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月光下,老馍头带着小馍头在一块萝卜地里猫腰鼠窜,他们的目的地是菜地尽头一间比乞丐窝好不了多少的木屋。

小馍头看看四周,忍不住抱怨,“爹,咱走得了,干吗还回来?”

“家里床脚下还藏着钱。”

“你身上好多钱了!”

“你懂个甚?这是卖命钱,那是血汗钱,一水的都是钱!”老馍头拍拍口袋,让那里边的银圆发出他爱听的响动。

两人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如做贼一般钻进家门。

屋里简陋而凌乱。老馍头在床边的土坑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银圆。一共五块,他小心地把这血汗钱放在桌上,再把所谓卖命得来的五十来块银圆也放在桌上,这无疑是一笔财富,他脸上熠熠生辉,如瞧见了自己的未来。

远远一阵日语的喧哗声让老馍头惊跳了起来,赶紧把所有的银圆全揣到怀里。小馍头操起镐把,老馍头无声地夺下来,把儿子推到屋角。

屋外是一队巡城的日军,正践踏过菜地。一个日军对老馍头的家发生了兴趣,从很大的屋缝往里窥看。

老馍头躲在板壁后,一板之隔,他竭力屏着呼吸。

一柄刺刀从板壁缝里插了进来,贴着他的脸颊刮过。老馍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刀,眼珠紧张得呆滞,却没忘了死死摁住儿子。

那刀终于收了回去,老馍头往后退了一下,一块该死的银圆滚了出来,不偏不倚滚到漏缝中透过的月光之下,老馍头下意识地一脚踩住。

正要离开的日军对地上那只破鞋又有了兴趣,他隔着板壁一刀刺下去,把鞋挑了起来。刚从鞋里脱出脚的老馍头用光脚把鞋子下的银圆够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日军从壁缝里把鞋挑到自己眼前看了看,然后嫌恶地扔掉,又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地面,走开。在菜地里践踏的大队人马早已走远了,他吆三喝四地追了上去。

老馍头在黑暗中久久地站着,直到被儿子推了一下,他惊跳起来,然后在屋里寻找着废旧木板,把这屋子的门、窗、所有的缝隙全部钉死。他用极高的效率把自己的破家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

2

欧阳醒来的时候,思枫已经不在了,他的手上握着思枫的衣服袖子,依然保持着趴的姿势,两条小腿悬在床外,他用这样的姿势趴了一夜。

欧阳下床,挂了一晚上的腿全不过血,他一跤摔在床边,正想爬起来,思枫掀开帘子进来,她把一杯热水放在旁边,扶他起来。

“拉帘子拉帘子,别让同志们看笑话。”

思枫随手拉上了帘子,“你的狼狈相怎么总是让我看到?”

欧阳讪讪地笑,在思枫面前他很愿意收敛自己的口才。现在他终于可以在光线下看看思枫的样子,她苍白也消瘦了许多,由胸肩到一只胳膊全被绷带包裹着,欧阳不由有些歉疚,“实在该我扶你的。”

“一个快累死的人扶睡了三天的人?”

“你伤得很重。”

“比很多人算轻了。”

“再重就见不着你了。”

“但是见着了。”

欧阳笑了笑,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思枫从枕头下拿出一瓶药,那是欧阳专用的,她按老习惯把药片放在瓶盖里,把瓶盖放在热水旁边,欧阳安详而感动地看着,“你一直留着这些药?”

“从知道你没走就开始留,知道你是个留不住东西的人。”

欧阳苦笑,“没错,每瓶药都被我浪费了。”

“吃吧,照老习惯你转脸就找不着东西。”

“谢谢,但是我不要。”

思枫惊讶地看看他。欧阳摸出那个思枫写了字的药瓶盖给她看,“慎服,保重。我要爱惜身体,这药救得一时,害了一世,我得准备种新的活法。”

思枫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药片又放回瓶里,把瓶盖旋紧,放回枕头下,“我帮你收好,可你撑不住的时候要说一声。”

“怎么啦?”欧阳愕然,他并不能了解一个女人此时心思的细腻。

“没什么。我觉得好像什么都结束了,又什么都刚刚开始。”

“坏事都结束了,好事才刚刚开始。”

“明知道你在说假话,听了还是好受一些。”

“知道是假的就不要说出来。也许以后咱就在这隐居了,一直到战争结束。”

思枫终于笑了笑,“我不知道你这么能瞎说。”

“也许你在挖这地道时就想到了,有一天咱们的家会从地上搬到地下,挺好,比咱们地上那个家要好,跟邻居串门子也方便。”

思枫强绷着笑脸,“嗯,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我是个懒鬼丈夫,我的妻子费多大心血造了这么一处桃花源,我倒天天麻里木足在睡懒觉。”

“嗯,我也这么觉得。”

“很高兴跟您所见略同,老唐同志。”

思枫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欧阳笑笑,“都已经认了这地道是你挖的,那您当然也就是老唐同志了。”

“……你当然会知道的,你那么聪明。”

“只是太喜欢刨根问底的一个笨蛋。”

“希望你不要太生气,这些年做了很多违背你心意的事情。”

“跟你发过很多牢骚,可我想我要真见了老唐,先得感谢她这些年一直在保护我,费了那么大心血。”

思枫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谢谢。”

“该我谢谢,你们一直在保护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不过我得先谢谢你,再谢谢老唐。”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为每一个需要的同志。”思枫笑了笑,晕红了脸,她意识到欧阳不加掩饰的热情。

“你叫我什么?同志?”

思枫慌乱地坐开了些。

“帘子拉着呢。”欧阳回头瞄了一眼。

思枫没再避开。欧阳鼓了鼓勇气,坐在思枫身边,用一个指头勾住了思枫的手指头,思枫调转了头,给他一个侧脸,两人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学生。

欧阳忽然小声地笑,“对不起,我实在是做不来……”

思枫也笑,“是啊,我也是。”

“都同床三年了,忽然要来这出。”

“我看见你就想笑。”思枫笑着,“好像你非要扮成跟我不认识。”

“该死的地下生活,毁掉了我的初恋。”

“是初恋吗?欧阳同志?”

“本人大概是经过九死一生,可委实是情窦初开……嗯,你还是绷着脸比较好,这样子比较有氛围。”

思枫又忍不住笑,“算了算了,我不勉强你,你也别勉强我。”

“嗯,还是老夫老妻的样子比较好。”

“老夫老妻是什么样子?欧阳同志?”

外边突然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接着是激烈的争吵,两人愕然,起身出去。

四道风挤在通上地面的阶梯前,脚下是摔的破片,拦在阶梯前的邮差都已经被他挤得只好往梯子上站了两步。守备军士兵簇拥在周围。

四道风冲着邮差嚷嚷着:“我像老鼠吗?非得窝在这老鼠洞里过活?”

欧阳挤了过来,“你不像老鼠,你像老虎,不过把这叫老鼠洞,实在是对不起给咱们栖身之处的人。”

四道风横他一眼,欧阳拉了思枫,“介绍一下,老四,这就是我那匪婆子。”

思枫笑笑,“我们久仰四哥的大名,四哥这些年不知道为乡亲做了多少好事,任谁都伸个大拇指。”

四道风不由有些赧然,“哪有啊?我就是个拉霸王车的。”

邮差挤到思枫身边,小声地说:“他要出去。”

四道风立刻嚷嚷:“我要出去!闷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们开心自己过好了!”

欧阳冲邮差使个眼色,对四道风说:“你要透气?我陪你上去一会儿好了。”

“谁要透气?你当我还跟昨天一样光图自己快活呢?我……”他忽然发现自己说走了嘴,拍了一下脑袋一屁股坐在阶梯上。

欧阳莫明其妙地看看古烁和皮小爪,古烁不客气地调过头,皮小爪干咳了一声,“老四是想去给这些军爷弟兄借条路。”

欧阳问:“借什么路?”

四道风看着皮小爪,“你闭嘴!”

皮小爪再不敢说话,但思枫立刻明白了,“四哥和沙门会沙老爷子是叔侄的亲情,沙门会做的就是个道路生意,无论水陆航道,明道暗道,只要沙门会接下来就是四通八达,四哥是想借这关系帮守备军的弟兄出城啊。”

四道风诧异地看思枫一眼,有些悻悻,可仍感激她说话给足了面子。

“这倒是个办法。”欧阳看看身边的守备军,忽来的希望让他们脸上充满渴盼。

邮差说:“赵老大还没回来,现在事情都是他拿主意。”

欧阳摇摇头,“非常时期,空等就形同杀人害命。”

邮差犹豫地看着四道风,“沙门会的名声……”

四道风没好气地白邮差一眼,“你看我它也香不了。”

欧阳打断他们的争辩,“利用一切可用资源,现在它可能是唯一的一条路了。”

思枫点点头,“确实是唯一的一条。”

思枫的话让欧阳下了决心,他上了梯子,小心地将顶盖打开,“老四,我陪你去。”

“你爱来不来。”四道风从欧阳身边挤过,径直出去。

欧阳看着思枫,微微一笑,“我教课去啦,带不回银子,最多带个好消息。”

思枫勇敢地笑了笑,看着欧阳一闪身消失在视线里。

3

长谷川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就是原来蒋武堂的住处。蒋武堂的东西都已被清走,偌大房间徒空四壁,行旅生涯的长谷川也没什么要搬进来。

伊达进来的时候,长谷川正在椅子上打坐,蒋武堂是个生活上极不讲究的人,那张粗糙的椅子坐得长谷川一脸痛苦,频频地变换着姿势。

“长谷川君?”

长谷川皱眉,“我认为蒋武堂是个极没有品味的人,他的椅子都叫人心浮气躁。”

“可他作战很勇敢。”

长谷川站起来,拍拍伊达的肩,“可一把好的椅子能让人很快进入禅的境界。”

伊达有些不知所谓,只好转入正题,“我们的巡城部队与守备军的残军发生了遭遇战。”

“守备军居然还有作战的能力?”

“他们伤亡惨重,但是又逃走了,相信还在这座城里。”

“我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可希望尽快消灭这城里抵抗的枪声,这样才好把它移交给友军。我们的目标不是滞留此地,而是继续推进。”

“您说得很对,这座城市已经被征服了。”

长谷川笑了笑,“被征服了?倒也未必。但今天我就要让它恢复运转,并且我要去见一些人,没有他们我们在这里永远是过客,也永远得听这些抵抗的枪声。”

“您一定能成功,我能看出您已经计划好了。”

长谷川哈哈大笑,“是的,在五年之前。”他喜欢看伊达尊崇和惊讶的目光,却忘了那椅子的粗粝,一屁股坐下,被硌得又跳了起来,“他妈的!”

伊达惊讶地听到长谷川的粗口,“长谷川君?”

长谷川又恢复了他的儒雅,“没什么。几日辛劳,小疾又患了。”

他并不愿意把痔疮这类的毛病告诉一个崇拜自己的人,“要解决的问题真是很多。”他挥挥手,让伊达同他一起出去。

街道上,一队日军挨家挨户砸开房门把里边的住户轰出来,嘴里嚷嚷着很难让中国人听懂的中国话:“工作的!你的要工作!”

市民们被集合在余烟未尽的街道上,一个日本军官把一张中文写就的文告贴在墙上,随手从人群中指出一个,“你的,念!”

那青年看着文告念道:“字谕……”

“大声的!大大声!”

“字谕沽宁市民,吾以倭国皇军龟孙子之名义,谨发此令,即日起……”

一干日军听得甚是满意,至少觉得抑扬顿挫很流畅。市民们担心地听着,他们知道那个气盛的年轻人在做什么。

长谷川和伊达骑马从旁边过去,长谷川皱着眉和伊达说着什么,伊达立刻招手让那军官过来,礼未毕一脚踢了过去,“蠢货!他在骂你!”

那军官气急败坏地跑了回去,一刀劈下,血溅在文告上。

“你的来!”

人群里传来另一市民哆嗦的声音,“……即日起恢复一切秩序,工者复工,学生返校,商家开市,有怠工者、罢工者、罢学者、罢市者,一律课以重惩。令出即行……”

长谷川和伊达满意地率领身后的护卫部队离开。昨天被摧残过的沽宁一点点地从他们眼前滑过。

长谷川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一股被征服的味道,但是我也闻到反抗的味道。”

“让他们立刻去工作。正像您说的,当他们只为生计奔波的时候,就已经被征服。”

“不是那么简单,伊达君,我们让这座城市的四肢动起来,但现在我们正要去征服这座城市的大脑。”

“谁是这城市的大脑?”

长谷川笑而不答,他转到另一个话题,“刚才那插曲让我想起我们最大的损失。”

“您是指什么?”

“对这城市的几次渗透作战让我们损失几乎所有会说中文的军官和士兵,现在连那份文告都是我亲自起草的,生活在一个中文世界里而不懂中文,那我们就是瞎子,就会像刚才那样被人捉弄。”

“让他们返校不就是为了教他们日文吗?”

“难道您真相信他们会用日文问早安?他们会用日文说早安,但转过身就用中文骂:‘我操你祖宗。’”

“可怜的中国人,什么都不会,连汉字都是抄我们的,却还不肯好好说日文!”

长谷川几乎被伊达的宏论吓得掉下马来,“这个……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伊达理直气壮地说:“我的朋友们都是这样说的!他们都是很有身份的武士!很多中国字和我们的字是一样的!难道不是吗?”

长谷川瞠目,他决定适应这个事,“你说得对,我也相信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

“那是什么意思?”

“有两种真实,我们只需要有利于我们的真实。对,紧咬住现在,所以,今天要征服沽宁的大脑!”他笑嘻嘻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伊达在后边大惑不解地挠着头,他并不清楚他做了什么让偶像如此斗志昂扬。

4

高昕从窗口看出去,那两个日本兵还泥塑一样地戳在门口。她恨恨地回到屋里,在日历上的这一天打上一个大大的黑叉。

“这是什么意思,小昕?”何莫修永远是个勤于观也勤于问的人。

“我们做亡国奴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懂了?”高昕恶狠狠地说。

“这对你的精神状态没有好处,我推荐几本关于逆境中生存的好书……”

“滚回你的美国去吧!他妈的!”

“小昕!”高昕的粗口让高三宝皱眉。

“我又不是骂他!”

何莫修委屈地说:“我知道你是意有它指,但说这种话总是有失风范……”

“我骂的就是你!”高昕让何莫修把火又撩了起来。

高三宝烦躁地抽着烟,“小昕!”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啦!可天天要这样过,干脆不要活了!”她火气十足地上楼,一路重重的脚步声由近渐远,何莫修仍想追上去。

“小何,你就不要找她说话了。”

何莫修转身,“但是一切心病都是要说开的,我可以运用分析学……”

“我不管你用什么,可你和我们想的不是一种东西,你怎么开导她?坦白地讲,你还和以前一样优秀,可你是因为同情留在这里的,你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难受。”

“我是中国人!高伯伯,我是沽宁人!”

高三宝苦笑,“我知道,昨晚我警告你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正发生在你我之间。”

何莫修哑然了半晌,高昕重重的脚步声又由远而近,他担心地听着,“她下来了,我真的替她难过。”

“你干什么?”高三宝突然被吓了一跳,高昕手上端了一杆他收藏的老燧发枪。

“我说过不要活了!”她把枪管照着窗户捅了过去,碎裂的玻璃四溅,她并没费心找目标瞄准,其实她也未必忍心朝个活物开枪,她只想把心里郁气宣泄出去。

“你没把枪通条拨出来!”何莫修不顾死活地扑过去,把高昕扑倒在地上,但高昕已经打着了火门,轰然的巨响声中整个枪管都炸裂了。

高昕被自己制造的动静吓蒙了,看看压在身上的何莫修,他被碎片划破的颈根上正流着血,她顿时手足无措。

何莫修摸了一下颈根,立刻也蒙了,他晕血。

“我给你包扎!”高昕轻轻把何莫修推开,抬头一看,高三宝正一脸凝重地看着窗外,而全福在一边筛糠。高昕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窗外有两匹马正在惊蹿,马上的长谷川和伊达死死勒住马头,他们身前半条街的鬼子荷枪实弹漫了过来。

高家门外的两个鬼子开始拼命用枪托砸门。

“好像一早就在等着响这一枪似的。”高三宝苦笑。

“老……爷……”全福已经吓傻了。

“开门,我不想再把家里弄得乌七八糟,是祸,它一总会来。”高三宝自己去开门,尽量不卑不亢地走了出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两条腿也在簌簌发抖。

高三宝刚出门就被门口的两名日军持枪对准,而长谷川的护卫也齐齐把枪口对准了他。高三宝犹豫一下,终于在台阶前停下步子。

长谷川和伊达下马。

伊达还好,长谷川则被那匹惊马搞得有点狼狈,但几步走过来,他已经调整到了一种外交味十足的风度,“沽宁高会长?闻名已久,特来晤会!”

高三宝被此人流利之极的中文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拱拱手。

长谷川虚情假意地笑笑,“高会长果然是大家风范,迎客还有鸣礼炮的习惯。”

“迎客?”高三宝看起来很想说句狠话,但终于作罢,“……老朽正在试枪。”

“试枪?这种非常时候会长试枪,意欲何为?”

高三宝又很想说句狠话,但对着那种阴恻恻的眼神,就是没勇气说出口,“老朽……有收藏古董枪的嗜好。”

长谷川一脸欢喜,“原来高会长也是同好?我在日本也有收藏,只是人穷志短,只收些本国产的铁炮,欧洲名枪是一支收藏不起。”

何莫修和高昕终于鼓足勇气从屋里出来,一左一右地把高三宝扶持在中央,长谷川微笑着看看这两人,一个脸上熏得漆黑,一个捂着颈根,一看就不是试枪。长谷川也不说破,倒是那三个人被他看得愈发不自在。

高三宝想打破僵局,指了指身旁的两人道:“这是小女,这……”

“令爱千金高小姐,名讳一个昕字,集会游行都很来得。这位是刚从欧洲归来的原子物理学何莫修博士,据说和居里夫妇是一个行当,那更是各国都重金礼聘的人才,在上海都见过报的。”长谷川得意地卖弄着他的知根知底。

“何博士已经入籍美国了……他是小女的未婚夫婿。”

高三宝这话形同告诉别人不要轻举妄动,长谷川因为精神上占到的绝对优势诡秘地一笑,“美国是我国的友邦,没他们的钢铁这仗早打不下去了,对何博士自然也是要格外照顾的。”

三人意识到长谷川那种笑里藏刀的重压,只好沉默。

“怎么?高会长不让我看看您的收藏?”

高三宝无奈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边用眼神给全福示意。

长谷川不客气地进屋,一见高三宝家客厅里的收藏,忙欢喜赞叹,满脸艳羡。

高三宝焦虑地在旁边站着,直到全福把两支盒装的火绳枪拿下来才松了口气。他拿起一支枪对长谷川说:“阁下请看这对十六世纪的皮夏利火铳……”

“放一边吧。”长谷川头也不回。

高三宝愕然地放下。

“在下发现高会长这里真是一座宝山,原来高会长对有些年头的东西都是有雅兴的,在下也是,对历史有着莫大的兴趣,进了贵府便如进了浩瀚史海,真是说不尽的……”他拊了拊掌,用这种无声表示自己的惊艳。

“阁下喜欢什么?”高三宝冷淡地问。

“那尊座钟真是富丽,在下军旅倥偬,一切从简,时间上却一向极紧……”

“那是路易十六年代的座钟,见过法国的革命,也见过拿破仑的战争,跟阁下这么说是老朽一向觉得这些古老之物都有自己的生命,你有了它,可并不是它的主人。”高三宝略有些动容,显然这钟是他很看重的东西,他挥挥手,“拿走吧,反正你们人多,也抬得动。”

“那怎么好意思?初次登门造访,未备薄礼倒要会长破费……”

“我老了,客套话讲多也讲不动了。”

长谷川笑笑不说什么,转而又看着一对大花瓶,“那对景德瓷也有些故事吧?”

高三宝苦笑,“有多少故事它都是你的,送你了。”

长谷川已经连客套也不用了,在房里饶有兴致地走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拿起一张唱片,“《新大陆》?我喜欢的音乐,可惜这次没拿来。”

何莫修终于小动了一下,他有些无法忍耐了。

高三宝道:“拿走吧,阁下还要什么东西开个清单好了,一总都可以拿走,只是……阁下来此到底是有何事?”

长谷川笑了笑,终于回身坐下,高三宝只好也陪着坐下,长谷川却哦了一声又站起来,高三宝只好又站了起来。

“高会长的椅子真是舒服煞人呀,想必是最名贵的紫檀吧?”

“也没那么名贵,阁下待会儿一起列在清单上好了。”

“这真是让在下无地自容了。”

高三宝冷冷地看着他,“阁下此来……”

“哦,久闻会长大名,设了个局,”长谷川笑笑,“饭局,我的东道,恭请会长光临。”

“饭局?沽宁现在还有哪家馆子敢开门?”

“这点尽管放心,在下今晨已下了命令,沽宁即日起无论大小店铺、工场码头,一律恢复作业。”

“好为你们效力?”高三宝立刻明白了。

长谷川笑,“也好让会长赚钱哪!”

“我常去的满江楼已经被你们炸了。”高三宝明显不想去。

“满江楼?徒有其名徒有其表,我带会长去个地方,无名居,保会长大快朵颐。”

“我是老沽宁了,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老沽宁未必了解沽宁,我是上次来贵地侦察的时候发现的。”他笑了笑,伸出只手,“请。”

高三宝感觉出来那假笑后的强硬,他站起身来。

“我也去。”何莫修凑上来。高三宝看看他,又看看跃跃欲试的高昕,瞪她一眼,“你不准去,家里家外都得有人。”

高昕站住,她愣愣地看着高三宝和何莫修一起出去,前边有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相迎,后边几个日本军官跟随,那样子,绝不像去吃饭。

5

邮差带着欧阳和四道风在巷子里穿行。别人走巷子是沿一条巷子直线到底,唯他是横着走,从这条巷的对门走到那条巷的对门,再从某个难以觉察的小门绕到另一条巷子进另一个对门,如此反复再三,连四道风也搞不清那无穷多的门到底通向何方,四道风有些光火,“要怕我泄你们的底把眼睛蒙上算了,也好过在这磨鞋底!”

欧阳却是一脸赞赏,“我今天肯定一件事,不是为了我,你们根本不会暴露。”

“就快到了。”邮差对夸或骂都没什么反应,只是又转过一道门,推开紧邻的另一扇门,再走两步推开一扇门,一条四道风终于认识的巷子出现在眼前,四道风吁口大气想要出门,却被邮差拦住,“不能带枪。”

四道风看看那两只伸出来的手,“你想我死呀?”

“老四,你也不想昨天的事再来一遍吧?”欧阳把自己的枪交到邮差手上。

四道风愣了一下,把一对盒子炮重重拍在邮差手上,出门。

欧阳拍拍邮差的肩,转身竭力追上四道风的步子。

一辆黄包车从长巷里疾奔过来,拉车的车夫如同身后有鬼追着。四道风往巷子中间一站,双手一横,拦死了整条巷子,“我是沽兴行的四道风!我要用你的车子!你回头到我行里来,还你辆簇新的车,再附送一天的工钱!”

“四哥你饶了我吧!”车夫说着,他竭力想从四道风身边过去。四道风一把把他拉住,“你瞧好了!我是四道风!”

车夫苦了脸,“哪天都行,今天你饶了我!鬼子满街抓人,见没活干的就抓呀!”

“我就活见了你个鬼了。”四道风愣和人抢车。

巷口拐进两个鬼子,气势汹汹向他们走过来。欧阳拉了四道风一把,四道风放开手,那车夫一溜烟儿跑了。剩下他俩僵直地站着,直到刺刀快戳上鼻尖,“你们的!什么的干活?”

四道风看看欧阳,欧阳摇头,四道风只好隐忍着一言不发。可孔武有力的他引起了日军的注意:“你的跪下!什么的工作?”

“杀两腿猪的干活。”四道风一动不动,两只下垂的袖管口慢慢滑出两截刀锋,欧阳往前一步,把四道风拦住,日本兵立刻把刺刀对准了欧阳。

欧阳操着日语解释,“我有工作,我是沽宁中学的教师。”

俩日本兵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一个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当然比四道风更让他们注意,“你是谁?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我去过你们的国家,它以前是很美丽的。”欧阳竖起一根拇指称赞道。

另一个日军高兴地说:“我的家乡也是很美丽的。”

“我听出了你的口音,你是广岛人。”

“是的!你去过我的家乡?”

“我去过很多地方。”

“告诉你吧,被我们占领,你们就有富强的希望。”

欧阳不由苦笑了一下,“你们一向是个幻想力很强的民族。”

“我听不懂你的话。你像是一个出身很高贵的人?”

“一点也不高贵,我的祖上像你们一样是种田的农民。”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种田的?”

欧阳对着这两个谈发了性子的日军苦笑。四道风退了两步,靠在巷口的墙上,他的刀已经收起来了,表情有些无聊,看欧阳的眼神也多少有些蔑视。一队日军踏着正步从街上走过,四道风看着,竭力想适应这个忽然变得陌生的家乡。

欧阳终于脱出身来,双方甚至还招了招手,他急急地走向四道风,做着眼色低声说:“快走,别回头,碰上两个话痨。”

四道风打个哈欠,“我还以为你能用嘴把他们说死呢。”

“离我们的藏身之处太近,你一出手让他们成了死尸,那是给鬼子做路标。”他看看巷口扔着的几个破麻袋包,也不知装的是什么,踢了一脚,“扛起来。”

四道风白欧阳一眼,“我有病?”

“话痨说,他们现在见没活干的就抓,他们要尽快让这座城市为他们运行。”

四道风无奈,恨恨地扛起一麻袋包大步走开。

6

被日军簇拥或者说押送的高三宝、何莫修停在一家很小的馆子前,店名正是无名居。尽管开业,店里绝无顾客。老板和一个伙计看着这帮煞星直冒冷汗。

长谷川一脸得意,“如何?高会长,你们有句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高三宝的注意力更多停在门口那张文告上,他仔细看了看那歪七斜八的拙劣字体,“不错。”他点点头走开。

长谷川知道高三宝嘲讽的是什么,他说:“我们熟悉贵国文字的人不多,这还是下属对着在下的拙笔照猫画虎,所以一定要加强和会长的合作。”

“老朽对合作与赚钱都没兴趣了。”

“会长会想通的,”他转头对店老板说,“又来打扰,这是贵客,要把你们店里最有特色的菜都拿上来。”

店老板嗫嚅:“什么都没了。”

长谷川平静地说着狠话:“如果拿不出八个大菜,我会把你放锅里烹了。”

店老板吓了一跳匆匆去了,长谷川对着高三宝做了一个楼上请的手势。

高三宝冷笑,“如果我拿不出八个大菜来,阁下是否也准备好一口烹我的锅?”

长谷川答非所问:“会拿出来的,是我请客,我丢不起中国人最爱的面子,我像中国人一样好个面子。”

高三宝看看眼前那陡直的楼梯,艰难地走上去。

凡人在二楼坐定。高三宝和何莫修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无心说话也无话可说。同样沉默的还有一个伊达,不过他的沉默只是出自武士的风范,唯长谷川一人纵横捭阖,谈笑风生。

不一会儿,店伙战战兢兢把一个托盘端了过来,托盘上的四个小钵里是很家常的菜,清炖狮子头。

长谷川笑笑,“第一道菜来了!我就说八道菜一道不会少,可能还会有饭后的点心!”他很精专地吃着,捣碎了,浸汤,小口小口地细嚼,“美味!会长想不到第一道莱居然是这样的家常小菜吧?我保证你没尝过这样可口的小菜,滑而不腻,入口即化,有时候你简直以为一块化掉的是舌头……会长为什么不吃?”

“我很少吃肉。”

“中国人有句话叫盛情难却,刚才也说过在下比中国人还好个面子。”

何莫修在一旁插嘴,“他说了不想吃。”

长谷川笑了,“何博士,我保证我做了什么的话,美国不会为此向日本宣战的。”

何莫修怏怏,“食物是进他的胃,和你的面子没有关系!”

长谷川笑得越来越阴森,高三宝伸手止住何莫修,拿起食具吃了一小口。

长谷川拊掌而笑,在并不大的二楼上来回走着,不时到窗棂前看看鱼鳞般的青色屋顶,“今日不算尽兴,我说话说得很累,可大家没有共同的话题。那就尽早言归正传吧,我五年前来沽宁就久仰会长大名,这次再来,会长的事业更是蒸蒸日上,看看这座城,运转着、行动着、呼吸着,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独特的生命和韵律,但又是构成一个国家不可缺少的齿轮。”

“中国的齿轮。”何莫修说。

长谷川指着何莫修,“现在是帝国的。”

何莫修单薄的勇气被那家伙一指便慑住,讷讷闭嘴。

“会长是这个生命的大脑,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码头和三分之一的沽宁是被会长的大脑控制着运行。我要会长和帝国合作,并请会长荣幸地接受这种荣耀。”

高三宝苦笑,“荣幸么?你要我的码头,不外乎把沽宁做条兵道,沽宁以后是日本往中国运送军队的门户,而杀中国人的炮弹都是经高某之手运出去的,高某可以干脆地说,如此这般,高某不如去死。”

长谷川耸耸肩,“去死好了。”

高三宝僵直地站起来。

“先提醒会长一句,会长家人不多,只有区区的一个半,这实在叫我有些为难。”

高三宝看着长谷川阴气森森的笑脸,顿时绝望。

长谷川忽然又笑得阳光明媚,“会长一定不是个会打牌的人,刚开局就打出了最后一张牌。”他笑嘻嘻看着高三宝的信心一点点融解,“坐,请坐,一些小事,无须如此剑拔弩张。”

高三宝茫然地坐下。

屋里一片寂静,长谷川也终于歇嘴,远远传来悦耳的二胡声。

长谷川一脸陶醉,“很美的音乐,听说这位罗非烟老先生是和会长并重的沽宁老人之一,一把胡琴直拉得人感时溅泪;好些人深夜不眠,就为听他一曲独奏。高会长,在下对沽宁还算知己知彼吧?”

高三宝没说话,他似乎不再打算说话。长谷川自得其乐,他踱到窗前看着。罗非烟被自己的徒弟罗非雨搀着从巷子深处过来,他随心所欲拉着自己的二胡,并不成曲,却独成韵律。

“我喜欢音乐。”长谷川转身对随侍的部下说了些什么,那名部属点点头立刻去了,长谷川转身,何莫修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眼神,立刻将头转开。

罗非烟和他的徒弟罗非雨被几个日本兵带了上来,罗非雨是个俊秀得有点女气的年轻人,像罗非烟手上的二胡一样,他总是跟师傅如影随形。

“罗老。”高三宝站起来欠了欠身。

罗非烟点点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并非倨傲,他只是不爱说话,当着一干日本人就更不爱说话。

长谷川兴致勃勃地用日语向伊达介绍着罗非烟,“他像个卖唱的吧?你错了,他从来不为钱唱,他拉琴是因为他喜欢,他不拉也是因为他喜欢。沽宁三怪,一怪就是这位有钱不挣非住贫民窟的罗先生,二怪是这位四处派钱钱倒越来越多的高先生,三怪你还没见过,那是一位把着半省水陆通道却自称大隐隐于市的沙观止沙老先生。”

一直正眼不看人的伊达终于正眼看了看罗非烟,过于郑重地点了点头,罗非烟仍是置若罔闻。

“罗先生请给我们拉个曲子吧,算是佐酒。”长谷川说。

罗非烟拉响他的二胡,他拉的是一首极度哀伤的曲子,高三宝心事重重,仍是听得痴了,何莫修已经快哭了出来。

长谷川听出了不对劲,“停!停!罗先生,您好像不清楚我们需要什么?”

罗非烟停了,但并没有看他。

“我们是胜利者、征服者,我们主宰你们的命运,现在我们需要欢快的音乐。”

罗非烟换了一首曲子,这次节奏快了很多,于山穷水尽处又生出柳暗花明,直听得几个人血脉贲张。

“停!停!现在的曲子充满杀戮之气,不要以为我不懂,这曲子叫《十面埋伏》,中国人喜欢隐喻,你现在拉这曲子的意思我很清楚。”

罗非烟没有要停的意思,如果说先前确是隐喻的话,现在则成了明喻。

“换个曲子。”长谷川已经在生气。

“罗老?”高三宝捏了把汗,他很清楚长谷川是那种谈笑间就可杀人,而且喜欢谈笑间杀人的人。

罗非烟头也没抬,他忘我地拉着,已经没什么能让他的琴声停下来。

长谷川苦笑着摇摇头,“疯老头子,由他去吧。”他转向高三宝,“高先生,您了解我们日本的文化吗?”

“不了解。”高三宝对他岔开话题有些莫明其妙,但为了罗非烟他是求之不得。

“我的民族尽量把事情做得完美,如果实在不能完美的时候,他就会选择一种完美的死亡方式,这种方式用你们中国人能理解的词来说,叫作剖腹。”长谷川转向伊达,“伊达君,我们在说剖腹,我想给高先生做个示范。”(日文)

伊达吃了一惊,“什么?”(日语)

长谷川没理他而转向高三宝,“伊达先生说光说您不懂,得做个示范。”

“什么?”高三宝一脸的云里雾里。

“蛮头,你听见了吗?做个示范。”长谷川说。

蛮头迫不及待地拔出刺刀,他看看长谷川,长谷川向罗非烟摊了摊手,“在座值得尊敬的先生只有一位。”

尽管语言不通,高三宝却忽然明白了长谷川要干什么,他惊得跳起来,“这不行!”

“我是东道,行与不行我说了算,高先生好像连最基本的礼貌都忘了。”

“他跟这事没有关系!”

“从进来坐在这,他跟这事已经有了关系。”

“你要求的那些事情我们可以再谈……”

长谷川无动于衷地笑笑,对着蛮头将一只手下切。

蛮头站在罗非烟身后,一只手肘卡着罗非烟的喉管,一只手将刀慢慢刺入罗非烟的腹部。徒弟罗非雨扑了上去,被旁边的日本兵一枪托打得摔在楼板上。

何莫修豁然而起,“我抗议……”

几支枪立刻向他指过来,他只好坐下,像高三宝一样茫然看着眼前发生的惨剧。

长谷川和伊达都面无表情。

罗非烟的二胡仍在响着,尽管已经有些变调。

蛮头高效而精确地执行着长谷川的命令,将刀由左腹刺入后,向右腹上挑,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刻意地延长着罗非烟的痛苦。当他手上的刀完成了最后一个上挑动作,拔出刀的时候,罗非烟手上的胡琴终于因痛苦而绷断。

蛮头把罗非烟斜靠在楼壁上,血如泉水般涌着,却并不会立刻死去,只能发着粗重的喘息声。

长谷川看看高三宝,高三宝死死盯着垂死的罗非烟,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再看了看何莫修,他的神情如同在噩梦里被定格,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长谷川终于真正轻松地微笑,给自己倒上酒喝了下去,他回头对伊达说:“走,现在我们去拜访沽宁的另一个大脑吧。”他对两个日本兵说,“你们留在这儿,看着他们,直到这个人真正死去。然后,让更多的人看到他。”

长谷川和伊达一行离去,屋里一片死寂。

罗非雨瘫在地上,高三宝傻在桌边,何莫修靠坐在板壁边,眼眶下泪痕未尽,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罗非烟的呼吸声终于中断。两个持枪的日本兵过去探探他的鼻息,然后把那具残软的肢体拖了起来,从窗边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