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时光一边奔跑,一边给枪装上子弹。只是他一条假腿跑起来也快不到哪儿去,而那些昔日同僚也慢不到哪儿去,他们立刻就在废墟上出现了。时光开枪,击倒了第一个冒头的。他藏在断垣后,听着脚步声在墙后出现,甩出他做的那根勒绳把对方绞杀。

时光:“我身上每一样杀人的东西都是为日本人准备的,可你们还是要来。”

同僚渐渐瘫软,时光把他放倒,然后去搜他的身,打算从对方身上补充点弹药。他掀开对方衣服,腰间除了空空的枪套和几个空着的皮弹盒,一无所有。

时光:“拿命来跟我耗子弹?”他检查自己身上的弹夹,所剩寥寥无几,“是你指挥的吗,九宫?除了你谁还有这么阴?”

一个黑森森的人影出现在断垣上,抡起锤子就砸,目标显然是时光的左腿。时光滚地躲过,踢出脚上的刀尖,割断了对方的脚筋。时光还没起身就被一根绳子从后勒住,他把那人倒摔在身前,袖出刀,反手插下。掀起对方的衣服,又是空枪套,空弹夹。

时光:“为什么不叫?”

青年队:“我出声,你肯定立刻把我打死。”

时光:“聪明。为什么都不带枪弹?”

青年队:“死命令,身上带一发子弹,杀无赦,打你左脚之外的部位,杀无赦。但是只要看见那个女的,立杀无赦。”

时光:“九宫在指挥?”

青年队:“不,九宫只是督战,先生才是指挥。”

时光心里顿时冰凉,他最后向着那断了脚筋的问了一句:“没听见我喊的话吗?为什么要挡在我和日本人之间?”

那位苦笑:“你以前难道不是一直和我们站在一起吗?”

这甚至比屠先生亲临是一个更大的打击。时光呆呆地看了对方一眼,逃逸。

应小家在废墟中奔跑,一片死掉的城市,无处不是可怖的。

应小家带着哭腔:“时光?时光?时光?时光……”

这样完全无意义的念叨是她唯一的勇气来源。黑影里钻出两个青年队。应小家惊叫,对方毫不犹豫挥棍砸下。应小家下意识地格挡,时光为她制作的拐棍被打飞了,她重重撞在残垣之上。第二个人跨上一步,重重一记耳光差点把应小家扇晕过去。但是当应小家被打得旋了半圈的身子再旋回来时,时光给应小家的那柄弹簧刀深深插进他的胸口。枪声在近处响起,响得急促而焦躁。第一个家伙举起棍子,打算把应小家一击碎顶。时光以一个瘸子的最大速度飞奔过来,飞扑向那个家伙,那柄他都觉得阴毒的爪刀从对方喉间划过。

应小家:“时光!”

时光捡起了对方的棍子:“去把你的刀拔回来!”

于是应小家去拔回她的刀,那几乎要使尽她全部的力气和勇气。时光看着黑沉沉的废墟,看着那些出没的人影,前后左右,他们已经被完全包围。

时光苦笑:“跟你吹了那么大的牛,一个鬼子没杀到,连上海都没有出得去。”

应小家拔回了她的刀,回到时光身边:“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时光哑了一下,然后笑了:“我保证你不会死在他们手上,这是不是废话?”

应小家:“不是。”

时光大笑:“我真喜欢你啊!”

应小家擦去眼泪:“我也是。”

时光一辈子没这么开心过:“那就好好待在我身后,让他们瞧瞧,咱们这对狗男女能搞出多大排场!对不起,狗男女说的是我,不是你。”

应小家:“说的就是你和我。”

时光快笑疯了,他向着那些人影大叫:“那就都过来吧!反正我说什么你们也听不见!你们不用知道为什么,不用呼吸,不用听见,不用看见!”

九宫从高处跳下,稳稳落在地上。他用刀棍击打着自己的掌心,恨恨嘀咕:“喊吧,喊吧,你都快变成青山了。”他向着身后大声发令,“接着上!”

于是又一批阴森森拎着各种钝物的人逼向目标。时光护着应小家,一直在退却,他们已经被包围。这场搏斗十分古怪,一次上去一个,最多两个,每一个人使的招都一样,就是砸时光的假腿。这基本上就是把自个儿暴露给了对方,在时光的反击中,他们或死或伤,都一声不吭。

九宫的声音单调地响着:“……第七组,上……第八组,准备……”

生力军不断替补消耗殆尽的同僚,他们有足足二十五组。应小家终于失去了她的刀,时光把自己的棍子递给她。他开枪打倒了逼近来的两个人,然后拔出了一柄短刀,这让他对付那些棍棒锤子时更加吃力了。

九宫:“八组上,九组准备。”

钝器敲在时光假腿上的声音就如打铁一般,时光终于现了形,一个走投无路的瘸子,也许还能再伤一些人,如此而已。应小家也早已精疲力竭。九宫站在人圈子的边沿,掂着他的刀棍。

九宫:“九组上,十组准备。”

时光向着九宫咆哮:“九宫,过来!你是不是早想跟我玩这些阴的?”

九宫:“从来没有想过。我根本斗不过你。”

时光:“过来跟我打!这是命令!”

九宫:“我会服从你的命令,等你恢复理智以后。十组上。”

时光拦下应小家正在挥舞的棍子,他不打算让应小家再做徒劳的抵抗。

时光揽住应小家,拔出枪,对住自己的太阳穴:“九宫,我叫你过来!”

九宫傻了眼,所有人都傻了眼。

时光:“三个数,过来,站到我的面前。”

九宫:“……你敢开枪,这我信。可你绝不敢把她扔给我们。”

时光:“我当然不敢,所以我留的子弹是两颗。”他对住了应小家,“对不起。”

应小家:“你说过了,我听见了。”

时光向着九宫点点头,简直有些友好。九宫愣了愣神,放下他的刀棍,敞开他的衣服,让时光看见他只有一个空空的枪套。

时光:“拿家伙。我让你过来干吗?让我好向你吐口水吗?”

九宫:“我绝不会跟你打,很久以前我得到的命令就是辅佐你。你是杀人的刀,我算是一块磨刀石,磨刀石怎么和刀打?”

时光:“磨刀石可以磨掉刀的锋刃。”

九宫耸耸肩:“先生才是磨刀的人,他怎么会毁掉他锻炼了一生的宝刀?”

时光拿这货还真没脾气,他狠狠地一脚踢了出去,九宫跪在地上,死死捂住了肚子,还是一声不吭。

时光:“现在,各位弟兄,给我一条活路。”

人们哑着,都在犹豫,都不敢动,无论是进是退。僵持中时光看见又一批人进入这半坍塌的房子,打头的双车进来便低眉顺眼地窝在门角,时光立知大事不好。果然,屠先生进来了。他撑开双臂,肩上披的大衣像翅膀一样,比夜色更黑。

屠先生:“蠢货。”

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时光在茫然中甚至向屠先生的怀抱走了两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应小家,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女人也正看着他,绝望又充满希望。时光回到应小家身边,屠先生放下空张的双臂,脸上露出一丝讥诮之意。

时光:“先生,我无意背叛。”

屠先生:“无意背叛,只是屈服于人心的软弱,我倒宁可你一心背叛,比如说夺权什么的,那倒能让你变得更加坚强。”

时光:“我让九宫带给您的话,他是否带到?”

屠先生:“你要请一个星期的假吗?我不准假。就是这样。”

时光:“我知道您正在用人之际,但我一星期之后就回来效力,我用一辈子来赎回这一星期的过错。否则她就会死掉,我知道她对先生来说一文不值……”

屠先生:“一文不值?”他认真地看看应小家,居然向她点点头,“你好。”

应小家没回应,反而向时光贴得更近。时光讶然,但是他也很清楚不能跟着屠先生的思路跑。

时光:“是您给我一个星期时间,还是现在,我把您给我的都还给您?”

屠先生看上去又茫然又失望:“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你真会回来?”

时光:“这样好吗?我束手就擒,您派人押我们去南京。只要南京一个来回的时间,只要您不伤害她。”

屠先生:“我不伤害她,可她会不会伤害你?你又会不会伤害我?”

时光顿时被他绕得七荤八素:“……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屠先生:“我真希望你不是在我面前装糊涂。为了区区的一个星期,有多少人被你下了狠手?训练出这些人要多少个星期?”

时光:“我愿意以死抵罪,等她到了南京之后。”

屠先生:“那还有什么意义?双车,把你的枪给时光,还有子弹。”

双车犯着愣怔,把装着枪的枪套连同弹夹一块儿递了过来。

屠先生:“走吧,前途莫测,枪带着防身。我真希望你从没想过,我当你死了。”

应小家眼里亮起希望,时光则是惊诧和警惕。他瞪着屠先生,屠先生看起来有点疲劳,这让时光有些软化。

时光:“先生……”

屠先生:“人是世上最经不得诱惑的东西,只要有块饵,就自个儿往老鼠笼子里钻。走吧,你已经败给了懦弱。”

那就走吧。时光将手伸向应小家,坚实地握住。他怀疑地环视所有人,从屠先生到所有的青年队。

应小家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重新开始的憧憬。

时光:“走吧。”

但他仍然忍不住去看屠先生,痛心疾首、担忧、欲言又止,一并浮现在屠先生脸上,都是时光从未见过的神情。

时光站住:“您说希望我没有想过,没有想过什么?”

屠先生:“没有想过你是谁,没有想过你是我选定的继承人,没有想过我们的敌人,他们如果无法打垮我,就会转过头来摧毁你?”

时光看了应小家一眼,他已经想到屠先生所指为何,但这对他来说实在可怕。

时光:“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屠先生:“这位化名应小家的同行,你手段了得,我的阻截都被你消弭于无形。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一个明白?杀了他的时候?还是他被若水收买的时候?”

应小家看看屠先生,向时光靠得更紧。她不知道屠先生说的什么意思。

应小家:“我们走吧。”

时光:“我们走了。”

但时光已不能像方才那样紧揽着应小家,他看了一眼屠先生。

时光:“您说的都是假的。”

屠先生:“九宫。”

九宫从手下那里拿过来一个卷宗,绝密的那种。

九宫:“这是上次审讯邱宗陵的记录。那次你正在休息,没有参与。”

九宫看屠先生,屠先生只瞧着废垣出神。

九宫打开卷宗,几张应小家的照片掉了出来。时光愕然。

九宫去捡那照片,一边道歉:“对不起。我已经把记录总结归档了。”他翻开卷宗,“那晚上的收获很大,最重要的是知道了这一系列事变都是若水引诱先生,进上海的阴谋,但与今天这事无关,我直接跳到有关的部分。”他娴熟地翻到标记处,“若水直属,锄奸队队长,代号不详,本名不详,编号不详,化名应小家,现持有身份,沪宁商会副会长芦之苇之续弦,社会身份无,出勤情况无……”

时光没等他念完就把卷宗抢了过来,一目十行地扫完,把卷宗摔回了九宫脸上:“假的。做份假档案也不会尽心点?一溜的不详和无?真是编都不会编。”

屠先生:“因为邱宗陵也不知道,所以才写上不详,要做假的随便编点故事岂不省事?这样重要的伏子只能用来对付你我,所以出勤上才会是无,难道她是刺杀九宫使的?你跟她认识才多久,就能搞到生死与共,就没去想过那诸多巧合?”

时光:“谢谢提醒。我们走了。”

屠先生:“你想见个人吗?”

时光:“不想。”

他看看应小家。那张无辜的脸。此前,除了屠先生,他怀疑任何人。

时光:“我绝不会相信。让我见谁?”

时光看着被青年队押进来的那个人,露出了嫌恶的神情。邱宗陵。邱宗陵很呆地看了一会儿应小家,点了点头。

屠先生:“邱宗陵,她是谁?”

邱宗陵:“她是应小家。”

屠先生:“你怎么会认识她?”

邱宗陵:“她是锄奸队的队长,我是若水先生重要的棋子,我当然认得她。”

屠先生:“为什么要建立锄奸队?”

邱宗陵迟疑了一下:“就是……杀你。”

屠先生:“怎么杀?”

邱宗陵:“让她引诱时光,然后,由小欠带锄奸队动手。”

应小家看时光:“他在说什么?”

时光不说话。

屠先生:“她说她要去南京找她的妈妈。”

邱宗陵:“她根本就不是南京人,怎么会在南京有一个妈妈?”

应小家:“他到底在说什么?”

时光看着她,疑虑,困惑,甚至畏惧,但他终于向着屠先生:“我还是选择不信。您说,要拿得起放得下。我拿起来了,也放下了,如果错了,我认命。”

屠先生笑着,给了时光最后一击,他问邱宗陵:“锄奸队要杀我,什么时候?”

邱宗陵:“就是这个时候,现在。”

然后他们听见了三长两短的汽笛。

小欠和老疤也听到了汽笛。

老疤:“可算是响啦!”他向着锄奸队,“弟兄们,咱们等的什么?”

他们还在潜伏,不敢出大动静,但每个人都亮出自己的枪。

老疤:“今儿是杀人的好日子,也是送死的好日子。”

他是激动得管他吉利不吉利,手下也不管他吉利不吉利,鱼贯而出。小欠一把抢过老疤手上的望远镜,眺望:江面上的一艘军舰,冒着蒸汽,鸣响它节奏独特的汽笛。小欠清楚地看见那舰上悬着的日本旗。

小欠:“是日本军舰!老疤,是日本军舰!”

他徒劳地想把焦距再拉近一点,几乎就要啜泣:“是日本的军舰……我一直就在担心这个……从日本人出现在黄沙会的时候就担心……一直在担心……”他语无伦次地向老疤抱怨,“看不清,这鬼玩意儿看不清。”

老疤抢过望远镜扔了:“用不着看清!它用不上啦!你去那边,活,我去这边,死!只要能杀了姓屠的,什么人重要吗?哪怕是……”

他语塞,小欠在啜泣中苦笑:“你看,你都想不出来比这个更糟糕的啦。”

老疤:“我不管啦!”

手下都已经全部出阵,老疤紧紧尾随,他很想做第一个。

小欠拉住他:“是日本人!先生一直在跟日本人合作!我们一直在给日本人做事!哪怕我们注定要和屠先生撕咬,可我们不能做汉奸!你想想啊,先生和日本人合作,我们再杀了屠先生,那不止上海,整个沦陷区,除了那些红字头的,所有的抵抗力量就全都乱了!”

老疤:“我都死了,还管他身后事!反正我这半辈子都拿来和自己人打生打死!日本人就日本人,汉奸就汉奸吧,我只要姓屠的死!”

他用他的狼牙棒打了小欠的腿,小欠摔倒。

老疤:“带着你的老婆孩子去走阳关道吧!多少年前我就走的独木桥!”

小欠摔在地上,看着他的同僚们摸过荒野。

小欠:“那是死路一条!老疤,成败都死路一条!”

没有回应,老疤已经不打算回头。可是,他带着锄奸队的人马进了青年队的埋伏圈,在大部分人还用着栓动武器的时代,青年队的全自动武器一旦有足够时间准备和开始扫射,屠杀也就开始了。锄奸队的人先是被那极低的火线命中腿脚,摔倒,然后在连续不断的攒射下成了蜂窝。老疤玩命开枪,可那根本是盲射,直到他被接连命中。然后出现了一个站着的人,那是小欠。他茫然地看着从潜伏处钻出来的青年队,向着倒在地上呻吟呼号的他的同僚继续开枪。

小欠喊叫,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老疤,还是向谁喊叫:“为什么?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他不想再当勇士了,他转身逃跑。为他那生死未卜的妻儿,逃向自由。一根棍子从他前边伸了出来,小欠飞摔出去。

草丛里藏着的青年队站起来,一棍子挥上了小欠的后脑。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人倒拖过草地,扔在几具尸体旁边。尸体旁边还有一个不是尸体的,奄奄一息的老疤,正被人踩着伤口,脚踢棍子揍:“照我们交代的说,听见啦?”

老疤惨叫:“知道啦!那个人是锄奸队的队长!”

青年队的人又给了他一脚:“那个女人!”

老疤:“那个女人!别打啦!”

青年队:“欠老板,又见面啦?不知死活的丧家犬,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吧?”

小欠:“行行好。这回给个痛快吧?”

青年队:“你要直接头上打个眼儿的痛快,还是带着老婆孩子滚开的痛快?”

小欠屈服了:“他们……在你们手上?……你们要我做什么?”

青年队:“待会儿你们要去见一个女人,她是你们锄奸队的队长。”

小欠:“锄奸队的队长?”他讶然地看着老疤:“不是你吗?”

老疤没好气地:“老子让贤啦!这帮孙子,下手真狠。”

棍子横的竖的狠劈了下来,老疤小欠真要被打死了。

小欠:“答应啦!答应啦!别让我们死在这个地方,太不值啦!”

废墟里,屠先生听着外面传来的枪声,嘴角噙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时光听着,心里翻涌着怀疑的波涛。应小家感觉到恐惧和威胁,她下意识去寻找时光的手。时光的手僵硬而冰冷,当屠先生看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轻轻挣脱。

屠先生:“时光,你杀了多少若水的人?可你根本不知道锄奸队的存在,那是若水最后的爪牙,专门留着杀我的。他一次次把他的人喂给你,让我们以为他实力耗尽,可我就是不进上海,那怎么办?于是就有了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南京的感人故事,和一个傻瓜。好极了,现在我进了上海,在若水的枪口下边,因为这个傻瓜太软弱了,他把听来的故事置于这里所有人的生死之上。他说,我只要一个星期——蠢货!——可我还得来,因为我不来,他就得死。”

时光游魂一样的目光从屠先生身上移开,应小家、九宫、邱宗陵、双车、他昔日那些同僚……

屠先生:“她是鱼钩,你是钩上的鱼饵,而我是那条她要钓的鱼。”

外边有了沉重的脚步,连同着伤者粗重的呼吸。青年队的人进来,被拖进来的是锄奸队最后的两名幸存者,重伤的小欠和濒死的老疤。

九宫过去,在老疤的伤口上踩了一脚:“认得她吗?”

老疤惨叫:“认得!”

九宫:“她是谁?”

老疤努力起身:“看不清……看不清……我要靠近一点……”

他向应小家爬过去,陡然转身,操着一柄从靴底拔出的刀扑向屠先生。屠先生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光护住先生早已是他的本能,他抢过九宫手里的刀棍,一刀把老疤钉在地上。屠先生点点头,露出宽慰之色。

九宫继续向小欠发问,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认得她吗?”

小欠无知无觉,根本没看应小家,而是盯着老疤的尸体:“……认得……”

九宫:“她是谁?”

小欠:“……队长,我们的队长……”

他发抖,部分是因为伤痛,部分因为撒谎,更是因为又一次被出卖,并且是又一次被若水出卖。小欠被拖了出去。所有人都看着时光,包括应小家,实际上她的目光就从没离开过时光。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意识到巨大的危险,她的守护者忽然成了陌生人,是这群人中最危险的一个。

应小家试探地看着时光:“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时光:“可我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应小家:“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会跟我去南京了,对不对?”

时光笑了:“南京?……我们要是刚才一起被乱棍打死该有多好。”

应小家:“我不那么想。刚才你挡在我前边,我真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

时光的脸有些扭曲:“……像真的一样。”

屠先生挥了挥手:“你自己决定吧……不要懦弱。”

时光瞪着天穹,他喃喃嘀咕着什么。他还有一支枪,枪里有他给自己和应小家留的两发子弹,他忽然拔枪,甩手。枪声轰鸣,邱宗陵被一发子弹打进了嘴里,直挺挺倒下。九宫愕然,屠先生无动于衷。

时光:“我恨你,就像恨真相一样。”

然后他走向应小家,离得很远他就抬起了枪。应小家看着他。

时光:“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在他们手里。”

应小家:“你说过,我也听到了。”她一边对着时光微笑,一边抹着眼泪:“可是……你以后怎么办?我妈妈怎么办?”

时光也笑了:“你笑得真像……”他也抹掉眼泪,“被锤子打烂的玫瑰花。”

这一次的枪声更响,响得有些超现实。时光在应小家身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那支空枪落在地上……他摇了摇头:“你说得没错,我废话真多。”

应小家躺在地上的样子让人以为她正睡着。时光用最快捷的方式射穿了她的心脏。屠先生脸上绽开了半个死水微澜的微笑。时光拖着他支离破碎的一切走向夜空下的废墟,他坐在残垣之中,抱着胳臂蜷成了一团,发着抖,看着自己那条完全报废的假腿,他已经意识不到冷、疲倦与伤痛了。屠先生出现在面前,他比黑暗更黑。

屠先生:“你应该重新开始。还有,你需要一条新的腿。”九宫几个人抱过来一个沉重的箱子,打开,时光看一眼那条腿。他有些畏缩,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屠先生:“所有挡在前边的障碍都能帮我们成长,只要我们够本事把它干掉。对我来说,是若水,也许之后,是共党和日本人。对你来说,以前是青山,现在,是刚才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

时光像梦呓一样:“小家,应小家。”

屠先生:“哦,小家,很好的名字。这个名字让我觉得,她死得真是可惜。”

时光瞪着漆黑的天穹:“……我开了枪,不是因为她骗我,而是……如果我不开枪,她会死得更惨。”

屠先生:“你做得很对。可是以后绝对不要轻信,你太容易上当。”

时光:“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什么了,可我一点也不怪她骗了我。”

屠先生:“她本来就没有骗你。你怎么会相信她是你的同行?是不是我说其实你是我的私生子,只是要避人闲话才把你扔在棚户区放养,你也会信?只要是我说的,被切成几百块的青山你也觉得可以死而复生。”

时光愕然,想把身子撑起来,但屠先生轻描淡写的话让他虚弱得像个婴儿。

屠先生:“不。如果不是招惹上了你,她跟我们这些暗流没有半点关系。”他甚至有点伤感,“她是个好女孩子,会让你过得不错。”

愤怒让时光有力气冲着屠先生嚎叫:“为什么?”

屠先生甚至比时光还要愤怒:“为什么?因为她会让你不思进取,从此成为一个庸人!她比青山和刺客更加危险,青山不会跟你耗一辈子,刺客不过是要你的命,而她要你的一生!再没有比她更大的威胁了,时光,她会带走你,带走我们的未来。没有你,我只能看着自己变老,看着手下的饭桶们毁掉我一生的心血!你说,我们应不应该杀了她?”

时光咆哮:“我们?”

屠先生:“当然,我们。杀她很容易,但必须由你来杀,否则就是浪费。”

时光:“浪费?浪费了什么?什么浪费?”

屠先生:“浪费了你这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因为你今后不再会把一个女人当回事了。”他悲悯地摇摇头,“不对,你以后不会把人当回事了。你以后再无执迷,了无羁绊,没有非爱恨,只有做不做、怎么做,就像我一直希望的那样。今天是你的成人之礼,以后我可以把我的王国交到你手上了。”

时光不再说话。屠先生倒不是存心往伤口上撒盐,而是在锻炼时光的承受力。

屠先生:“上海很危险,若水和他的锄奸队一直等着我进他们的圈套。可你的成人礼我怎会不来?很久没这么辛苦了,从知道你突发奇想,我就在准备给你的成人礼物……九宫,告诉时光,我们都为他做过什么。”

九宫恭立:“是。邱宗陵早就供出了锄奸队的存在,先生料定此次进上海事出仓促,锄奸队万万舍不得放过机会,只要在合适时候卖个破绽,他们何时进攻是由我们来定的。至于邱宗陵,在刑讯下垮过一次的人,要他串个口供易如反掌,至于档案,自然是连夜假造,至于相片,我们早先搜寻若水的下落,监视过这些大亨同他们的家人,手上底片现成……”

屠先生打断九宫:“其实呢,做我们这些事的人就是靠怀疑吃饭的,而你想做的事得要绝对的信任——鱼能离得开水吗?所以我只要让你怀疑就够了,剩下的事情你会自己做完。”他看着时光,像名匠看着要被自己打造成刀的一块神铁,“别只是看着我,我不会内疚,我只是为了我们的王国。我现在想知道你会怎么办?杀了我?你不会。杀了我,所有你在意过的人就都死在你手上了,你会宁可杀了你自己。杀了你自己?你没那么懦弱。如果你真那么做了,你也不配继承我的王国。”

时光呆望着漆黑的天穹:“……我们下边,要做什么?”

屠先生笑了:“有意思。我想看你怎么做,而你倒在看我做什么。”

时光:“你已经杀了青山,杀了小家,若水也快完了。你的敌人已经快死光了,我想知道你下边做什么。”

屠先生:“我们的敌人永远也不会死光的,因为我们会一直征服下去。往下,从阿部堪治开始,我们将会对付日本人。”

时光:“青山喊着,我们本可以用日本人的血涂抹天空,我们却在用同胞的血染红大地。小家问……小家问,你这么厉害,为什么杀的都是中国人?……我说快了快了,就快了,说得自己都不信了。”

屠先生:“攘外,必先安内。”

时光:“我等了很久了,从大沙锅到上海好像是上一辈子。走了这么远,怎么还停得下来?把我的假腿给我。”

屠先生:“能在我面前这样轻松地提起他们,你已经敢于直面这里。”他敲敲时光的心脏,“无论怎样看我,你已是我的同类。欢迎来到真正的人间,时光。”

他离开残垣。九宫和手下搬过去时光新的假腿。时光更换他的新玩具,和每一次他被打碎再来的时候一样,这一举动充满了某种仪式感。

屠先生坐上他的车,吩咐司机:“等着,我要跟时光一起。”

大部分人已经去先行开路,在危机四伏的上海这是必需的。小欠被扔在一边,几个人看着,正不知如何处理。

屠先生:“把他弄过来。”

小欠被拖过来,扔在几米之外。

屠先生:“那个女人死了,你帮了很大的忙。我的手下用什么让你就范的?”

小欠直直盯着屠先生:“我的老婆孩子。放了他们,我说了你要我说的话。”

屠先生:“人加上他的希望真是可怜可笑。我的手下骗你的,谁会绑架一只蚂蚁去威胁另一只蚂蚁?”

小欠暴跳起来:“放了他们!放了他们!”

屠先生:“我手上没有,如何放下?冯河虎想必早死在你手上了吧?既敢杀他,就是说你已经把老婆孩子扔在一边了,又何必再做反复?”

小欠:“那他们在哪儿?在哪儿?”

屠先生:“死了吧?我不关心。”

一次次被出卖的小欠被这样的轻描淡写彻底击溃,伏在地上咆哮呜咽。屠先生关心的是从废墟里出来的时光,他已经装上了新的假腿,九宫们跟在他的身后。

屠先生:“和我同车,时光。”时光听话地上车,屠先生交代九宫,“一个随便什么瞎话都信的暗流,放了他吧。不过割掉他的耳朵,省得他再来添烦。”

小欠叫喊:“姓屠的!我知道一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你!因为那是你的报应!”

屠先生对时光:“上海大局已定,无须再被他干扰了。我放他走,只不过是觉得,人们应该知道他们已经被征服。”

时光:“……人们早已被我们这样的人征服过很多次了。”

屠先生:“但他们永远不会愿意被征服。所以我们永远不可松懈,一生都得用来战斗,否则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我们。”

小欠还在喊叫:“这就是报应!这是报应!我帮着你们伤天害理的报应!走吧,去遭你们的报应!为了你们做的事!报应!”

时光看着小欠身后的废墟,那是应小家丧生的地方,不知道她的尸骸怎么样了。不过,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她的尸骸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屠先生听着渐远的小欠的叫喊:“世人无知,宣扬所谓恶人的死亡,叫作报应。其实每个人都要死的,只有巧合,没有报应。”

九宫让手下把小欠摁在地上,小欠安静地承受刑罚:切去耳朵,包扎上药。

九宫:“快点干完,我们还得追上大队。”

小欠忍受着,伸手捞起挣扎中掉在地上的锈铁片。

九宫:“那是什么?”

青年队:“就是块锈铁片。”

但是小欠把那锈铁片抓在手里,继续忍受他的命运。

屠先生和时光在车上,沉默。屠先生递给时光一张纸条,时光认出,那是他和应小家在一起时亲笔所书。

“我是时光,有重要发现。事关若水。见字速调可用人手,与我会合。”

屠先生:“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还过不去。没关系,时光能忘掉一切,也能记住一切。现在,我们先做事情。”

时光:“芦之苇,沪宁商会的副会长,他几乎有您提到过的若水的全部特征。”

屠先生愣了一下,立刻拿起座位上九宫给他的芦府资料翻看。一切变得明晰起来,屠先生有些失态,像一个数学狂面对着一道困了多年终将破解的难题。

浑身是血,意志丧尽的小欠在陋巷里奔跑,身后是一群追赶的人。

他钻在巷弯,大叫:“别过来!你们的先生说放了我,你们为什么还追着我?我还有什么值得你们追的东西吗?这条烂命值得你们杀吗?”

他真的是绝望了,他已经丧失了所有活下去的希望,他身上的武器只剩下一块锈铁片。他对着面前的死墙大笑,那种笑声又更像啜泣。他转过身来,看着追击者向他靠近。几支枪黑沉沉地指着他。枪口后的那几个并不像是青年队的人,他们有着迥然不同于屠系手下的一种异域的气质。小欠已经彻底被沮丧吞没了:“我这辈子过得也没多干净,只是不甘心死了以后还要被人说,这是被狗咬死的狗。能给我这种死法吗?让我杀掉我看见的第一个日本兵,然后我被他们打死。行吗?哪怕再被说成狗说成汉奸我也瞑目。”

那几个刺客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一眼,笑。

两个刺客操着日语:“他在说这辈子最后一个笑话吗?”“他们一直在说笑话。除了笑话他们不做任何认真的事情。”

小欠惊讶地看着他们,直到那边向他微笑,似乎想在死前还把他戏耍一通。这回那位阿部的手下说的是纯正的中文。

刺客:“欠老板,刚才开枪是个误会。若水先生正在我们的地方等着您,并希望您能一起去赏鉴屠先生的尸体。”

小欠:“老天爷啊,你总算听见我一回。”他极其欢喜地向那几个阿部的手下,“知道我刚在求老天爷什么吗?我在求他能让我遇见一个你们的人。”

小欠的日本同行向他笑着,一边把枪收起来,一边在身后向他的人做着即刻下手的手势:“当然,当然。遇见我们,你就不用死了。这个世界上谁会愿意死呢?”

他把手伸向小欠,小欠也把手伸向他,两人相握,而他的手下抬枪。

小欠:“欢迎你来杀人灭口。”

那位愕然,小欠把他那块锈铁片捅进他的肋骨之下。他下手极狠,一块锈铁片居然被他使得像开了锋的利刃一般,他打算用这玩意儿把对方开膛剖肚。刺客急忙开枪,小欠不闪不避,使劲拔着他的铁片,但他捅得太用力了,拔不出来。

小欠徒手冲向那两个人:“你们不是一直躲在后边吗?做这样没骨头事的人怎么会卡住刀子?”

小欠终于在攒射中倒下,刺客仍然一下一下向他补枪。

门闩的声音:“他死啦。你们又不是没杀过中国人,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刺客转身,门闩提着那支私藏的步枪站在巷子里,两个人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他们三个几乎同时举枪,但是只响了一枪,门闩的一发子弹射穿了两个人。

门闩忍不住得意:“对啦,我就是抠门儿。你们知道现在一发子弹有多贵吗?”

然后他去察看小欠的伤势,漫不经心中有些伤悲。

门闩:“欠老板。”

小欠:“铁门闩。屠先生手下的战将,到头却是死心塌地的共党。”

门闩:“这年头,只要有点良心的人多少都会偏向共党的。我不想多管闲事,只是你喊得也太响亮了些,我的枪又从来没宰过鬼子。”

小欠:“你做得都比老天爷还多了。”他苦笑,“让我死在这里吧。”

门闩:“如你所愿。”他是真打算走的,他一向遵循暗流的冷酷规则,但又想起正在忙的事来,“你不会正好见过在您店里住过的混蛋何思齐吧?”他吹嘘着,“他开着我的私家车跑掉了,一直没有回来。”

小欠:“你说芦焱?让我挺到现在的人,我羞于见面的人。先生最后的骄傲。”

门闩蹲下,看着小欠:“我忽然觉得该等你死透了再走。先生最后的骄傲是什么意思?”

小欠仍不愿意出卖他的先生:“告诉芦焱,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屠先生就要死了,我恨他,没人不恨他,我想他死,可我不知道怎么办。告诉芦焱。”

门闩震惊:“你们对屠先生的每一次暗杀都失败了,凭什么说这次就能成功?”

小欠:“这次动手的不是我们,我们自始至终都只是先生扔出去的诱饵。”

门闩:“那动手的是谁?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小欠终于说出了最让他羞耻的部分:“是日本人。老天爷,我们一直在做汉奸做的事情。求你别再问了,别让我死在这儿,我最怕一个人死在烂巷子里。”

门闩握住了他的手:“这个我帮不了你。只能保证,你不是一个人。”

小欠啜泣:“我真羡慕你,真的很羡慕你。”

门闩看着小欠安静地死去:“羡慕是应该的。我也很害怕以前的我自己。”

芦公馆大门紧锁。车停下,芦焱下车,忧与惑并形于色,他试图打开门上紧锁的链子。岳胜走开,一会儿,他从墙头跃下,用钥匙打开锁头。芦焱看他一眼。

岳胜:“我偷配的,有备无患。你不该回来。这周围都被人扫净了,连巡街都没了。”

芦焱无心听他说话,闷头进屋。屋里空空荡荡,全无收拾,芦焱有看见父亲倒毙在某处的预感。他终于忍不住开始“爸,爸爸”地叫唤。芦之苇从某处拐出来,他明明听见芦焱的喊叫,但置若罔闻地拐进书房。芦焱跟着他进屋,先就被这屋的凌乱不堪惊了,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霉味,他差点没被熏倒。

芦焱:“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家里用人呢?”

芦之苇超然地笑了笑:“人手紧,用得上的都派出去了。用不上的,我留他干吗?打发回家了。”他忽然有点伤感,“其实我也只吃得下小家做的东西。人的嘴是世上最任性的。”

芦焱:“那你又不管她!人都派出去,派出去干吗?”

芦之苇:“做我们这种事的人又怎能贪恋口腹之欲?”

芦焱:“她是人,是人!不是你的口腹!”

芦之苇:“人哪里是人能说得清的?你开口闭口是人就可以,真是轻狂孟浪。”

芦焱瞪着他的父亲,把他最大的疑惑,那塞满了文件的大信封放在桌上。

芦焱:“这个,我今天刚刚拿到,是什么意思?”

芦之苇:“做父亲的给儿子一点零花,还能有什么意思?”

芦焱:“这是零花吗?这是整个沪宁商会六成以上的财产归属!拿着它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套现,转眼间就让商会垮台!”

芦之苇:“早说过老子把钱往天花板上扔,粘天花板上的是商会的,掉地上的是我们的。一点积蓄而已,大惊小怪!你是要来质问我对自个儿商会干吗下这黑手吗?一个当婊子立牌坊的卖国商会?”

芦焱:“我是来质问你怎么突然这么大方?大方得让我担心……”那三个字在他喉咙里纠结了一下,“你死了。”

芦之苇:“快走,儿子。你哥在我眼里就不止那区区五十万,你就更不止。那点钱在你们是杀鬼子的枪弹,救同志的医药,在我,铜臭而已,不值得为它拼上你们两个。快走,儿子,狼来了,我总得保住一个。我一直想这么说,所以就这么做。”

芦焱:“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我的哥哥……你还知道什么?”

芦之苇:“我知道的那些会吓死你,儿子。我知道一九二七年你都干了什么,你逃了八年,红先生。凭你的能耐能逃八年?你知道我派了多少人保护你?我杀了逮过你的人,让你能在一棵树立足。我把你托付给青山,我跟他说,我的地盘也许保不住,可我至少要保住我的儿子。”

芦焱在震惊中已经麻木了:“……你也是……种子?不,不可能。”

芦之苇:“我是种子吗?哈!我的儿子有多天马行空啊?我是种子的死对头。小欠和高泊飞是我设在西北的明暗桩,你碰上的假种子是我派人摸底,你被人绑架是我想你远离上海,可你的同志把你护得太死。青山太损了,不光让你做种子,还把唯一的真货塞给了你。我能斩尽杀绝,可不是对我的儿子。我只好逼你订婚,赶紧跟卞家这局外之人避祸去。可你跟我一样倔,五十万和你哥那条命让你铁了心。好吧,这信封装的绝不止五十万,你可以把它全交给你的信仰,可我建议你留下一小部分让自己过得像个人样。”

芦焱:“我走了,你要做什么?”

芦之苇:“做你一九二七年没做干净的那件事,我要杀了屠先生。”

芦焱:“一定是血雨腥风。难怪要我走。”

芦之苇:“但我会安然无恙,上海会重新洗牌。告诉你的同志,我跟青山是故友,跟他们也不是仇敌,我洗过的牌局会有他们一席之地。”

芦焱:“我的同志告诉我,青山生前就认准了日本人有一个针对屠先生的阴谋。因为屠先生势力太大,大到能铲除他们,于是日本人勾结了汉奸设局,我们的站点被铲,多少种子走完这辈子最后一趟,都是这事引发的。”

芦之苇忽然有点不大自然:“他要杀的人就都说成通共通日,要杀他的人就都成了汉奸。他倒真是刀枪不入了。”

芦焱:“我一直想,我要有把枪就好了,屠先生死了就好了。一直到被日本人押着去踩地雷,到知道青山为什么死,到看着应小家……到看见你现在的样子。爸,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就为你一向嘲笑的权势和地位?”

芦之苇咆哮:“为了老子要活!为了他一点点从我手上抢走的东西!为了他一直在重庆诬我通共通日!为了你那个回不来的哥哥!还为了你这半辈子被他追成空白的蠢货!”

芦焱:“为了仇恨?我也恨他。可当发现日本人那么处心积虑想杀他,我就不那么恨他了……原来他除了杀戮同胞之外,也杀日本人。”

芦之苇:“你跟青山一样脑袋里进了水!还是镪水!”

有一束光,镜子逆射过来的光,在窗户上晃动。

芦之苇看看那光,冷笑:“你们看中的那个人,你们觉得会对日本人开火的那个人,屠先生,他来杀你们了。你们好像不是日本人?”

芦焱:“你也不是日本人。”

芦之苇:“我是汉奸啊!你不是就想这么说吗?你刚回来我就告诉过你了,你老子是汉奸!你还在那儿一厢情愿地表示理解!现在你理解一个给我看看哪!”

芦焱看了他父亲一会儿,摇头:“我知道你最恨屠先生什么了。你恨他逼你,让你为了活下去,做了汉奸。”

芦之苇苦笑:“说得对。你不是蠢货。”

不知他做了什么,他的书架成了通往黑黝黝深处的暗门。他伸出一只手。

芦之苇:“跟我走吧,儿子。”

芦焱:“去哪儿?”

芦之苇:“明人不做暗事,小日本早准备好接应。我的人全死光了,为了让小屠进上海,他们恨不得排着队死。可小屠没算准我最后用来杀他的是那帮阴狠毒辣的小日本。”他再一次向儿子伸出手,“跟我走。我们可以安稳坐着,看小屠怎么死。然后我来重整上海,我不会再约束你,你可以任红任白,在上海,永远有你那些同志的一块地。我会翻手对付小日本。”

芦焱咆哮:“不!你被托在日本人的掌心里,翻手的是他们!翻手把你拍死!看看你要走的那条道,连个灯都没有,那么黑!待在这儿!不要走!”

芦之苇的表情变得沉静,他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倔得真是像我。”

暗门在芦焱面前关上。芦之苇消失了。

芦焱:“不!”

他扑过去,可是找不到暗门的开关。他抓起桌上那个大信封,跑出去,撞上正急急上楼梯的岳胜。

岳胜:“快走!几条路都被封了!对面楼上都有人!”

芦焱:“你能出去吗?”

岳胜:“我能带你出去!”

芦焱:“听着,这个非常重要。”他把那个信封交给岳胜,“把它交给门闩,门闩看了就知道怎么办。”

岳胜:“赶紧走!”

芦焱:“听着,听着,岳胜。你话少,但懂道理。这很重要,我带着,跑不了。我们俩,跑不掉。你走我留。我还有个红先生的虚名,能让他们满意。”

岳胜愣了少顷:“怎么又是这样?”然后抓起信封穿廊而去。

芦焱换上一件芦淼的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们很快就要见面啦,芦淼。可别埋怨我又穿你的衣服。”他又狠狠地去打了几下算盘,“还又玩你的算盘。”

屠先生的人已经在严密戒备中占据了整个院子,屠先生在时光的陪同下堂而皇之地进门。杀死了应小家的时光恢复了屠先生赞赏的理性和冷静,但眼里还有一种烧灼过后的余烬。

屠先生很有兴趣地打量这偌大的宅子:“如此奢华。若水,你也成了一个庸人吗?”他在望着阳台上那几处花盆,“还用这种三十年前的办法传递暗号,你怎么扛得住我的车载电台和情报网络?”

阳台上的门开了,芦焱站在阳台上看着他。已经潜进屋的人从后边扑上来,把芦焱摁倒。芦焱被人从楼上夹下来,他第一眼看见了时光。

芦焱:“时光,应小家呢?”

时光淡淡地:“死了。”

芦焱飞起一脚,时光翻手把他从两个人的挟持中抓过来摔在地上。

芦焱:“你该死!知道吗?现在你比杀了青山的时候更该死!”

屠先生进来,直奔芦焱。

屠先生:“久违了,上回见面还是一九二七年的一个阴天吧,红先生?”

连时光都愣了,屠先生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他的手下如同炸窝,芦焱瞬间被十几只手摁住。那是一个无比危险的词。屠先生往后退了一步,他讨厌混乱。

屠先生:“这里出了什么毛病啊?若水的家,红先生的家,你们家成立了一个跟我过不去的俱乐部吗?”

九宫:“他还是在西北逃逸的何思齐,青山应该就是为掩护他死的。据此推断,真正的种子很可能是由他送来上海。”

屠先生:“青山已经死了,不过种子我们还是要能杀则杀的。先把他送回基地吧,专给他准备一个刑讯室。”

九宫:“暂时还没能找到若水……也许逃了。”

屠先生:“这样一拥而上抓不到他的,但我们把他伤得很厉害。好好搜吧,我要看看若水的家,这很费时间。”

屠先生参观宿敌的家。绑得粽子一样的芦焱被塞进车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