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上海某庭院,两个阿部的手下进来,芦之苇的一个手下迎上去。神情谨慎而紧张。

阿部的手下:“他在吗?”

问得有点多余了。虽未见人,他们已经听见芦之苇那疯疯癫癫的声音。

芦之苇:“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芦之苇的手下鬼祟而惶恐,与日本人同谋以来,他们失去的东西比料想的还多:“在。可是先生……好像有点疯了。”

阿部的手下:“怎么?”

芦之苇的手下:“他认为屠先生已经死了,他跟死人说话,跟死人喝酒,没有酒,他拿水当酒,而且真的……喝醉了。”

芦之苇隔着道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阿部的手下:“我们要杀了他,你帮谁?”

芦之苇的手下可怜巴巴地:“我们不就是一边的吗?”

阿部的手下:“再说一遍,我们要杀若水,你帮谁?”

芦之苇的手下:“帮你们。”

虽然早已知道,芦之苇的架势仍把那两位吓了一跳:一个疯癫老头子,衣裳不整,半敞着胸,趿拉着鞋,头发支棱着。他的面前摆满了杯子,各种各样的,而他当酒往杯子里倒的,干脆是鱼缸里游着的金鱼。

芦之苇:“来来来,小屠咱早说好的,谁先死就罚酒三杯!青山那三杯是早喝过啦,人家是赖拳不赖酒,你怎么着?知道你不好酒,要不我陪你一杯?”他从一堆杯子里挑一个就喝了,还把喝空的杯子顶在头上,“瞧好了小屠,酒是这么喝的,倒出来一滴再罚三杯。你瞧你倒出来多少?”

阿部的手下冲他鞠了一躬:“屠先生已死,阿部阁下请您去庆功。”

芦之苇:“死个把个小屠算什么?从南京到重庆,你们指谁我给你们灭了谁!”

阿部的手下给他让出一条道来:“阿部阁下正在等您。”

芦之苇:“他为什么不来喝我给小屠的饯行酒?”

阿部的手下:“他那边给您预备了真正的酒。”

芦之苇:“我这也是三十年的陈酿啊!暴殄天物!”

阿部的手下抓起一杯喝了:“喝了,走吧。”

芦之苇却指着另一个大叫:“他赖酒!罚三杯!”

那位拿起一杯,却拉过芦之苇的杯子,碰了一下,芦之苇喝了,他才喝了。

芦之苇忽然踢踢踏踏地往外走:“走吧,我还真想喝点酒了。不用好酒,真的就行。”

那两位跟在他身后,一个人已经把枪调整到易拔的位置。

芦之苇:“小屠这回居然没死得了吗?”

阿部的两位手下互看一眼:“是的,而且我们损失惨重。您的儿子真是帮了大忙。”

芦之苇:“我的儿子?百无一用,除了跟他老子作对。出息啊,出息。”

阿部的手下:“您没醉?也没疯?”

芦之苇:“喝水能喝得醉吗?疯?这些年我一直疯着,现在倒是清醒了。”

那位瞪着芦之苇,缓缓地掏枪,却觉得鼻子下有些不对,一擦,一手鼻血。他的那位同僚则是一声不吭,倒地就死了个干脆。

芦之苇:“我以为阿部会来。他肯定很想杀我的,一是怕我坐大,二来他好移祸江东,渔翁得利。我一定是要杀他的,我虽有汉奸之实,却不想落个汉奸之名。汉奸都是这样的。”他看着那位,“你身体不错?”

这位也仆地嗝儿屁了。芦之苇兴趣盎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下,手下顿时跪了。

芦之苇:“我一点后手也没有了,所有的杯子里都被我下了药。本来还能落个水饱,却把我渴个半死。”他从衣服下拿出满满一缸子水摔在地上,“老了老了,想当年走江湖骗人的时候,卵子下边藏条活狗都没问题的。你怎么着?”

芦之苇的手下:“先生,我是被逼的。”

芦之苇:“我们都是被逼的。”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要逼你啦。”

芦之苇的手下惨叫,积威之下,连反抗之心都没有:“先生!”

芦之苇:“去给我把车开过来吧,顺便找点能喝的水。”他整理自己的衣服,仰天长叹,“此地不留人哪。”

青年队基地。芦焱在笑,屠先生从烟雾里走了出来。

芦焱:“我不耽误您时间啦!赶紧杀了我,去忙您在上辈子就该忙的事吧!”

屠先生:“您必须耽误我的时间,红先生。我没有多余的子弹费在你身上了,一九二七年,您费了我六发子弹,您没死,您捅了我二十多刀,我只受了伤。”

芦焱:“赶紧的,宰日本鬼子去。净跟这儿废话。”

屠先生:“并且您教会了我,无论何时何地,人不可太过得意,人在恐惧之时,卵子都会缩回去,这个大家都是一样的。”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芦焱:“您缩得太久啦!赶紧抻出来啊!该干什么?不知道吗?”

屠先生:“所以,我决定放了您。是的,我用十四年的追捕让您的人生停滞,您大概一直到现在还觉得刺杀我是昨天的事情,因为除了逃命什么也没有,对吗?”

芦焱认真地看着屠先生:“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屠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从现在开始,您自由了,对您的追捕停止了。您冰冻了十四年的人生又可以流动了,像个普通人那样好好过日子,这是我给您的回报。是您想要的吗,红先生?”

芦焱:“是我想要的,但不是您的赏赐。”

屠先生:“说得对,所以我还得多给您一点回报,我答应您昨晚提出的要求。”

芦焱震惊:“让我见我的哥哥?”

屠先生:“对。你的哥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跟他一席交谈,得益匪浅。”

他挥挥手,那一口棺柩轰然开启,沉重的棺盖砸在地上,扬起半人高的灰尘。

芦焱看见了面色惨白,表情平静的芦淼。

芦淼的血早已凝固,芦焱没有了眼泪。

芦焱提醒着自己:“不要尖叫,做有用的事,不要尖叫。不要哭,有人想看你哭,哭就会让他们笑话你。”

屠先生:“不要尖叫?”他笑了,“你还真是你爸的种。”

芦焱过去抚摸着芦淼的脸庞:“不畏强暴,芦家的男儿……从来不畏强暴。不要回头,哥,对吗?芦家的男儿,不会为了歉疚回头,不会为了老天不公回头,不会因为贪生怕死回头,……实际上芦家的男儿从不回头,对吗,哥?”

他脱下身上的衣服为芦淼穿上,微笑:“……你怎么离家这么远也不带件衣服?我又穿你的衣服了,知道吗?以前总穿着大,现在合身啦。我又玩你的算盘啦……还有啊,你的宝贝账目被我搞得惨不忍睹一塌糊涂,你知道吗?”

屠先生:“你的哥哥远比你可怕,假以时日,他是又一个青山。所以,我对他的判决是,不能再见天日,不能动弹,让他听才能听,让他看才能看。其实我昨天晚上就说过了,让你见你的哥哥,你事实上也就在他旁边,只不过是隔着棺材壁子,还有就是,你的棺材没钉子。”他想了想,“也许昨天晚上他还活着吧?他知道旁边就是他的弟弟吗?你们兄弟俩感情很好?”

芦焱抡足了双拳向着屠先生冲了过去,时光一肘横扫过来,芦焱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芦焱:“你判决完这个,又判决那个。现在,屠先生,我来宣布我对你的判决!我宣布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对抗你的狗屎理想,因为我明白了青山他们的理想,我会用我的一生来摧毁你的狗屎王国,所谓的暗流世界!”

屠先生:“有意思。你们芦家的人都很有意思。”

芦焱:“我不会拿枪,也学不来你们那些污浊不堪。一棵树就是我的手段,那里的人穷得把空瓶子都当宝贝,可他们现在在工作,四年前那里还只有鸦片和土娼。屠先生,你懂了吗?你的王国不过是集合了无业游民,流氓恶棍,最晦暗的暴力和野心。你恨青山,因为他拿着能杀你的枪——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食,每一个效力的人都有一份工作和安乐。你的王国还存在吗,屠先生?你跟红色永远不可能和解,因为他们会融化你的冰山!”

屠先生看起来很不高兴,因为他很明白芦焱正在切中要害。

芦焱:“等我们把我们的事业从一棵树做到上海,你就完了。屠先生,你也得学会为你的食物把手上磨些茧子,而不是窝在阴沟里做一个空想到死的白痴智者。”

他伸出手,手心里放着那颗昨天从时光手上转到他手上的药:“所以把这个送给你。它在很多惨死在你手上的人手里待过,可谁也舍不得吃了它,因为能有个自己决定的死法,真是很奢侈。”他把那药递给屠先生,“现在我送给你一个死法,希望那天来了的时候,你能记得它。”

时光盯着那颗药,盯着屠先生接过那颗药。

屠先生:“我会记得,天天都会记得。谢谢你送给我要卧的薪,要尝的胆。”他转身离开,“割掉他的耳朵,让他不能再做暗流,然后放了他。”

芦焱抗议:“我才不是暗流!在你眼里,无处不是阴谋,无人不是暗流!”

屠先生走了,只留下几个行刑者和处理现场的人。芦焱看着芦淼,看着门闩,他在笑,直至行刑者搬来应用的工具,抓住他的肩膀。时光远远地回头,看着芦焱被摁倒。

…………

一辆车驶过,芦焱被从车上推下来,他的头上套着一个黑布袋子。几个青年队开车走了。芦焱扯下头上的黑布袋子,他的耳朵已经被精确地割去,精确地包扎了。

他辨认着方向,有了一种与青山与门闩与每一个种子类似的苍凉。

芦焱:“家,我要回家。”

对一个像候鸟一样靠直觉走回西北的人来说,山野和城镇没有区别,芦焱在泥泞的山道上摔倒和爬起,爬起和摔倒。喝雨水,嚼树叶,只是要活着走回去。

一个人从树丛中冲了出来,他抓住芦焱,在泥泞里拖行。芦焱挣扎,因为对方在把他拖向后方。

芦焱:“走开!别管我!不要管我!”

他残余的体力和体重让对方就像在拖一个小孩。

芦焱啜泣:“你不要来!你为什么要来?你来就是死啊!哥哥已经没了,就剩下你了!”他咆哮,“我恨你!可就剩下你了呀!”

屠先生在工厂的废墟中拔步,时光在一堵断垣后站了一会儿,走过去。

时光:“先生……”

屠先生:“我正在看废墟。我一直很喜欢看废墟,它总是在告诉我们,有东西被摧毁,有东西要重生。我告诉废墟,我们就是要重生的那个……但是,每一个废墟里出来的人都想重生。”

时光:“我已经准备好,可以去杀阿部了。”

屠先生:“我喜欢你那个以毒攻毒的主意。可你知道为什么要你亲自去做吗?”

时光:“因为要告诉我们的政敌,我是不容他们怀疑的继承者。”

屠先生点点头:“事成后你不用马上回来。知道我要你去做什么?”

时光:“去追踪芦焱。”

屠先生很满意:“为什么?”

时光:“因为放他走就是一桩交易。”

屠先生更加满意:“什么交易?”

时光:“我们给若水递出了一个交易的信号。如果他还想要他最后一个儿子的命,就不要再耍滑头了,实打实拿自己的命来换。”

屠先生:“全对。他们刚刚来报过,芦焱没有回上海,他迈出的第一步就是向着西去。我从没见过被割掉耳朵的人还有这么好的辨向能力。”

时光想起那个在大沙锅狂走的家伙:“他这么些年来就没走过别的方向。”

屠先生对此并不关心:“去做那个杀了青山、阿部和若水的人吧,让所有人提起你就发抖,像提起我一样。”

一辆车停在路边,芦之苇一直把芦焱拖到这里。

芦焱仍在挣扎:“……你蠢吗?白活一辈子?一辈子都在设陷阱玩阴谋,你就看不出这是他们给你设的套吗?跑啊!跑啊!爸爸!你个老汉奸!”

芦之苇连呼哧带喘:“跟我拧跟我拧!老子年轻的时候也是横拖八马倒,倒拽九牛回……”他喊司机,“帮忙啊!吹牛归吹牛,你真当老子是李元霸吗?”

司机帮忙把芦焱塞在后座上,喂食,喂水。

芦焱:“谁要你管我?走啊!”

芦之苇:“你老子是那种扔下儿子跑路的贱货吗?我先跑了,是要留下点翻本的本钱!蠢成你那样,一次把所有牌交到对家手上,还玩个屁呀你?”

芦焱:“那我哥呢?你倒是翻个本啊!把他翻回来呀!”

芦之苇一下显得苍老了许多,他点燃了一根雪茄,不停咳嗽。

芦之苇:“我没扔下你哥,是你哥扔下了我。他从来没离开过上海,可走得比你更远更绝。我知道他是拉和老陈时,他已落到小屠手上了,什么都晚了。我搬起石头第一下就砸断自己一只脚,现在我不想砸断另一只脚。”

芦焱:“你总是让自己成为最可怜的人,然后,你做的恶事就都有了理由!”

芦之苇苦笑:“儿子,我演戏,是为了活下去。可到死定了的时候,我还费劲巴力演什么呀?”

芦焱大声揭露:“又在演戏!”

芦之苇摇着头埋怨自己:“假了一辈子,你现在还来认什么真?”然后他盯着汽车大叫起来,“怎么回事?让你加足油!油表怎么空了!”

司机忙不迭过来看:“不会的,才跑了多远……”

芦之苇扳断雪茄,把里面藏的一根针扎进司机的颈根,他倒在驾驶座上。芦焱目瞪口呆,他是第一次看见他老爹杀人,杀得闲庭信步。

芦之苇:“现在可真是众叛亲离喽。这家伙就等着拿我的脑袋卖个好下家了。你爹我再没后手,降他不住了,这时候还是先下手的好……”

芦焱:“还在演戏!你怎么那么坏呀?”

芦之苇:“被坏人逼的。”他搀起芦焱,“咱爷儿俩安步当车吧。”

芦焱大叫:“走啊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跟着我吗?赶紧把你那帮手下叫出来,跑啊你!”

芦之苇:“没有手下,手下都被我填进坑了。你干吗这么着急?”

芦焱:“你是我爹!若水我恨不得他死了,为了死个若水要搭上我爹,不值!”

芦之苇笑了:“那我怎么会舍得让这样的儿子死了。”

芦焱:“我也舍不得你死!你死了世界上就没有这么混蛋的人了!你走啊!”

芦之苇:“我舍不得我最后的儿子死,我还有后着。最后的后着。”

芦焱愤怒地嚷嚷:“我就知道!”

芦之苇:“儿子,看好啦,看爹最后的绝招。”

他扑通跪地,望着树林茂密之处一个一个头磕了下去:“小屠,你我之争,我彻底服输。你想拿走的,连你以为你拿不走的,我全都给你。我只要这小畜生活命。你不能把我哄出来,又把他的命拿走。你听好喽,我可就说一遍……”

芦焱扑过去,想把他的父亲拽起来:“你这是干什么?犯得着给他下跪?哪怕给你害死的随便哪个人跪,可绝不能是他!”

芦之苇:“因为没棋,因为没辙啦。小屠啊,听好了,我是汉奸,卖国求荣,伙同小日本子阿部堪治,蓄谋刺杀朝廷要员——就是你啦——我认罪伏法,只是啥时间啥地方,得我说了算!否则老头子别的没有,弄死自个儿的办法一大串。你动我儿子我就弄死自个儿,在你最爱吃的东西上撒大把的死苍蝇!”

芦焱:“你已经是过街老鼠啦,还嫌杀你的人太少吗?!”

芦之苇:“最后的绝招。人总是到最后才搞得清自个儿要什么,儿子。”

芦焱使劲把父亲从地上拖起来。他有一个让他永远不知如何是好的父亲。踞伏在树林里的双车,他叼在嘴上的烟掉到了地上。

屠先生听完青年队的报告,面无得色,反而有些悲伤。

屠先生:“他答应我做这笔交易,给的价比我想要的还高,不光是他的命,还有他的名,他的一辈子,他的骄傲……只要保住他儿子的命。”他站起来,“我跟他曾经是朋友。他已经毁了他自己,毁得一点不剩,再没可能翻身……我是不是该放这个已经自废的老头子和他儿子进西北,一起终老呢?”

手下:“……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屠先生忽然猛拍了一下自己,仿佛从一个梦中惊醒了过来:“我真是疯了,我居然要跟着他们一起发疯。”他从废墟上站起,向手下发令,“他可以出更高的价,可我们就给他这么多的货。因为他彻底服输,我可以放过他的儿子,并且容他陪他的儿子走到两棵树。然后时光必须在那里杀死他。”手下又看见了他们习惯的屠先生,“给重庆的呈文这么写,若水通日事败,转而投共,我方星夜追捕,时光将他击毙于红白交界的两棵树。”

屠先生走向废墟深处,这个决定让他多少有些伤感,只是伤感而已:“时光若在就会提醒我,不要同情。”

时光的车驶过荒路,九宫坐在他旁边。青年队的摩托车从后边追了上来,时光停车。

青年队:“若水已经出现了。”

时光惊诧:“就这么没有耐性?”

青年队:“是的。简直是光明正大,无遮无掩,就带了一辆车,一个司机。”

时光:“他既然出现,就是拿他的命买他儿子的命了,还遮掩什么?”

青年队:“先生让你……”

时光:“杀了阿部后立刻去跟盯若水的弟兄们会合。谁在盯?多少人?”

青年队:“是双车。带了三十组人。”

时光:“如果这票人拿来干小日本,会是什么气象啊!”他看看九宫,“走吧,我们去对付阿部,只有你我,两个人。”

汽车驶过街头。九宫安坐车内,安详宁静,栩栩如生。目的地快到了,时光回过头来看着九宫。

时光:“我是一条毒蛇,九宫,你是一颗炸弹。你不想炸,你不想死,整天到晚的,你连个气都不敢喘。这算什么?连自己的母语都不会说了,结果一个陌生人找到你,说你必须效忠天皇,必须以死效忠。”他摇摇头,细心地为九宫整理好衣服,“我理解你,九宫,因为我们很像。可我对你只有同情,没有友情。我对门闩只有友情,没有同情,因为我根本不配同情他。”

车拐过弯,时光已看见了自己的目的地。阿部堪治的住处,一处幽静深邃的大院子,院门紧闭,门外有一个警戒和便衣。

时光开了车门:“去吧,九宫。我会为那些人报仇,也会为我自己报仇,也会为你报仇。你也要有点志气,你要为你自己报仇。”

他把九宫推下车,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警戒者立刻吹响了哨子,门迅速开了,阿部和两个部下冲出来。震惊之后,阿部轻声咒骂,他的手下脱下衣服,蒙上了九宫的脸。三个人把九宫往院里抬,阿部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进门。院门再度紧闭。

时光的车停在巷子里,他手上把玩着一件东西。

时光:“撒哟那拉,阿部。”

他摁下引爆器。一朵小小的蘑菇云,一声震响。装填在九宫身体里的炸药爆炸了。时光扔掉引爆器,靠在椅背上,感受着爆炸的余波。车驶动。

时光:“撒哟那拉,九宫。”

郊野,荒路。

时光的车驶来。双车迎上。

双车:“若水就在前边,这回他是真的插翅难飞啦。”他上车,“听说你杀了阿部?”

时光:“杀了上百个不该杀的,杀了一个该杀的。如此而已。”

双车嘿嘿:“两个两个,还有九宫。”

时光想了一下:“是的,两个……门闩是共党,九宫是日谍,看来我注定是一个人。”

双车:“还有我,嗬嗬,还有我。”

时光看了他一会儿,心事重重地乐了:“要不是在打仗,你还真可能是。可现在,就不是。”

双车转移话题:“先生的意思是……”

时光:“两棵树是若水最后的界限,他死在那里我们可以指他通日又通共。芦焱可以放回红区。对吗?”

双车有点小失落:“原来先生早告诉你了。”

时光:“没有。只是这两天脑子格外清楚,再无羁绊,便自清明。”

芦之苇企图用湿漉漉的绿色枝叶将火堆烧得更旺一点,这方面他实在不是内行,老家伙被熏得涕泪横流,咳嗽不止。

芦焱:“你这也算是自幼闯荡江湖?生个火都不会。”

芦之苇:“你老子的行走江湖,那也是养尊处优,生个野火那叫乡野风情。像你似的惶惶然丧家之犬?”

芦焱:“吹吧,接着吹。”

芦之苇只管制造更多的烟:“孩儿啊,有些人不吹,那是真的要死的。嘿嘿。”

芦焱:“那你倒是把自己吹活了呀!你把自己吹成一个气球,哧的一下飞到九霄云外,谁也找不着你!吹呀!”

芦之苇:“那我会惦记你的,我还会不甘寂寞。说什么大隐于市,其实就是不甘寂寞。”

芦焱愣着,想着父亲可能的……必然的结局,愣着。

芦之苇体味着儿子对自己恨之爱之的关心,这让他颇为得意,他是个很会找乐的人。

芦之苇:“儿啊,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好像是我在送你,其实是你在送我,不过就是你以为能送我十里地,结果才走五里地我就赶火车去了。莫哭莫哭。”

芦焱:“谁哭啦?你那打的什么破比喻啊?谁是君啊?你是我的君还是我是你的君?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没大没小,现在才发现原来是你没大没小!”

芦之苇:“你教训得是。可人这辈子见了太多生死,悟出的就是这个理啊。你爹我从驱除鞑虏,到打倒列强,到铲除军阀,到民族民生民权,没有一个好梦是成了真的。到最后只得这一个狗汉奸的噩梦,能悟出的也就是这个理了。”

他倒有些唏嘘起来,芦焱默然。

芦焱:“你还有办法,你还有很多花招没使,对不对?你一向是这样的。”

芦之苇掏掏自己的口袋:“袋里空空啊。若水这个老匹夫,只要还有半个花招,他会来走这烂泥路,生这断气火吗?”

芦焱没哭,芦之苇抹开了眼泪。芦焱呆呆地站了会儿,在父亲肩上捏了一把。

芦焱:“你就不能找点不这么冒烟的东西?”

芦之苇唯唯诺诺:“我去找点不那么冒烟的东西。”

芦焱把他摁下:“我去找点不那么冒烟的东西!”

他离开,在树后捡了几根稍干些的树棍,回头看着:父亲已经坐在烟雾缭绕中沉沉睡去,遑论若水还是芦之苇,都从未受过跋涉千里的这种罪。芦焱继续捡他的树棍。在这样潮湿的地方找一根干木头并不那么容易,芦焱渐行渐远。身后忽然细碎的响声,芦焱回头,看见时光。芦焱的第一个反应是丢了手上的树棍,只留下可做武器的一根,然后冲向父亲睡觉的地方。时光拦着。芦焱挥棍。

时光:“我身上有二十多种能杀掉你的东西,我都没拿出来。我没有恶意。”

芦焱:“可你们对他有恶意!”

时光:“只有我一个人。你放心,现在你们刚刚抵近黄河,绝不会动他。”

芦焱:“一过黄河就要杀了他吗?”

时光:“在任何我们觉得合适的地方,这是一桩你无力阻止的交易。”他看着芦焱,“我已经杀掉了这件事的日方主谋,你可能很高兴听见。”

芦焱:“你们做了件早该做的事,就要我欣喜若狂,大喊老天开眼?不,我不高兴,只是青山和门闩他们没有白死。”

时光:“虽然我觉得最该死的就是我自己,可若水必须死,事情总得有个结果。”

芦焱倒有些惊讶:“最该死的是你?那你的先生呢?”

时光茫然:“我没法向他下手,而你没法像恨汉奸一样恨你的父亲。”

芦焱笑了:“是什么让你变聪明了?让你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该死的东西?”

芦焱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痛苦之色,他以为时光不打算回答他了。

时光:“小家……我本来打算为她死一百次的,可我只杀了她一次。”

芦焱惊讶:“……你想杀几次?你这是什么活见鬼的计数方法呀?”

时光:“我有病。可一个靠杀人来解决一切的蠢货,就是这么个计数方法。”他不再提这事,看着芦焱,“我来找你,有事请教。”

芦焱:“我不擅杀戮,在这事上我们没有可以交流的心得。”

时光:“我给了你那颗毒药,你以为要在棺材里活活闷死,可你没吃它,还把它送给了先生。你的兄长,你的父亲,你的朋友——你很快就要像我一样,孑然一身,你靠什么撑过这些绝境?”

芦焱愣了半晌:“……你觉得你很该死,可你在问我怎么才能活下去吗?”

时光:“对。我一直在被人教会求生,求生,一直到我不知道为什么而生。”

芦焱犹豫了一会儿,把散落的柴棍一根根捡了起来:“我爹在火堆边,烟很大,火快灭了,他会着凉。不管你们最后给他什么罪名,还是他真的就是个罪犯,他是我爹。我得把柴火给他送过去。”

时光愣着:“……告诉我呀!”

芦焱:“我已经告诉你了。总有你该做的事,总有你放不下的人,我就靠这个撑过来的。一个光会为生而活的人?比如你的屠先生?”

时光:“可你有的我都没有!我没有!我没有爸,没有妈,没有家!本来有先生,后来有小家,可是现在,都没有!先生知道,知道我一定会回去!可我不想回去!我不想成为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我不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芦焱:“我没死只因为我知道为什么活着,所以这事我帮不上你。”

时光瞪着芦焱远去,他甚至又有掏枪杀人的冲动。后来他把枪扔了,小家死后的绝望他一直掩饰着,现在全涌了出来。

西北荒原,两棵树镇外。芦焱神志昏沉地看着地平线上被曝晒的那座镇子,芦之苇扶持着他,一个筋疲力尽的父亲扶着一个筋疲力尽的儿子。

芦之苇:“你到家了,二小子。”

芦焱清醒过来,他挣开父亲的手,试图阻止父亲走向两棵树。

芦焱:“不行!不能走那儿!那是屠先生的地方!”

芦之苇:“傻小子,现在除了你要去的地方,哪儿都是屠先生的地方,连日本人占的地方都是。他是有人住的地方就要流淌的阴沟臭水,我是有人住的地方就要钻营苟且的老蟑螂。”

芦焱:“不行!你怎么办?!”

芦之苇笑着,心花怒放,多少年里从未有过的心花怒放。

芦之苇:“你不是希望我死?”

芦焱粗鲁地:“废话!”

那也打扰不了芦之苇的开心:“天下现在是屠先生的,屠先生的天下连条缝都没有。他要你死你就不能活,他要你走两棵树,那你就剩下那条破马道。”

也许是父亲扶着儿子,也许是儿子抱着父亲,芦焱在哭泣,似乎预感到了以后将发生的一切事情。

芦焱:“我恨你。求求你,你走。”

芦之苇:“我是你老子。”他自豪地,“你老子是谁?是若水。路漫漫的若水,让屠先生一个头两个大的若水,南征北战的若水,为民族民权民生打了一生江山的若水,最后忘了本忘了民族民权和民生的若水。你爸爸有两个儿子,一个单枪匹马拿走了屠先生所有的表情,让那只乌鸦开口就像乌鸦一样发声!一个是上海滩日进斗金的巨富,最了不得的还是共产党的铁杆特工,他叫屠先生十几年不敢亲临上海!”

芦焱的心碎了,芦之苇的心也要碎了,他们笨拙地拥抱和摸索着对方。

芦焱:“你是个老混蛋。”

芦之苇:“混蛋,我的混蛋儿子,为你老子活下去吧。我也会为你活。我就剩下你了,你也就剩下我。”

芦焱:“你怎么活?……怎么活?”

芦之苇:“我会听你青山叔叔的话,向屠先生投降,跟屠先生合作。”

芦焱茫然看着他的父亲:怎么合作?

芦之苇:“你老子是若水啊,若水有很多秘密……哪一个都是屠先生想破脑袋也想知道的……我告诉他半个,再告诉他另外半个,让他想破脑袋,够他想一百年了……你老子活不了一百年了。”

芦焱:“……真的?”

芦之苇:“假的。”

芦焱无奈而愤怒地看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看着他的身后。芦焱回头。时光和他的手下,如影随形,一路跟随至此。

时光看着芦焱和芦之苇,阴冷无情,他瘸得越来越厉害,腿不属于他自己,手不属于他自己,眼不属于他自己,没什么属于他自己。

一只手插入父子两人中间,如果把那只手当成一道墙,那么芦焱在墙外,芦之苇在墙里。时光看着自己的手,而不是被他分开的两个人中任何一个。

芦焱看着时光,连仇恨都已经干涸了:“他跟我走。”

芦之苇:“别傻了,谁跟你走?要走,多少年前我已经跟你青山叔叔走了。”

芦焱:“你从来没有保护过我。现在也用不着。”

芦之苇:“我有秘密。”

他看着时光,时光看着虚无。

芦之苇:“你看,我有秘密,他都不敢看我,怕被我的秘密吓着。”

芦焱低声咆哮:“你不要撒谎了!你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芦之苇:“走吧,儿子。你注定要在一个每天都有太阳升起的地方生活,贫瘠干旱,活得不易,可你堂堂正正地活着。你的撒谎老爸待的地方一定是阴雨绵绵,你知道他在撒谎,在苟且,可他活着。”

芦焱瞪着他,隔着时光的一只手,隔着一个世界。

芦之苇:“你我不是一种人。”

那是定论,芦之苇从未如此诚恳。芦焱转身,每个人都听得到他转身时的长叹,时光放开了手臂。

芦之苇看着他唯一的儿子走过长街。良久。

芦之苇:“十多年我挣了几百万。我用这钱买他过两棵树喝的水。”

时光:“你的账房立刻会投靠我们,用你的钱买他的命。你没有秘密,什么也没有,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芦之苇同意地点了点头。

时光:“你现身就同意了和屠先生的交易,你的命,换他的命。”

芦之苇:“是的。我只能死掉,好证明屠先生的权威。”

时光掏枪,举枪,枪口顶在芦之苇的太阳穴上。芦之苇微笑,再次油滑起来。

芦之苇:“儿子,告诉你我的秘密!我为你骄傲!真他妈的骄傲!就这个秘密!除了这个,你的撒谎老爸还有什么秘密?你快走!走你妈的!不要回头!回你该回的地方!那是屠先生做梦都想去,可做梦都不敢去的地方!他要杀你,要杀我,可他做梦都不敢梦见他能杀掉你要去的地方!他知道那地方有一天能吞掉他!他和他的王国见不得太阳!他和他的王国在你们那儿就像大太阳下放的一个屁,噗的一下,就变了空气!”

芦焱回头,呆呆看着他的父亲,他在大笑。

时光的手指扣在临界点上。

芦之苇:“走啊!芦焱!我的儿子是芦焱!屠先生在他面前像蛆虫一样发抖!我的儿子啊!单枪匹马,一把水果刀!这是我的秘密!”

芦焱战栗了一下,因为他的父亲叫他芦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最后一次。

芦之苇:“走吧!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

芦焱加快了步子,走向他的大地和山川。在他的身后,时光开枪。芦之苇像是一个被弹开的纸偶一样倒地。芦焱没有停下步子。他大步走出了两棵树,没有回头。

芦之苇被细心地包裹好,包裹里有早准备好的防腐剂。时光最后看了一眼那张似乎仍在挖苦奚落的脸,让那个曾经的特工元老成为一个无意义的包裹。

时光:“送走。屠先生要看。”

他看了一眼两棵树的长街,芦焱已经看不见了。

芦之苇的尸体被装到车上。时光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镇子,他曾经的手下期待地看着他。

时光:“走吧。回咱们该待的地方。”

芦焱在号哭中摔倒,在号哭中爬起,在号哭中喝水,在号哭中不知珍惜地将水淋在自己头上。

芦焱:“少年的中国……爸爸……没有学校……学校……爸爸……爸爸……”

芦焱蜷缩在两棵树外的一段土埂下,风沙在身边卷过,呼啸,他几乎被湮没。在风沙渐渐平息的时候,芦焱呆呆看着忽然倍显清洁的星空。一轮月亮,很多星星。星空下的那个人再也没有悲伤和欢喜,只有梦呓。

芦焱:“大地和山川……”

延安今天的天气相对凉爽。芦焱坐在一个冷清的角落,已经成了灰色的绷带紧缠着他的头,上海的时髦装束已经成了破烂。三个孩子从他的身边经过,他们没看见芦焱,看见了也未必能认出他们的老师。芦焱用带着苦楚的微笑看着孩子们,他从破碎中看着完整,从不可挽回的衰老中看着希望。

一点水滴砸在干燥的地面上。芦焱看着那点水滴。然后又是几点,在灰土中砸出小坑。芦焱抬头看着天空。

“下雨啦!喜雨啊!今年要有好收成啦!”

芦焱坐在雨地里,被雨水打湿,被雨水淋透,悲伤与安乐让他像这场延安的雨一样虚幻,不可捉摸。雨水在身下淌成了溪流,它们将淌进延河润泽这里的土地。

一双脚踏进了这条溪流,一双女人的脚。芦焱抬头看着,脚的主人静静地看着他,悲伤混杂了欢乐。卞融,她终于学会了节制自己的悲伤和欢乐。她的穿着仍像在上海一样俏丽,但这一切将很快换去,她一向夸张的神情已经彻底换去。

卞融:“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蹲下,她拥抱着芦焱的时候也就是她彻底失去控制的时候,她的拥抱让无力回应的芦焱几乎窒息。

卞融:“给我一辈子的依靠吧,我的爱人。”

上海,青年队基地。屠先生听着青年队报来的那个消息,抬头望着头顶支离的钢梁。

屠先生:“为什么要跑?”

青年队:“不知道。时光什么话也没说。”

屠先生咆哮:“怎么能什么话也不说?!”

青年队:“双车、天外山,已经携我们在两棵树的全部人马展开追捕……”

屠先生:“追捕?抓到以后呢?在他脑袋上钻一个洞?他是我们的未来!”

青年队嗫嚅:“……总得先抓到呀。”

屠先生:“那就赶紧去追!”

几个乖觉的家伙连忙跑去发令了,而迟钝的家伙经受着屠先生的风暴。

屠先生:“问题根本不在我们能不能抓住他,而是他一直在告诉我,他就是要逃,他就是不想做一个他命中注定的强者!他再也不干他不想干的事情!他用逃跑来告诉我,那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时光,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辆车驶进基地,车上载着若水。双车和司机下车,忙不迭地解开绑着口鼻的围巾。屠先生走到车边,在苍蝇的轰鸣中探头看了看,似乎还期待车上有别的活人。

双车讷讷:“没有找到时光。我们把大沙锅来回筛了两遍,连红区都……”

屠先生像在自言自语:“他不会去红区的。他正在闹毛病,觉得自己欠着死鬼们的债。要找到他,你们得搞清他要还的是哪笔债,可谁能搞清人心里的这笔债?欠了谁的,被谁欠了?”

他去看了一眼芦之苇,那个绑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青年队很费劲地解开。

屠先生:“很臭。”

双车:“是很臭。可这么重要的犯人,不能只带回一个部件……”

屠先生:“双车,你很聪明,丢了一个活的时光,所以拼着一身臭,带回一个死的若水。你总在想法让一切都说得过去。”

双车沉默。

比起双车和死若水屠先生更惦记的是时光:“继续追捕吧。以后的通缉名单上,时光要顶替掉那位红先生的位置了。他以为他杀死了妖怪,却不知道人心皆恶,他在下个十字路口就会碰见它们。而当我们的王国成真,他就会明白我一直跟他说的……真臭,人死了就是这么臭。”

他走向他的座车,双车跟在后边。

屠先生:“我要走了,双车,若水既死,重庆有很多要解决的事情。你就继续在这里说得过去吧。”双车低头,“注意盯紧了日本人,该狠时不需要我来说话。”

双车抬头,多少有些振奋。屠先生踏上车,犹豫一下,回头看了眼装着若水的车。

屠先生:“不是还空着一口棺材吗?把他和他的儿子葬在一起,就葬在这废墟里。看他们谁被摧毁,谁将重生……让他们在阴间接着争论那些善与恶是与非的劳什子,反正我们在人间也是争论这些问题。”

双车:“是。”

车驶走。双车站在后边,吸着车轮卷起的灰。当车驶离视线,他呼出了这辈子最长的一口气。

屠先生在车上,望着他与时光曾多少次一起驶过的这条荒路。他看着手心里的一件东西冥思——芦焱送给他的礼物,那颗毒药。他珍而重之地把它放回了口袋里。然后他继续看着车外的路,一个自以为主宰着道路的人又何尝不是在行路。

屠先生:“干什么去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