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青年队基地。时光睁开眼睛,靠强效催眠药得来的睡眠并不舒适,时光恢复了精力,但头痛欲裂。他下床时东摇西晃,干脆摔倒,他恼火地扯下被褥,在一团凌乱中寻找他的假腿。门开,两名手下冲进来扶他。

时光狂怒地用手杖乱砸:“我的腿呢?把腿还给我!”

以一个丑陋虚弱,站都站不稳的躯壳出现在人前,时光因而狂躁。

九宫和几个天外山的亲信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儿,一名青年队跑过来:“时光醒啦!”

九宫机器一样弹了起来:“去告诉先生!”

九宫和几个青年队走过阴暗而复杂的空间,青年队手上捧着盒子,里边装着屠先生为时光定制的杀人工具。

时光坐在一盆洗澡水里出神,热气蒸腾,他有些晕晕然。

九宫:“时光,你好些了吗?”

时光的声音和着蒸汽,像在梦中:“像刚磨过的刀,算坏算好?”

九宫:“最好不过。先生让你穿上这些。”

时光:“兵临城下,先生怎么还去管这些。”

九宫打开最大的一个盒子,一条精巧的金属假腿。

九宫:“从你截掉腿那天,先生就命令我们做这条假腿。”他向时光展示着那些怪异炫目的玩意儿,“空膛,和你没了的腿应该差不多重量,用的是造飞机的金属,轻而坚固,燕飞熊要再想踢断你的腿怕得再练些年了。”他轻挥了一下,那条腿的趾尖砍进了床板里,“而你要踢断他的,轻而易举。”

时光处在惊讶和惶恐中,但有哪个小孩不喜欢新玩具呢?即使这玩具的代价是他的肢体。九宫给那条假腿装上了枪套,连同一支精巧的小型手枪:“你爱用掌心雷。先生特地给你换了支新的……”他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双皮手套,让时光戴上右手那只:“手套枪。压力击发,一次只有一发,是低过声速的减装药弹,声音很小,杀人无形。”

时光往床上打了一拳,手背上那个击发机构射出的子弹把床打了个洞。

九宫不再一件件展示,只是把那些尖的弯的带刃的带刺的玩意儿放在床上:“你总与人短兵相接,这些东西应该合你的脾胃,都是先生特意定制的。”

他最后拍了拍手,青年队的人把一套衣服拿了进来。

九宫:“先生在等你。他希望看见一个全新的时光。”

时光从自己刚装好的假腿上抬起头,他已经穿上了那套机关重重,不如叫凶器的衣服。他在九宫们的注视中轻轻顿了顿脚,感觉到这只假腿的结实和轻巧,他向桌子踢了一脚,桌腿断了,桌子塌了下来。他抬了一下腿,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支镀铬的手枪已经滑到他的手上。

时光:“走吧。去让先生看看。”

“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屋里有点风,吹得屠先生的格言微微飘动。屠先生看着时光在屋里走动,像一个武士看着刚磨砺出的刀锋。时光在走给屠先生看,就像孩子在炫耀父母给新买的衣裳。

屠先生:“别老想着你的那条腿,地很平,你不用想用你那条腿去就地面,要让地面就你的腿。……好,好,像样。”

在他的调教下时光走得自然多了,你几乎看不出他是个缺了一整条小腿的人。

屠先生:“很好,时光。你再也不瘸了,你用不着手杖。每次你拿手杖戳假腿时我真想抽你。我来上海之前想,你也许是废了,那我就只好把你杀啦。”

时光:“先生不来,也许我就自己把自己杀了。”

他深深地鞠下一个躬,尊敬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尊敬的必要。

屠先生:“也许我该感谢青山。他本想毁了你,没曾想倒让你历经忧患,长大成人。我心甚慰。”

他是有意提起青山,并很注意时光的反应。时光犹疑了一下,因为他并不觉得青山要毁了他。

屠先生略微不快,但并不表露:“好吧,还差那么点。不过我们还有时间,因为你叫时光。容我时间,我能上天的时光。”他摆弄着桌上的什物,“你现在想干什么?”

时光:“我想去上海。”

屠先生:“还是上海?”

时光:“之前要去上海,是因为觉得无处可去。现在要去上海,是因为我必须去。先生一向的教导,枪可以躲,心里的疙瘩绝不能躲。”

屠先生:“我正要把双车、九宫和一部分的青年队都派去上海。若水已经让上海成了个叫人头疼的地方。”

时光振奋:“那我就更该去上海了。”

屠先生:“不,不,你可以去上海,可不是干这个。我不缺打手,我要的是一个继承人。给你配的那些小玩意儿,是用来防身的,不是让你做阵前风。再那样,我会亲手锯掉你另一条腿,没麻药,用锯子。”

时光有些失落:“可我去上海做什么?难道去做锦衣夜行的涂陌涂公子?”

屠先生:“正是去做涂陌,可不是锦衣夜行,要光天化日。”他看着时光,“你要做我这样见不得天日的人吗?为这点权力,我做尽了人们不屑做又必须有人做的脏事。他们说我是王,什么王?地下的,阴沟里的王,鸡鸣狗盗的王。不行的,时光。”他不再掩藏伤感和自卑,“阴沟里的国王注定也要死在阴沟里,我想活在阳光下,可现在多晒会儿太阳都会头晕。去吧涂陌,不用带那些干脏活的棋子,你身后有我全部的人力和财力。别再管这些脏事,好好做一个上人,直到把我们从地下带到地上。我是秩序的父亲,没有暴力就没有秩序。我叫暴力,你叫秩序。”

屠先生亲手为时光打开了门,时光讶然。

时光:“怎么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屠先生微笑:“因为我要去跟若水打仗了,人在生死关头,总会想多一点的。”他敲敲自己的心脏,“枪能躲,这个,不能躲。”

他关上房门,时光对着关上的门站立良久。青年队的人正在忙碌,准备着去上海的又一场战斗。时光漠然地离开他们,车、司机、一个与门闩九宫不同的新的亲随已在等着他。

他们为时光开门:“涂公子,请。”

九宫站在屠先生房间里,他唯恐自己不毕恭毕敬,但屠先生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一向如此。

屠先生:“时光走了。”

九宫:“我看见了。我不用跟着他了?”

屠先生:“你不用跟着他。你们是干脏活的,他不是去干脏活。但是你也去上海吧。我不指望你能找到若水,但是至少,你能给若水和他的锄奸队造成压力。”

九宫:“是。”

屠先生:“要保护时光,但不要主动和他接触。我要洗干净他的脚,不能像我们这样,到哪儿都带着一串血糊糊的脚印。”

九宫:“是。”

屠先生:“记住。时光才是我们的未来。”

时光的车从路上驰过。他看着前些天他和屠先生来过的地方,注目处,埋着青山。

亲随:“要下车吗,涂公子?”

时光:“不。去上海吧,这里什么也没有。”

车轮卷着路边的冥纸飞舞。时光望着极目处上海的城影幢幢,也回望青山埋骨的地方。

时光:“在我心里死掉吧,老家伙……时光流逝,时光也永驻。”

他是真打算忘掉青山了,用最残忍也最温和的方式——时光。

岳胜的车在商会门外候着,曾经的上司屁颠地跟在芦焱后边:“会长您好,会长走好。”

芦焱:“别乱叫,我只是会长助理。”

上司只管笑:“嘿,早早晚晚,这会长还不跟拎在您手上的包似的。”

芦焱:“这是我的第二个包,第一个包已经丢了,现在还在扣着我的薪水。世界还有很多包,但丢了的那个是我最怀念的包。”

上司:“您这话说的,您现在是给我们发薪水的人啊。”

芦焱苦笑着上车:“看来我这辈子也拿不到薪水了。”他向岳胜,“先去会所,再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岳胜:“你要不要我这个月的薪水?”

芦焱:“你可以换个别的方式打击我,比如告诉我门闩其实是屠先生派来的暗桩什么的。”

岳胜:“应该不是。”他认真地想了想,“我吃不准。”

芦焱忍俊不禁。他们的车与时光交错而过,只是时光对着街这侧卖呆,而芦焱面对的是另一边。时光的车在岳胜刚停车的地方停下。亲随下车,急匆匆走进商会。

时光无聊,对着反光镜拿假胡子粘着玩。手下给他预备的假胡子款式很多,他把自己粘出了一副山羊胡子。

亲随从商会里匆匆出来,上车,因时光的胡子愣了一下。

亲随:“卞哼和芦哈不在,他们已经把一应商务交由卞家的未来女婿,也就是芦之苇的儿子,现任会长助理芦焱管理,但芦焱也不在。我们曾和沪宁商会做过几单让他们稳赚无赔的生意,所以他们马上出来迎接。”

时光:“必须要迎接吗?”

亲随:“对。以您涂陌的身份,应该是卞哼芦哈和会长助理一起出门迎接。”

时光:“可他们都不在。就是说他们不必迎接,我也不必上去。走吧。”

司机当然听时光的,当即一脚油门。

亲随:“但恐怕您还是得参加芦家少爷和卞氏千金的订婚典礼,这件事我们必须排进四号的日程,涂陌公子既然身在上海却不去参加,有点说不过去。”

时光往椅子上一靠,随手把假胡子扔出窗外,像一个逃课却被抓住的学生。

亲随:“而先生对您的期许是成为黑道的霸主,白道的商界之王,这是在野;最后您笼络了黑白两道,挟先生之势入朝,成为政界新秀。”

时光打量着车窗外,不知如何打发这对他近似苦行的时间。

芦焱在会所下车,第一眼就看见约见的客户正坐在湖边向他招手。但芦焱又瞧见卞融坐在一张长椅上,看见了他却跟没看见一样,等着芦焱表演“你怎么在这儿”的惊喜。可芦焱只向她挥了挥手,匆匆。

卞融:“何思齐!”

芦焱无奈地站住:“我们……能不能用那个比较通俗的名字?”

卞融:“你没让我开心,我也不用让你满意。你不觉得我们好像只是路人?”

芦焱:“没有啊,我们后天就要订婚了。”他指湖边的那位,“可我约了客户。”

卞融:“你当然约了客户。你哪回没约客户?害我来这里守株待兔。”

芦焱:“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回头看看岳胜,因为他知道这个改变将会让他们的晚上变得更加紧张,“我先谈完客户,然后,好吗?”

卞融回到长椅上,第N次收拾自己的包。

芦焱坐在庭院里,暮色下,和那位他约好的生意人。

芦焱:“……您知道这是战乱时期,战乱,对我们生意人是机会也是灾难。可小船会翻的地方,大船可能连颠都不会颠。所以必须要有大船,要有商会,沪宁商会。现在,给您一个上大船的机会。”他像他父亲那样奸猾地笑了笑。

他一直盯着对方,每一次停顿都露骨地表示着强大和自信,而一个平庸的小本经营者,正在沪宁商会会长卞子粹第一助手兼预备女婿的目光下飘摇不定。

芦焱:“……所以,提成上您给我多少?……您那单生意并不干净,就凭商会所要冒的风险,低于百分之三十五是对我们的侮辱……”

那边吓了一跳:“这不是抢吗?”

芦焱:“您幸运地碰上了我,我刚入行。如果是会长或副会长,他们要的会是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七十之间。”

那位直接就站了起来:“我们还是下次合作好了。”

卞融跑过来:“很大的生意吗?你们谈一个多小时了。”

芦焱:“生意无大小。”他并没放过对方,“下次合作愉快,这次您肯定不会愉快。因为已经交过底了,不管您再找哪家,在下一定会堵死您的路。”

那位却是认得卞融的:“卞小姐,我和令尊还算认识。这位芦先生怎么这样对我?”

卞融:“我也恨透了他的财迷,吃相难看,像饿了三年的臭虫。可我爸和他爸为此爱死了他,现在沪宁商会他说了算。”

那位哑然。芦焱在被卞融拖走前同情地拍拍他。

芦焱:“我保证,一定把你的钱用在最合适的地方。”

那位呆若木鸡:“是放高利贷吗?”

芦焱乐了:“是高利贷。您回收的利息是一个繁荣富强的中国。”

那位嘀咕:“这牛皮吹得也忒大了。”

芦焱没空管他了,因为卞融已经极度的不耐烦,跑去玩会所为熟客准备的小消遣,套圈了。她像扔石头一样向她看中的东西扔出几个藤圈,结果是撞在上边立刻弹开,令她恨恨地跺脚。芦焱看着表,又看着远远的岳胜。

卞融:“别看表啦,快来帮我!我要那个。”

芦焱看了看卞融要求的那个毛绒玩具,又远又大:“怎么可能呢?那是人能搞得定的事情吗?”

卞融:“为了我,试一下也不可以吗?”

于是芦焱试了一下,他扔的藤圈飞得跟他的心思一样远。

芦焱:“人力有时而尽啊。你就直接跟他们要好了,冲着你爸的面子,会不给你?”

卞融:“芦老二,去上海滩打听打听,卞府女公子闯荡你们这个乌烟瘴气的江湖,什么时候利用过她老爸的名声?”

芦焱:“如雷贯耳。”他又看表看岳胜,“我六点半约了人谈笔生意。”

卞融:“我陪你一起去。”

芦焱:“那不可能。”

卞融:“芦焱先生,你以为我就会捣乱?我三岁的玩具就是我爸的算盘,六岁我的玩伴有一多半是我爸的生意伙伴。我可以帮你讨价还价,杀他们一个半死,还不像你刚才那样跟人伤了和气。”

芦焱欠了欠身:“很期待跟你的合作。下次吧,这次不行。”

卞融倒冷静了:“一笔生意,如果我投进去一万,你投进去十块,那就做不下去了,明白吗?感情也是一样。”

芦焱又鞠了一个躬:“问题是我投进去的是我剩下的所有。”

卞融淡淡地:“居然在这里又听见这句无耻的话。上次跟我说这话的人你不认识,另一个男人而已。”

芦焱完全没有妒意:“真得走啦,客户最大嘛。回头再说。”

卞融由得他匆匆地去,又忽然大喊一声:“何思齐!”

芦焱站住:“不是说别这么叫我吗?我是芦焱。”

卞融:“被叫作何思齐你很不开心吗?我不开心的时候绝不会叫你芦焱。”

芦焱知道逃不掉,便涎脸凑过来:“那麻烦大了。人这辈子穷开心的时候居多,你要的那种开心,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卞融:“不好笑。尤其我正在算账,就更加觉得不好笑。”

芦焱:“算什么账?”

卞融:“算你和我的这笔交易,我到底亏了多少。”芦焱立刻闭嘴,“你信誓旦旦地说,老家伙的交易是老家伙的事情,你答应我的是一个歇脚的地方,一种还有希望可言的生活,一份安宁。”

芦焱苦笑:“……应承了别人安宁的人,总得先把自己安宁下来。”

卞融:“那你什么时候安宁下来呢,何思齐先生?”

芦焱咧了咧嘴:“……等这个国家安宁下来……”

卞融哑然失笑:“那我何不去一棵树找我自己的安宁呢?”她忽然间冷若冰霜,“从你说服我做这笔交易,就再没见过你。我跟以前一样,只是把满世界找乐子变成满世界找你。而我的未婚夫,挣钱时的吃相比谁都难看,好像一心在钞票里淹死。你我的交易,迄今为止,你连预付款都没付过。”

芦焱挠头,吸气,哈腰,像牙疼的同时犯着肚子疼。

卞融倒笑了:“我不是要撕毁合同啦,我比我爸爸讲信用。我只是提醒你天下还有信用两字。”

信誉是吧?芦焱看了眼湖水。世界上最细心的岳胜在那边,也已经在做脱衣服脱鞋的准备。

芦焱:“……这回……能不能我先脱了衣服?待会儿还得见人……”

卞融:“又跳?你当我是打鱼的吗?你刚才那笔黑心生意挣了多少?”

芦焱警惕地:“商会挣了三万七千二百五十块。”

卞融:“十分之一的抽成,就是说你挣了三千七百二十五块。便宜你啦,我看上的一条项链只要这一半的钱。”

芦焱:“什么项链?你还缺一条项链?又不是九头蛇,干吗要那么多项链?”

卞融:“是为了让你在你我之间,除了口水还投入点别的——芦焱先生。”

芦焱:“你就一个脖子,干吗要那么多项链?你看,我两只手只戴了一只表。”

卞融:“那好吧,你帮我套中那个娃娃,我就让你留着你的钱暖床。公平吧?”

芦焱叫冤:“我一不是一门大炮,二不是飞将军李广……”

卞融:“只准投一次。”

芦焱慌神,屏息,宁神,觉得不对,又活动肢体,做体操。

卞融瞧得不耐烦:“还有五秒钟。四。”

芦焱甩手榴弹一般把藤圈掷了出去,然后就开始抗议:“这一把不算!给我换个大一点的圈……”

他比着一个能把人套进去的圈,而卞融表情怪异地看着他,那位照料着这一小小娱乐的服务生已经把那个娃娃给送了过来。

服务生:“芦公子,您莫不是上过战场来的?嘿嘿。”

芦焱接过娃娃,哑着,和卞融面面相觑。卞融夺过毛绒玩具,死耗子一样拎着,然后甩手扔了出去。

卞融:“谁想要你的项链?我看见我一抓一把的那些项链就觉得恶心,我屋里的那些药就是拿两条项链换回来的——可你,至于吗?无论金钱还是时间,一毛不拔,还为你这活见鬼的狗屎运这么高兴?”

她离开。而芦焱暗自庆幸,还没忘了去捡起那只毛绒玩具。他蹦蹦跳跳地上了岳胜的车,和那只毛绒玩具一起躺在后座上,把自己也摆成那玩具的姿势。

岳胜不由纳闷:“有什么好事吗?”

芦焱:“值一千八的好事。虽然她说只要花我一半的钱,可她算术不好。”

岳胜:“听不懂。”

芦焱:“用不着听懂,你只要知道我又赚钱啦。”

岳胜:“五十万?”

芦焱:“不要跟门闩学得阴阳怪气,那还远着呢。”他忍不住要炫耀,“岳胜,你做新四军的时候,最爱使什么枪?”

岳胜:“当然是二十响德国大镜面啦。可那玩意儿不好找啊,黑市上少说一百五,两百的都有。就我们营长有一支,宝贝的,枪带上写着枪与老婆概不借人,可他没老婆啊。我们都说就等他洞房花烛,老婆要跟他借枪,到天亮时他恐怕就又要打单身了。”岳胜说得又高兴又心酸,“我想,皖南的时候他一定是毁了枪才死吧?真可惜呀。”

芦焱:“一百五两百?那我有十好几支。”

车陡然停住,岳胜看着他:“给我一支。”

芦焱敲自己脑袋:“在这里边。”

岳胜:“那里边的东西……就算换成真的,门闩也不让动。”

芦焱:“对呀。拿来孵鸡的蛋,那怎么能动?”

五十万使他痛苦,一千多块却让他满心喜悦,芦焱拿自己脑壳当鼓,敲打着愉悦的节拍。

贫民窟里,芦焱今儿没有钢盔,而是顶着一个锅。刺刀也没了,岳胜提供了他自己的刀,但那叮叮当当的哑响实在让他很不来情绪。

芦焱:“克BNJ840双栅AQ0024卡脖S842……”

今天听写的是岳胜,门闩在一边折腾一支上了瞄准镜的枪,酷似他在大沙锅使的那支枪,发出一种“咔啦砰,咔啦砰”的声音。

芦焱今天明显不在状态,一口气错了好几个。岳胜索性停笔了,看着他。

门闩:“把你的枪也给他。我明白他那意思,有些家伙事儿在手,好把自己当作战士,才能一泻如注。记得卸了子弹,咱们没那么些人来给他走火。”

岳胜把枪膛里的子弹都给卸巴了,芦焱拿在手上,背诵果然顺畅了许多,只是没忘了牢骚:“我的鬼子盔呢?我的鬼子刀呢?”

门闩:“送去前线啦。”

芦焱:“那你手上的枪呢?怎么不送走?”

门闩明显心虚:“我……短家伙用不称手,总得有支长火才好保护你们。”

芦焱:“在里弄里使那家伙?你不用瞄,枪管子一指就能把对头顶出鼻血来。”

门闩:“我……把它改装了。从侧面生焊了个镜桥,活儿糙了点,不要笑话。”

芦焱:“对着一个假公济私的人,我笑不出来。”他接茬背他的数据。

门闩愣着,一时像个要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这在他身上倒也罕见。

岳胜:“是在假公济私。”

门闩愣了一会儿:“好吧。虽然上梁正了下梁也未必就不歪……我去交公。”

芦焱:“其实我们这里都是老弱病残,需要一支大枪来保护。对不对,岳胜?”

岳胜心领神会:“对对!现在哪怕地沟里钻出只耗子来,手上拎的家伙都比我大,我真怕保护不了你们。”

门闩绷着脸:“不用装可怜,我会去跟上头申请一门土炮来保护你们。”

身后忽闻异声,是从来不玩笑的岳胜一边埋头苦写,一边用嘴模拟了他吹嘘的那门土炮。门闩拄着枪蹲在地上哑笑,他们实在是很久没欢乐过了。

回家的路上,芦焱坐在车里,一只手还抓着那只玩具。

芦焱:“我很感激芦淼。想想他留给我什么?五十万,一个吓死人的礼物。”

岳胜:“不是礼物,是麻烦。没有一分钱是属于你的。”

芦焱:“是礼物。他一定很得意,他肯定想过我接受这份礼物时的窘迫——我们家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说过我,只会莫名其妙地燃烧,只会愤怒,只会骂不公平,他觉得我是荒野里的野火,对人们没用,所以他用这五十万把我填进了炉膛——要烧,你给我像像样样为点有用的事烧。”他看着天空,“这是不是你想跟我说的话,芦淼?”

岳胜表示同意:“这么说的话,是礼物。”

芦焱:“你花了半辈子挣来的银子,整整五十万哪,我给你洗净快五万了。除了门闩那个不要脸的猫了支枪,全齐齐整整送去打日本人了。我脑子里藏着的东西,倒出来三分之二了。我瞎了三十多年,你给了我一个刻度,让我知道,做人是该有个尺码。我烧得怎么样,芦淼?”

芦焱抓着那个毛绒玩具进了家。杳无声息,连芦天伦那个讨厌货也消失了。走上楼梯时他真觉得这楼里在闹鬼。应小家站在她的老地方眺望上海的夜色。

芦焱:“我爸呢?”

应小家:“还没回来。”

芦焱忍不住看看他家那幽幽暗暗的纵深,说真的,这个时间有些地方让他都心里发毛。他把那毛绒玩具放在应小家身边的窗台上。

芦焱:“给你。”

应小家看一眼,点点头。芦焱愣了一会儿,没什么可以说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又一次的默写或者洗钱后,岳胜拉着瘫成一团泥的芦焱回家。

芦焱冤魂般的声音从后座上传来:“明天晚上,我要订婚了。”

岳胜:“知道。恭喜。”

芦焱:“俩老头子非把典礼在家操办。我那未婚妻势必闹翻天,不包个舞厅把她从三岁到三十岁交的男友都请来能叫订婚?可她居然说很好,只是得由她操办。我觉得她比屠先生还要可怕。”

岳胜:“在家办安全。”

芦焱苦笑:“安全。炸弹在我屁股下坐着呢——倒车!”

岳胜一惊,立马把刚出巷口的车倒回巷子,然后一只手摸着枪,看着卞子粹和卞融的车从巷口驶过。芦焱紧张地蜷在后座上瞪着眼分析:“……她很高兴,心满意足,这表示埋我的坑已经挖好。这才中午,她居然就起床了……”

岳胜:“……她就不能是高兴得睡不着觉?”

芦焱:“有了报复我的点子她高兴得睡不着觉。我没给她买她要的项链。”

岳胜:“难道她还缺一条项链?”

芦焱:“问题是我连一颗蚕豆都没给她买过。”他突然大吼,“那条项链要让前线打仗的十几个人手上没枪!”

屋里堆着许多写了洋文的纸箱和纸盒,像要搬家。最重头的盒子放在桌上,有几个已经打开,应小家正在伺候着芦之苇换衣服。

芦之苇:“这个儿媳定了性时倒还不错,巴巴地先把明天要用的东西送了来。你瞧她给我定做的衣服,怎么样?”

芦焱光看玄关里堆得满满半下子纸箱就知道没好:“明天要订婚了今天还瞎跑个啥。”

芦之苇:“我们家是新派的,没那些陋习。”他指着桌上的盒子,“试试你那身。”

包扎得挺像那么回事的,芦焱手齿并用地使着劲:“她的呢?”

她是指应小家,芦焱还没能给她找到一个合适的称谓。

芦之苇:“来的都是外人,小家出头露面的干啥?”

芦焱狠瞪了芦之苇一眼:“咱家不是没那些陋习吗?”

芦之苇:“我是入得进去,跳得出来,没那些新派老派的陋习。”

芦焱真是恨得牙痒,又不忍看应小家那失望的表情,索性使暴力撕开了盒子。

里头那玩意儿让他愣住:一个假面,酷似西洋的戏剧哭脸,只是多了些芦焱将来也许长得出来的鼠须——总之很像一个总觉得亏了的奸商。

芦焱:“这什么玩意儿?”

应小家:“少奶奶……卞小姐说一般的舞会没意思,她要办个……”

芦之苇套上属于自己的那张假脸:“假面舞会。”

芦焱气恼:“订婚!一人扣一张假脸子?”

可芦之苇左顾右盼,和蔼可乐恰如土地爷,连应小家都觉得很有趣的样子。

芦之苇:“假面很好啊。省得老子见个脸熟的都得掰出一脸笑了,省心省心。对啦,老子还能套着这张脸子在后边骂人,不亦乐乎!”

芦焱:“她根本就是在报复。”他拎起卞融给他置办的全套行头,很瘦的燕尾服,很瘦的裤子,超尖的皮鞋,“你们看看,她就是借着订婚之名,逼我穿成吝啬鬼在人前出丑弄怪。因为我没买她要的项链!”

芦之苇:“等成了家,她就知道你的小气就是她的福气,大气到以前那样一个出溜十几年,她高兴么?面具戴上看看。”

芦焱一下没反应过来:“戴着呢。”

芦之苇奸笑:“跟平时一个样!”

芦焱:“总之我是绝对不会……”

芦之苇理正衣冠:“总之你赶紧地给我把婚订了,然后跟着他们卞家去香港。你老子为办成件事能给人磕头,你就连跟没过门的婆娘开个玩笑都受不住么?”他照着镜子,“一把年纪啦,儿媳孝敬的衣服怕没几身就要看见寿服喽。”

这话倒真让人心酸,芦焱愣了一下,瞧瞧他又瞧瞧应小家。那些纸箱里多是卞融租来的面具,应小家正一个个掏出来在自己脸上试得不亦乐乎。

芦焱的打量让她觉得自己应该放下:“……好像蛮有意思的。”

芦焱叹了口气:“你玩吧,还可以拿几个到你屋里去玩。”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鬼脸,而他的父亲套着那张鬼脸在他旁边摇头摆尾。

父子两人各套一张鬼脸站在自家门前,芦焱已经穿上了卞融置办的全套行头,那根细细的领带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吊死鬼。

人群络绎而来,芦焱戳在那儿庆幸这假面让自己少了装腔作势的麻烦。而对商人卞子粹和芦之苇来说,哪怕葬礼都可能被他们变成社交场。

“章鼎器老爷!章世魁公子!”“寇天凡先生携淑妮夫人!”“杨均隆先生和雷文原先生!”

司仪在人们的寒暄笑语中喊着。熟人们多是被卞哼芦哈城隍土地一样的扮相笑到肚子疼,而卞融在门外打了个支架,挂满了假面,方便人选择自己中意的。中国人还真好这份洋热闹,戴了假脸后便寻着熟人,再一通大笑。

芦焱的身边围了几位消息灵通人士。

假面:“听说芦公子一直在大不列颠国深造?”

芦焱:“其实是苏格兰。”

假面:“啊!是那个男人穿裙子的地方吗?那里出产什么?”

芦焱拍着自己的衣服:“羊毛绒。裙子留着自用,裤子卖给我们。”

假面:“听说芦公子的生意一直做到了澳大利亚国?”

芦焱看看忙得不可开交的俩老头,不知道是哪位把自己吹成了这副神通。

芦焱:“其实是新西兰,毛利岛。”

假面:“哦,卖的什么?”

芦焱:“弓箭和标枪……”

他回过头时芦之苇那张土地脸儿正对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对他的警告:“再卖弄你那门不知所谓的功夫,我就打得你一月后还觉得戴着假脸。别当这日子老子就干不出来,你知道我不拘礼。”

芦焱:“我想不通,我爸是不近人情,可不蠢。眼下的包揽婚事就干脆是傻事,您这样恨不得拿枪逼着我到底图什么?”

芦之苇:“我什么也不图。你们现在都觉得自己太有理了,就像吃饭噎了根鱼刺,吞口饭咽下去就好,你们却要剥开自己的嗓子。”

芦焱:“你不是一向说过日子的事讲不明白,只有过了才明白,就像你没法替我吃喝拉撒。”

芦之苇不再理他:“翰亭公子对不对?活埋了你都埋不了的那股子风度,区区面具挡得住吗?”

芦焱戳在那儿,他看见了门闩。对着一帮鬼脸子,门闩茫然得很。芦焱举手。

门闩过来:“我进不去。不戴那玩意儿不让进。你们有钱人可真会玩。”

芦焱咬牙切齿:“我要是在玩你就地崩了我。”他抓了个面具给门闩。

门闩摇头:“我不进。背后来一下死都不知道死在谁手上的。”

芦焱:“戴上它,你给人一下,人也不知道是死你手上的。”

门闩便戴上,然后警觉地看看不大自然地凑过来的假面。

面具后岳胜委屈地:“你那口子要下人也戴面具,说要的就是个高低不分。”芦焱大笑,“还有,你那口子叫你过去,她要向她的朋友介绍芦焱芦公子。”

门闩:“那我就走了,给你道个贺吧。怎么看你倒像要上刑场一样?”

芦焱:“不许走,既然是刑场你总得看到我挨刀的那一刻。”

门闩:“好吧,我不走,陪你熬刑。去吧,你回来时我准还在这儿。”

芦焱苦大仇深地进去,他真应该感谢他的面具。

芦公馆外,时光坐在车后座上,冷冷地看着去往芦公馆的宾客。他今天扮演的是和沪宁商会有大宗生意往来的涂陌涂公子。

时光:“我还记得卞子粹这个伪君子和芦之苇那个真小人,我还怀疑过卞子粹是否若水的化身。没想到商人的订婚典礼竟然能上到我们的日程,这上海的势力忒也盘根错节了。”

亲随解释:“咱们也并不单是做那些有出没进的打打杀杀,您今年跟他们商会还有几笔大宗进出。于情于理,涂公子总该露一下面……”

时光推开车门:“礼物准备了吗?”

手下:“涂陌到访就是大礼,当然您可以随便给点什么,我们给他们的货物本就是战争财,没本钱的。”

时光止住了打算跟着的亲随:“应个景就回来。涂陌就好独来独往。”

屠先生送的假腿真是好使,他稍加小心都已经看不出瘸来。

芦焱从三三两两攀谈着的人们中走过。宾客们对交际比对跳舞兴趣大得多,爵士乐响着,却没几个人跳舞。芦焱一边走一边偷偷地将领口松开了一些。卞融在几个男人中应对着,她穿着酷似婚纱的晚礼服,戴一个半脸的面具,露着交际场的笑容。

卞融正在大发议论:“……可不是吗,女人就像一辆总想出轨的火车,可最后总得找个像轨道一样的丈夫。你对他的一点要求就是按时到站,定点发车。”

芦焱鼓掌:“可以开车了吗?小姐?”

卞融笑得端庄:“我的轨道。卖相不太好,可是,您看火车就可以了。”芦焱在人们的笑声中深深地吻了卞融的手。卞融:“你的嘴唇很凉啊。”

芦焱:“因为它是木头的,火车。”

卞融:“很配你啊。”

芦焱:“配不配再说。不过在外边做木头人也好过在你这里做油焖大虾。”

卞融:“你的领结松了。”

几个男士讪讪散去,显得对芦焱并不怎么友好。而卞融依在芦焱怀里帮他收紧领结,一边向他们回眸一笑。芦焱咳嗽,卞融手上使的劲能掐死他。

芦焱:“火车跟轨道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卞融:“我恨轨道。”

芦焱:“轨道就是拿来招人恨的。”

卞融:“你爱我吗,芦焱?”

芦焱扫视着周围那些假脸:“爱。”

卞融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回去。”

芦焱:“这可是你张罗的……你要实在累了可以上我房里歇一会儿。”

卞融:“我想回一棵树。”

芦焱惊了一下,忙把卞融拉到了背人处。卞融心情很低落,但是并没有狂风暴雨。

芦焱:“别再说了。”

卞融:“我想回一棵树。我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想回一棵树。全上海就你一个人听得懂。”

芦焱沉默,他只想掉过头去,并且真的掉过头去。

卞融:“对,转过头去吧。你现在是强者了,你要征伐上海的。你要跟我说隔河望景了对吧?用你们那种又清醒又智慧的口气。”

芦焱:“……隔河望景。”

卞融:“可我没有把那里想成世外桃源啊。我只是想我该去帮那些被你们抛弃的人,就算他们一无用处还毫不可爱。可我却天天在这儿演一辆总想出轨的火车!再看你一天一天把傻瓜何思齐凌迟,就剩下个聪明的芦焱……你知道我干吗要把订婚弄成了假面?”

芦焱:“……为了取笑我。”

卞融:“因为这张木头脸很傻,比你那张真脸好看。还有……”

芦焱:“不用说了。”

卞融:“可以遮住我哭。我走了三十岁女人能走的路,结果站在我面前的是我逃了三十年的那种人。”

她没哭,几乎是平静地走了。芦焱站了一会儿,平静地回去。

假面就是有这个好。

门闩和岳胜两张假脸一直戳在那儿,像是来展示面具的。芦焱过来,静静站在他们旁边。

门闩:“吵架了?”

芦焱:“隔着两层木头你还看得出我们吵架?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说了这订婚就不存在了,我们的死钱也永远是死钱了。我想说去关心你想关心的人吧,反正他们不会戴假面的。”

门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决定向岳胜学习沉默。

芦焱:“可耻,可耻,可耻啊。我和我爸一样可耻。”

门闩:“我走了。甭管安慰还是恭喜,送你句话,爱情和牙齿一样是难以自拔的。”

芦焱:“走吧走吧。我爸说这种话比你有内容得多,你就光有噱头。”

门闩笑着摊摊手,正想摘下面具,就听见司仪的声音:

“涂陌涂公子来贺!”

门闩立刻把摘了一半的面具扣上,但芦焱已经看见了他一脸的惊骇,他和岳胜把门闩揪到了背人之处。

门闩:“涂陌是时光的化名。我们为这个人起了一家很有本钱的公司。”

涂陌这名字对卞哼芦哈实在太响,芦之苇拖着卞子粹饿虎扑食一般扑过来。

芦之苇乱喊:“涂公子涂公子,久有生意往来,久想一瞻久想……”

时光很想抢在他认出自己之前进去,却被门务一伸手拦住。

门务:“领取面具,方可进入。”

时光随便挑了个面具,已是在那两老的目光炯炯之下了。

芦之苇:“涂公子涂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哈哈,这个是我们沪宁商会的卞子粹会长,我是副会长芦之苇,咱们要成了忘年交你叫我一声芦哈就是了,哈哈。”

时光只将手与芦之苇轻触一下便放开了,他对被疑为若水的卞子粹更感兴趣一点。

时光:“大喜事情无以为敬,我和贵商会最近那单生意让利百分之五吧。”

卞子粹不大晓事:“涂公子多礼了。”

芦之苇吓了一跳:“这可是真真的太多礼了!今晚全上海的大手笔要以涂公子为第一了!”

他又去抓时光的手,另一只躲在背后的手向卞子粹抓了一个满把,这个数字叫卞子粹也有些讶然。

时光回避芦之苇的手,打量卞子粹:“久仰卞会长的爱国清名,我……”

芦之苇:“他不跟日本人做生意是日本人的纸币不值钱生意场上最好不过一个直字,甩开这些清清浊浊的好谈生意!”

时光:“我只是来随个喜。几笔小生意不敢扰了会长千金的喜日。”

卞子粹想起来了:“对对,把那两个小的叫过来跟涂公子结识一下。”

芦之苇:“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卞子粹:“刚才你公子不是还在?”

芦之苇:“更刚才跟你千金拉拉扯扯往没人处去了。”

卞子粹老脸微红:“这小子。”

时光已经不胜其烦,反客为主地往屋里一伸手:“里边请。回头聊。”

他把面具往脸上一扣,加入宾客群中。芦之苇舒口气,脸上不再是戏谑的神情。

卞子粹:“老芦,你不是常说对真正上等人热络过头就是物极必反……”

芦之苇:“我是不是还常说你不要乱说话?”

对着这样一个副会长,会长卞子粹居然一个忍字:“我说错什么啦?”

芦之苇:“涂陌的汉奸之名可是跟你的爱国之名一样响。”他拍拍卞子粹,“老家伙,我那一把抓,可不是五千,是五万。”

卞子粹喜笑颜开。

芦焱和门闩站在漆黑的阳台上,看着院里的时光。

门闩:“记住他的面具和他的衣服,尤其是裤子和鞋这些不便更换的东西。”

芦焱:“他冲谁来的?我还是你?”

门闩:“冲我就该早下手,不会把自己落在明面。冲你他根本用不着来,手下就够了。我也瞧过了,外头等他的就俩人,他等于落了单。”

芦焱:“总不成这位阎王是路过,进来讨杯水喝。”他盯着与世无争的时光,“杀青山的人,杀骡子和古老板的人。”

门闩:“如果他真是贺客,除非你露馅了,我们不能动他。他死了是让屠先生很痛,可让屠先生痛不是我们的目的。”

岳胜带着芦焱曾见过的一名共产党幸存者过来:“我把阿允也叫进来了。”

门闩:“外边不用望风了。四对三,暗对明。”他拔出枪,岳胜和阿允也掏出枪,清点很有数的子弹。门闩苦笑:“好像咱们从没占过这么大的便宜。可记住,尽量让他好好地来也好好地走,开打的唯一原因是为了保护芦焱。”

芦焱伸手,企图给自己也要一支枪,门闩把他的手打开了。

门闩:“要是你在自己家开枪,那我们杀不杀时光都无关紧要了。去找些没声响的尖东西来。别瞪着我,你当我想?不能用枪我先废了一半。”

芦焱忿忿去了。

岳胜:“他待会儿就得下去。今天是他的订婚典礼。”

门闩盯着院里的时光:“幸好还有这张假脸。可是待会儿宣布订婚时怎么办?难道芦焱还戴着假脸?”

时光触摸着自己的假脸,从玻璃杯的映影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张惨白的哭笑之间的脸。

“我刚才听见涂陌也来了。”“那个最有钱的汉奸?”“他在哪里?要真是他,今晚这里最有钱的人不是卞芦两位了。”

时光听着旁边的假脸这样议论,觉得人要总戴着这么个玩意儿倒也不错。

“先生,你知道谁是涂陌吗?”

时光指了一张最丑怪的面具:“就是他,日他的汉奸。”

然后他往椅子上一靠,体会着个中乐趣。

一堆刀子在几个人手上被分发,被他们几个藏在各个便于自己出刀的位置。往身上藏着利器的每一个家伙都注视着院里的时光,恐怕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把刀子扎在时光身上。

门闩:“一旦要动手,就下死手。”

芦焱:“你也会下死手吗?”

门闩:“上回是想有个活的,好换青山。”

芦焱:“青山死了……现在我想起这四个字还不敢相信。”

门闩便保证:“他杀我,事后也许有点难受,但绝不会留情。我也一样。”

阿允:“他站起来了。”

岳胜的语气中就听着松了一口气:“他在看表,要走。”

院里的音乐声已渐渐低了下去,司仪开始试他的喇叭筒。

门闩:“新郎该下去了。等候他的新娘——那家伙有时候很懂礼貌有时很无礼,我只希望今天……”

时光也意识到新郎要来了,便又坐下。

门闩苦笑:“今天你要做好孩子——下去吧。岳胜封门,记住,除了芦焱,我们今天都可以死在这里,我们是黑道买的凶手,为钱杀了涂陌。”

芦焱:“也许我的未婚妻能容忍我在订婚典礼上不摘假面的怪癖。”

岳胜:“可能吗?”

芦焱:“一切皆有可能,只要你给她一个解释,要够荒唐却不需要道理。我还可以在最后关头毅然逃婚,拼着我爸的震怒。”

音乐歇止,许多张假脸翘首以待。

司仪拿起了喇叭筒,先来了句英语的先生们女士们:“——自然,卞融小姐是我们大家既熟悉又爱慕的人,但我们更好奇的是芦焱芦公子,听说他在商场和情场上是一样犀利的杀手……芦焱公子?”

芦焱站在人群里,还在死撑。而他看得见他的那三位同志在离时光不远不近的地方站成了一个三角。隔着面具都能看出时光轻蔑无聊的表情,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司仪:“上帝告诉我,他把地球搓成个汤圆,是为了让迷路的人还有走到一起的可能……芦焱公子,你走到哪儿了?”

人们哄堂大笑。

芦焱紧了紧他的脸,然后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车场方向传来枪声,那枪声并不响,大部分人甚至没意识到,但足以让那位小阎王起身了。他扫了司仪一眼,起身出去。芦焱舒了口气,他能看到那三位也在面具下舒了口气……想不到这么简单……实际上就这么简单。

卞融:“何思齐!”

如遭雷击的不是芦焱,而是时光。半秒钟内他就转过身来,并且在假面中搜索叫这个名字的人。他不用费劲了,一直藏得比芦焱还深的卞融冒了出来,她没戴面具,抱住芦焱,在芦焱的木头嘴上亲了一下。

卞融:“天天跟脏小孩玩大人游戏的西北笨蛋已经死了,上海的芦焱把什么都烧给他的钱了。我们俩就像在扯一块又老又韧的橡皮,谁后放手谁就是痛得最狠的那个,而且早就放手了。”

芦焱完全没听她说的话,只是瞪着时光。时光在微笑。

芦焱:“走开。”

卞融:“你一直想跟我说的话,你一直在用眼睛说。”

芦焱压着嗓子咆哮:“赶快走开!”

卞融:“人割除了内疚和怜悯是不是就能像你那样不出一点危险呢?我只是告诉你我们不用上去表演幸福了,订婚已经完成了。”

芦焱:“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吧。”

他缓慢却用力地把卞融推开。时光近前了,他很绅士地等待了一下——他有点误解了芦焱眼里的绝望。

卞融向着那些愕然等待着的宾客:“没有订婚了!因为在我们的两人世界里已经订过了!那样私密的事情不能当众给大家再来一次!音乐!”

音乐响了起来。时光站在芦焱身边,伸手摘下芦焱的面具。

时光:“活得这么好?你真是种子中的败类。”

芦焱瞪着他:“你见到青山,要跟他说对不起。”

时光猛觉得大事不好,刚想转身,岳胜欺近又闪开。时光的腰侧狠狠挨了一刀。时光伸手拔枪,看见靠近的门闩。门闩将面具扯开了一半,时光连瞳孔都收缩了。

时光:“该死不死的活鬼都在这扎堆了吗?”

他放弃了拔枪的打算,走向大门,他掩饰着自己的伤势。岳胜和阿允各从侧翼跟着,芦焱、门闩从正面跟着。

芦焱:“他怎么不开枪?”

门闩:“他聪明。瞧见岳胜的身手,又看我还没死,知道大打出手他就活不出这门了。”他对阿允做了手势,“我让阿允靠过去,就他没被认出来了。”

一条精似鬼的大鱼,三个明着的芦焱们,一个暗着的阿允,像一张渔网,在人群里穿插包抄,渐近出口。岳胜又一次靠近时光,刀光在袖筒里闪了一下。阿允趁岳胜吸引着时光全部的注意力,路人般从时光身边走过,一刀攮进他的肚子。时光像条触了电的蛇一样靠近了他,拳头轻轻敲在他的心脏部位,阿允软倒。时光把阿允搀到一张椅子上坐下,看起来是在照顾一个喝多了的朋友。然后他掉头走向芦公馆。

芦焱:“阿允出事了。”

门闩检查了一下阿允:“阿允死了。时光也被他吓退了,他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

时光掩映在人群中,头也不回,却似乎后脑上都长着眼睛。

时光给他的手套枪又装填上一发子弹。那种子弹很小,初速低于声速,击发时几乎无声。然后他才去管自己的伤口,岳胜那刀没中要害可扎得不浅,阿允那刀还牢牢地插在肚子上。时光拔刀的时候开始恍惚,眼前晃动着一张又一张漠无表情的假脸。他悄悄地把手绢塞在裤腰里止血,庆幸自己今天穿的是深色的衣服。又一张假脸。这张脸靠他太近,似曾相识。

芦之苇:“涂公子,找得我好苦。这里有几个朋友……”

时光:“改天。”

他把那讨厌老头搪到了一边,又走了几步。一个正靠在墙上研究自己皮鞋的人,翻身对他就是一刀。时光抓住了刀锋,一拳打在对方的下颌,他在轻微的枪响中看着对方的表情陡然僵硬。时光把死人靠在原来的墙角,他的脚步已经有些踉跄。芦焱三个震惊地瞧见时光的遭遇。

芦焱:“……你到底带了多少人?”

门闩:“你倒想想我们还剩下几个人?”

岳胜:“不是我们的人。”

时光又一次遇袭,又添了一道伤。这种不事张扬的刺杀简直避无可避,视觉听觉反倒通往误判,双方拿肉身感觉对方的敌意,然后一击致命。时光艰难地走开。芦焱们惊讶得忘了自己在干什么,他们只是跟踪,没有插手的机会。

岳胜:“他会被一口口地咬死。”

芦焱多少有点不忍:“他干吗还往里进?”

门闩:“因为你们家够大,大得够打埋伏。”

时光走得既艰难又轻松,艰难在内,因为伤势也因为步步杀机,轻松在外,因为他如果露出丁点艰滞之态,扑上来的人恐怕还要多几倍。一张假脸,又一张假脸,每一张假脸都充满杀机。时光抽出掩着腹部的手看了一下,深色的手套让他不能看清自己的鲜血,却能看得见被伤到骨头的掌心。地上是平的,他却绊了一下。他扶了一下栏杆,留在那儿一个血手印。他上楼梯。立刻就有一个假面上去。

二楼并不像一楼那样灯火通明,有些地方十分幽暗。时光拔出手枪装上了消音器,他一刻不停地把周围收诸脑海,以便在最短时间内熟悉这个陌生的地形。脚步声从另一道楼梯处传来,他走过的那处楼梯也响起了脚步声,时光转移位置,赶在那位假面举起枪之前开枪。脚步声还在响,时光掩进拐角,在对方刚看见他时把针形匕首扎进对方心房。楼梯上一时没有声音了,时光这才打理自己的伤口。他仍在走动,从这楼里那些狭小的窗户下望,看见花园里依稀闪动着人影,虽戴着假面,却绝不是来参加舞会的。他甚至看见自己的车,他的两个手下全无踪迹。

芦焱三人看着又有两个假面向周围张望了一眼,上楼。

岳胜:“五分钟,第二拔。”

门闩:“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芦焱:“我们隔岸观火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这是我的家。”

门闩:“枪打得准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把自个儿扔到枪口下边。”

芦焱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儿:“跟我来。我爸盖的房子是九宫嫁给了八卦,好像就为了跟活人过不去的。知道我花了多大劲才能在自己家不转向吗?它啥也不趁,就趁楼梯。”

二楼消音枪的响声像是就上了爵士音乐的节奏,那群袭击者占据了楼梯口,借着同伴的尸体和拐角的掩护开始射击。双方的枪声在芦家那些空荡荡的房间里起劲地钻着孔。时光打完了一个弹夹,那边倒地前一枪打在时光腿上,可惜是那条假的腿。楼梯又在轻响,时光将失血过多的身子靠在墙上,他眼里看出去的准星都有两个了。缓一口气,他开始在芦家连绵不绝的空房间里跟那些脚步声捉迷藏。时光的追杀者搜索着二楼的空间,他们有点转向。另一帮追杀者在另一处楼梯口冒头,他们不会转向,因为带头的是芦焱。

芦焱被最近处的一具尸骸惊住了。门闩捡起死者带消音器的枪:“老子终于有支敢开的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