第十五章

1

炮火仍在往山谷里倾泻。被封在山谷里的人只剩下寥寥几个,子弹也快告罄。

日军的主力终于露头,炫耀一般地阵列着他们的迫击炮和机枪。

几名幸存者被渐渐收紧的火力逼往死角。

欧阳和四道风已经逃出绞杀线,正潜伏在山顶的灌木丛里。欧阳用望远镜看着谷底的杀戮,神情平静得吓人,四道风阴沉着脸,盯着自己的枪。

欧阳忽然迅速看了四道风一眼,将目光转开了,但四道风已经发现,他抢过欧阳手上的望远镜,他在望远镜里看见了皮小爪,“你这个王八蛋!我忘了老三!”

皮小爪正用自己管用的那只手把几个幸存者推下溪流,他从同伴的手上抢下一支三八大盖,把它戳在地上,在弹雨中脱去自己的上衣。

“他要干什么?”四道风讶异地回头看着欧阳,他已经习惯向欧阳要答案。

“我不知道。”

“你算屁的军师?你什么都不知道!”

欧阳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他也许不知道皮小爪会怎么做,但他知道皮小爪要做什么。

皮小爪脱下上衣,裸出缺乏锻炼的上身,配着那只残臂就格外难看。他站起来,不遮不掩地向逼近来的日军开枪。一支三八式步枪的长度接近米半,对他那仅存的左手来说,射击是一个极困难的动作。

几个日军躲闪了一下,那发子弹直歪到林梢,又看见皮小爪的残疾,日军惊喜地从隐蔽处站了起来。

皮小爪开始拉栓退壳,那个动作更难,他把枪夹在两腿中间才勉力办到,用了足半分钟时间,日军哈哈大笑。皮小爪再次开枪,瞄准的意图太过明显,时间也太长,被他射击的日军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笑得前仰后合地向皮小爪走来,皮小爪拉栓,再开枪,已来到身前的日军压下了他的枪口,子弹射进土里。

四道风瞪着眼看着谷底那一片土黄色和那个半裸的身影,手指已经深抠进了土里。欧阳已经不再看谷底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四道风。四道风那样危险地沉静着,像是要爆炸,欧阳轻抚他的后脑,四道风猛地甩开,把头狠狠往地上一磕,那里有块石头,四道风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

皮小爪的枪已经没了子弹,他可以使用的武器只剩下枪刺,他提起枪向对方刺去。对方轻松地架开,另一个人狠狠一枪托砸在他的背上,皮小爪几乎摔倒,枪也深扎进旁边的树根,他正使劲往外拔,一名日军把刺刀捅进他的腰肋。

皮小爪被当成了靶子,日军随心所欲地在他身上练着刺刀,每一个人的刀都并不深入,以便延长这个人当靶子的时间。

欧阳死死地把四道风压在土里,四道风的呜咽像是从土地里传来,他怕四道风再伤害自己,抓起那块带血的石头扔开。

皮小爪已经完全无力抵抗,只是狂乱地倒提了枪挥舞,至少有十几个日军在拿他练习刺刀,更多的日军围在周围开心。

终于有一个日军军官怒气冲冲地过来,“你们要为了他放走多少中国人?”他对着皮小爪的额头就是一枪,皮小爪直挺挺地倒下。

日军开始对顺溪流逃走的人射击,有人倒在水里,但多数人还是逃走了。

山谷里的枪炮声渐渐静下来,山顶上的四道风也终于安静下来。欧阳撕开了衣服给他包扎额上的伤口,他甚至不愿意直视四道风的眼睛。

四道风的眼睛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2

日军军营里震响着长谷川喜爱的交响乐,长谷川阴沉着脸站在空地边,他的衣服已经换过,脸上无伤大雅地缠了些绷带。

几辆卡车在空地边卸下中国人的尸体,给仍在城外的扫荡部队装上补充弹药,一些士兵冲过去拍照归档,那将是长谷川今后可以邀功的成绩。

长谷川掏出一块手绢来掩住鼻子,他的心情并不见好。

伊达放马进来,他兴奋得不行,“长谷川君,作战非常顺利!我军非常勇敢!”

长谷川过了会儿才看见他,他指指自己的耳朵,阴着脸走开,伊达下马追上去,“您的听觉还没恢复?”

长谷川示意他靠近点,“我的耳朵里似乎飞进了几只苍蝇。战况如何?”

伊达兴奋起来,靠近长谷川,“本队歼敌上百名!”

“您确定死的都是反抗者吗?”

“那当然,我们的士兵遭到了抵抗。”

“是您的士兵在说谎,”他指指一具尸体,“尸体不会说话吗?您看他拿得动枪吗?歼敌一百七?也许只有五个真正的反抗者吧?”

那是个乡下孩子。伊达愕然了,然后怒气冲冲去找他的马,“我要去惩罚他们!”

长谷川摆摆手,“不不!仗打了这么多年,每个人都学会了应付。我会把他们变成照片,我们得靠这些照片说话,否则总部要有人怀疑我们存在的价值。”

“可是反抗组织仍然存在!”

“是啊,扫荡之后我们还得在门前修上碉堡,架上机枪,防备下一个炸弹会送到我们的床头,而且再多几个炸弹就会让总部否定我们所有的成绩,我们会永远陷在沽宁。”长谷川看着烟熏火燎的营门外,那里足有一个小队的日军在警戒着,他们紧张得眼都不敢眨,那样子不像在扫荡,而是怕被人扫荡。

“我已经厌倦这座城市了,三年前它是你我的一个机会,现在正在成为一个要命的恶疽,我像厌恶缠身的疾病一样厌恶它。”长谷川的样子看起来很落寞。

3

夕阳西下,皮小爪和几名同伴的尸体被装上山道边候着的卡车,疾驰而去。

四道风和欧阳一言不发地在山上疾奔。他们不是在逃,而是在追。

终于跑到山脊上,那卡车已顺着山路驰远,四道风心慌意乱摔了一跤,他跳起来继续要追,却被欧阳拉住了,“别追了。”

“我再也看不见他了。”四道风颓惫地坐了下来,“鬼子会把他拍成相片,往后这人就找不着了,他是我兄弟,不是相片啊。”他垂着头,缩成一团,像块山脊上的石头。

欧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哭吧,哭完了好赶路。”

四道风摇了摇头。

枝叶碎响,唐真从丛林里钻了出来,她是被皮小爪推下溪流的一个,衣衫透湿让她终于像个女人。她看了看这两人,抱着机枪在旁边坐下,两人都无暇顾她。

“我要把他埋了。”四道风哭着。

“埋在这儿?”

“我们都是没家没业的光棍,死哪儿埋哪儿。”

“埋什么?”

“有什么埋什么。”四道风在树下刨了个坑,左手放在地上,掏出刀就要切小指。

欧阳的手覆在他手上,“你说了有什么埋什么。”他拿了刀在树上刻字。

唐真安静地看着。

四道风问,“写的什么?”

“革命同志皮小爪。”

“他是我兄弟。”

欧阳在下边又加了“我的兄弟”,四道风终于把那个坑覆成了土堆,小小的一捧。

“你得说话。”四道风说。

“我?我说什么?”

“我说话难听,开口就骂他,你说,得说真心话。”

欧阳想了想,道:“他好像一直被别人照顾,其实是他在照顾别人,他很爱他的兄弟四道风,虽然他并不了解四道风在做什么,可他为此舍出了生命。”

四道风跪着听,一个头磕了下去。

周围的树叶沙沙地响着,天,终于黑了。

“我们去哪儿?”欧阳问。

“你说,你是军师。”四道风道。

“你说,我听你的。”欧阳想让四道风振作起来。

四道风仔细打量欧阳,“我们去找你的匪婆子,看你夫妻团聚的丑态。”

欧阳愕然了,但没说什么。

“逗你玩儿的,看把你美的。”他没精打采地站起来,“去沽宁吧,兴许你说的是真的,在那里我们能少死点人。”

4

龙文章一行持枪警戒着在山野里穿行,六品背着龙妈妈被护在队伍中间。

枪声早已经没了,日军已经推进到更远的地方,但龙文章几个并不知道。从他们所在的地方望去,营地的方向腾出黑烟。龙文章做了个手势,几个人立即进入临战状态,龙文章回头看了一眼,六品仍不知所措地背着龙妈妈。

龙文章低声道:“放下!”

六品放下龙妈妈,拔出他的刀。

“这是在打仗,妈,有什么动静您都别过来。”

龙妈妈看着那个绷得弦一样紧的儿子,她是个聪明的妈妈,什么都没说。

龙文章又做了几个军事手语,那几个人没入山林。龙文章最后看了妈妈一眼,“完事了就来接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啦,不会有事的。”

他拉栓上弹钻入山林,顺着坡势冲了下去。而六品和满天星几个冲到山脚下就扎堆了,他们有点不知所措。

“大乌鸦那个这个……”满天星学着龙文章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六品摇摇头,“不知道。”

“怎么老这套?鬼画符样就搞些除他没人懂的?”

龙文章一枪在手,从枝丛中掩杀过来,“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让你们三左翼,你们四右翼,我掩护两翼吗?”

“你干吗不直说呢?”满天星郁闷道。

“我训练你们的时候没说吗?”

“谁记得住嘛。”

“毫无军事素养!简直流寇!打三年仗,全死你们这帮新来的大白菜!”

六品皱眉,“这么说话不好。”

“你一样啊,打了三年还是白菜!”

他又挥出几个手势,几个同伴全瞪眼看着,既然不明白什么意思索性不动。

“散开!平推!”

同伴们终于照他说的做了,龙文章擦了把汗,掩向林端。

山谷里已经是一片焦土,队员们陆续放弃警戒姿势从林间站了起来,连龙文章也放弃了他的军事动作,山谷里已经不可能有活物了。

“没有尸体,鬼子没扑着他们。”龙文章自我安慰。

“这有血。”六品说。

他跟上了地上的一溜血迹,队员们跟在他身后,那血迹像是什么人被拖过造成的,血在谷口的山路边汇成触目惊心的一大摊,血泊边有几个血染的车轮印,顺着车轮驶去的方向淡去。

队员们喃喃道:“拉走了,去沽宁。”

“剩下一个人四道风就还在,早说过的。”

“那是。”

他们说这种话像是呓语,毫无豪壮之情。

“走吧,鬼子在扫荡,耗这儿是等死。”龙文章幽幽地说。

人们也懒得拿什么主意,三三两两地跟着他就走。

“你妈呢?”六品突然想起来。

“你给我闭嘴。”龙文章头也不回。

“你什么意思?”六品停住。

其他人也跟着停下了,龙文章恼火地转过身来,“带着妈走?这种日子?有吃的吗?树皮管够!有医药吗?乡下人治牛治马的草药倒有!有子弹吗?上尸体上找去!有人欢迎吗?等你敢见人再说吧!有结果吗?”他指着那摊血泊,“只有灰飞烟灭,就此失踪,像他妈一只臭虫!”

他忽然住嘴了,龙妈妈不知何时已在他身边站着,她压根儿就没准备相信自己的儿子,她看看龙文章,目光里像早洞悉了一切。

“大伙儿别跟脏仔生气,他就是个嘴臭,心地还好。”

“我不是怕他们生气!”

龙妈妈叹了口气,“都知道你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

“你对你妈老是先哄,哄不住就急,急不过就跷家。上回跷家是说什么来的?帮我买瓶豉汁豆油,可好了,一瓶豉汁买了六年。”

“您翻这老账干什么?”

“你要做大事,你把妈搁哪儿呢?”

满天星道:“带不带妈走,大伙举手吧。”

“我的妈!要你们举什么手?”

六品迫不及待地举起了一只手,剩下六只手全举了起来。六品的手反倒放下了,他去背龙妈妈,龙妈妈乐了,她很配合地让六品背上。

龙文章一瞬间转了十七八个念头,终于发现已成定局,他只好找准了六品,“如果我妈有个三长两短,六品,你记住。”

“知道你孝顺,可是脏仔,妈真受不了你这样子来孝顺。”

“别叫我脏仔。”

“那好喽,你爸在世时最中意叫你屎精。”

“我求求您了。”龙文章一脸崩溃,干脆两步跨到队伍前头。

一行人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去。

5

那辆载着皮小爪等人尸体的卡车驶进日军军营,照例又停在空地边卸下尸体。

长谷川看着窗外黑暗里那辆夜归的卡车,掩住口鼻使劲地呼气,仍然无效,耳鸣依旧。他坐下来烦乱地翻看桌上堆积如山的公函。

伊达在旁边一壶清酒自酌自饮已渐入佳境,他仍很兴奋,说话也很大声,“再有几天,以沽宁为径,六千精兵就能扩散成一百五十公里包围圈!那时候我们再以公路为网,据点为锁,像渔网一样再扫荡一遍,追歼残敌……”

长谷川抬头,“你们这些军人,是不是说起扫荡、追歼、残敌就有性交的快感?”

伊达愣住,“长谷川君?”

长谷川也有些后悔,他很少这样暴露自己的刻毒,“对不起,我是说这次扫荡太劳师动众了,”他拍拍手上的公函,“造就这么多要看的公文……”

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在门外响起,门被推开,一个日本军官站在门外,长谷川并没有听见也没看见,他仍在牢骚,“军部不过是怕被海军抢足风头……”

军官皱了皱眉,“军部急令。”

长谷川仍没听见,“……出自几个官僚的想入非非……”

伊达强烈暗示地大声敬礼说:“宇多田少佐阁下,军部有什么命令?!”

长谷川终于转过身来,他有些目瞪口呆。

宇多田瞪着他把公文递了过来,长谷川低下头看,以掩饰自己的难堪。

“知道这个人在哪儿吗?”宇多田问。

长谷川竭力想听清,伊达凑近他道:“知道这个人的所在吗?”

长谷川看着宇多田,“不知道,但是我保证,三天之内一定把他送到军部!”

“是您自己说的三天。”宇多田转身要走,又看了看长谷川,“长谷川队长,您似乎对军部有很大的意见,请您在后天的会议上亲自向将军痛陈吧。”

长谷川仍听不清,胡乱应道:“是、是的。”

宇多田愤然出去,长谷川一屁股坐下,喃喃骂道:“该死的四道风!”

“有什么重要的命令会从军部越级下发?”伊达同情地看着他。

长谷川看看手上的公文,“你还记得一个叫何莫修的人吗?”

伊达茫然,显然已经不记得何莫修是谁。

长谷川站起来,向伊达挥挥手,“去高家。”

何莫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各种语言的地图和旅行手册差点将他淹没。门响了一声,何莫修昏昏然地抬起头来,高三宝和高昕都巴巴地瞪着他。

“你在干吗?”高昕没好气地问。

“我在找一条可以不用护照的秘密通道。”

“这书上印得有?”

“我从重庆飞印度,再从印度坐船去澳大利亚,嗯,这是其一;不过澳大利亚怕也是交战国了,坐船会被打沉的;苏维埃倒是中立国,我也许可以上哪艘苏联货船做偷渡客,到海参崴再收买渔民去阿拉斯加,再去加拿大,嗯,这样子去美国……”

高昕白他一眼,“你真是个差劲的世界公民。”

高三宝道:“小何,我想……你还是先计划一下怎么离开沽宁比较好,城外打得炮火连天的。”

“我的思维习惯一向是把最难办的放在最后解决……”

高昕嚷嚷:“我开眼啦,原来你是在逃避现实?”

何莫修又气又急,“你不要提醒我!”他颓然靠倒,才半天工夫他憔悴了很多,“我不知道没有自由是这么难受的,我现在去不了美国,连英国法国都去不了……”

“去不了火星,去不了金星。”高昕没心没肺地火上加油。

“小昕别闹,小何别急坏了身子,大家一起想办法。”

“我想上黄石公园登山,看塞纳河的夕阳,跟乞力马扎罗的野兽同舞,和毛利人共进晚餐……”

高昕撇撇嘴,“无病呻吟!沽宁城外的小土包他都爬不动,一个跟着航运表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

何莫修长叹,“小昕,我知道,你气我是怕我着急,你也气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天大的事情一个哈欠全没了,我真的做不来,我只觉得窒息。”

“你你你……什么嘛!我气什么你知道吗?你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吧?”

何莫修愣了愣,“我也不知道……这些年做美国人好像自由一点。”

“好吧,那我跟你说做中国人的自由吧。是中国人,有种的话,我陪你,咱们一块儿闯过鬼子封锁线,中国大得很,爱上哪儿上哪儿。是美国人吧,听说鬼子正要修一个集中营,专搁留在中国没走的倒运大鼻子……”

“集中营?!”何莫修已经快哭了出来。

“小昕!”高三宝瞪她一眼,转而安慰何莫修,“没事,小何你是中国人,是沽宁人,鬼子要找来我就说你早走了,早……”

“鬼子会找来?”何莫修又挨了一击。

“不会不会,谁知道你在这儿?”

“知道啊,高伯伯,那个长谷川三年前见过我的。”

“他不记得,三年呢,你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正说着,全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鬼、鬼……长、长!”

高三宝皱眉,“五十多的人了,说话还要这样吗?”

“那个姓长的鬼子在客厅,他要见何博士。”全福吓得发抖。

高三宝猛地站起来,几乎一下摔在地上,“你们躲、躲……不,我是说你躲一躲,去小昕的房间,这里我来。”

高昕没说话,她看到了高三宝衣衫下面在簌簌发抖,高三宝叹了口气,“那是个黄蜂刺尾底针,可我是狗急跳墙兔急咬了,不不,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我很愤怒,对,我很愤怒,愤怒就不会害怕了,姓高的已经是个破落户了,没什么好怕的。”

“爸爸别遇到上次那样,要不我去?”高昕实在放心不下。

高三宝给自己壮胆子,“不!姓高的这辈子最丢脸的就是被恶人吓得疯掉,这脸不挣回来就是残的,对了,不是听见又枪又炮的吗?四道风好小子要打回来啦!哈哈!小何说的,世界反法西斯同盟也开打了,没几天啦,我是说小鬼子!”

高昕看他一眼,拉着一片茫然的何莫修进了自己屋,高三宝定定神,可以说是果敢地向楼梯口走去。

高三宝走进客厅,长谷川和伊达早已经在座,身后随着一群日军,这个阵势不善,高三宝硬着头皮坐下。

“只有高会长一个人吗?”

“沽宁商会名存实亡,会长二字愧不敢当。高某也是家道败落,走的走散的散,连家佣也不剩下几个。”

一名翻译居然低下身给长谷川翻译,高三宝越发上火,他当然知道长谷川的中文比很多中国人更好。

翻译向高三宝调转了头,“会长的乘龙快婿呢?”

“长谷川先生是不是把中国话忙忘了?中间夹个传声筒还有什么好谈?”

长谷川听了翻译,脸上有点怒意,想了想终于让翻译退下。

“我耳力欠佳,请高会长大声说话。”

“先生有疾吗?在下真是担心极了,听说有人在先生门前放了个炸弹?莫不是,呵呵……”他故意把声音放很小,长谷川竭力倾听还是听不到,这让高三宝越来越无畏。

“言归正传吧,我要谈的是贵婿的前程。”

“小婿?”高三宝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早已走啦!堂堂一个博士,又怎会在这小地方呆足三年?”

“是吗?为什么伊达前天还见过他?”他转向伊达,“你见过他,不是吗?”

伊达一脸诧异,“怎么会?您不提醒我都想不起他是谁。”

长谷川对高三宝说:“您看,伊达君很诧异,他对贵婿印象深刻,还特意让他给会长带好来着,贵婿没有带到吗?”

“小婿昨天走的。”高三宝恨恨地看看伊达。

“会长是在闭门清修吧?昨天的沽宁已经不能随意出入了。”他贴近了高三宝,“您总是说谎,我们如何商量呢?”

“……请让您的人暂时回避一下。”

长谷川对身后挥挥手,除了伊达,所有的日军都退了出去,他摊了摊手,“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阁下到底想要什么?”

“怎么讲?”

“小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对政治一窍不通,只不幸和先生的敌国有些牵连,我想,说到头他对先生的国家是一文不值的。”

长谷川笑了笑,“这我倒也想过,今天上峰来令要人,我已经推搪过了。”

“先生的辛苦,自然不会白费。”

“刚才见先生的林肯车停在门外,是古董车了吧?”

高三宝松了口气,“就送与先生代步吧,在下对车也没什么兴趣。”

“如此甚好,等在下接到了贵婿,一定会加倍照顾。”

高三宝愣了一下,“你还是要人?”

长谷川笑得像只吃到鸡的狐狸,“人当然是要的,会长走眼,不知道贵婿是多重要的人物,重要到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当然,先生的厚礼在下还是会领受的。”

“我还真想知道他到底有多重要,倒好像关乎你们的国运。”高三宝压不住火。

“那倒也不至于,只是我们的德意志盟友一见我国对美宣战,立刻向我方索要贵婿,据说已经请了他多少遍了,贵婿只是一意推托不肯去。”

“德国?你们要把他交给德国人?”高三宝在愤怒上又加了愕然。

“那倒也未必,在下也想向贵婿问个明白,或许让他在会长膝下共享天伦之乐也说不定。”

高三宝不再信长谷川的话,他甚至后悔刚才与他谈条件,他把心一横,“既然没得通融,那他已经走了。”

“会长,这就有点孩子气了。”

“我来猜猜你阁下为什么没把我洗劫一空吧?码头产业是没了,可高某横了心振臂一呼,半数码头还会瘫痪,这你没法交代,你们也要高某好好活着,给所谓东亚共荣应个景儿。”他瞪着长谷川,“那么,你要用强,就是如此。”

图穷匕首见,两人都有点恶狠狠的。长谷川看着高三宝忽然笑了,“谁说要用强了?会长真是好没风趣。”他往外走去,“话不投机,走了走了。”

高三宝捏了把冷汗看着他,他当然不相信这人会这样就走,但他也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楼上,通阁楼的一扇小窗已经打开,高昕从里边把何莫修拉了出来,“好了,躲这儿你是不是觉得安全一点?”

何莫修看看天上的星星,“谢谢,我好多了。”

“你不就是一个入了美国籍的中国人吗?怎么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居然惊动了沽宁的鬼子来找你?”

“我知道,德国日本是盟友啦,这可比进集中营还糟糕。”何莫修心烦意乱地说。

“你不要一急就没头没脑的好不好?”

“你不知道,我在外国做的事情很重要的,不过我不喜欢。”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原子物理学呀,我早说了原子物理。”

“怎么你在发抖?”

“对不起,我有一点点恐高。”

“要不回去吧,我爸绝不会让他们来搜的。”高昕已无心再嘲笑他。

“不,就这儿,”他在屋檐边坐了下来,“这里很好,你听见城外的炮声了吗?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非把打雷说成爆炸了,有人还在跟他们斗,就是说这种日子会有尽头。”

他坐的地方实在让高昕胆战心惊,她拉他,“你用不着现在来表现你的勇敢。”

“我不是勇敢,我……”

高昕忽然把他摁倒了,俯视下去,长谷川和伊达走了出来。

6

长谷川和伊达从高家出来。“我们就这样走吗?”伊达不解地问。

阴了几天脸的长谷川忽然恢复了神采,“当然不。这样才有趣,这是真正有趣的事情,比城外的扫荡有趣多了。”他看着伊达疑惑的表情道:“那个叫何莫修的人,利用好的话,他也许是我们离开沽宁的跳板!”他忽然对身边的日军道:“占领周围所有的民宅,快去!”

一干日军不明所以地去了,周围立刻传来砸门打人和哭叫的声音。

门外的喧哗让高三宝从家里冲出来,他惊呆了,所有的邻居衣衫不整身无长物地被赶在他家门前,左邻右舍的家里冒着火光,传来打砸的声音。

长谷川在一片混乱中怡然自得,他登上高处扬起了双臂,“各位,打搅了!当然,我知道不止是打搅而已!扰了各位良民的休息,只为一件小事,我,想见一见这位高会长的贤婿,对,就是你们都认识的那位,西方人做派的那位东方人。”他顿了顿,看一眼待在家门前的高三宝,“可会长不让见,我说我会拿你的邻居当出气筒,会长说好,去吧,他们跟我没关系。很遗憾,我拿你们出气了,我的士兵会住在各位家里,我见到会长的贤婿之前你们没有回家的机会,我很抱歉,可我有这个权力。”

他跳下来,悠闲地走开,然后想起什么,又回身竖起一根指头,“对了,还有五分钟就宵禁,宵禁期间夜不归宿一律以抵抗分子论处,格杀勿论。我很想管你们的死活,可连会长都不管,我又来管干什么?”他得意地看着高三宝,高三宝狠狠地看着他,转对邻居们喊:“请大家到我家暂避,全福开门!”

全福大开了门,人群顿时向他家拥去,高三宝在人群中被推挤着,一双眼睛仍狠狠地瞪着长谷川,直到门前只剩下他和长谷川面对。

长谷川没想到高三宝会这样,多少有些悻悻,“仁义!我想告诉仁义的高会长,我知道您为什么有了骨头。因为你们的英雄四道风,因为城外的炮声,因为美国的参战!城外的炮声是在扫荡,几天内也许我就能请您参观四道风的尸体,至于美国,我们已经彻底击溃他们的太平洋舰队,在东南亚也势如破竹!——请会长早些安歇吧!”他微微鞠了一躬,带着所剩不多的部下离开。

高三宝牵牵绊绊地走过大厅,一向冷清的家忽然和菜市场一样热闹,不断有人拉住他嚷嚷:“会长,这算哪门子的祸事呀?”“老高,你别一直不说话。”

高三宝叹了口气,置若罔闻地走开。全福匆匆过来,“老爷,何博士……”高三宝瞪他一眼,看看周围人。全福放低了声音,“他在屋顶上不肯下来。”

“上屋顶干什么?”高三宝怨气冲天地向楼上走去。

房顶上,何莫修生根般地坐在檐边不肯动弹,高昕恼火地瞪着他。他仍在发抖,但说起话来却汹涌澎湃:“我真的很高兴跟你一起度过三年,除了在实验室以外的地方我没这么踏实过,我学到的事情是在客厅里绝对学不到的,就算去周游世界我也不会明白这些事情。”

“你发什么疯?快过来!”

何莫修摇了摇头,“我爱你。”

“你……过来再说,我、我服了你好不好?要说这种话也不要在这里说吧?你让我怎么回答你嘛!”

“我不是为了说这种话才这样的,其实不说出来我都很满足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可笑。”

“你碰上多大事了?就要寻短见?”高三宝从阁楼里探出头来,透着恼火,“你知道为你费了多大劲吗?要跳就找个高点的地方跳!这么高摔不死!”

“爸爸?!”高昕急得直跺脚。

何莫修笑笑,“我算过了,从这个位置跳下去会是颈骨折断,准死无疑。”

高三宝从天窗里钻了出来,小心地挪步过去,“好吧,跳吧,我就看准了你不会早夭!知道为什么吗?你是很天真,可也就有股谁都没有的活气!”

“爸爸!”高昕又跺了一下脚。

何莫修看了高昕一眼,转身,对着下边的空间使了使劲,可那股劲头却忽然断了,他就此泄气,“好吧,我不跳了,高伯伯你别过来,小昕你也别,看摔着!”

一旦注意到这些小事,刚才忘了的恐高症又发作了,何莫修忽然瘫软下来,“你们……还是谁把手给我一下吧?”

“你刚才怎么走过去的?”高昕伸了只手过去。

何莫修握住她的手,往里挪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屋顶上,“刚才不知道,现在……已经决定不能死了。”

7

三人在高三宝的房间里坐着。高三宝叹了口气,“小何,能告诉我你怎么能惊动这么些人吗?”

何莫修摇头,沮丧莫名,“我也不知道,我们这帮人在欧洲被叫作火星人来的。”

“那什么意思?”

“就是想入非非的意思啦,我们不屑于去做什么电灯泡发报机,我们做的是未来型科学的研究,虽说还只是理论。”

高昕很想笑,看高三宝绷得鼓一样的脸,终于忍住。

“也没人搭理我们,后来有位同行为了筹经费,提出研究一种超级炸弹的可能性,我们一下子就炙手可热了。”

“什么超级……炸弹?”高三宝彻底糊涂。

“就是用特制的引爆装置轰击特定的铀物质,导致原子裂变啦,很灭绝人性的,我算了一个月也没算出它的威力极限来,大概是可以抹平一座城市吧。”

“那你是不是……可以造出这样一颗炸弹炸鬼子呢?”高昕天真地问。

“那怎么可能?搞这个的人有好几百,你得把这些人码齐了,才有可能;其次,不,这个是最主要的,太不人道了,我不干,所以他们找了几次我就打包回来了。”

“好家伙,你是为这个才在沽宁待了三年而不是为了我?”

“是的,不全是为了你……”何莫修有些赧然,“说真的,有点逃避,美国要我也是为这个,所以……留下也不全为你,还是有点逃避。”

“好极了,省得我过意不去。”

何莫修看着她又有些发愣,高三宝干咳了一声,“我听不懂。不过我知道你在这里没法待了,小鬼子那一手已经让邻里邻居全成了他的耳目,你也出不去,出了门就是鬼子在把着,更别说城外的扫荡了。”

“我想好了,我死也不跟他们合作……落到他们手上不如死了。”

“那是最后一步。”高三宝站起身来,“昕儿,门锁了吗?”

“早锁了。”

高三宝打开他卧室里的大立柜,柜子里边有个暗门,他打开暗门。

高昕和何莫修看得发愣。

“爸,咱们家还有这么一间哪?”

“变故看得多了,谁知道哪天就到自己头上?现在又是光出不进,我不藏点,你又哪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他看看何莫修,“小何,行吗?”

何莫修愣了一下说,“设计有点一般。”

“我是说你在这里暂避,直到我给你找到一条出路。你可以在里边看书写字,实在烦了,里边有很多我的珍藏,可以打发时间。”他拍拍发呆的何莫修,“进去吧。”

何莫修终于醒过神来,他战战兢兢地钻了进去。

高三宝又对高昕说:“小昕,我累了,你也回去休息。”

高昕嘟着嘴走了。

高三宝换上睡衣,他今天显得格外疲倦,正坐在床边发呆。门被敲了敲,高昕不等应门径直进来,直奔柜子里的暗门。

“听儿,他刚进去。让他休息。”

“我们聊天。”

“我不知道你们有这么多可以聊的。”

“我们有难同当。要不我们换个房间好不好?”

高三宝吓了一跳,“算了算了,你像个姑娘家行吗?你进出也别敲门了,我要睡着了你步子轻些,好吧?”

高昕点点头,进暗门。高三宝刚躺下,外边又响起敲门声。

“都说了不要敲门……”

他愣住,看看还开着的柜门,又看看房门,一个山羊胡老头探头进来,那是邻居,一位谭姓道学先生,比高三宝年纪还大。

高三宝愣了愣,“谭老,还不歇着?”

“一腔愁肠难以入眠。”谭老颤悠悠地进来。

高三宝明白他来的目的,苦笑一下,“谭老保重。”

“小高,你随我来看。”他站到窗边,让高三宝看窗外的民宅,里边闪动着火光,隐隐传来日军粗野的笑声。

“好像……在烧东西。”

“所烧何物?老朽穷其一生之力所攒红木家私全套,本想与之终老传以下世,却当陈年积薪付之一焚!暴殄天物,痛何如哉!痛何如哉!”

高三宝苦笑,“在下……在下屋里这套谭老还看得过眼吗?”

“你当老朽来此打秋风是不是?你当老朽所说仅是一套家私?你当老朽所为何来?你当……”他猛烈地咳嗽起来,高三宝忙给他捶背,柜子里却传来当的一声,那老头子耳力甚好,他立刻转向那柜子打量着,“这东西给我了是不是?”

“是这些,这些!那西洋东西入不得您的法眼,只有在下才搞这种中不中西不西没得格调的东西。”

谭老说死不回头,仍上下打量着柜子。高三宝咬牙闭眼,把一只花瓶推在地上,老头立刻回头,惊蹿了过来,“天打雷劈,这是只景泰蓝呢!”他比高三宝还要痛惜。

高昕从柜子里出来,根本连遮掩的意思都没有,上去拍拍谭老的肩膀。

“啊哟!高姑娘什么时候来的?”

“刚进来的。”她二话没说就叉住了谭老的脖子,照着门口拖去,老头儿瘦瘦小小,在她手上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啊哟!这成何体统!小高,你家有恶女,管教无方……”

高三宝装聋作哑,高昕把老头扔在门外,顶着他的鼻子把门重重关上。

“小昕,这个……下不为例了。”高三宝苦笑。

“爸爸!”高昕的神情像被叉的是她自己。

“如何?嗨,我是说怎么啦?”

高昕眼圈一红,两颗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小何……他快死了。”

高三宝一愣,猫腰钻进他的收藏室。里边就是个仓库,自然不是合适住人的地方,无窗无光,只有堆了很高的箱笼和大件古玩,中间空地上铺了尽可能多的被褥,何莫修躺在上边,才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涣散无神,正一脸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高三宝摸了摸,“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他又上房又跳楼,怎么就不能这样了?”

高三宝又气又急,“我也不想,你别在我身上撒气,小何,你要什么?”

“阳光、空气和水。”

“水?我去倒水。”

“他说的水是江河湖海。”高昕握着何莫修的手,她又想哭了。

高三宝站住,和女儿无助地对视着。

8

已经宵禁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日军在晃来晃去。

日军的电筒晃过沽宁河,河边上一条空无一人的小船泊在岸边,船板上空空荡荡,这样的船在沽宁河里再平常不过。

日军走过,小船用慢得难以觉察的速度漂动。欧阳、四道风和唐真几个从水下钻出来,从船板下拿出电台和机枪,四道风带着他们迅速没入巷子。

几人来到当初的杂院,院里已荒草萋萋。欧阳揭开盖子,露出下边久违的空间,他刚想进去,唐真拉了他一把,说:“等一下。”

欧阳明白过来,这是要放放浊气。他在院里坐下。

四道风活动了一下腿脚,却立刻不耐烦起来,“又冷又饿,我去找食。”

“待着,现在宵禁,找什么食?”

“是鬼子宵禁,跟我老人家有什么关系?”他看看欧阳还绷着的脸,“好吧,这两天小的们许就跟着暗号找过来了,我去跟咱们情报员联系一下,好发达……发展工作。”他忽然有些黯然,因为这个词是皮小爪提醒他的。

欧阳拍拍他,“好啦,别想啦。”

“这个词是老二帮我记住的,我会常说……我走了。”他的身影在墙头一闪而没,欧阳没再拦他。

欧阳看着皎洁的月色出神,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吸气声,他回头,唐真正在做一个深呼吸。

欧阳笑了笑,“家乡的空气和哪里都不一样的,对不对?”

“我回来了。”

“对,你回来了。”欧阳笑笑。

“我要杀掉李六野、沙观止,杀爸爸小弟的鬼子已经死了,我还要杀掉长谷川。”

欧阳僵住,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像计算自己的衣服一样计算着要杀的人,这无论如何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叹口气,“下去吧,外边空气很好,可我们总得下去。”

“然后我就可以死了。”

欧阳无法言语,他不知道跟唐真说什么,因为他也知道什么叫作沉痛。

两人默默进入地下室。因为长时间没有人住,有一股沉闷的霉味。欧阳拉开帘子,看着曾和思枫度过两夜的小室。他回头看看唐真,唐真无所事事,意兴索然地打量着这片空间。

“很久没呆过人了,得收拾一下,这两天还有人来,小间是你的,你自己收拾。”欧阳开始忙碌,收拾一个积尘逾寸的地方不是容易的事情,他回头看看唐真,唐真正坐在一角,不管不顾地只擦她的机枪。

欧阳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忙活。整个地下空间终于收拾干净了,唐真也已经把机枪里外的每一个零件都擦了一遍,现在她打算把每一发子弹也擦一遍。欧阳看了看她,索性自己去收拾那个小间,活脱一个勤杂人员。

当小间也终于收拾完毕,他才装上电报机接收电文。

他把收到的电文在纸上译出来:遭遇扫荡,情势危急,我部转移。老唐。

欧阳终于显得有些惶急,他在屋里走了两圈,不经意地扫到唐真。

唐真终于关注到机枪之外的事情:衣衫透湿,她脱下来晾干,自己不经意地在机枪边坐着。

欧阳立刻将头转开,他明白了一件事情,和他同处一室的这个女孩已经不是他当年的学生了。欧阳回到电台边把刚想到的建议转成密码,突然发现有些不对,一转头,唐真正离得很近地打量着电台,近到让欧阳有些不自在。

“去睡吧。”欧阳说。

“这盒子就是电台吗?”唐真好奇地问。

这很像学生问老师问题,以至欧阳又有些错觉。

“更该叫电报机,按照一定速度接通和断开电路来发送信号,有空可以教给你,比你的机枪好。”

“你为什么讨厌我的机枪?”

“不是讨厌,你的机枪很管用,我是说……你不合适这场战争。”

“我做得还行。”

“你做得不是还行,是很好……可我不是在评价好坏。”

唐真看了看他,“不是你说了算,你在学校说的也都不算。”

欧阳苦笑,“是啊,我本来就是个冒牌老师。”

“是不是就是这盒子说了算?”

“不是这么说的,它连接我的上级,我的上级又连接他的上级,我们是有计划目的地改造社会……”他看看唐真不大有兴趣的表情,“照你习惯的直咕龙通的说法,这么说也行。”

“这盒子让你杀了谁你就杀了谁吗?”

“不是杀,是……好吧,在战争中我们会杀人,但你不要把杀字挂在嘴上,尤其也不要放在心里。”

“这盒子让你杀了李六野沙观止,你就会杀了李六野沙观止吗?”

欧阳立刻明白了唐真和他说话的目的,“这事很复杂。”他不再说下去,开始发报,竭力不被唐真干扰。

“还不就是为了四道风跟他们有牵连吗?”

“不全是。”

“我要你杀了李六野,沙观止。”唐真将头凑到电台那一头,将嘴对着它说话,以便让她说的话像是从电台里边发出来的。

欧阳已经发报完毕,平静地看着她,也许唐真把事情做得像小女孩开的玩笑,但欧阳并不把这当成玩笑。

“别把杀字挂在嘴上,我的学生。”

“你是冒牌老师罢了。”

“是的,我肯定不够格为人师表。我只想说,人都会长大,可不是你这么长大,你根本就停在我不知道的哪一天了,三年了,我一直等着你从那一天跳出来。”

“你有过要紧的人一个个死在你身边吗?”

“有过,多到我觉得活着都是一种罪过。”

“帮我杀了李六野,沙观止……”唐真看起来很淡然。

欧阳皱了皱眉,他是没法消灭这句话了。

“你要干什么都行。”

欧阳愣住,他认为自己听错了,但听得如此真切,以致无需再问。

唐真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轻轻咬着嘴唇,因为欧阳不吱声,她又补充了一遍:“怎么都行,现在也行。”

欧阳很生气,他站了起来,看着唐真,唐真毫不回避地瞪着他。欧阳的怒气似乎忽然释然,他脸上浮出了笑纹,“我以为你真把自己变成一挺机枪了,一直看你就痛心,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压根儿就没有变过,就是个犟足了三年劲的小女孩。”他伸手摸了摸唐真的头发,那完全像在对孩子,唐真有些恼火地甩开。

“就算李六野他们永远不死,你在这里也不是那么无助的,别把他们的死和活当成你评定世界的标准,唐真同学。”他举重若轻地从那里离开,走向地道口,背对着唐真的时候脸上的笑纹立刻没了,这看来是桩会让他操足了心的麻烦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