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九宫与双车的车在街头交会,停车。九宫与双车交换信息,手下在周围警戒。另一辆车驶过,车上坐着芦之苇。他对那两位视若无睹。芦之苇下车,他叼着一根雪茄,走向路边烟摊又买了几根雪茄。半支雪茄被另一只手接过,反向离开。

那雪茄上的烟灰被人在路边掸掉。

假芦之苇叼着那根雪茄上车,车驶走。

真芦之苇不知去向。

电影院,银幕上放映的是卓别林的《大独裁者》。

黑暗里的观众不断地发出哄笑之声,引座员的手电光在过道间晃动。

引座员走向最靠边的一张座位,那位子偏远,已经坐着一个人。

引座员:“先生,您的票。”

就着银幕上的微光,看得出那是小欠。

一样东西递了过来:“这是我最要紧的秘密,我把它告诉你,因为要你去做最要紧的事——认识他吗?”

那不是票,而是一张照片,芦焱的照片。

引座员:“烧成灰我也认得。但是看到他活着,并且是先生您的儿子,我真是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过高兴的事了,先生。”

引座员小欠在旁边坐下,而芦之苇在光与暗的变换中随着其他人一起大笑,你会觉得他真的还有心去看那部电影。

小欠:“我骗过他,可他救了我。后来我确信他是真正的种子,几乎把他置于死地,可他却给我能撑到现在的勇气。杀冯河虎时我才知道他是您的儿子,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先生,您让我不再是瘪三,您让我二世为人,您的儿子让我不再是个瞎子,他让我三世为人。”

芦之苇对着银幕哈哈大笑,他抹着眼泪:“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老鼠儿子就打洞。青山啊青山,你是真敢玩啊,我把我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那是我儿子,你把你最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儿子,那是你的种子。然后你就让我儿子带着种子回上海,一颗焊死的心眼儿,半点不打折扣——你让我怎么办呢?”

这并不是小欠听得懂的话:“先生?”

芦之苇:“没什么,被死人耍了一道而已。”他狂躁地吸着烟,用手帕掩着咳嗽,“好个死人,好个青山。连我连小屠连时光,都跟着你一个死人布下的局在团团乱转,你到底是世上最磊落的人,还是最缺德的人呢?”

小欠:“我没杀了时光,我们力量太弱,那天也太突然。可到底发生了什么?”

芦之苇:“我那不知是龙还是王八的儿子呀,我知道他是个炸弹。我绑他我骗他,想让他离开上海。可他是我芦家的种,犟啊,我哄了他订婚,想完事了就打发他跟老卞远避香港,可时光在舞会上把他认了出来。我能怎么办?我宁可让时光死在我家里,也不能让我儿子死在我跟前。可时光没杀了,我也很快就要藏不住了。”

小欠:“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芦之苇:“因为若水老了,老到想在死前能一享天伦之乐。还因为老家伙总是多疑,要不是你全家人都为此搭上了性命,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该信谁。”观众大笑,芦之苇阴沉地看着银幕,“晚了。现在大祸将临。”

九宫和双车开完了他们的街头碰头会,几辆车分头驶去。一个揉成了团的空烟盒被扔在地上。老疤隐藏在人群中,看着那支车队远去的尘烟。影院里的观众正在退场,疤脸捡起那个烟盒逆流而进。

银幕上仍闪烁着“THE END”的片尾字样,芦之苇没有去关注退得寥寥无几的观众,他把头几乎靠在前排的椅背上,那根手杖支撑着他全身的分量。骂过、愤怒过、诮过、击过,一直在挣扎的若水被无力感席卷。小欠发现他的先生真的是老了,对小欠来说这是一种沉痛的感觉。

芦之苇:“小欠,这事过去,如果你还能活下来,有多远走多远吧。惑人者将被天惑,人设的局,玩不过老天爷设的局。”

小欠哑然,他太清楚若水何以那样愤世嫉俗,又何以如此颓萎。

小欠:“我们还可以护着您离开上海……”

芦之苇:“放屁!我儿子都不肯离开上海,我却要逃出上海?我老了,可还没老到惜这条狗命!这么多年,涛生云灭,多少的不如意,我从未离开过上海。小屠风生水起,如日中天,可也从没进过上海。你当我跟他争的仅仅是地盘?”

小欠沉默,老疤走过来。

小欠:“你怎么能不在外边盯着?”

老疤:“屠先生那边好像出大事了。”

随之递过来那个揉成一团的烟盒。小欠诧异地看了老疤一眼,他不知道这个情报的来处。芦之苇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展开,他用他的雪茄熏烘着里边的锡纸,几个字开始现形:“时光失踪,屠生动意,早做预备。”

芦之苇没给小欠看,就划了根火柴点着了那张纸,他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更加沉重。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发颤。

芦之苇:“……跟原来想的不一样,可也许是真要开始了。”

小欠:“什么开始了?”

芦之苇:“小屠这回恐怕是真要进上海了。他不进上海,我会被他活活逼死,他进了上海……”他干笑了两声,却没说会怎么着,“如此不智,是为了他好容易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我刚才说错了。不是大祸将临,是大变将临……我们做地下的霸主,还是黄浦江的沉尸,都看我们自己。知会锄奸队所有的人,不要行动,不要出来,等我命令。哪怕是上海在你们眼前塌倒,哪怕屠先生就在你们枪口下,也不要行动,不要出来。一直等到……”

他犹豫了一下,小欠纳闷儿:“等到什么?”

芦之苇:“等到黄浦江上的军舰鸣响三长两短的汽笛。”

小欠更加诧异:“黄浦江上都是外国军舰,怎么会为我们鸣响汽笛?”

芦之苇:“你听着就是了。”

小欠:“是哪国的军舰?”

芦之苇没理他,走了。地上的纸已经烧成灰烬,但仍保持着完整的样子。小欠伸手去捡,但是芦之苇回来,一脚把纸灰碾乱。小欠看着芦之苇并无怒色的眼睛,不寒而栗。当发现最亲近的人瞒着那么多事情……留一手是为了置人于死地,置谁于死地?

小欠和老疤呆呆看着芦之苇消失在影院的过道里。

上海地下党据点。芦焱的眼睛发直,桌上的一摞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是他至今为止的收获。岳胜早被他练得倒头大睡,现正在写着的门闩也已经熬得像个活鬼,更不要说一人应付车轮大战的芦焱了。

门闩摇摇晃晃站起来,看了看旁边那几个写空的墨水瓶,和他为了提神而制造出来的缭绕全屋的烟雾。

门闩:“如果再不歇一会儿,时光找到的你就是一具尸体了。那样的话他肯定会冲着你撒一泡尿,所以……”

芦焱:“所以我没必要在他这么干之前洗澡和睡觉,反正要被他尿的。该来的总是要来,所以继续。”

门闩推开纸笔:“我跟岳胜都已经轮番睡两觉了。你可以把我们当牲口,可不能把自个儿当死人。”

芦焱站起来,没站稳,又坐了回去:“完事就可以睡个够了……快了,快了。”

门闩:“你从昨晚就在说快完了快完了,到底还有多少?”

芦焱:“两页,两页。”

门闩:“我也听了一晚上的两页。”

芦焱:“这回真的就剩两页了,两页。”但他想了一会儿,自己都放弃了,“我现在脑子里很清醒,可什么都记不起来。”

门闩:“那不是清醒,是木了,跟我在大沙锅堵天外山一样。睡会儿。”他把岳胜踢了起来,岳胜愣愣地就直冲纸笔,被他又踢了一脚,“让他睡会儿。”

岳胜:“他终于要睡了?”

芦焱坐在那木木愣愣地想着什么:“我睡不着。”然后忽地打了个激灵。

门闩把一件衣服扔了过去:“不吃,不睡,体虚,骨头发寒。”

芦焱:“是心里发寒。”他疑惑地,“我想起了……”

门闩:“屠先生?太子爷时光?”

芦焱很古怪的表情:“我爸。脑袋空出来了,我终于有空想起他来了。”

门闩和岳胜也很古怪地看着他。

芦焱:“我必须离开家,否则就连累他。可我去跟他告别的时候,倒觉得是被他赶出来的……他在保护我?他怎么知道我有危险?他每一次给我挖个坑,让我上班啊,让我定亲啊,摆一张害人的脸,可却是在帮我……”

门闩:“你是他儿子,他不帮你帮谁呀?”

芦焱:“我说的是帮我们。你懂了吗?他知道你们的存在,知道你们是什么人,甚至知道我跟你们在一起做什么。”

门闩被他盯得打了个激灵:“岳胜,你不是他爸的司机吗?有点说法没有?”

岳胜:“从用我的时候就说好了,甭管去哪里,我只能在车上,连车都不能下……这老爷子又忒喜欢步行,要不那么花白头发,走路跟穿堂风似的……”

芦焱只顾嘀咕:“……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刚开始我当这是一个做父亲的心思……可你后来觉得连他最不该知道的他也知道。他凭什么知道?连屠先生那样随时能汇集几百个情报来源的都在管中窥豹……”

他又打了个激灵。而门闩意识到什么,看着他,但是欲言又止。芦焱的怀表鸣响,把这三人吓了一跳。芦焱忙把表摁了,放下这通胡思乱想去抓他的衣服。

芦焱:“等我回来。约了人谈个生意。”他赌咒发誓,“真只剩下两页了,否则雷劈死我。”

门闩都快暴怒了:“出门去?去死去?”

芦焱:“谈客户的时候被逮住,总好过在这里被逮住。洗出来十万再死,总好过现在这样洗出六万就死。”

门闩都懒得拦了,拦也拦不住。芦焱出去后,他的神情也凝重起来。

门闩:“从发出惊蛰的信号,青山就说这事绝非走火,而是蓄谋。屠先生擅长抓机会,可他不是蓄谋者,他也不知道全部。全都知道的人只有一种……”

岳胜揉着缺觉的眼睛:“什么?”

门闩:“策划这个阴谋的人。”他猛省过来,“你怎么还在这里?”

岳胜愣了:“我应该干什么?”他也猛醒了,“哎呀,车!”

芦焱已经有点恼火地扎了回来:“我很想孤身涉险,可我不会开车。”

岳胜头也不抬地出去。芦焱和门闩对视,两人欲言又止。

门闩:“自己保重。”

芦焱出去。

这个食店很不合时光的身份,它是连流泥坑那帮货色都能来撮一顿的地方。但时光很自如地坐着矮凳子,就着矮桌子,远比在高堂华屋里自如。他目不转睛地瞪着隔了桌子的应小家,总是会有不断的问题,总是关于芦府。简单的饭菜正在上桌,应小家低着头,咽着唾沫。

时光:“芦之苇一向都爱做些什么?”

应小家不大习惯别人这样称呼芦之苇:“我先生?”

时光:“你该说,那个不要脸黑了心的老骗子。”

应小家咬了咬嘴唇:“他喜欢吃,喜欢喝,可从来不喝多。喜欢抽雪茄,可老喊着要戒,还要我监督,可其实他根本没打算戒。喜欢种花,可种的花都快死了。哦,他最喜欢的是和他儿子吵架,每次都吵得兴高采烈的……”

时光:“你说的都是在家,这老匹夫出去时都会干些什么?”

应小家:“不知道。我连院子里都很少去……其实我连他每天在家里待了多久都不知道。”

时光:“难道他晚上不上床的吗?”

应小家:“他只是要我帮他做饭,陪他说话,他儿子回来后说话也省了。”

时光:“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他只是想混在人群中间而已。你也不过是人群中的一个。”他顾自说着,“先生说他善于伪装,我以为说的是化装,原来他是把人的本性当衣服换着穿。”

应小家:“你说的话我都不知道意思。”

时光:“你用不着知道,只需要吃饱,吃饭吧。”

应小家:“你先吃。”

时光有些恼火,并且他已经听见一声尖厉的口哨声,那是他们在大沙锅时常用的暗号,对他有特殊的意思。

时光:“你当我会在饭菜里下毒?”

应小家:“我从来是等别人吃完了再吃。”

时光:“这里不是芦府,我不是你先生,也不是你儿子。我可能比他们还坏,还狠,还恶,可在我这里只有活人和死人,没有下等人和上等人,所以你先吃。”他半个屁股离开了凳子,“我现在不吃,是因为我有事。”

应小家开始吃饭,刚开始还斯文,很快便狼吞虎咽。时光站了一会儿,从店小二手上接过最后一份菜,放在应小家面前,有一种他在照顾这女孩的奇怪感觉。

时光:“你能不能……”

应小家:“我能不能先不去南京?不能。”

时光讶然:“你是不是把所有的聪明都用在这事上了?”

应小家:“……我可以自己去的。至于你要对我先生和芦焱做什么……”

时光:“你现在管不到了。你现在只有南京那一件事。”

应小家:“对。可芦焱是个好人。”

时光:“我的世界里也没有好人和坏人。”

应小家:“只有死人和活人。”

时光点点头,叹口气,并且也做了一个决定:“好好吃,别顾吃相。咱们没那个。”

她看着时光的背影就像她在芦府看着窗外。

时光绕出巷子,九宫正缩在角落里吹第二遍口哨,几个手下分散在周围警戒。

时光很没好气:“别吹了,你当这是大沙锅吗?”

九宫收住:“因为事先没有确定好暗号。”他看了眼时光,“你受伤了?”

时光:“包扎过了,没大碍。”

九宫:“天外山的人我都带来了,双车带了天目山的好手在外围,青年队的人正赶过来增援。”

时光摇摇头:“太兴师动众了。”

他还在恼火和犹豫,因为他必须要做的那个决定。

九宫把那个金属管还给他:“你提到了情报……”

时光:“还不能确认。我需要时间确认,目标不给我时间。”

九宫:“我可以……”

时光:“你不可以。”

九宫表示不理解:“目标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吗?沪宁商会会长芦之苇的续弦,五年多前买回来的。无足轻重的人物,有什么不可以?”

时光:“因为我说不可以。”他有些心虚,“我还需要她的信任,这比你的刑讯能套出更多实情。把她留在我的身边,可不要是刑讯和绑架。”

九宫:“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做了。”

时光:“……你们装作来刺杀我的人,让她伤于流弹。我只是要她这段时间不能离开上海。”

九宫:“明白了。”

时光有点啰嗦:“谁来打?”

九宫:“我来。”

时光:“打哪儿?”

九宫:“打……”他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膝盖。

时光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也许意味着又一条假腿的诞生。他摇头,将一只手指在九宫身上移动,最后指了指九宫的肩侧。

九宫:“没问题。”

时光:“用什么枪?”

九宫不解地掏出枪,一支大口径的柯尔特。

时光:“不行。”他熟知九宫藏枪的地方,从他身上摸出一支勃朗宁,看起来他很遗憾找不着更小的枪了:“用这支。”他又想起什么,“离这里最近的地方有我们的暗巢吗?那些明着的点儿绝对不要还有,要有药。”

九宫:“南桥路202号,你要的东西都有,甚至还可以换件衣服。”

时光点点头,又想了想,走开。

九宫:“什么时候?”

时光:“我进去之后,两分钟。”

时光进到食店,先就惊了一下:应小家已经不吃了,所有的菜都整整齐齐分成了两半,一半被吃光了,另一半不曾被动过,并且所有的菜盘子都放在他这边便于夹到的地方。一碗饭和筷子也整整齐齐放着,筷子搭在碗沿,以免在不大洁净的桌子上弄脏。

时光:“这是在干什么?半壁河山吗?”

应小家:“你还没吃。我怕我都给吃光了。”

时光:“那你吃光好了。花的又不是我的钱,我的钱都给你了。”

他勉强地玩笑着,往窗外望了一眼,他忽然懊悔自己设定的诡计。

时光:“你听着,别多想,也别问,告诉我是不是我和你很像,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和一个女人很像。”

应小家看他一眼,迅速把头扭向一边。

时光:“这几天,哪儿也别去,陪着我好吗?……我是说,等过了这阵子。”

应小家转回了头,但结果是一样的:“不。”

时光急了:“你他妈的知不知道好歹……”

应小家:“现在我知道,就算找不到妈妈我也能活下去,这是你教我的。”

时光瞧着那个凄楚的笑容,同时想到两分钟实在是很短的时间。他把应小家拽了起来:“别说了。你先出去,我待会儿来找你。”他已经看见一个手下出现在街对面,“我们走后门。”

他把应小家推向后门,转身想制止他的手下。但那边已经出发,砰砰两枪擦着时光的身边打在墙上,玩得倒是逼真。

“他在这里!”“杀了他,替船帮的兄弟报仇!”

时光大叫了一声“不!”但九宫已经开枪了,他是瞄着已到了后门口的应小家打的,一团血花在应小家肩头炸开,冲力把她掀到了门外。

时光大骂:“不是说不要开枪吗?”

九宫:“……我以为你在骗着她信你呢……”

时光看看应小家的伤口,炸了:“怎么是开花弹?!你存心杀人是不是?”

九宫:“今天随时预备着跟船帮驳火,所有兄弟都装的开花弹啊。”

时光青着脸检查应小家的伤势,那女孩的肩都快被打碎了。

时光:“车!”

九宫吩咐手下:“快去开车……”

时光:“我等你开过去?车钥匙!”

他一把抢过九宫刚掏出的车钥匙,抱着应小家冲了出去。手下愕然看着时光,身后的九宫追赶不及。这一切和计划好的完全不一样。

应小家晕沉地:“走……你走……”

时光:“闭嘴!”

他将应小家放在副驾座上,回身坐到司机座上,一只手死死摁住应小家的伤口,尽管那是徒劳,另一只手把握方向盘。

九宫向潜藏的手下招呼:“都出来!有变!”

汽车在他身后发动,拐了个亡命的急弯,撞倒一片坛坛罐罐,飞驶而去。

“我是时光,有重要发现。事关若水。见字速调可用人手,与我会合。”

青年队基地,屠先生听着手下把来自九宫那边的电文念完,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愤怒。

屠先生:“我给他的命令是去洗干净自己,他怎么又扎进这潭臭水了?”

手下:“时光没有违背您的命令。他确是去与各路商界大亨联谊的,至于之后的枪战,和这段情报……我们在这里也搞不清怎么回事。”

屠先生沉吟,他站了起来:“备车,我自己走一趟。”

手下:“……小心中计……”

他看着屠先生的表情而住嘴,屠先生的笑脸对大部分人不是好事。

屠先生:“时光的计?你觉得世界上有谁能让时光写这么个玩意儿来害我?”

手下:“若水的锄奸队总是还在暗处……”

屠先生:“我早就不耐烦看九宫双车和他们拉锯了。”

他已起身开步,“时光加上若水,这是最能让人提神的两件事啊。备车。”

南桥路。车急刹,几乎顶在墙上。时光从车里抱出浴血的应小家,跌跌撞撞地寻找着门牌号,念叨着202这个对他很重要的数字。他用自己的全金属之脚踢开了202号的院门,门上的铰链彻底断裂,他面对了一个幽静而简朴的院子。应小家苏醒,时光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她看着时光扭曲的脸。

应小家:“你……又在杀人了……”

时光:“我在救人!救人!救你!”

应小家又昏沉过去。

时光:“我要救你!我保证过你能平安到达南京!你不会再碰到坏事!”

他咆哮着穿过院子,又是一脚踹门,进入屋里。他把应小家放在床上,咆哮着:“不准死!否则我杀了你!”又因为这句浑话给了自己一耳光,“你妈妈没事!她还在等着你,你还没看见她呢!”

应小家昏昏沉沉地嘀咕:“……你有同情心,可没有把我们当人的机会……”

时光:“有力气说这种鬼话,就不要死!”

应小家昏了过去。时光喃喃地咒骂着,狂乱地在屋里翻找,终于在抽屉的夹层里找到了药。他把药水、药粉、药膏、药棉、止血带、绷带,水泥抹墙一样一股脑儿往应小家伤口上抹着,但那对开花弹造成的伤口无济于事。时光试着在绷带里夹入厚厚的药棉,再涂上厚厚的药膏。他看一眼应小家,她毫无生气地躺着,一条血迹从门外进来,一直滴到床边。时光继续努力,擦汗,顺便擦掉点别的东西。

时光:“你不会死的,因为我要做成这件事情。这只是件人命关天的小事,可我要做成这件事情。我总得……总得……就算世界上其实没有好人和坏人,可在我手上,你不能从活人变成死人……”

门外的脚步声,喘气声,金属的摩擦声,九宫和他的手下,一路狂奔,终于赶到。

时光头也没抬:“帮忙!”

时光用刚做好的绷带又一次尝试,厚厚的绷带仍被迅速洇红。

九宫:“救不了。创口面积太大,流太多血了。”

时光一拳把他打成了一只虾米:“附近有医院吗?”

九宫:“有倒是有,可这不是我们的地盘,这里的医院听日本人的。这明摆着的枪伤,不可能不向日本人报告,说不定我们要先跟日本兵打起来。”

时光:“那就打吧。”

九宫:“这完全不合规矩。你从不挟私,所以先生容你犯错,可现在……”他看了看应小家:“她终究是个外人。”

时光怔住,然后跳了起来,沉默着摧毁这房间,九宫们也不阻拦,甚至为他让出空间。待他终于停下,怒气发泄过了,房间里已一片狼藉。

九宫掏出枪:“我动手吧,没得救了。”

时光:“她是很重要的情报来源。”

九宫:“一个死人?”

时光:“等等。她是……很重要的情报来源……很重要很重要……”

九宫放下枪:“时光,我实说了吧,我们都没看出她是什么情报来源,只看见你为她公私不分滥用职权。她到底是什么?你的女人?”

时光:“不!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我不想让她死的人!无所谓男女!”

九宫定论:“她是你的女人。”

气氛忽然改变,九宫和他带来的人挪动了一下位置,变成了一个对时光带有警戒之意的布局。

时光:“想造反吗?”

九宫:“不是造反,是维护大局。先生已经确定你是未来的继承人,正因如此,先生也要求我们好好看着你。女色,尤其用情,我行大忌。我杀了她,也是救了你。”

时光:“用你妈的情!你不做猪肉的时候也是个人,是人也会想做点好事!”

九宫:“反正就是一枪,你可以怪我,可我保住了你的前程和我们的未来。”

时光:“我来。”

九宫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已经恢复了自控力的时光,九宫放下枪。

时光:“是的,我来……这样更好一点……是啊,向我们搞不懂的一切开枪,和我们不一样的都是我们搞不懂的……没错,我会开枪。”

他拔出了枪,九宫让开。他仔细看了看应小家,甚至帮她理了理头发。

时光:“你来错地方了。这里的人身上都是长着刀子的,不伤人,就会伤己……待会儿谁处理尸体?”

九宫指了一个手下:“就你吧。”

于是时光的手抬了起来,一声闷响,被九宫指到的手下眉心多了一个孔。另一个手下立刻把枪对准了时光。

时光:“打呀!开枪!”

那边在犹豫。时光一枪甩在他的枪上,成了废铁的枪飞了出去,时光第二枪打断了他的手腕。

时光:“舍不得打还是不敢打?那我替你打!”

九宫同样没胆量向时光开枪,只好选择了跑路。时光一枪枪打在他身后,没真心杀他,只在地板上钻着孔。九宫连滚带爬钻了邻屋的墙后,时光又在地上捡起一支枪,对着他。

九宫躲在墙后,大叫:“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奸商的小老婆自毁前程!你的未来,你的天下!时光!为了什么?”

时光:“跟一块猪肉谈论天下和未来?那是什么样的天下和未来?”

九宫气得拿脑袋撞墙。时光一枪一枪地打在墙上,他没想杀九宫,只是宣泄他的怒气,几句话一枪,几个字一枪:“麻烦你,告诉我,我们的目的?制造出一堆一堆的,一片一片的,一群一群的,这些我们要杀掉的人,还有那些,要杀掉我们的人!为什么?图什么?要活下去,得学会游泳,看着别人沉下去。可我得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些你看着他们沉下去的,那也是人!”

九宫:“可我也是人!不看着他们沉下去,我就得沉下去!”

时光没说话,九宫听着弹匣落在地上的声音和装弹的声音,他不敢探头。

九宫:“你真的要杀我吗,时光?”

没动静。

九宫:“我没有做错事。我到今天还平平安安,就是因为我从来不做错事。”

时光:“转告先生,我会离开……一个星期。我会回来,负荆请罪。”

寂静。

九宫:“时光?”

他又等了一会儿,索性把枪扔出去,举起双手,走出去。时光不在了,只有他那一死一伤的两个手下。九宫举着手,听着院外疾速发动的汽车声。

时光用一只手抱着应小家,另一只手驾驶着汽车。

时光:“医院……医院……医院医院医院医院!到底在哪里啊你?医院!”

咆哮,嘀咕,咒骂,一个街弯,再一个街弯。

应小家在颠簸中醒转:“……你又在杀人?你真厉害……”

时光:“睡吧睡吧,等再睁开眼,我已经把你治好了。”

应小家:“……可怎么每次你杀的……都是中国人?日本人呢?……他们不是屠了南京城吗?”

时光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他没有勇气去看应小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时光:“是的。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他忍无可忍地大叫,“医院!”

在急促的刹车声中,车几乎撞进了医院里。时光狂躁地抱着应小家冲进大门。医院里几乎是空的,时光抱着应小家,一个门一个门地推开。他的耐心已经耗完了。

时光:“有人吗?……这里到底有没有喘气的人?这是医院还是停尸房?打劫啦!再不出来人放火烧房子了!”

声音传得到处都是,震震地远去,震震地回来,但没有人回应。

时光:“救命啊!”他被自己从未说过的这三个字弄怔了,“……我疯了?”管他呢,“救命啊!要死人啦!”

终于,走廊尽头的门轻响了一声,一个医生走出来,然后对着屋里:“没事,有个人喊救命。”

然后他看看时光……走了。

时光:“没人要救命,老子要杀人!”

就像对上了暗号,医生立刻转过头来:“病人在哪儿?”

时光愣了,看看自己抱着的应小家:“你还没看见?那你就再不用看见了。”

医生忙不迭向里边挥着手:“快快快!有病人!”

一架轮床终于被几个护士推了出来。

青年队基地,正要出门上车的屠先生站在锈迹斑斑的阶梯上,愕然地看着那个向他挥舞着电文纸跑过来的手下。

屠先生:“什么?”

手下:“九宫用天目山的电台发回的消息:时光反水,正在追捕。”

屠先生:“……发这八个字的人是九宫?”

手下:“九宫亲自发的。”

屠先生:“如果不是九宫,我会把发报的人杀了……可是九宫根本就是台执行命令的机器。也许没什么本事,但是绝不敢逾越。”

他径自下阶梯,上他的车。

手下讶然:“您还是要去上海么?”

屠先生:“更加要去。今天一天真是太多的惊喜了。”

车开动。驶过那具吊着的棺柩,棺柩里传出微弱的敲击声。有意无意,屠先生垂在窗边的手也敲了敲车子。

屠先生:“你也听见了吗?你想说什么?”

棺柩里竟然传出微弱而沉闷的笑声,亲随们色变,这实在太恐怖了。

屠先生:“你笑话我?”他也笑了笑,“没办法,每个死了的和要死的人都可以笑话我,因为阎王还不是我手下。……走吧。万事虽因天注定,莫笑浮生空自忙。”

湖边茶座,芦焱和一名商人模样的男子握手,看来他又谈成了一单生意。

芦焱:“欢迎您坐上我们这条大船。这条船很稳的,滴水不漏。”

岳胜站在不远处,紧张得什么似的。一个长相阴鸷的人伸手到怀里掏东西,岳胜冲上去就把他放倒。那人手里举着一只打火机。

岳胜难堪至极,一边把人扶起来,一边给他拍打身上的灰尘:“对不起,借个火。”他在身上一通乱摸,“真对不起,没带烟。”

那位气得半死:“没烟我给你啊?我今儿要不给你点上这烟我这跤就白摔了!”

岳胜:“不了不了。”

芦焱臊得脸红,径直打岳胜跟前走过去,只当是不认识,岳胜赶紧跟上他。

芦焱:“如果来的是时光甚至屠先生,你那两下子……嘿哈喝的能拦得住吗?”

岳胜:“至少……不,我会让你先跑,我能挡一会儿挡一会儿。”

芦焱瞪他一眼:“我只是说……我那边正跟人吹着不漏水的大船,你这头把船都打翻了。钱哪,很多钱。明白?”

岳胜:“明白,我再也不这样大惊小怪了。等一下。”

芦焱被他一把拽得差点没摔了,岳胜极警惕地扫视四周,赶在芦焱之前出去。

芦焱坐定之后,岳胜又一次环视周围,上车,启动。一辆车从斜向里扎来,把他们堵了个严严实实。

岳胜:“趴下!”

他一手把芦焱摁倒在后座上,然后从驾驶杆那里摸出了一把砍刀,打开车门,一个翻滚到了车侧。芦焱没好气儿地扒着车窗看,岳胜一手刀一手枪地警戒着。

岳胜:“我说你趴下!”

芦焱:“你……听见了吗?”

当岳胜听见那个“何思齐”的女声,颓然坐倒在地上。那辆车的门开了,卞融,芦焱自订婚典礼后就再没见过的未婚妻下车,她很平静,她的平静一向有潜台词。

卞融:“哦,认错人了。原来是芦二公子,好久不见。都说是一回生二回熟,自从您变身芦焱以来,算上订婚咱们都见三次了吧?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芦焱没好气,他记得在自己家的那通杀戮是谁点的火,以及他们所有人何以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芦焱:“整天跟两个名字过不去,你觉得有意思么?”

卞融:“我只是在跟两个名字过不去吗?你除了这两个名字之外还有什么?”

芦焱转向岳胜:“岳胜,我们走吧。”

岳胜愣了一下:“就这样?”

芦焱:“还要怎么样?拿出你刚才的勇武来?”

岳胜:“……不合适。这是你个人的事情。”

芦焱:“我踩进这个坑的时候,一直以为这是我们的事情。”

岳胜:“可后来不是了。”

芦焱瞪着他:“门闩也是这么看的。走吧。”

卞融:“去哪儿?又是那个穷街陋巷的贫民窟吗?”

芦焱和岳胜顿时定住,岳胜还好,芦焱一时间有点杀人灭口的冲动。

芦焱:“……你跟踪我?”

卞融:“也许是关心你呢?毕竟我们刚订婚,新鲜劲还没过,你的家……”

芦焱:“你的假面舞会。”

卞融:“你的家就是个假面舞会,再加上打成一锅粥的京剧全武行。好吧,我看见我的未婚夫和几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出来了,我能不能担心他被绑架?我能不能跟上去看一看?我能不能……”

她忽然不说了,看着芦焱,虽未哭却有些哽咽,那种受了委屈的哽咽。

芦焱明白无误地接收到了对方的关心,干巴巴地:“明白了。知道了。”

卞融:“你不光有两个名字,还有两张脸。一直到你又跑这里来谈你的生意,我才知道,你没事,我不用报警。可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在棚户区通宵达旦又在这种地方风生水起的人,只有一种……”

芦焱:“对对,就是你要说的那种。岳胜我们走吧。”

卞融:“你是贩鸦片的!我最恨贩鸦片的!我居然和一个贩鸦片的订婚!”

芦焱愣住:“……贩什么的?”卞融的巴掌又扬了起来,芦焱对着卞融的巴掌心嚷嚷,“我最恨的就是贩鸦片的和拐卖人口的!”

卞融:“那你就给我个解释。”

解释?芦焱看岳胜。

岳胜摊手:“确实,只能是卖鸦片的。”

芦焱瞪他,然后看着卞融:“上车。”

岳胜相当不同意地看着他,没说话。

芦焱:“那怎么办?你们又不帮我,或者你宰了她?”

岳胜二话不说,钻进车里。卞融瞪着芦焱,没动窝。

芦焱:“你怕我们杀人灭口吗?”

卞融也二话不说,上车。芦焱很绅士地帮卞融开门,然后自己上车。岳胜叹着气。卞融瞪他一眼。车开走。

医院急诊室,时光瞪着几个医生护士在应小家身边忙碌,在这片忙乱中,人们忘了赶他出去。

医生摘下听诊器:“这是枪伤。”

时光努力克制:“要不要我告诉你是什么型号的枪,什么规格的子弹?告诉我能治吗?”

医生:“就我们医者的逻辑来说,就是牙病也可以病死人的。”见时光一脸杀气,医生便收口,“可以输血看看。你去打个电话。”

时光挡住那名要离开的护士:“给谁打电话?”

医生:“她这是枪伤啊。别说枪伤,就是刀伤也要跟太君报备的。”

时光手上便出现了一支枪:“如果再多一个枪伤呢?哦,一、二、三……这儿有三个,如果再多三个枪伤呢?”

医生冷静地:“先别打电话了,还是救人要紧。”

时光看着那位医生死样活气地带着两个护士,红药水、蓝药水、紫药水、消炎粉……实在是跟他从自己假腿里掏出来的货色差不太多。

时光用枪管子敲医生的头:“不是要输血吗?我没看见血。”

医生:“你知道这是什么时期?”

时光:“……你想说什么时期?”

医生:“战乱时期。什么地方?”

时光抬了抬枪:“再给我来这种反问,这里就是你躺在地上打滚的地方。”

医生:“我不屑于低级的暴力……”看着时光的枪,“……但不妨碍我的畏惧。这里是战乱时期的日本占领区,太君怎么会在血库里留下中国人用的血?”

时光:“再太一个,我会让你在地上表演打滚儿。用我的血。”

医生:“血型?”

时光:“AB。”

医生冷淡地摇头,那样的摇头快让时光疯了:“她是B型。”

时光低下了头,谁都会以为他在伤感,但他抬起头来时手上又多了一支枪。

时光拿两支枪对着三个人:“B型请举手。”

两个护士,一个O了一声,一个A了一下。

时光压抑着狂躁,让自己冷静,因为他知道此时的冷静更慑人:“没有B型?那这里的地板就不够人滚了。”

一个护士怯怯地提醒:“……B型血的特征就是死样活气。”

时光大悟,回头瞧那医生时,他正想溜出去。时光一手搂住了他的肩膀,手上的枪在他胸口晃荡。

时光:“先生,请您躺在那里好好冷静一下。”

医生:“该冷静的是你。我是主治医生。”

时光:“没人要夺你的权,你是主治,缺了你不行的主治。”

医生被时光逼到另一张床上,他乖乖地躺下,嘴上却没完没了。

医生:“我必须一刻不离地看着我的病人!”

于是时光把他的脸扳到了应小家那个方向,并拿枪轻敲两下:“看着吧,放心,你怎么看我都不会吃醋的。”

然后他看了看那两位护士:“你们跟他共事一定很消磨耐心吧?深表同情。我也有同样的同事,我的耐心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所以……谁会输血?”

两个脑袋拼命点着。

时光:“那就工作。”

贫民区陋巷。岳胜打头,卞融中间,芦焱押后,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已经快靠近芦焱们的据点。

芦焱:“你真的跟着我们走到了这个地方?”

卞融:“我没敢进来。在外边找了个地方住下了。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到底要带我去看什么?这里比一棵树还要糟糕,这是什么地方?”

芦焱:“跟这里比,一棵树是天堂。这里是你的家乡,这里是上海。其实你要真想做什么的话,根本不用跑那么远,朱丽叶。”

卞融显然很想反驳,但她嗫嚅了一下,沉默。

岳胜:“你真的已经想好要带她去吗?”

芦焱:“我想好了,我已经想了很久。我知道门闩会反对,你会反对,每一个人,连我自己的理性都在反对。可只有这个解决办法了,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们,还不伤害她。”他轻轻把岳胜推开,“相信我。我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岳胜便让了,并让自己做了殿后:“……如果门闩骂人,我站在你这边。”

芦焱:“我老哥留下来的,钱是最糟的部分,你是最好的部分。”

三人进入地下党据点。卞融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样破烂的地方,在一棵树也许见过,在上海却是头一遭。一通乱响,芦焱把藏着的武器、物资、器材都搬到了桌子上。

芦焱:“这就是我每天都要来的地方。我做的所有事,包括我们的订婚,都是为了这个地方。”他很威武地把一柄刀扎在桌上,奈何腕力差了点,刀倒了,“你现在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幸好卞融没在意刀,芦焱继续,“这里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被我们送到前线去了。我做的事情,就是你想做的事情。你不是囤了很多药吗?那时候我不敢说,现在可以说了,把它们给我。我不敢保证它们一定会出现在一棵树,但我保证它一定会用来救最该救的中国人,就像这些武器,它们会用来杀最该杀的日本人。”

卞融:“什么是最该救的和……最该杀的?”

芦焱:“就是那些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去牺牲的人,真在砍,真在杀,真在吃枪子儿,真在挨炮弹,真在被人杀,真在用中国的血肉抵抗日本的钢铁的那些人。而最该杀的,当然是杀他们的那些人。”他看看岳胜,“不论是中国人,日本人。”

岳胜深表同意地点点头,他显然想起了他那些已经不复存在的同僚。

卞融:“那你是……什么人?”

芦焱:“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他又看岳胜,“我能算是个共党吗?”

岳胜小为难了一下:“……也算是吧?”

但芦焱并不自信:“至少……我和你在西北见过的那些人一样。你觉得他们粗暴、没涵养、不洗澡,可回了上海又想着他们……不,其实我和你一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他看着这废仓库一样的房间,“……也不对,我想我就是那群最有出息的中国人,不指着别人为自己牺牲。因为做这些事,我慢慢知道自己是什么。我就是他们。”

他因这个发现而振奋,而卞融却很沮丧。

卞融:“我们的订婚也是算在这些事里边的?跟你这个最有出息的中国人比,我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总是想着今天吃什么,活得行尸走肉对不对?”

芦焱的安慰显得很无情:“世人拿来判定你的,不是你的说和想,是你做过的事情。”他摆出挨揍的姿势,“随便吧。是的,订婚是为了这些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些事。我现在的分分秒秒都为了这些事,所以你要干什么就赶紧吧。”

卞融看向桌上一件真能弄得死人的东西。

岳胜连忙拦在桌边:“还是要有个分寸。”

卞融望着这屋里的一切和透光的天顶。芦焱做好了听她啜泣或咆哮的准备,她却高傲地仰起了头颅。

卞融:“是啊,你理直气壮,以国家民族之名。你不是何思齐,连芦焱也不是,你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凭什么要求一个陌生人对我信守诺言?”

芦焱:“我理不直,气也不壮。”

卞融径直走出去,芦焱和岳胜都有点讶然。他们不相信这事就此结束。

岳胜:“就这样?”

芦焱:“就这样。”

岳胜:“……比起你干的缺德事来,她不像你说的那样……不讲理。”

芦焱:“这事没完,她还会来闹。可在那之前,屠先生或者时光一定先找到我了,所以……”他庆幸地笑笑,然后猛醒地对着岳胜嚷嚷,“去送她呀!你觉得她走得出这个烂地方吗?”

岳胜连忙跑出去:“你两个还真是无微不至。”

芦焱冲着晃动的门嚷嚷:“做人,这是起码的!”

他清理桌子,拿出纸笔,准备默写。他忽然想起之前那个陌生人交给他的大信封,他拿了出来,拆开。门闩从门外飘进来,在桌边坐下,瞧着芦焱。芦焱捡起从信封里飘出的一张纸条:“见字如见爹”。

那确实是芦之苇的笔迹,芦焱疑惑着从信封里掏出更多的内容,那是一些打印得相当精致的法务文件,一时根本搞不清端倪,芦焱越看就越皱眉头。门闩拿过芦焱看过就手扔在桌上的文件。芦焱伸手去摸自己刚看过的文件,没摸着,抬头,骇得一声大叫。

门闩看他一眼:“别问我为什么不出声,我走路一向就这样的。别问我啥时候进来的,我在门外听了全本,几乎起了杀人灭口的心。”

芦焱:“她没有问题。”

门闩:“我还在给时光做手下时就知道她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她的性情。可既然我们连你这样的人都接受了,她也就不算什么了。这是什么?”

芦焱:“我也正琢磨它是什么,我爹派人神秘兮兮送给我的。”他晃晃那张字条,“见字如见爹。还真是,我一看这云山雾罩的把戏,就想跟这张字条拌嘴。”

门闩看了一眼那字条,便和芦焱一起翻看那些文件。

门闩:“好像是跟钱有相干的,好像是继承遗产什么的玩意儿。”

芦焱没好气地回嘴:“你才遗产呢。我们家那位祸害千年。”

门闩:“……你们家房子值多少钱?”

芦焱:“不知道。四亩地,三层楼房,最贵的富豪地段,你算吧。”

门闩看着芦焱,表情很复杂:“我出门,是要搞懂为什么你爹知道得那么多。什么都没查出来,倒发现沪宁商会和天目山过往甚密,和船帮却完全不往来。这么大的商会一定是三教九流黑白通吃的,你们商会怎么这么泾渭分明?”他摆了摆手上的文件,“刚觉得有点意思,这玩意儿却又给我搅和了。芦先生,你现在是有钱人了,你爹把你家的房子过继给你了,你现在随手就可以去把它卖了。”

芦焱翻看着文件:“待会儿再说。”

门闩呆了一下:“……我还真见到富贵不能淫的人了。”

芦焱晃了晃手上的文件:“这里才是大头。我爹把商会甩给我了,我可以把沪宁商会也给套现了。”

门闩:“你爹只是个副会长啊!”

芦焱翻着那些文件,不是在翻自己发了多少横财,而是希望在那张见字如见爹的纸条之外发现关于父亲的信息:“如果我爹在,就会告诉你,会长只是个门牌号码,他老人家才是房子本身。”

他越看越焦虑,冲着文件嚷嚷:“你倒多给句话呀!真当在继承遗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