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三年后。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夜。

电光和雷声划过夜空,枪声在某个街头回荡,路面上的雨水激起半人高的水雾。一个中枪的日本兵倒在水洼里,几双大头靴纷沓而过,杂着日语的喊叫,他们在追捕凶手。

枪声仍在零星地响着,日军终于在一条T字巷里堵住一个人,那个人两手空空,衣衫单薄,日军的电筒在他身上晃动:“靠墙的!”“举手!举手的!”

电筒光束晃过那人的脸,是龙文章,他举起双手,任由日军拿枪筒在身上捅着,嘴角露出难辨的笑意。

电光闪过,巷角的凹槽里放着一支步枪,龙文章活动了一下灵巧的手指。

电光过后是一片漆黑,巷子里开始划过弹道的闪光,枪声被迟来的雷声盖住。龙文章退出最后一发弹壳再装弹时,巷里已经只剩一个活的日军了,这仅剩的日军怕得发抖,死死挤在门洞里,龙文章拿枪瞄了瞄,忽然放下了枪,“那东西是我的,你别碰。”

那日军还没明白,就被一双胳膊从背后扼住,黑暗的门洞里发出骨头碎裂声。

龙文章恼火地咧咧嘴,沿着巷子走开,六品从门洞里出来跟在他身后,并没忘记拿走几具尸体上的枪弹。

小馍头拉着一辆黄包车从巷子里跑来,龙文章和六品一言不发把枪械藏到车上,小馍头拉着车跑开,跟两人背向而行。

一切又恢复平静,只有雨仍在哗啦啦地下着,直到清晨才渐渐停下。

高家客厅里,几个人在吃早饭。高昕无心吃东西,忙着把盘子里的食物弄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何莫修时不时地看她一眼。

“你老看我干什么?”高昕问。

“你有话要说……是让你高兴的事情。”

“这都能看出来?”高昕乐了。

“能看出来,如果你看一个人看了三年,还有什么看不出来?”何莫修的语气接近哀怨。

高三宝干咳了一声,高昕却纯当它是空气,“我为什么高兴呢,小何博士?”

何莫修摇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有事情能让你这么高兴,我早就做了。”

“谢谢,不过你做不来。”高昕简直兴高采烈,“你昨天睡得很晚,听见什么吗?”

何莫修从她的神情立刻明白是什么事情,他苦笑,“我听见打雷,看见下雨。”

“你真笨,明明是爆炸!”

“是雷声。”何莫修倔强着。

“是爆炸!从鬼子司令部的方向传来的!”

“是一种气流摩擦现象,来自同温层。”

高昕气得没法,只好找高三宝,“爸爸你听见没有?”

“是打雷……不过我也听见开枪。”

高昕笑逐颜开,“就是说又开打了,鬼子说剿了他们纯属放屁,就是说压根儿不像小何想的那么回事……”

“哎,我想什么?我和你……当然也和他们同一立场,只是实力相差太过悬殊。”

“悬殊吗?三年多了鬼子也奈何不了他,他是盖世的英雄,只要挥挥手就能聚起好几百人……”

“这话不实际,他要翻个筋斗沽宁不就光复啦?”何莫修一脸的不赞成。

高昕瞪眼,“你今天干吗老跟我作对?”

何莫修不再说话,他也觉得自己的泛酸有些心理阴暗。

高三宝看着两人,“别吵了,谁又不是站在他那边的?早知道我车行的一个车头能有这么大能力,我把几个码头工厂全给了他,也好过现在被鬼子活剥皮……唉,来咱们家晃一圈儿就没影了,还拿走我的象牙手杖……”

“爸,你还要你的宝贝手杖呀?”

“倒也不全是,我想给他点买枪买药的钱,咱家是败落了,可这点力还出得起。”

何莫修郁郁地站起来上楼。

“你怎么啦?”高昕问。

“我回屋写稿子……出一点力。”

高昕开玩笑地做了个轻蔑的表情,何莫修看着那个表情心都快要碎了,他在楼梯上愣了一会儿,上楼。

高三宝又叹气,“不要那么对他。英雄是挺了不得的,可只有他,才会坐在这儿等你三年。”

“你说什么呢,爸爸?”高昕扭捏地起身上楼。

高三宝一脸苦笑地看着。高昕已经不是孩子了,可仍理直气壮地不肯长大。

何莫修在桌边奋笔疾书,高昕在门口张了一眼,“小何你干什么?”

“没……没什么。”何莫修下意识地把正写的东西挡了。

他的样子反倒激起高昕好奇,“给我看看!你说你要出力,这是出力的东西吗?”

“不是啦,真的不是!你要尊重隐私啊!”

高昕蛮横地抢到一张纸,“这是什么?”她看不懂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

何莫修舒了口气拿过来,“这是……这是我在温书,对,几年没进实验室了,可我心里有个实验室。”

“小何,你到底在干什么?”高昕笑得颇为叵测。

“没什么啦。”何莫修看一眼高昕,讷讷地将头转开,他怕高昕这样,因为他觉得对方很美。

“知道啦,你在给你的英格兰、法兰西还有德意志情人写情书。”

“才……才怪呢!我对拉丁人种没兴趣!我是说只有审美上的兴趣。”

“你在干什么嘛,小何?”

“说了你不要笑我,我觉得这是有用的,我才这么干。”

“我不笑你,为什么要笑你?”

“我在写一篇散文,关于中国的风和日丽,”他担心地看着高昕莫明其妙的表情,“我之前写的目击报道已经发给欧洲的报社了,你知道的,关于日本人的暴行,还有照片……他们说,如果有一篇异国风情的游记连载,报道就可以考虑发表。”

“游记散文?风和日丽?”

“我知道这很可笑……”他叹口气,“你笑话我吧,别忍着,这不像你。”

高昕显得很失望,连笑话他的劲头也没有,她把稿纸还给他,顺带着拍拍他的后脑,“小何,念博士的人是不是都特别天真?”

“这跟博士有什么关系吗?这……这不就是个希望吗?希望本来就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呀!可一定得有啊!”

“我出去,你陪不陪我?”

“我明天截稿,你如果等……”

“我走了。”

“你上哪儿?”

高昕已经走了,何莫修愣了一下,手忙脚乱收拾稿纸,“你只需要等两分钟!”

高昕的脚步声已经响着下楼了,何莫修终于放弃收拾追出去。

2

被占三年的沽宁人口并未减少,街道却显得破败许多。司令部外的闹市区都坐着乞丐,那小乞丐也混迹其间,他已经从儿童长成了十二三岁的少年。看着频繁进出的日军,他相应的往一个布袋里放石子、树枝和树叶。

“小汤包,不够塞牙缝的小汤包。”一只手胡噜着他的头发,用压低了的嗓音逗他。

小乞丐顿时惊喜,也压低了声音说:“四哥,我昨晚上梦见你了,我想死你了。”他的口齿已经很伶俐。

那个人在小乞丐身边坐下,一样的破衣烂衫,帽子压得看不见脸,“最近鬼追得好紧,你还想死我,别真把我想死了。”

小乞丐语无伦次地倾诉:“还想军师,你们叫我别动,在这儿盯鬼子,我就哪儿都不去。”他看见人群中警戒的六品和其他几个人,“太好了,你们都来了!现在可多可多鬼子了,疯了一样,你们要小心。还有,我一直有听话,我这么听话,你这回带我走吧?”

那个人在帽子下笑得打战,小乞丐愣了一下,猛地把帽子扯了下来,龙文章正笑得不可抑制,小乞丐顿时恼火不堪。

“龙乌鸦!”

“跟大人这么说话?你说话还是我们教的呢!”

“没有你,军师和四哥教的,你就会扮神气,还有乌鸦嘴。”

“还不如不教,那帮烂仔又能教出什么好?”龙文章摇头叹气。

“要你管屁!”小乞丐把布袋递过去,“这五天进出的鬼子军队。”

“这是什么?”

“大石子是官,小石子是兵,榆树叶是炮,柳树叶是车,一根树枝就是一队人。”

“我们的情报员居然不会算数。”

“军师说了,有空就教我。”

龙文章拿着那个布袋起身,想要走开,裤管却被小乞丐拖住,“他们来了吗?”

龙文章摇摇头。

“那你来做什么?”

龙文章看看禁卫森严的司令部大门道:“鬼烧了我们的眉毛,我就来敲他们的门牙。”他胡噜一下小乞丐的头,转身走开。

一辆带篷的卡车驶进司令部,车上渗下的血滴在路面上。

司令部里的日军正整理着一些在城市里绝用不上的重型武器。那辆卡车驰过,在空地上停下。士兵们从车上卸下几具被打得浑身都是弹孔的中国人尸体,在地上列成排,几支破旧的武器架在一边,几个文官拿着相机在旁边拍照。长谷川和伊达陪伴着一个年轻的高阶军官过来,他叫神崎,是途经此地的神崎支队队长,也是现时沽宁最高职务的军官。

神崎看着眼前的尸体道:“长谷川君,这就是你叫我来看的东西吗?”

“这是昨晚肇事的反抗者。”

“也是三天前在公路上炸毁我两辆汽车的人吗?”

“是同一批人,他们接受一个叫四道风的人领导。”

“是五天前在山里杀死我一个中队长的人吗?是上周几乎炸掉了军火库的人吗?而你想用这几具尸体打发我?”

“要尸体我可以给你更多。”长谷川的脸色很难看,神崎并非他直接的上级,分属海陆军,而被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海军军官呵斥,面子总是不好看。

“浑蛋!海军是真正的精锐,我的海军陆战队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要途经此地投入圣战,因为你的无能,我的勇士还没上战场就蒙受牺牲!”

长谷川小声嘀咕:“无可救药的蠢货!居然说自己还没上战场?这里就是战场!”

“浑蛋,你说什么?”

长谷川一低头,“神崎君,我说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什么东西?”

长谷川没回答,径直往他的房间走去,神崎和伊达跟在后面。

他的房间已经陈设得琳琅满目了,许多贵重的东西直接来自高家。长谷川翻开一本厚得吓人的相簿,里边全是注明死亡时间地点的死人照片,这是几年来被日军杀死的反抗者,也是长谷川几年来的业绩。

第一页赫然是四道风的名字,除了名字什么都没有,往后几页则连名字都没有。长谷川吃不太准地把它空着,因为他感觉对手决不会是由一个豪雄率领的一帮草莽之流。

神崎怔怔看着翻过去又翻回来的名字,他用生硬的中文念叨:“四道风?”

长谷川点点头,“不是一个人名,是一个绰号,也是一群反抗者。我相信沽宁周围的反抗运动百分之八十出自他手,尽管我对外声称在沽宁没有任何军事行为,可三年来仅本队就有两百多人折损在他手上。”

“可我们也杀死他们四百多人。”伊达看着那相册说。

“这里有四百九十三具尸体,可无济于事。四道风是本地人,现在他是英雄,对任何还有反抗意识的中国人来说,他是一杆旗,吸引他们把意志变成行动。我们可以砍倒向他跑去的人,却不能阻止人心向他跑去,就像你们想用刀阻止水流,两位尊敬的武士。”长谷川说。

神崎有些不屑,“关于这个传说还有些什么?”

“没有了,因为他的存在,沽宁永远是战场,可得不到更多的情报,线总是到某个地方就断掉,他是沽宁人的宠儿,人人都保护他,甚至连我重金收买的内线也不愿出卖他。”

“那么你又给我一个很好的借口了?”

“不是借口,神崎大人,我希望在即将来临的大行动中,你我能联合作战。”

“我必须向本部核准。他们有多少人?”

“五六百。”

神崎吓了一跳,“五六百你们就可以对付,三年前你们也是陆军的精锐,现在居然……”他看看伊达,摊摊手,算是留面子没说下去。

“相信我,是值得的。”

神崎犹豫了一会儿,“我会去核准,我认为让我的部加入这次行动是无谓的,但是为了我的朋友伊达,我愿意与你一起作战。”

伊达感激地笑笑,神崎笔挺地出去,甚至不打算跟长谷川客气一下。

看着神崎走远,伊达才转身对长谷川说:“我认为四道风他们最多一两百人。”

长谷川苦笑,“伊达,如果是五六百我们就只好在碉堡里生活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让沙门的人过来,我要用上所有能用的力量来杀他,以便让沽宁能安静个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

“您认为到下一个人向我们开枪会有多久?伊达,你们不了解这场战争。”

3

高昕和何莫修乘坐的老林肯车缓缓停下,这是沽宁郊野。公路、河流、桥梁,四道风他们曾经在这里收拾了一辆坦克,或者说险些被坦克收拾。

四周都没有人,只是路边多了一具烧得所剩无几的卡车残骸。

高昕兴奋地从还未停稳的车上蹿了下来,直奔那卡车残骸,“他们来过这儿!几天前,昨天,兴许就今天!”

何莫修看看那积尘的车架,苦笑,“至少几周前了。”

“这里有个弹孔!”

“这片土地千疮百孔。”

“那儿还有,你看。”她给何莫修看捡到的一个弹壳,跑开。

“这么暴力的东西不该让一位女士如此兴奋。”何莫修的神情越来越忧郁。

高昕根本无心听他,她已经跑到了河边,发出一声心旷神怡的叹息,在河岸的高堤上抱膝坐了下来,对何莫修来说,那是个美得让他颤抖的画面。

高昕看着扎在河中淤泥里的那辆坦克,因为重量和地势,它已经在那里呆足了整整三年,生着铁锈,盘着青苔和水草,像是洪荒怪兽的化石。

何莫修抑郁着,在她身边坐下来,“你已经看了它很多遍,看得它都快成精了。”

“什么样的人能把这么个怪物掀到河里去呢?”

“你臆想出来的英雄。”

“你什么意思?”高昕的口气有些生气。

“我是说,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一群……英雄。”

“总得有个领头的吧?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子汉。”

“有吧,也许。”

高昕温柔地看着手上的弹壳,“也许这发子弹就是他射出来的,射向我们共同的敌人。”

“那是日本造,你把它翻过来就能看见昭和某年。”

“打了三年,他们一定很苦吧?他当然只好用从鬼子那抢来的武器了。”

“不如归去。”何莫修看起来心都要碎了。

“再陪我坐会儿,你一向很够意思的。”

“不如归去,是回我自己的地方,有实验室、图书馆、剧院和酒会,我从那里来的,那里也有人要我,可是这儿不是我的家吗?”

“你看!”高昕跳了起来。

“什么?”何莫修又被她的惊咋吓了一跳。

“你没看见吗?”

何莫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对面的山峦除了林丛和枝叶,什么也没有。

“有个人啊!”

何莫修惶恐地把那边又看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还没看见吗?他穿山入林,绝尘而来,走起来像跳,跑起来像飞,快得像风!”

何莫修苦笑着摇头,伸手去摸高昕的额头,高昕恼火地挡开,“我真的有看见啊!”

“他是谁?”

“四道风啊!”

何莫修看着高昕,“你别像我一样,对够不到的事情想得太狠……你已经想出毛病来了。”他去拉高昕,把她拉回老林肯车里。

对面的山林里,一个身上缠满伪装枝叶的人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那对男女,跳起来向山林深处跑去,他的同伴已经在前边嚷嚷:“八斤,你磨蹭什么?”

八斤道:“见了个鬼啦,有个女的火眼金睛,她在山下能看见我。”他是个一脸稚气的半大年轻人,破衣烂衫,背着陈旧的武器,他身前还有十来个同样的人,队伍间距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山林深处。

同伴笑,“这孩子怎么办哪?才十六就想女人想成这样。”

“什么跟什么?我怎么会想那个?”八斤又气又屈。

一只手在八斤肩上拍了拍,“十六岁,想想也没什么错的。”

顺着那只手看上去,这人胡子拉碴,头发长得几乎可以束起来,一件长衫直撕到腰间再打了个结,两只袖子也为了方便拔枪直撕到肘部,这是欧阳。他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山下的旧人,那两位仍在拉扯。

“走吧,我们得尽快赶回营地。”欧阳看起来有些伤感。

4

长谷川走进餐厅的时候,伊达和神崎正在那桌丰盛的饭菜前谈笑风生,看到长谷川进来,神崎停止了说话。

伊达站起来,“长谷川君,您知道神崎君要做什么吗?他要用他的工程机械帮我们把那辆坦克捞出来!那辆坦克还完好,我早已经看过了,重要的部件也早卸下来保养着!几个月后,本队就会有自己的坦克,我要叫它菊一号!”

“可是我们要坦克干什么呢,伊达?”

“当然是追击我们的敌人!”

长谷川苦笑,“就像大象追老鼠吗?我们的敌人漫天星罗,不在山野就在街巷啊。”

伊达明白对方说的是实话,顿时有些难堪,神崎却哼了一声,喝下一杯酒,面子有些难看。

“尽力去做吧,我想看见你站在菊一号上的英姿!”长谷川笑了笑,端起酒杯转向神崎,“神崎君,薄酒一杯,聊表歉意。”

神崎终于和善了些,“谢谢,有一件事要告诉您,本部已经核准,这次大行动中神崎队将与贵部联合行动。”

长谷川一脸欢喜地举起酒杯,“那就聊表谢意了!”

“应该的,这些匪党对来往的圣战之师都形成威胁,我打算用一周时间剿平他们!”

“本部核准多长时间的联合行动?”

“两周,我觉得大可不必,只需要一周。”

长谷川顿时愣了,把酒杯转了一圈,放下,他看着神崎道:“两周?那么也许在第三周他们就会再度蔓延,用中国人爱说的话,就是雨后春笋。我的建议是六个月,用六个月铁锁合围和拉紧绞索,在沽宁周围建上十几道封锁线和上百个碉堡。”

神崎看起来比长谷川更加惊讶,“六个月?就为灭鼠?如您所说,他们只有五六百人!我的部队是三千人,您有一千人,加上这次大扫荡中别部的两千部队协同,在这片弹丸之地上同时行动的有六千精锐!”

长谷川挥退了旁边伺候的士兵,“神崎君,这是绝密,您太小看这次行动的必要性了。”

“那有什么关系?行动在明天就正式开始了。”神崎悻悻地说。

“我能这样说吗?陷在泥潭里的不光是那辆坦克,也是我们自己。”

神崎的回应是把一个酒杯摔得粉碎,伊达忙拦在两人中间。

长谷川笑笑,“我不会和您生气,我只能说,您的课业将在明天开始。”他鞠了一躬出去了,身后的神崎在伊达的拦扯下怒吼:“浑蛋!你还有帝国军人的锐气吗?”

长谷川走出餐厅,在空地上站住,他的军队仍在空地上整理装备。廖金头和古烁候在边上,见了长谷川便一躬到底,廖金头的躬鞠得得心应手,古烁却僵硬的有几分恨意。

长谷川看着两人,“李六野呢?”

廖金头道:“长谷太君,六爷他……”

“他为什么躲着我?另外请叫对我的名字,我姓长谷川而不是长谷,就像你们的欧阳氏并不姓欧。”长谷川仍带着刚才的火气。

廖金头涎着脸,“原来太君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六爷让我们捎来太君要的情报,这群跟太君作对的人叫四道风,他们的头其实并不是四道风,真正把头的是一个共党,一个姓欧阳的,叫欧阳……古烁,什么来着?”

“山川。”古烁生硬地说,他神情复杂,那个名字让他想起很多很久以前的事情。

“对,就是这个叫欧阳山川的,一肚子坏水,什么坏主意都是他出的,他是四道风的军师,六爷说要碰到这厮一定碎尸万段了再给太君送来。”

长谷川目光闪烁,这个情报他并不知道,但他一向习惯榨取更多,“还有吗?”

“没了。”

“什么叫无信无义你们知道吗?”

廖金头擦了擦汗,“这个……小人知道。”

“我要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这个……也知道。”

“我给的,你们全收下。我要的,你们迟迟不给,是谓无信无义。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四道风和沙门的关系?不知道你们一直搪塞我的原因?”

廖金头扑通跪地,还没擦完的汗又淌了出来,“这个……别人兴许是知道的,小的入会才三年,真不知道!”

“告诉六爷,我不说,因为我当他是朋友,跟他论交情。现在我说了,因为四道风活不长久,如果他的尸体是被我们拖回来的,那六爷和我不再是好朋友,如果你们把四道风带到我的面前……做我的朋友有很多好处,”他阴鸷地扫视着两人,“还告诉六爷,我很懂中国人的交情,如果四道风是他带回来的,也许你们大阿爷的那位贤侄就不会死,只要他不再和我作对。”

廖金头点头不迭,“是是是……”

“明天我想在此时此地见到你们的六爷,有问题吗?”

“一定、一定的!”

长谷川不再理两人,径直走开。

廖金头和古烁一道从日军司令部里出来。古烁在街上站住了,他看见路边的小乞丐,小乞丐也看见了他,立刻低头。

古烁看看一离开日军司令部就优哉游哉不可一世的廖金头说:“我去买点东西。”

“买菜?给老婆做饭?兄弟,得行乐时及时行乐啊!”

古烁敷衍地点了点头,走向一个菜摊。等廖金头走远了他才走向小乞丐,他扔了一个铜板在小乞丐的碗里,直盯着他,“我见过你,在那个地下室里。”

小乞丐抬头,看着他。古烁拿了一把铜板出来,一个个往他的碗里扔,“别不认,我记性很好,你后来见过老四吗?你是不是还跟他在一起?”

小乞丐看着他,不说话。

古烁苦笑着摇头,“怎么会?太苦也太惨了,我都撑不下来,你可比我儿子都大不了多少,我只是想,万一你还跟他在一起……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不像你们想的那样……你还是不会说话吗?”

小乞丐点了点头。

“不会说话很好,就不会像我这样,要说话找不到人听。可是你要是在伪装,要是和他在一起,就告诉他,鬼子要有行动,就是这几天,怎么动不知道,是冲着他来的,叫他要小心,我是他不成器的兄弟古烁……”古烁忽然有些唏嘘,抹了抹眼泪,看看掌心里的泪水,又看小乞丐,“很好笑吧?我真的很惦记他,他那么顶天立地。”他把一把铜板全撒进了小乞丐的碗里,站起身来走开。

小乞丐一直盯着那个身影走开,然后在地上找了两块石子,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在上边写上歪歪扭扭的“汉奸”两字,然后把石子扔进他的布袋。

5

老林肯在高家门外停下,高昕和何莫修下车,两人仍然很激动,一路嚷了进来。

“我看到的就是他,你干吗不同意?”

“你愿意是谁就是谁,又干吗要我同意?”

“咱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何莫修苦笑,“所以就……”

“对呀!”

高三宝在客厅里干咳了一声,两人这才发现家里有客人,立即住嘴。客人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妇人,看得出风尘仆仆,也看得出多少年前的风韵,她在这种落拓的时候尤为难得地保持着洁净和修养。

高三宝绷着脸,“整天的疯闹,还不过来见见陈阿姨。”

“陈阿姨好。”

老妇人笑笑,“真好,高先生。您这样玲珑剔透的一个女儿,这样斯文内秀的一个儿子就在身边,哪像我家那反骨仔,腿脚没硬就插上了翅膀。”

“那是贤婿。至于这个女儿,您觉得她和鲁张飞有什么区别吗?”

“那就更好了。”她抚着高昕的头发说,“女孩儿家还是不要太文静的好,要不就像阿姨这样,这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

高昕对人的好感来得极快,立刻柔顺地挨在老妇人身边,“阿姨您也很好呀!”

“好极了,助长你娇贵二气。你们上去吧,我跟陈姨谈事情。”

高昕撒着娇,“我坐这听不好吗?现在家里难得有客人。”

高三宝冲她挤眉弄眼,“上去,大人谈事。”

老妇人笑了,“高先生您就不用给我留面子了,我是手头不便,又听说高先生是古玩大家,上门周转来了,您拿我当客人就好,又何苦让儿女不便呢?”

高三宝和高昕都有些愕然,他们没想到老妇人能把这事处理得如此自然。

“对对,倒是我食古不化了。”高三宝苦笑。

“高先生一定很忙,如果方便……”

高三宝知道对方想让他看货,连忙点头,“好好。”

老妇人从膝下的行囊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光泽温润的麻将。高三宝的眼睛立刻直了,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爱不释手。

“家传的东西,也不知道好坏,有劳高先生的法眼。”

高昕忍不住插嘴,“我爸最喜欢象牙的东西了,三年前人借他一根象牙手杖,他直念到今天。”

高三宝又冲她挤眉弄眼,因为高昕的话让他无法讨价还价。他看看麻将,转而对老妇人笑笑,“也就是明匠才有心思弄这些费时费工的东西吧?”

“高先生法眼,祖上说是万历年间的东西。”

高三宝想了想,“五百块如何?”

“太少了!”高昕又插嘴。

高三宝气不打一处来,“你什么时候又懂古玩了?”

老妇人却点点头,“好。”

高三宝愣住,做了一辈子生意,他的习惯一向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样痛快的人真是没见过,当下也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五百是少了,八百吧,八百。”

“五百就好。”老妇人说。

“您坐会儿,坐会儿咱们再商量,全福,茶凉了,给换茶。”

老妇人笑了笑等着他。高三宝苦笑,着实有些狼狈:“您知不知道我是个商人,为商的总是有个讨价还价的恶习,我开个低价,是等着您还价来着。”

“知道。”

“您这东西是个宝物,要放在太平年月怎么也值个两三千的,您知不知道?”

“现在不是太平年月,而且我是出门在外,够吃住就好,多了是祸事。”

“那就这样,我先付您八百,觉得不值当您随时来取,我也随时恭候。”

“就是五百。”老妇人说,她又笑了笑,“先生这样谈价钱的我还真没见过,不过也明白了先生怎么能把生意做到德高望重。”

高三宝也不再争执,“好吧,就是五百。不过我心里这本账上还欠您五百,要钱您随时来取,我已经是乘人之危了,实在惭愧。”

“好吧,我也是受之有愧。”

“您先坐一会儿,全福——”

全福是个乖觉人,立刻上楼去取钱,高昕则挤在老妇人身边,“我爸又占便宜了,他那个厚道也是要卖钱的呀,可买来了能吃能穿吗?”

高三宝老脸微红,“昕儿别瞎闹,您别见怪,这丫头是我一大块心病。”

“何来的心病呢?高先生是有福之人啊,我可不是说您有钱。”

高三宝笑笑,岔开了话题,“您是远道来的吧?”

“是啊,广东佛山。”

“那可太远了。”

“是啊,一路上又兵荒马乱,停停走走就花了半年。叫您见笑了,我是来找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看着您女婿同堂,就觉得什么都好。”

“找着了吗?在下在此地还有些熟人,兴许能帮些小忙。”

“那真太好了,有高先生说话,我今晚上都能睡个好觉了。”

“您贵子是在哪里高就?”

“犬子已经三年不通音讯了,最后是说在沽宁的守备团任什么军官,最后来信说他们要跟鬼子决一死战,所以我放心不下。”

铿然一声,高三宝正要点的烟袋掉在地上,高昕和何莫修同样神情古怪。

“高先生?”

“哦,没事没事,我是说……昕儿,你跟小何上去……总待这儿干什么?”他这么说,是因为高昕眼圈已经红了,何莫修忙拉起她走开。

两人并没上去,高昕靠在玄关窗边饮泣,何莫修在旁边呆呆地站着。

“高先生能帮忙吗?您说这好笑吧?我想儿子想得不行,拎副麻将就出来了,因为就爱打个麻将,可这兵马乱世的,再走上半年还是一缺三啊。”

“是啊是啊……我是说能帮,一定能帮。”

全福拿了钱过来,“老爷,拿来了。”

“这哪够?再去拿再去拿!”

老妇人笑笑,“高先生,说好的。”

“这不行,钱您拿走,麻将您也拿走!”

“您这是叫我为难。”老妇人说着,拿了钱就往门外去。

高三宝追着老妇人出来,“这真的不行!我问心有愧,我会愧死!”

“要有一点犬子的音讯都该把那东西送您,难得您喜欢,该愧的也是我。”

高三宝实在是不愿意跟人撕巴,他停住,“好好,这事从长计议,您住哪儿?”

“还没找呢。”

“全福,让车送老夫人去君悦来,说是我的贵客,一应花销开在我的账上,”他转对老妇人说,“我见天就去找您,您千万别走!”

老妇人不安地笑笑,“看把您麻烦的!”

高三宝呆呆地站住,看着那老妇人笑眯眯地向他合十称谢,被全福送走了。

高昕走到父亲身后,“你干吗不告诉她实话?守备团当时全军覆没,哪还有活的嘛。”

高三宝压着嗓子吼回去:“如果你在外边野三四年不归家,我会相信你死了吗?”

6

欧阳在丛林茂密处站住了,他示意身后的人隐蔽,然后学了两短一长的鹧鸪叫,少顷,丛叶中传来合上枪机的声音,以及唐真漫不经心的声音:“知道是你了,军师。”

唐真劈着腿坐在树后,穿着不合体的男人衣服,两腿间放着从不离身的机枪,斜挂着一整条弹链,她像足个老兵油子,回来的人们悄声从旁边通过,欧阳看着她,“你的哨?”

“不是,可我不愿意让别人碰我的枪。”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凝视光亮的中心,却是一片寂静。”

“什么?”

“在我还是老师时教过的一首诗歌,有一个学生很喜欢。”

“忘了。”

欧阳叹口气,“老四呢?”

唐真往一个方向伸了伸指头,在那隐僻的山野深处扎着几间简陋的草屋。欧阳默然,向那几乎与周围的枝叶融为一体的草屋走去。

欧阳进了这狭小的空间,屋里只有皮小爪一脸惊慌地看着他,然后他腰上被顶上了一支枪,一个阴鸷鸷的声音在耳边说:“动的不要,你的死啦死啦。”

欧阳苦笑着走到一张草铺上坐下,四道风一脸失落地看着他,“不像吗?我刚学的日语。”

欧阳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日语。

“不像不像,鬼说话都是鬼哭狼嚎的,哪有你这么轻言细语?是什么?”

“翻译吗?你是鬼说人话,我是人说鬼话。”

四道风扑上来撕巴,“见面就阴坏我!”

那张简陋的床一下塌了,欧阳挣开,“打住!请对得住你队长的名头,拿出点身份!”

“名头身份?好吧,老子是队长,你给队长报汇……”

皮小爪在一旁纠正道:“是汇报工作。”

“……汇报工作,这次去外围发、发达……”

“发展。”皮小爪实在不想看他抓耳挠腮。

四道风冲皮小爪瞪眼,“我知道是发展,你插嘴你干队长好了!”他转向欧阳,“嗯,发展这个外围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你的匪婆子呀?”

“请不要插科打诨。”

“真的,有没有碰到?你那婆子怪不错的,我也是怪想她的,你别弄拧了,我是怪想你们在一块儿的,这叫关、关、关什么来着,二的?”

“我又不想干队长,记那么多干吗?”皮小爪显然在生气。

“你一只半胳膊你干得了吗?队长我说话你就得听。”

皮小爪不理他,四道风眼看下不来台,欧阳无奈地笑笑,“关心部属生活,也就是说你这样的领导关心我这样的下属生活,你没错,可别再把话说错了。我也跟你说,第一呢,我不是去找她的;第二,麻烦你把婆子这样的词改成同志。”

“找没找到?我就想知道这个。”

欧阳微笑着往壁上一靠,说:“在潮安那边,老唐的名字比你四道风还响,可要想找到她,也像找你四道风一样,接近没门。你这边怎么样,这一个月?”

四道风立刻不再说话了,愣了一会儿,出去在门边蹲下。

“又死人了?”

四道风没说话,皮小爪替他说了出来:“有三个今天没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这个月折了十个。”

欧阳黯然,“我折了俩,那我们现在就二十八条人了,这样下去不行,最近鬼子也防得太紧,我想带大家先撤外围,而且是越快越好。”

“撤不了,”四道风在门外说,“龙乌鸦带七个人进城了,想在那弄出点像样的响动,明天才能回。”

“围魏救赵吗?老四最近这队长干得不错,会三十六计啦。”

“别扯啦!”

欧阳出来陪四道风坐下,“这是打仗,你要接受死人。”

“你死俩,我死十个,这怎么讲?”

“你要尽量活,可你要接受死,你不爱听水浒的书吗?一百零八将最后不还有个蓼儿洼吗?”

“后边那些回我压根儿就不听。”

欧阳苦笑,要让一个活得生机勃勃的家伙接受死亡真不是容易的,他只好拿出个纸包递过去,“拿着,别让人看见,就这一只。”

那是只烧鸡,四道风像个孩子似的又乐了,他撕下一条腿往屋里扔给皮小爪,又撕了一只腿给欧阳。

无论如何,重逢总是愉快的。

7

何莫修坐在桌边,没开灯,屋里一片漆黑,桌上摊满了稿纸,他在发呆。

“小何?”高昕探头进来。

“嗯哪。”

“干吗不开灯?”

“在想事。”

高昕走进来,让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你稿子写完啦?你的散文?”

“写完啦,我的可笑的散文。”

“我来给你道歉……其实我不知道干吗要道歉……又没做错什么。不是,我是说,我大概是不懂事,可有些事我再不懂事也会懂……就是说……”

“你别说啦,我明白得要命。”

“你在生气?”

“不是,我在想我有多幸福,我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三年了,只隔着一道墙。三年,你却和你爱的人断了联系,你只能跟在他后边,找着他的脚印,就算他跟你只隔一道墙,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高昕想反驳,但终于没说出来,最后转成一声幽怨的叹息,“我一直都很庆幸有你在,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不用放在心里。”

“你以后要学会放在心里了。”

“我根本学不来的。”她突然询问地看着何莫修。

何莫修苦笑,“是的,我要回家了,我想家了。”

“你不说这是你的家乡吗?”

“我是说家呀,海那边的家,有爸爸妈妈在,我让他们等了三年了,今天看见那个找儿子的妈妈,我想家了。”

高昕安静地看着他,伸出手来,似乎要去抚摩何莫修的脸,何莫修闭上眼睛等着这让他战栗的接触,高昕却在最后改变了主意,狠狠捏住了他的鼻子,把他整个人从桌边拖了起来,“王八蛋!光会发你莫明其妙的感慨!我还根本不了解你呢!就得受着我爸天天叫你贤婿!”

何莫修只好跟着鼻子走,直到被甩在一边,高昕怒气冲冲向房门走去,她刚抓住把手,枪声就响了,如此密集,即使在沽宁被占领的那天也没有过如此密集的枪声。

高三宝和全福站在门外,目瞪口呆地看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枪声来自沽宁人视同魔窟的日军司令部,不仅被人听见,而且被人看见,天空交错着闪烁的弹道。

“他们打回来了!沽宁光复了!”高昕和何莫修冲了出来。

沽宁日军司令部外的空地上,日军聚在一起,尽其所有地对着天空射击。

一向注重仪表的伊达敲碎了酒瓶颈,把酒倒给他碰到的每一个人。神崎跳着难看的舞蹈,对空开着枪,语无伦次地大叫着“托拉,托拉,托拉”,那是日军袭击珍珠港的口令。他撞上了身后的长谷川,长谷川面沉如水,神崎忘了以前的不快,使劲摇晃着长谷川的肩膀,“我们奇袭了珍珠港!我们向美国鬼宣战了!我的军队将穿过整个中国,横扫东南亚!”

长谷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周围狂热人群的推挤把他们分开了。

长谷川转了身轻声地骂:“庆祝你们的愚蠢吧,世界大战爆发了。”

四道风和欧阳在山顶听着来自城里的喧哗,那枪声沿着城外的旷野传得很远,四道风急得上蹿下跳。欧阳放下望远镜,望远镜里什么也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