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长谷川轻鞭快马,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颠颠地小跑着,身后的护卫可保无恙,这一切让他有种做皇帝般的感觉。

伊达并缰过来,他从出了沙门到现在都是一脸疑惑:“我不明白,您给他们枪,却没提出要求。”

“别心痛从守备军手上抢来的过时武器,我看见更大的鱼。”

伊达疑惑地看看身后的沙门会,周围的人家都是战战兢兢一灯如豆,那里却是整个沽宁最为灯火辉煌的一个院子。

长谷川在他旁边轻笑着,“飞扬跋扈的沙门已经没了,那里只是未来的皇协军营地。”

灯火通明处,沙观止和李六野正监督着帮徒检查地上的几个军火箱。

李六野眉开眼笑,“大阿爷,真是足一百支。”

“那是,人这么大手笔,还能少你一支两支?”沙观止同样的高兴。

一帮徒喊着:“大阿爷,枪上有血。”

“刀头舔血的日子过着,还怕什么血?”他居然亲热地在那小辈屁股上踢了一脚,“擦净了不一样出手?”

李六野颔首道:“敢情真是来交保护费的,我明晨去跟鬼子起了那两百支枪,连钱带枪咱都有了,咱不是王谁敢是王?”

一句话说出沙观止的老大心事,他踱到僻静角落琢磨着,“你嫩了,这全城都让人拿枪顶着呢,凭什么给咱交保护费?我教你为人之道你就不听,这叫三分薄面,睁眼闭眼,我瞧得起你,你眼里也有我,成了。”

李六野嘿嘿一笑,“那两百条枪起了就成啊。”

“你又嫩了,这一百条枪是给你尝个滋味,要吃大餐就得交钱,你拿什么交吧?”

“那就由它霉啦?小鬼子可是有名的吃碗面翻碗底,过气就没了。”

沙观止左右辗转,实在不忍心说不要。

“其实我有个主意。”

“说了听听。”

李六野看看周围,小声地说:“师父,您还生小四的气吗?”

“别提那个孽畜!气死我啦!”沙观止顿时没了好心情。

“其实倒有个法子能让小四改邪归正。小四不要帮什么人出城吗?这时候跑路准是鬼子想要的人……”

“胡说!你要害死他呀?”

“不是啊!小四跟咱们见外不就是因为外人吗?明天摆个消气酒传他,他敢不来?城外就把事办了,回头咱跟小四掰开揉碎了说清,兵荒马乱的,以后就回门里来陪着您吧。”

沙观止摇摇头,“出货就不能反水,坏了沙门的名头。”

“可货离了手就不再管生死,这也是沙门的规矩。”

沙观止一声咆哮:“你个小浑蛋就是惦记两百条枪!”

李六野立刻低头不再言语。

沙观止焦躁地踱两步,附在了六野耳边说:“——以后也不要跟他说清。”

李六野让他这句话吓了一跳,抬头时沙观止已施施然地去了,他回过神来才明白,沙观止这是接受了自己的意思。

2

还没被日本人抢净的鸡发出啼声,死寂的街道上终于有人开了条门缝向外张望。太阳旗仍在屋顶上飘着,哨卡上的日本兵打着哈欠,奇迹没有发生,世界也没什么改变。

几个日本兵又在街上挨家挨户地砸着门,嚷着已经熟练的那句中文:“干活的!快快的!”

街上开始有了人,人们就这样惶惶恐恐地开始第二天。

四道风从睡梦中醒来,邮差和赵老大几个正悄声地在电台边忙碌着什么。

“三的四的,起来干活啦!”四道风把古烁和皮小爪摇醒,同时把周围人吵醒一片,寂静的屋里立刻起了嗡嗡声。

小屋里,欧阳也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他悄悄地坐了起来,却突然被思枫一把抱住。欧阳什么也看不清,但感觉到思枫在亲吻自己的脸,他下意识地回应,同时又想挣开,“老四起来了……我们得去先头探路。”

“会见不到你的!”

欧阳挣扎和拥抱着,“会见到的,城外还见一次。”

“我要这辈子!”

帘子一下被拉开了,两人用一种躲炮弹的速度相互放开,四道风嬉皮涎脸地站在外边,“啊哟对不起,我把丘八们送走再来好了。”

欧阳看了他一眼,有些悻悻地站起来出去。

“嫂子对不起,忙完这半天我给他脖上拴条链牵给你,一辈子!”

思枫转过脸没说什么,四道风吐吐舌头走开。

守备军们已经聚在一起。欧阳走过去,赵老大把自己的枪递了过来,“拿着吧,就你以后要做的事情,实在不成个意思。”

欧阳没说什么,接过来,他跟着四道风几个出了地道。

几人像昨天一样鱼目混珠地扛着麻袋混迹于人流中。长谷川的士兵四处巡逻着,他们被昨天逼问欧阳的那两个日军拦住了,两人把皮小爪从人群里拖了出来,“他的,什么的干活?”

欧阳赶紧用日语解释,“他是拉人力车的,你们老家也有。”

“一只手?怎么拉车?他是个废物!”

“先生,您是认识我的。”

“我认识你,可不认识他!不能让一个废物浪费我国宝贵的粮食!”

另一个日军用刺刀挑着皮小爪的那只空袖,直到他发育未全的那只手露出来,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很惊喜,拉着和欧阳说话的日军去看。

皮小爪深为以耻地捂着那只手,日本人用枪托把那只手砸开,皮小爪紧紧地捂着,日军改用刺刀挑,皮小爪那只完好的手开始流血,他只好放开。

日军大笑,“如果每一个中国人都长成这个样子,我们就不用出兵了!”

古烁死死地挡在四道风身前,欧阳感激地看他一眼,他们现在就在路口的一挺机枪射界之下。

两个日本兵又想起了新的玩法,把步枪塞到皮小爪的那只残手上,“你的这个!你的……”他们转向欧阳,“你翻译,如果他能用这支枪杀死我,我们就放过他。”

欧阳内疚地向皮小爪说:“他说如果你能杀了他,就让你走。”

皮小爪额上流着汗,他无助地看着那两个日本人。

“杀了他,我陪你死!”四道风已怒火冲天,“杀了他,要不你不是我兄弟!”

皮小爪似乎受了莫大的刺激,使劲把那支枪提了起来,三八枪本来就是单手无法使用的长度,那对皮小爪的残手来说更是接近不可能的事情。

两个日军乐不可支,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个中国人能提起枪,就算能提起他们也相信他不敢开枪。

欧阳焦急地看着,人群突然奔窜,街角传来整齐的踏步声,两个日军忙抢过枪,跑过去立正。

欧阳一手拖了四道风,一手拖了皮小爪,汇入街边的人流。

四道风挣扎着,“我做了那俩王八蛋!我趁乱子做那俩王八蛋!没见过这么糟践我兄弟的人!”

“老四!”欧阳猛地把那只挣扎的手甩开。

四道风愣了一下,“干啥凶巴巴的?”

欧阳恼火地说:“我不敢跟你一块儿做任何事情!我绝对不敢!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

四道风愣一下,终于蔫下来。

整队的日军目不斜视地从街上踏步走过,他们看起来风尘仆仆。欧阳心事重重地看着大队后边的那些重炮,四道风一脸火气地站得离他很远。

“是才登陆的主力军,码头已经可以用了。”欧阳自言自语地说。

一种隆隆的震颤声传来,几辆钢铁铸就的怪物在街角现身,第一眼就让人群又往后退了几米,人倒摊翻,日本造的坦克也许粗劣不堪,但在沽宁人眼中却无异洪荒巨怪。

四道风没有退,他惊讶得忘了退。眼看那坦克就要撞上四道风,欧阳一把拖开了他,解释说:“那东西叫坦克,看样子要打大仗了。”

四道风回过神来就猛地甩开他,“我不跟你说话!我绝绝对对不跟你说话!”

欧阳苦笑着回身,看那几辆坦克驶远,简陋的路面上留下两道碎裂的坑,整个街头被柴油烧出的黑烟笼罩。他冲几人示意,他们趁乱离开,直奔码头而去。

这里已能望见海边,东斜西倒的仓库和四下横陈的旧舢板和帆船影缩了中国从来没发展起来的航海业,两天前的晚上,与龙文章和蒋武堂分手的欧阳曾从这里上岸,然后一直厮拼至今。

四道风领先,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四下无人,这里更像船的坟场。他吹了声呼哨,少顷,在几条翻过来的船顶上出现几个持枪的人影,居高临下戒备着。

“装什么蛋?不知道今天要运的是四哥我吗?”四道风嚷了一声,那几个帮徒忙赔了笑跳下来,领头的那个人让四道风觉得眼熟,仔细一看,居然是廖金头。

“金头苍蝇,怎么是你?”

廖金头涎着脸笑,“小的不知天高地厚,被四哥教训之后,就随在沙门之下了。”

“想当日在街上飞扬跋扈,你真是伸也伸得,缩也缩得。”

“多谢四哥夸奖!”

四道风咧咧嘴,“别不要脸了你。这是第一批,随后还来二十好几,出点事我把你苍蝇翅膀揪下来。”

“那不能那不能,四哥,大阿爷问你载的是哪路货?”

“那你就甭管了,等货到了地界我去跟他说。”

“大阿爷还说今儿摆了消气酒,货交给我们,让四哥火速赶去。”

四道风有点动容,他对廖金头说:“我把货送走就去。”

“大阿爷的火可还没消,他说四哥如果不马上赶去,那就今生也不要去了。”

四道风犹豫着,下意识地看欧阳。

“去吧,你可说过那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欧阳说。

四道风想起先前说过不理欧阳的话,连忙把头转过来,对古烁说:“你告诉有些不知好歹的,打这上了船,沿海路走个把小时就绕过沽宁了,这是沙门专用的道,别的船是绝不敢走的,告诉他免得吓破他那颗小胆。”

欧阳情绪复杂地看着四道风,在他的意念中,上了这船就不会再和四道风接触了。

“告诉他我喝完酒就去看看那帮丘八去,跟他没啥关系,让他不用傻等了。”

古烁点点头,“嗯,我告诉他。”

“行了,有的人瞧着就碍眼,我喝酒去了。”

“老四?”欧阳叫。

“谁叫我?”四道风看着海上,好像欧阳在那个方向。

“老四,和你叔叔好好说话,别再打起来,学会个忍字,别凡事强出头,天总会亮的,可你这么下去兴许就看不见了。”

“懂了,原来有的人活到今天,全是缩头缩出来的造化。”

欧阳笑了笑,“老四再见,别跟我生气,我知道你是个心特别大的人。”

四道风实在忍不住,转头道:“你王八羔子别做出一副转眼就死的样子好不好?”

欧阳笑了,“很高兴你又跟我说话了。”

四道风气得甩了甩手对着几个帮徒嚷嚷:“快把这几个货运走!这几个货回头都是要载回来的!你给我小心别摔了!”

“是了四哥。”廖金头长长短短几声呼哨,一艘藏在废船后的快划子驶了出来。

欧阳上船,不自禁地回头看看四道风,他已经甩手甩脚地走了,看不出再有生气的样子。

船在水上航行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另一处海岸。这里荒凉而寥无人迹,沿着海岸有起伏的丘陵,欧阳几个人在这里下船,远眺身后,远远已经看见另外几条船跟随的影子。皮小爪看看那个影子说:“今儿扯足顺风旗,那几个也快到了。”

古烁揶揄地看看他被刺刀挑得支离破碎的袖子,皮小爪不说话了。

欧阳再没有回头多看,抽出赵老大给他的手枪往岸上探路,他对这个一览无余的地形并不放心。

古烁转头对廖金头吩咐:“我们过一个时辰回来,你跟这等着。”

廖金头点点头,“一百二十个心放下来!八个时辰都等!”

古烁几个跟上岸,回身看,远远跟来的守备军和思枫他们乘的船又近了些。

欧阳快步走着,他终于站在丘陵上,往前看是常绿的树林,往后看,几条船已泊在海滩上,船上的人正下来。欧阳从树上折下一枝绿叶,向海滩上的人们挥动。人们沿丘陵上来。

古烁看看树林说:“往那边走就是沽宁城,欧阳先生是说蒋爷藏在北郊的林子里吧?过这岗就是了。”

“有三哥在这儿,真是什么事情都有个着落。”

“好说好说。”古烁的口气很淡薄。

皮小爪有些得意地笑,“老三在沙门里的大号是坐地鼎,大阿爷就为他最把稳才让他跟着老四的。”

欧阳看着古烁道:“三哥好像有什么放心不下?”

“没什么啦,连着几天没法分身,家里老婆孩子也没去看看,说被鬼子挑死了也不一定。”

“这些天实在是烦劳三哥,以后但凡有什么机会……”

“你今儿说话怎么好像不会跟我们再打交道似的?”

欧阳苦笑,显然细心的古烁已经看出来什么了。

“甭说了,如果你今儿真一走了之,我只有四字奉送:谢天谢地。”

“惭愧惭愧。”欧阳苦笑。

守备军和沽宁地下党都已经跟了上来,赵老大过来,拍拍欧阳的肩,“一切顺利,比我想的还顺利。我不由又想能把这里的江湖势力派上用场就好了,攒这么些年的能量可比我们几个共党强多了。”

“我会试试,但谈何容易。”欧阳已经踏着厚厚的落叶层在林中行走,他始终是无法放松,却又看不出什么蹊跷来。

林子里一声轻响,欧阳立刻回身,那不过是一只惊鸟。

古烁过来,他像欧阳一样机警。

欧阳说:“二哥和三哥都先回去吧。”

“说好等你们跟蒋爷会面的。”古烁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你们还是紧去盯老四吧,我怕他那火暴性子又跟沙老爷子吵起来,就不好了。”

古烁想想也是,便说:“那我给你留条船。”

“不用了。”

“你是真不跟我们再打交道了?”古烁揶揄地看着他。

欧阳苦笑,“请三哥告诉老四,欧阳这个人就是雨打浮萍,所过之处连个影子都留不下来,欠他的许是还不起了,但欧阳会一直惦着他,也会惦着他那颗心。”

古烁点点头,退一步,抱个拳拖了皮小爪走开,走得如他为人一样干脆。

赵老大若有所思地看着欧阳,“你舍得把这个生死之交就这么断掉?”

“只能舍得,否则生交要变成死交了,我也不能说是他的错,只能说这几天能活过来靠的行险也靠的运气,可往下不敢靠这个了,再有一次那沽宁就成咱们的盲区了。”欧阳看着思枫过来,刻意地开步走,他现在甚至没勇气和思枫走在一路,他边走边说:“等送走你们两路人马,我一个人就好办了,我会混回城,找个地方藏起来,十万人的地方,怎么也有我的栖身之处,怎么也能找到合用的人。”

“会很难。”赵老大说,他注意到欧阳很细心地把一根拦路的枝条拨开,用另一根枝条绊住,以免反弹打到身后的思枫。赵老大不由叹了口气,“对不起,每次我来都把你连根拔起,再砍光所有的根茎枝蔓。”

欧阳淡淡地说:“来吧,我很高兴看见你。”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欧阳回头,古烁和皮小爪从林子里钻出来,两人跑得气喘吁吁。

“船没了!”皮小爪喘着气说。

“不是送完我们他们就走了吗?”欧阳有些不解。

古烁道:“你没明白!得留条船载我们回去!那条船也走了!我看着他们喊都喊不回来!”

欧阳并不大明白这些江湖道的勾当,古烁直接告诉了他结果:“他们反水!”

欧阳看了看周围的树林,竭力逃离的危机忽然又直现在眼前,他对古烁说:“改道,还有没有别的道?”

古烁还没说话,林子里一丛鸟扑扑地惊飞了。赵老大看着鸟飞的方向说:“鸟不是被我们惊飞的。”

“都趴下!”欧阳低喊一声。

他们钻进路边的树丛,对面的树丛里,有幢幢的人影晃动。

3

沙门会的大门又打开了,四个帮徒耀武扬威地站在门前,腰间露着双枪。

“嘿,今儿活得像个人样,王八盒子又亮上了?”四道风心情好极地挠着几个帮徒的痒痒。

帮徒躲闪着,“四哥说笑四哥说笑,大阿爷后院等着呢。”

“吊颈鬼不在吗?”

“六爷还没回来呢。”

四道风点点头,“那就最好。”他觉得万事皆顺,兴致勃勃地进去了。

他刚进门,又有四个帮徒走了出来,现在那道门有八个人守着,不是为了不让人进,而是为了不让人出。

四道风径直进了后院,榕树下,沙观止的竹桌上放着几个很素的小菜和一壶温酒,沙观止在桌边拿着蒲扇闭目养神。四道风站住。老头儿也甚为警醒,立刻睁开眼睛,四道风把笑容强堆上脸,立刻成了一个赖皮涎脸的后辈,“叔叔,说来看您怎么也得拎点云糕麻糖什么的,我嫌它贱。”他拍拍膝盖,“人都说这块儿有黄金什么的,我觉着不是,这哪止黄金,压根儿就是金刚钻和氏璧,值老钱了……”

沙观止皱皱眉,“你叨咕个什么?”

“没啥呀,给叔叔送上金刚钻一块,和氏璧一块。”他扑通跪了下来,“给叔叔赔不是来了,我就晓得这世上最疼我的就一个叔叔了。”

沙观止乐了,“小浑蛋,嘴这么甜,昨天骂我时干吗不匀着点?”

“就为留着今天使嘛。”

“你还要不要你那半拉家产了?”

“叔叔说要我就要,叔叔给块屎我也咽了。”

“跟帮没成器的小混混学得如此嘴脏,屎是没有,桌上的你给我吃了。”

四道风看了看,苦着脸说:“太素了。”

“那就只好给屎你吃了。”他说着,从桌下拿出只烧鸡扔在桌上。

四道风乐了,“都说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要我就说先有叔叔才有鸡。”

沙观止开怀大笑,那是真正的开心。

四道风撕着他的鸡吃,沙观止一口菜一口小酒,爷儿俩大快朵颐。

沙观止看着狼吞虎咽的四道风说:“你吃那么快干什么?教你个养生之道,吃食要细嚼慢咽,跟我来,嚼十下,咽一口,这么着,再过一百年,你还能腿脚爽利来叔叔坟头上香。”

“得了吧,再过两百年叔叔还坐这跟我说,急什么,教你个养生之道。”

沙观止不禁莞尔,“你骂我老不死的妖精不是?”

四道风摇头不迭,趁隙却把整只鸡腿塞进了嘴里。

“你火上梁水浸床似的急什么?”

“哦,吃完了好去看看我的货。”

“不准去!”沙观止立时色变。

“跟他们说好了,叔叔你说人有信义二字……”

“人还有个孝字!陪我吃顿饭会死呀你?载的什么货,你还没说。”

“现在货也到地儿了吧?”

“早到了,什么货?”

“国字头的丘八兵,吓你半跳吧?”四道风得意地笑笑。

沙观止果真吓了一跳,“你也够浑啦!以前都不搭理国字头,鬼进城了你起劲!幸好……”

“嘿嘿,还有红通通的红字头,叔叔怎么也想不到这两窝怎么水火同笼吧?现在吓你一个整跳。”

“你你你!以后跟家好好待着!我还当你在外头混些猫三狗四!原来全整些混世魔王!”

“咱这不就是混世魔王吗?”四道风纳闷着。

“我呸!咱洁身自好!”

“好好,洁身洁身,”他嬉皮笑脸站起来,“我瞅趟就回来。”

“说了不准去!”

“一趟就回!晚饭也跟你吃,还有咱婶婶,行了吧?”

他往门边去,沙观止站了起来,四道风却又在门边站住了,李六野一行人正进来,身后跟着的那些军火箱也许没什么,但两百支枪分量不轻,李六野带的人不够,又从日军里抓了几个挑夫。

“这是怎么回事?这沙门广纳良缘鬼子都漫进院啦?”

李六野故意不看他,径直向沙观止走去,“师父,两百条一支不少!要说那鬼头也真是知趣,我也不说要枪,就说有这么档子事跟你通个信儿,我呱呱一说,他点头一乐,说对了,六爷您光顾我的事了,可别忘了还有两百条枪落这儿了,你瞧他多会说话!”

沙观止难堪地点点头,“回头说,回头说。侄儿你过来,我给你细说。”

四道风绷了脸,“怎么个细说?有怎么档子事要跟鬼字头通信?”

李六野回头笑笑,“小四,跟你实说,绝非为这两百条枪,是为你好。我们不能总为你提心吊胆,弄得大阿爷也茶饭不思的,要说你是好的,是有人把你带得坏啦,这个万祸之源……”

“这个万祸之源就被你卖给鬼子啦?”

“反正也是你送上门来的。”

四道风回头看看大门,八个帮徒已经把那里堵得水泄不通。沙观止也看出了他要干什么,立刻冲门边的帮徒喊:“拦住!关门!不能让他出去啦!”

帮徒手忙脚乱地关门,四道风却根本没往那厢冲,他一脚照一个日本兵踢去,那日本兵被踢得晕了过去。四道风亮刀在手,气势汹汹走向另外几个日本人,“老子今儿杀翻一个够本,杀翻一对赚番!看你们怎么跟鬼头交代?”

日本人没枪在手,被他追得满院子乱跑,嘴里乱嚷些什么。

李六野挠着头,“这小子真会惹祸……”他向院里不知所措的帮徒喊:“快拦住!拉牢他!”

那些日本人无路可逃,只好向尚未关实的大门逃去,四道风一边躲闪着帮徒们的追赶,一边对日本人下着狠手,刀锋过处血光飞溅。门前的帮徒也扑过来抓他,四道风在高墙上蹬了一脚,险险避过几只手,向大门扎去。

“不好!他是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明修栈道……”沙观止典故没说完,四道风已自大门口蹿出去了。

李六野和一干帮徒冲下台阶,四道风的身影跑过最后一段直街,猛拐进旁边的一条巷道。

李六野抬手阻止帮徒们,“别追啦!这小子又进了巷道,子弹都追不上。”

沙观止气急败坏地从院里出来,“人呢?”

“没逮着,大阿爷放心,现在谁都出不了城!”

“我怕的就是这个!我怕他冒死闯城!”他挥挥手,“去,去追,把他给我追回来。”

一干帮徒又飞跑着去了。

四道风一路狂奔,风一般冲向沽兴车行。

车行的门大开着,门上贴着勒令上工的文告,几个车夫磨磨蹭蹭正要出车,四道风一头撞了进来,“给我车!我要车!”他跑得身上热气腾腾,两眼血红。

车夫们惊喜,“四哥!”“四哥你回来了!我们就怕你怎么着了!”

“别他妈婆婆妈妈,把车给我推过来!”

一个车夫去推车,几个人仍围着他,看他杀气腾腾地检查枪里的子弹。

“四哥,藏咱行里的穷哥们儿都给抓了,说他们没工作……”

“我看见了。”他看看推过来的黄包车,又说,“拿棉被来,要厚的。”

“现在没活干就得抓……”

“别唠叨了!沽宁人都死满街了,要牢骚你跟死了的人说去!”

“四哥,我们一直惦记你。”

四道风看看面前的几张脸,终于平和了一些,“谁要你们惦记?我怕人惦记。”他往黄包车上堆棉被,车夫们立刻帮他堆,他往被子上泼水,车夫们七手八脚帮他连被带车泼得透湿。

“四哥你要干啥呀?”

“出城。”

车夫们吓一跳,“现在哪出得去城?”

四道风叹口气,“我还有俩钱,扔那屋茶罐子里了,你们拿了花去。刘三你别赌,你要赌我做了鬼也来抽你。”他拉了车出去,浇透了的车很沉,他拉得有些吃力。

车夫们看着,有几个反应快的已经明白了,“四哥,你别寻死!来了鬼子活得难,可赖活也是个活啊。”

“我得跟他们拼死了,要不对不住人。”

他刚出门,沙门的人就咋咋呼呼从巷子里跑了过来。四道风还没反应过来,车夫们已经拉着黄包车冲了过去,一条窄巷顿时挤得水泄不通。

“四哥快走吧!沽兴行可是你的地盘!”

四道风再没废话,拖了车往另一边跑,身后传来帮徒们殴打车夫的声音。

“听好啦!我是去杀鬼子,你们要伤我伙计,我做鬼也来钉着你们!”

打人的帮徒停了下来,看着远去的四道风,脸上不折不扣是一种崇敬之情。

四道风突然发现刚被骂过的刘三一直在追着自己,他急得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来干什么?”

“四哥你拉着车咋杀鬼子?我来帮你拉车。”

“滚!”

“我老娘前天让鬼子烧死在家里啦,我没牵挂啦,就赌这一回,赌个命吧。”

四道风犹豫一下,停了车说:“上车。”

“是我拉你!”

“开打了你拉我,说书的说会打仗的人开打才上马,之前都走道,不让马耗着。”

刘三乐哈哈地上车,“都说给四哥做牛做马也开心,没承想这辈子还真能做一回,值得。”

四道风拉着车飞跑,终于在一个巷角把黄包车停下,他看看车上的刘三,“这是离城门最近的地方啦。”

刘三下车,“那就该我拉四哥了。”

“刘三……你不后悔吗?”

“四哥,你知道想杀鬼子又没本事是啥滋味吗?”

四道风点点头,上车。

刘三拉车,淋透了的被子加上四道风相当沉重,他拉起了就不敢停步,着力狂奔。刘三刚拐过巷口,迎面就撞上两个鬼子。

“你的站住!”

四道风在车座上一扬臂,刀锋从一个鬼子的喉管划过,他又把刀掷向另一个的咽喉,那两个声音顿时哑了。他痛快地掏出一支枪,另一只手上拿着剩下的一柄刀。前边就是日本人的哨卡,两挺机枪架在那里,日本人现在还没发现这辆疾驰的黄包车有什么异常,只是竭力挥着手,“那边的!那边的!”

四道风手挥动了一下,把那个声音钉在喉咙里。

“折过来!”

刘三急急转身,车险些翻掉,现在对着日军哨卡的是黄包车的车背。一挺机枪已经反应过来,机枪手狂乱地拉开枪栓,四道风和枪手对射,终于把他打倒在枪架边;另一挺机枪狂射,打中盖着湿被的黄包车便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四道风忽然觉得腹间被猛撞了一下,他看看那里透出的一块殷红喃喃自语:“还是不管用?”

刘三玩命地往城门的那条长街撞去,“好使吗?”

四道风大声地答:“好使!好使得要命!”他开枪,打哑了第二挺机枪。

四道风冲过哨卡之后,才发现坠入一个阴险的陷阱,这条连着牌坊的长街早被日本人清空了,无论前方后方都给闯关的人设下一个死亡区,而已经被甩在身后的追兵仍在开枪。

“折过来!”

刘三在空旷的长街上迂回,把车转向。四道风在车上向后方开枪。前面就是城门的方向,那里有更多的日本人正冲过来,那是来自城里根本看不见的第二道哨卡。刘三猛震了一下,刚照面便被几发子弹击中。他猛力地把车又折回去,这让打得正高兴的四道风恼火至极。他正想开骂,却立即傻了,不仅因为刘三的浴血,更因为城门方向漫了街的鬼子。他本能地转向城门方向开枪,对后边的追兵已经不管不顾了,一发从后边射来的子弹从肩上穿过,四道风左手的枪掉在车上,他猛砸了一下让他麻木的伤口,把枪又捡了起来。

刘三竭力把车把抬高了,让自己的身体成为四道风的遮掩,他在奔跑中不断中弹。一发穿透颅骨的子弹终于中止了刘三的狂奔,他甩开了车,栽到街边。

四道风从歪倒的车上跳下来,抱起刘三,刘三瞳孔里已一片茫然,“四哥,出城了吧?”四道风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说:“出了出了!可他娘的到城外了!”刘三心满意足地笑了,头一歪,那笑容凝固在脸上。

四道风放下咽气的刘三,蜷在车后敲上两个弹匣,向两头逼来的鬼子开枪。

一发手榴弹隔着车炸了,四道风从嘴里啐出一口血,接着啐出一块叮当作响的弹片,他靠坐在街边,身前唯一的掩护是那辆黄包车,伤重若此,他也懒得去躲子弹,只是从车下的空隙里点射着日军的脚。

一发子弹从大腿上穿了过去,四道风毫无感觉地把腿挪了一下,他开枪,空膛击发,一个弹匣已经空了。

身后机枪轰鸣,四道风惊得回头看,他以为他已经把那个要命玩意收拾了。他看见身后已经被他收拾得不多的鬼子纷纷倒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拿着一挺与其体形不大相称的机枪,从城里方向一路射过来,整个脸都被头巾包得严严实实。四道风茫然看着,他眼里看到的东西已是淡红色的了。

那人冲到四道风跟前,看着他问:“你打鬼子吗?”

“我以为我在杀鸡。”四道风即使到这时候仍要嘴臭。

“那就一起打。”那人说。

四道风茫茫然站起来,摸到那车把,提起来折了个个儿。那人并不知道他搞什么,但看他把黄包车背折向城门的方向,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脚上车。

四道风推着车一瘸一拐地向城门撞去。那人把车背当支点向着前方的鬼子开枪,他的射击技术很烂,一半子弹浇到了二楼,但这样的长街实在太利于机枪的发挥,几个鬼子甚至被从壁角蹦回的跳弹打倒。

四道风机械地迈着步子,他终于冲到牌楼前,前边已经能看见沽宁的郊野,冲过去就再无阻拦。

“折个个儿!”那人喊。

四道风笨拙地转向,在冲过长街之后,几乎所有的枪弹都已经来自身后。

“你能跑多快?”那人问。

“我能跑到比你想的还快。”

那人在射击中大声地说:“那就跑那么快!”

四道风用老太婆散步的速度跑了两步。

“这就是你的快?”

四道风急了眼,“我是四道风!手上两道风!脚底两道风!”他开始狂奔,似乎那条受伤的腿不长在自己身上,车硌着城外的石头颠簸着迅速离开。

城里的日军被那人用机枪又阻了一阵,等冲出来时两人已跑到了一个难以追及的距离。

四道风速度一点没减,他向着自己朦胧记得的目的地狂奔。

4

欧阳他们躲在树丛里,那边的人影也伏在树丛里不动了,双方僵持着。

欧阳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把枪扔出去,叫了一声:“龙文章!”

那边轻噫了一声,欧阳站起身来,脸上终于现出轻松,“龙文章,就是你了!除了你还有谁能这么纹丝不动,就想拿一杆枪对付一帮的?”

龙文章从树丛后站起身来,惊喜地合上枪机,转头对身后嚷着:“司令,出来吧!那有种的小子还真就回来啦!”

他刚转过身,华盛顿吴立即扑上来将他抱住,他这几日的委屈终得发泄,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好啦好啦,拿出点长官样子来。”龙文章在他面前终于显得成熟。

蒋武堂从树丛里走出来,没看别人径直走向欧阳,“好,蒋某大写一个服字,水泄不进的城你还能回来,这是其一;居然还真能把蒋某的兵交到蒋某手上,这是其二。”他看看那些伫立的士兵,终于有些恻然,“就剩这么些啦?”

欧阳笑笑,“少是少了些,可这是司令的第一队兵,希望不久后司令带着千军万马回来,杀尽沽宁城里的鬼子。”

“不可能的事情都被你做成了,弄得在下的心里也有些痒痒了。龙文章,把我的枪还来吧,打仗的家伙怎能放你身上?”

龙文章笑笑,从腰间掏出蒋武堂的手枪扔了过来。

欧阳欣慰地说:“在下只有一句不成器的话,能多救一个中国人就多救一个中国人,能多杀一个鬼子就多杀一个鬼子,送与司令共勉。”

蒋武堂点点头,“倒找些年蒋某会把这句文理不通的屁话刺在自己肚皮上的。”

赵老大走过来,向蒋武堂抱了抱拳,“请问司令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蒋武堂愣一下,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怎么?”

赵老大转向欧阳,“刚才惊起鸟迹的不是他们,还有人。”

“您能肯定?”

赵老大苦笑,“这条胳膊就在山里丢的,你精城里我通山上,都是血教出来的。”

欧阳做个手势,人们重新潜入山林,他躲得稍晚,一发子弹贴着颊边飞了过去。

“三八枪,鬼子放冷枪。”龙文章在茂密的枝叶中寻找着,终于瞄准一丛不自然的枝叶,开枪,一个披着枝叶的日军冷枪手摔了出来。

龙文章蹲下,“三点,十一点,九点,七点到五点,都有。”

人们顺着他说的方位看去,丛林里影影绰绰晃动着人影。

欧阳看着古烁,“三哥,还是要问你有没别的路。”

“有,可走不得,那是上大路,这个时候城里碰见的那些鬼子正过路。”

欧阳沉默,枪声已经密集起来,子弹在周围飞蹿。几声闷响,欧阳听着那怪啸声由远而近,他忽然扑在思枫身前,那几发手炮弹触着他们头上的枝叶炸开了,断裂的枝叶覆在他们身上。

欧阳看看思枫平静的面容,站起来,“走,反正哪边都打不过,那边还没有防备。”

他们朝密林深处奔窜,潜藏的日军散兵从林里亮出身来。子弹在后边追射,龙文章回身射击,他神乎其神的枪法把那些装备精良的追兵截在一个很远的距离,但这也让他和大队落了很远。他终于打光了枪里的子弹,边跑边忙着装弹,一个包抄的日军从树丛里挺着刺刀向他扎来。

龙文章闪躲,一柄刀从他头上划过,那鬼子翻倒,龙文章抬头看看拿刀的六品。“该着的,欠你条命。”

“啥?”

龙文章再次上下看看乡土味十足的六品,他并不甘心被这样一个土气十足的农民所救,所以他很不恭地学着六品的口音,“啥?”

六品置若罔闻,“你放几个过来,我剁了他。”

龙文章不屑地看看六品那柄很不起眼的刀,把一个将近的鬼子放倒,然后开路跑。他忽然被林中伸出的一只手拖倒,六品抡刀欲砍,却发现那是赵老大。

“趴下别动!”

龙文章看看身后,追兵远远的正往这边搜索。他再看看欧阳几个注目的方向,那是从沽宁城里直牵出来的一条公路,成纵队的鬼子正在公路上行军,中间还夹着重炮。

“至少两个大队。”赵老大说。

“得有一个旅团。”蒋武堂有些痛苦,“娘的,老子的沽宁成东大门了。”

龙文章皱眉,“怎么办?”

“赌。”欧阳果断地说,“赌前边的大队过完之前,后边的追兵不会找到咱们。”

龙文章掉头看看,追兵又近了些,可他却再不能开枪。

已经能清晰地听见从身后传来日语的交谈声,躲在外围的华盛顿吴已经能看见枝叶间追兵迟疑的脚,他不安地动了一下,一个枪口立刻对上了他。那是昨晚还被华盛顿吴打过的兵,华盛顿吴一脸绝望地看着他,那个兵只是把一只手指伸在唇边无声地嘘了一下。

欧阳绝望地看着就要被发现的那两个人,在他目之所及的公路上,步兵总算是已经过完,但后边还有一列炮队。

邻着华盛顿吴的那名士兵实在太靠近外围,终于被一个疑惑不去的日军踩到,他立刻从华盛顿吴眼前被拖了出去。

所有人听着枪托的殴击声和日本人的问讯声:“多多的人?哪里?”“你的会死。”

没有那个士兵的声音,只听一声刀刺的声音,华盛顿吴看见血从自己头上的枝叶上滴落下来。

士兵忍痛说:“我告诉你们!”

华盛顿吴绝望地闭上眼睛,蒋武堂的刀出鞘一半,欧阳也轻轻打开了枪机。

“在那边,我带你们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公路上该死的炮队终于去尽,欧阳长吁口大气,“走吧。”

人们几乎贴着那个炮队的尾部穿过公路,华盛顿吴仍在看着那个士兵离开的方向。欧阳拖着他,“走!如果你真看重那个人豁出来的性命!”

华盛顿吴摸了一下那枝叶上的鲜血,他带着这点红色离开。刚穿过公路,林子里就传来步枪齐射声,他微微愣了一下,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疲劳不堪的人跋涉在一个很浅的地沟里,他们已经没了山野的屏障,现在只能凭着些许起伏的地势掩护自己。

“这种光秃秃的路还有多长?”欧阳担心地问。

“前边有条河,过了桥路就多啦。”古烁说。

欧阳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赵老大忽然向所有人嘘了一声,静寂中,风中刮过来细微难辨的日语交谈声。

“我们还没转出包围?”欧阳愕然,然后是一种极度失望的神情。

赵老大苦笑,“挑的好时候,整旅团的鬼子漫了山野,我们在中间做没头苍蝇。”

欧阳从地沟中探头,一辆熄火的坦克停在路边,路那边是古烁所说的河,有一座简易桥,那是他们逃走的唯一道路。

坦克是在城里见过的,两个追兵从公路上赶过来,正跟坦克手说着什么,坦克手爬进坦克,将坦克发动起来,炮塔转动,前方的通道立刻被封锁了。

欧阳从地沟边滑下来,坐在那里苦笑。

龙文章捅了捅他,让他看另一边,穷追不舍的大队追兵正拉成一条长长的散兵线向这边包抄过来。

龙文章闭上眼睛,“死定了,绝对过不去。”

蒋武堂黯然,“能跟各位撑到现在,荣幸之至。”

欧阳看看龙文章,“你有没有……那么一两个手榴弹?”他仍然抱着一点希望。

龙文章苦笑,“炸坦克吗?欧阳先生实在勇气可嘉。”

“司令呢?”

蒋武堂也苦笑,“我这刀削铁如泥,你要不要拿去试试?”

欧阳终于绝望了,“现在我愿意用这条胳膊换一个手榴弹。”

赵老大也伸了伸仅有的一条胳膊,“现在我也愿意用这条胳膊换一个手榴弹。”

“算了,您留着养老吧。”

赵老大笑笑,“喂,咱身上不趁的,鬼子倒挺趁。”

欧阳明白他的意思,背后来的肯定打不过,那铁家伙看着是唬人,可人给套上个壳子总是不太灵光。

“你们在说什么?”蒋武堂有点纳闷。

“我们想做了河边俩鬼子,再借那俩鬼子的家伙炸了那王八铁壳子。”欧阳说。

蒋武堂让这狂言弄得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欧阳他们行动起来。

那条散兵线又临近了许多,几个守备军士兵将手上仅有的几发子弹压进枪膛。

龙文章、欧阳和六品从地沟里尽可能向公路上的两名日军接近,靠公路的这段地沟已经低到他们只能匍匐前进。

欧阳拍拍龙文章让他停下来,他往地沟上一指,龙文章立即拉栓上弹,紧张地瞄准着,然后欧阳拍了一下六品,六品站起来,高举了双手,他立刻被两支枪对准了。

欧阳站起来,“不要开枪!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们!”(日语)

忽然凭空冒出个日语说得如此流利的人,那两名日军吃了一惊,用枪比画着,“过来!好了,站在那里,不要动!”

欧阳伸在脑后的手做了一个手势,龙文章立刻从地沟里抬起身来,同一时间欧阳和六品卧倒,龙文章几乎连瞄准的机会也没有,仅凭直觉打倒了一个日军,他向第二个瞄准的时候那人已经反应过来,六品踢起一块土坷垃砸在那人头上,龙文章拉栓退弹,开了第二枪。

欧阳径直冲向第一个倒下的日军,他仅从那个人的弹药包里掏出两枚手炮弹。六品比较好运,他从第二个日军身上搜出了仅有的一枚手榴弹。

远处的散兵线已经发现暴露在地沟之外的他们,子弹直射了过来。

蒋武堂挥了一下手,守备军的士兵从地沟里冒头开火,尽管枪声稀落,但总算吸引了射向欧阳他们的子弹。

六品把手榴弹照着坦克狠甩了过去,他根本没拉弦,手榴弹在铁甲上砸出一声巨响,炮塔向欧阳这边转动,还没发炮机枪先扫了过来。

欧阳和六品滚倒在地上,欧阳在倒地前捡起了反弹回来的手榴弹,在弹雨中滚动时他把手榴弹向跳出地沟的龙文章扔去。龙文章接住,趁着坦克向欧阳他们射击时接近,他直到贴住了坦克才拉开手榴弹的弦,把它塞在坦克履带之间。

轰的一声炸响,坦克并没像人们希望的那样瘫掉,坦克里的人被吓了一跳,一边继续向欧阳扫射,一边转动着只毁了皮毛的履带向卧在地上的龙文章辗去。

六品把自己的大刀插进了坦克的履带中间,坦克的传动系统发出刺耳之极的摩擦声,龙文章趁这一瞬躲开了就要辗到头上的履带。坦克一加马力,六品那柄近两指厚的大铡刀猛打在他的胸口,六品一跤坐倒,吐出口血来,刀柄立刻从履带间弹了出来,旋转着深深砍在旁边的一棵树上。

守备军正用枪膛里仅剩的子弹阻击迫近的追兵,背后的坦克猛震了一下,发射出第一发炮弹,在地沟沿炸开,蒋武堂所剩不多的部下又少了两个。

蒋武堂红了眼,他抓起自己的马刀,从攒射的弹雨中跳了起来,“我去开路!”他直扑向那辆坦克,愤怒地砍下第一刀,然后从炮塔上的某个缝隙把刀插了进去。

坦克无知无觉地驶行,一下把他心爱的刀别成两半。

赵老大和邮差几个也有点目瞪口呆了,对着这根本无从下手的机械造物,他们终于领会到什么叫人力有时而尽。

坦克无所顾忌地在几个人中间横冲直撞,又射出一发炮弹,逃生的人们现在是腹背受敌。

公路在此处拐弯,四道风看不见前方,但听见爆炸声,他在昏沉中稍显清明。

“把你那突突突弄好!”

那人没说什么,只是有点生硬地打开枪膛检查着所剩无几的子弹。

四道风在拐弯处把车又一次掉个个儿,他推着车向前冲去。

欧阳仍被坦克上的机枪追射着,他跑着Z字路线,刻意在吸引那凶猛的火力。

蒋武堂仍挥着半截刀不顾死活地追砍着坦克,直到被邮差和赵老大拖开。

六品正全力从树上拔出自己的刀,他手脚并用使出吃奶的劲,终于连人带刀摔在地上。

龙文章敏捷地从坦克后方攀了上去,他用枪托乱砸几下,发现车里的人把所有舱口都锁得严丝合缝,龙文章把枪调过去,对着窥视孔里开了几枪,仍然无济于事。因为位置明显,追兵的火力已经向他扫射过来,打在坦克装甲上发出难听的声音,龙文章无处藏身,只好又跳了下来。

思枫听见背后的厮打声,她转身,冲在最前边的一个追兵已经跳进地沟,迎上去的守备军没了子弹,抡圆了枪托和那家伙斗在一起。

思枫用手枪开了几枪,那个面相凶残的家伙摔在自己面前。

更多追兵在机枪和手炮的支援下已来到一个极近的距离,思枫无望地看着。

欧阳跑不动了,他藏在一棵树后,那棵树立刻被坦克碾翻,他不抱指望地用手枪向坦克射击。一个熟悉的怪叫声让他转过头去。

四道风推着那辆怪模怪样的黄包车冲了过来,车上的机枪对正要发起最后冲锋的追兵一通猛射,追兵被压了下来,一时迟滞不前。

车上那人跳下来,继续向追兵射击,四道风的注意力却在坦克上,坦克仍在追击欧阳,他推着黄包车向坦克撞去,几乎连声响都没有,他的土造装甲车立刻支离破碎。四道风恼火之极,回头抢下了那挺正在射击的机枪,他瘸着,但仍凭股狠劲攀上了坦克,把枪口插在一个窥视孔里猛射。

坦克像个有知觉的生物一样愣了一下,贴着欧阳的身边驶了过去,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它一边转向想把人甩下来,一边对着刚缓过气来的守备军又发射了一枚炮弹。

四道风死死揪着一个能抓手的地方,他再次开火,却没了子弹,他恼火地把枪扔了。

欧阳捡起扔在一边的两枚手炮弹,追着坦克,对上边的四道风大声嚷嚷:“接着!”他把一枚炮弹扔上去,四道风接住,却茫茫然地不知道怎么使。

“炮筒子!”他示意四道风把炮弹塞到炮筒里去,四道风立刻明白,他伸长胳膊把炮弹塞进去,然后往炮塔侧面躲开。他刚闪开坦克就炸了,坦克炮弹和手炮弹在炮管里相撞爆炸,发出一声闷响,硝烟过后炮管炸得如劈裂的竹子一样,坦克也歪歪斜斜撞向路边,终于停了下来。

被震得发晕的四道风仍攀在车上,与坦克搏战了半天的人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奇迹。

欧阳对地沟里的人们挥着手,“快走!”

还有子弹的人对追兵进行掩护射击,剩下的人快速跑向那座简易桥,欧阳看看仍死攀在坦克上的四道风,他甚至想笑一笑。

那辆坦克突然又开始驶动起来,欧阳赶忙跳开。

坦克向陡峭的河岸边倒退,火炮已报废,坦克用机枪向逃向桥头的人们射击,那条生路立刻又被封死了。

四道风狂怒地踢打着舱盖,那自然无济于事。

欧阳看着那些被压制的人们,思枫就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欧阳笑了笑,把仅剩的一发手炮弹高举过顶,向坦克的装甲砸去。

“不要!”

思枫的叫声让欧阳改变了主意,他把那发炮弹塞进坦克后方陡峭的河岸里,一边揪着草皮往上爬一边嚷:“开枪!对这儿打!”

龙文章明白了他的意思,对那枚炮弹射击,空膛击发,他的子弹已经打光了。思枫开枪,一枪,两枪,那发炮弹终于被击中炸开,炸塌了那坦克据足的一截河岸,松动的河岸根本受不了这几十吨的重量,它慢慢失去平衡,随着簌簌塌落的土壤向河里滑去。

欧阳把四道风拖了下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推上河岸。

那坦克仍在浮土中转动着履带挣扎,直到再无凭依,倒摔进河里,炮塔里立刻传来沉闷的呼救声。

四道风兴高采烈地趴在河岸边对坦克嚷嚷:“哪来的回哪去吧!”他刚嚷完,很干脆地就晕过去了。

六品没等人说话就把四道风背了起来,跟四道风一块儿来的小个子捡回扔在地上的机枪,一帮人迅速通过生死所系的桥梁。

追兵终于赶上来,却在河岸边停住,他们必须去救陷在坦克里的驾驶员,一辆坦克和里边的驾驶员对倾力投入战争的日本来说该是重要的资源。

过了桥又是山野,一干人迅速没了进去。

5

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在山弯里休息,绯色的太阳在前方下落,只有一个小小轮廓的沽宁已在远远的东方了。

赵老大仔细看看那个方向,转过身来对欧阳说:“我们要从这里往南去了,希望再来的时候……”

欧阳疲倦地笑笑,“希望再来的时候我还活着。”

“你且死不去呢,估计比那还要好,你看,你现在已经有自己的同志了。”

赵老大指的是仍昏迷的四道风和在旁边照顾他的人。六品正很细心地把草药敷在四道风的伤口上,古烁和皮小爪看起来都有些茫然,那个半路杀出来的机枪手仍包着头巾,落落寡合地远远坐着。

“这是战争,他们……”

“这场战争已经着落在跟战争无关的人身上了,谁挨了打都有还手的权利,你别否认这个。”

欧阳没再说什么。

“你怎么办?”

“蒋司令要往北去,会合国军主力打鬼子,我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回沽宁。”

赵老大点点头,“我不想说什么告别的话来浪费你的时间……”他没说下去,然后招呼邮差和几个地下党走开了,却刻意把思枫留了下来。

欧阳看看思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拿去。”

欧阳看着思枫递过来的药瓶,说:“如果要把它留给我,放在原处不就好了?”

“我一直以为……我想……也许你会跟我们一起走的。”

“是我不对,我一直努力做的好像就是要把你们送走,我自己留下来。”

思枫苦笑。

欧阳也笑了笑,“总是还会见面的,总是还有机会,所以……我不要。”

“别犟,鬼子占了的地方药物都会很紧张。”

“说过不吃这种药了,治一时害一世,我也说过从现在起,得为好一点的活法做准备。”

思枫没说什么,沉默一会儿,又看看手上的药瓶,“真的不要?”

“不要。你拿走,这样我头痛的时候就会想起你来,也许我见你面时就会吃一颗,见你就得吃药,这都快成仪式了不是吗?”

思枫笑了,“那我希望你少想起我。”

“我倒希望到这仗打完能把这玩意吃个十来二十瓶。”

“好了,你已经哄得我很高兴了。”思枫忍不住想哭。

“那就走吧,趁着高兴的时候高高兴兴地走。”

思枫点了点头,一只手轻轻抚过欧阳的面颊,依依不舍地离开。

欧阳背向了她,久久地站着,直到那个人影在丛林小道上消失才抬起头来,“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剩下的人们站起来,跟着欧阳往另一个方向进发。

一条大路蜿蜒地伸向远方,几个国民党的伤兵和守备军错肩而过。

龙文章上前把他们拦住,“哪个部分的?问你们话!”

伤兵不耐烦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见了长官不知道敬礼吗?”

伤兵咕哝着,“散都散了,还哪来的什么长官?”

龙文章愣了愣,“前沿战况如何?”

“败都败了!还有什么战况?大家并肩子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怎么会败得这么快?”

“怎么能不快?多谢沽宁一个姓蒋的,开了大门把鬼子从海上放进来!鬼子排山倒海打后边压过来!怎么能不败?现在军部都下了命令,全线通缉这姓蒋的汉奸!谁见了都可以立即格杀!要让老子碰见就好了!”

龙文章根本无心跟他生气,他回头看看蒋武堂,突然很后悔问这些话。

蒋武堂垂头站着,似乎这些事情与他无关。

又往前走了一段,欧阳察看着被六品和古烁用土担架抬着的四道风,迎上蒋武堂,“司令,我必须回沽宁了。”

蒋武堂意兴阑珊,“回吧。”

“司令,您跟我说过什么话记得吗?”

“记得,能不记得。”

“有人跟我说,人这东西,他自个就是他自个的希望。”

“自个?自个在哪儿?我找自个找半辈子了。”

欧阳皱皱眉,“司令,事已至此,在下告辞,只能说好自为之了。”

蒋武堂点点头,欧阳看看他身边的龙文章,对方正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他。

欧阳笑了笑,“你也是一样。”

“保重,共党。”

欧阳拍拍他的肩,和六品几个离开,那小个子也毫不犹豫地跟随了他这行人。

两队人分道扬镳,各自离去。

“司令,咱怎么办?”龙文章看着蒋武堂,他对蒋武堂一直低落的情绪放心不下。

“怎么都行。”

“前边败了,咱们往南还是继续往北?”

“南北都成。”

龙文章忍不住气,“您知道您只是做了替罪羊!这里哪个弟兄都看得见,您什么时候做过汉奸?他们只是要找个人扛!”

蒋武堂苦笑,“龙文章,你是不是很想跟他们去?跟那个风都吹得折的硬骨头?你是个喜欢英雄的人,我知道你打第一回见他,心里对你的司令就打了折扣了。”

“没有的事。”

“别不认,你没错呀,跟他们去吧,你跟错人了。”

蒋武堂用极快的速度把枪指在太阳穴上,龙文章愕然看着,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枪声在空气里回荡着。

另一路的人们听着后边传来那一声震耳的枪声,古烁看了看欧阳,欧阳说:“没有办法,已经尽力了。”

古烁将头转开。

“现在只能救救得下的人,现在救老四。”欧阳的步子没有停下,他们一行人向着沽宁的方向继续走去。

守备军纵队围成了一个圈,龙文章抱着蒋武堂,他瞪着蒋武堂平静的脸,难受得根本哭不出来,“你这算什么?你就这么把一队人扔给我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出来的呀?你让我们怎么办?”

周围每一个人都比他更加茫然。

“你知道我们怎么才走出死路!你以为你这条命还是自己的吗?!”

“你别这么说他!”华盛顿吴哭着说。

龙文章瞪着华盛顿吴哭得不成样子的脸,“哭!你给我哭出条活路来!”

“你可以跟他们走!你想跟他们走!我带弟兄们走!我就能走出条活路!”

“你?就你?”

“就是我!”华盛顿吴看看周围的士兵,可那些士兵的神情对他没有半分信任。他站起来,把一只手高高举起,另一只手拿着蒋武堂的半截刀,他猛挥了一下,把伸着的手指头砍了下来,“吴某人在此以天为誓!从今日此时起视在此的每一个人为兄弟!从今日此时起一定要带他们走出条活路!若亏欠一人,自断一指!若丢失一人,自断一指!”

龙文章瞠目结舌,这绝不是他认识的华盛顿吴。

一个士兵用布把断指包了起来,递给华盛顿吴。华盛顿吴摇摇头:“埋在路边,请大伙为证,我今天把我的血肉埋在沽宁,早晚有一天我会带大伙儿一道回来。”

那士兵沉默着照办,就这一瞬间,龙文章知道士兵们对华盛顿吴已完全慑服。

华盛顿吴在龙文章身边跪下,诚挚地看着他的朋友,“快追他们去吧,我知道你根本不愿意离开这儿。”

龙文章看着朋友那张忽然变得成熟了的脸,咬咬牙转身。

欧阳几个仍在向沽宁方向走,龙文章背着枪追上来,一声不响地跟着。

欧阳看了看,什么也没说,他们默默地向着既定的方向走去。

黑夜终于来临。

一艘小船靠在欧阳他们当时登岸的地方,廖金头和几个帮徒蹑手蹑脚下船。他们刚在海滩上走了几步,就被长长短短几支枪给逼住了。

古烁笑嘻嘻地走过去,把那几个人腰间的枪都下了,古烁对着欧阳说:“我就说照李六野的性子一定会再派人来看一看,看我们死得透不透。”

廖金头苦了脸,“三哥误会,你们刚上岸就来了鬼子巡逻兵,我们只好……”

“你好像很愿意替李六野死嘛。”

廖金头立刻不说话了。

“没别的,借你条路回沽宁,好商量吧?”

“万一路上遇上鬼子……”

欧阳不愠不火地说:“这不是沙门的专用道吗?沙门卖了我们还好说,总不能把发家老本也卖了吧?”

古烁毫不犹豫地对廖金头抠了扳机,廖金头吓得软在地上,可枪里早没子弹了,古烁拿起廖金头的枪指着廖金头,“要听见个鬼子声就拿你的子弹撞你的头,不晓得谁硬?”

“上船,请上船。打现在起你们是爷爷。”廖金头忙不迭地开船解缆。

古烁笑笑,“可以放心了,这家伙是真正的沽宁精。”

船在黑漆漆的水里驶着,终于又回到当初上船的码头。码头上寂静无人,船影幢幢,欧阳他们下船。

廖金头吆喝着:“抬四哥呀!你们几个瞎了眼的,这船上最金贵的是什么还要我说吗?”

“有劳廖先生。”欧阳说。

廖金头苦笑,“劳什么?四哥要有个长短,大阿爷第一个做掉的怕就是我。”

“还请转告沙老爷子,这次事情就当它过去了,只望他以后离鬼子远点,免得伤了沽宁人的心,这是我替老四说的,你千万要记清。”

廖金头点头不迭,欧阳实在没耐心打发他,转头去看望已被抬到岸上的四道风,四道风还是昏迷着。

“我就到这里吧。”古烁的神情有些异样。

“我不明白三哥的意思。”

“我是有家小的人,不敢像你们那样开罪沙门,打一开始我就想好去跟大阿爷赔罪,就算请大阿爷赏条活路,以后咱们也就是两不相干了。”

皮小爪急急道,“老三,你这算仗义吗?”

“我是个有家小的人,我已经为了对一个人仗义负了一群人。”

皮小爪愤愤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古烁有点挑衅地看着欧阳,“欧阳先生有什么说道吗?”

“没有,我很抱歉,兴许是因为我才弄得你们兄弟不能在一起。”

“我也奉劝欧阳先生一句,尽早把老四送回沙门,不为别的,你想想他伤得这么重,眼下的沽宁,除了沙门谁还有能力救他的命?”

欧阳苦笑一下没说什么,显然古烁所说也是他头痛的问题。

古烁接着说:“我也知道你们说的什么主义,可我跟你说那大不过命去,你要觉得这大过老四一条命,我告诉你,不仗义的不光是我,也有你一个。”

欧阳苦笑,看着茫茫的夜幕,“生死存亡,这早就不是主义之争了。”

古烁又看了看他,走向廖金头,“走吧,我们回沙门。”

“这怎么说的?”廖金头吓一跳。

“今儿犯的错,你不想有个人陪你一起扛吗?”

廖金头再没说什么,带着几个帮徒和古烁一起去了。

欧阳几个一路小心地又回到了那间地下室。偌大的地下室里一下只剩了几个人,显得甚是冷清。

龙文章坐着发呆,四道风仍昏迷,六品弄了草药和皮小爪一块儿在对付四道风的伤势,但看来是无济于事。

欧阳径直走向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身影,那是带来了一挺机枪的小个子。欧阳坐下,看着对方,小个子不安地动了动,往阴影里坐得更深。

“唐真!”

对方无声地解开头巾,那确实是唐真。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要叫老师,但终于没叫出来。

欧阳叹了口气,“你不叫我老师了?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像个老师,可你不叫我老师,恐怕不是这个原因。”

唐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叫欧阳觉得有点冷。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说,我能想到。有些事让你什么都不信了,不信天,不信地,不信我以前教给你的东西,当然也不信我这个半吊子老师。你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除了动机什么都没有。”

唐真仍是执拗地看着地。

“你可以不说发生过什么,可你得说要做什么,否则我很难办。”

“我要杀了李六野……还有沙门会的头儿,他叫沙观止。”唐真终于开口说话,久不说话,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欧阳愣了一下,眼睛里出现一种真正的痛惜,他看看身后,庆幸四道风仍人事不省。

“还有所有沽宁的日本兵。”

“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唐真又不说话了。

“我相信你有充足的理由,你一向是个很为别人考虑的人。”

唐真不说话。欧阳苦笑,“把沽宁的鬼子交给我吧,你回家。如果没有家了就去别的地方,这真的不该是你干的事情。”

“我有一挺机枪,你们没有机枪,我拿机枪入伙。”

“我是你的老师!你来跟我谈入伙?”

唐真沉默。

“走吧,好吗?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跟很多浑浑噩噩的人不一样,知道将来是什么样的,去为你的将来做点什么,别在这里,别这样……”

“没有将来,我走到外边就会死,是我自己要死。”

欧阳看着那张不再有一丝稚气的脸,那上边的决心让他慑服。欧阳使劲揉着自己的额头,他实在很难接受这种现状,但现状就是这样。“好吧,你住那里。”他指指他住了几天的小间说。

“不去。”

“你可以不认我是你的老师,可说到头你是个女孩,如果不住那会给我们带来很多的不便!”

“我入伙了?”

“如果你觉得在这里才能活下去,那就暂时先这样吧。”

“我去。”

欧阳苦笑,他觉得荒唐。

“那我叫你什么?”唐真问。

“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头儿。”

欧阳苦笑。他摇了摇头,走出了地下室,在杂院里坐下来,院里显得破败荒凉,很合适他现在寂寥的心境。

棚屋的门响了一下,龙文章从里边出来,在欧阳旁边坐下,“就我们几个?”

“就我们几个。”

“能把整队人从重围里带出来,我以为你们在沽宁有相当的实力。”

“已经实力倍增了。原计划就我一个,有你们在真是好得多……可也多了很多烦心事。不过你确实没有必要回来。”

龙文章黯然看看他,淡淡地说:“我要在沽宁找些东西。”

“找什么?”

“说不出来的东西,你不满意这个回答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是广东佛山人,很多年没回家了,我妈说要来沽宁找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动身,可不敢一走了之,就怕她来了不小心进了鬼子窝。”

“你们都有很多留下的理由,都强过我。”

“你什么理由?”

“老婆走了,我得看家。”

“这算哪门子理由?”龙文章哑然。

“不是理由,是现状,现状如此,无需理由。”

“我来是想问你一声,四道风是你的朋友吗?”

“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那么……你最好有个准备,我是行伍中人,知道这个,伤成这样的人,活不过明天。”

欧阳想着,“我该把他送给沙门会吗?他能活,可不是照他想要的样子。”他看看龙文章,犹豫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去找高三宝试试。”

6

高家的门被久久地叩动着,全福和高昕终于来应门,高昕手上拿着一支上好的燧发枪,门外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

高昕警惕地问:“你们找谁?”

欧阳犹豫了一下,走到门廊下。

“老师?”高昕愕然。

“我来……家访。”

高昕根本说不出话来,欧阳说的那两个字似乎属于上个世纪,第二个人也走了进来,那是龙文章。

“龙副官?!”

龙文章难堪地笑了笑,“我来……陪他家访。”

高昕惊讶地把俩人让进屋,她把那支燧发枪放在桌上,局促不安地看着欧阳。

欧阳笑笑,“是这样,有一个伤员……他……我想……”他想着措词,分神看了看这客厅,客厅里的大钟、花瓶、留声机什么的都没了,只留下几个空荡荡的位置,椅子也少了几张。

“别看那个了,鬼子给搬走了。老师,你刚说有一个伤员?”

“对,一个……伤员。”

“什么伤员?外伤内伤?我是说,怎么受的伤?”

“嗯……主要是外伤,急需医生。”

龙文章干脆地说:“让鬼子打的。”

欧阳点点头,“对,让鬼子打的,这些天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我想你父亲乐善好施万家生佛……”

“我爸爸现在天天还说车轱辘话呢。”

欧阳有点发傻,“那么……”

“那么现在谁管事?”龙文章又帮他说了出来。

“没人管事。家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整天颠来倒去说一句话,一个洋洋洒洒忙着写信给国际联盟。”

欧阳失望之极,“那我只好……”

“您先告诉我这个伤员是谁。”

“他是……说起来你也认识的。”

“四道风?”

“你怎么知道?”

高昕笑得绝不止得意,还有高兴,以及——一种说不出来的光彩,“谁不知道呢?今天有个大英雄,用一辆黄包车就冲过了鬼子的重重关卡,干掉了一条街的鬼子,这个英雄人人都认识,可就鬼子不认识,这个名字人人都知道,可就不告诉鬼子。”

欧阳苦笑,“原来他已经搅得这么沸沸扬扬了?”

“您掩耳盗铃才是真的!老师您知道今天沽宁人有多高兴吗?您知道等我爸好了我第一件事要告诉他什么吗?您知道有一半沽宁人都在说鬼子马上就要跳海游回日本了吗?对了,老师你们有多少人?是不是个个都这样?是不是都飞檐走壁用双枪的?”

“这个……也许吧。”

“老师您是干什么的?是不是也身怀绝技深藏不露?”

“我?打杂的打杂的。”

“龙副官你呢?”

龙文章正色,很想对自己伸个大拇指,“我是……”

欧阳干咳了一声。

龙文章笑笑,“我是帮忙的帮忙的。”

高昕显然不信,“神神秘秘,像做大事的,什么时候拿过来?”

欧阳一愣,“拿什么?”

“大英雄四道风呀!不是受重伤了吗?”

“不是没当家的吗?”

高昕得意扬扬亮出一串钥匙,“男人都不管用,当然就是女人当家啦,老师你知道我多高兴您来找我吗?四道风要在这住几个月?”

“几个月倒不用,就是输血……就在门外……如果不输血的话,他撑不过明天。”

欧阳出门示意,六品和皮小爪把四道风背了过来。

7

四道风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周围摆明是个女孩的房间。他看看手上的针管子,一把全扯了,又把旁边的输液架推开,自己站了起来,一个趔趄,他差点摔在地上。他把一张椅子拖了过来,扶着它在屋里毫无必要地转了两圈,然后推开门,一步一椅子地走了出去。

高昕正上楼,上几级就撑不住了,在台阶上坐下,擦了擦虚汗。何莫修关上大门进来,“我把医生送走了……又撑不住了?”他连忙过来扶她,“你知道一天一夜抽800CC血是个什么概念吗?”

“你知道我闭着眼的,我晕针。”

何莫修拿手比画着,“这么大一瓶子,精确地说,用量管来装……”

“别说了。”高昕自己也有点害怕。

“就算他是英雄吧,我们可以再去找几个O型血的人来,很多的。”

“老师说一定要保密,”她反应过来,“什么叫就算是英雄?”

“英雄的定义有很多种……英雄来了。”

四道风拖着椅子出现在楼梯口,看两人一眼,很不感恩戴德地说:“我说在什么地方呢,原来在你家呀。”

高昕看着他,一张快嘴忽然拙了。

“那谁谁谁呢?”四道风问。

何莫修纳闷着,“什么谁谁谁?”

“算了,我自己去找,不该你们知道还是不说的好。”

“你应该躺着,你还没有恢复。”高昕试图阻止。

“还没有恢复?哈哈!这点伤老子压根儿不用管它自己就长好了,我是躺你们那大软床把腿躺木了,一会儿我蹦个高给你看!”

何莫修有些不满地说:“你说这话是没有风度的,你知道谁给你找的医生、谁给你输……”

“再说你就惨了。”高昕忽然间红晕上脸。

何莫修气得挥了挥手,闭嘴。

“医生就不用了,在你们家睡了一觉,谢字还是会说一声的。”四道风说,“走了走了,找机会你上我家睡一觉就补回来了。”

高昕忽然臊得没话。

四道风试巴试巴地端着椅子下楼,这实在是不太方便。

“有根扁担就好了。”他说,他终于想起来,又问:“你爸好了没?我还怪惦记他的。”

高昕摇摇头。

“给我瞧瞧,我上次又想了个方子。”

高昕惊喜,顾不得何莫修的狐疑,把四道风带到高三宝屋里。

高三宝仍一脸呆滞地坐着,似乎除了换个地方就没换过别的,四道风煞有介事地翻看他的眼皮,把着脉。

何莫修怀疑地问:“你真有办法吗?”

“我是练功的人,练功的自然有练功的法子,不过外人不能看。”

“你治我爸,我去做饭。”高昕转身。

“你会做饭?”何莫修更加怀疑地问。

“你有那么多要问?跟我出来。”高昕有些恼火,何莫修不太乐意地跟高昕出去,并带上了门。

四道风看看高三宝,“东家?”

没有回应。

“这个法子是这样的,上次摔你的宝贝你豁了出去装疯卖傻,这回我抽你大耳刮子看你是不是还装疯卖傻?”他把一只大手伸到高三宝眼前晃着,“看见这没有?我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要怪我。”

他轻轻在高三宝脸上拍了一下。

“人散曲终——”

四道风点点头,“我晓得,不痛。”

他打重了一些。

“坐。”

“还是不痛?我下手就是太轻。”他一个耳光扇过去,高三宝被打得靠在椅背上。

“罗老?”

四道风有点急了,“以为你是个响鼓呢,原来是个烂鼓呀!没辙了!”他拿起高三宝放在旁边的象牙手杖,往高三宝的额头敲去,“别没羞没臊啦!你那码头天天过日本鬼呢!你还好睡呀?起床啦!那个阴阳怪气的跟我说过一句特有道理的话,你给我听好啦!——能多救一个中国人就多救一个中国人,能多杀一个鬼子就多杀一个鬼子。”他几乎每说一个字就在高三宝头上敲一下。

高昕在楼下不安地听着楼上的动静,几个送菜的伙计拿着锅碗瓢盆出现在门外,“高小姐,您订的大菜。”

“轻点声,放桌上。”

几个伙计径直进来,一边往桌上放东西一边问:“高老爷子怎么愿意从外边订饭啦?”

“说了轻点声!我家厨子躲日本人去啦。”

何莫修在旁边看着,很不满意地说:“明明不是你做的,为什么要说你做的呢?”

“你懂什么,这叫女德。”高昕转身上楼。

“就算你忽然信三从四德了,也没这条吧?”

“我乐意。”

“你是不是……”

“你管不着。”

何莫修一向平和的脸上终于有些忿忿的神情,他跟了上去。

高昕上了楼,推开门,高三宝仍在那里坐着,四道风却不见了。

“爸爸?哎,四道风呢?”

何莫修大不乐意地靠在门边,“你问我还是问你爸?问他他也听不见。”

“你们吵什么?”高三宝突然说。

两人吓了一跳,高昕忽然醒过神来,“爸爸你好啦!”

“什么好啦坏啦?我就是觉得特别饿。”

“楼下有饭!我扶您……”

高三宝茫然地摇摇头,“先别动我。我正在犯纳闷,我好像做了个梦,可醒来时又发现自己并没睡着,我现在就觉得两颊火烧火烧的,下巴颏这块也火辣辣的,唉,这头也……人老了是不是尽这毛病?”

“是他把你治好啦!”高昕一脸欢喜。

“谁把我治好啦?治好了我怎么还头疼?”他习惯地去摸自己的宝贝手杖,一摸却摸了个空,“我的象牙手杖呢?”

高昕也终于想起来,“他人呢?”她在屋里四处找着,不明白四道风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四道风拄着高三宝的象牙手杖走在小巷的青石路面上。他走得吃力之极,一手支着手杖,一手扶着墙。那根文明杖对他并不管用,四道风也恼火地觉察到了,他拦住了对面过来的一个沽宁人,那人挑着担子,四道风把人家的担子挑到地上,把手杖塞给人家,“这个给你,”他把人家的扁担拿了过来,“换你这个。”

那人被那根价值不菲的手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四道风已经一瘸一拐去得远了。

四道风自如地支着那根扁担走着,几个巡逻的日本人被他当作无物。他在沽宁是很让人眼熟的人,不一会儿就被几个人盯着,终于有一个毛着胆子过来,“借问一下,您是不是四道风?”

四道风停下,“我是沽兴行的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

市民惊喜地小声喊:“他是四道风!”

四道风身边立刻有一帮人围过来。

“昨儿一辆黄包车闯城门杀了整街鬼子的是不是你?”

“那当然,那都不算什么,我出城还放倒一辆坦克呢,直接给它扣河里啦!”

“我就说那叫坦克!”

“假的吧?明明是洋铁甲车!”

四道风急了,“怎么是假的呢?看我这手没有,这大痕就让铁棱给硌的,这耳朵,让炸得现在还嗡嗡嗡!”

几个日本人看看这边,并搞不清这些人在干什么。

市民们仍叽叽喳喳,“假的,做了那么大事哪敢第二天就出来?”“假的,绝对是假的,四道风是个大胡子。”“对对,哪像他嘴上没毛,一看就假。”

四道风还没来得及抗议,立即被忽然出现的欧阳和龙文章一左一右拥着离开。

欧阳气极,“你怎么就出来啦?”

龙文章也一脸担心,“我们预计你明天能睁眼,后天能说话,再后天能起床。”

四道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欧阳看着他,忽然一阵莫名的感动,把四道风一下揽紧了,“不管好赖,欢迎回来。”

四道风不习惯这样,挣扎着,但很快就不挣扎了,他越过欧阳的肩膀看见一帮沙门会的帮徒正走过巷口,古烁蔫头耷脑跟在最后。古烁也看见了他,两人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光互相打量着,古烁终于问心有愧地将头转开。

欧阳把四道风拉进更深的巷子,“别怪他,既然沙门没把他三刀六洞一洞穿心,你该为他高兴。”

四道风仍向没有了古烁的巷口张望着,欧阳拉着他,三人七弯八拐小心地回到地下室。

一回来,欧阳便坐到发报机前发报,四道风显然已经忘了刚才的郁闷,坐在旁边的床上,好奇地想看看自己绷带下边的内容。

“他们已经到了。”欧阳说。

四道风抬头,“你老婆是吧?到哪儿啦?”

“南边……南边也让鬼子给占啦。”

四道风咧咧嘴,“不说就不说。”

“有一天总会跟你说,因为从现在开始我们是自己人。”

“原来以前咱们不是自己人?”

欧阳有点不好意思,“我是说——你、我、他们,大家都是自己人。”

四道风想了想说:“你老婆人不错,自己人就自己人吧。”

“我有一个计划,还要跟你约法三章。”

“计划是什么东西?”

欧阳想了想,说:“就是妙计。”

四道风笑,“这就对啦,以后你就是军师,有妙计好计尽管拿出来,我就是大将军,杀鬼子的大将军。”

“你认真听我说,沽宁地下抗日组织从现在起成立,你是总负责人,也就是头儿,我是总联络人,就算是你说的军师吧。”

“那以后就叫你军师啦。”四道风对这个安排显然很满意。

欧阳苦笑,“反正我不会叫你将军,请你认真听,从今天起我要尽一切可能让你成为沽宁的英雄,但是你绝对不能再像今天那样出头露面,既然四道风这三个字已经被沽宁人知道,我要让这三个字成为英雄的代称,可不能让人知道四道风长得什么样,住在哪儿,这是其一。”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只能扯出一杆旗,在这杆旗下我们的队伍也许会慢慢壮大,‘四道风’三个字,就是这杆旗。”

“那你呢?”

“谢谢你为我考虑,我在你的旗下,我是你的影子。”

“听起来不坏,只是委屈你啦。”

“绝不委屈,我早习惯了。我再说其二,照你想的那样,我会制造一切机会给你打击日本鬼子,能多救一个中国人多救一个中国人,能多杀一个鬼子多杀一个鬼子,但是——你得听我的。”

“为什么?你不在我的旗下吗?”

欧阳又想了想说:“因为……我比你聪明。”

“那倒也是,就这样吧,反正其一上你已经吃亏了,其二给你补一下子。”

欧阳有些愕然,他没想到这条这么好过。

“其三?”四道风问。

“其三是以后你跟沙门就绝对没什么关系了,你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地下抗日组织之一,能做到吗?”

四道风一听就急了,“何止没什么关系?我非做了李六野那吊颈鬼不可!”

“你做得到吗?”欧阳有些揶揄地看着他。

“他要真给脸子不要脸的话……行了行了,做得到。”

欧阳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那么就通过了,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四道风呀!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

“那是绰号,我要你老人家的大名,从今后你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组织,我们必须登记你老人家的大名。”

四道风忽然有些赧然,“我可以告诉你,可你不能告诉别人。”

“为什么?”

“我爸妈死得早,没来得及给我起个好名字。”

“那你叫什么?”

“我叫……这个名字只有大风、二的还有那个不仗义的三的才知道,就是说只有好朋友才知道……你绝对不能说出去!”

“你说给我听听,你已经让我很好奇了。”

“我姓沙。”

“这我知道。”

“狗狗。”四道风的声音小了下去。

“什么?”

“沙狗狗。”四道风大声了点。

欧阳突然乐了。

四道风认真地看着他,“说出去天打五雷劈!”

欧阳笑着摇摇头,开始发报,四道风急了,“你不是告诉那头的人吧?”

“不是,我告诉那头的人你只能叫四道风了。”

“你笑得很怪。”四道风仍怀疑。

“真的不是,我只是想告诉那边的人,我欧阳山川终于有了一个朋友。”

四道风看着欧阳,终于放心而开怀地露出了一种四道风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