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沙门会的门紧关着。

欧阳和四道风在门前那条空荡荡的的街上扔掉了麻袋,四道风一脸蹊跷,“沙门会的门从来就没关过,叔父是不是跟鬼子干上了?”

欧阳摇摇头,“要有这事我们会知道。”

四道风迈上台阶,叩着门上的铜环,“我是四道风!屋里要有活的就给个动静!”

什么动静也没有,四道风急红了眼,“准是让鬼子给屠啦!杀千刀的!”他蹬两步从院墙上迈了墙头。

大门上的小门洞嘎呀一声开了。

“四哥来啦?”开门的是名低阶弟子,手上拿着一把笤帚。

四道风悻悻然跳了下来,“你们在搅什么?”

“大阿爷说这几天没什么事,索性把院子洁净一下。四哥知道的,大阿爷爱干净。”帮徒把门开了一条缝。

“没什么事?这几天?”四道风一脸难以置信地往里走,欧阳跟在他身后。

四道风越往里走就越瞠目结舌,沙门会的帮徒拿着抹布笤帚,到处都擦得湿漉漉的,真在热火朝天地做大清洁。

四道风摇头咋舌,“你们在搅什么?没事吧?鬼子就隔道门了,你们还扫什么?”

他换来的只是几句“四哥”“四哥来了”之类的问候,四道风瞻前顾后,一脸的不可思议,看看欧阳,欧阳深沉似水。

“小四来啦?大阿爷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他说你手脚要没断一准得来。”李六野踞坐在太师椅上,一只脚踏在椅子上,一只独眼炯炯地盯着四道风,他手上倒提着一杆鸡毛掸子,看来正在给帮徒们监工。

四道风本来气不顺,听见这阴冷的腔调更加来气,一眼瞪回去,“这是在干什么?”

“没瞧见吗?做点清洁,不是杀人越货。”

“这是什么时候?”

“光天化日,又不是月黑风高。”

“我叔叔在哪儿?”

“后院清静。”

四道风不再搭理他,径直往后院走去。李六野没管他,手上的鸡毛掸子却拦在欧阳身前,“这是个什么东西?”

“六爷。”欧阳叫道。

四道风回头,“是我最铁的哥们。”

“你最铁的哥们不是那几个连残带废的吗?”

“我哥们多,就像你的仇家多。”

“我的仇家都死光了,就像你那个哑巴哥们。”李六野居然笑了一笑,四道风往前跨了一步,他看起来已经忍无可忍了。欧阳扯他一下,“值不值得,你自己想想。”四道风停住,转身向后院走去,“走吧,我叔叔在后院。”

欧阳往前走了一步,李六野手一动,指着欧阳的鸡毛掸子已经换成了枪,“你该死了,不是沙门的人却进了这道门,再往里走就只能死无全尸了。”

四道风没带枪,他手上的寒光闪了一下,袖管里伸出一截刀锋,旁边的帮徒都愣住,看起来这两人一旦开打,他们并不知道帮谁。

欧阳笑笑,退了一步,“我在这里等。”

李六野咄咄逼人,“不是沙门的人只能在院子外边待着。”

“那我出去。”他看看四道风,“老四,其实我根本不用跟着,你知道自个儿在做什么,是不是?”

四道风无声地骂着什么,表示一种无奈的认同。欧阳点点头,打算出去,李六野却不依,“沙门的门,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门。”

欧阳站住,他这才明白,打从一进门,李六野就没打算让他们平安通过。

四道风挡在欧阳身前,他的刀终于亮了出来,斜指着李六野的鼻子,欧阳推他,“老四,你让开。”

四道风动也不动地说:“你不知道这个人!他为抢个茅坑都杀人!”

李六野笑了笑,颇有些自喜。

“我能应付的,你信我。”欧阳说。

四道风终于让开,但架势并没放松。李六野颇有些纳闷地看着欧阳,“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不是道上混的,瞎子都看得出来,可老四就算对着他做鬼的爸妈也不带这么听话的。”他又阴损了四道风一句。

欧阳一只手摁着四道风的胸膛,唯恐那个躁性子就此开打,他对李六野说:“在下什么也不是,沽宁城里的一介白丁而已。”

“一介白丁?”李六野笑了笑,“管你猫猫狗狗,总之是有事求着我,要不凭他的性子哪会这么忍气吞声?”

“我求的是我叔叔,干你屁事!”

“求人还这么大架子?那你又何苦空跑这趟?”

“六爷说的是,求人自然是要低头的,”欧阳深鞠了一躬,“六爷要怎么着才放我们过去?”

“把你的刀给我。”他是在说四道风。四道风愣了一下,看看欧阳,欧阳点头。他极不情愿地把两柄短刀扔了过去,李六野一手抄住,看看凛冽的刀锋,“说什么三刀六洞,沙门没那个讲头,就是两柄刀——”他手指动了一下,倒拈了刀锋看着欧阳,欧阳笑了笑,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四个洞?”

李六野对这人的勇气也不禁有些折服,嘴上没再刻薄,点了点头。

欧阳往后退了一步,“六爷请。”

李六野在四道风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把一柄刀掷了出去,李六野存心偏了些,刀子穿过欧阳左臂的衣袖把他钉在柱子上,欧阳左臂上立刻泛出一片殷红。

四道风左右开弓将两个阻拦他的帮徒踢翻在地,顺手从他们腰间抽出了一支枪,他把枪口对准了李六野。

帮徒们反应极慢地瞄准四道风,“四哥,你行行好……”

“你们给我行行好!瞧瞧大伙现在都干的什么事?欺这个压那个,两杆腰里硬除了街坊邻居就没指过别的!这里十个倒有八个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吧?是天生王八还是不知好歹?老子跟王八没得讲,跟不知好歹的只有一句话,什么叫恶人,一心骑别人头上的就是恶人!”

帮徒们被骂得讪讪的,欧阳对他刮目相看,四道风别扭地扭开头。

“老四,把枪放下。”欧阳说。

“你那套在这里讲不通!”

欧阳苦笑,“你会害死我的。”

李六野皮里阳秋地一笑,“小四,这白脸儿真比你聪明多了。”

“你闭嘴,我手指头痒痒。”

李六野对着枪口笑笑,“我本来只想见红就收,你这枪一指,我只好弄死他算完,你想想道上的人乐意被人说怕死吗?”

四道风愣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拆掉了欧阳一直在搭的台阶,他只好强撑着,“你不怕死,你根本就是条疯狗。”

李六野空着的一只手几乎都戳到了四道风枪上,“我不信,你是沙门出去的人,你也下不了手杀任一个沙门的人。”他毫无预兆地把另一只手上的刀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朝向欧阳的心脏。

两声并发的枪响,那柄刀被打成了两截,刀锋贴着欧阳的头皮钉在柱子上,而四道风手上的一支枪也被打得落在地上。

沙观止愠怒地掂着两支左轮站在通往后院的门口,“两个小的都给我滚进来。”他特意点了点欧阳,“还有那个外人。”

三人跟着沙观止来到后院。后院几乎被一棵参天的榕树全罩上了,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仍显得阴凉。沙观止的那套家什——竹桌竹椅蒲扇茶具都在这里陈列着。他一肚子气坐在竹椅上,用力摇着蒲扇,“都还记得门规吧?给我背!”

李六野和四道风低了头乖乖背诵着:

不得手足相残

不得兄弟阋墙

不得欺师灭祖

不得恃强凌弱

不得假心假誓

不得私引官差

不得横行乱作

不得远内亲外

…………

沙观止烦乱地用蒲扇拍打着桌子,“好了好了,你们各自给我说该个什么处罚?”

李六野一躬腰,“大阿爷,我该着一百八十大棍。”

四道风却一动不动,“我没犯什么错。”

沙观止怒斥:“没犯什么错?先不说险跟师兄动了枪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这里都是恶人?我是恶人?”

“叔叔自然不是。”

“这是沙家的祠堂,你在这里骂街,形同指着祖宗牌位说一窝子猪男狗女!”

四道风没心没肺地说:“那照门规再重的罚也不够使,我只等天打五雷劈了。”

沙观止气得不行,想找个东西摔过去,可眼前的茶具又都是宝贝,他只好把蒲扇摔了过去,“我把你两个孽畜!为个外人斗得死去活来!我把你……要不是沙家就剩你我两人,我把你一洞穿心了!”

“我来跟叔叔借条出城的路,叔叔要把我穿心就穿吧,拿这条烂命换条路好了。”

沙观止气得没话,四下找可摔的东西,可要找轻飘飘不伤人的东西还真不容易。

“大阿爷,小四是为个外人才闹这些毛病的。”李六野在一旁道。

沙观止豁然顿悟,“哎,外人,你哪条线上开扒?有什么靠山?干吗要搅得我沙门鸡犬不宁?”

“老爷子,在下……”

欧阳鞠下的躬还没直起,沙观止已经出枪指住了他,“姓沙的退隐多年,道上的是不是以为廉颇老矣,竟敢上门放肆?”

“在下并不在道上,可也知道沙老爷子大隐于市的名声,那是绝不敢轻侮的。”

沙观止面色稍为缓和了些,手上却扳开了枪机头,“那还敢来?求路的是谁?是你?知道求人怎么求吗?”

“在下知道。”

“是这种挑得我沙门手足相残的求法吗?”

欧阳苦笑,“手心手背一样是肉,在下也晓得沙老爷子的苦衷,再多不是,是我这外人的不是,沙老爷子要打要罚,我也认打认罚。”

沙观止看看欧阳,难辨喜怒,“你是上我这卖光棍来了?”

“在下不是道上的人,又有什么光棍好卖?只是一来有事相求,怕事不成;二来也明白老爷子恨的是兄弟阋墙,想的是家和万事兴。”

“你很会说话,说的话也实在,求我不是吗?好办,沙门要没路,别处也就别提这个路字了,路有的是,只给晓事的人走。”

“在下晓事。”

“沙门可以一掷万金,最要紧不过的却是个面子。”

“在下说了认打认罚。”

沙观止点点头,一直瞄着欧阳眉心的枪口下移到了欧阳的膝盖,欧阳苦笑,将那只脚跨前了一步。

李六野急急上前,“这怎么行?咱们买卖的是路,他这条腿本来就该卸的,那路岂不是白饶的?”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今天废条腿子换条活路,以后在道上行走要记得我沙观止是讲道理的。”

欧阳弯腰,“多谢沙老爷子。”

沙观止点点头就要开枪,四道风却拿身子把欧阳挡得水泄不通,“借路的是我,要腿子拿我的好了。”

李六野气哼哼道:“小四,为个外人你要跟大阿爷也过不去吗?”

“面子是不是?来了鬼子,沙门做缩头龟,这面子已经倒着挂了。道理是不是?这人跟鬼子拼做九死一生,叔叔倒要拿他的腿子来祭面子,又还有什么道理讲的?”

沙观止脸色一沉,随手抄起他的宝贝茶壶摔了过去,四道风不闪不避,额角顿时淌血。沙观止立即有些后悔,既悔出手这么重又心疼那具心爱的壶。

四道风苦笑,“叔叔要我的腿吗?”

“我后悔早没打断你的腿,让你出去和这帮猫三狗四的胡混!”

“猫三狗四也好过咱这帮坐地阎罗呀,叔叔。”

“你给我滚出去!”

“我要路,昨天我做了错事,害死不少人,今天我得还他们条活路。”

沙观止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个字,没路!我不会给你路!”

“叔叔,你说我爸和您一起打的天下,沙门有一半是我的,是不是?”

“是!那也不是让你拿去败的!”

“我不败,我不要了,我拿这半壁江山换一条路,叔叔行吗?”

沙观止愣了一下,“知道你个蠢货在说什么吗?那就是半个沽宁,顶你混的那车行好几百个。”

“就一个我都忙不过来了。”

“你就觉得沙家做的事这么下作?”

“叔叔,你已经很久不出门了,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沙观止闭眼沉吟着,“好,给你个干净,半壁江山,外加你以后别再进这门,别再叫我叔叔。”

四道风毫不在乎地咧咧嘴,沙观止看着他的样子,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2

欧阳和四道风从沙门的大门里出来。

“这样不好。”欧阳沉闷地说。

“什么好不好的?”四道风显得轻松。

“用你该有的东西去换一条路,再加上跟你叔叔闹翻。”

“那用什么?你的腿子吗?狗头都快被打爆了,狗腿也不要了吗?”

欧阳忧心忡忡地苦笑,“我没能帮上忙。”

“这么说吧,你帮不上忙,叔叔尤其不爱管这些外边的事,要知道借了道是给丘八走,那是怎么也不会答应的,现在好了,他气糊涂了,走的是什么人都忘问了。”

“你一早就想好这么干了?”

“对啊对啊,咱们以后不是一块儿打鬼子吗?要那些劳什子干什么?这下子轻松了。”四道风简直有些兴高采烈。

欧阳看着他用种小孩般欢快的步子走开,脸上是深以为疚的神情,对四道风憧憬的那个未来他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这很明显。

“你又苦着张老脸做什么?不乐意跟我一块儿削鬼子?”

欧阳忙做出轻松样子,“哪有啊?我一直想封城后鬼子怎么混进来的,莫不是跟咱们走的一条道……”

“你想歪了不是?叔叔都不屑跟丘八通气,更别说跟鬼子了。”

欧阳只好打马虎眼,“是啊是啊。”他追着四道风走过巷子,经过无名居,店老板惊骇欲绝地在店门前瘫软着,四道风好奇地走过去,往店里一看,血从二楼楼板上渗了下来,嘀嘀嗒嗒的。突然一声闷响,罗非烟的尸体摔在他的脚边,四道风愣住。

欧阳看见两个日本兵从楼上下来,强把四道风拖开一步。

“是拉二胡的罗老爷子……我喜欢听他的二胡……”四道风喃喃。

“沽宁人都喜欢的!你不喜欢吗?!”四道风吼了出来。欧阳没再理他,一跃进门,跳过地上的血泊上楼,四道风愣了一下追了上去。

楼上的三个人似乎未曾动过,即使欧阳和四道风上来,也没让他们从极度惊惧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四道风第一个注意到的是高三宝,他茫然而安静,嘴唇轻轻蠕动着。四道风赶紧去扶他,手刚触到高三宝的衣袖,高三宝忽然发出一种嘶哑的尖叫。

“东家!我是四道风!沽兴行的四道风!”

高三宝已经失去了理智,在四道风手下挣扎着,恐惧让他有了惊人的力气,一只手在四道风颈根上挠出了几条血道。四道风狂怒地把高三宝甩开了,他有更多的东西要发泄,那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他把一桌菜连汤带水捎桌子举了起来,摔在墙上,汁水飞溅,巨大的响声反而让高三宝安静了。四道风满腔怒火地瞪着他,“你服了吗?我他妈的就是不服!”

欧阳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四道风又去扶高三宝,高三宝不再挣扎,任由四道风架着离开,欧阳和何莫修跟在身后,他们俩一直把高三宝和何莫修送到家。

欧阳看见高昕从楼上冲下来,赶紧低了头躲到屋外。

高三宝仍安静地瘫着,全福和高昕几个又是凉水又是毛巾地忙活半天,他终于吐出口长气。

“爸,您怎么啦?”高昕着急地问。

“我高某本想听此琴声以终老,谁想曲未歇人已终。罗老罗老,您是被我害死的,做了杀给猴子看的鸡,人能坐死吗?人要能坐死我索性坐死在这儿得了。”

“爸,您别老想着这个……”

“我高某本想听此琴声以终老,谁想曲未歇人已终……”

几个人愣住,再看高三宝,他的眼神还是呆滞的,跟刚才一样浑浑噩噩。

全福说:“我知道了,他是吓住了,卡在那个节骨眼儿上了。”

“我索性坐死得了。”高三宝又喊了一声。

“福叔你!人又不是鱼刺,哪能卡住的?”高昕急得没法。

“太过于强烈的印象会遮掩其他的记忆,这是一门我一直很有兴趣的学科,高伯伯,您感觉……”

高昕一把把何莫修拉开,“爸,他们这么胡说你还不生气呀?”

高三宝瞪着女儿,“杀给猴子看的鸡。”

高昕悲从中来,搂住旁边的何莫修放声哭泣。四道风一手伸过来把他俩扒拉开,“一帮子娘娘腔,一个流马尿一个就会照相,老子给你们好看。”他一把抓了高三宝的花瓶和香炉,那都是高三宝珍爱的玩意,凑到高三宝面前,“东家,我是四道风,小时候跟你要过饭的四道风,沽兴行的四道风!”

高三宝喃喃,“能坐死吗?”

“你别装疯卖傻,你把着多少伙计的饭锅子钱袋子?你装疯卖傻不说人话就把他们晾给了鬼子,我是不打紧了,光棍一条我跟鬼子白进红出了,你不能让养家糊口的人陪你玩完,穷哥们儿的命不见得比你更贱,你也不见得就……”

“是我害死的。”高三宝木然唠叨着。

“没错,是你害死的,你也别想坐死,坐死太舒服。你瞧好了,这是你的宝贝炉子,三国的,你的宝贝瓶子,那个啥春秋的……”

何莫修小声嘀咕,“明明是清朝和北宋……”

“你闭嘴!”“闭上你的鸟嘴!”四道风和高昕不约而同地凶着何莫修,何莫修噤若寒蝉地闭嘴,四道风因意见一致而嘉许地看高昕一眼,高昕竟有些红晕上脸,四道风没理那个,转了头用炉子撞瓶子,瓶子一下粉碎。

“碎碎平安了,心痛吗?心痛是不是就清醒一点了?”

“曲终而人散。”高三宝又嘀咕了一句。

“你终了我还没终呢!”四道风又把香炉摔在地上,香炉没碎,他猛跺了一脚,居然把一只炉脚跺了下来,“又完了!”

高三宝无动于衷地看着。

何莫修忍不住插言:“坦白讲,你这种刺激疗法没有用,顺势疗法比较……”

四道风旋起一脚,曾被何莫修藏过钥匙的大花瓶铿然粉碎。

“四道风,你干什么?”高昕开始急了。

“我疗?我疗他个头!我在发火!全城的人都说死就死了,他还跟这变了法子演他的缩头老乌龟!起来打呀!”

高昕哭了起来,“你别这么说我爸,你根本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苦哈哈玩的就是命,没他那么些钱烧给死人!”他抄起一把椅子冲高三宝的万宝阁摔了过去,“你是古玩大玩家,今儿给你玩冲家!”

“四道风!”高昕哭喊着。

四道风终于停手,“我看不得人哭!走了走了!跟窝老龟蛋玩什么?送给鬼子烹龟汤吗?”他从高三宝的欧式长桌上一路踏了过去,把欧阳从门页后揪了出来,“不怕死的,我叫了你那么多名,其实心里就叫你不怕死的,知道为啥吗?就因为你真不怕死,我就跟你写一个服字,我就跟你死做一堆儿,哪怕你阴阳怪气。”

欧阳被他如揪一个稻草人一样揪着去了。高昕呆呆地看着,何莫修把一幅手绢递了过来,“擦擦眼泪。”

高昕接过手绢,伤心地搂住了呆滞的父亲。

3

长谷川和伊达看着不远的沙门会停了下来,长谷川指着沙门会对伊达说:“看见那座城堡一样的院子吗?那是沽宁的第二个大脑,如果说我们刚见了沽宁白天的脑,现在要见的就是沽宁的黑夜之脑。沙观止,沙门会的枭首,这座城市在晚上一样有混乱而活跃的生命,这生命的脉动就掌握在一个早起早睡的老头儿手里。”

“门关着,按我们的命令,城里所有的门都应该开着。”

长谷川笑,“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可是个好兆头。”

“砸开它。”伊达对几名日军下令。

“不不!我特意下令不要打扰这里边的人,让他们觉得跟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长谷川看看旁边一座门可罗雀的茶楼,“伊达君,想喝茶吗?”

“喝茶?”

“毁心夺志不光是摧毁,也有迷惑,请。”他径直走向茶楼,伊达和部属疑惑极了。

沙门会里,几个帮徒在一边打着扇子,一个帮徒拿过一条浸了凉水的毛巾,李六野给沙观止敷在额头上。

沙观止仍是一副七窍生烟的样子,“给我去查!查那个人,他到底是哪条线的!怎么就让那个孽畜子铁了心的反我!”

“已经去查了,大阿爷。”

沙观止对着香堂嚷嚷:“大哥,家门不幸!你晓得我是一向把你儿子当作亲出一样啊!”这种带唱腔的哭嚎就沙观止的生活观而言是一种抒情,李六野和帮徒们也很入戏地拉劝,“大阿爷,伤身,伤身。”

“烧了!都烧了吧!六野啊,这烧剩的一半是你的!我以后就没这个孽畜子了!”

李六野忙着从他手上抢火烛,“大阿爷,师娘在屋里睡觉呢,您会吵着她的。”

沙观止愣了一下,止住了号啕,“你们把窗户关上。”

“您说过师娘见不得太阳,可屋里要保持通风的。”

沙观止又愣了一下,声音小了许多,“气死我啦!”

他火气已经小了,李六野擦着汗从人群里退出来,叫过一个帮徒,“你们小心侍候,我去抓点去火的药。”他把双枪插进裤腰,几个帮徒争先恐后地打开门。

长谷川和伊达坐在临街的座位前,看着远处沙门会的大门开启,李六野出来。

“正主儿来了。”长谷川说,“我们的运气很好,我们要等的人来了。”他笑笑,“你知道怎么做了?”

伊达点点头,对一个军官示意,后者带着几个兵出去了。

李六野拎了两服药从药店出来,发现门口有几个日本兵站着,他愣了一下,腰板倒挺得更直了,不闪不让地从那几个人中间插了过去。

日军军官一躬腰,用生硬的中文说:“指挥官请您喝茶。”

李六野用眼罩外的独眼斜了一眼军官所指的茶楼,径直走开。几个日本兵用枪杆拦住了他的去路。李六野往前撞一步,指东打西,几个日本兵倒在地上,他手上倒提了两支抢过来的步枪,俨然大侠风范。

那军官忙不迭地拔枪,李六野用枪托倒撞在他腹部,军官软倒。又有几个日本兵围了上来,李六野衣襟一翻,两支枪已经提在手上。身后的脚步声让他转过头来,伊达一边提着战刀从茶楼里出来,一边用嘴扯下手上的白色手套,他看着李六野,挥了挥他的战刀,“枪的不要。”

李六野犹豫一下,把枪收回腰里,他踢起地上的两支步枪,卸下上边的两柄刺刀,呼呼地舞了几个花。两人提刀对峙着,神情都一样的炽热而兴奋,突然两人扑在一起,几个交锋后分开,伊达白净的脸上开了条血痕,李六野的衣襟下摆被割得旗帜一样在风中翻飞。

突然响起了掌声。李六野环视四周,长谷川站在茶楼门口,很有风度地拍着巴掌,说不尽的闲逸与友好,“久仰六爷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哉?”

李六野微微动了动颈子,长谷川摊摊手,“备茶一壶,小作清茗,六爷敬请就座。”

李六野活动一下手脚,走了过去。他在长谷川的桌边停下,一只脚踏在椅子上,也不管眼前的茶有多烫,端起一口全倒进嘴里,道:“夜猫子进宅,有事直说。”

长谷川笑吟吟地看着,似乎对这个人有无限的欣赏,“六爷不要见外,其实我们已经不是生人了。”

“我不认识你。”

“我是前些天用二十条枪、两千现洋跟您买一条进城之路的人。”

李六野顿时愕然,不禁认真地打量着长谷川,“直接经手的人不是你,照规矩你也不要提这事了。”

“可付钱的是我,我是幕后的老板。”

李六野挠挠眼罩下的那只眼睛,他有些心虚地环视周围的日军,“我没瞧见他们人在,怎么说也由你说。”

“他们都死了,死在一条巷子里。”

“我只是个送货的,人枪烟土都是货。送货的只管送到,不管死活。”

长谷川笑了笑,“当然,他们该死。”

李六野对这个喜怒难测的人有些发毛,他抹了把额上的汗,“茶喝了,我走了。”

“六爷留步,上次生意您做得非常好,我想跟您继续合作。”

“不了不了,最近大阿爷说要收紧,一般生意不接。”

“我是个穷人,所以只能……一百条枪。”

李六野愣了一下,那无疑是个疑惑,但他还是装着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现在是人少枪多,算了。”

“要人多还不容易,一百条枪,外加沙门以后在方圆数百里地界的唯我独尊,七会八派十九帮,一概都是你的!”

李六野惊讶地转过头来,一只独眼瞪得溜圆。

长谷川微笑,“到时候您只会嫌人多枪少。”

天并不很热,李六野又擦了擦汗,“这么大价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换您两个字——合作。”

“合着做什么?”

“简单之极,就是贵会不要做那些和我军作对的事情,您知道是什么。”

“我们没有做那些事情。”

“对极了,所以一百条枪只是换一个君子协议,沙门与我军的合作。”

“我师父说,只要不拿枪顶着,什么都不那么好拿。你话说得轻巧,什么都不要做,可要细想想,又什么都得做。”

“三百条枪。”

“这事太大,我得去问大阿爷。”

长谷川欢然而起,“太好了,在下也久想拜会大阿爷。”

“大阿爷不喜欢见外人。”

“六爷,只有我和这位伊达先生进去,外加这些送礼的。江湖上的人凡事都讲个面子吧?我面子给得如何?”他挥了挥手,士兵们让开,露出身后的挑夫,地上放着几口长长的军火箱。长谷川掀开,让李六野看见里边的长枪,“一百条枪,只是个见面礼。说一声合作,又两百条,一支这样的枪少说卖到一百现洋,沙老爷子今天可说是一字万金。”

李六野又擦了把汗,终于点了点头。

4

沙观止狠狠一耳光甩在李六野脸上,“你把路卖给鬼子,干什么不告诉我?”

李六野恭顺地跪着,“钱多,事又急。”

“从现在起,只要那羔子把这事抖出去,沙门在道上就臭了!”

“咱们可以就势把那帮小鱼小虾一并收拾了,所谓的道上以后就沙门说了算。”

沙观止又是一记扇了过去,“你还想跟鬼子合作?你知道什么叫合作?”

“不外是咱别跟他捣乱,形同鬼子跟咱交点保护费吧?”

“你懂个屁!”

“师父,什么是合作?”

“就是他娘的……应该不是好事。”

“我去把他们回了,就说没门,爱谁谁吧。”李六野起身就走。

“站住站住!要这么简单我发什么脾气?”

李六野摸着脸,“是啊,师父你今儿脾气真大。”

沙观止从屋里的窗户看下去,长谷川和伊达还恭谨地站在院子里,两行挑夫规规矩矩地在军火箱旁边戳着,他由此得出结论,“准是有事求我,要不能这孙子样?”

“是啊,师父您面子真大,日本鬼子来了都叭儿狗似的。”

“我只要一个掌心雷甩下去,就能成就万世美名,以后沽宁市志上当有记载,沽宁义士沙观止……”他真拿了个叫掌心雷的手榴弹在手上比画着。

李六野抚着腰中枪道:“师父,我陪你一道。”

屋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观止啊!”

沙观止顿时从英雄梦里醒了过来,“琴啊,啥事?”

“你跟六野别真生气,这孩子怪好的。”

“没,他又没做啥错事。”他看看李六野,深有感慨,“你是比那孽畜子好多了。”

“师父,跟他们咋说?”李六野紧张地等待着。

“让他们等着,等烦了,自然就走了。”他放下那手雷,拿起了蒲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长谷川和伊达已经在天井里站了很长时间,长谷川微笑地看着香堂里飘拂的沙字,而伊达在闭目养神。

一个帮徒端了两杯茶出来,“大阿爷请茶。”

长谷川笑笑,“不用,谢谢。”

帮徒狐疑地看他一眼,退开。另两个帮徒把椅子搬到天井边,“大阿爷请坐。”

“不坐,多谢。”长谷川仍笑着。

帮徒郁闷地嘀咕:“茶又不茶,坐又不坐,来干什么?”

“又有茶又有座哪能显出在下的诚心?”长谷川索性吹大一点,“要不是关系着我军的威严,在下是很想跪等的。”

几个帮徒退开。

长谷川笑着用日语和伊达说:“快出来了。我真搞不懂这帮江湖人,什么脑袋掉了碗大疤,可就顶不住几句久仰大名、三生有幸。”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几名帮徒把一张竹桌,一张竹椅及沙观止的相关道具搬到了天井里。香堂里的锣铿然响了三声,然后停顿,又是三声,尽管天还未断黑,几个帮徒仍把拳头粗的蜡烛点燃起来。

烛影幢幢,沙观止终于施施然出来。

伊达低声骂道:“浑蛋,他的架子顶得上派遣军总司令。”

“你应该喜欢他们把精力用在毫无必要的排场上,以为自己是主子的奴隶才是最好奴役的。”

没人关心俩人的日语小话。沙观止大马金刀地坐着,帮徒给他倒茶,沙观止品了一口,道:“贵客久候,抱歉之至。”

长谷川谦恭地笑笑,“哪里,领会了沙老先生院里的清凉之意,真是俗人难求的高妙境界,让人有出尘之感。”

“我这劣徒说阁下要谈什么合作的事?”

“听着风声过耳,看着月出星辰,才发现跟沙老先生谈这些俗事实是孟浪了。”

沙观止疑惑地转向李六野,“小鬼子这一顶顶高帽子扣下来,到底图个什么?”

李六野点头不迭,“不过有劳师父您亲自见他,也实在是抬举他了。”

沙观止冲长谷川点点头,“你只管讲,我自有计较。”

长谷川摊摊手,“没有什么,在下所思所想相信六爷也说过了,与帝国的决策并没什么关系,是在下志趣使然……”

“你是说跟日本国没什么关系?”

“是的,在下多年来一直行走方圆几省,早知道沙门的赫赫威名,现在受命执掌这沽宁古城,那就跟古时的小芝麻官上任一样,知道不拜会沙老这样的大人物是待不长久的,这是在下的私心。”长谷川摇手不迭,似乎不好意思之极,“说了不要说的,说出来太俗,主要还是在下对沙老的景仰之情。”

沙观止听得几乎要拈须微笑,“那是那是,岂敢岂敢?”

“所以一百条枪只是聊表些敬仰,沙老以后但有所需只管开口,还有两百条枪也请六爷明晨去在下的驻地验收。”

沙观止点点头,“嗯,说说你要我们办的事。”

长谷川一脸讶然,“在下来拜山门,结交朋友,哪敢有什么请求——就此告辞。”

“告辞?”沙观止更加讶然。

“是啊,哪敢扰了沙老的清修?”长谷川恭敬之极,后退几步才转身出去,转身前还很内行地对沙观止弯腰作一大揖。

沙观止茫然地抱拳回应,他实在不懂长谷川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

5

欧阳和四道风在一处院落前停下。欧阳从墙上一路摸了下去,有半块砖是松动的,他卸下那半块砖敲击院门,三下敲在门框上,一下敲在门扇上,如此反复。

四道风瞧得不耐烦,当的一记大脚踢在门上。

欧阳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这是暗号。”

“暗什么号?鬼影都没得一个,非搞得比青洪帮的茶阵还烦。”他扯一嗓子,“我是四道风!”

欧阳伸手把他的嘴掩住,四道风当的又在门上踢了一脚,正要踢第二脚的时候门开了,思枫弱不禁风地站在门后,“你们回来了?”

欧阳点点头,进门。思枫看着他胳膊上的新伤,没说什么,只是在四道风进门后把门关上。

四道风将两只手在身上拍打着,大摇大摆走开,“他回来了,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小两口儿尽可以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欧阳瞪他一眼,思枫笑笑,“我家欧阳什么都不懂,出门办事一定拖累四哥了。”

“倒也不是那么拖累。”四道风有点恬不知耻,欧阳狠瞪了他一眼。

思枫笑着跟在欧阳身后,无意似的将欧阳的手拉住,而且握得很紧。欧阳奇怪地看看那只手,但思枫并没有看他,顾自跟四道风说着话:“四哥左边转……今天办事还顺利吗?”

“事倒成了,我救了他两次,他救了我两次,大家扯平,如此而已。”

思枫询问地看看欧阳,欧阳点头,思枫的表情更加担忧,“四哥受累,前边右转。”

转过弯就看见他们藏身的地下室入口,邮差站在那棚屋旁边等着,看见三人便打开了门,欧阳忙将手挣开了,若无其事地过去。

“今儿空气清爽,你也没出洞透一口气?”四道风拍拍邮差的肩膀,钻了进去。

邮差笑着看欧阳,“看他这么得意,一定是马到成功?”

“明儿清晨六点,老码头,水路。你别跟他生气,他……没少付出代价。”欧阳弯腰想进地道,忽然发现思枫和邮差都是一副有事的神情。

“有人在等你。”邮差说。

欧阳立刻明白了,“赵老大?”

邮差点点头,“事情有些变化……”

“让他们自己说。”思枫打断了话,她深深看了欧阳一眼,和邮差进了地道。

欧阳被她那心事重重的一眼弄得有些神思恍惚,他下意识揉着那只被思枫握过的手,发现院里那扇通向长巷的门已经打开。欧阳走过去,巷子像欧阳第二次所见一样,被尽头的一堵假墙隔成独立的一个狭长空间,两边的屋檐故意连在一起,让人从外边看不出这条长巷的存在。

欧阳看着巷子尽头坐着的人影,他跟前还是放着一局残棋,这让欧阳觉得时间并没有过去,世界也并没有变化。

他再走近些,发现那个自称赵老大的人靠在壁上,已经睡着了,那种睡态欧阳熟悉之极,是筋疲力尽中放松意志的小憩。

欧阳将手拢在袖子里,静静地打量赵老大的脸,赵老大却像在睡梦中也能感觉到目光一样,豁然而醒。“我睡了多久?”

欧阳笑,“这些天我睡醒也总问这句话,别人也总告诉我,不久。”

赵老大苦笑。他看了看天色道:“我等了你……从薄暮到入夜。”

“头次见你的时候是黎明,你再来的时候这天已经黑得不能再黑,还挂着一个……黑太阳。”欧阳的神情有些苦涩。

“你有情绪,你嫌我来得太晚?”

“这座城市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守城的人连拼死一战的机会也没有。”

“我在……你觉得能改变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两眼一抹黑,光凭着些本能在跟人斗,我不相信能改变什么——不,我不知道能改变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改变了什么。”

“你做得很好,同志,比我做得好多了。”

“您在,可以更好,我天天在等您来,您来了,兴许……鬼子今天还在城外。”

“沽宁难逃一劫,后方开了大门,北面的国军已经出现颓势,这是最新的消息。”

欧阳深吐了口气,赵老大接着说:“我不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和你分手后我按捺不住,过早地和鬼子接火,我来晚了,犯错了。我应该像你一样,尽量把事情做得更好,我错了。”他从靠着的墙上支起了身子,欧阳惊讶地看见,赵老大的一只袖管在夜风中飘拂。

“您的手?”

“手没了,自然是犯错误了。”

“您是因为这只手……”

“手好说,和鬼子一战,伤亡惨重,只剩下沽宁这块人还算能凑个整儿。”

欧阳再没说什么,他内疚得想抽自己个耳光,风在吹,他茫然地看着夜色,“还有希望吗?”

“你自个不就是希望吗?我来这看你独个打得天昏地暗,也觉得有了希望。”

欧阳苦笑,“我做得很糟,您越说好我就越觉得没了希望。您别糊弄我。”

“没人糊弄你。人这个东西,他自个就是他自个的希望。”赵老大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棋盘说,“损失惨重,就只好重整残局,从头开始。”

“跟我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很大的关系,我把沽宁交给你好吗?”

欧阳吓了一跳,“什么?”

“我希望你不是受宠若惊,因为我是把沽宁这满城的鬼子交给你来应付,不是要把沽宁封给你。”

“我更想跟您去战斗,乡下、山里、前线、后方……我可以见得太阳。”

“那些地方我已经安排人了,眼下,只是这里,沽宁城。”

欧阳看着墙壁,久久地沉默。赵老大也不吭气。

“给我多少人枪?”

赵老大苦笑,“你一个。枪多了也没用,你如果要的话,我这支现在就给你。”

欧阳看着赵老大递过来的手枪,他没接,“我……您真是……太抬举我了。”

“我还真不是抬举你,只是实在没人了,一个人得派十个人的用场,我自个儿在派二十个人的用场,你看看把我累的……”

“可您拿我在派一百个人的用场!”

“我一直很看重你。”赵老大无论如何是内疚的。

“我宁可您看轻我!”欧阳气得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我得跟您要一个人!”

“不行。”

“您知道我跟您要谁吗?就说不行?”

“老唐跟你一样是我看重的人,我不能把两个我看重的人放在一个地方。”

欧阳哑然。

赵老大使劲揉着头发看着他,那样子歉疚得恨不能给他下跪,“我知道你们的关系,说句实话我听见这事乐得不行,乐得都忘了我这胳膊,可你们俩就是两颗种子,我得撒出去,过不久你们就能长成片,一大片,往哪儿看都是一大片。”

“我是人!您信不信?”

赵老大一脸难堪,“好吧……欧阳同志,我决定改变一下原计划……老唐……”

“别说了!别说出来!”欧阳颓然坐了下来,蜷在墙根,“别说出来。您现在做得对,再说就犯错了,我们犯不起错了,不是吗?别说出来,说出来我顶不住,那……实在……是个……太大的……诱惑……”

赵老大也在他身边挤着坐了下来,他忽然狠狠叹了口气,“我说得真准,人这东西,他自个儿就是他自个儿的希望。”

“对,越多失望,越多希望,失望希望,不外如是。”

赵老大干咳一声,“你对老唐还真……”

“我爱她,就是这个词,当她面我大概永远只敢说点无关痛痒的话,可跟您我说我爱她。您知道一个男人要穿越刀山火海才能见到一个女人,他会多爱那个女人吗?对,我就是那么爱她。”

赵老大愣了一会儿,狠狠拍拍欧阳的肩,“告诉你一个稍微好一点的消息吧,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您又把哪颗种子给我留下来啦?”

“确切说是一颗可以发展的种子。”

“可以发展的?蒋武堂?他再打鬼子也还是国军。高三宝?我今天看着他吓得瘫掉。沙观止?他加入五斗米道的可能性大过做抗日组织。”

“就在我们脚下。”

欧阳看看脚下的地面,“脚下?四道风?”

“四道风!”赵老大看着欧阳深受打击的表情说,“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打来了这儿你跟他一块儿的时间多过跟老唐。”

“我跟着他,是怕他一小时内把大伙苦心经营的这地方翻个底朝天!”欧阳走来走去地跟赵老大发火,“我当然高兴认识他!您也会的!那样一个人,那样不拘小节言行无忌鲜蹦活跳,那样的……那样精力过剩地想把所有东西折个个儿!他是沽宁街头疯跑着长大的孩子,我们是看着同志尸体学会的成熟。您觉得这两种人能合在一块儿吗?您可以试试。”

“听起来,你对他真是……印象深刻。”

“没法不深刻!就这么几天,他毛毛躁躁坑死我的时候和救我的时候一样多!”

“他救你,就是说他还是有用得上的时候。”

“用得上?一支总是走火的枪!我们犯不起错,所以我宁可选择板砖。”

“同志,我们没得选择。”

“那就我自己,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赵老大疑惑地看着他,他总觉得欧阳现在的火气不那么简单,“你在犯错。国字头以为靠他的几十万精英能保住国土,现在还不是山河破碎?我是说得靠每一个还记得中国俩字的人……你不会天真到以为靠我们几个能赶跑鬼子吧?你为什么这么反对把他拉进这件事情?”

欧阳踌躇了一下,他转过身子说:“这几天我看见太多死人。”

“你怕他会死?”

“不是怕他会死,是他一定会死。那个人只会一种活法,痛痛快快了无牵挂,你怎么可能让这种人学会我这种活法?学不会,他就死。”

“我弄错了,以为你讨厌他,原来他是你的朋友。”

“他当然是我的朋友,他救我的次数和坑我的次数一样多。”

赵老大苦笑,“看来还是生死之交,不是一般的朋友。”

“我能问您怎么忽然对老四……四道风有了兴趣吗?”

“我今儿做了一天探子,想看你以后在沽宁能有多大搞头,这个四道风是沙门会的要紧人物,为人又很有正义感,如果把这些草莽英雄组织起来是股了不得的抗日力量……”

欧阳忽然摇着头苦笑,赵老大愕然,“我说错了吗?”

“您没错,可这个太有正义感的四道风刚拿他的继承权换了条路,就是守备军明天出城的活路,为了填上昨天他挖出来的坑。”欧阳笑不出来了,“下去合计明天的事吧,我现在没勇气想将来。”

6

思枫正在地下室小间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四道风过路,帘子没拉,他又回来,很欠礼貌地往里看看,“嫂子。”

“四哥。”

四道风不想离开,看看另一头的守备军,没话找话,“嘿嘿,他们在乐呢。”

“明天就能重见天日了,都是四哥你帮到的。”

“嫂子也烦这儿吧?没风没日没景看,活人进了耗子洞,整个淡出鸟来。”

“是啊,谢谢四哥。”思枫看了看这耗子洞,她的眼神像看要离开的家。

“嫂子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

“四哥也是个好人,我们也看得出来。”

“我吧,是那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货,说到头还是图自个儿痛快,你们是一早把命就捐给别人了,那是真好。”

思枫有点忍俊不禁,“谁告诉你的?”

“我眼睛瞪这么大,我会看呀!跟那个阴阳怪气的死里活里转几趟,真觉得以前都活在狗身上了。”

“阴阳怪气的?”

“就是半死不活的,就是那个不怕死的药葫芦,哎呀,就是你男人!”

四道风对欧阳的称谓不由让思枫微笑,“其实他也不总是那么阴阳怪气。”

“那倒也是。”

“这些天……你们过得好吗?”

“过得太好了!又挨枪子又挨炸的,半死不活的让人一棒子差点没把天灵盖打八瓣,我说出来你都不信!”

思枫看着四道风大孩子似的脸,苦笑,“看得出来,他的精神状态从没像这几天这么好过……沽宁以后就剩你们了,一个他和四哥这样的汉子才能待下去的地方。”

“一起上一起上!我看嫂子也不是吃素的,咱们一起去找鬼子晦气。”

“你会照顾他的,是吧?”

“那是,他不听话我拍扁了他,他对你不好我也拍扁了他。”

四道风说话的方式让思枫又愣了一下,想明白时她就笑了,“他一定很高兴认识四哥这样的人。”

外边忽然起了些骚动,两人转头看去,华盛顿吴正和一帮子部下对峙着,各自保持着那点所剩不多的信心。

华盛顿吴理直气壮地说:“明儿要大动,我叫你们睡觉错了吗?”

士兵们嚷嚷:“白天睡了晚上睡,谁他娘睡得着?”“他哪晓得白天晚上,打进了这他敢把头探出去过吗?”

华盛顿吴一拳头挥了过去,他的火压了很久了,他看着那个刚被他打过的士兵,恨恨地说:“别再污辱我了,我是你们的长官。”

那士兵不怒反笑,把一个小指竖得很高,这又带起一片哄笑声。华盛顿吴冲他又是一下,四道风突然出现,一脚把华盛顿吴踢得倒在刚进来的欧阳身前,欧阳一把将他扶住,华盛顿吴气急败坏地掏枪,但看着欧阳终究没好意思,他转手从旁边操起一根棍子,“别过来!我打我的兵,他们得睡觉!要你管什么?”

四道风活动着腿脚逼过来,身后簇拥着所有的守备军,他比华盛顿吴更像这些人的头儿,“老子最瞧不得上压下大欺小,在耗子洞里还定尊卑做大爷!”

“我是军官!我的职责就是管他们!”

四道风一脚把那小棍踢成了两截,士兵哄笑。华盛顿吴气得都忘了怕,没招没式一头撞了过去,“我管的就是他们!我书都不念了,你们说国家有难我就来了!我受够了!我是来打鬼子,不是给你们打的!”

四道风没当回事,一只手就把华盛顿吴隔在圈外,大声地奚落着:“你打鬼子?我正眼看见鬼子,一转身准瞧见你屁股!”

士兵们粗野地大笑,欧阳阴着脸把两人隔开,话头却直指四道风,“这样你痛快了?受了鬼子的气,回来找着个出气筒?”

“喂,他先动手……”

欧阳把华盛顿吴推开,“你没错,你有道理,可人听你的道理之前,会先看你做得有没有道理。什么都别说了,我们来看看明天怎么出城。”

他向一张桌子走去,边看看站在旁边一直沉默的赵老大,“您看见了。”

赵老大苦笑:“看见了,你只好独自打拼,做个孤星入命的人。”

一群人在灯下商量了许久,欧阳终于从桌边站起来,揉揉有些发花的眼睛,吐了口气,“就是这样了,肯定不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唯一的办法。明天一早咱们分两路各自行动吧,现在休息,老四你尤其早睡,明天你是主角。”

四道风无所谓地打个哈欠,显然还为刚才的事生气,欧阳没理他,径直回了小间。他在床边坐下,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在生闷气,思枫进来,看看他把帘子拉上了,“你答应他了?”

欧阳沉默。

“你反应真快,立刻就接手了所有事情,现在赵老大在沽宁都得听你发号施令。”

欧阳木然地说:“我不想这样,可只能这样。”

“你做得很好,这里以后就是战场了,它需要你这样的人。”

欧阳忽然发作,“你让我怎么可能不答应他?他明明是对的!”

思枫愣了一下,说:“我不是在抱怨……你不要这样。”

“我知道,我没怎么样……我能怎么样?”

“别这么沮丧,这不是你,你是个对着枪口都能想出十七八个主意的男子汉,这是老赵看重你的地方,也是老唐我喜欢你的地方。”

“对着枪口能想出十七八个主意,因为知道闯过枪口就有希望。现在是刚活出一点人味,又被十七八个枪口对着,而且还是孤家寡人,我甚至不知道你们在哪。”

“战局还会向南蔓延,老赵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凡事落在鬼子后边,所以明天一起离开,你应该是能理解的。”

“我当然理解,刚才我有反对吗?”

“你要知道我们去哪儿吗?这也许会好受一点?”

“不、不要,既然老赵不说的话。”

“四哥怎么办?他一门心思跟你。”

“他太不合适,送走你们就跟他分手,藏一阵子,找些可以发展的人。”

“你一个人?”

“我们在开始的时候都就一两个人。”

思枫苦笑,看看周围的空间道:“所有的东西都会给你留下来,这是我在沽宁最后的努力,能给你和将来的同志造就一个栖身之处,我很高兴。”

“我以为这是我们的家。”

思枫怔了一下,“我们还是不要说这个了,好像什么都搅在一起了。”

“同意。”

“睡吧。”她把双手放在欧阳的肩上,那是一个邀请的姿势。欧阳看着她,她的表情坚定得让他意外,“抱着我,别管帘子,别管别的,什么都别管。”

“你睡吧,我坐会儿。”欧阳犹豫了一下,轻轻把那双手扳开,苦笑道:“我做不到,脑袋瓜子现在塞的全是血泊尸体、刺刀鬼子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没法想象人能在尸山血海中抽空谈个恋爱。”

思枫静静地看他一会儿,转身摊开床上的被褥,欧阳盯着墙壁想自己的心事。

“有句话,我做学生时给自己励志的……‘如果千年里星星只在一个晚上出现,那么人们会从此相信天堂。’我想象这是新世界终于创造出来时的第一天。”

思枫没理他,低身把两摞衣服放到床边,一摞没包的是给欧阳留下的,一摞打包的是自己要带走的。

欧阳说话的声音忽然带了哭腔,“可是……星星在今天这个晚上出现,我想起以后没有星星的晚上就要发狂。”

灯光在他眼前灭了,欧阳在一片漆黑中听见思枫上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