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芦公馆二楼,时光在躲避着追杀他的人,很不幸的是,他也转向了。他已经听见了刺杀者的脚步和轻语,时光把自己挤在最犄角的门框里,一手把住了把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并不想把自己逼进死角。但今天是时光的背日,脚步和轻语偏就往这边来。他反手拧门,背身进门,扫了一眼这房间,简单的家具,单人床,女人居住的气息。桌上有几个面具,那是应小家拿回屋玩的。时光没看见窗帘后面的应小家:她正看着楼下的热闹发呆。外边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下,一只手试探地推了推门。时光用枪顶住门上一个正常人头颅的高度。脚步声远去,时光靠在门角舒了口气,另一个声音让他差点噎住。

应小家:“……先生?舞会在楼下……”

时光瞪着眼,他不明白这么一个活人他却没发现。他把为了瞄准方便抹下的面具又抹到了脸上,应小家面对了一个装着消音器的枪口。

应小家:“……这是什么?”

时光:“……枪啊。”

应小家:“……枪不是这样的。”

时光对着地上打了一枪:“无声手枪。坐下。”

应小家仍傻着。时光把一张椅子钩到屋角,坐在一个便于监视应小家和门口的角度,开始打理自己的伤口。应小家轻呼了一声,时光看她一眼。

时光:“床单……扯下来……举起来……举高一点。”他几乎忍无可忍了,“你是天目山的废物吗?别叫啊。”

他一刀划下,得到了一条绷带。他边包扎伤口,边想着逃生的方法,示意应小家坐到床上。

时光:“我被人黑吃黑了。你不要叫。”

应小家:“反正枪在你的手上。”

时光:“说得对。”

应小家看他一手擎枪一手裹伤实在别扭,过来帮他。

时光:“你是什么人?”

应小家:“芦夫人。”

时光并不相信:“吹吧就。我看这房子像用人住的。芦公子到底有多不要脸啊?外边跟富家千金订着婚,屋里藏个童工一样的小。”

应小家:“不是小,是续弦。我先生是芦之苇。”

时光又噎了一下:“那就更不要脸了。”

应小家把那根临时绷带扎好:“反正枪在你的手上。”

时光把一直没放下过的枪拍在桌上:“枪就是不在我手上又怎么样?人未必有贵贱,但一定有个廉耻。”

应小家抄起桌上早看好的物件就给了他迎头一下。

时光一阵眩晕:“你一直在等我放下枪?”

应小家一咬牙,又给了他一下。

时光被打急了:“有种你再来一下!”

不但有种,不但再来了一下,还掉头就冲去抢房门。

应小家:“有强盗!救……”

时光没开枪,他一把掐住应小家的后颈把她从门前拖开,顺手把枪架在她肩上,直对着房门。

时光阴森森地:“再喊我生气了,因为我居然杀了个女人。”

应小家老实了。时光听着脚步声由远而近,然后消失:“喊吧。”

应小家:“不喊。”

藏在门外的袭击者踢门而入,迎头正中了从应小家肩上射来的一枪。时光把应小家推开,一边瞄着她一边把那具尸体拖进来,关上房门。

时光:“你要谢天谢地,碰上的是我。”他摸了摸脑袋,“他妈的这么大个疙瘩!”

应小家只是瞪着他,一边等死一边寻找可以给他制造更大疙瘩的东西。

时光看见桌上那几个面具,乐了:“你把这东西拿到屋里来干什么?”

应小家:“……玩。”

时光:“在屋里有什么好玩的?我带你下去玩。”他指指死人,“帮我把他的衣服脱下来,连鞋一块儿。不找点事干你还得动糊涂心思。”

枪口和死人哪一个更可怕呢?应小家犹豫了一下,照办。

时光:“对了。死人不咬人,枪可是咬人的。”他翻着应小家的衣服,翻出一件来扔在床上,“你就穿这件吧,快换。”

时光很绅士地面向着墙,几秒钟后便觉得不对,转过身来,应小家正轻着手脚去摸先前拿来砸他的物件。

时光苦笑:“算了,你还是不要换了。”他拿起死人的衣服,“你转过身去。”

时光换上了死者的衣服、假面和鞋,应小家也被他套上了一个假面。他抓着应小家走过曲里拐弯的走廊,听见人声时他把应小家推到墙角,然后转过身来,冲着走廊掩蔽的半个人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摇头。那头也冲他摇头,然后掉头回去。时光回过头时应小家正打算逃跑,被他一把捞住。

时光:“老实带路,到楼下就放了你。”

时光把应小家从拐角推出去,示意她走向空无一人的楼梯口,窝在那里的暗哨突然现身,时光跳出来开了一枪。应小家已经有点麻木了。

时光:“这些都是强盗。我只是逃命,他们可是要抢你家。”他挟着应小家在楼梯口站定,“好了,我一喊你就往下跑吧,出门我就放了你。”

他捡起死人的枪,把消音器拧掉,对着窗外开了几枪:“我们是船帮的好汉!把珠宝首饰都交出来!”

忽然间一片死寂,音乐还在响,人们面面相觑。应小家从楼上跑下来,守楼梯的家伙看着她跑过身边才反应过来。时光从楼梯拐角闪出来,用没有消音器的枪把他一枪击毙。芦公馆寂静了一秒钟,然后是一片尖叫,每一个人都冲向芦家那重重叠叠的房门。

时光追上应小家,又一次把她钳制在手里:“继续带路。”

侧门打开,应小家和时光先后出来。时光看着正门处他制造出来的热闹,人们争相跑出芦家,他认出几个守在正门不知所措的袭击者。

时光开着玩笑:“现在你可以喊了,我打算束手就擒。”

应小家:“救命!强盗在这里!”

但四下里“强盗!有强盗!”的呼声打架一般,没人听她的。

应小家:“你把我当傻瓜了。”

时光:“我把你当救命稻草。走吧,稻草。”

应小家:“你已经出了门了!”

时光:“我要找去车场的路啊。前门那么挤,后门,请问后门怎么走?别走人多的道,我怕吵。”

后门寂静无声,时光和应小家从偏僻小巷里绕出来,走向停在那里的座车。时光一个翻滚到了车边,枪指着车窗,拉开车门,叹了口气。他的司机和亲随的尸体被扔在后座上。

时光看着远处的芦公馆:“你们就不能在这里放几个人?脑袋锈住了。”

他发现应小家又跟了过来:“你怎么不跑?”

应小家:“跑得了吗?”

时光:“你刚才要跑,我只会说声好走,然后分道扬镳。”

应小家:“你又没说。”

时光:“那我现在说啦。回家吧,稻草。谢谢你。”他坐上驾驶座,“告诉你儿子,我欠了他妈这份情,我回来送他大礼的时候,不会把他妈算在里头的。”

应小家:“我……儿子?”

时光:“芦焱芦公子啊。”

一支手枪的准星套准了时光,但晚上的这个距离,即使是门闩,也得好好静心。

门闩:“他开窍啦。只要躲过我们,再制造混乱……谢谢你家今天的假面。”

芦焱在一边恼火:“卞融就是败事有余!”

岳胜:“没假面,照面就露馅,屠先生的人应该已经把这儿围啦。”

芦焱欲言又止,也知道岳胜说的理儿。

门闩讶异:“那女人是谁?”

芦焱彻底低下了头。

岳胜:“他妈。”

芦焱:“你能不能专心瞄准?”

门闩:“我说话才打得准。这一枪太要紧了,我得可着劲说话。”他一点点让准星稳在时光头上,寻找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那个瞬间,“时光,门闩来送你上路了。一个人像你这样奋勇当先地坏事做尽,早该休息啦。”

在他击发的同时枪声轰鸣,把他那一枪完全淹没了,那是一支冲锋枪的扫射。时光猛地往下一扎,门闩那一枪命中肩头。

门闩大骂:“那帮莫名其妙的家伙!反应过来啦!”

时光扎在车里检查自己的枪伤,车在子弹和金属撞击声中震动。他从一面镜子里看着旁边驶过来的那辆车,黑黝黝的车里往外喷射着枪火。

应小家蜷在车边,抱着胳臂,子弹在她身边的路面上溅着火光。时光手上的镜子碎掉。他蜷在那里发动了汽车,引擎轰鸣的时候,他看着应小家犹豫了一下,车一开走应小家就没有屏障了。

时光:“上来!”

应小家:“你说了放我回去的!”

时光:“那你就留在这儿挨枪吧!”

应小家犹豫,抓住了副驾驶的座椅,时光一把将她拽了上来。那辆袭击者的车跟在后边追射。芦焱几个目瞪口呆,看着那两辆车远去。

芦焱:“你就是灾星转世,凡事有了你就功败垂成!”

门闩:“谁让你给我挑了那样一个面具?那就是丧门星啊!”

芦焱:“那是死神!死神知不知道?杀手门闩,你真丢死神大人的脸!”

岳胜:“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门闩:“没东西要拿就跟我们一起跑吧。”

芦焱:“那我们的钱怎么办?你知道五块钱能干什么?五十块钱能干什么?”

门闩:“财迷,抢回还能保住的东西。”

芦焱闷了一会儿:“我得去看看我爸。”

门闩:“对,还有你妈,被时光那小子给劫走了。”

芦焱瞪着他:“再也不要这么叫了,你羞辱的是我们这个世界。搞清她怎么回事,我才明白青山图的什么——她不过是被生活打得千疮百孔的一个小女孩。”

时光在急刹和转弯中将那辆追命的车甩岔了路,他强打精神开着车,大伤几处小伤无数,他撑不住了。应小家还照开始时的姿势蜷在座上,一动不动。

时光:“死没死?没死就动一下。”

应小家没动:“没死。”

时光:“那就不用那么坐着了。杀我们的人恐怕还不能像我们一样在上海横行无忌。”

前边是日军的岗哨,时光又一次振作精神,拉拉衣服掩盖了身上的血迹,平和地向过来的日军递上他顶级的良民证。他从反光镜里看着后面驶来的追杀者,他们慢下来,停下。

时光在微光中看看自己脚下,那里是一摊他的血。日军敬礼,路障被移开,时光慢慢驶过。后面那辆车里,小欠无奈地放下手上的冲锋枪。

芦公馆,芦焱走过一院的狼藉。警察已至,在大门口拉了一道绳子。芦焱被人让进去,他回头看看大门外远远的门闩和岳胜。芦焱进到客厅,卞哼芦哈坐着,警察在问讯。芦之苇在发抖,卞子粹眼发直。

芦之苇:“来问我怎么回事?这整片洋楼区不是你们看的场子吗?两个老东西,满心就是儿女的将来,忽然就是乒啪乓,帮会的好汉爷打到我家里来了!你倒来问我这样奉公守法的人怎么回事!”

警察只管赔罪:“我知道我知道。最近黑帮火并得厉害,连二老都受了波及。可死这么多人,总得问上一问。”

芦之苇:“最近中国死的人何止万千,你怎么不去问委员长?”

这是日占区,日属的警察哑住。而卞子粹咳嗽,示意墙上的日本旗。

芦之苇瞧见芦焱,明显地松了口气:“反正我家没死人。好在我家没死人。儿子,过来。”

芦焱过来:“爸,你那位……应小家呢?”

芦之苇:“哦?不是让她别下楼吗?楼下成战场啦都。”

芦焱支使警察:“你们去看看。”

警察:“就去就去……贵府几口人?”

芦之苇:“两口。”

芦焱:“三口,还有他夫人。”他瞧着警察走开,“他们能做什么?收尸?”

芦之苇:“行啦,怎么不问你的未婚妻?”

说这个芦焱就来气:“她人呢?”

卞子粹:“受惊啦。她晕血,我让人送她回家了。”

芦焱:“她晕的东西太多了。”

芦之苇:“我跟老卞商量了,你们婚也订了,两家合一家了。老卞早有移居香港不做亡国奴的意思,你索性今晚就住他家去,这三两天就一起去香港吧。”

芦焱:“跑到香港就不是亡国奴了?”

卞子粹没见过芦焱的刻薄,一愣。

芦之苇却狠瞪他一眼:“小子!”

芦焱:“去不了,我手上还有几单生意。”

卞子粹:“女婿啊,重事业是好的,但掉在钱眼儿里就不好啦。”

芦焱没理他,他回来四分之三为老爸,四分之一为应小家:“倒是你,家里这样不太平,去卞伯家吧,老哥俩抵足长谈。”

卞子粹:“是,那倒也好……”

芦之苇:“我跟他有什么口水好费的?这么大个家,却没人当它是家,这么大个商会,却没个有脑子的。我得看着,不去。”

芦焱:“我们能换个地方说吗?”

芦之苇:“正有此意。”

他径上楼梯,芦焱背后跟着。尸体已经移走了,他打量着地上一处血迹。只留下卞子粹坐那儿目瞪口呆。

芦之苇进了书房,走到桌边,翻出根雪茄点上。

芦之苇:“我一直在想,你跟你哥,我更疼谁?”

芦焱愣住:“怎么说这个话?……你有我哥的消息?”

芦之苇没理他,眉眼间却让人觉了疼:“你哥从不跟我作对,只管埋头做事。你压根儿一事无成,凡事跟我作对。”

芦焱:“我很想他。”

芦之苇:“我也想他,可忽然就好像没这人了是不是?你我忽然就不再提他了。订婚这样的事,你都没说他该来,我也没说他该来。他在这家好像就是过路的。”

芦焱:“他不是过路的。”

芦焱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一向以为父亲过分精明,可现在他有种别的猜测,如果是那样,那很可怕。

芦之苇:“我最近才明白,你跟你哥,我更疼你,因为你更不懂事。懂事的那个,很快就成了朋友甚至对头,他自有一个世界。不懂事的那个,却永远是我的儿子。”他瞪着芦焱,柔和而伤感,“儿子,你,也要做个过路的吗?”

芦焱:“……关于我哥,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芦之苇:“关于你,你到底要怎么办?”

芦焱:“我不去卞伯家,我暂时不能去香港,可我也暂时不能住在家里。我还有生意要谈,约的是……马上。”

芦之苇忽然开怀了:“哦,生意啊!去谈吧!好好谈,估计会晚吧?今晚不给你留门了。去吧,你约的马上,别让人着急。”

芦焱几乎反应不过来,他有种被算计的感觉。

芦之苇:“哦,你老爱用我的司机,干脆就调给你用吧。就那个,我不记得名字,很年轻,我老胳膊老腿跟不上他。”

芦焱看着父亲,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儿,把最信任的岳胜放给他,他几近震惊。

芦焱:“那你……怎么办?”

芦之苇:“我?我也谈生意啊,我那主顾很快就来,我算算账。”

芦焱:“你算账?你桌上有一个账本子吗?你说过做大生意的人从不算账。”

芦之苇:“不算账是因为心里有本明账。去吧,别让你约的人等急了。”

父亲的反常已经让芦焱的疑惑变成了担心。

芦焱:“那我先去……忙完了回来看你。”

芦之苇干脆得很:“希望我们都能尽快忙完。”

芦焱又看了父亲一眼,芦之苇却忽然有一个苍凉而刻毒的笑容。

芦之苇:“她要是没掉脑袋,该多好啊!”

芦焱又惊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芦之苇:“一九二七年,我看着一个被砍了脑袋的漂亮女共党发的感慨,好玩吧?——儿子,不要尖叫。”

岳胜发动汽车,驶离芦公馆。芦焱回望这个让他百感交集的家,脑袋里一团乱麻。门闩从后座上直起身子。

芦焱:“我刚才猛觉得,我爸好像什么都知道。”

门闩倒不是很介意:“做贼心虚的儿子,总觉得老爹什么都知道。”

芦焱摇头:“岳胜,你明天不用来我爸这里应差了,我爸完全把你调给我用了。”

岳胜看芦焱一眼,他不习惯表示惊讶,继续开车。

门闩:“怎么会有这样的及时雨啊?”

芦焱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家的灯在灭掉,他的家在视野中消失。

芦之苇独自一人走在空落死寂的长廊上,像一个兵死臣丧的孤独君王。他随手灭掉所过之处那些因舞会而通明的灯,让他的家和他自己都浸入深沉的黑暗。他打开通向阳台的门,端起阳台栏杆上的花,狠狠地砸在地上。

时光的车在破烂的街区缓行。芦焱曾经叫花子一样地在这里走过,年幼的时光曾经在这里哭过。这里是时光出生和成长,一生都想回去和避开的地方。应小家惊奇地看着车外的黑暗,被车灯照到的地方破烂肮脏。

应小家:“这是棚户区吗?”

时光的半个身子几乎压在方向盘上,流着虚汗:“没曾想芦家的贵妇人也认得这样肮脏的地方。”

应小家:“我在这里长大的。”时光惊讶地看她一眼,眼神闪出些亲切,“不过是南京,南京的棚户区。”

时光:“哦,我才是真在这里生这里长的……”

应小家:“随便你怎么说。”

时光:“我不知道你们南京的棚户区是不是跟上海的黑街凶巷一样,杀了人都懒得送黄浦江,那边有个烂泥坑,往里一扔,浸上十天半月,阎王都认不出来……”

应小家不再说话,她明白时光没说谎。

时光:“你活着离开这地方的唯一办法,就是求老天保佑。”

车灯缓缓刺开前途的黑暗。

应小家:“你为什么开得这么慢?”

时光:“因为我在等你下车。”

时光已经不仅是慢了,他一头倒在方向盘上。应小家把时光扶得靠上了后座,怔怔地看着时光的枪。

时光:“我身上的枪……车后厢的药,要哪个你自己选。”

应小家没大犹豫便选了药,她看了看外边的黑暗,一只手电从时光手上递了过来,应小家木然接了。她打开后厢,为了掩住脱口而出的惊叫,手电掉了。时光的司机蜷缩在后厢里,压在药箱上。应小家看了看车里的时光,她从尸骸上拿起了手电,然后拽出药箱。

应小家:“现在……现在怎么做?”

时光睁开眼,他那边的车门被打开了,应小家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应小家:“车后边有个死人。”

时光:“……你怎么不害怕?”

应小家:“怕过了。”

时光:“真是棚户区长大的孩子。”

应小家:“我知道你没有骗我,这里是黑街凶巷,我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时光笑:“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

他挣起来,应小家搀扶他,两个人走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街陋巷。

应小家:“我们去哪儿?”

时光:“去找条宽到够我们两人走的活路。”

他眼前发黑,捂在伤口上的手都湿透了,往墙上甩了一下,一把血。

有节奏的敲门声,门闩应门。

门闩:“船都联系好了?”

来人:“绝对可靠。我们一直把他送到苏北。”

门闩:“你们最好再陪他在苏北待着。一是安全,二是这小子很可能待不住。时光逃啦,卷土重来时就是狂风暴雨,我们还是把所有的鸡蛋都搬走吧……”

一阵敲击声让他愕然回头。芦焱坐在那,脑袋上扣着一顶钢盔,一手拿着一柄刀,当当地敲着:“……观瞻QQA09驰驱68305KIN参验RJDBH44689……”

岳胜在记。

门闩:“你两位在搞什么?岳胜,你记什么鬼?也帮他起哄?”

岳胜很委屈:“他开了口,我敢不记?”

芦焱:“要我走可以,先把脑袋里东西倒完。真金白银都是实货。”

门闩:“你到了苏北再倒好吗?不要随地乱倒。”

芦焱:“可还有我哥的钱呢?五十万,我才洗出来六万啊。”

门闩:“那不是你哥的钱,是组织的。那也不叫钱,叫经费。”

芦焱:“我要花了一分钱,让我一个人待到老死。可对我来说。那就是我哥的钱,不,不是钱,是我哥的一生。现在走,我哥的这辈子就剩下不到八分之一……我给你一个八分之一的人生?你说得出口,这也算个交代?”

门闩:“这算不上个交代!可时光跑啦,他背后的势力能让黄埔江都变成红的,并且还很愿意为你红先生搞出个大阵仗!再不走,你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芦焱:“那就交代在这儿吧。尽快倒光我脑袋里的东西,然后我去跟那帮发国难财的家伙牟取暴利,直到屠先生的人来跟我说一声:红先生,久违了。我能做什么?抢回我哥的人生,六分之一?五分之一?四分之一?也许……二分之一?”

来人看着门闩发呆:“这怎么回事?他说的我都听不懂。”

门闩苦笑:“不用听懂。人要钻了牛角尖,也不在乎别人能不能听懂。”

芦焱敲打着自己的头盔:“对啦,钻牛角尖时间到啦。赶快赶快,我现在心痛每一句和你们的废话,浪费时间。”他开始背诵……岳胜趴那就记。

门闩:“恐怕我该把他打晕了再绑上运到苏北。”

芦焱应声把脑袋放在桌上:“打吧,打吧。”

门闩:“可我现在最不敢碰的就是他的头。宁可我脑袋上多个洞,也不想他脑袋上多个包……”

芦焱的大声背诵像是示威。

门闩:“岳胜你出去警戒吧,我来记录。”他向来人道歉,“你们那边随时做好撤人的准备,可是转告同志们,我们决定坚守岗位。”

来人叹口气,拍拍门闩的肩,和岳胜一起出去。

芦焱眼溜溜地东张西望,门闩在岳胜的位置上坐下,拿起笔,一肚子怨气。

门闩:“坚守岗位……我怎么觉得这四字用在你身上,有点儿糟蹋呢?”

芦焱背诵,他开始记录。

青年队基地,双车向屠先生报告着上海的惊变,声音在屋里飘浮,双车有一种罪臣见皇上,并且马上要被拖出去问斩的感觉。

双车:“……时光在参加沪宁商会卞芦两家的订婚典礼后失踪。现场有枪战,死了不少人,芦府已经报案。到目前我们能确定的就是……时光最后进了流泥坑的棚户区……”

屠先生:“进了?什么叫进了?怎么进的?被人追着逃进去的,还是追着别人杀进去的?是烦了灯红酒绿想去逛逛穷街陋巷,还是干脆走迷了路?”

双车:“是……被追杀进去的。我们的人听到枪声,全自动的大威力武器。”

屠先生:“不要跟我搞这种避重就轻的文字游戏。”

双车低着头,尽可能让自己的腿不要打战。

屠先生踱着,他很喜欢看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双车身上的样子。

屠先生:“流泥坑,我第一次看见时光的地方,也是船帮的发源之地。船帮现在名存实亡,冯河虎已经死了吧?”

双车:“没发现尸体,可在上海,一个人死了,根本用不着看见尸体。所以,时光虽然闯进了船帮的老巢,可幸好他们现在群龙无首。”

屠先生:“很值得庆幸?有秩序的暴力还可能变成秩序,没秩序的暴力永远只会是暴力。现在时光要承受的是他们多年来的贫穷、混乱、屈辱和怒气,现在那些人杀他根本就不用理由,只为发泄。你庆幸什么,双车?”

双车:“我……立刻回上海。”

屠先生只是看着他,没说让走,他没说留。

双车深深一躬:“千错万错,都是我犯下的。只有一条,我瞎庆幸了,可我是真着急,我是真的把时光当作兄弟。”

屠先生沉默:“刚才那句话救了你……我已经在考虑接管天目山的人选了。回去吧。动用天目山的全力,只是要知道适可而止。这些所谓人渣的家伙,打败他们很容易,杀绝他们则不可能,也没必要。九宫还在追查若水的下落,让他先放一放,协助你。还有件事。乱认亲戚,救了你一命,可也能害死你。以后永远给我记住,时光不是你的兄弟,他是你的一切。走吧。”

双车又鞠了一躬,出去。

贫民窟里,时光看着他曾经的家,这是一个破败到了极点的家,除了一张用砖做支架的破板床和一张破桌子,一地碎碗片脏稻草,什么也没有了。时光躺在这个被废弃的地方,闭上眼,恍惚地听着来自晨光里的孩子的笑声、大人的话语、老人的唏嘘。他突然叫了一声,因为被应小家碰到了伤口。

时光:“你说你会,是会包扎还是会杀猪?”

应小家:“对不起,有点走神。你说你去过南京?”

时光从鬼知道哪个地方拔出了一柄锋利的木柄小刀,应小家立刻收声,瞪着他。

时光把刀柄咬在嘴里,翻了个白眼:“接着杀猪吧。再要下狠手的时候先吱一声。”

应小家换了话题:“你说,这里是你家?”

时光:“很久以前是,但后来……好像叫花子都不愿意住在这里了。”他调侃地,“这里不错吧?谁家能找到这样新鲜的西北风?”

应小家:“比我家还穷。”

时光:“我外婆是为了把吃的省给我,生生饿死的。我爸爸,想赶在他饿死之前把我卖掉,可老子气场太强,就是没人敢要。我爸爸临死前最后的话是怎么办,你怎么办?我死了,你怎么办?……怎么办?凉拌呗。”

应小家手底下开始使劲,而时光反应也快得很,在她使劲前就紧咬了刀柄。他愣是咬断了刀柄,才长舒了一口气:“老天,真疼。”

应小家:“对不起,我……其实你真应该去医院,我保证不报警。”

时光:“我是说我的牙疼,牙疼去什么医院?”他在药箱里挑拣,“……白的止疼,黄的消炎,绿的提神。”他看着药瓶上的标签,“有副作用。”

他把一把白的黄的绿的送进嘴里,又找到一个早充装好的注射器,隔着裤子给自己大腿上扎了一针。

时光:“医院能做的,我都已经做过了。现在……”他玩着那把断刀,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应小家,“说说你想说的南京吧。看得出来,为了活着,你什么都可以做,为了让我说说南京,你也什么都可以做,我决定满足你。”

应小家:“我妈在南京。”

时光立刻失去了兴趣,把那柄断刀掷在墙壁上:“哦,女人为了聊家常真是可以不惜一切。可我根本没家常可聊,也不可能认得你妈。”

应小家:“我只是想问你南京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有……”

时光:“先说你那个还有——我觉得那才是你真想说的东西。”

应小家:“你不是个好人。”

时光:“对。强盗、恶棍、黑帮、刺客、凶徒,你随便说,绝不会说错。”

应小家:“可你能不能做件好事?给我买张车票,去南京的……”

时光讶然:“一张车票?”

应小家:“只是一张车票,三等的就行。如果你好心的话,能不能把我送到车站?因为我不认得上海的火车站……真的,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管了。”她动之以义,“我总算是救过你。”

时光:“我可以给你一个包厢,最好的,配上保镖,甚至包下整节车厢,因为你总算是救过我。可是,为什么是南京?”

应小家:“因为我妈妈在那儿啊。我很久没见过她了,五年五个月了。只有相片,可相片不是人啊。我先生不让我出门,我又不识字,连封信都不能写……我妈也不识字,只能托人带相片带口信。可口信也不是人啊……妈妈总想着我嫁个好人家,可她真的没想明白,不是有钱就是个好人家……”

时光只是在听:“五年五个月?你有你妈妈的相片?”

应小家又一次拿出贴身藏着的相片,她似乎认为相片上的那个妇人能说服一切。

应小家:“谁都说我妈的精神头很健旺,看着倒像我姐。你说是不是?”

时光没理她,他把照片像扑克牌一样翻了一遍。

时光:“五年五个月?那就是说一九三四年你就嫁到了上海?被芦家买来做妾?”

应小家:“是续弦。”

时光:“芦焱不让你出门,也不让你识字?”

应小家:“是我先生。芦焱想帮我回南京,还想教我识字。可后来……”

时光:“这些相片是近三年寄来的吧?”

应小家:“你怎么知道?以前没这么多相片的。是我先生看我想家,差不多每个月都让我妈拍了相片寄过来。我说别拍了,能不能让我回趟南京……”

时光:“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这日子能让你想起什么来?”

应小家昏昏然:“想起什么来?”

时光:“你根本不知道南京在一九三七年发生过什么。大屠杀。日军华中方面军,上海派遣军第十军,杀了六个星期,直至无人可杀。死的人不计其数,报告上说江水成了红色,沟渠里都填满了尸体。”他把相片还给应小家,“相片上应该是个死人吧,也许是失踪了。”

应小家瞪着他:“你可以不给我这张车票,可是不要这样乱说……”

时光:“你可以撒泼打滚,可是不能做睁眼瞎子。你我锦衣玉食,可是都有一颗穷人的心。”

应小家怒了,一个耳光甩过去。时光抓住她的手,摔开。

时光:“我可以给你一百张车票!”他把一把钱摔在应小家身上,“够你坐车到天涯海角!可就是到不了你妈那里!”他躲开应小家抡过来的一根木棍,抓着她凑近那些相片,“你好好看看,这些相片都是同一个脑袋!”

应小家挣扎:“照的都是我妈,当然同一个脑袋啦!”

时光:“你也嘀咕过是吧?只是不敢往下想?指望着一切变好?”他用另一只手把那些相片抹成一排,“仔细看,这种小花活我那帮手下经常干。现在你给我比着看,有谁照这么多相片都是一个表情脖子拧一个角度的?还有这张,你给我拧出这角度来,我能听到你的骨折……”

应小家拼命挣开他,剧烈地喘着气,啜泣。

时光:“疯子。”他面对现实,“这是船帮的老巢,我不能带着一个疯子。你走吧,带上钱。如果你出了这黑街凶巷,找个黄包车,说声火车站就可以了。你不会连这三个字也不会说吧?”

应小家啜泣着捡起地上的钞票。那真是屈辱,但她一张没落。

时光冷冷地:“对,都带上,一张也别落。虽然是废纸,总好过身无分文。”

他看着那女孩出去,然后叹了口气。极硬的东西总也极软,时光没能逃出这个法则。应小家又冲了进来,捡起了她妈妈所有的相片,然后对时光鞠下深深一躬,匆匆而出。

“这是谁呀?抢地盘抢到老子的地盘上来了?”“我早就说有生人味有生人味,你们不信。”“这样的抢地盘最好天天都有啊。你很有钱吧,大妹子?”

应小家回头,看着那几个最低级的混混,她没有害怕,在她的潜意识中,她跟他们是一样的人。

应小家:“南京现在怎么样了?”

那头讶然:“……这里是上海。上海,棚户区,流泥坑,我们船帮的地盘。”

应小家:“南京现在怎么样了?”

那头终于认真了:“我没去过。你呢,老五?”

船帮瘪三们:“谁要去啊?都教小日本杀光了。几十万。死城。”“听说这几年倒是有人往回返了。可我才不去呢。晦气。”

应小家立刻抓住了一线希望:“就是说还有人活着?”

船帮瘪三:“那得多大条命啊?”“先好好犒劳一下我们,啥都告诉你。”

应小家站在那儿,木木愣愣的,由着那四位靠近,像个听信疯话的傻子。时光站在巷角用他的手枪瞄准着,一个发现让他觉得有趣:应小家背在身后的手里握着那柄断刀。

于是他站了出去:“几位好汉,船帮拜的也是十三祖吧?就这么趁人之危?”

时光的出现实在让那几位惊讶:“今儿是不是百乐门的分舱要开到咱们流泥坑来了?这货这身衣服都值得咱们玩命了。”

时光摘下手表:“嘴上的快活都是穷快活,你们大概是离着百乐门一百米就要被扔马路上了。所以呢,拿去,这够你们四个喝酒喝到死,可也够你们做点正经营生。不管走哪条道,以后别抢小孩子的油饼了……”

他把表扔了过去,另一只手摸到了塞在后腰的枪。他并不是很想开枪,就像一个成了年的坏孩子未必想在自己的母校打架。

但那四位中的一个家伙开始嚷嚷:“我认得他!他是天目山重金请来的杀手!燕飞熊张横虎马骝……”

时光一把将应小家拽到了自己身后,一枪甩在那家伙的嘴里:“都是我杀的。”

这巷子的地形实在很影响他发挥,第一个还没倒利索,第二个已经冲了上来,时光用持枪的手挡开了斧头柄,用鞋尖上踢出来的刀豁开了一个肚子。第三个冲了过来,时光吃了假腿的亏,他被撞倒,两人抱在一起,撞破板壁,滚进了屋里。时光看见阴影一闪,第四位抡着一把菜刀扑了上来,一刀砍在他的肩上。

时光大骂:“你倒是把菜叶子洗干净再出来砍人呀!想砸死人吗?”

抱着他的那位玩命大叫:“砍啊!砍啊!抢了他咱们就不用在这鬼地方混了!”

时光:“我就是这鬼地方混出来的!”

第四个冲上来想砍第二刀时,时光一通盲射,那人歪歪扭扭地倒下,大叫:“烧饼!烧饼!快叫人!这顿独食咱们吃不下的!”

烧饼是那个被豁开肚子的,疼痛倒加大了他的音量:“老谷子,张芝麻,扔了牌吧!这里有个请不动的财神爷啊!”

陋巷里一扇破门开了,冲出来的人挥着刀子斧子,各种能要了人命的粗陋兵器。时光还被人死死抱着,他向应小家大叫:“走!快走!只要不是死路你就走一个方向,很快就能出去!去你的南京吧!活见鬼!”

但应小家冲过来,抱着时光的人变得瘫软。应小家两手是血,茫然地试图拔出那没柄的刀子。时光挣出来,迅速摸出手枪,对着那一巷子人射空了一夹子弹,那边攻势顿缓。

时光拽起了应小家:“跑!跑!”

没有人追赶他们,让他们跑的是求生的欲望。他们搞不清是谁扶着谁,奔跑中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喘过气来,时光摔开了应小家的手,闻了闻自己那一手血:“你受伤了。”

应小家大喘气:“我没有。”

时光抓起应小家的一只手看了看,拿无柄刀刺人的结果自然是自己手上一条大口子——只是应小家根本没意识到。

时光:“可惜急救箱没抢出来。”

他蹲下来把裤管撩到了膝盖,那条假腿让应小家惊得把刀掉在地上。时光居然从假腿里掏出一卷绷带:“最后的备份了,省着用。”

应小家把刀还给他:“我不学这个。我要去南京。”

时光:“你留着吧。等我忙完这堆烂事,立刻安排你去南京。说不定我亲自送你去,我也想看看那座死城现在是什么样子。……先生若在上海站稳了脚,又怎会放弃南京?”

应小家:“我现在就要去南京。我自己去,不用麻烦你了。”

时光发火了:“连一个流泥坑你都出不去还去南京?我是不想你死在路上!”

应小家看了他半晌:“谢谢。再见。我想妈妈,我想看见她,为了看见她,我会用你给的刀子。”

时光瞪着那女孩远去:“你见不着她的!死定了你!知道中国这几年死了多少人!你被芦家父子坑惨了!芦焱不是个好东西,芦之苇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每嚷一句应小家便又走了几步,于是他的每一句嚷嚷都更气急败坏,但最后一句却让他觉察到了什么。

时光:“芦之苇干吗要骗你那么多年……”嚷嚷变成了嘀咕,“他骗你那么多年是图的什么……”

应小家快要走出时光的视野。

时光:“喂!”没反应,应小家反倒走得更快。

时光:“我有事要跟你商量!”没反应。

时光:“你这样去就是白搭上自己!我陪你去南京!”

应小家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走。

时光:“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然后我们去火车站!两张车票!马上!”

应小家只是走,走了几步,在墙根里蜷了,哭泣。时光有些怔忡,无论有多少同情心,他也不可能放下眼前的大事去帮助这女孩。他坐在应小家身边,拍拍她的肩膀。

时光:“我保证,你一定能平安到达南京……我保证,一定找到你妈妈的下落,无论死活……我保证,你碰到的坏事,到此为止了。我会安顿好你以后的生活,但你要先帮我弄清一些事情。”

应小家:“不是说马上吗?”

时光于是明白了这女孩去意坚决,无法阻止,却又必须阻止。

时光:“如果你觉得先填饱肚子再去南京,就不算马上的话,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是已经快饿疯了。”

应小家:“我也很饿。”

时光:“那我们先去填饱肚子。”

应小家:“然后火车站?”

时光:“然后南京。”

他又拍拍应小家的肩,应小家也拍拍他的肩,时光笑得越发勉强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往上写字。

他只写了个“我”字便停了,应小家看了一眼便不看了,看了也不认得又有什么好看?

应小家:“你在干什么?”

时光:“去南京要准备的东西很多,都得写下来。”

时光唰唰地写:“我是时光,有重要发现。事关若水。见字速调可用人手,与我会合。”

他掏出一个尖头的金属管子,把那张纸条塞进去。

应小家:“那是什么?”

时光:“这样可以防水。”

他们走过一条街道,时光看见墙上一张司空见惯的广告,站住,掏出笔,改掉了广告上的几个字。

应小家看着他,时光解释:“它写错字了。我看不得错字,不改不安生。”然后相当直接地,“我要撒尿。”

应小家赶紧走开。时光弯下腰像是要系鞋带,顺便一脚,把塞了纸条的金属管踩进土里。

然后他追上应小家:“前边有个能吃饭的地方,味道还好。”

应小家:“能吃饱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