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芦焱从街头走过,脸上的神情像落满街头的那种湿重的落叶,显然他和叶尔孤白的僵局仍是僵局。忽然,他精神起来,因为感觉到身后有一辆汽车尾随着他。芦焱回身,拐进了旁边的弄堂。七转八转,他想象自己已经处在尾随者的后方。

走出弄堂,汽车正守在那里,司机座上坐着岳胜,没有表情。芦焱慢慢地走过去,还没近车边,已经听到一根手杖敲打着车窗沿的声音,手杖的主人正在表示自己的不耐烦。

芦焱苦笑:“……爸。”

门开了,芦之苇坐在后座上,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芦焱,这个老糊涂有时候似乎又很清醒,他清醒时似乎能看穿人的魂。

芦之苇:“你现在做的什么见光死的事?见了自己家车都要跑?”

芦焱:“长这么大,您的车我就坐过一次,所以……”

芦之苇:“我儿子是飞毛腿,一抬腿就天南地北。我儿子是土行孙,跺跺脚就土遁,让我以为他被黄土埋了。我儿子是穷人的救星,见天就想着他家大宅子能住百多号穷人。他能看得上他那损人利己蝇营狗苟汉奸老爹的私家车?”

芦焱讪笑:“你只是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不是汉奸。”

芦之苇打量着他:“看看再说。你只是觉得汉奸的儿子不好听吧。”

芦焱干脆岔话:“你怎么在这儿?”

芦之苇:“我要绑你的票啊!我穷疯了,有个叫花子说他挣了五十块,我就眼红得睡不着,得上叫花子嘴里抢饭碗。上车。”

芦焱上车。

车在江边停下,芦之苇看着车外黄澄澄的江面和轮船。

芦之苇:“跟我来。”

他下车,芦焱花了些工夫才搞定自己家车的车门。芦之苇不耐烦地等着儿子来到自己身边。

芦之苇:“劳苦终穷,我都不知道你图个什么?”

芦焱:“我最近也许能搞清我图个什么。”

芦之苇:“我也是。”

芦焱诧异了一下,芦之苇摸出一根雪茄叼上:“跟我来。”

芦之苇带着几丝愤怒在江边走,雪茄已经点着了火,他今天的愤怒绝无做作。

芦之苇:“我的儿子是个什么玩意儿?叫花子还知道别砸碎要饭的碗,叫花子还睁眼知道第一件大事是填饱肚子。我儿子呢?他知道不平,知道愤怒,知道离家出走,知道欺负他爸爸!然后呢?在外头被人欺成一条死狗!你倒是给我欺负个人看看哪!去欺负!快去欺负!”

老家伙咆哮到后来干脆动手,芦焱左支右搪,好在倒也不是很疼。

芦焱:“你你你这这这干什么呀?别喊!呛风!呛了江风!”

芦之苇:“呛死算完,可以省掉多少的麻烦?你老子我打拼出一个商会,你老子我为了活下去无所不为,你老子我累得像个儿子!我儿子呢?他他妈的倒成了老子!说你呢!我以为你这一晃十几年有了通天的能为,结果呢?为人所用的一个屁都不是!老朽无能!迂腐不堪!手上握着五十万的一个叫花子!”

芦焱讶然:“爸爸?……”

芦之苇:“该我叫你爸!你老子我不会打听啊!从你跟我开口我就打听!查渣打行费点劲,查叶尔孤白这种洋瘪三还不轻而易举?你以为上海是什么人的?是商人的,是冒险家的,是黑帮的,是小日本的,是英格兰法兰西美利坚的!是所有敢吃得下吐得出的人的!绝不是你和叶尔孤白这种说有种又没种的!这话就是为你们这种丢人货预备的——两个学大人玩闹的小瘪三!”

芦焱:“你叫叶尔孤白小瘪三?”

芦之苇抬手就一下:“我是叫你小瘪三!”

芦焱:“就是说你能……”

芦之苇:“能什么?我贪生怕死,老胳膊老腿,不能卖狠卖打,不能白进红出。只能玩死他。现在几点?”

芦焱看了看表:“五点……下午。”

芦之苇:“九点我能让他下跪,十点我能让他磕头,不过他找不着地儿,因为老子睡啦。他跟老卞那傻闺女骗了五万零花,我跟老卞只当看小孩子玩闹。他这号人只是上海一季一换的落叶,你老子这样的才是树,才是根。”

芦焱希冀着:“你气成这样……那当然是不想玩了。”

芦之苇:“你不觉得丢人?早该成家立业的人,这样望着你老子,就好像几岁的时候,盼我扔给你一块糖。”

芦焱:“可是您从来没扔过。”

芦之苇掉头就走。

芦焱:“我……错了。”

芦之苇哼一声:“认错啦?你刚回家说的啥?”

芦焱:“我没错,可是后悔了。因为我没能让我爸看着我长大,也没能看着我爸变老。”

芦之苇稍缓和了些:“认错不值钱。你真当男儿膝下有黄金吗?那我早雇百八十条壮汉每天跪着玩啦——给我点值钱的。”

老家伙的神情渐渐平和下来,甚至回头向芦焱微笑了一下。芦焱悚然。

芦焱:“你别那么笑好吗?……我以后孝顺。”

芦之苇:“孝顺是虚的,给我个实的……你给我多少分成?叶尔孤白要多少?”

芦焱:“百分之二十。”

芦之苇吐口气:“我的个乖乖呀。”

芦焱大有同感:“太黑了也。”

芦之苇迎头给他一下:“烧香吧,你碰上好人啦!换成你老子,黑钱洗白,至少要十抽三,像这种死得不透气的死钱,给你留三成就赶紧买木鱼回家敲吧。”

芦焱哑了,好吧,知道老爸黑是一回事,听他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芦之苇:“自己说吧。雁过拔毛人留影,你是人,打算给我多少?”他在芦焱的嗫嚅中声明,“我不做蚀本生意。”

芦焱看着他老子那张厚颜无耻到发人深省的脸,拼命想琢磨出个中深义。

芦焱:“……一个子儿不给。”

芦之苇的表情一下变得凶狠,却不像是对着芦焱:“老狐狸,你是真敢给我挖坑埋雷。”他向自己的车走去,“走啦,江风伤人哪。”

芦焱:“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芦之苇:“等我百年之后留给我不屑的儿子。”

芦焱:“那你干吗要抢我的钱?”

芦之苇:“你的钱?你的钱?”他满是讥诮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再说一遍你的钱,你就永生不要跟我提他妈的这笔钱!”

芦焱:“我知道的!我爸嬉笑怒骂,可是顶天立地!他从小就在教我一个男人该怎么活!为生!为活!为志!为气!不是盯着每一笔蝇头之利的小钱!我知道你不过是要我照你希望的那样活,安全的,稳当的,不会头破血流的!我答应你——任何事情!”

芦之苇面对着他的车,听开始几句时还略有愧色,但后几句让他微笑。

芦之苇:“任何事?”

芦焱:“任何事!”

芦之苇:“那你去给我娶了卞子粹的傻闺女!那家伙快嫁不出去了!咱芦家就行行好,收了进门!现在上海的日子不好过,生意越来越难做,你就跟他们父女迁去香港,做他家的倒插门!”

芦焱愣到了没头没脑:“这……这叫哪儿挨哪儿呀?”

芦之苇上车:“江风伤人哪!”

芦焱:“这是你那生意场上的斗争吗?”

芦之苇心不在焉地哼哼:“老子的斗争多了去啦。江风伤人哪!”

芦焱:“我答应你!可卞融那宝贝儿……卞小姐怎么看得上我?”

芦之苇:“愿打愿挨的事,屁股着了板子再说罢。还有……”

芦焱:“你说点我想得到的事行吗?”

芦之苇又露出那副赖赖的笑容:“回去叫小家一声妈。”

芦焱:“妈的。”

芦之苇一时似乎再无更多要求,他看一眼芦焱,若有深意,然后就思虑重重地望着江水。

芦之苇:“儿子,看看江水。”

芦焱莫名其妙。

芦之苇:“人哪,就像这江水,浑浑浊浊的,啥也看不清,只管从出生那天起,就一劲流去它要去的地方。”

芦焱并不明白父亲的无奈和苍凉的心情。

芦之苇的车停在商会门外,岳胜下车,走开。芦之苇玩弄着一根雪茄,想着什么。芦天伦从商会另一侧过来,上车,把手上的衣包放在芦之苇身边,他的行为动态总是给人一种贼溜溜的感觉。

芦天伦:“老爷给二少爷定做的衣服,已经做好了。”

芦之苇:“天伦,咱们不用亲手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很多年了吧?”

芦天伦:“可有些年了。”

芦之苇:“那你怎么举手投足,总有那么一种刚偷过东西的样子?还是刚才真偷了东西?谁的?我的?”

芦天伦:“老爷真有趣,谁敢动您的东西。”芦之苇跟他对上了眼,芦天伦只撑了两秒钟,低头。

芦之苇叹气:“虚啊,虚的哟……我的人怎就这么不成气候呢?”

芦天伦气馁,可又不想认输:“下人的气候要看老爷的雄心啊。这样生死的关头,老爷却去给儿子订相亲的衣服。”

芦之苇笑:“你是越来越喜欢掺和不该你管的事了。”他忽然正色,转了话题,“你说你想告老还乡?”

芦天伦:“是。老爷不喜欢天伦,天伦也想家了。”

芦之苇:“男人有两个乡,家乡,离家越来越远的野心之乡。大蠢还是大智,就看你要还的是哪个乡。”

芦天伦明白芦之苇话里的警告之意:“自然是男人都要回的那个家。”

芦之苇出了口气:“那就回吧。你只学会了我的缺德,却没学会……”他敲敲自己的脑袋。

芦天伦:“就这一项也够天伦混吃等死啦,谢谢老爷。”

芦之苇再也没理他,芦天伦径自下车,在车边跪地磕了一头,关上车门。芦之苇没理他,研究着刚给芦焱定做的衣服。

芦公馆。芦焱近似委屈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今天这身衣服过于光鲜和隆重了。

芦之苇:“转过来。你自己看什么,是老子看!”

芦焱悻悻地转过身:“你又看什么?是卞小姐看。”

芦之苇:“袖口紧了点。”

芦焱:“我怎么没觉得?”

芦之苇:“不用叫裁缝了,他们那活儿还不如小家好呢。小家,去帮他改改。”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应小家帮芦焱把衣服脱下来,拿走。

芦焱很深刻地看着他的父亲:“做饭,打扫,缝纫,捶背……她好像会所有为别人服务的东西,可她不识字。”

芦之苇:“你觉得不好?那我告你个好消息,你那口子,所有与人为善的东西全都不会,居然能把老卞的里外两件衣服给缝到一起。现在你高兴吧?”

芦焱:“就算婚姻是交易吧。你做了笔划算交易——划算到了缺德的地步,可干吗逼我去做亏本生意?送上门去,找个你也不怎么认的儿媳伺候着,还跟他们去香港,倒插门?”

芦之苇:“山人自有妙算。”

芦焱怀疑地看着他:“要是你那妙算是我把人卞家连女儿带家产打包,包你一统商会——你可知道我不是干这种活的人。”

芦之苇:“他老卞发财靠的我,理财靠的我,人缘人脉靠的我。一统商会这种小事还用你?我今天动了念,明天就统啦。”

芦焱狐疑,但要在他爸的河里摸鱼,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芦焱:“天伦叔呢?怎么这几天不见他阴阳怪气啦?”

芦之苇:“他想回老家省亲,我看他年纪也大了,索性给了个长假。”

芦焱:“真想不出他还能有亲友。”

芦之苇:“也不用支三岔四地小家天伦了,想问的事你就直问吧。”

芦焱:“那笔钱怎么样了?”

芦之苇:“它已经不是死钱了。”

芦焱惊了:“就这么快?”

芦之苇:“慢的话那位叶尔孤白先生就不会觉得可畏了。昨儿一天,商会、帮会各给他上门一趟,商会见面就是下最后通牒,帮会见面就是亮了亮枪杆子,后来洋鬼子社团又跟他聊了聊驱逐出上海的问题。那位直了眼也弯了膝盖,他又不是罗斯福张伯伦,没炮舰没军队,再说驱出上海,他一个犹太流浪汉上哪儿去?”

芦焱体会了一下那位的处境:“别太狠。”

芦之苇:“我当然知道点到为止。可你呢,心慈不是坏事,能看见硬心肠人看不见的东西,但别手软,我不是说你要狠到能砸叫花子一砖头,那叫有病。别总是绊在一件事上走不开道,你我没有时间。”

芦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身后的父亲——自己没时间好说,但父亲这个没时间又是从何说起:“爸,你怎么从来不问我这钱哪儿来的?”

芦之苇:“见不得光的钱罢了,我天天在见。问的话我也知道你怎么说,说一堆鬼话。省省心,钱就是钱,见不得光的钱洗个澡就是见得光的钱。”

芦焱:“谢谢。”

芦之苇:“哈哈,心存感激?我跟你说个事你就不会感激了。你那钱啊,现在不是死钱了,它是黑钱。”

芦焱很有不祥之感:“你什么意思?”

芦之苇:“被冻死在行里看得见摸不着的那叫死钱。用点手法能摸得着还能换得出来的叫黑钱。”他笑容可掬地向儿子点了点头,“本店专事洗净各种黑钱脏钱,欢迎光顾。”

芦焱:“我觉得……你又给我挖了一个坑?”

芦之苇:“哪是挖了一个坑呢,是铺了一条道。做卞老鬼的女婿,人家股份利润是肯定要给你一些的,我嫁儿子呢,总也得给个嫁妆。所以呢,这个相亲你要铆足了上,女婿你要好好地做,生意你要卖力地干,钱我也会好好地帮你洗。这样乖乖地活个年把两年,又够市侩够奸商的话,钱就白啦。”

他乐得不行,而对一心想了却此事的芦焱来说,他描述的真是一种无尽的磨难。

芦焱:“你……这根本是给我脖子上套条锁链啊?”

芦之苇正色:“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大事是什么,只知道为了它你是随时可以再跑个十几年的,大不了到时来个我对不起你,下辈子还之类的,我呢,只在乎今生。”他又嬉皮笑脸:“所以呢,我把死钱洗成了黑钱,算是给个订金,你好好做人,我保证能付全款。洗净五十万分文不取也不是亏本生意,我赚了个能守家保业的儿子。”

芦焱听得干瞪眼,芦之苇扬长而去:“听说香港的海鲜不错,希望你吃得上。”

会所湖边,岳胜放下芦焱,将车开走。

芦之苇优哉游哉地从芦焱身边晃过,扔下一句话:“好自为之。你老子虽满口胡柴,却从不食言。”

芦焱跟随父亲,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第一次上台的模特。

把他带到卞子粹跟前:“转一圈,让你卞伯伯看看。”

卞子粹色迷迷疑惑惑地瞪着芦焱,让这位预备女婿有一种被扒光的感觉。

卞子粹:“好好。”

芦焱转圈的时候差点儿把牙咬碎了。

卞子粹点头不迭,外带敲打自己的额头:“怎么怎么……”

芦之苇:“怎么眼熟?”

卞子粹:“是啊是啊。老芦,你家二公子贵姓……我呸呸……这个大名?”

芦之苇:“单字一焱,芦焱。”

卞子粹在自己额头上拍出响亮的一声,叫并不多的客人回顾。

卞子粹:“那不是那不是……”

芦之苇:“商会提大包的对不对?——对你家千金他是久有贼心久有贼意啊,你年轻时干过这种窃玉偷香的事没有,老卞?”

卞子粹:“我是有贼心没贼胆啊。”他给了芦焱一个大拇指,“好小子,有种!”

芦焱:“……见笑。”

芦之苇:“令爱一向持重,这小子得不着手就来求我。只好带给你老卞看看,就这么个东西,没缺胳膊没少腿,就是骨头轻了点。”

卞子粹:“哪里轻了?骨格清奇,气宇轩昂,人中龙凤啊!哪里高就?”

芦之苇:“前些年在外地打拼,挣的钱黑不黑白不白。”他淡淡地,“一笔五十万的款子还要劳烦我通过商会来帮他洗。”

卞子粹吓了一跳,并不在乎那钱脏不脏:“原来还是我们的大主顾!长江后浪!大手笔!坐坐!”

芦焱总算能入座,但并不舒服,因为仍被卞子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名侍者抱着一大捧玫瑰花过来。

侍者:“先生,您订的花。”

芦焱看花,看芦之苇。芦之苇哈哈大笑。

芦之苇:“玫瑰就是示爱吧?这帮小家伙。”他看着卞子粹,指着芦焱,“他还订花!”

卞子粹合不拢嘴:“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芦焱只好和那捧玫瑰一起坐下,他觉得自己介乎花痴与白痴之间。

卞子粹:“贤婿啊……”

芦焱:“啊?”

卞子粹:“哦,这个……芦焱公子啊,融儿还没到。你去过商会也知道,她就没个准时的时候——不过要知道是你怕早就到了。你们打过交道是吧?”

芦焱下意识摸摸自己的手,伤痕犹在:“……常打。”

卞子粹:“很多人叫我卞哼,意思是说话直。我也先直说,令尊和我一条裤子的交情,丑话早说过,商海无边,你忙到快四十没成家。我那小女也高不成低不就,快三十的人还不思归宿。所以我心里呢,你们就一对金童玉女,小女漏斗手流财命,我看你是个有心思有计较的人,以后两家合一,我卞哼的产业你要当芦哈的一样照应。”

芦焱一副嫌钱太多的痛苦表情。

卞子粹:“身在商海,却不以钱为喜悲,做大事的人!万里挑一!”

芦之苇瞪着芦焱:“哼,跟钱过不去的,怕是百万里挑一吧……哈,正主来啦。”

卞融出现了,一脸的烦躁加应付事。芦焱呆呆看着那捧该死的玫瑰花。卞融过来,不看抱着玫瑰的芦焱,只冲着卞子粹和芦之苇点了点头。

卞融:“爸,芦伯伯,我还有事。”

卞子粹:“有事也要先见一下芦伯伯的二公子!老芦,我怎么晚认识你十几年啊,有那十几年他俩就是青梅竹马……”

芦焱站起身,像一具牵线木偶,僵直地把花递给卞融。

卞融的脸变成了冰冷加诧异:“芦二公子?!”

卞子粹:“嗯嗯,你芦伯伯的二公子芦焱,人品气派,情深意切,生意场上也是八面……哎,女儿?”

卞融在他的唠叨声中放下坤包,活动了一下手腕。

卞融:“把花给我。”

她接过花放在桌上,然后由下至上,一只手几乎画了条一百二十度的弧线,然后狠抽在芦焱的脸上。芦焱被打得头仰了一下,他看一眼卞融,默默擦掉流出来的鼻血。四座寂然。芦之苇和卞子粹甚至忘了发问,卞融看了他们一眼。

卞融:“这个人经常拿脸打别人手。他跟我认识的很多人一样,面部没有知觉的。你们不用担心。”

芦焱看看父亲:“……看到啦?这不是我的问题。所以你该做的还得继续。”

然后他掉头就走,卞融把整捧玫瑰花砸在他的背上。愤怒、痛苦、茫然、屈辱,那就是芦焱脸上的表情。暴露于众人眼中多一秒钟都是屈辱。他冲冲走向自己家的车,打开车门钻进去,瘫在车座上。

芦焱:“去我们该去的地方吧,岳胜。”

那处让他愤怒的地方被甩在身后,他呆呆地看着车顶,后来他在哼歌:

“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好东西……”

岳胜只管开车。

芦焱:“你肯定在心里骂我,这点事都扛不住。”

岳胜扔过来一块手巾,为了他的鼻血。

芦焱:“不是怕挨揍,我还怕挨揍?就是我做不来。你见过我爸放家里养眼的那位夫人吧?你知道她背后的故事?我要去骗的这个人和她是一样的,都剩不下什么了。再来最后一刀子,她们就得趴下。我捅不了这一刀。”

岳胜在后视镜里打量着芦焱,然后打转方向盘。

芦焱顾自嘀咕——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把岳胜当作倾诉的对象:“她不蠢,你知道吗?她知道羞耻,这就让她更容易受伤。她还是一个很讲义气的女人……不该伤讲义气的女人,因为女人很少会讲义气……”他忽然醒悟过来,“你这是要去哪儿?我们没走过这条路。”

岳胜不说话,只开车。而芦焱开始寻找一件自卫的武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生活:谁都不要相信。

岳胜:“能为你挡枪子的人,不可能伤害你。”

随着这话扔过来的是岳胜的枪。芦焱毫不客气地抓在手上,并确定了是实弹,在用它对着岳胜时他犹豫了一下。

岳胜:“只是想跟你说件事,怕你失态。”

芦焱稍安静了些。车拐入巷子,巷子里停下。空无一人,符合岳胜的安全定义。他俩下车,面对面拿枪对着人不大合适,芦焱决定把枪塞在口袋里玩个暗瞄,像他所见识过的那些人一样。可是枪卡在了口袋里。岳胜帮他在口袋里把那支枪卸了,把部件拿出来装上,又还给他。

岳胜:“这件事,门闩早想让我告诉你,我没说,因为……我也不想捅那一刀子。保护你是我个人要求,因为我欠你的……不,是欠他的。”

芦焱拿着枪,一脸不解:“你欠我?我们认识才多久?他是谁?”

岳胜:“我上一个保护的人,结果他把我从二楼推下去了。”

芦焱恍然:“冒牌红先生,生意奇才,赚了五十万死钱的人。我很感谢他,没他掩护我可能西北都待不下去。”

岳胜:“他最常做的就是喝酒拉和,打算盘,他最恨的就是喝酒拉和,打算盘。为了喝酒拉和打算盘,他弟弟离家出走时他都没空回头,还是喝酒拉和打算盘,他人在上海,却跟家人说去了东南亚。”

芦焱介乎反应过来和不肯相信之间,木然。

岳胜:“他化名陈植,绰号拉和老陈。问我,他真名叫什么?”

芦焱:“……他真名叫什么?”

他在企望着另外一个答案,但又渴望就是这个答案。

岳胜毫无意外地说:“他叫芦淼。芦苇的芦,浩淼的淼。他的弟弟拿走他的名字之前,他叫芦焱,芦苇的芦,焚火之焱。”

青年队基地,昏迷的芦淼和邱宗陵分别躺在轮床上被推进相邻的两个房间。守卫的青年队注定要整夜听着来自两个房间里的尖叫、嘶吼、哭泣、大笑,七情六欲注定要在这里被拿出来,打碎,粘上,再打碎,最后成为缺这少那的精神畸形。终于有一个人从屋里出来,他像个医生,紧跟时代的屠先生已经是药物和刑讯并用了。那人拿着记录本匆匆走开,他要去见屠先生。

屠先生房间的台灯压得很低,只能照到屠先生眼下的桌面。屠先生和刑讯者都在台灯之外的暗影里,屠先生一边听着报告一边翻着堆积如山的情报卷宗,他能够一心两用甚至三用,他喜欢这样的高效。

刑讯者:“……用刑的同时,我们对陈植和邱宗陵都使用了大量药物,几乎是致死的剂量。陈植的抗拒现象并不强烈,可是……”他难掩沮丧,“说出来的和清醒时区别不大,还是统一战线,日本人阴谋什么的。”

屠先生并不抬头:“如果他受刑前后说的话是一样的,那要你们这些精通药物的审讯专家有什么用处?”

刑讯者:“是……他说了很多数字。”

屠先生在卷宗上画着的笔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数字?还是密码?”

刑讯者:“更像账目。买进,卖出,抛售,收盘,诸如此类。我们好像在审问一个生意人,一个账房。”

屠先生停下,看了一下专家递上的记录本上边那些没有意义的数字,扔开了。

屠先生:“拉和老陈本来的身份就是生意人,他赚的钱在他发出那个惊蛰明码后就不知下落,你要能挖出来也算有功。可我没兴趣看他怎么买进卖出。”

刑讯者:“……这些共党明知必死,也许就是没带着任何秘密来的。”

屠先生:“那不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挖不出来是你的无能。”

刑讯者只好转移话题:“邱宗陵倒是已经快像个鬼了。”

屠先生:“那就在他不人不鬼的时候叫我。”

芦焱:“……可你现在才说……可我一直在玩他的算盘。”

岳胜:“从你知道那五十万的时候,门闩就让我告诉你,可是……”他竟然单膝下跪,“我来上海的任务是保护他,可是,他倒保护了我。现在,我希望,至少能让我站在你和射来的子弹中间。”

芦焱:“可现在射来的不是子弹。”

他任由岳胜跪在那里,晕乎乎地去拉车门,他和那扇门较着劲,直至哀求:“帮帮我。”

岳胜帮他打开车门。芦焱钻了进去,从车窗里看着岳胜。

芦焱:“落在屠先生手里的人……拉和老陈……我哥他,还出得来吗?”

岳胜:“从一九二七年至今,从无先例……连青山都不例外。”

本来是不抱希望的一问,而当绝望袭来,芦焱恸哭,整个人从车窗之上滑了下去。岳胜走开,背了身站在一步之外,仰望着天空的阴霾。

芦焱伸手在车外敲着车门,附带瓮声瓮气的声音:“走吧,岳胜,我们回会所。”

岳胜沉重地上车,再也没勇气去看芦焱。

世界在车外流逝。芦焱呆望着车顶。岳胜开着车。芦焱整理自己的衣服,把自己收拾成一个从未悲恸过的样子。

芦焱:“我的哥哥芦淼。我十六岁之前,模仿他的一切,最喜欢穿他的衣服。十六岁之后,反对他的一切,世侩、小气、财迷、不通人情……尤其讨厌穿他的衣服……现在我回来了,穿着他的衣服,保护我的人上一个保护的是他,还有他那拼了半辈子命赚来的五十万……”

岳胜因为自己也被列在清单里而有些难堪:“你……不要嫌弃。”

芦焱:“我不是嫌弃。我是想他……连那样妖怪一样的爸爸都能理解,我又怎么会不想他?他怎么攒的钱?五块钱能干什么?十块钱能干什么?五十块钱能干什么?”

岳胜:“像个钉在算盘上的疯子。”

芦焱:“他还活着吗?”

岳胜:“……最好别去想这个。”

这是又一个让芦焱崩溃的问题:“……我怎么告诉我爸?”

车停下。岳胜看着芦焱那似乎平静实则崩溃的样子。

岳胜:“我们真的要回会所吗?”

芦焱:“我穿着我哥的衣服,保护他的人在保护我……还有不回去就拿不到的五十万——我们真的要回会所吗?走吧,我们真的要回会所。”

岳胜再发动汽车的样子像是比芦焱更别无选择。

芦焱:“不要尖叫。我爸说,做点有用的,不要尖叫,没人要听你尖叫。不要回头。我爸说,芦家的男人从不回头。”

车停在会所外边,芦焱看着会所,拍拍岳胜的肩:“那是我哥的钱。”

一辆车停在树荫里,车里有四个人。后座上是小欠,司机和他身边那位老疤手上的枪有意无意地对着他。冯河虎在副驾座上,猛吸雪茄。芦之苇那一老一小进去,那小的让小欠震惊。为掩饰他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老疤的枪口,老疤警告性地把枪对准了他。小欠嘲讽地冷笑。

见芦焱又回来了,小欠的呼吸不由又紧了一下。这回冯河虎觉察到了。

冯河虎:“你认得他?”

小欠收回了目光:“那是谁?”

冯河虎:“你真不知道?”

小欠倒像是颇有怨言:“我们这些干脏活的,又哪儿有机会靠近先生?”

冯河虎:“今天你好好干完这单活,以后就不用干脏活了——老疤,给他。”

老疤仍把枪口对着小欠,掏出一支手枪交给他。

冯河虎:“他老家伙尿频。如厕时就是你下手的机会。会有人到那棵树下划根火柴点上雪茄,那就是说你该干活了。”

说着话他自己划上火点了根雪茄。

小欠:“为什么非得我来下手?”

冯河虎:“想以后好吃好喝总得交个投名状。还有,我要让他知道有多对不起我们这些被当炮灰的弟兄,你下手他更知道众叛亲离。”

强光、轮床、器械台,和器械台上那些足够把活人做成沙拉的或尖利或锋利的锋芒闪烁的玩意儿,使这个房间更像个手术室。轮床早已被拆成了仅剩下钢丝底的空架子,连带着上边已经松开的几副镣铐。邱宗陵拼命钻在屋角,用青年队扔给他的毛巾死死包裹着赤裸的躯体,厚厚的毛巾上已经渗透着血迹。他抖得不成话,一个青年队正在给他注射镇静剂。屠先生进来,在他身边站住。邱宗陵开始尖叫,这是表示害怕到了极点的一种信号。屠先生皱了皱眉。九宫跳过去,用几记耳光将邱宗陵打回了现实。

屠先生:“说吧。”

邱宗陵的目光完全没有焦点,他甚至没看近在咫尺的屠先生:“小屠必须死。”

九宫在器械台上找了一根最有杀伤力的棍子,扬起来。屠先生用眼神制止了他,伸出一只手在邱宗陵耳边打了个响指。如同引爆了一颗炸弹,邱宗陵跳了起来,被九宫再加上几个人摁下。

屠先生:“你叫我小屠还实在年轻了点——是谁这么叫的?”

邱宗陵嚎叫:“是若水!一定要杀了屠先生!若水说!若水先生说的!”

屠先生听到这个名字后变得全无表情,他点了点头,退后。会意的青年队们上前,哀号中的邱宗陵再度被架上轮床,铐上铐子。刑讯专家在器械台上寻找着适用的道具。施刑者和受刑者厚重的影子映在墙上,形如地狱的剪影,也映在默然苦思的屠先生身上。九宫把从邱宗陵嘴里撬出来的不成语句的审讯记录拿来念给屠先生。

九宫:“……我是邱宗陵,我是若水的人,费了很大劲才混进共党内部。双车以为我是他的人,笑面暴以为我是他的人。他们都是傻瓜,我只听若水的,我是若水先生的人。”

端坐的屠先生换了一个姿势,脸上浮现出冷笑:“……若水说,小屠如日中天,我们都要死在他手上了,得先下手。我放了消息,种子在陈植手上,让他们大打出手……”他脸上凝固一般的笑容,“……我杀了笑面暴,让船帮和天目山火并……若水说,掀起战火,我们定输,小屠会赢到沟满壕平,我们会丧师失地……可最后他总得进上海。一个躲着上海的黑道之王,就是笑话。在上海被刺杀过的小屠不敢进上海,更是笑话。他明知有陷阱也得往里跳,他这赢家比输家更没选择……”

九宫不念了,屋里一片寂静,连用刑都停止了——傻子都知道,这话已经把屠先生得罪到极致了。屠先生再没了笑容,两手交错,望着头上破碎的穹顶苦思。

屠先生:“问他,若水预备用来杀我的那些人现在在哪儿?”

九宫吃了一惊,因为这等于说之前天外山天目山做了多少次的清洗工作都是白费:“我们实际上在追查一起已经被挫败的阴谋。若水预备的刺客丧失殆尽,欠老板带队的就是最后一批了……”

屠先生:“问他!不是问你!去给我问一百遍!如果他说一百遍你刚才那种鬼话,就问他第一百零一遍!”

九宫立正,肃静。屠先生出去——能承受血腥不代表他喜欢血腥。

芦焱进入会馆时卞子粹正要如厕,他摸着装了太多酒水的肚子跟芦焱傻乐。

卞子粹:“贤婿,你们家传的厚脸皮呢?我如厕,呵呵,我去如个厕。”

芦焱死忍,芦之苇正戳着一块牛排和端着托盘等小费的侍者较劲。

芦之苇:“……这是七成熟吗?”

侍者:“七成熟。是的,先生。”

芦之苇:“我要的是中国人的七成,你给我来个洋人的七成——洋人的七成最多是中国人的三成。”

侍者:“……我拿去给您再做。中国人的七成是吧?”

芦之苇:“你以为三成加四成就等于七成?可这四成是中国人的四成还是洋人的四成呢?中国人的七成加洋人的四成又等于几成呢?”

侍者:“这个……先生……”

芦焱虎着脸过来:“你走吧,他不过是想绕到你不敢跟他要小费。”

侍者愣了,却看着芦焱,就不走。

芦焱:“走吧。我是他儿子,比他更抠门儿。”

绝了小费之念的侍者终于走开。

芦焱:“我从来没见过人像你这样决心做一个耍把戏的。”

芦之苇津津有味地吃着七成熟的牛排:“我从没见过做人有不耍把戏的。”

芦焱看着老头心情大好,暗自叹了口气:“我哥……”

芦之苇风雨不惊地:“你哥回来啦?”

芦焱:“……回来就好啦。”

芦之苇:“人在这个好字上是没得够的。所以,你该想,眼下就不错啦……万一待会儿你爸就叫这块牛排噎死呢?”

芦焱:“你别边吃边说这种怪话就不会。”他扫视着周围,“她呢?”

芦之苇大笑,噎着了。芦焱慌忙给父亲倒水捶背。然后芦之苇倍儿正常地往湖畔的树丛里指了指,芦焱看去,见树不见人。

芦之苇:“她真是让我眼红啊,给了你那么大一个嘴巴子,我多想也来那么一下啊。打完了也不走,哭个稀里哗啦。我瞧这事是有八成数了。”

芦焱:“卞哼芦哈您两位,那是你们的后辈,女的,哭成那样了,你们两位就跟这儿研究牛排几成熟?”

芦之苇:“管她干什么?这笔生意我们两个老的已经谈完,剩下的琐碎你们小的自己谈好了。”

芦焱:“生意?”

芦之苇:“生意生意。万物都在耍把戏,无事不是谈生意。”

芦焱点点头,离开之前从父亲盘子里捞了块肉,这是他唯一的反击手段。

芦之苇:“扔个石头。”

芦焱:“石头?”

芦之苇:“八成数不是吗?乌鸦喝不着瓶子里的水,就往里边扔石头,水自己就溢上来了。扔个石头。”

芦焱很没辙地看着无事不用心机的父亲,而父亲毫无心机地专注着牛排。

青年队基地,屠先生站在铁锈斑驳的平台上,看着晨曦之下的破败厂房和那些被爆炸和气浪冲击得面目狰狞的机械。护卫他的青年队站在阴影里,仿佛希望屠先生忘掉他们的存在。九宫出来,鞠了一个折刀式的大躬。内疚和惶然交织在他的脸上,以及极度的疲劳。同一个问题问一百遍,折磨的不仅是被问的人,何况还得施刑。

九宫:“问第八十三遍的时候他终于说了。船帮的叛变是真的,可若水就是要把船帮扔出来做炮灰,他就是要我们觉得他众叛亲离。欠老板那帮是高级炮灰,命中注定的送死货。真正的撒手锏,是他多年来专为这事培养的……”他踌躇了一下,“……锄奸队。那些人多年一直在他身边暗中护卫,我们不知道,船帮也不知道。就为在我们当他山穷水尽时,给先生您致命一击。以上是最后的审讯结果。又经三次核实,犯人再无改口。”

屠先生盯着眼前的满目疮痍,表情竟有些苦涩:“狠过毒蜂啊,若水。为了叮我一口,你不惜让自己的肠子肚子一块被扯出来。你为什么就不肯好好死呢?”

九宫又鞠了一躬:“先生不进上海,若水就是再多的设计也无从施展。但这里还是太危险了一点,敦请先生速回重庆。”

屠先生:“退?没得退。不可避而不战,否则,徒增敌人胜算。”他无视九宫,只跟他那位宿敌交谈,“厉害呀,老伙计。实力如此悬殊,却逼得我说出了这种话。你不是在玩苦肉计,你是真把自己放进绝地,砍掉自己两腿一手,就留了一只开枪的手。这时候,我怎么舍得走?”

芦焱贼手贼脚前往会所寂静的角落,听见那个细碎的声音:蜷成一团的卞融捂着嘴发出轻轻的哭声。芦焱在茫然无措中生出对茫然无措者的同情,他安静地看着女人在真正伤心的时候的哭泣。卞融换了个姿势,托着腮摆着身段,珠泪涟涟,让芦焱的心都要碎了。他很绅士地走过去。

芦焱:“芦焱和何思齐,哪一个更让你觉得讨厌?”

卞融:“想好这回你要扮演谁了吗?”

她威胁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芦焱站住。

芦焱:“你要揍芦焱的时候,我是何思齐。你要揍何思齐的时候,我是芦焱。”

卞融全无笑意:“真希望你的幽默长着脖子,这样我就好掐死它。”

芦焱干笑:“你真幽默。”

看起来卞融要又一次使用她的巴掌,但她放下了手。

卞融:“算了,你走吧。女人打男人,无外乎是受了骗,可被一个欠揍男人骗了的女人,更欠揍。走吧你,我知道你回来干什么。你知道我除了生气,还很好奇,何思齐怎么就成了芦焱,于是你准备好了一堆解释。我也许信,也许不信,可只要我听了,这场游戏就又得玩下去了。对不对?”

芦焱连干笑都没有了:“我不解释,因为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根本不需要解释。”

卞融仿佛被打动了:“还是解释一下吧,你小看了女人的好奇心呢。”

芦焱提气凝神:“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卞融:“还是别解释了,我逗你玩呢。”她忽然乐了出来,“真解气,比打你耳光更解气呢。也许芦焱比何思齐更有意思?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何思齐有趣,因为上海根本没有他的角色。你呢,和我一样,从小就在扮演分给你的那个角色吧?”

她要离开,芦焱欲阻,她把手提包当流星锤作势欲挥,芦焱站住。

卞融:“我才舍不得呢,包里有我喜欢的香水。”她取笑芦焱,“芦公子,你还是做回何思齐吧?一棵树对你比较安全一点。”

芦焱硬起了头皮,因为此时再不做什么,以后他也无法为芦淼的那五十万做什么了:“这只是一笔交易,知道吗?我只是尽可能让它不要成为交易。”

商人的女儿对那个词总是敏感的:“你和我的交易?你拿什么当本钱?芦二公子,你知道上海有多少二公子?每个二公子都是在等着老大死掉的二世祖。”

芦焱:“不是你我的交易。只是两个闲来无事的老头子,闲到成天只好操心他们的败家儿女,因为他们知道,这样下去,他们的家迟早要被儿女败光。”

卞融瞧了一眼远处正大快朵颐的芦之苇,而她的父亲正好如厕归来,很无辜地冲她笑笑,又和芦之苇交换着鬼脸。

芦焱:“他们爱钱,可最爱的不是钱。他们怕死,可最怕的是看自己的儿女在外头碰得头破血流或者被人骗得醉生梦死。”他几乎以假当真,“后来他们一合计,反正生意都做到一起了,索性把家也并了吧。就这样。”

卞融看父亲的眼神有些茫然,毕竟一个对生人都同情的人,不至于不在意自己的父亲。芦焱的停顿让她醒过神来:“就这样?”

芦焱:“当然不止这样。现在轮到那个败家子——就是在下——上场。虽说打小担着孽畜之名,我也知道这样的强拧,会挫了他们的手,伤了他们的心。可是,连我都不愿意接受这样分不清是生意还是婚姻的东西,想必你更加厌恶透顶。”

卞融调侃芦焱做作的愤怒:“不用那么义愤填膺。不用装出你真能分清生意和婚姻的样子。”

芦焱:“好吧,所以我去了一棵树,因为我知道你在延安,经常会来一棵树。所以……”他编不下去了,好在芦家还有门绝活是用问号把人绕晕,“你真的从来不觉得和我在一棵树的相遇太过巧合吗?”

卞融:“芦公子,你是说你为这么点小事花费了四五年?”

芦焱:“当然不。可一棵树很穷,而我们这些人最拿手的绝活就是砸钱,砸到我说在那里待了四五十年他们都会说,没错。”

卞融仍不相信:“看来你真是很有钱,居然能砸出一口地道的西北口音。”

芦焱:“我在方言上很有天赋,我还能说地道的东北话。”

卞融不再说话,沉默意味着她已经信了大半。

芦焱看一眼远处的岳胜,给卞融最后一击:“其实你想想就知道了,中国这么大,在共治区的一棵树我们相遇,在日占区的上海我们又邂逅,除了我说的这个理由,还有别的站得住脚的理由吗?”

卞融:“你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看太多了……我根本不信。”

芦焱又看了一眼父亲,然后开始扮演一个他很厌恶的人——叶尔孤白。

芦焱:“亲爱的卞,你不信,我也只是告诉你原因,而不是要你相信。你不信会比较有趣,你若信了,我们就会拥抱在一起,太容易就遂了父亲们的心愿,也到了我们都在逃避的结局。不信,这个游戏也许会更有趣。”

卞融显得有点伤心和疲倦:“原来你也讨厌这么个结局?”

芦焱:“婚姻对你我的父亲是个结局,对我们却是开始。”他甚至不好意思面对自己的无耻,“先得把米煮成饭,我们才能知道米的味道啊,亲爱的卞。”

身经百战的卞融被他肉麻得发冷:“何思齐在上海真是没有立足之地啊。”

芦焱:“你是说我换在衣柜里的那件衣服吗?”

卞融:“你这样愤世嫉俗好像很乐在其中啊?”

芦焱:“哦,我打拼了三十多年只为得到愤世嫉俗的权利,上流专利。你不也一样吗?亲爱的卞,你正在对着镜子说——必须改变自己的行为举止。”

卞融的勇敢总是掺杂着糊涂:“那好吧,我们斗嘴。门当户对,上流对上流。”

芦焱:“不,我很下流,让上流人去玩他们的口才吧,我只想谈成这笔交易。”

卞融:“为什么?为了卞家芦家能继续发国难财,你我能躺在这堆钱上?”

芦焱:“我要说为了破碎的河山,为了每一次我见过的艰难的死和活,为了我年轻时的第一个理想,你会信吗?”

当然不信。卞融为他的厚颜叹了口气:“你真是个空虚的男人。”

芦焱:“我实在得很。不信你摸摸我。”

卞融:“还很无耻。”

芦焱:“但不是最无趣,对吧?”

卞融:“无趣自觉有趣,下流自命上流,芦公子。”

芦焱:“这是一种修养。糟糕,但总得让自己过得去。你我一样,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弯腰,你也没有直着——镜子外的你,镜子里的我,亲爱的卞。”

卞融败下阵来:“走吧走吧,我信你了。何思齐只是一件被你穿过的衣服,好吗?芦伯伯一向很奸,现在他虎父无犬子了。跟你比,我认识的那帮货色也许都是光屁股的小天使,可我还躲得起你——让路。”

芦焱:“我就算让开了,你前边也没有路。”

卞融:“让开!”

芦焱:“让开之后呢?你回家,恨你家,恨你交的朋友,甚至恨你父亲。你看着你买来的药,想着有一天它们能到一棵树,可它们没长腿,你这长了腿的又迈不动,因为你害怕看见苦难。别人还能隔河望景,你却两头都挨着针扎。人到底该有多少内疚和怜悯才不至于出危险?你早就过了那道红线了……”

卞融:“谁要你说这些的?那些东西我是给何思齐看的!不是给你!不要拿从我这里骗走的东西再来骗我!”

芦焱:“那并不羞耻!而且我知道怎么让你安宁!灯红酒绿让你失望,穷乡僻壤也让你失望,冒险让你失望,待在家里更让你失望,你已经没地儿可去了!”

卞融狠狠地把手提包挥过去,不再在乎她的香水:“用不着你说!”

芦焱:“答应我的求婚。我知道,这样一个婚礼,和我这样一个人,是你逃了多少年的人和事。可是能走的道你都走过了,只有我这条道了。来,走我。我们正正经经地生活,只有我能做到,因为你认识的那些都不是正经人。我会堵住那些让你不得安宁的五湖四海,当同情心泛滥时你还可以去去棚户区发发药。我们都该歇歇了,我会让你变成像眼前这潭湖水一样安宁和……”

卞融:“一潭死水和一股漂白粉味。”

芦焱:“但是能过得下去。”

卞融:“但是总得过下去。”她叹了口气,走了几步,平静得似乎没发生过刚才的一切,“你在求婚?那你求婚吧。”

这是芦焱今晚的目标,但他犯了难,因为卞融站在湖岸边,背对着他。芦焱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又是一场考验。他跳了下去。卞融惊叫。芦焱下沉。整个世界倒清静了,对他来说只有水声——

青山:“同志,比死还难熬的就是沉默。”

芦焱踩水上浮钻出水面的一刹那,卞融尖叫,芦焱大笑。

芦焱:“我向你求婚!”

卞融:“我不答应!”

芦焱:“那我求到死……”他下沉,并且喝了口水,“看来会……很快……”

卞融:“你到底会不会游泳?”

芦焱使劲让自己冒头:“游泳……在大沙锅……”

卞融试图让他够到自己扔出去的包:“你给我上来!”

芦焱已经只剩一张嘴和一只高举的手:“……求婚……”

芦焱消失。卞融大叫救命。岳胜如子弹一样直线冲过来跳进水里。

屠先生走过青年队基地那些让人错乱的空间,他和九宫的交谈像飘浮在废墟和锈铁中的浮尘。

屠先生:“邱宗陵大概也不知道若水的真实身份吧?”

九宫:“正在讯问,但看来他真不知道。”

屠先生:“他说别人是炮灰,其实他自己也是弃子,若水怎会把藏身之处放给一颗弃子?船帮的冯河虎似乎知道若水下落,他还在漫天要价?”

九宫:“一个若水的下落,那家伙居然想拿来换船帮在上海为王。这人要死了,就一定是贪死的。”

屠先生:“他肯定会死,若水哪会容得这样的小丑坏事?”他望着天窗里透进来的光,“大概很快就要死了。我觉得若水和我一样,正在清理掉一切琐碎,只留下我和他的战场。”

屠先生走向自己的房间,把他的人关在里边,话留在外边:“下一个死的是谁呢?”

会所里,小欠、冯河虎在车里看着远处的喧哗。

小欠:“怎么啦?”

冯河虎:“一对狗男女在争风吃醋打情骂俏吧?下半夜就要滚到一张床上了……来了,注意火柴。”

他瞧着在树丛中隐现的一个人影,也划着一根火柴,点上抽了一半的雪茄。那边那人走到树下,也划着火柴,点上了一根雪茄。冯河虎愣了:“怎么会是他?”

小欠:“怎么会不是他。”

冯河虎从小欠的表情看出大事不好,他身后的老疤已经把一只袋子套了上来,那袋口是钢丝加皮筋绞成的绳子。司机结结实实抓住冯河虎掏枪的手,小欠在这场暗杀中根本无须动手。冯河虎玩命挣扎。

小欠:“装模作样抽雪茄,对着壶嘴喝茶,就能赢了先生?先生多年前就看出你头生反骨,脑袋里就在捣糨糊。为什么容你?因为我们需要一个傻子去卖主求荣,跟屠先生讨价还价,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你做得不错。”冯河虎没气了,小欠拍拍他,“跟着先生那么多年,只学会野心没学会智慧,你真是笨死的。”

小欠摇下车窗,尊敬地向那位抽烟为号的人点头。芦之苇站在树下抽他的雪茄,笑了笑。载着小欠和死冯河虎的车驶走。人们司空见惯地看着湖边那一对男女的闹腾,芦之苇的神情有点古怪。卞子粹一直是背对着湖边,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有点聋哑。

卞子粹:“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芦之苇:“没什么,我儿子快被你女儿玩死了而已。”

卞子粹东张西望:“啊?哪儿呢?哪儿呢?”

芦之苇:“亏了他身边的人忠心啊,那小伙子要能收到我麾下多好啊。”

卞子粹:“什么?你一副曹操见着赵子龙似的表情干什么?”

芦焱被岳胜搭救上来,几个侍者和卞融跟在后边。

卞子粹:“这是……搞什么?怎么搞的?”

芦焱挨了卞融几记拳头后死死抱住她,他觉得那就是大庭广众之下的强暴。

芦之苇笑眯眯地回过身来:“怎么搞都行啦!亲家翁!”

卞子粹看着那个男人怀里的女儿不再挣扎,老家伙有点茫然,他听到远处的车声,无意识地回头。小欠的车正在驶走。卞子粹看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不知是喜是忧。

冯河虎在微微地颤动,在车身颠簸中仍像活着。小欠疲倦地靠在前座上,也像尸首一样随着车身颤动。前路漆黑,加上后边的尸体,他觉得自己是辗转在地狱中。

小欠:“尸体沉江,头记得砍下来。他很少见人,可保不准谁见过他。”

老疤:“我会让他变成饺子馅的,忍了多少年这个龟孙了?”他情绪高亢得很,“欠老板,不用再忍了,我们锄奸队终于干了回大事。”

小欠:“大到能让我一家子好好过日子,还是能让占着中国的日本人死绝?”

老疤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小欠那一家子会是什么下场:“抱歉,可惜了你的家小。”

小欠呆呆坐着,耳朵又开始流血:“不可惜,有什么可惜的……我赢就赢在家小……冯河虎以为我舍不得家小,所以他死了。屠先生以为我舍不得家小,所以没杀我……我舍得啊,我怎么会舍不得……”他泪流满面,“冯河虎,你死得其所。我们都要干狗屁的大事嘛……现在我们要去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