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芦之苇站在窗口,巡街们在街角,拿他们的手电筒明明灭灭地摁着玩。那一定会被路人理解为无聊,但被芦之苇那么专心地看着,似乎有了某种意义。芦之苇在抽雪茄,这时候他绝不是土包子,而是一个真会品雪茄的行家。

芦焱也站在窗帘后窥看着:芦天伦笼着双手,老鬼似的在院里巡视,寻找新招来的佣工的毛病。芦焱看见唯一的老佣工岳胜在擦车,芦天伦对他指指戳戳,他就像一块木头,没有反应。

他抬头看芦焱,也像看见一块木头,然后钻进车里调试引擎。芦焱回头去翻他哥的衣柜,今天还得上班。他顺手把一把裁纸刀塞进口袋,上海比两棵树更安全吗?他不知道。想起丢失了脚踏车和公文包,芦焱的心情十分沮丧。他走下楼梯,应小家把一手巾包子给他:“你起来晚了,拿着路上吃吧,早饭。”

他最需要的一点暖意居然是离他最远的人给他的,他也没法不注意到应小家眼里的期待和询问之意。

芦焱:“谢谢,昨天太晚了,我没法说。”

应小家:“没事没事。”

应小家的表情瞬间恭谨起来,那是因为芦之苇下楼了。

芦之苇:“跟老东西们玩牌去喽,宰他们的肥羊!”

芦焱听着就没好气:“小心被人宰。”

芦之苇得意扬扬:“老子把钱往天花板上扔,粘在天花板上的才是他们的,掉在地上的都是我的。”

芦焱向应小家点点头,拿着一手巾包子跟在父亲后边。芦之苇上车,芦天伦很殷勤地送行。

芦天伦:“老爷大杀四方!二少爷又去磨炼去啦?”

芦焱不理他,而岳胜发动了汽车缓行,他父亲和他同一时间出得大门。芦焱出了门,身后引擎忽响。

回头看,他那鬼爹已向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芦焱只好赶着路啃他的包子,包子还热,心里凄凉。

街头,黄包车夫很警惕地看着一个低着头向他靠近的人。那个人是小欠。

车夫:“你们那活干得糟透了。最后那点还堪用的人都让你败光了。”

小欠:“我还活着。”

车夫:“你活着又有什么用?现在活着的全是冯河虎那帮垃圾了。”

小欠:“是冯河虎想排挤先生嫡系的势力,先生又全没发话——我想见先生。”

小欠坐在黄包车上,车夫飞快地跑过雨中的街头。他们像在逃避,像在被追杀——实际也是。

小欠:“慢一点!”

前边路口一辆汽车狂驶出来,车上的九宫在寻找着什么,小欠低了头,车夫也以正常的步幅蒙混过去。但那没有用,屠先生的青年队是中国嗅觉最灵敏的一群猎犬。汽车跟上了他们。

车夫:“小欠,保护先生。”

然后他开始狂奔,这等于挑明了,后边跟着的车开始加速。小欠在一处弄堂口跳下车时,听到后边的枪声,车夫死了——至少在小欠心中如此。他在雨夜的弄堂里狂奔。

摆脱追踪之后小欠蜷在里弄的死角里换上一套衣服,衣服是事先藏在一堆杂物里的,藏在这儿的不光是衣服还有枪。他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他必须带上的东西——从青年队手上得来的那两张照片,昨天才照的,新鲜。他离开,在里弄里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他的生活似乎注定了这种拐不完的弯。

他的目的地是一扇小到简陋的门,周围堆了比家居多得多的杂物,这似乎是一家店铺的后门,他进去。从浴室里透出来的蒸汽弥漫了这里的换衣间,赤裸的人体在蒸汽里走动。小欠在柜边脱去自己的衣服,脱至赤裸,并且拿出柜里的用具。现在他成了一个擦背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枪放在用具里。他又看了看那两张照片,在他看的时候,耳孔里又开始流血。他拭去那似乎永远无法止住的血。蒸汽弥漫,无法看清那些赤裸的皮肤,慵懒、平静、昏昏欲睡。

擦背的小欠从其间走过,像这里游魂般走动的人一样麻木,看不出他心里的狂风暴雨。他径直走向某个位置,坐下,一个老迈的背脊在那里等待他的拭擦,他很熟练地开始忙碌。

小欠:“先生,还没到上海我就想见您,还在黄河西渡的时候我就想着见您。”

若水的声音在蒸汽中焦虑而暴躁,湿重得像能掉在地上,就像那次和青山对话一样,我们看不见他,但是能觉到那颗在热锅上煎熬的灵魂。

若水:“你急着见我干什么!难道我几句屁话,烦着你的那些事就全像这蒸汽一样飘散了?”

小欠:“……我只想知道你还好,先生。”

若水暴躁地:“当然还好!没死就是好!”

小欠叹了口气,满腹心事重得能压死他,可他不知从何说起。

小欠:“那我们去刺屠先生时您怎么不发话?冯河虎说是您的意思,您不发话,我真以为是您的意思……”

若水:“难道不是因为他要挟了你的家小?”

小欠愣了:“难道是先生您……”

若水只冷笑了一声:“自始至终,死的哪一个不是我若水的手足亲信?难道我会逼着你们自杀,做这种自挖心肺的事情?”

小欠:“我知道。是我们在屠先生面前屡战屡败,冯河虎生了异心。他也没有改投屠先生的心,只想耗尽了您的亲兵,他好自立山门。”

若水:“他一向就很有野心。到合适的时候,我会让他知道死字怎么写。”

小欠:“可是……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先生?”

他斜睨着他那些擦背的用具,那下边有他的手枪。开枪?在他敬重如斯的人面前,连想一下开枪这件事都十分艰难。

小欠倒像在说服自己:“冯河虎拿他们要挟我,屠先生的人也拿他们要挟我。我不敢去看他们,只知道这两头要下狠手都是分分钟的事……我怎么办?”

他一只手在给人擦着背,一只手偷偷靠近他的枪。

若水:“怎么办?能怎么办?被人耍了狠,你就得比他狠。他以为捏住了你的要害,你一刀砍了这要害,让他手上抓的什么也不是,他就死定啦。”

小欠:“什么也不是?”他摸到了他的枪。

若水:“什么也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跟小屠放对,你得准备好杀敌一个,自损一千——就杀小屠一个。”

小欠不再说话了,他抓住他的枪。

若水:“或者你就趁现在一枪把我崩了。我知道,你早已气馁,雄心壮志,都跟着你被人捏住的要害化为尘烟了。”

小欠猛然抽搐了一下,如被电击,所有的忍耐都被一句话瓦解,他扔了枪,开始哭泣。耳孔里又开始流血,血滴在白色瓷砖地板上。

沪宁商会,芦焱戳着,挨骂。

上司:“见过偷的,见过骗的,见过往家夹带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第一天车就丢啦?连包也丢?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就是庙啊!弟弟!”

芦焱只是因为那颇带蔑视的“弟弟”两个字才抬眸一下子。

上司:“事情可大可小。大呢,你不用干了。小呢,扣薪。对你这种贼眉鼠眼的还有第三种法子,听说日本人也讨厌小偷……”

芦焱大怒:“我不是小偷!他倒是强盗!”

上司瞧着他翻个白眼:“你急什么?喜欢第三种法子?”

芦焱愣了会儿,想着一路上那些人,缓和:“……喜欢第二种。”

上司:“孙子都喜欢第二种。可你这孙子,一月薪水够买一辆车吗?还有那包,真皮的呢——三个月要白干啦。”他又一次拿大信封敲着芦焱的头,“沈副会长的件,走着去吧,这个不会拿来换钱了吧?”

芦焱开步,他捏着那个大信封走在街上,心情与体力都近于衰竭,除了脚踏车,他甚至也有些怀念自己的包了。脑袋上挨了一个小石子,抬头,几个无所事事的混混在跟他寻衅。芦焱退一步,掏出他那可笑的裁纸刀,握在手里。

这几个混混却走人了,让芦焱难得有一回扬眉吐气的威风。

芦焱:“老子明天还从这里过,有本事你们候着!”

门闩:“得啦得啦,明天我可未必有空再盯你一程。”

芦焱回头,门闩正掩上衣襟,盖住枪柄。芦焱悻悻地开路。门闩只好跟上。

门闩:“我说二少爷,我盯了你六站地,总算是确定没人跟你。可我就一直纳闷儿,你不知道可以坐电车的吗?”

芦焱把他那价值一百块的衣服袋底翻给门闩看:“虽说我家家教不好,可那种偷老爸家当出来卖钱的事还是干不出来的——那就挺着。”

他把口袋翻回去的时候,门闩往他口袋里塞钱。

芦焱:“你住哪儿?”

门闩:“穷人,当然是住棚户区啊。”

芦焱把钱塞回去:“我住的那房子足有四亩地,我是说一层楼,有三层楼。”

门闩苦笑,不再勉强,只是跟在芦焱旁边,倒像陪走的。

门闩:“跟你分手后我就一直在想,怎么让你相信,怎么让你把种子交给我们。青山这家伙又什么也没留下来。”

芦焱:“这很重要,你要没招,我就只好永远送着这十几个会长们的闲言碎语,真该送的东西倒只好捂着。这又很难,这一路上过来除了死人我真是啥也不信了,更别说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假货和绑架。”

门闩:“我想不出来,索性不想了。”

芦焱看他一眼,露出失望之色:“你要想啊。那东西太沉,我快被压死了。”

他甩下门闩只管一个人走,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而门闩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喂,我不去想招让你信任了,因为你已经任何招都不信了。我只是想让你自己去看看,然后,你自己判断。”

芦焱回头,看着他。

血滴在白色的地板上,红得触目惊心。小欠在哭泣。一块毛巾摔在小欠赤裸的身上,那来自若水。

若水:“我知道,要你杀了我,你宁可杀了自己。我知道,你们一个个跟着我,十几年的,几十年的,那份忠心。”

小欠:“可他们都死了,人死之前就死掉了壮志。我们图什么?图什么?先生,我的命,加上我老婆孩子的,都没法让我开您的黑枪——可我们图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句话很需要勇气,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擦掉。地上的血幻化成集中营的血。幻化成他们每天被拖出去的尸体。幻化成被他和芦焱杀死的手下。幻化成在雨地里抽搐了一个晚上的树海。幻化成小欠在芦焱面前哭泣:“我再也不会跟你作对,我要杀光日本鬼子。”幻化成从悬崖上跳下去的芦焱。

小欠:“先生,别杀了,我们在被日本人杀呢。”

若水:“你在说什么?”

小欠:“我们正被日本人拿刀慢慢割死。”

沉默。

小欠:“我没法为我那一家子向您开枪,我就只好照您说的,当他们什么也不是。可我得跟您说这句话。高泊飞以赌自废,燕飞熊索性啥也不想了,因为自打同胞相残,我们就不知道在干什么了。打日本人,打日本人好不好?那就连冯河虎也不敢掀这些风浪了。”

沉默。

若水的声音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要等杀了小屠之后。”

小欠:“我搭进去十几条人命,恐怕连他的真人都没见着!”

若水:“那我就退,我就败,我输掉所有地盘。他胃口大,我拿所有东西来填他的胃口,哪怕是这把老骨头——撑昏了他,撑晕了他。”

他充满了讥诮和仇恨的笑声,那笑声让小欠发寒发冷。

若水:“直到他以为上海是他的,他进上海。知道吗?像他这样权势滔天的人,在上海遇过刺,并再不进上海,是他的心病和笑话。他必得进上海,那在他的心里,形同加冕称王——他一心想做这地下世界的王。可老子仍是王。”

轰然一声枪响,小欠直愣愣地瞪着在他眼前爆开的那个头颅。黑衣在蒸汽中出没,训练有素的枪口指着一切可能的方向——屠先生的青年队,由九宫带领。小欠瘫坐下来,带着溅了一身的血迹。若水之死让他反抗之心全失,连坐着也嫌累,他躺倒在地板上。血在慢慢地渗开,白瓷砖地板不渗水,死者的血无穷无尽地扩张。青年队掩近,用枪指着那具老人的尸体,也指着小欠。九宫又开了几枪,直到确定那个老人再无生机。

九宫:“知道我们为什么能跟到这儿吗?因为拉你来的那家伙,他也有家小。你以为他死了?当然,现在他死了。”

那名小欠以为已死的车夫被架了进来,一枪击毙。小欠被踢了一脚,像对一具尸体。

九宫:“做这行的人,就不要有家小——我们都没有家小。”

门闩和芦焱走过陋巷。门闩要求芦焱套上了一件适合这穷街陋巷的衣服。一路无话,门闩没做任何说服芦焱的努力,他试图把一切说服交由芦焱的眼睛。他们去的是在这里都属于最穷最不堪的地方,门闩和芦焱先后走进一扇门,这门被杂物挤得勉强能塞进一个未成年人。芦焱瞧着近在咫尺的一支燧发枪。那支古老的枪持在一个伤重近残的人手里,若不是门闩说了声“自己人”,说不定早已击发。芦焱对着那半张脸愣了会儿神,然后打量这即使在贫民窟中也是拿来堆杂物的空间。低矮昏暗,几个佝偻而带伤的人出没于破烂之中,他们的床是用木条和纸箱子搭出来的上下铺,上铺还好,下铺根本就是一个鸽笼。

门闩:“你一路往上海挣命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想,我们要去的地方什么样子?同志、组织、安全、舒适、食物、干净的床,应有尽有?可这儿就是,一群奄奄一息的人,一个叫花子窝。被三方清剿,就还剩这么多。”他看了看芦焱,“我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也是,觉得死在大沙锅也许省心一点。然后我明白了青山那么老奸巨猾的家伙也只好死,因为除了他的命,他没有别的牌。”

芦焱看着一个伤员的伤口,轻声嘀咕着,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门闩:“对,很可能是骗你的苦肉计。我的背后要是屠先生或者若水,布置这么个局轻而易举。可我只能把你带到这儿,你信过的人都已经死了,现在,信与不信,在你自己。”

芦焱沉默,叹了口气:“摊在我前面的是个什么呀?”

门闩:“你自个儿选择的路呗。”

芦焱:“那就让我自个儿待会儿。”

门闩走开,顺便还嘱咐别人:“别打扰他。”

但芦焱去打扰别人,他并没老实坐在那儿,而是去照顾一个伤势最重的人。

门闩小声:“他快死了……靠这个来辨别真伪是不是不大地道?”

芦焱:“辨你个鬼,我真在照顾他。”

芦焱照顾伤者,一直到他平静地睡去。然后他放下水杯,帮那人掖好被角。

门闩探探那人的颈根:“死了。”他看着死者的表情,“不过他走得很平静,因为我告诉他,种子已经到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不要觉得是死给你看的。”

芦焱看着那个人的生命一点点逝去,他向门闩低声咆哮:“换成你!你会怎么办?”

门闩:“我会确定他真的死了,然后再拿出一份假货做个试探,好让骗我的人露出马脚。得啦,兄弟,我知道什么叫怀疑。因为怀疑,我做了屠先生的打手,因为信任,我回来跟你们过这要啥没啥的日子。”

芦焱:“我没预备假货,因为我一直以为我拿到的就是假货。无论真假,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们。”

门闩伸手把他止住:“先不要说。等岳胜回来,我们一起去取。”他苦笑,“我跟他是现在仅存的两个打手了。”

芦焱:“上哪儿去取?不用去取。”

门闩是真个惊讶了:“……你是说你把它随身携带?我这辈子搜过无数人,你是搜得最彻底的一个,你把它吞肚子里我都找得出来。得啦,骗我这样的人你要换个招。你把它藏哪儿了?就算让我再跑一趟西北我也毫无怨言。”

芦焱:“真的不用去取。”他犹豫了一下,再次确信这些人可以相信,“只是需要很多的纸和笔,还有很多时间。那玩意儿鬼画符一样,错一点可就谬之千里。还有,我大概不能回家了,包括提那活见鬼的包,因为我所有的时间都得用在这里。”

他很清楚这屋里人都把他当作了怪物。

门闩挥手,让所有人各忙各的。他几乎是挤在芦焱身边。

门闩:“你……”

芦焱:“对。”

门闩:“等我说完你再说对,因为我还是不信——你把它背下来了?”

芦焱不耐烦地:“对。”

门闩敲他的脑袋:“这里边?”

芦焱:“对。别敲。”他恨恨地,“在两棵树你砸过我的头。”

门闩惊叹:“幸亏我当时不知道,否则只好照自己脑袋开枪了——有多少?”

芦焱拿手比了一个一指多的厚度:“一本书,一本大概得看两天两夜的书。可你看不下去,是个人就看不下去……根本是一堆连词都组不成的乱字。”

门闩:“那你把它背下来?”

芦焱:“我觉得它是假的,可把它给我的人没说真假。我想,万一是真的呢。”

门闩摇头:“这不够。岳胜那样的军人,或者我这样的刺客,有可能,可你压根儿是个随心所欲不知所谓的死老百姓。”

芦焱看看他:“好吧,因为我在假装。”

门闩:“假装?假装什么?”

芦焱:“假装这半辈子没被屠先生逼成空白,假装假装只有我是真的,我心里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否则这些年真的没法过。对自己假装最难了,所以我把它背下来……像真的一样。”

门闩:“就是真的。”他拍拍芦焱的肩,让芦焱表述自己的情绪,而他立刻投入实际的计划,“今天是不行了,今天太晚。我们往后得挤出一切可用的时间,把你脑子里的种子搬出来生根发芽。不过,我不同意你离开家,你也不能辞去工作。”

他指了指周围,“这里不安全,我们损失不起你。”

芦焱:“我已经被人骗过一次,劫过一次。”

门闩:“可他们好像没有恶意。而且我跟岳胜时时刻刻盯着你,他们好像放过你了,你现在身后很干净……我也搞不清他们是谁,要干什么。”他挠了挠头,“青山知道你会回家,也知道你在家是安全的……青山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否则不会做此安排。”

芦焱:“青山死了。”

门闩:“所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时间是最好的老师。”

芦焱看着门闩:“可是时间也杀了他所有的学生。”

门闩毫不动摇,芦焱只能回家,但他回家时比早上出去时要振奋得多,那是因为脑袋里藏着的种子终于有了个寄托。车停在早上停的地方,他那老爸似乎已经回来。岳胜在钉通往花园的栅栏,这活本不是司机干的,可在他家也是平常。芦焱毫不同情,因为岳胜盯他的眼睛仍是死鱼眼睛一般。

另一双死鱼眼凑上来,芦天伦:“二少爷今天回来得真早!我是真心说早!”

芦焱:“你能不能把那些假意的都省了不说?我耳根子也安静许多。”

芦天伦:“我就是个把家的门,门轴子开开关关还有个嘎吱响呢。”

芦焱:“打小我就瞧着你学我爸的阴阳怪气。他是阴阳气都有,你是都缺,学不好就像岔了气。”

芦天伦色变。芦焱懒得理他,径直上楼。偌大个楼里空空落落,芦焱早已习惯,在路过走廊时也习惯地往父亲的书房瞅了一眼。门虚掩着,依稀听到父亲的呻吟声。芦焱进去。

芦之苇面色灰白地坐在椅子上,应小家在给他捶背。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芦焱回家以来还没见过。芦焱仔细看,发现那衰老源自沮丧。

芦之苇:“小家啊,去给我泡壶龙井,没个三泡三滚就不要拿过来了。”

应小家应声去了,看芦焱一眼,是期待和提醒。

芦焱:“怎么啦?”

芦之苇悻悻哼一声:“走在河边湿了鞋……打牌输钱了呗。”

芦焱:“一帮老家伙打那么大干什么?好啊好啊,你现在赢了也不叫暴发,输了也不叫破产,反正是一辈子吃住不愁——吸气,呼气,放轻松。”

芦之苇:“那要赢了就是个活,输了就是个死呢?”

芦焱:“得啦得啦,你们一帮老家伙就算打到当场脱裤子也出不了人命。”他胡乱翻腾着父亲的肢体,“哎呀,老家伙在外头受了气啦,我看看没少部件吧。老胳臂老腿都在,老骨头嘎嘣响。哎呀不好啦,这被哪头老畜生打出大块青来?你儿子我操刀去跟他玩命……原来是块老人斑。”

芦之苇泥菩萨一样由他折腾,从绷着脸到带着笑:“你那条狗命舍得卖给你老子的事?”

芦焱:“看什么事了,要是我老子被人伤了辱了那自然得玩命。要是我老子在外边欺负人……嘿,还得先看被欺负的人是不是够身份是吧?”

芦之苇笑骂着把他推开:“没伤没辱,输点小钱。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吧。”

芦焱凑过去研究芦之苇的头发:“染的吧?你倒是留根黑的给我玩。”

芦之苇由着儿子胡闹,沮丧变成感伤:“人生苦短啊,儿子,我想你哥啦。”

芦焱:“召回来!几年不归家算个什么玩意儿?”

芦之苇:“联系不上。啊!”他痛叫一声。

芦焱拈着几根头发:“这有几根黑的,我帮你拔了。”

芦之苇劈头盖脸打将过去,忽然猛醒:“你有什么事?”

芦焱:“什么什么事?”

芦之苇:“你这么舍得花时间陪着我,必有所图。什么事?”

芦焱:“就不能是父子之情啊?”

芦之苇:“也是也不是。我对你动之以情是必有所图,你也是蓄谋已久志在必得。真真假假真亦假,假假真真假亦真,这东西你老子玩了一辈子,难道被你几根头发就拔走了?”

芦焱装傻充愣,两人大眼小眼地瞪着,芦焱终于涎着脸笑了。

芦焱:“咱家能再住个人吗?”

芦之苇愣了一会儿,恍然:“你混来个女人?那也要看是啥样的,不能是个女的就往家领。”

芦焱臊得连呸了几口:“我呸呸——是你那边的……我直说了吧,是你那个估计比你还小了二十好几的丈母娘。”

芦之苇的笑容立刻没了:“门儿都没有。”

芦焱不气馁:“咱们家多的就是门。你是怎么把那女孩买……娶过来的?瞧她牵肠挂肚那样,最重要一条就是照顾她南京的妈妈对不对?你得在南京雇着人,找块地,费的这工本,来咱这儿,省了钱不说,而且有女必有其母,她妈绝不是个饭来张口的,又多个劳力,又多点人气,这生意,我都替你觉得划算!”

芦之苇东摇西晃地折腾自己那一屋零碎,连个动念的意思都没有。

芦之苇:“我们这样的人家亲家混居,是要脸面扫地的。”

芦焱:“你要怕这个,蚊子就叮得死犀牛啦。咱们这样的人家有贪便宜住商会盖的公私两用宅子的吗?你这格局合适吃喝嫖赌,可适合人住吗?别蒙我啦。”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应小家给我看她妈的照片,多少张照片都是一个脑袋一个表情,你不是抠到连相片都不舍得给人照,剪个人脑袋贴上的吧?”

芦之苇看看他,阴笑:“那哪能?剪个人脑袋贴上去,还是要再翻拍一次的。”

芦焱纳闷:“没省钱啊?”

芦之苇:“还更费了。”

芦焱看着父亲的脸,忽然感觉父亲又变了,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芦之苇:“果然是历些沧桑才长心眼儿啊,像小家这样闷在楼里的就是好蒙,你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也好,我曾给老天发过大愿,哪怕你把家产败尽,只要不是个傻瓜——看来放你出门还是对的。”

芦焱:“怎么能说到这事上来?”

芦之苇:“没什么。既然你一眼能瞧出蹊跷来,那就瞒不住你。瞒不住的事还瞒,我就是傻子。”他简单地结束,“她妈大概是死了吧?”

芦焱“啊”一声,竭力想在他这花样无穷的父亲身上看出个究竟。

芦之苇:“我不知道怎样死的。你口口声声把她住在南京的妈妈给接过来,你就没寻思过南京这两字表示什么?我那边刚把人安顿好,日本人就带兵杀将过来,连伺候她的用人都杀绝了,房子尽为瓦砾,你觉得一个老太太能在尸堆里苟存?我只好找人把多年前的照片变着花样换,再带点口信特产什么的,还有就是她绝不能出这门。”

芦焱看着父亲,迷茫着,突然一声嘶吼:“我们能这么缺他妈八辈子的德吗!”

芦之苇皱了皱眉:“你声音还可以再大,把小家叫来。她知道了这事,不外乎三种可能。其一,立马死了;其二,冲去南京找,然后死在路上;其三,杀了我,然后死在你面前。三三之数,我倒好奇会是哪种。”

芦焱愣了半晌,去关上半开的门。而芦之苇笑了,不光得意,亦有苍凉。

芦之苇:“怕她听到?我儿子学会妥协啦?他跟他哥换了名字,火上之芦苇,——现在他知道火也不是那么好的,有光有热,可离得太近了,要成灰的。”

芦焱愤怒,但声音低了很多:“……你怎么能这样!”

芦之苇:“那就我成灰你也成灰,连你哥也成灰,如何?火上的芦苇——你哥告诉我,你要他的名,我就想,老子的骨血,真他娘种性强韧。可又如何?全家闷头儿去死,没一个想着活?我能怎么办?甭管小家受不受得了明白,就给她一个明白?儿子,明白这事,世上能担当的人不多。来人间一趟,谁都想做个真正的明白人,可我又怕你成了个明白的妖怪。”

芦焱:“……像你这样的妖怪。”

芦之苇:“我是为了护住这个家,你不在,你哥也不在,你们回来时这个巢还得在。我只是为了小家好,人为了活着什么都得忍住,哪怕人拿把刀来撬你的牙。”

芦焱:“我只知道在你的考虑里,那女孩一定是最末一位的,甚至连最末都排不上,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芦之苇过来给他打开了门:“那你去告诉她。让我看见你还有十几年前的那股血性,还有蠢劲。”

芦焱死死地盯着父亲,他甚至从父亲的眼里看不出任何心虚。

应小家站在远处的窗口,看见芦焱过来,连忙装作清理窗帘。芦焱很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但他背后却生了眼睛一样,感受着那女孩随他迈过的每一步而生的失望。芦焱站住,应小家几乎已经把头埋在了窗帘里。

芦焱:“我……哪天我教你识字吧。”

他快步逃也似的走开。应小家将头埋在窗帘里哭泣。

时光站在青年队基地的废墟里,看着砖瓦堆中生出的一丛草,这丛野草比那些鲜花艳草更让他喜欢。废墟的另一头,双车正在给几个青年队递烟点火,套近乎,看见时光,便夹烟带火地凑过来,想起时光并不抽烟,连忙把烟踩灭。

双车:“时光老弟永远是这么早,闻鸡起舞光复河山的样子。”

时光:“你也早啊,才知道抽鸦片的也可以起这么早。”

双车忙看了看那几个青年队,确定他们没听见,又远远地摇手跟他们打招呼。

双车:“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

时光:“我现在明白了,上海这样的天地,双车兄才是游龙啊。”

双车:“什么游龙?地头蛇罢了,在时光老弟面前干脆就是一条蚯蚓。”他刻意放大声音让那边听到,“我现在知道啦,这儿虽然出了上海几百里地,可双车还是朋友遍地的,喝花酒,抱婆娘,七情六欲,酸甜苦辣,这些小兄弟戎马劳顿,真想带他们去见识一下。”

那边僵硬的脸们有了笑纹,让双车很受鼓舞。

时光:“告诉你,他们只是套你话,回头全做了记录上呈。”

双车的脸僵了:“……不会的,那哪儿能?”

时光若有所思:“一定会,否则就会有人把他们报上去。不过放心,不会怎么样,在混蛋地方待久了就会变成混蛋,混蛋地方也需要混蛋,先生心知肚明。”

双车眉开眼笑:“你这评的真是入木三分!时光老弟,我一直当你是天才,不敢和你过近……”

时光:“我是蠢材。”

双车:“那我就是劈柴。我最近才知道你那狠是对敌,对我这样的自己人都是善意。晚上,就今天晚上,我带你找个好地方松松骨头。”

时光很想拒绝,并看了青年队一眼,那帮青年队明摆着是把他当成外人了,这让他颇觉落寞。

时光:“到这里你还有地方喝花酒?”

九宫:“我是混蛋啊,世上还是混蛋居多,到哪儿都有混蛋作陪的。”

时光:“……我们出不去。”

九宫:“出得去!我和九宫都能自由出入。”他笑了笑,“不过带不带他你定啊,好像他又出去公干了。”

时光愣了一下,九宫都有事做,而他没事做,这真让他妒忌。

时光:“先生没给我下一步指令,我出不去。”

双车:“谁说的?他们说我们几个爱进就进,爱出就出,这里跟自己家一样的。”

一辆车驶来,几个青年队抬着一具包裹的尸体下车,不和人说话,但神情里充溢着惊喜。紧随其后的九宫表情更不同往常:不敢置信、憧憬、压抑的狂喜。时光听见迎出来的青年队充满艳羡的低语。“他们杀了若水。”时光震惊地看着带领小队回屠先生汇报的九宫。

九宫亲手解开了那个包裹,然后退到一边等待。时光和双车在远处观望。屠先生从屋里出来,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立刻走开了一些,他杀人如切草,可并不喜欢死人。九宫的晕晕然和那几个青年队脸上的自豪没能保持多久。

屠先生:“假货。”

九宫:“……小欠是在跟他说话,而且绝非装模作样。”

屠先生:“你听见这个死人亲口在说话?”

九宫:“是在澡堂,很厚的蒸汽。小欠装作擦背的,一边擦背一边跟他说话。”

屠先生仿佛亲临现场:“他只是提供了一个背给小欠擦,说话的是若水,也许在蒸汽里,也许隔着一道墙,也可能在水里。他总是这样的,随时把别人脑筋拽到一个错的方向。”

九宫闭嘴。其实他觉得自个儿杀了若水时倒不相信自个儿了。

屠先生:“小欠呢?”

九宫:“照先生吩咐由他自生自灭着。我们的钓丝已经太少了,如果冯河虎那头还是挟着一个若水的下落跟我们漫天要价,恐怕就这一条了。”

屠先生不再理会这事了:“陪我出去走走,一股死人味。”

屠先生出去,九宫们跟着。时光和双车站在过道上,当屠先生过来时,双车往后缩了缩,时光往前挺了挺。

时光:“先生。”

屠先生径直过去,似乎听不到这个声音,也看不到这个人。九宫也似乎听不到时光的声,看不到时光的人。时光茫然看着屠先生的背影,心都要碎了。他得为自己想想法子。

时光:“喝酒的时候别找女人。”

双车怔了一下,明白时光说的是喝花酒:“对对!时光老弟这样的人品,一般的俗脂庸粉……”

时光:“国色天香也不要。只要有几个人……”他看着屠先生的背影在过道上消失,心痛不已,“只是要几个说话的人。”

芦焱坐着,揉着自己越来越少笑容的脸。他看着这破屋里的人:门闩正襟危坐着,旁边放着满竹筒的笔,幸存者阿允正把整摞的纸搬过来,岳胜站在门口把风,他永远在警戒。所有的人都很庄严,因为芦焱正要开始做的事。

芦焱:“那我就开始吧。它很漫长,搞不好比我们走过来的这一路还要漫长。”

没人说话。只有门闩很庄重地把一摞纸放到了自己跟前,拿起了蘸水笔,阿允拧开了墨水瓶。但是芦焱望着草棚顶苦笑。

门闩:“不要是提笔忘字吧?”

芦焱:“那怎么会?我只是……”他揉了揉眼睛,“只是这一路上,我越来越明白,我们做这件貌似荒唐的事情,我们这些把自个儿当蝼蚁的种子,图的什么,为了什么。很高兴和你们一起,种子。”

门闩从笔上腾出手跟他握了握:“送死的人来了。”

芦焱把手松开:“天堂和地狱结成同盟,对付这世上软弱可欺的人们,所以我们要创建一个善良些的世界。种子让我们复苏,而我们是新中国的种子……”

门闩:“如果感慨完了,可以开始了吗?”

芦焱:“那就开始吧。”他舒了一口气,念出以下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话,“砂JK54话XD33晶KA3家QF75碴子01NG参天SS……”

门闩根本忘了记:“汉字加数字再加字母的密码?”

芦焱:“要再说一遍吗?如果你们是真的,应该就会有译码员。”

门闩:“有,青山早把他放在一个相当安全的地方了。我只是说你怎么把它们记下来的?”

连岳胜看过来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只怪物。

芦焱苦笑:“你们在一棵树等过天亮吗?”他怀念地叹口气,“因为人这辈子太短,而每一个黑夜又太长——砂JK54话XD33晶KA3家QF75碴子……”

门闩这回不再发呆了,埋头苦记。

芦焱回到商会,魂不附体地由着上司骂。

上司:“就算你饭钱都挣不着也不至于觉都没得睡吧?省出了吃饭时间不是正好睡觉?你小子老穿成这样不是半夜还去舞厅钓富婆吧?那也换张脸啊!”

芦焱黑着眼圈打哈欠。

门外:“喂,上头叫芦焱去!”

上司:“他顶什么事?马上我去。”

门外:“是上头的上头的上头!会长级的,点名芦焱去。”

上司:“还不快去!”他又把芦焱叫住了,把一张薪水单给他,“你这月的薪水。钱是一文没有,可薪资条还是要给一张的。”

芦焱把薪水单放进口袋里,怏怏地走开,一边擦着脸上的唾沫星子一边继续他的哈欠。

芦焱去敲卞融副会长的门,没人应。卞融今天居然在算账,她瞄芦焱一眼,继续看账,很敬业的样子。

卞融:“你等一下,我正忙。”

芦焱立等,偷偷打哈欠。

埋头账目的卞融:“今天没心跟你开玩笑,放庄重一点。”

芦焱:“我已经很庄重了。”

卞融终于算好了她的账,拿着她的眉笔站了起来。

卞融:“站好,现在是算账的时间。”

她用眉笔在芦焱的脸上涂鸦,芦焱不但没躲闪,而且还很配合。

卞融:“你这人……怎么回事?脸不要了吗?”

芦焱:“我给过你一块沾了机油的手帕,你害得我很怀念我刚擦过就丢了的脚踏车。”

如芦焱预料,卞融觉得无趣便罢了手,只在他脸上写了“卞融至此一游”几个字。

卞融:“这笔账算完啦。另一笔,二十万。”

芦焱:“……什么?”

卞融:“两大会长合伙做的一笔生意亏了。我还当那两个老滑头永远不会亏呢。”

芦焱想起他那老爸那天的反常:“好大手笔,一亏二十万?”

卞融:“不,他们亏了十五万,各摊七万五。我是说我要赚的,二十万。”

芦焱:“……你要赚的?”

卞融:“我天天坐在这里,当然是要赚的!我爸说我要再这样下去,沪宁商会就百分百姓了芦,我得让他看看。”

芦焱赞美:“二十万那么整啊,你赚钱都赚得这么工整的。”

卞融:“别打哈哈。我费了很多心血经营的,投了五万,是我的全部资产。赚的当然不是二十万整。”她看着账本,“二十四万三千一百,我四舍五入了。”

芦焱:“有这么四舍五入的?舍掉了四万三千一?百分之四百八十多的收益?上海的骗子可比西北多啊,当然这是大城市的象征啦,我都遇到过。”

卞融:“何思齐,你的算术很不错嘛,这就更好了。”

芦焱:“国语强心,数学强脑……我更喜欢教小孩子数学,可他们不喜欢。”

卞融:“还有你们那个拿来踢的篮球,强身。”

芦焱立刻神往之:“射门的时候可以投篮,投篮的时候又可以射门,多好。”

卞融手一画:“都过去啦。我今天叫你来,是告诉你,那笔账就不要算了。”

芦焱:“哪笔账?”

卞融:“我是西安人,你来西安可以找我那笔账。我也不跟你算你怎么会出现在上海这笔账。”

芦焱:“阿拉西安人那笔账我从没算过,只是麻烦你叫我芦焱。”

卞融:“这名字很好么?跟水有仇似的。好啦,何思齐……”

芦焱:“芦焱,求求你。”

卞融:“芦焱是吧。我喜欢明白一些,我说过你来找我,我会照顾你,这个我没忘。”她大方地拍拍芦焱的肩,“至少我会讲义气。”

芦焱苦笑:“好吧,希望你受得了明白这玩意儿。”

卞融威胁地对他挥挥手:“所以呢,来帮我干吧。”

芦焱:“帮你干?……我不是正在帮你干吗?”

卞融:“那个二十……多少万来着?”

芦焱:“二十四万三千一百,记好了啊。”

卞融:“记它干吗?我本来可以赚到百分之几百的利润,现在我把四舍五入下来的给你。别愣着,你报数不是挺溜的吗?报一个。”

芦焱:“你想给我四万三千一百,你说你能赚到的利润是百分之四百八十六,你放弃了你说你能赚到的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你说要把它给我。”

卞融眼有些发直,她不是惊叹芦焱的数学天赋,而是惊叹自己可以这么大方。

卞融:“那不是给了你五分之一还多吗?……我这么大方?”

芦焱:“……大不大方先不说,你没听我一口一个你说你能赚到的……”

卞融:“你这土包子哪知道上海的生意场,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不是一棵树那样肚皮朝地背朝天地刨地。四万三千一,够你在上海安个家了,并且是还不错的家。”

芦焱:“……可我有个家了。”他看着联想翩翩的卞融,“只有我和我爸的家,有时候我觉得它还不错,可最近……”

卞融才没兴趣听他最近如何呢:“总之我祝你幸福。不过提醒你,我们是两种人。”她叹了口气,“我的世界,它太多尔虞我诈了。”

芦焱:“……算了吧。这钱太多了。”

卞融:“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从现在起,你就单为我一个人提大包了。跟我走吧,你换工作了。”

芦焱看着她出去:“……去看看我那足足十二亩地的家,你请得起我吗?”

灾难。芦焱脸上带着这两个字站在路边,他在等人,身后是一栋有点眼熟的小洋楼——青山在去咖啡馆之前到过的最后一个地方,然后他就在咖啡桌前被时光杀了。

芦焱听见卞融的笑声从关着的门里传来,他苦笑。

芦焱:“又这样,唯恐不风情万种……跟你比我不算累了。”

他闪到路边,还觉得不够,几乎闪到了车道上。门开了。叶尔孤白伴着卞融出来,抑扬顿挫,谈笑风生,扮足了最热情的商家和最有可能的情郎。

叶尔孤白:“可爱的,最可爱的卞、卞……”

那个“融”的音对老外来说真不那么好发,但论到做作,这些到上海便成了贵族的洋暴发户实在比卞融更甚。卞融笑得几乎有失仪态——其实她并没觉得有多好笑。而芦焱冲着马路上翻着白眼。

叶尔孤白:“卞,和你做生意,不是最荣幸的事情啊,让我们赶快结束我最痛苦最赔本的这桩生意吧。我们去檀香山,怎么样?给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星期。”

卞融:“一个星期?那么长,你会厌烦我的。”

叶尔孤白:“那就一生吧,卞。”

卞融:“一生又太短了。像三天这样漫长的时间,怎么样?”

芦焱瞪眼,吹气,嘀咕:“……让你少看点烂电影,这可倒好。”

叶尔孤白:“三天?然后你留给我一生的痛苦?”

卞融回到现实,或者说她都演得有点累了:“我那死跟班呢?”

芦焱只好冲着两位摘了摘头上的帽子。

芦焱:“公主,奴才在这儿。”

叶尔孤白有了新的话题:“跟班先生,要看好你的小姐,在上海有一万个我这样的可怜虫在追求她。”在卞融的笑声中他决定继续幽默,“您赐我几天的幸福,公主?”

卞融风情万种地:“三天。”

然后闪人,芦焱求之不得地跟着,留下叶尔孤白在后边叫唤。

卞融:“蠢货。”

芦焱:“说我说他?”

卞融:“东方的蠢货和西方的蠢货。”

芦焱:“换个语境好不好?要我像你们那样又抖风情又抖智慧,吾宁死乎。”

卞融语重心长:“该学的总得学,我不能罩你一辈子。”

芦焱:“哈哈,我爸也老这么说。”

卞融给他一脚——穿成她这样在上海街头踢一个跟班,她还真不缺勇气。

但芦焱决定还是要尽朋友的本分:“他在骗你。”

卞融冷笑:“他骗得了我?你真是个蠢货。他是白痴加蠢货。”

汽车驶过盘山道,车里坐着时光、双车。青年队的黑衣站在路边,正如双车说的,没有人阻拦他们。时光盯着那些青年队,当确定他们像屠先生一样仿佛没看见自己时,用手杖戳着自己的假腿。

湖岸,几个比天目山更低一级的外埠暗流人士七手八脚在岸边解缆,把一条小船荡往湖心。

“今晚的花酒是给双车老大捧场,大家打起精神。”“女人不许带!粉头不许带!连唱曲的都没有!连牌都不许带!这叫喝哪门子花酒?”“是花痴酒。”“这话到席上绝不要说。今晚的正主不近女色的,人背后说他不爱使爸妈给的枪。”“这玩笑到席上能开吗?”一个老大拿枪顶着说话人的头:“那他就会跟你使这杆枪。”

双车在别的方面漏洞百出,在吃喝玩乐上却是门儿清,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他仍能弄来花船,吃喝的是地道船菜,陈年老酒,下酒的是刚起湖的湖鱼。只是他的唯一贵宾是个上过百次杀场却难得进次酒场的人。

双车用筷子敲打着碗边让大家安静,其实时光的在场已经让整条船如遭了霜打一样。双车试图在鸦雀无声中喊出点人气,在一片安静中他的活跃很是荒唐。

双车:“都闭嘴都闭嘴啊!不要鸡一嘴鸭一嘴的!今天这个酒,实在是我自上海沦陷以来喝得最高兴的一通酒!为什么?大家只要把招子擦亮,看看咱们今天主位上坐的是谁!”

时光在一桌子瞪着他的眼睛中勉力动了动脸上的肌肉,他已经很努力地融入这里的气氛了。

双车:“时光老弟笑起来真是英气逼人!冷峻!——我知道你们王八蛋在想什么,你们以为老子摆这船酒是要庆祝大家死里逃生。可不是,咱们最近没少做错事,先生来了居然没罚!就跟时光老弟说的似的,在座的都该死!”

双车笑哈哈地看着桌子,把脸凑到桌面上似乎要猛亲一口,然后猛拍了一记桌子。

双车:“狗屁呀!这酒是为时光老弟摆的,首先是谢,谢时光老弟在先生面前帮我们大家遮掩……”

这个要敬,不管是谁都真心要敬。没等双车说完,一群杯子举了起来。时光看看那些杯子,抿了一口酒,仿佛在尝味,然后放下杯子拿起了壶,他喝掉了一壶,谁都瞧得出这家伙在存心找醉。

双车:“……海量……其次,不是其次,是最重要的,是庆祝时光老弟指日高升!是有一日我们大家由时光老弟……不,是时光先生统领!”

鸦雀无声。双车这么说实在是突然加孟浪。连时光看他的眼神里也带着疑惑。

双车:“青年队的弟兄告诉我的,先生把时光老弟揍了一顿,狠狠揍了一顿。你们想想,这表示什么?……你们听说过先生揍人吗?先生要做掉谁还不就是一个字吗?你们谁有本事让先生冲你一瞪眼吗?我是有幸见到先生了,你们谁有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见到先生吗?”

反应快的家伙们已经明白了,时光那张冷漠的脸被惊诧艳羡和目光注视着。

双车:“打,即是亲,即是爱,即是委之大任,即是……”

时光:“别说了。”

双车立刻打住,坐下。时光又拖过一个酒壶,灌下,那真让人们眼睛发直。

双车:“时光老弟,这么干喝……弟兄们陪你,划个拳什么的?”

时光:“怎么划?”

双车比画:“一点红哥俩好三星照四……”

时光:“就是对数是吧?我只会对数。”

双车:“对对!就是对数!”

他俩划拳,时光一二三四地叫,双车五魁七巧喊得热闹。他们的划拳也很无味,永远是时光喊一个数字就把双车毙了,一会儿工夫双车已经灌了三杯。气氛怪异。

双车:“哈,老哥哥一直被这帮王八蛋叫神拳,你时光老弟才是拳神啊!”

时光有些沮丧,其实他很想输:“……原来划拳就是拼反应。”

双车:“是是!跟你老弟比反应,我还不是找死!”

时光:“好像我想喝就可以喝,用不着输拳?”他又拖过一个酒壶。

双车:“老弟,酒能伤身哪。”

时光:“没事。以前训练时关屋里,每天空腹三瓶白酒。”他看着酒壶,有点感伤,“有人醉死了,活出来的再不会醉了。我想醉。”

人们只好沉默地听着他喝酒的声音。时光没有喝完,他后脑生了眼一般,放下酒壶,望着船尾方向的水面。天目山的人们这才看见过来了一条小船,船上站着九宫。

九宫:“先生叫你去。”

时光立刻站起来,清醒,抖擞,如一柄在鞘里等了半生的刀。

九宫:“先生在等你。”

他往岸上指了一下,那里静静地停了两辆车。然后他的船离开了,那条船是唯一可以载走时光的船。

双车结巴着:“快快快起锚……”

时光看着岸上那两辆车,痛苦和绝望消失了,眼里燃烧着渴望与欣慰,岸上等着的是他的全部世界。他跳进水里,一歪一斜地游了过去。

岸上,青年队笔直地在车边戳着,没人给时光递上毛巾或者干衣服。他径直走向一辆车,凭直觉他判定屠先生在这辆车上。门开了。屠先生看着他,目光足够让他融化。

屠先生:“上来。”

时光上车,关门,车静悄悄地驶走。

屠先生的车简单而封闭,那对时光意味着温暖和踏实。屠先生看着前方,时光也看着前方,全身心地享受“在先生身边”的感觉。他尽量坐得离屠先生远一点,因为他身上在淌水。

屠先生:“没关系。”

这三个字让时光哭泣。

屠先生:“没出息。”

这三个字他不会用在别人身上。

贫民窟里,门闩亲热地搂着芦焱的肩,而后者有点打晃——太累了。

芦焱:“我知道这样显得你很快乐,可我真担不起半条门闩的分量了。”

门闩:“你要看见待会儿那些东西,你就会跟我一样高兴。”

芦焱:“高兴。可你知道我和谁耗了一整天?那位已经把我力气全耗干了。”

门闩:“卞融卞小姐不是吗?在上海的邂逅让你们分外喜悦?”

芦焱挣脱他:“你怎么知道?你们整天在跟踪我?”

门闩:“是保护你。你是个跟一堆铁球混的鸡蛋,可你也是我们的未来——这话我本来想跟我儿子说的,可我没空生他。”

芦焱:“那你是不是该费神看有没有盯我们梢的人?”

门闩:“没有。岳胜一直在盯盯我们梢的人的梢,他没事干。”

芦焱果然看见岳胜离得老远地无所事事。

芦焱:“你这样没身份的人跟我这样有身份的人亲热成这样,这就是大破绽。”

这倒真是的,穿得混混样的门闩死搂着很波俏的芦焱——路人诧异的目光。

门闩亡羊补牢:“识相点,把钱交出来!”

路人恍悟,扬长而去。

门闩拖着芦焱拐进陋巷:“往这边走——我真的很高兴。”

他们进了一个破烂的房间,那些破东烂西让芦焱简直不知道要看些什么了。

门闩:“前头的店面是个收破烂的,生意还很不好,连混混都懒得来收保护费。”

芦焱:“我瞧得出它是收破烂的。”

门闩翻开一个破鸡笼子,让芦焱看见包装完好的一台电台。从破坛子里掏出一个布袋,让芦焱听银圆的响动。从房梁上拿下几个部件,组装出一支步枪。此时的门闩快乐得像个孩子。

门闩:“你默写出来那些让人疯掉的玩意儿,我们破译了一部分,多是人名和地址,我们找到了一部分,集中了一部分。”

芦焱翻看着一套日本军装:“这就是集中的部分?这是拿来摸日本人哨的?”

门闩:“对。电台、钱、人、武器、弹药、器材,什么都有。藏它们的人是贩夫走卒、工人、商人、苦力,也什么都有。你见过商人说你的货已经在他库里放了五年吗?见过小贩二话不说拿出他十年的赚头?我可长见识了。”

芦焱:“你让我见吗?你说,那不安全。”

门闩:“那不安全。有好些根本不是我们的人,只是民间的同情者。青山这家伙,他怎么做到的?能让这些三教九流多年如一日地信守承诺?”他在兴奋中回到主题,“对不起,啥人都有,所以你这样的宝贝绝不可去抛头露面。”

芦焱戴上一个钢盔,在臆想中刺杀一个日本哨兵。

芦焱:“严格地讲,我也不是共党,我也是三教九流。”

门闩扒拉着他:“走吧走吧,去做你该做的。让你看这些,是为了让你更热爱你的本职工作。”他看看芦焱的表情,“好吧,你可以戴着它工作。”

于是芦焱拿刺刀敲着头上的钢盔冥思苦想——他的工作就是默写。在他周围,电台、通讯,一切应有之物,一个能在日占区活动的小基地渐渐成形。

已经是很深的夜晚,应小家在芦公馆厨房里忙活,她把芦之苇几乎没动的饭菜热一遍,端到芦焱面前。她发现芦焱睡在他的汤里。

她想了想,把热好的饭菜放在芦焱两手之间,芦焱被惊醒了。

应小家:“……吃饭了。”

芦焱看着顶着鼻子的饭菜:“我知道吃饭了。”他看看钟,“十二点半。我该吃饭了,你该睡觉了。”

应小家:“你爸爸说你吃的饭要我亲手做,他说,你很辛苦。”

芦焱对着饭菜苦笑:“他对人的心思要有对我的百分之一就好了。”

应小家:“你……每天回来很晚。”

芦焱瞧一眼她的表情,已知她要说什么。

芦焱:“那件事……我想了很久,真的,很久很久。”

应小家:“我知道你想了很久。我知道你每回看见我,都在想那件事。”

芦焱:“我觉得……老人家年纪大了,还是不要动了吧?”

应小家:“可我妈年纪不大。比你大十岁,不算大吧?”

芦焱:“路上不太平。”

应小家:“南京到上海有火车的。”

芦焱:“你妈也许更愿意跟你家在南京的亲属……”

应小家急切地:“我家在南京没亲属。”

芦焱发现一件很悲伤的事,真正颠扑不破的理由是他老爹使的那个理由:“……我爸有他的道理,亲家俩住一起,就算这地方大……总是不便。”

应小家:“我知道了。你说得对。”

芦焱艰难地吃两口饭:“我……我教你认字吧,我明天就去找识字本。”

应小家:“不用啦。认了字的人很容易搞不清自己是谁,我妈说的。”她向芦焱鞠了一躬,“不认字我也知道,你心好,可这房子里哪有把我们当人的机会呢?”

她急慌慌地走开,不想让芦焱瞧见自己哭泣。芦焱呆坐,然后把一只碗狠狠地砍在墙上——还得应小家来收拾。

小小的车队已经奔波了整夜,除了开车的司机,从未入睡的大概只有后座上时光和屠先生两人。望着旭日的光芒,时光同时望见了极目处的城郭,这让他惊慌起来。

时光:“先生,太危险了。”

屠先生:“什么危险?”

时光:“太靠近上海了,上海现在太不安静。”

屠先生:“有什么办法?我要去看个朋友,你的错。”

时光摸不着头脑,又不能再问,只能摸着他的武器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