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芦焱双手被反铐,头朝下塞到了座位下,四只脚踩着,两支枪对着。车在颠簸行驶,芦焱的头重重地磕着地面。他拼命想看到车窗外飞逝的家,被押送者摁了回去。那一瞬芦焱看见人影一闪,岳胜一个翻滚到了车上,把他的折刺由下至上刺进了临窗那名青年队的下颌,然后他挑着那个人当挡箭牌,一枪打死了后座的另一人。司机掏枪,被方向盘弄得动作不大利索。

芦焱:“岳胜?”

岳胜:“不是我!”

芦焱正自莫名其妙,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呐喊,卞融挥舞着她的坤包冲过来。岳胜用他的折刺扎穿了椅背,司机死不瞑目。芦焱被岳胜拔萝卜一样地拔出来,割了脚上的绳子就开始跑路,他们上了岳胜的车,向贫民窟驶去。

他们进门的时候,门闩正在桌边沉默地擦枪,连同他那极有限的几发子弹。他那警惕而冰冷的目光让芦焱下意识地把卞融护在身后。

门闩:“天下大乱,你们几个去哪里了?”

芦焱:“我回了趟家。岳胜拧不过我。”

门闩:“见到你父亲了?”

芦焱:“见到了。”他向岳胜伸手,岳胜拿出那个文件袋,芦焱把它放在桌上,“这东西没有问题了。我把它交给你了,如何支配,权力在你。”

门闩:“发财的梦人人都做过。可能买下整条街的钱放在面前,却再也没时间去碰它了。”

芦焱:“为什么没时间?也许我们现在有时间了,有比以前更多的时间。”

门闩:“你知道什么?”

芦焱:“知道了一些事情,等我想好了,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们。”

门闩站了起来,把那些子弹一发不落地纳进怀里,仔细地包好了他的枪。

门闩:“那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我没时间了。”

芦焱:“没时间了?你要干什么去?”

门闩向外走,经过芦焱身边时,他很近地看着芦焱的眼睛:“你不在的时候,我从日本人手上救下一个我们的西北旧相识——欠记客栈的欠老板,他临死时告诉我很有趣的话。”

芦焱:“什么?”

门闩:“芦焱,是先生最后的骄傲。欠老板是若水的死忠,被他尊为先生的人当然是若水。现在,你有话要告诉我吗?”

芦焱:“是的。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门闩从这句废话中明白了一切,他径自出去。

芦焱大叫:“挡住他!岳胜!”

岳胜本能冲了上去,门闩粗暴地把他推开。卞融惊讶地瞧着两个男人推搡厮打。

门闩冲芦焱咆哮:“我跟你急不是因为你是若水的儿子。要是跟你算老子辈儿的债,我先得冲我的前十几年抹了自个儿脖子!我急的是你现在想干的事!”

芦焱:“我什么也没干!”

门闩:“就是因为你什么也没干!你知道若水和日本人要联手杀屠先生对不对?整件事就是你爹为了杀屠先生布下的局,你想把它拖成了是不是?冲你的老爹?为你的仇恨?还是你觉得屠先生死了咱们就平安大吉,正好渔翁得利?”

芦焱:“可那是我爹,就算他还有一个名字叫作若水!我恨屠先生,最恨的是他把我爹逼成了汉奸!最重要的是,屠先生死了,我们就可以活!我们可以把系在裤腰带上的脑袋放回脖子上了!”

门闩抄起手边的零碎就冲芦焱摔了过来,岳胜挡不是不挡也不是,卞融误挨了一下干脆也对门闩摔了过去。

但门闩只冲芦焱:“隔岸观火从中渔利是不是?那我们和那些把事情搞成眼前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区别?”

芦焱:“是我们的生死存亡!我没工夫去管你的道德!”

门闩:“你这个酸丁只想着道德吗?想没想过上海?这里的地下势力十之八九是屠先生执掌,他死了就由你爹和日本人接手,到时候你准备在满城汉奸中讨生活!想没想过江浙?屠先生一死,能跟日本人对抗的抵抗组织至少去掉一半!然后是唇亡齿寒!剩下的一半也要遭灭顶之灾!想没想过中国?没了他的情报网正面战场上我们要多死多少人?你爹甩给你的钱又能买回几条人命?道德?”

芦焱:“干什么去?”

门闩:“去救屠先生!我说过英雄只死一次,懦夫死很多次。这回我这个狗日的英雄怕是做定了!”

芦焱:“岳胜,挡住他呀!”岳胜有点发蒙。芦焱又喊:“你想他像青山一样粉身碎骨?”

岳胜冲出去,芦焱和卞融也冲出去。门闩和岳胜在陋巷里厮拼,芦焱也扑了上去。门闩用枪托击倒芦焱把枪对准了他。

芦焱:“你不会开枪的,你不会再杀自己人了。”

门闩:“芦焱,我最想杀的是你。你对不起青山,你居然以为他交给你的仅仅是钱和物,你错了,芦先生。青山给你的是他没走完的路,和所有人的命,包括我这个该死还没死的。”他把芦焱踢开,“别再过来了,别再浪费我本该用在日本人身上的子弹。”

芦焱咆哮:“我就是要过来!我不光要过来,我还要跟你去!去救那个王八蛋,救他妈的屠先生!”

门闩愣了一下,收枪:“滚远点吧!我一个送死的人,没必要带个定时炸弹。”

芦焱:“我知道,我只是想不明白!我骂我爹那一套,恨屠先生那一套,可我把他们那套全接了过来,把青山给我的全扔掉了!我帮着日本人成了事,跟那些我恨之入骨的人做的一模一样,对不对?所以我现在得去坏他们的事,去救屠先生,顺便去死。”

门闩犹豫了一下:“欠老板说你爹对你刺屠刺了个半途而废耿耿于怀,有心在原址把这件事做完。可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刺的屠先生。”

芦焱:“连个秦始皇都找不着你演什么荆轲?”

门闩:“路在嘴上,我会问。”

芦焱:“十四年前芦焱在哪里拿刀戳的屠先生?你跟扫马路的这么问?”

岳胜:“我知道!”

两个人一起看着他,岳胜紧张地走过来。

岳胜:“我真的知道,因为拉和老陈,芦淼指给我看过。”他郑重地向芦焱,“我和门闩去,你留下来,那些文件得有个靠得住的人转交。还有,给我的命令就是保护你。”

门闩和芦焱面面相觑。

门闩:“对呀,那些文件。”

芦焱:“三个人去俩。手心手背,输的留下。”

这真是个很扯的解决方式,但当芦焱把手举起来时那两位也把手举了起来。芦焱一个手心,芦焱狠狠一巴掌砍在岳胜颈根上。

岳胜:“我说过的,请让我挡在你和子弹之间。”

一声闷响,门闩直接拿包着布卷的步枪把岳胜拍晕了。

门闩:“我保证他功夫练不到后枕骨上。”他看着芦焱,“我很想岳胜一起去,可时光认得咱俩却不认得他。以我的想法,我们都死在他面前了,这些刚发芽的种子就不会被他们掘了。”

芦焱:“而且那些联络组织的事我都是外行。”他同情地看看岳胜,“怎么又是这样?他醒来一定是这句话。走吧,我们两个人?”

门闩看看卞融:“还有一个人。”

芦焱苦笑:“又得去谈笔生意了。”

卞融:“一笔大生意,绝不能带我去。我应该什么都不懂,还是什么都明白?”

卞融:“……能不能不去?”

芦焱:“总得有人去,而且……”他看了眼岳胜,“不去的人,已经选出来了。”

门闩看了看天色:“告诉她你很快就回来。”

芦焱:“不,她讨厌假话。”他向哭泣的卞融宣布,“我永远也回不来了。你已经踩着我这座桥,过了这条河,河对岸很宽广,比大沙锅还宽广。你再也不是池塘,你看见你的五湖四海……”他从卞融手上一点点拽出自己的衣服,“现在,我也要去我的五湖四海了。”他想走,但看着哭得不成话的卞融,又说,“可不可以……一个极其私人化的要求?……一棵树需要的不光是药,一棵树还需要书,我的学生,他们没有教科书。我一直想,要是能活着回去,我就背一捆教科书……你,能不能帮我寄一些教科书?”

卞融:“……写谁收?”

芦焱:“……何思齐。我的学生们一定会老实不客气打开每一个何思齐的包裹。”他憧憬着,“然后,他们就有了教科书。”

卞融:“我会寄。”

芦焱感激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感激他的学生终于有了书,还是感激卞语不成声的啜泣。卞融一把抱住他,用力之猛,让他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个女人的拥抱之中。

芦焱:“好啦,谢谢你解决我最后一桩心事。其他的,我要自己去解决啦。”

芦焱和门闩从小巷摸进与正街直通的弄堂。芦焱惊呆了,这里是十四年前,行刺屠先生的那一天,他们藏身的地方。芦焱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却只知道一个人的名字:阿卯。门闩解下背上的长布卷,珍惜地拿出他那支本该上缴却被私藏了的步枪。芦焱也摸出他那把卖相难看的刀,但是门闩从他的厚布卷里掏出了一根木条,递给他。又一次惊呆,和十四年前芦焱得到的那把简直一模一样。芦焱下意识地去拔,看着那木条里藏着的锋刃。

芦焱:“……他们把我们塞进锅炉,说,让你们烧。你们给我木头。”

门闩:“啥?”

芦焱:“没什么。想起你说的,我们从这里开始,也就要在这里结束。”

缩在巷角里的门闩以屋顶为目标,试了一下他刚调好的枪。

门闩:“最大的麻烦是,我们知道你爹……不,日本人要在这里行刺,可根本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行刺。”

他回头,发现芦焱跪在地上亲吻着。

门闩:“这种事你总不至于要问土地公公吧?”

芦焱:“我在祭拜几个死人。他们就是我的开始。”

门闩:“你们当年就在这里刺杀屠先生?”

芦焱:“当时藏住我们的就是这条里弄。”

门闩不由倒吸口凉气:“我说……你家老爷子是个很信命的人吗?”

芦焱:“他信命,可更信他自个儿。他最喜欢的是嘲笑和对抗命运。挑这么个地方,他是想要嘲笑屠先生的命运。他就这么个人。”

门闩:“那他待会儿就能看着屠先生的尸体嘲笑我们了。好容易搞明白他要干什么,也找对了地方,可不知道他要怎么干。我只会用枪,可枪是拿来杀人不是救人的,至少有上百种我拿枪对付不了的杀人法子。”

芦焱:“我们要救的不是一个好人,对吗?”

门闩苦笑:“连时光也不会认为他是好人,可屠先生从不当自己是坏人。你家老爷子嘲笑命运,屠先生则自以为超越善恶……是的,他是个恶人,可是……”

芦焱:“如果这时候你还讲那些民族大义,我就根本不会来这里。只是我真的很想杀了他,他也是我知道的人中间最该死的一个,而且……如果我们先杀了他,日本人就杀不着他了。”

门闩:“可你终于宣泄了你的怒气时,得利的是你最大的敌人……”

芦焱:“我要是触景生主意呢?我不是干你们这行的人,每走一步都留出七八个后手。从小我父亲就说我笨,因为我想出来的永远是让自个儿死得最惨的办法。”

门闩:“我不会比你晚死多久,只是……”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居然是为了这个姓屠的……”

芦焱:“我不想把你跟我说的话再还给你了。只还给你一句,你在大沙锅跟我说的,这个世界上烂事太多了,可我要让你看一件有趣的事情,一个人如何为他最初的理想而死。”

门闩:“不做这件事,我不知道我是个什么,做了这件事,我才知道我是什么。”

芦焱:“其实就算做了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我的家教,人这辈子就是个含混的不等式。可是我爸那老妖精说得好,不要尖叫,做点有用的事。”

门闩:“不要尖叫。”

芦焱像对他父亲那样:“我不会尖叫。”

屠先生的车队驶来。他们似乎也像芦焱一样,成了陷在时光琥珀中的虫子,从一九二七年跑到这里来的一道风景。时光看着窗外,几天的奔波之后,他和屠先生都有些疲劳。

先生今天很多话:“旧地重游了。十四年前我就在前边遇刺,后来就再没进过上海。下手的那位红先生现在快押到基地了吧?回去要跟他好好叙叙旧。”

时光:“青山应该就是为保护他死的,可我一点没有看出他的价值。”屠先生:“我们以死相争的,无非就是值与不值。你又怎么可能看得清他在青山眼里的价值。”

越来越熟悉的景物让屠先生也生感触,“时光,你我必须从一件事里学到很多,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犯错误的机会。车外是我曾经的课堂……那节课告诉我,永远不要觉得事情已经完成,永远不要沾沾自喜。有很多事情,其实比人生更长……”

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远远看见车前方的芦焱以及芦焱手上那根令他眼熟的木条。

屠先生:“……这也未免长得太不像话了……你看见了吗?”

时光淡漠的脸上也出现了震撼的表情。

芦焱站在那弄堂口,死死地攥着他的刀。门闩掩在弄堂里,他抱着枪的姿势像在亲吻他的枪。

芦焱:“好好看我怎么死。我死了,你就不怕了。”

门闩:“我没怕。”

芦焱:“我只是要把台词说完。”

那支车队,头车急刹,之后一溜的急刹声。寂静,车队的每一个人都死死盯着芦焱,没有动静,屠先生还在惊讶之中。芦焱开始大叫,奔跑,一切都像十四年前一样,除了他再也没有畏惧和迟疑,再也没有青春。

芦焱:“杀屠先生!杀了屠先生!”

他拔出他的刀。车队开始骚动,青年队纷纷下车。

“怎么回事?他不是被抓住了吗?”“押送他的人呢?”

芦焱还没捅出第一刀就被人一脚放翻。

芦焱:“杀屠先生!杀了屠先生!”

他又一次被人放倒。门闩躲在弄堂里,听着动静,竭力压住自己冲出去的冲动。芦焱的笨办法超出了聪明人屠先生的预料,他试图在莫名其妙中找出一个解释。时光则静静地看着芦焱挨揍,这让他想起和应小家在废墟里的经历。九宫走向芦焱,他已经把刀拔了出来。芦焱被一个半圆的人圈子包围,他好像在创造一项一个人一分钟内可以被击倒的次数的纪录。他一直举着他的刀。

芦焱:“杀屠先生!杀了屠先生!屋里猫的鬼子弟兄们听着,你们动手啊!”

青年队起了一些小小的波动,分出一些人去护卫着车辆。九宫喃喃地骂了一声,一脚把芦焱踢倒,然后扬起他已经接驳好的刀棍。

芦焱:“后边躲着的日本老兄们,我跟若水很熟的!不是说好的吗?若水只管把姓屠的喂饱,拿他的人把姓屠的喂饱!关键时候,这时间,这地点,指着你们了!若水是下了注也扔了本啦,你们呢?缩了吗?”九宫一棍子把他的刀砸飞了,“他妈的,再不出来我真把姓屠的杀了!”

屠先生愣了一下,下车。与此同时,同样被芦焱搞得摸不着头脑的枪手终于开枪。刹那间,时光一脚把屠先生踢开,本该击中屠先生咽喉的子弹击碎了车上的后视镜。随后枪声频发,子弹纷纷射向屠先生的座车。九宫大骂了一声,扔下芦焱跑回车队,护卫屠先生。在短枪与长枪的对射中,最兴奋的是门闩,他瞄准射击,那些躲藏在高处的日本枪手一个个倒下。芦焱从藏身的摩托车后跑了出来,被青年队一棍子放翻,拖回车队。

门闩大骂:“你们看不出来他在救你们吗?”

他一回头间,被来自日方的子弹击中了脊骨,从藏身处摔了出来,但他仍然射中了开枪的人。

门闩:“早知道你们用这么笨的办法,我就该找个掩体了!”

青年队上来抢走他的枪,棍子劈头盖脸地砸下,也把他拖回了车队。

门闩:“看不出我在杀他们吗?”

青年队终于有机会使用他们组装好的冲锋枪,汤姆逊开始轰鸣,密密麻麻的弹壳迸落在门闩和芦焱的头上身上。时光在扫射,日本人刺杀让他恢复了活气。重伤的门闩喘着气,而芦焱被绑上了绳索,青年队在还击。

九宫:“前车变后车!那辆车是好的,送先生先离开!”

屠先生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那辆车:“时光也跟我一起走。”

时光二话不说,把枪扔给了双车就走。

门闩躺在车轮之间,沉重地喘着气:“我们像堆垃圾……早知道日本人是这么个顾前不顾后的打法,真该听你的——根本不用管。”

他艰难地在地上拧着头看向后方:屠先生和时光已经上车,九宫扔掉了刀棍,四下张望,眼前是完全被打瘪了的车胎。

芦焱:“门闩,你们这帮放冷枪的,杀人时有光打车胎这一说吗?”

门闩:“那怎么会,打掉头车阻路就可以了。这里不是死路,他们只要尾车变头车……”

他瞪着芦焱,芦焱瞪着他,两人顿悟。

他们同时看见了车底盘下装着的黄色炸药块。

芦焱:“那辆车上有炸药!”

门闩:“炸药!”

没人理会他们。青年队正打落水狗打得如火如荼,那辆车正在发动,唯有九宫张皇地看了他们一眼,开始拔步。门闩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奔跑,在车加速前拉开了驾驶舱门,司机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枪,门闩还是把他拽下车,自己坐上了驾驶座。车里的两个人,屠先生冷冷地看着他,时光抬手,手上出现了一把刀。

门闩:“炸药!他们就是要逼你们上这辆车!这是九宫的车!”

时光明白得比屠先生更快,他猛推了屠先生一把,和他一起滚落车下。门闩仍在加速,他打算把它驶进前边的拐弯以便把损失减到最少。时光捡起九宫的刀棍,猛旋起来飞了出去。九宫被天外飞棍砸中,摔得惨不堪言。

时光:“抓住!”

如狼似虎的青年队扑向九宫。

门闩把车开进了拐角,跳车,把自己塞进了巷角。爆炸,砖砾碎片,一条土龙从巷子里冲出来。时光静静地看着门闩站起来。门闩向时光伸出一个大拇指,微笑,倒下。

屠先生看着地上的两个人,芦焱和九宫。九宫不敢看他,而芦焱死瞪着他。

双车:“我调过来的车马上就到,第一时间就掩护先生离开。”

屠先生只跟芦焱说话:“红先生,十四年能改变很多事吗?你居然救了我。”

芦焱:“救你是一回事,想杀你是一回事。你该死是一回事,你现在死便宜了日本人又是一回事。我没有青山的胸怀,庸人一个,庸人的话,你能听得懂?”

屠先生:“听得很懂。青山一直喊到死的那些话,我也信。只是我怕和日本人打,会便宜了他和若水,还有我没想到日本人来得这么快。我生于危难,起于危难,危难是我的坐舟,这样的人很容易成为赌徒。待会儿请您和我同车。”

芦焱:“您倒不如现在就放了我……”他回头,看见门闩正在被绑,顿时愤怒,“你们绑他干什么?他都快死了!”

双车招着手跑了过来:“车来了!准备护送先生上车!”

屠先生冷漠地向青年队交代:“绑紧一点,放进我那辆车的后备厢。”

芦焱大骂:“本来是该你进日本人的后备厢!”

屠先生的车队驶入嶙峋的废墟,夜色下那些废墟的剪影,酷似西北的峡谷。制高点和暗处潜藏的青年队,蹑行如狼。

屠先生和时光坐在后座,其静如水。后备厢里却砰砰如同打鼓一般,那是红先生芦焱在发泄自己的愤怒。

屠先生:“时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个世界就是一片汪洋,要活下去,你不光要学会游泳,还得学会看着其他人沉下去,不要同情,因为他们会拖死你。”

时光的回答像个回声:“他们会拖死你。”

屠先生:“若水明白得更早,我还在看的时候,他已经在把别人都踩下去。可是青山……”他叹了口气,“他早已上岸,还想把每一个溺水的人都拽上岸。我们三个,论智慧论狡猾,他数第一,可他为什么要做那么愚蠢的事情?”

时光:“青山死了。”

屠先生像在做梦:“对,无论愚蠢或聪明,他都死了……时光,以后要提醒我,我刚才居然有点动摇。”他指指后备厢,“因为这个家伙,我知道他有多恨我,可事实就是,无论如何,他刚才救了我。我本该死于我的贪婪与傲慢,若水太会利用人的劣性。”

时光:“提醒什么?不要贪婪和傲慢?”

屠先生:“不,贪婪和傲慢都是人之本性。本性何以戒除?你该提醒我,不要同情。”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的废墟和夜色,在几分钟的动摇后,又做回屠先生。而芦焱还在起劲地踢着后备厢。

时光:“我去给他一枪吧,省得烦人。”

屠先生:“不,他还有用。”

他们驶进了基地的核心。由于今日的收获丰厚,屠先生并没像通常那样径自入室,而是等待着他们的猎物。一辆车一辆车的后备厢打开,他们的收获被架出来:玩命挣扎的芦焱,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嘴还在大骂。从后备厢里抬出来的门闩,伤得很重,但是捆绑和堵嘴一样也不少。九宫,不用人架也用不着推搡。三个囚徒,两个为祸日久的红色犯人,一个来自日本的顶级间谍,全在这儿了。

屠先生亲手松掉芦焱嘴上的负担:“我给你说话的权利。”

芦焱跳脚:“那你先给他喘气的权利!”

屠先生示意把门闩嘴上的玩意儿松开,门闩狠狠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芦焱:“用不着你给我说话的权利,也用不着你给他喘气的权利!是我们先给了你活下去的权利!”

屠先生不说话,进屋,时光和三名被押的囚犯依次而进。

曾经照过芦淼的光柱照在芦焱身上。他被几个人摁在地上,一通忙活,当他再度挣扎起来的时候便拥有了全套的刑具。他的同犯们,门闩伤得快死,被撂在地上并有一支枪对着脑门儿;九宫和押着他的两位一起站在人圈子外,像在看热闹。

芦焱:“怎么回事?诸位丢了钱包的爷们?打死捉贼的,和贼一块儿看热闹?”

屠先生:“把门闩带去医治,别让我听到伤重不治这种鬼话。给九宫准备刑房,时光,交给你了。”

时光点点头,看向九宫:“人生就是一块通了电极的猪肉,这是你说的,对吗?现在我要是给你通上电,你也是一块猪肉?”

潜伏十数年的日谍九宫在时光的盯视下有些萎缩。

时光:“带他过去。”

刑房里透出来的惨白灯光。

九宫在将近刑房时露出恐怖之色,他想要逃开那道白光,但被人押住,一根棍子砸在他的颈上。时光回头,默默看着废厂房天窗之上的夜空。

芦焱试图适应他的镣铐,他轻轻地走动了两步,挑剔着他的新玩具。屠先生看着,像一个嗜猎成痴的人看着终于捕获的猎物。

芦焱捧起手镣:“做工太糙。我认识一个很好的铁匠……不过他在一棵树。”

屠先生:“你真像你的父亲,不捕食时都好像在打盹儿,让人掉以轻心。”

芦焱:“我不认识您的父亲,我觉得您就像一条蛇,甭管踩没踩到您,您就是要咬从你眼前经过的腿肚子。”

屠先生:“蛇就是这样的,怪不了蛇。”

芦焱:“我无话可说。”

屠先生:“为什么?”

芦焱:“为什么要救一条蛇?为了救这条蛇,还把自己的父亲推进火坑?”

屠先生:“对。”

芦焱:“因为我们天真,心存幻想。我们想,那条蛇,它虽然是吞噬着我们的血肉,长成今天这个怪物,可这里,这疮痍满目的废墟,总也是它的家。也许,也许它在啃我们的同时,也能回头看一看,也许它能发现那个它一直没能看见的秘密……”他低头沉默,又突然声嘶力竭地吼叫,“日本人来了!他们在杀我们!你们这群瞎子!蠢货!聋子!白痴!”

屠先生揉揉被震聋的耳朵:“就这些?”

芦焱:“你还想有什么?”

屠先生:“若水素来比我亲共,他要与日本人为敌,也是一支劲旅。你们干吗三番五次地往我这里垫着人命,何不坐视我死,再去跟他合作?他可能早跟你们提过这样的计划吧?”

这是芦焱最痛心的事情:“因为他在多年跟你的争斗中早已耗光了实力!因为我们等不起他杀了你之后再去恢复元气!因为中国的日子很难过!因为日本人已经进来十年了!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四一年!我他妈的都长出白头发来了,而你们两个不要脸的还在同室操戈互相残杀!”

屠先生只摘取他所要的信息:“明白了。”他向着时光,“听见了吗?你可以粉身碎骨,但可能做到他这样的大义灭亲吗?”

时光:“不能。”

屠先生:“所以我一九二七年杀他们,只当是晋身之阶,可后来却发现这是我毕生的事业。你想想,若他们这样的人太多,我们的世界又如何留存?所以,这也是你毕生的事业,因为你也看到了,他们杀之不尽。”

时光:“是。”

屠先生向着芦焱:“我不想杀你。可该说的话你已经说了,该听的我已经听到。你没有价值。”

芦焱笑了:“该做的都已经做过,该看的都已经看到,该明白的都已经明白。连不该救的人我都救了。是的,该死的我早该去死,这是我剩下的价值。”

时光死水一样的神情有了波动。

屠先生:“是的。你和门闩,红先生,通缉名单上一直悬着你们两位的名字,对我们真没什么好处。然后……”他看着芦焱,“死前有什么要求?”

芦焱提出他渴望已久的要求:“让我见我的哥哥。如果已经杀了他,至少让我见到他的坟墓。”

屠先生:“你们都没有坟墓。可是……你的哥哥?”

芦焱:“我的哥哥芦淼,很久前就落在你们手上的拉和老陈、陈植,让我见他,看在我总算救你一命的分上。”

屠先生忽然笑了:“你们这家人,怎么回事?血管里流淌着和我作对的血?杀了我是若水对你们的家教?”

芦焱:“别太高看了自己。芦家的男人从来就不畏强暴,连我的父亲也是,他只是被你逼得忘了根本。”

屠先生:“好,我让你见你的哥哥。”时光看了屠先生一眼,屠先生挥了挥手,“就这样吧。不要钉子。”

几名青年队把一具类似棺材的玩意儿扛了过来,芦焱被摁了进去。他笑了笑,没有挣扎。屠先生走了过去。

芦焱:“谢谢收回。您不需要来自人间的任何善意。”

屠先生:“你不觉得羞耻吗?你这样刚烈的人,却有一个汉奸的父亲。”

芦焱:“我不觉得羞耻。我的父亲若没做这糊涂事,我一定会高高兴兴瞧着你死在日本人手上,做个你这样为私欲而不明是非的人。因为他被你逼成了汉奸,他的错让我学会了作对。这件事已经过去,我做了该做的事,芦家的罪孽已赎,我不觉得羞耻。你觉得羞耻吗,屠先生?”

屠先生默然:“若水的种比他还要难惹啊,幸亏今天就要死绝了。”

他走开。青年队把芦焱摁进棺材里,打算钉上棺材钉。

时光过来:“这事我来,他欠我一条腿。”

他一把将芦焱摁倒,就手把一颗硬物塞进他手里。芦焱凭手感都知道那是什么,陪伴了他十数年,又在他、青山和时光手里折了几个来回的毒药。

时光轻声:“吃了它。我的忠告。”

他推倒芦焱,一下一下钉上棺盖。棺材被抬走。时光扔掉锤子,看着屠先生。

屠先生舒口气:“今天晚上你来。我累了,我要想事。”

时光:“我会在他们死前尽可能掏出点有用的东西。”

通常这总是屠先生想要的,但今天却不是:“……做父亲的总是想儿子快点长大,可儿子真长大时,又觉得来得太快。”

他叹口气,走开。时光的神情有一丝波动,他看着屠先生离开。

装着芦焱的棺材被抬到基地大门前慢慢吊起,与早已挂在那的另一具棺材并立。

芦焱敲打着棺材:“不明是非也就罢啦!棺材有不往地里埋倒往天上吊的么?”

阴暗的屋里,濒死的门闩被两副手铐铐在轮床上,伤口总算是包扎过了。时光拽住端着药出来的医生。

医生:“肯定是活不了啦。我们只是保证先生问起来的时候,他还在喘气。”

时光进去,看着,直到门闩意识到他的存在,睁眼。门闩微笑。

时光:“我刚把芦焱钉进棺材,说是为我的腿。”

门闩:“可其实是我开的枪。”

时光:“为什么是腿?而不是……”他敲敲自己的头,“你也想跟我说那句话吗?养好伤去打日本人?”

门闩:“我还想拿活时光去换回活青山。还有我们是朋友。”

时光愣了一会儿:“你不该把我的出身卖给青山,让他拿这个来对付我。”

门闩摇头:“你搞错啦,很多事你都搞错啦。我根本没让他对付你,我是要他帮你。他也没有对付你,而是一直在帮你。我们都想,屠先生的继承人心里如果还照得见一点阳光,大家的日子就都会好过点。”

时光:“我可以停你的药。你明白我的意思。”

门闩:“不,我要挺到屠先生见我,我要问他一句话。”

时光:“还是那句统一战线,枪口对外的蠢话?”

门闩:“也是也不是吧。”

时光:“……你的命是我的,我把它还给你。”

惨白的灯光下,九宫躺在惨白的床上,被铐得结结实实。时光静静地看着他,青年队过来试图给时光穿上行刑专用的服装。

时光阻止:“我并不觉得这个人是一块猪肉,你们也都认得他,他叫九宫。”九宫露出一丝感激之色,但时光瞬间就打消了他的希望:“你可以怕,可逃不过。你不是门闩,我也不会跟一个日本间谍念什么旧情。”

青年队装束停当,拿起工具,跃跃欲试。九宫哀号。

时光:“果然啊,天天砍人的人才是最怕挨刀的人。既然如此,何不干干脆脆,把知道的都倒出来。”

九宫:“没有用!根本没有用!我就是都说出来,还是一样要挨刑!比不说还挨得更多!只要犯人还能自控,你们就不会信他说的任何东西!都是假的!假的!假的!还有真的!继续掏!”

时光:“你做过什么,总有一天会归还于你。既然这么怕刑罚,何不早给自己预备一份痛快的大礼,比如氰化物什么的。”

九宫嚎叫:“因为我想活!比起怕疼来,我更怕死!你根本不懂,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时光:“我们害死无数的人,灭绝他们最后的希望,可你现在来跟我说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希望。”他交代手下,“做你们该做的吧。他撑不了多久。”

九宫哭嚎:“时光!时光!你帮帮我!”

时光走向黝黑的长廊:“……谁帮帮我?”

九宫:“我从来没想要害你!我一直羡慕你!我只是一个在中国长大的日本孩子!有一天他们找到我,说,要为天皇效力!可我已经跟你们待得太久了,我连我的母语都说不利落了!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他们还是你们!我只知道,我帮你们,我被他们干掉!我帮他们,死在你们手上!……左右都是死啊!时光!我羡慕你啊!我永远是肠道里的蛔虫,你却要去拥有世界!”

时光在流泪:“……你是个人哪,干吗要把自己比作那么恶心的东西?”

他关上门出去,九宫的惨叫响起。时光在废墟里坐下,大门那里有一点灯光,他看着在夜风中嘎呀作响的两具棺材。身后有一点明灭的火光。

双车:“是我。”他打亮火机,“出来抽根烟,抽根烟。”

时光看看他脚下那一堆烟屁:“一根?”

双车:“跟你老弟这样的聪明人我还是说白了好,大变横生,我也没有激流勇进升官发财的出息,只好找个缝儿躲远一点。”

时光拍拍他肩:“你总是自称混蛋,可倒是个不那么混的混蛋。”

双车不知所措:“老弟过誉了……其实一个人要一混到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时光看着那两口悬空的棺材:“那口棺材里装着的……芦淼,是个什么人?”

双车自然知道时光问的不是芦淼的身份:“一言难尽哪。”

时光:“你就用一言给我尽了。这是我给你下的第一道命令。”

双车叹气,低头,摇头,良久:“……好人。”

时光点点头:“另一口棺材里……也是好人。”

一名行刑者出来报告:“九宫招了。”

双车吓了一跳:“这么快?太没种了也!”

时光:“跟有种没种无关,他藏在我们中间时,一直就想招了吧?人死扛一件事的时候,总是会这么想的……”他呆呆地瞧着夜色,“算了吧,还是算了吧。”

青年队的人关上门,以便把九宫的又一阵惨叫关在门外。

青年队:“对不起。我们正在讯问第四遍,务必要保持每一回得来的口供都是一致的。”

时光拿着九宫的审讯记录站在屠先生面前:

屠先生:“念吧。”他例外地添了四个字,“辛苦你了。”

时光:“能得来眼前的明白,算不得什么。”

屠先生:“是的,我们就是要不惜一切去求个明白。思想这东西在人脑子里就叫作胡思乱想,把它挖出来为我所用,才是情报,才有价值。”

时光看了眼屠先生,他说的明白和屠先生所说的明白恐怕是两件事。

时光:“九宫的日本名字叫村木庆次。一九二〇年他随着日本流民进入中国,一九二五年时被发展为……”

屠先生:“他的身世是要和他一起销毁的废纸,念点称得上情报的。”

时光:“阿部堪治在去年初就已经和若水勾搭上。皖南之变虽发生在后来,可大江南北,屡有我方屠杀八路军新四军的事情发生,于是阿部觉得有机可乘。”

屠先生是那种会瞬息把一切梳理出条理的人:“那时若水在重庆也已经完全落势,存亡也只是我何时下手的问题。若水从来不是甘心等死的人,他跟阿部只怕是婊子碰上了嫖客,一拍即合。”

时光:“他们的办法很简单,首先是借共党的种子挑起我们双方纷争,这之后必然的火并中,若水把他的人和地盘扔给我们吃,直到我们确认他再无实力,这时我们只能长驱直入上海。”

屠先生:“然后就是阿部上场,至今连皮毛都没伤过的日本人。先把我一击而毙,再趁乱收拾掉连你在内的我方精英,然后他们重新瓜分地盘。日本人会立刻和若水枪口相向吧?他们又怎么能跟没有实力的家伙瓜分地盘?”

时光:“就像我跟人枪战时的花招,先使手枪,等着他们以为我子弹告尽冲过来。其实我真打算使的,是早放在脚边,装了弹盘的汤姆逊手提式机关枪。”

屠先生笑了:“难为你把复杂的事理得这么清楚。若水的两个儿子都是共党,而他自己是个汉奸,通共又通日,这回……死怕是对他最轻的处罚了。但你有办法对付阿部堪治吗?”

时光:“我有办法。”

屠先生:“而且你也一直想对付阿部堪治。什么办法?”

时光:“跟他们一样,很简单的办法。”

屠先生:“简单的办法通常都有用,只要你不去想得太过复杂。”

时光:“那样九宫就得死。”

屠先生:“那他就死吧,你现在就可以去预备了。听着,时光,我希望你成为杀死青山、若水和阿部的人,这是我都没有过的荣耀,我需要一个这样的继承人。”

时光:“跑了的若水就是谁也杀不了的若水。”

屠先生微笑,有一件事他好像已经胸有成竹。

那两具棺材被青年队解下来,芦焱被抬向屠先生跟前。钉子被起开透入的光让芦焱的眼睛险些瞎掉,他像垃圾一样被人从棺材里倒出来。他倒在屠先生的脚下,看着周围的动静。时光正在废墟里,对被绑着跪在那里的九宫举起手枪。

九宫仍在哀求:“我愿意为你们卖命啊,时光!其实我一直是向着你们的,他们很讨厌我,他们连给我递个纸条子都得译成中文的……我是中国人啊,时光!”

时光检查着自己的手枪:“你的命是我的,怎么使用它在我不在你。”他对准了九宫的头,但想了一下改成了心脏,“一枪毙命是我能给你的仁慈。”

眼见无望的九宫大叫:“我恨你们!我讨厌你们!一群怪物!……”

时光开枪,九宫一头栽倒。时光看着死去的九宫,神情淡漠。

时光:“怪物最讨厌的就是怪物,所以我会帮你报仇的,九宫。”

芦焱躺在地上看着屠先生。

芦焱:“又杀了一个。”

屠先生微笑:“放心,这回不是好人。”

芦焱:“鬼信。”

屠先生:“幼稚。你真认为只要死在我手上,就一定是你们所谓的好人?”

时光收着枪过来,有些不自在地看芦焱一眼。他想不清为什么在有了那颗毒药之后,他还要这样活着。门闩被抬了上来,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但是很闹人。

门闩:“早上好啊,列位!时光,一看你昨儿晚上又没好好睡!列位弟兄,眼生的,面熟的,好久不见!屠先生,真高兴把您跟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搁一堆儿招呼,以前为了表示尊重,总得离着我枪都打不开的地方就把您单择出来的!”

只屠先生答话:“人死了就是那么回事。你早该把我和别人搁一堆儿招呼。”

门闩:“所以你务必在活着时做完该做的孽,是不是?”

屠先生微微一哂,给他来了个默认。

芦焱在一边恨恨地招呼:“早上好啊,铁门闩。”

门闩笑得有点赧然:“嘿嘿,红先生……你干吗非来凑这趟热闹?”

芦焱:“因为我想瞧瞧你怎么后悔。”

门闩:“一分钟六十秒,每分钟我后悔六十次。可下回我还得这么干,因为要拿来埋我的这块土地还被日本人占着。”

芦焱:“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的……了无新意。”

门闩:“一发子弹就能得来的新意,这种事我以前做得太多了,他们就做得更多啦。换换口味。”

屠先生不大习惯被冷落:“我宣布对你们的判决……”

芦焱:“歇他妈菜吧,门闩,我们昨天宣布对他的判决了吗?一根毫毛,人五人六。”

门闩:“你说粗口的时候总是很有品位的样子……”

几个青年队冲上来暴踹,芦焱哈哈大笑,门闩使劲求饶。

门闩:“饶命啊!先生还没判决,我们就被你们打死啦!这叫什么事呢?”

青年队应声住手,退下。

门闩便向芦焱告别:“你乖乖待会儿,我要去应酬客人了。你知道,摁下葫芦起来瓢,做人好累的。”

芦焱:“你才是葫芦。”

门闩笑了笑,脑袋转向屠先生:“先生我来啦,您有什么事?”

屠先生:“我一直在想,该拿你怎么办,门闩。你曾是我重用的人,我让你伴在时光身边,你却向他开枪。可你的重伤,是帮我挡子弹挡的,我是非分明……”

门闩:“算盘珠子上的分明不叫是非分明,先生,做人不光是算自个儿捞多少。”

屠先生:“见仁见智罢了。”

门闩:“见仁见智说的是大家各有其道,怎么您的道就得灭了我们的道?”

屠先生:“见仁见智,客套话罢了,说的其实是你死我活,你是个洒脱的人,这话也要当真?”

门闩:“受教了,不是一般的受教。”

屠先生:“既是你死我活,那就不如早死。但你总算救了我,所以……”他挥挥手,青年队的人捧上了他那只六管的枪,早已经装好了弹药,“用这只枪,这是我为青山和若水预备的,也算对得起你……”

门闩:“还有阿部。”

屠先生:“阿部不配。一条阴沟里的蛆虫,没资格享用我亲手铸造的子弹。”

门闩笑了:“您亲手铸造的子弹能把死人打活吗?给我验伤的医生有没有告诉您,搞这通形式根本是脱裤子放屁?”

屠先生:“形式本就是脱裤子放屁,无须纠结。而执行的人,我打算……”

时光毫无疑问地站了出来,伸手接枪。

屠先生却不给他:“你既已过了这道坎,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自己来吧。”

时光讶然。屠先生执枪对住了门闩的头。

屠先生:“你可以瞑目了,我这辈子还没亲手杀过人。”

门闩:“这有什么好瞑目的?总算我也曾经是这头的人,您要给手下一个说法而已。或者您真心觉得对不起我,或者您只是想过过杀人的手瘾。要让我瞑目,回答我一句话吧。”

屠先生:“请说。”

门闩看着屠先生,气人不偿命的无赖气息全没有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认真过。

门闩:“我挨死挣活,走多少路,忍多少气,不是为了来吃您那发五米外都能跑靶的破子弹,就为问您这一句话。”

屠先生:“我说了,请问。”

门闩:“您把我们都杀光了之后,您会去杀日本人吗?”

屠先生看着他。很久。“会的。我会去杀日本人。”

门闩:“很好。那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他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屠先生开枪,在那种老枪巨大的轰鸣和烟尘中,门闩倒下。

芦焱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