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芦焱实在起得太早了,以至于去上班前还可以在自家花园里坐上一会儿。楼上应小家早已起来了,习惯地呆望着窗外。岳胜也早起来了,正在擦他的汽车。芦焱习惯性地要转开头,岳胜却向他点了点头。芦焱诧异,试探着走过去。

芦焱:“早。”

岳胜:“不早。芦管家一早就出去了。”

芦焱苦笑:“原来我就比我爸早点。”

岳胜:“老爷让我一大早把车备着。”

芦焱:“我这家怎么回事?这么早我还是起得最晚的?”

岳胜扫了眼楼上的应小家。

芦焱:“她没问题,有问题也不是我们这种问题。”他叹口气,“我的家,她的牢房。”

岳胜:“你起太早。门闩说你好好休息。”

芦焱:“个人经验,每天睡四个小时以下才能保持大脑兴奋。八个小时?那是正常人。我现在不是正常人。”

岳胜:“你脑袋里的东西现在才掏出来三分之一,长此以往,人完啦。”

芦焱:“没办法。那玩意儿每写完一句都得校正,错一个字,或者字母或者数字,差之千里……世界上最难校的就是鬼画符吧?”他抱着点希望,“要能丢了这份工作,也许快点?”

岳胜:“门闩说,这份工作是最好的掩护,并且,青山这么安顿你,必有其意。”

芦焱:“是否倒光我脑袋里的东西,就不用再做这提线木偶?”

岳胜没吭声,仍然擦车,只是擦过来时顺便在芦焱这边留下一些纸币。

芦焱:“什么玩意儿?”

岳胜:“我的薪水。我也用不上。”

芦焱:“我家够抠门的啦,可你的薪水还比我多五块钱?”

岳胜:“我趁四个轱辘,你身无长技。”

芦焱:“不要。”

岳胜:“门闩说,我们不想为你狭隘的自尊支付代价。”

芦焱:“门闩说门闩说,真是门闩说的?我可从没见他跟你说什么。”

岳胜不说话只擦车,笑了笑。芦焱想了想,把钱收了。

芦焱:“要了。谢啦。”

岳胜:“我保护的第一个人被我弄丢了,可我一定能护住你。”

这让芦焱心里很温暖,他点了点头,自去上班。岳胜瞧着他的背影,神情中却有种抑制着的哀伤。

郊外,墓地。车停下,屠先生拿起一枝白色的菊花,那很怪异,他从来是个与花无干的人。

他下车,看着车边的景色。

时光:“先生,这不安全。”他绷得很紧,“这里太靠近上海。”

屠先生:“我不是要靠近上海,是进入上海。进入上海,就是说占领上海。”

他拈着那朵菊花走开,没人给他领路,倒像是他在给人领路。他从来是个很清楚自己在走哪条路的人。

屠先生:“年纪大了,最近常有些胡思乱想。”他看了看时光,“像你一样,胡思乱想。”

时光几乎要微笑一下,因为先生居然会胡思乱想,居然会像他一样。

屠先生:“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

时光因这话而茫然,而屠先生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种伤逝的神情,他把玩着那朵菊花。

屠先生:“如果这里埋的死人都活过来,每个人对这句话都会有不同的感悟。我们三个,青山、若水,还有我——都是大地和山川,可是三个学校。”

时光看他一眼,因为屠先生提到那两个名字时居然如此敬重。

屠先生:“我最喜欢青山,可他是共党。若水是同党,可他保守,我激进,与他不共戴天。我是三个人中最年轻的,也最无知,可是青山把自个儿扔给了他那天边外的红色理想,若水则在一九二七年后变得虚无起来——直到发现我真能宰了他,才不去想人活着图什么这样的无聊问题。我吸进这口气就为了把它呼出去,好让生命延续,如此而已。”他走在坟墓间,抚摸这个墓碑,轻拍那个墓碑,似乎他是在和死人交谈,“少年的中国要长大,也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这三个人,有一个人已经死在你手上了,还有一个,我们要尽快杀了他。”

他终于站住了,一个坟墓,一块无字的碑,他温柔地轻抚着那块碑。

屠先生:“青山为梦而死,若水和命运玩他的油滑,而我,抛弃一切营建我们现在的王国。”他疲劳地叹了口气,“可不是?王国,这就是我比那两个强大的原因。我的王国——时光,你现在可以为我开枪打死你自己吗?”

时光:“可以。”

屠先生:“做给我看。”

时光没有犹豫,他掏出了枪,上膛。屠先生摇头,并且向九宫示意,九宫把时光的枪拿了过去。屠先生看了看时光、九宫和随时准备为他拦住子弹的青年队。

屠先生:“我不稀罕。他们也可以。这就是王国。我的王国。青山为他的少年中国而粉身碎骨,若水不相信中国也不相信王国。我背弃了我的少年中国,得到了你们,得到了王国。”他把花拿到了胸前,像是在对那块无字的墓碑说话,“因为命很重要,命靠权保障,权靠力维持。你们是我的力量,我很看重你们,我尤其看重你,时光。那俩老家伙有的你都有,你有的他们没有。你年轻,年轻很可怕。多年严苛的训练都没磨掉你的个性,这太好了,我的王国本就是一台机器,我怎么能把它交给另一台机器?”

时光忍住想跪在屠先生面前大哭的冲动。

屠先生:“我让九宫去杀若水,你是不是很失落?这样重要的事没交给你。蠢,知道他做不到我才派他去。我的继承者必须是杀死了青山和若水的人。”

九宫全无表情。而屠先生居然在哭,时光清楚地看见一滴眼泪掉在那块无字的墓碑上。然后屠先生轻柔地把菊花放在那块碑上,那个孤独伤逝的中年男人随即从这片死地中消失,他的吐字立刻像平常一样冰冷而清晰。

屠先生:“所以,挖出来。”

时光愕然:“挖什么出来?”

屠先生:“我杀了一辈子共产党,从没埋过。我不能被你破了例。”

时光茫然,他已经知道这下边埋的是谁。

屠先生:“你变得愚钝了,涂陌涂公子,自己掏钱买的墓地也认不出来?这里边埋的人对你没有意义吗?他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把你当作孩子的人——我不知道他让你想起你的父亲还是兄弟。他被你杀了,又被你下令解剖,所以这黄土下不是一个青山,而是一块一块的青山。现在你要把他挖出来一块块锉骨扬灰。”

时光:“先生,这样做没有意义……”

屠先生:“那就做这件没有意义的事吧,为了我。”

时光明白,他必须做这件事,不可推诿。他开始挖,挖倒墓碑,刨开泥土,起出柩石。他的动作越来越急促,锹柄断裂,用手刨,流血。九宫将一根铁撬棍扔在时光面前。时光惶然地看着。

九宫:“先生等不起。”

时光坐倒,瞪着挖开了一半的坟墓,他不是没有力气,只是……做不到。

屠先生:“别挖了。我还没无聊到做鞭尸的事情。”他像看坟墓一样地看着时光,“涂陌,我讨厌你给自己起的这个名字。他们叫我屠先生,你就姓涂,你是在找根还是想要一个父亲?你是我捡来的孤儿,我没见过你父亲,你也早该忘了他。你叫涂陌,陌即道路,难道你至今还没想好要走哪条路?”

时光瘫软,他在坍塌。

屠先生:“你自由了,你和我的王国再没有关系,去找你的道路吧。”

九宫将时光的枪扔在他身边,和青年队追随着屠先生离开。几秒钟后时光意识到他失去的是什么。他爬起来,捡起他的枪,大步追赶屠先生。

屠先生的车队驶走。崩溃的时光从墓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过来。

时光:“先生!先生!”

他摔在地上抬起头时,正好目睹了爆炸,那是屠先生坐的车。时光哑住,冲过去,不顾死活地把一具尸体从车里拖出来,不是,他扔开尸体冲向另一边车门。头车上的九宫们跑过来,扑倒他,压在地上。又一次的爆炸——这回是什么也不用拖了。

趴在地上的时光呆呆看着拐进视野的另一辆车,车上的人以他熟悉至极的姿势向他扬了扬手杖——青山!青山向他展露一个戏谑的、曾经让他厌恶、后来又觉得亲切、再后来觉得怀念、而现在深恶痛绝的笑容。

时光:“不要脸的!你这个不要脸的老骗子!”

他追着青山的车射击,那车沿着林子驶远。时光冲向刚才爆炸的烟雾之中,阻挡他的青年队被他一脚踢开,当他再度出现时,骑着一辆摩托车。

卞融又在化妆,桌上没有账本。芦焱进来。

卞融:“我好看吗?”

芦焱:“好看。”

卞融:“你看了吗?”

芦焱抬头瞄了一眼:“现在正在看。”

沉默。卞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像在化妆,更像是想看清自己是什么。

卞融:“说点什么。”

芦焱:“说点什么?”

卞融:“是你说点什么!你知道什么是提大包的吗?你以为商会很需要你这样提大包的吗?就是找开心的!你该让我开心,知道吗?”

芦焱愕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震怒。

芦焱:“我该让你开心,就像……每个人都该让他身边的人开心。但是,你找我来提这个大包,不是为了开心。这是我的理解。”

卞融:“那我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芦焱:“为了你觉得你再也回不去的西北。为了你觉得应该照顾我。你是个好人,很讲义气。”

卞融:“你觉得我是什么?拿着抗联大学的招生通知当旅游手册?一个去西北就为了赶时髦的漂亮蠢货?”

芦焱:“……能在那片黄土上找到时髦也算本事啦……”

卞融暴起,芦焱闪躲。卞融翻开她那屋角堆着的一堆纸箱。

卞融:“把你的脑袋伸进去看看!这就是我从你那鬼西北找回来的时髦!”

箱子都被她踢散了,几瓶药滚在地上。芦焱看到箱子里全是药,内服的、外用的,各种各样的药。

卞融:“我知道我欠那里,欠你的学生,欠很多。我最欠的是,终于对你们有用的时候,我跑了。可我记得,记得擦擦死在我怀里,记得饥民、饿殍、屠杀……我不想记得!可这里——”她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咔嚓,咔嚓,一张又一张!就像个坏掉了快门的相机!”

芦焱叹了口气,用一种别的方式看卞融:“所以……你就在上海攒了很多药,因为西北有人缺药……只是你没有勇气再回去。”

卞融:“赶时髦的漂亮蠢货。活该。对吗?哈哈。”

芦焱:“不那么漂亮,可不蠢。视而不见才是蠢。”他温和地,“被叶尔孤白骗啦?赔了多少?”

卞融:“全赔啦……可根本不为钱,不是因为钱!”

芦焱:“我知道。因为你一向把他当蠢货,被蠢货骗了……愤怒加倍。可他真的蠢,你真的聪明,你见过人能怎么穷,那是灾难。你知道到处在打仗,那是死亡。你比你那大唱满江红的爸爸还要聪明。”

卞融:“不要拿这个安慰我!”

芦焱:“那换西北方式?记得红色剧社来咱村演《罗密欧与朱丽叶》那回吗?”

卞融瓮声瓮气地哭,偏又忍不住好奇:“不记得。怎么啦?”

芦焱:“那回红军骑兵队的人也在看。演到朱丽叶喝毒药的时候,他们在下边就闹场了。”卞融没听出啥兴头来,哼哼叽叽又哭,“他们就这么嚷嚷——朱丽叶,不要死,一起奔向新生活!”

哭声中夹进了一声响亮到无法掩饰的笑声,然后坚强地哭,于是芦焱换成某人口音又来了一条:“小朱同志,不要死嘛,一起——奔向——新生活嘛!”

卞融同志哭着哈哈大笑,跳起来抡着随手从桌上抓到的什么。

芦焱大叫:“等一下!我的大包呢?我的盾牌?”

但是卞融随手搪开了他的大包,吻他。然后两个人都有点木然。

芦焱:“这个,好像有点……不够义气。”

卞融瞪了他一会儿:“如果这是在西北,你什么也不是……永远也不可能。”

芦焱:“我又不是西北。”

于是卞融抓住他,再次用了自己的嘴——不是吻,是狠狠咬了他的手。

芦焱:“我也不是上海。”

卞融:“只是回答你刚才说我不那么漂亮。可以说女人蠢,别说她不漂亮。”

芦焱:“明白了。”

卞融:“……走吧。”

芦焱:“嗯。”

他掉头走向关着的门。

卞融:“何思齐。”

芦焱站住。

卞融:“回楼下去吧。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一个提大包的,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芦焱:“嗯。”

卞融:“我弄那些药只是哄自己玩儿,我不会再回西北了。”

芦焱握着门把手,他看了一会儿房门:“我知道。”

芦焱出去。

青山车上的人向时光开枪,时光与车后窗玻璃上的青山对望。

时光咆哮:“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青山全无表情地看着他。

时光:“骗我!什么都是假的!全部都是阴谋!什么不要自相残杀?你就是一直想着向先生下手!”

青山向那名射击的枪手说了什么,于是手枪换成了冲锋枪。时光将摩托车驶下路面,钻进了树林。

待他从林中冲出,远远地看见青山的车驶来。他停车,持枪,上弹,等待。青山的车撞了过来,时光向着奔跑在准星上的车开枪,司机猛栽在方向盘上,车歪歪斜斜在路边停下。时光站起来,将从车上跳下的那个持汤姆逊的人射死。青山从另一侧跳下车,也不理时光,一根拐杖拄着,逃向旁边的树林。时光大步跟上去,一边叮当作响地退着弹壳。

时光:“来啊!骗我呀!利用我的同情心!对,我现在还有同情心,马上就要没啦!来,装出那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然后向我开枪,向先生开枪!来啊!开啊!”

青山只管走,时光砰砰啪啪一枪左,一枪右,弹着点险些落在青山脚上。

青山:“蠢货!你就是狗狼养的一头猪!猪都懒得踩的一摊狗屎!”

这样的叫骂实在不合青山的风格,也让时光更加愤怒,他一枪打断了青山的手杖,青山摔倒。时光瞄着他的头向他走近,他已经不想再把时间和感情浪费在这个老头子身上了。

时光:“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世上没什么东西可以相信的。先生说得没错,对一个共党,最大的尊重就是三枪可以打死他,可你开了五枪,而且最好是瞄着脑袋。”他瞄着青山,忽然有些茫然,“我又要杀你一次了……可我上次杀的是谁?”

青山急切地,同时瞄着身后和左右:“你看出来了?你终于看出来了?”

时光:“看出来什么?”

青山:“骗你的不是我。”

时光冷笑:“除非你不是你。”

青山捶胸顿足:“我不能说,说出来我就得死。”他又一次扫视四周,“我给你看一样东西,看了你就会明白。什么都会明白,明白一切。”

时光莫名其妙,看着青山掏出一张纸、一支笔,他要在纸上给时光写什么,拧开笔帽,却猛然把笔里的一柄刀子扎在时光的胸口。

青山笑了:“早就说了,在你这样的小毛孩面前,死的绝不会是我……”

时光:“你是不是想杀我想疯了?疯到忘了我永远会在这里佩一支枪……你刺的是我的枪!”

青山色变,甩手间一柄微型手枪出现在手里,但他已经没有开枪的机会了,时光用一柄从皮带里抽出的刀捅着他,自下而上,一刀、一刀……

时光:“你到底是谁?死了的那个又是谁?我不知道你们哪一个跟我说了真话,可现在所有一切全是假的!”

他把所有杀人的玩意儿全摔得远远的,颓然坐下。九宫和青年队追来。

九宫:“时光,先生的遗愿,他若有不测,我们所有人由你全权代领。”

时光:“遗愿?”

九宫:“先生死了,时光。”

时光沉默。

九宫:“你的命令,时光。”

时光在一团乱麻中拼命理出该做的事情:“我方全面收缩,撤回。”

九宫:“撤回?”他看一眼青山的尸体,“可你在……”

时光:“我在进攻,为了逃跑。如果你不能在撤退时给对手伤害,就得做好被人连锅端掉的准备。先生已遭不测,我方精锐云集上海,群龙无首,蓄谋已久的对手又怎能不来捡这天大便宜?”

他起身,走人,而九宫等人随行身后。

时光想了一想,又做出个痛苦的决定:“让双车速回上海,集结天目山的人,向船帮、日本人和任何能威胁到我们的势力展开攻击,无须理由。”

九宫吓了一跳:“那样双车就必死无疑了。”

时光:“可能撑到我把先生训练的精锐带出雷区,我们也不慢。双车知道先生没了?”

九宫:“不知道。”

时光:“告诉他先生会即刻率主力来援。”骗这个一向相信他的双车让他有点不安,“……最后他会明白,然后在诅咒我的同时被人打死……我们都得为自个儿做错的事付出代价,连我在内。”

九宫:“我们撤往国统区吗?”

时光:“那样必遭阻截。撤往沦陷区——”他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共党的沦陷区经营得要有声色,那也就是说活命的机会能大一些。”

他们步出林外,便已经把一切决定了。没有了先生,他们显现出的是一种胜过先生的效率。

芦焱站在叶尔孤白金行外头,又一次对着门口的小牌嘀咕。

芦焱:“叶尔孤白,金行。骗子先生。”他看了看信封,“卞公主啊,你玩不过人家的。因为人家是真吃肉的,你只是在玩。”

他打门铃,铃声在里边传得很深,开门的是曾给青山开门的那位。

芦焱公事公办:“有信。叶尔孤白先生。”

看了一下:“等着。”

门关上了,一个提大包的并不总有进屋的待遇,芦焱漠然看着街景。门里传来的脚步声很急促,出来的是叶尔孤白本人。

叶尔孤白:“我骂了我的用人!我从来不骂人!怎么能让您等在外边?芦焱先生!我在里边等您,今天一整天仅仅是为了等您!……认识?”

芦焱看了一眼这张几乎天天要见的脸:“也许您看每个中国人都长得一样吧?无论男女。”

叶尔孤白笑:“也许也许!请进。”

芦焱只好进去:“你要给她回信?”

叶尔孤白:“回信?您不是在这儿吗?”

他拍着芦焱的肩,芦焱下意识地闪避,他拥着芦焱的肩往里走。芦焱颇不习惯地看看自己的肩膀,真他妈的。

隔着一张桌子,芦焱看着窗外的雨。他不知道一个雨天,青山也坐在这里。

叶尔孤白:“芦焱先生?”

芦焱:“嗯?”

叶尔孤白:“本人?”

芦焱:“……本人。”

叶尔孤白:“您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芦焱:“蒙、骗、拆白党、国际掮客、放高利贷的……一切能让别人的钱落进您口袋的事情。您最近刚做的一笔生意进账五万,无本生意。”

叶尔孤白惊讶:“您的直接在中国人中真是罕见。也好,既然您清楚我的底细,那也会同样清楚我们要谈的事情?”

芦焱咬着牙:“一清二楚。”

叶尔孤白:“那很好。有一种钱是钱的尸体,因为你们的政治和时局无法流通,它叫死钱。而我向我的上帝祈祷,让它复活,我的上帝叫金融。”芦焱的表情让他多问了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

芦焱:“我是一个金融世家的后裔。我说话直接,是想换来你的直接。”他虚张声势地,“当然,我了解一切。”

叶尔孤白:“打开天窗说亮话。从很久以前,就有一笔款子在我这里进进出出,它很活跃,长得很快。当它被冻结成为一笔死钱的时候,它已经成了巨款。”

芦焱毛了胆子:“通常三五块钱的款子当然不用惊动到我。”

叶尔孤白看了他一眼:“你很幽默。而前不久一位老人约见了我,要求我把这笔死钱做活。他说你手上有让它死而复生的一切手续。当然,在这个冒险家之都,光有手续是不够的,还需要我这种人的一些——手段。”

芦焱:“明白。我的手续,你的手段。”

叶尔孤白:“所以……你准备给我多少?”

芦焱:“你通常收多少?”

叶尔孤白:“这样麻烦的一笔款子,将动用我所有的上层朋友,百分之二十五的抽成,我起码的尊严……”

芦焱不愠不火地“哦”了一声。

叶尔孤白:“……而百分之二十,是尊严的底线。”

芦焱又“哦”,“哦”得叶尔孤白怒从心头起:“少于十万的抽成,那对于我热爱的职业就是侮辱!”

芦焱:“嗯?”

叶尔孤白:“在上海不可能有比这更低的价格了,芦焱先生!即使手续俱备,您要靠我盘活的是死得不能再死的五十万!您到底有多少的资产?手上砸了整整五十万钱的尸体,您还面不改色?”

芦焱瞪着他,面不改色,因为他已经没反应了。

远远地,青年队正把屠先生的尸体装运上车。时光和九宫走了过来。

时光:“……在基地各处要点装设炸药。找一个不怕死的,在对头来时全面引爆。最好是单身,若有家小,我的薪饷全部给他……”

他掉头看见那具正在装车的尸体,便再没说下去。

九宫:“时光,上车。”

时光:“你们上车……”他的嗓子哑得不像样子。

在稍微的犹豫后他向着那辆车跪下,这让所有人跪下,不过真正在伤心的恐怕只有时光一人。他以额触地,并非在磕头,而是借此平静自己。

站起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常态:“你们全部上车,我跟着车走一会儿。”

九宫:“现在是千钧一发……”

时光:“只是走出这片树林!这是灵车!得有个孝子!除了我谁能来做这件事情?先生死了,可又没死!”他拍着胸膛,“他的遗志装在这里边!我发誓,两个月之内布置好一切,我卷土重来的时候所有那些阴谋家都要用来奠先生的英灵!你们都给我记着,否则我就回到这里吞枪自尽!”

九宫仍不动,只是做了个上车的手势。时光对着他脚下开了一枪。所有人二话不说,上车。小车队驶动,扔下一地的残骸。时光呆呆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那一片狼藉,起步跟在后边。小车队在林间缓慢而沉默地驶行,卷起或者碾过路上的冥纸。时光低着头跟在车后十米之地,带着一天所有的狼狈、伤口、血迹……自出大沙锅以来,每天都在疯狂地变化,但今天已超过他承受的极限。他开始哭泣,像个迷路的孩子边走边哭。

车队停下了。

时光:“走啊!走出这片鬼林子!”

车队沉沉无声,林中一片死寂。时光生出不祥之感,伸手去摸枪,突然惊呆了——车门被推开,屠先生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一只脚踩在地上,向他招了招手。时光转过身子看了看这林间的上下左右,然后瞪着屠先生,并没放下手里的枪。

屠先生微笑:“上车。”

时光一屁股坐在地上。九宫几个人来扶,被屠先生止住。

屠先生:“时光,以你二十多岁的人生,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你就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扶。时光流逝,时光也永驻。”

几近虚脱的时光站了起来,梦游一般地上车,像是一个人形的架子。

时光坐下,车队驶动。

屠先生:“你现在搞懂仇恨这玩意儿了?”

时光:“……懂了。一种让我只想扔掉枪,扑上去,用牙齿和指甲把人撕碎的东西。发泄出来,又痛快……又沮丧。”

屠先生:“你也明白了被人欺骗的味道?”

时光:“一直往下掉,冰窟窿,没底。”

屠先生:“你杀过青山一次,可是,不合格。我只好让你再杀一次,幸好,这次你合格了。”

时光:“这个青山……”

屠先生:“当然是假的。是你从阿部那里要回来的恶手。我们做的是见光死的行当,他没什么用了,这事上正好废物利用。”

时光:“可是他就是青山。”

屠先生:“那是因为你太痴了。恶手多年前见过青山,他又擅长模仿。而你呢,我一死你就成了着火的蛾子……太好骗了。”他叹息一声,“这是一次测试,跟多年前一样,谁赢了谁活的测试。恶手很尽力,并且,他要能杀了你,我会重用他。”

时光沉默,蜷在后座上——过去在先生面前他绝不会有这样的姿势。

屠先生:“感觉怎样?”

时光:“……我在做梦。”

屠先生:“你早该做个梦了。九宫告诉我,从我说要来上海,你就没怎么睡过了。遇见难以解决的事情,睡个觉,醒来再说。”

时光:“根本睡不着。”

屠先生:“我答应你一个黑甜乡,一次真正的睡眠,这是我来上海要带给你的礼物。继承我的王国,那不是礼物而是负担,是我从一开始就要压给你的东西。”

时光苦笑:“真正的睡眠?那怎么可能。从离开西北后就再没有过了。”

他与屠先生目光相对,所有的委屈全迸发出来,他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脸。

屠先生拍打着他:“好啦好啦。今天我很满意,尤其是你在我死后的应变,换我来做,也不会更好。有这样思虑的人,不该再为善恶生死这样的事痴迷。记得我屋里总挂着的那句话吗?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所以我要你的手下服从你野马脱缰一样的思维,就是想让你把人这辈子要摔的筋斗摔完,超然于人,凌驾众生。”他靠近时光,“并且你让我很烦恼,在死后看见有人为他那样伤心,都会生些烦恼。”

车开得不快,屠先生打开时光那侧的车门,把他推了下去。

屠先生:“这些烦恼会妨碍我往下要做的事情,所以你自己走回去吧。再见到我时,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你得是我希望的那个时光,无我相,无人相!”

时光摔坐在路上,看着车队驶离。然后他步行走回基地。当他走进青年队基地的大门,已经觉得恍如隔世。

贫民窟里,像通常一样,纸笔都在,门闩屏息,等着录入芦焱脑袋里新的内容,岳胜也在一边守护着。但芦焱把家伙事儿都推到了一边,愁眉不展地抓挠自己的头。

门闩:“有事?”

芦焱:“没多大事,五十万的事。”

门闩愣一下,然后笑,在芦焱眼里看来是让他恨之入骨的假笑。

门闩:“这么快?这是你大前天背诵出来的内容,我们昨天刚把它译出来。”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账户,密码,相应手续,全在上边。你不是不想仅仅做一台打字机吗?我们数目最大的一笔经费——你去支取。”

芦焱拿过那纸:“小事。我回家路上顺便就好了……连银行门牌号都有。”然后他就怒了,“这是谁干的?永远给我安排一大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门闩沉默。岳胜沉默。

芦焱:“……一位老人去约见一位洋奸商。”他连苦笑都觉得多余了,“当然是青山……他在死前一定很忙。”

门闩:“何止忙。时光的整队精锐跟在他身后。”

他捅了捅岳胜,这个精明家伙意识到芦焱在岳胜面前不会那么怒火中烧。

岳胜从不退避:“是我们多年前的一笔经费,最初是五千。可管钱的人从来没让它闲着,买进卖出,赚到的每一分钱他都用来生钱。因为怕当局查封,这钱一直通过地下钱庄周转。后来我们被清洗,钱被封冻,屠先生也只能做到这里,他不能干涉国际金融。”

芦焱:“一百倍的利润?一个商界奇才。可我是什么?”

岳胜:“他是上一个我保护的对象,现在屠先生手里,生死未卜。他化名陈植,因为总在联合若水和屠先生的势力抗战,人称拉和老陈。他同时在假冒被通缉了十四年的红先生。”他好像没看见芦焱一脸惊讶,“为了保护你,也为混淆视听。”

门闩:“这是你带来的种子里最大的一份。重建上海这片废墟不用这么多——它得换成物资给我们前线的士兵输血。五十万能干什么?能让五千个拿着棍子跟日本人玩命的士兵端上真正的步枪,要是这位很会做生意的陈植经手,每个人还能配上子弹。”

芦焱坐在那,眼睛有点发直:“一百块钱能干什么?”

他起身出去,并且不再打算回来。

门闩:“你干什么去?”

芦焱:“回家。今天得早回家。”

门闩盯着岳胜:“你干吗不跟他说?去保护他。”

岳胜沉默跟出,远远盯着魂不守舍的芦焱。芦焱忽然拐进某处挂着水果行牌子的巷口,岳胜等候。芦焱出来的时候,手里捧宝似的捧着一个纸袋,另一只手往自己的口袋里装找回来的零钱。岳胜挠着头——那曾经是他的钱。

青年队基地,屋里除了坐在椅子上的屠先生和重镣加身的芦淼,好像再没其他人。实际上双车、九宫,屠先生的青年队亲信全在这里,只是鸦雀无声,几乎紧贴在墙上。时光进来,只看着在他心里失而复得的屠先生,然后也去做了墙壁的附着物。

一片死寂,唯一的声音是芦淼活动时身上的镣铐发出来的。尽管被强光照着,尽管被许多双眼睛瞪着,芦淼该做什么做什么——他正在活动他的肢体,在镣铐允许的空间内做类似一种太极拳的运动,搓脸,吐气,让自己被铐到僵死的四肢灵活起来。在这一屋子被心机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人中,他最有神采。

屠先生:“时光,过来。”

时光便去站在屠先生身边,这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两个小时的沉默实在很长了。

屠先生:“听一下这家伙的在监记录,很有趣。”

一名青年队翻开记录便念:“犯人每晨六点半起床,原地小跑半小时,然后洗漱……没洗漱用具,他是靠搓脸吐气活血来保持干净。看书,根本没书可是看书,还头头是道。十二点吃饭,一碗白饭也吃得很细。一点午觉,一小时后起床,原地运动十五分钟——就是现在。我们想打乱他的时间,在半夜三点送去午饭,十二个小时后送早饭。没用,他还是知早知晚。不给吃,他也做出吃过的样子,甚至连小便都是按时的。”

时光:“他想说,我们连他的时间都无法扰乱,何况动摇他的信仰。”

屠先生认可时光的话,苦笑:“幸亏和他打交道的是双车这个糊涂虫。换个稍明白的人,早被这样的一丝不苟搞到疯掉。”

双车把脑袋更放低一些。

屠先生:“去扰乱他。”

这是个很艰难的任务,时光应声,走过去看着芦淼。芦淼看见他,抽空点了点头,又忙着他那套健身操的收手势。

时光:“青山死了。”

芦淼点点头:“那我也快了。”

时光:“青山是一箭双雕。吸引注意,掩护种子进入上海反是其次,对吗?”

芦淼犹豫了一下:“对。”

时光:“真正害死他的,是因为他想接着做拉和老陈。几方最交恶的时候他还妄想说和,于是几方的子弹一起打在他身上。对吗?”

芦淼有些沉痛之色:“是我没做好我的分内事。这些子弹本该先打在这儿。”他敲敲自己的脑袋。

时光:“反正我们确定他一心求和,然后杀了他。如果他真有阴谋,大概还能活久一点。利益,你们那些不着边际的理想在这玩意儿面前,就是臭了的鸡蛋。”

他没说下去,因为芦淼看着他的时候露出一个笑容,嘲讽,还有怜悯。

芦淼:“利益……你说这词,好像小孩子愣充大人。你真在这两字面前跪下了吗?好好想想。”他像对朋友一样拍拍时光的肩,“青山从来没指望他这条命能让天翻地覆。可你们已经看到了,这就是改变。”

屠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对话。对时光的测试在他这里永无终止——直到时光完全成为他的那一天。时光从芦焱身边走开,一个手杖的距离,然后转身,猛然把手杖的金属头抽在芦淼的膝盖骨上,那足以让人致残。芦淼在一声痛哼中砰然跪地。双车又低了低他的头,而屠先生露出激赏之色。

时光走向屠先生:“我已经扰乱他了。”

屠先生:“你明白了?强在弱面前不用费嘴皮子,讲什么狗屁道理。”然后向着正在挣扎起来的芦淼,“谢谢你和青山,拿肉身来做他的教具。”

芦淼很艰难地试着用一只脚站立:“好说。”他看着时光,“动手好,动手比单单看着改变更多,除非你想事用的是脊髓而不是脑子。”

屠先生把话接了过去:“外边天气好得很,不想出去走走?”

芦淼:“想,想得要命。”

屠先生终于站了起来:“走。”

芦淼的镣铐拖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屠先生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芦淼:“没办法,我瘸了。”

屠先生停了停,让芦淼先出去。他的王国随在身后。

芦淼站在那里,用面颊承接着白天而降的水滴。远处,邱宗陵像一个随时等候调用的备案一样被人看押着。在宽阔的院子里,时光双车九宫们也把自己尽力地贴在墙边。屠先生思考时,视野里最好不要有任何干扰他的事物。

芦淼:“原来我还在上海?我闻到家乡的味道了。”

屠先生:“不是上海。”

芦淼:“是上海,屠先生。上海在您眼里只是一座城市,可以弃守可以占领。在我这上海人眼里可就是个梦想,一个夭折掉的现代中国的梦想。”他看看周围,“除了上海,哪里还有这样刚建好就被日本炸弹摧毁的现代厂房?国人一夕而碎的美梦,血和眼泪。”

屠先生表示同意:“那就是上海。”

芦淼:“您把驻地放在沦陷的废墟上,是要卧薪尝胆反击倭寇,还是仅仅是看中这里的荒凉和广袤?”

屠先生:“我很少做单一目的的事情。”

芦淼点点头,又沉默了。屠先生耐心地等待,他也被淋湿。

芦淼:“对不起,刚才在屋里对您无礼。”

屠先生:“对不起是天下最无用的三个字。”

芦淼:“所以您的手下从来没有说对不起的机会,可我不是您手下。对一位智者该有起码的尊敬。”

屠先生:“我也要求我的人尊敬青山——尊敬地杀了他。”

芦淼:“杀戮中没有尊敬可言。而我尊敬您,因为您总算与日本为敌,比起我们这些被剿杀通缉的人,您给他们的压力要大得多。虽然杀我们的也是您。”

屠先生:“我尊敬地杀掉了青山,种子们的指路明灯。”

芦淼:“这不好。青山说您从不废话,我也喜欢不浪费时间的人。”

屠先生:“是的。”手下愕然看着他向自己的囚徒低头:“我不会再废话。”

沉默。他们已经交锋数次,或胜,或负,或平,但一座山峰不可能征服另一座山峰。

芦淼:“好吧。办正事吧。”

屠先生几乎是友好地:“欢迎。”

于是发生了让手下们更愕然的事情:芦淼伸出一只手,要与屠先生相握。

芦淼:“屠先生,我一直在等着您的到来。等很久了,等苦了。”

手下错愕无比地看着屠先生与他的囚徒握手。

双车看了时光又看九宫:“难道他被咱抓住也是将计就计?”

时光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怜悯:“又一个青山一样来玩死谏的家伙。”

屠先生不关心也无须关心别的,他只是握手,看着对方。

芦淼:“等很久,自然是有事。您很忙,说实话我比您更忙。”

屠先生点了点头,他好像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

芦淼:“您从来不让能反抗您的人靠近,连青山都死在半路,只有我这样的囚徒才能和您的真人说上几句话。”他抬起他沉重的镣铐,“那么好吧,我把脑袋放在砧板上了,您随时可以砍掉它,我用这个来取信于您。”

屠先生淡淡地:“我早就不喜欢砍头了,没效率。说你要拿命来说的那些话。”

芦淼:“您究竟怎么看待日寇?”

屠先生:“清完了你们和若水,我会全力对付他们。我不介意砍他们的头。”

芦淼倒微有些意外:“没想到屠先生会这样同仇敌忾。”

屠先生:“不,只是为了效率。他们总是害怕比他们更残忍的人。”

芦淼苦笑,真是旗帜鲜明的屠先生逻辑:“您是否觉察到这回的事变有些不对?”

屠先生:“太多不对。起得蹊跷,之后日本人简直把上海放给我们做互杀的射击场,并且恨不得在外边贴上请勿打扰的条子。我还不知道他们具体的阴谋是什么,可他们一定很高兴看国人兄弟相残。”

芦淼又一次意外了:“您居然用这四个字?”

屠先生:“借用你们心里的四个字而已,别抱希望。”他冰冷地笑笑,“相残又怎样?皖南之变,我怎能不杀些共党以明立场?最好乘机把你们清出上海。若水蠢蠢欲动,我不下手,还等他缩回壳跟我拼命长?至于日本人,我只要杀你们两方杀得够快,回过头来时,他们就是预备了黑枪也会扔掉——这你都看不明白?”

芦淼愣了一会儿:“您确实是火中取栗的高手——可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屠先生:“机会一旦被抓住,机会就无限增加,不劳你水水火火地费心啦。你的话讲完了?”

芦淼苦笑,一种认了命的苦笑:“总之不是为了你私人的王国。为了民族,请您谨慎和保重吧,我们的死敌。”

屠先生不置可否,却忽然抛出问题:“你是红先生吗?”

芦淼:“您这样搞下去,会让每一个人都成了红先生。”

屠先生点点头,他的青年队手下早在他的细微暗示下潜近,把一个针管扎进芦淼的身体里,注射。青年队夹住他们的囚徒,等待着那具躯体瘫软。芦淼在迅速发作的药效中盯着屠先生,他恨这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直到失去知觉。屠先生在雨里站着,沉默着。

芦之苇父子俩已经吃过饭,应小家在收拾碗筷。

芦焱:“你别收拾,家里用人都是干吗的?”

芦之苇:“我吃饭时不喜欢旁边有生人呢。生人犯琢磨,琢磨伤胃口啊。水果。”

应小家:“就去拿。”

芦焱:“我去拿我去拿。”

他抢先站了起来,从某个角落拿出他事先藏在那里的纸袋。

芦之苇的牙签一下把牙龈捣破了,他看着芦焱从纸袋里拿出的荔枝。

芦之苇:“什么玩意儿?”

芦焱:“一骑红尘妃子笑啊。”

芦之苇:“老子知道荔枝来!这在上海也算得上品的水果了。我是说你什么意思?”

芦焱:“发薪水了呀。”

芦之苇:“你那点薪水不是还在赔着吗?破车加破包,居然被人敲三个月薪水,吊死在花园里算了。”

芦焱气恼:“是不是你指使的?”想想自己的任重道远,又忍气吞声,“孝敬你的。老大在城隍庙给你买点心包当东南亚特产,我这可是正经刚下船的。”

芦之苇:“孝敬两字你会写吗?小家给我剥。”

应小家给他剥了直接送到嘴里,芦之苇瞧着芦焱生气。提大包的随身就有笔,芦焱找张纸片,写上“孝敬”两字放在芦之苇面前。

芦之苇:“拿回去贴你床头,睁眼就念一遍。哈哈,很甜。”

芦焱:“你不能白吃吧?”

芦之苇:“我吃你的东西叫白吃?你白吃我多少年了?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你掏钱的东西吧?有什么事就说,看你那一脸要求人的样。想求人不要让人看出来,人家会漫天要价,知道不?”

芦焱:“你精成那样,我有什么你会不知道?”

芦之苇:“有女人是不是?我知道你最近跟老卞那傻女儿混得近,可你要当真你就疯了。你以为你家房子比她家大就叫门当户对?人是活的,就不要比死的,你出五万我也出五万才叫门当户对,这生意才有得做——我是不会给你出这个本钱的,掏钱把自个儿子变成个空心大少,这种蠢事不会发生在芦家。”

芦焱拍着巴掌提示说得得意忘形的父亲:“清醒清醒,看这边。老家伙怎么那么喜欢把小的乱配对?你是做信托中转的吧?”

说到这行当,芦之苇来劲:“那是,现在这乱世,没本钱的生意数这个最好做。八国联军的钱,日本鬼子的钱,各大家族的钱,各种的黑钱死钱,能潜到水底就只管捞吧,路子对了就跟端着壶香片去打劫一般。”他叹口气,“可惜你脑筋不够使。”

芦焱:“我有一笔钱……要中转。”

芦之苇忽然清醒了,炯炯地看着芦焱:“你有一笔钱?你的钱?”

芦焱:“我这些年在外头赚的钱……”他自是编好了父亲能接受的话,“想拿来做生意本钱。至于中转费用,你少要点?”

芦之苇:“多少?够不够你挨那顿揍的医药费?”他又从应小家手上啃了一个荔枝,“味道不错,就是少了点。你要孝敬我何不买个十斤八斤的……多少钱?”

芦焱:“两块五。”

芦之苇:“两块五的信托中转!我至少拿十一的抽头,能赚二毛五的抽头!”

芦焱:“我以为你问荔枝呢……要中转的那个是五十……”

芦之苇:“多多了,我能拿五块钱抽头……也别中转了。”掉头对应小家,“小家,拿五十块钱零花给他,我这儿子从不跟我谈钱,值得奖励!”

芦焱一咬牙:“五十万。不是日本人的伪币,不是法币,是硬通的银圆。可我绝不能给你十一的抽头。”

芦之苇和芦焱,父子俩大眼儿瞪小眼儿地僵在那儿。

芦之苇开口时很平和:“其实呢……你老子以前穷疯了的时候,看见花旗洋行的金库也想是自己的……其实你把守金库的打死,再把巡捕房灭了,再把美利坚国灭了,它确实就是你的。”他很和气地,“好好商量一下吧,也有我的不对,三个月身无分文,在上海,人会疯掉。我每个月还是少少地给你点零花钱吧?五十?”

芦焱:“咱们先说这五十万。”

芦之苇:“黑钱?死钱?在哪儿?”

芦焱:“死钱。被冻在渣打银行,分文动不了。”

芦之苇仰天怪笑:“渣打银行?五十万死钱?你倒是真敢说!我陪你做这大梦?”

芦焱:“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跟你谈过一件事情。”

芦之苇不理,起身,走人,上楼梯。他完全不认为芦焱是在胡诌或者做梦。

屠先生站在雨里,似乎看着他的手下,又似乎没看。他终于看定了双车,双车忙低了头,他确定屠先生在看着他。

屠先生:“双车,你对他太好了,他居然有思考的自由。而这样的人能毁掉你们的心智。”他向在场的人交代他的判决,“他不光不能再见天日,还要不能动弹,让他听才能听,让他看才能看,不用给他吃,靠注射活着就行了。疼痛和饿肚子都是让人不能思考的好办法。”

屠先生看着站在一群手下之外的邱宗陵。

屠先生:“能知道多一点总是好的——送讯问处吧。走。”

穿过那些迂回的空间,能与屠先生随行的只有时光一人。

屠先生轻声:“双车是个蠢货。那家伙根本不是红先生。”

时光:“那您为什么不说?”

屠先生:“因为他远比红先生可怕,假以时日就又是一个青山,对你的威胁。”

时光沉默,屠先生眼睛中有点冰冷的温暖:“时光,九宫说你很久没有睡过了。是杀了青山后再没睡过,还是从我说要来后再没睡过?”

时光:“先生说要来后。也不是没睡,盹还是有的。”

屠先生轻轻摇头:“太不像话了。”他扫一眼时光,“你在想什么?”

时光:“我想回上海。”

屠先生:“我更希望你去睡觉。”

时光:“我睡不着。拉和老陈说的很可能是真的,那就是我的失职。我得去把那鬼地方再清理一遍。”

屠先生:“那你就永远不要睡了,我们就是活在阴谋中间的。”他站住,向青年队递了一个不易觉察的眼色,“只是因为这个睡不着吗?”

时光:“只是因为这个睡不着。”

屠先生拍他的肩:“那你现在可以睡了。”青年队的人给时光注射了一支针剂。“睡吧,我来这里的一件事就是想给你安宁。要命的不是你这种年轻人都爱想的对错,是你为对错想了太多。”

时光在袭来的睡意中挣扎,九宫和一个青年队抢上来搀扶住他。

时光:“……先生……这不是……睡着……”

屠先生:“只要能休息好,它就是睡着。不忧不虑,扔掉那些人心里的垃圾,时光。”

时光终于在挣扎中沉沉睡去。屠先生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然后向其他人说:“他再来见我的时候,要像新的一样。”

叶尔孤白的金行里,两个人自觉很有杀伤力地互相瞪着。

芦焱语速急促地开炮:“这笔钱,不是借贷,只是寄存,您根本没做一分一厘的投入。就算借贷,百分之五的抽成已经可以叫高利贷,百分之十就干脆是牟取暴利,您现在要的是百分之二十!而我们在谈的是五十万,仅仅是利息就足够支付你的佣金还绰绰有余!”

叶尔孤白:“您在说白道的规矩,而我们现在在谈黑道的事情。”

芦焱哑然:“一个洋人来说黑白道?”

叶尔孤白:“我入乡随俗,并且黑白通吃。并且您什么都说了,就没说这是一笔死钱。您知道什么是死钱吗?您的账户密码不过是找到这扇门,我的手段和关系网才是开门的钥匙——您在干什么?”

芦焱:“您已经说了很多遍什么叫死钱。而我就说一遍,您知道什么叫死吗?”

叶尔孤白愣住。

芦焱大力发挥:“死就是以前做过的事一瞬间从您心里划过,您都来不及一桩桩后悔。您好像被扔上一列您不想上的单程车,看着站台远去——我是个亡命徒,这个我深有体会……”

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狰狞的时候,一支大号手枪的枪管子顶上了他的脑门。叶尔孤白以一个商人的谨慎研究着他。

叶尔孤白:“描述很生动——那您要上车吗?”

还好,芦焱早被枪顶皮实了:“我的后台很强大。我们会共一辆车。”

叶尔孤白:“得了吧。我闻得出来,您根本没有后台。”

芦焱拿脑袋去杵枪管子:“您再好好闻闻,我的后台强大又残忍,为了百分之二十的损失他们会要我的脑袋,之前先切掉您的。”

叶尔孤白放下枪,芦焱舒口气,坐下。

叶尔孤白:“好吧,您不怕死。为了五十万上海会有一半人不怕死,包括我。可那不表示您能够杀人。”

芦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他应该把枪抢过来。可叶尔孤白把枪放进了抽屉,息事宁人地拍拍桌子。

叶尔孤白:“好吧,就这样。您尽快证明您有一个令我畏惧的后台,否则我收取百分之三十的佣金。”

芦焱大叫:“不是百分之二十吗?”

叶尔孤白:“您傻吗?如果您没有后台,我怎么会甘于挣那区区的百分之二十?”

弄巧成拙的芦焱愣在那里。

贫民窟,屋子里很暗,小欠身后站着两个人。尽管面对的是完全丧失了斗志的小欠,两人仍是剑拔弩张的架势。

小欠盯着油灯,他不想看坐在对面的冯河虎。

小欠:“杀屠先生这件事,我觉得你是存心让我们去死。”

冯河虎:“是先生要杀的。”

小欠:“先生说他没这个意思。”

冯河虎:“你们胜,就是他的主意。你们惨败,他就没这意思。说到皮厚心黑,先生举世无双。”

小欠:“污蔑。”

冯河虎:“是赞扬。”他不想太刺激小欠,“我也为此次殉职的十三壮士难过。”

小欠抬头看着冯河虎,冯河虎在黑暗里,他只看得见黑暗。

小欠:“不是壮士,杀日本人叫壮士,我们在杀自己人。”

冯河虎:“有什么办法?这是若水先生和屠先生的私怨,却把我们全拖进去,连你的家小都拖进去,看搞成了什么样子?”

小欠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先生完了。”

冯河虎:“哦?”

小欠:“这次他差点死了,只要屠先生的人多转一下脑子。先生吓破了胆……吓破胆的人,什么也不敢做,完了。”

冯河虎:“那你们这些对他最忠心的人怎么办?”

小欠:“是我。没我们了,就剩我一个了。”他愤怒地瞪着他所在的黑暗,“你明明都知道的!都死了!所有跟着先生的老人儿,不是这里的墙头草,都没了!打生打死为的什么?我在保护什么?”

冯河虎:“保护什么?一大一小,一女一男,两个呗。”

小欠像是被狠狠地打击了一下,嗫嚅了半天:“是的……是的。”

冯河虎在暗影里走动:“能撑到现在,你也算得上强人啦。如果就此倒戈,我不会动你家人,先生一死,屠先生那边也不屑动你的家人。”

小欠:“如果就是要先生死,你把先生的下落告诉他们不就得了,何必来勉强我做这不忠不义的事。”

冯河虎:“所以你就只是个干脏活的手啊。船帮不想做屠先生的狗,何以自立?除了若水我们还有他看得上的筹码吗?所以若水死,得死在我们手上,活,得捏在我们手心,是绝对不能告诉他的。”

小欠:“……原来是要占山为王。”

冯河虎:“擦屁股的事我是做够啦,你还没够吗?你愿意一起对付若水吗?”

小欠的嘴唇抽搐,冯河虎满意地看着并且凑近,一个垮掉的人更让他觉得可信。

冯河虎:“什么?”

小欠忍无可忍地:“你知道我会说什么啦!”

他说完倒平静了,血平静地从耳朵里流出来。冯河虎递给他一块青布手帕。

冯河虎:“好了好了,这事完了去治治。跟我一起做草头王,保准你快活。”

小欠苦笑:“快活。”

冯河虎:“若水再没有忠于他的人了,他没牌了。”

小欠:“是的,他没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