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时光和他的人站在废墟与废墟之间,车早已藏好,而他们已等候良久。九宫在望远镜里张望着四面八方,天外山们在塔顶,在废楼的窗口,在树林里,在路埂边,在事先分配好的每一个监视点。在这样一个开阔的地形里,他们当然携带了长枪和观瞄用具。塔顶上的人挥舞着手势。

九宫放下望远镜知会时光:“双车来了。”

时光看了看时间:“我们已经在这站了五个钟头了。”他窃笑,“双车从昨天起就唯恐来晚了,等再站五个钟头就会后悔自己来早了。”

先生将临,这真是让他心情好了许多。

九宫蹙着眉:“双车不该来的……至少来得太早。”

时光:“怎么?”

九宫:“我们费了多少奔波把整个上海周边布成疑阵,他一来不就等于在这儿插了个地标?”

时光:“那不过是甩掉一堆不入流还要跟着凑趣的虾米,眼不见为净而已。真配跟先生放对的人,你当费点油就能甩掉?你肯定我们中间没有若水的人?比如说吧,你是不是若水的人?”

九宫气结,但迅速冷静:“也许是。”

时光还就贫上了:“是不是共党的人?是不是小日本的人?”

九宫:“也许是——可先生为什么要让他来?”

时光:“大概是要把那些能短时间反应过来,还能布出杀阵的家伙聚而歼之吧?毕竟这样的人对我们多少还算点威胁……坦白讲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先生要动,就必是长江大河,杀招不绝,在他面前,那些说‘我倒有一计’的蠢货都该刨坑把自个儿埋了。”

双车们已经到来,居然是卡车,双车从驾驶室里蹦出来,后厢下饺子一样往外出溜人,被三进兵八角马分派着往各路口填,把个天外山布的局又加固一层。

九宫有些来气:“这位江湖兄当是械斗么?”

时光:“我看见废柴。不过废柴可以让火烧得旺一点。”

然后他径去路口做望先生之石去了,并且又恢复了那个很让人看不过去的轻佻娱乐:拿手杖敲自己的假腿,叮叮当当敲出随意的节拍。

双车第一时间自然是奔这里而来。

九宫事先拦住:“别去惹他。他现在心情很好。”

双车纳闷儿:“心情很好怎么倒不能惹了?”

九宫:“他正在想着先生——那就是你最不该打扰他的时候。”

沪宁商会门外,芦焱骑着他的脚踏车过来,很及时地在上司面前掉了链子。

芦焱:“花副会长一个——送到销差!”

他一边修着车链条一边咏唱,骑了几个钟头还要一路修车的人是啥样他就是啥样,但他的情绪真是高昂至极。

上司:“侬脑袋里的链子也掉啦?”

芦焱:“你不懂啊,这么多年来我每回跑路的时候就想脚下长个轮子。”

上司又拿一个信封敲他的头:“吴副会长。地址上头写得有。”

芦焱蹬开他的脚踏车:“吴副会长一个!好嘞你啦!”

上司大怒:“不要喊得像跑堂的!又不是生煎包子!”

于是芦焱趾高气扬地踩着踏板,毫无必要地按着车铃耍着嘴皮。

芦焱:“好嘞!让哪让哪!会长不是包子!开水!开水!”

时光还在那儿戳着,九宫在旁边候着,双车离开两位一段距离。又是几个小时过去,双车偷偷地打着哈欠,倒换着站成了桩子的两条腿。

时光又开始找乐,好心情实在是因为先生将临:“镜子。”

九宫还真有本事,顺手就从口袋里掏了面镜子给他。

时光:“爱俏爱到随身带面镜子?”

九宫实事求是:“随时照照身后是不是有人跟踪。”

时光:“何不在脑袋上装俩后视镜?”

九宫无语。时光照镜子,照一会儿,随手扯掉了自个儿的胡子。

时光:“这玩意儿会让先生笑话的。”

九宫:“先生说青山强在信仰,若水强在伪装。他不会笑话为伪装做的事情。”

时光:“那好——过来。”

时光一丝不苟地把胡子粘在他唇上:“好啦,在它掉下来之前你就戴着吧。”

九宫又无语。时光开始找双车的茬——他这时候心情颇好,从走出两棵树之后就没有过的好。他琢磨双车带来的那几位异类,脑袋套在布袋里,被八角马看着的那个是邱宗陵,而另一个,时光并没有看见,但肯定是带来了。九宫悄悄把胡子撕开一个角,这样也许那玩意儿能自己掉下来。

而时光在双车的又一个大哈欠之后:“双车老大,劝你三件事。”

双车:“啊?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时光:“第一呢,赶紧去找个地方吸足了。若是当着先生来这样丰满的一个哈欠,你知道那结果跟通共通日差不多的。”

双车:“啊?”他小声,“见笑。酸臭文人说的也没错呢,人总得有个……托寄?”

时光:“寄托。”他从三进兵口袋里掏出整包烟,塞给双车,“顶会儿吧。”

双车感激得把一半的烟卷都掏到了地上:“谢谢谢谢。”

时光:“第二呢,既然连邱宗陵这样的蛆虫都带,那位你拿来扳本的红先生也必然带了。赶紧去把车后厢开着,无论是真是假,捂死了都是个笑话。”

双车:“对对!”顺带着给了三进兵一脚,三进兵飞跑着去开后备厢。

时光:“第三,又等了五个钟头,你一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吧?”

双车:“太短太短!”这话好像也不大对,他又改口,“等五天五夜都成!”

时光:“如果要为最近做错的事情想个解释,这五个钟头只会嫌过得太快。”

双车脸上是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

时光:“现在觉得时光如梭,白驹过隙了吧?”

双车:“是的……”

但时光也不理他了,因为他们派作前哨的摩托车已经疾驰过来,车上的家伙都等不及停下,大力地挥着手势。

时光:“人总会后悔没好好利用过去了的几分几秒。可我能倒着走,时光却绝不会倒流。”然后他狂奔向摩托车驰来的方向,嚷嚷着,“先生来了!”

双车看着那家伙疯跑,那样跑已经让他的瘸态暴露无遗。一个那样的年轻人瘸奔,即使在双车看来都是件心痛的事,但跑着的人却仿佛浑然不觉。

时光:“先生来了!”

他第一个跑到路口站住,翘首以待。他不屑与别人站在一起,他的欢迎和别人的欢迎不是一回事。从每一个人神态反应来看,恐怕先生的来临仅仅对时光是一件快乐的事——双车带着一缕苦笑走向欢迎和戒备的人群。

路尽头的那几个小黑点终于现身。在这里恭候的人们分成了几起:真正望穿秋水的时光;排着队的双车一伙早被分派过,各司其职的警戒者;以及看管着两位囚犯的人。那几辆车静静地驶来,张扬的程度还不如时光出行时的小小车队,只是每一辆车里都拉着窗帘。可以想见,如果发明了单向玻璃屠先生一定早换上了,他是那种喜欢把别人看得很透,却不喜欢被别人看见的人。而时光炽热的目光却几乎烧穿玻璃。他一直肃立着浑身上下只有颈子随车行而动。车停下,双车和九宫们也都站着没动,对着几辆一模一样的车,你不可能知道正主在哪一辆车上。车门开了,几个年轻人下车。他们比时光的人更为剽悍和精干,也更为年轻。他们更接近于时光和九宫这种很有前途的骨干,也更接近于十数年前追杀芦焱的那种人——真正接近内核的力量。如果把天目山当作以数量取胜的常规部队,把天外山当作是以质量取胜的特种部队,这群来自青年营的家伙就是生杀予夺的督军。他们在一辆车周围聚成屏护四面八方的人墙,现在时光们至少知道该迎接哪辆车了。时光站在天目山的队伍之外,静静等待着初见先生时激动情绪的到来。

车门开启,屠先生下车,很像个领导人那样去摘自己的帽子。轰然一声枪响,子弹从人墙的唯一破隙击中了屠先生还没摘下来的那顶帽子,子弹的冲力将尸骸推回了车里。时光回头,他立刻看死了百米外一个光秃秃的小山丘。

时光:“那里!”

他飞奔过去,九宫和天外山毫不犹豫地跟着。双车和他的天目山抄着枪,就那么十几个人,枪却恨不得指向几十个方向,放着马后炮。车上下来的家伙都原地不动四周警戒,缉凶的任务理所当然就交给了天目山,而没人去关心那具最该关心的躯体。时光在那座光秃秃的小丘上站住,这座小丘是由城里运出的垃圾和土料堆成的,有些野草,土质松散。天外山在他身周布成散兵线,九宫和两个人在时光身前挡住可能射向时光的子弹。问题是他们并没在这里看到任何冷枪手的痕迹。

而时光往来路判断了一下,开始冷笑:“你想阴谁呢?不知道我跟中国最阴的冷枪手待足了四年吗?”

他夺过一支冲锋枪,开始扫射。手下们闪避不迭,因为时光的目标根本就是他们脚下。直到地上飞迸的烟尘中夹杂着某种金属碰撞的声音。

时光:“挖开!”

手下手搬刀撬枪托砸,立刻接触到了某种绝非土质的物质。当他们从土层下将一块门板大的波纹铁皮撬起时,土层下开始手枪的射击。藏成这样的人被发现就不要想有任何逃生机会了,简直像被堵在死角的耗子一样,本来就在后边警戒的一排枪口开始射击。铁皮被翻开,露出下边那个坟坑大的坑。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蜷在里边,配着瞄准镜的步枪扔在一边,一支手枪抓在手里。

九宫仔细辨认了一下:“名人,前线被日本人恨得牙痒的冷枪手喻成杰,据说打死过三十三个,登过报纸。他怎么把坑挖到这里来了。”

时光:“若水还是有些杀招的。就凭调这种人来刺杀先生,他够得上通敌罪了。”他看了一会儿还在喘气的喻成杰,“你看清楚,我不是日本人。”

然后他给了喻成杰一枪,给一个被打得像蜂窝一样的人补枪,不好说他是冷酷还是仁慈。

双车正在半路上候一个主意:“时光,那先生……”

时光:“把尸体搬出来。”

他径直走向车队,走向车队中的另一辆车。

他向着紧闭的车门鞠躬:“先生,我还是没能彻底肃清上海。这人能一早潜伏在这里,就是咱们中间还有若水的眼线。”

车门没开,甚至连窗帘都没有拉开。

屠先生:“要绝了这些眼线,要么不用活人,要么都是你这样的人。都没可能。上车吧,时光。”

时光走向另一侧的车门,开门,消失在车里。青年营和天外山的家伙都上了各自的车,双车们还在那儿愣着,那辆盛着死屠先生的车还停在那里。

九宫在车里挥着手:“你们上那辆车!走头!”

三进兵哑然:“……这是让咱们去做炮灰呀。”

双车咬牙:“这是将功赎罪的机会。”

双车们忙着去搬出那具尸骸,发动,走头,形成一支戒备森严的车队,离开,只留下两具相距百米之遥的尸体:那位死了的“屠先生”和杀他的人一样无人问顾。

芦焱趾高气扬地蹬着脚踏车驶过街道,嘴里哼着来自西北的曲子。然后又掉了链子。

芦焱空蹬了几下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伙计?学我爸,咱约法三章好不好?一日不过三……十好不好?”

芦焱把车倚在一辆带篷的汽车旁边,修车。

那支车队驶来,森严,无声,并不快。三进兵不安地拉开窗帘,看着后面的车,时光从上车后就再没有动静,让这车上的人觉得他们像一支殡仪车队。后车副驾座上的九宫隔着前挡风没好气地指了指。

双车:“快拉上,要死也闭着眼死。”

三进兵:“天爷保佑,咱们前些日子把上海扫干净了。”

双车苦笑:“时光说,时光不会倒流。”

三进兵拉上了窗帘,现在他们看起来真和殡仪车队一模一样了。

芦焱终于让脚踏车的链条归轴,他抓着踏板空转了几下,好啦,完美。

芦焱:“三十次,你已经用掉二十九啦。响鼓不用重槌,人的脸皮非地皮。”

而他倚着的那辆汽车,司机出来了:“死提包的,跟你那死车死一边去。”

芦焱:“都被你说死啦,怎么还再死一次?”

那位一脚踏着踏板瞪他一眼,然后两下里一起愣住——芦焱已经在思考一条可行的退路——小欠的搭档,逼得他跳黄河的盛货郎。盛货郎亦是讶然,看了一眼自己人藏匿的某个方向。但实际上他已经不可能把这位的消息知会给别人了,屠先生的车队正在缓缓驶来。

盛货郎苦笑了一下,上车:“……你他娘的真是命大,有话咱阴司里说吧。”

芦焱正纳闷儿自己何以被轻易地放过,他瞧见了驾驶室里满舱的炸药。

芦焱发着傻,呆着愣:“喂,你是在打日本……”

盛货郎在发动车时随手点了根烟,之后他又点了个什么。车驶走,芦焱的宝贝自行车失依靠摔在地上。瞧着盛货郎驶去的那个小小车队,芦焱猛醒。他能做的事情就是骑上脚踏车,追过去而他的车龙头摔得别住了,他歪歪斜斜撞在墙上。

盛货郎开始加速。双车瞪着这辆迎面撞来的车,他的司机已经在猛打方向盘。

三进兵认出了盛货郎:“那是盛城隍!欠老板的死党!”

大事不好的感觉笼罩了一切,双车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决定:“跳!”

他扒开门跳车,三进兵从另一头跳了下去。

爆炸。在堪堪撞上双车的座车之前,盛货郎的车就爆炸了,席卷而来的爆尘顿时笼盖了整条街道。芦焱蜷在墙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待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浓浓的烟雾仍在,他听到整个世界都在低啸和尖鸣。他站起来,在他眼前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搏杀开始了。屠先生一系的人,天外山、天目山和青年营正以压倒性的火力和人数优势,对付着从街巷、屋顶、窗口、民居里冒出来的不知何路的刺杀者。芦焱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茫然地听着耳中的尖啸。他不远处的双车、三进兵亦和他同样茫然,他俩和这位真正的红先生面面相觑,脸上比芦焱更不堪,而耳朵里的轰鸣也更甚。时光拿着两支手枪左右开弓,在冲向他的人几乎沿路倒成了路标之后,他把杖剑连根捅进了刺杀者的腹中,然后从车里抄起一支冲锋枪扫射。

这时候忽然一切都有声了:“杀屠先生!杀了屠先生!”

芦焱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谁说时光不可以倒流?他瞪着眼睛,摇摇晃晃走向那辆时光保护着的车,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要求他把多年前未竟之事做完。

芦焱在嘀咕:“杀屠先生,杀了屠先生。”

但已经有人冒死冲破了另一侧的阻拦,冲到车边,向车里开了半匣子枪。然后时光隔着车向他扫射。然后时光看了一眼摇摇晃晃靠近的芦焱,他向芦焱瞄了少顷,然后判断出并非路人的芦焱确实是个路人。

时光:“要饭死别处去!这里像在摆满汉席吗?”

然后他猛然回身,还是亏得他的冷静,没把凑近他的九宫和几个手下打死。

时光怒吼:“死哪里去了?”

九宫只管张望车里。和上一位一样,又是一具尸体:“先生呢?”

时光抬手将刚翻过墙头的一名刺客打倒:“死了!”可看不出他的半点难过来。

芦焱猛醒——他居然和时光这位死敌眼对眼如此之久——然后走向自个儿的脚踏车。一个路人斜刺里冲出,扶起芦焱的脚踏车,瞬间扳正了摔歪的龙头,骑上走了。

芦焱大急追上去:“放下!那是我的车!”

芦焱的鬼叫让九宫瞄了一下芦焱的背影:“那儿有个要车不要命的。”

时光:“你是没穷过。”他扫视四下,除了屠先生一系已没有站着的人,便招呼双车,“双车老大,收拢你的手下!”

双车:“啊?”

时光:“很好。拿从来用不上的耳朵换回一条很用得上的性命。”他转而吩咐九宫,“去收拢他那帮就会扎堆的手下,这乱劲全他们造出来的。”

九宫看了一眼车里的尸体才去。天外山和青年营原地不动地警戒。

芦焱在里弄里追着他的脚踏车。

芦焱:“放下!那是我今天刚拿到的车!”

那位用更发狂的速度逃跑。

芦焱急中生智,念咒:“链条大爷啊!你要真给脸就断第三十次吧!”

真个是有如神助,那通了灵的链条顿时断掉。小偷蹦下车尥蹶子跑了。

小偷:“你这车还好意思骑出来?龙头坏的链条断的!老子不要啦!”

芦焱跑到他的车边,坐下来:“你不要我要。”

然后他呆呆看了看自己的手,看见两手血。那是链条大爷给他造的两手油污。

芦焱:“……回家很好,可我不仅仅是一个提大包的。青山和门闩,你们不是早就告诉我要为什么去死吗?那你们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而活着?”

时光在他的车边沉吟。既然先生不在,青年队等候他的决定。

九宫:“时光,要快啦。阿部再给面子,他的面子在占领军那里也是有限的。”

时光看着正从车里拖出来的第二位替身的尸体:“双车,就冲这样一个上海,我们也许该在你脖子上绑扇磨盘,让你去黄浦江找你的寄托。”

仍在失聪中的双车点头不迭:“对对对对对。”

时光:“这样一个杀场般的上海,又怎能让先生进来犯险?”他向那些青年营的人挥手,“来个人给我们开车。你们先走,我们跟着。”

那群人形机械一样的家伙立刻分出来一个,其他上车,掉头,走上来路。

时光:“扔掉该扔的,带上该带的。我们离开上海。”

九宫:“离开?难道……”

时光:“现在知道越多,回头麻烦越大。”他对双车虽然嬉笑怒骂,却还真有些照拂之心,“双车跟我一辆车。他带的货我们带走。”

九宫不敢再多问了,抓着八角马交代任务。三进兵跟双车在一旁发呆。车队迅速回驰,只留下一街狼藉以便抢占明天的头条。

车队驶过上海郊野,时光漠然地看着窗外,外边是刚才迎接屠先生的地方,替身的尸体还在,想必喻成杰亦在。

双车:“我们去哪儿?”

时光颇有恶趣味地看他一眼,掏了掏耳朵,并且特意小声:“听得见啦?”

双车:“……什么?”

时光:“听得见啦?”

双车连忙点头:“这是去哪儿?”

时光瞧了瞧后边跟随的车:“甭管去哪儿,反正今天该算的账不少。不过第一个死的人不会是你吧,是我也不会是你。”

双车只是哭样地笑了一下,看眼外边,嘀咕:“这都马上要出上海地界了。”

时光:“嫌路长?”

双车:“不长不长。”

时光:“还是那话,想想最近做的错事,你就会觉得路短。”

又一次,时光看到青山站在路边,扶着杖,看着他驶去。

时光:“永别啦,老头子。”

芦焱推着那架已经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惊喜的脚踏车回家。他发现他丢了他的大包……管他呢。车链断了,缺乏润滑的轴承怪响着,芦焱踢它一脚。

芦焱:“别叫!我巴不得跟你换个个儿!”

前路的几个船帮地痞正瞧着他不怀好意地指点议论,芦焱凭直觉绕着边想要远离他们。但人家可未必让他走,一哥们儿涎着脸坐在车后座上,芦焱死了心愣当没发现这平添的附累,另一位干脆跨在车前轮上,芦焱要往前走只好撞他的裆,这当然没好下场。

船帮:“老弟,有闲钱没有?”

芦焱把自己所有的口袋底全翻出来:“我的钱忙得全着不了家。”

他正对着的那位船帮对着他诡秘地笑笑,芦焱不知吉凶,也跟着笑笑。对方趁他嘴一张时把个木塞子塞进他嘴里,后头一勒,一根布条让他再不可能把那木塞给顶出来。另几位绳索交加一通忙活,熟练得包了几十年粽子一般,瞬间芦焱连脚都被他们绑上了。芦焱只有瞪眼的份儿,直到那辆黄包车被拉出来——昨天见过的那辆黄包车。芦焱在他们低声的议论中被架进车里,又稳又快又狠,有条不紊。“别绑太狠。说了不要伤着。”“我手上有数。”“船预备好了?”“没船我拿绑他的绳子吊死自个。”“这么个瘪三都能欺死的主儿干吗劳动我们几个?”“你们不要管,只管和他一起离开上海。到该放人时先生自会知会。”

厚重的帘子放下,车里一片漆黑。芦焱感觉到车开始疾驶,车左车右传来脚步声和喘气声。

上海郊野,时光已经不再看车外了,在长久的奔驰中,他麻木地戳着自己的假腿,他无法忘记失去的这条腿,无法忘记比这条腿更多的东西。双车则疑惧地一直看着车外,外边是树林掩映中的草径。

双车:“是不是……都过了苏州了?”

时光摇头:“真不愧是地头蛇,狗都能走丢了的地方还能闻出道——九宫。”

九宫扔过去一个黑布套子。

双车:“……这是干什么?”

时光:“方便毙了你啊。”

双车:“时光……兄弟,我这个不成器的错是没少犯,可你看……看在……”

时光微笑着:“我看你还能说出看在什么分上。”

双车一咬牙:“看在你一直可怜我的分上!”

时光笑骂:“赶紧套上吧,你根本没资格去我们要去的地方,你要是记住了路,就算你抓了十个正牌的红先生也得毙了你。”

双车立刻套上了袋子,自觉地拉紧了收口。

时光:“九宫,要去的地方你也没有去过。”

九宫为难:“我只预备了一个口袋。”

时光:“扎瞎双眼,可保一命。”

九宫脱了衣服包在头上:“围巾能借用一下?”

时光扔给他围巾,九宫把自己的一颗脑袋绑扎得像木乃伊。

时光好笑:“刀头舔血的生涯,你又何必如此惜命?”

九宫瓮声瓮气地:“是个人都有爱惜的东西。”

时光不再说话了,沉默地看着车外掠过的景物——就如流泥坑一样,这是他长大的另一个地方。

……一个被反绑着的时光,带着伤奔跑于林间。猎犬在林外狂吠,枪弹在林间呼啸。时光在树干上猛撞自己的左肩这是为了让肩膀脱臼,这样,被反缚的手才能脱困。

追赶者到来,一个年轻人,全副武装。绕在他身后的时光冲了出来,他已经成功地把被反缚的手生扳到了身前。在奔跑中两记高位膝撞,对方倒地,时光随之膝压他的胸廓,抡起缚在一起的双手猛砸,他的嚎叫更多是由挥动时的痛苦。然后他拔出对方腰上的刺刀,插在地上,割断手上的绑缚,用右手让左手肩胛复位。他对着地上的死人嚎叫:“干什么?干什么你要跟我玩真的?我又不是你的敌人!”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身后:“先生在等你。”

时光忍着肩痛:“如果我死了呢?”

那位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那先生就只好等他了呗。”那位就是门闩。

于是时光明白了为什么这样以死相搏——他看着地上自己的旧识。

……屠先生站在林子深处,是一个背影。摇摇欲坠的时光站在他的身后。

屠先生:“我手下的人叫炮,卒,士,叫连环马,铁门闩,穿心杀——都是象棋的名目,都是棋盘上的玩意儿,只有你叫时光。时光在棋盘之外,时光流逝,时光也永驻,时光不是棋子,是要继承这盘棋局的人。”

时光疲劳地把自己靠在树上,并没有受宠若惊。

屠先生:“共产党叫我屠先生,他们说,我会因为我破坏的世界而被铭记。错了,我们这些水面下的人,只会因为我们创建的世界而被遗忘。”

他向时光张开双臂,被撑开的大衣像是黑色的翅膀,而他本人只是一个影子。

屠先生:“和我一起创造世界。时光。我们同样孤独。”

时光也张开了自己的手,不是屈服于威势,而是服于他从未得到过的感情。

…………

时光看着窗外渐临的初夜,忧伤的笑意。农人正在归家,远处的农舍灯影初亮,一切看起来祥和得很。当时光和农人对视,双方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什么——他们是同类和同僚。也许能从那名农人身上找出足够武装三四个人的枪械,并且在林子深处还有和他互为支援的人。路边的农舍下边也许有鬼知道通往哪里的地道,从这里路过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也许会被电台通报到指挥中枢,这一片祥和中的警戒甚至比绝大多数中国军队的指挥部来得森严,不过一切都披着暗流的外衣。

时光飞驰。车后方和远前方的灯光明灭应和,通报着他的消息。

上海江边,车帘掀起,人粽子芦焱瞧着自己的绑架者。

船帮:“委屈一下,你不会出不来气的。”

话客气,行动却果决,芦焱瞬间被装入一口长条箱子,箱子上写着货物的品种与规格,箱盖盖上。芦焱在挣扎中使劲用脑袋撞箱板。而船帮的人把箱子抬向泊在江边的篷船。岳胜出现在他们身后,暮色下黑黝黝的,戴着黑布的蒙头。

那几个船帮背后生眼似的:“朋友,灯笼举高点,不要碍了财路。”

蒙面者一声不吭从背后掏出一把铁尺,几个船帮也各亮兵刃,瞧着像是将有一场械斗,但所有的冷兵器忽然全换成了机头大开的手枪,一通翻爬,各自掩蔽和速射。最后剩下一个船帮就着箱子的掩护射击,而蒙面者明显投鼠忌器。这时斜刺里响了准得吓人的一枪,最后的船帮一头栽倒。蒙面者一跃上前,拧掉了箱上的封扣。芦焱一时觉得亮得耀眼,他被人拽了起来。蒙面者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头也不回一刀划断绑缚他的绳索。芦焱甚至有些生气——你就不怕伤着我?然后那把刀被塞到芦焱手里:“赶快。”

芦焱:“您哪位呀?”

那头不语,大步走开,就算腿没绑着,芦焱跟他的步子也得费点劲。芦焱一边使劲割着腿上绳子,一边打量着箱子周围的三具尸骸。他偷偷摸了把枪,跟上。

前边的人影总算慢了点,但也没有要等芦焱的意思。

芦焱:“你到底是谁?他们又是什么人?昨天那位说一堆骗子话,今天这几位直接上绳子包粽子,你又干脆来个哑巴大仙。我一个安分良民,明天还要上班的,能给一天歇的吗?”

岳胜真不是装酷,是活活被这位输理不输嘴的给缠的:“旧相识。”

芦焱:“旧相识?”他忽然有一个荒唐的想法,“难道你是……青山?”

岳胜回头,叹了口气,隔着个头套都能看出他的无奈:“你……有病啊?”

芦焱的后脖梗子忽然着了一记脖拐子。

“青山?”芦焱一惊,拔枪,刚拔出来就落到对方手里了,紧接着前脑门子又被人狠敲,“你安分良民我也不会是青山!我长得像你的脚踏车也不要像青山!”

芦焱又挨了几下,但他不反抗了,因为他已经看见门闩,那就挨着,瞪着。

门闩笑,还是那种让人很不放心的笑,一边动手动脚:“我说让你看一出有趣的戏目,在这一堆烂事中看我怎么去死。我演砸了。”

芦焱:“是为了最初的理想去死。”

门闩终于停止,停止是因为对方没反应:“总之是演砸了。”

芦焱:“门闩?”

门闩:“啊哈?”

芦焱:“你知道十多年来,我有多少时间能和你们这些所谓的同志同进退的?”

门闩:“不多吧?”

芦焱:“只有跟你在一块儿的十几个小时!”他暴风骤雨一样揍了过去,绝非门闩刚才那样的骚扰,“你怎么还没死?”

门闩不反击,只招架,他实在很理解芦焱那种永远绷在崩溃临界点上的孤独,因为他自己亦然。

门闩:“英雄只死一次,懦夫就可以死很多次。”

芦焱猛击:“别来充英雄!”

门闩向岳胜:“练家子快来救命!”又向芦焱,“听得懂人话吗?我说,老子是个懦夫!”

门闩向芦焱讲述了他这一路的艰辛,脸上现出颇觉有趣的表情:“就这样。没做时,我不知道自个儿是什么,做了它,我知道我是什么。门闩,活着,多年前的共党,迷过路,不知道会怎么死,可现在知道,死的时候,他肯定是个共党。”

芦焱:“然后你就到了上海?”

门闩:“没死的都得来上海,上海是开始和结束的地方。给你介绍个人。”

岳胜早摘了头套,芦焱回头就惊一跳,他自然记得他家这位冷面司机。

门闩:“岳胜,新四军的幸存者,这回惊蛰中我方逃出来的唯一一个。你话多,他话少,两位多亲近亲近。”

岳胜点了下头以为意思账,而芦焱干脆连这个意思账都没有。

芦焱:“青山呢?”

门闩:“岳胜逃生之后费尽周折去做了你家司机,一直在等你。因为这是青山的嘱咐。他可没少受委屈。”他玩笑,“主要是你家给的人工实在太低。”

芦焱:“为什么要等我?让青山来告诉我这是他的嘱咐。”

门闩苦笑:“我受够了这样的怀疑,就好像你受够了不管能不能扛都得去扛。”

芦焱:“我没办法,我不知道青山给我的是什么,只知道一直有人在为了它死。值得人为它活的就值得人为它死对不对?值得人为它死的也值得人为它活。我一无所知,只好把它交回青山手里。”

门闩沉默,看了会儿芦焱,掉头:“我们能弄到一辆车吗?”

岳胜从不肯定也从不说不行:“试试。”

上海,青年基地,时光的车穿行于废弃的厂区里。时光看着车外掠过的一切,他没来过这里,这应该是屠先生在他去了西北以后,确切说是全面抗战之后在日占区内开发的新点。同车那两个蒙着头的家伙像两个假人,后面的车上还有一帮蒙着头的家伙——来自天外山和天目山。

车终于停下。时光当先,双车九宫被青年队领进阴暗的生产间大门,然后是上着铐子的邱宗陵。最后打开后备厢,那个完全无力挣扎的人被抬进门,芦淼。

时光、九宫和全部从上海被带来此地的人站在这怪影嶙峋的偌大空间里,除了时光在四下打量,其他人都还没有摘下头套。这偌大的空间里就放了一张空空的椅子,而且放在那么醒目的位置。青年队的人出来,在原本四布的人周围又加了一圈,这已经超出了警戒的逻辑——警戒不需要特地腾出人站在那些蒙头的自己人后边。本已被这趟过长的旅程折磨得有些厌烦的时光忽然有了精神,他饶有兴味地研究身后那些蒙头者。一片死寂,唯一的声音是时光戳着自己假腿的声音。

终于在细碎的脚步声中,后堂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应该是屠先生,无疑是屠先生,他走得很慢,但他每一步都给厅堂里恭候的这些人巨大的压力。他走向那把空椅子,在椅子边站下,像时光一样打量着那些蒙了头的人。

屠先生:“欠老板,无须再忍了。让我瞧瞧你最后准备的杀招是什么吧。”

从那些蒙着头的人中爆出一声喊叫:“杀了他!”

立刻就是砰砰的两声枪响:青年队的人早盯上了混在人群里的刺客,那枪几乎是顶在后脑开的。正主儿小欠却弓腰躲开了同样是顶着后脑开的一枪,那发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他滚倒在地,撕开了蒙头的面罩,以便看清楚屠先生的位置。他没有掏枪,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连线的开关。但他离时光太近了,时光倒抡手杖,一杖打得小欠瘫在地上,然后一脚下来差点把小欠的手骨踩断,又顺势拔出了杖剑把那根连线削断。几秒钟之后青年队便蜂拥上来,小欠被十几只手摁得动弹不得。小欠连耳朵眼儿里都在流血——时光那金属头的手杖挥起来跟战锤一类的冷兵器没啥区别,足够把人一击致死。

青年队的人踩着小欠和那两位潜伏者的尸体,一个活的,两个死的,都被扯开衣服,搜出武器,主要是身上绑着的炸药,被用力撕扯下来。

那位屠先生站在椅子背后,却不去坐:“你怎么看呢,时光?”

时光:“我有点后知后觉。这位欠老板前两次都在搞壮士断腕,就算碰不到先生,也总换来我们一个麻痹大意,这第三次才真下了血本,连埋在天目山的内线也动了,靠着他们和第二次的刺杀,想混进这里来一个玉石俱焚。”

屠先生:“现在知道先前为什么不让你动欠老板了吧?”

时光:“今天跟我们放对的不是船帮,一个个视死如归,都是若水为自个儿扶植的死忠党羽。先生是想放着欠老板把这帮家伙引出来,在没进上海前就砍光若水那条八爪怪的膀臂。”

屠先生似乎很是满意:“时光你跟我进来,还有双车和九宫。”

时光跟进。而那两位还套着头套晕晕跟着,两人自己先撞上。

时光轻声:“可以摘掉了。”

那两位摘掉了头上家伙,很难不被周围的变故惊着,带着满肚子疑惑跟进。

小欠被摁死在地上,捆绑起来。十几条性命的孤注一掷就这样被屠先生扑灭,像捏死一只还没来得及吸血的臭虫。

市区咖啡馆里。店主——青山被杀时唯一的局外目击者在柜台后一刻不停地擦着他的咖啡具,与其说为了清洁不如说是为了掩饰他的紧张。青山死去的位置坐了两个客人,芦焱和门闩。岳胜在外边,执行他永恒的保镖任务。芦焱坐在青山坐过的椅子上,看着那两杯咖啡。

芦焱:“两杯咖啡?”

门闩:“两杯最便宜的咖啡,我请你的。”

芦焱:“跑这么远来喝两杯咖啡?”

门闩:“因为便宜货还好,老板是个咖啡痴,又因为青山是个老吃货,总喜欢不怕苦不怕远地跑来这种地方。”

芦焱犯晕:“青山会来这儿?”

门闩:“他来过了,并且永远不会再来了。看你右下角的地板。勃朗宁手枪,开枪的人站在你我之间,打的是你那个位置。近距离穿透颅骨,余下的劲头刚够打出你看到的那个眼儿。不过你找不到弹头,当时他们就给挖走了。”

芦焱云里雾里,而门闩扔过来一张几天前的报纸,“咖啡馆枪击命案,老人尸体离奇失踪”那条被门闩画了框,但这样的新闻在上海比比皆是。

芦焱:“就是这里?”

门闩:“就是那个弹孔——不要情绪,我们在聊不相干的事。别被赶出去,老板今天才刚敢开工。青山这老家伙骗了我们所有人,我现在明白的是,在他那个高高兴兴去送死的计划里,他是一定要去死的,并且比谁都高兴——也许比谁都难受,谁让他明白得最多?”

芦焱愣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从头浸过脚跟。

门闩:“时光开的枪。他一定是对老家伙也有点说不出来的东西,才把他一向用的柯尔特换成了勃朗宁。柯尔特口径大,搞不好就是脑浆迸裂。”

芦焱:“我不知道时光……不,我不知道青山……我们不是车马相什么的吗?你大概是炮,我干脆是个卒……他是将啊,将怎么能死?”

门闩:“他何止是将?他是下棋的人。只是他下这盘棋,早就把自己的死算好了——搞不好都算好了这把椅子,这张桌子,开枪的人,开枪的位置,算好了两个傻瓜拿咖啡当哀悼。”他恨得只好骂,“这个老妖怪,你本该死在半道,我本该死在大沙锅,可从西北到上海,他实在太招苍蝇了——你知道他牵制了多少人?就算到现在,屠先生那里还有两个部门连夜加班,指望找到他的破绽。”

芦焱愣着,他没有那么悲伤,一种比悲伤复杂得多的情绪噎在心里。也许这也是青山的算计?用自己留给人的百感交集,让人别把时间用在悲伤上。

门闩:“我明白了他的死是蓄谋已久。你明白了什么?”

芦焱看门闩一眼,目光有点闪烁。因为他明白的东西是他并不太敢相信、不愿意相信的东西,尽管他早已想过。

芦焱:“我明白了……以前骡子给我那所谓的种子时,我想,要是真的该多好啊,能让我空洞的人生有点意义……后来,真上了路,每次……比如被你拿枪顶着头……我就想,幸好是个假货,幸好……对得起崔百岁、骡子、古老板这些死在头里的人……现在,我明白……不,是我想,我手上的种子……可能是真的。”

门闩:“那我再给你加个码。你知道现在我们人手紧到什么地步?连我这种过往很有点扯不清的人都在一个当两个使,却把岳胜扔在芦公馆卖呆,凭什么?”

芦焱噎了一会儿:“别说了。”

门闩:“得说。你的‘可能是’会害死我们,知道吗?如果我要岳胜给你一枪,他准先给我一枪。他接到的命令是,保护你,不惜一切。”

芦焱:“你要告诉我,这一路上铺过来那些人命是为我死的吗?”

门闩:“当然不是,神经病才去寄一个空信封。”

芦焱:“你他妈的!”

门闩:“你他妈的!种子是什么?是一切!一切是什么?包不包括你这个人?人先垮了,我们能拿到什么?空信封还说好听了。”

他一边和芦焱说话还一边和老板赔笑招手:“他喝多了。”

芦焱往椅子上一倒,真有点心灰意冷了:“我把东西给谁?”

门闩:“我说现在给我,你会给吗?”

芦焱:“不会。我觉得真正可以相信你们时才会拿出来,我拿出它来会很费工夫。”

门闩:“有多费工夫?你把它藏在哪里了?”

芦焱:“反正很费工夫。我拿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它在哪里。”

门闩笑了笑,不再在这事上费劲:“我去预备。”

芦焱:“最后一问。”

门闩:“有问就问。”

芦焱:“昨天骗我的人,今天抓我的人,他们是谁?他们好像并不想伤我。”

门闩:“不知道。”

芦焱:“好干脆。”

门闩:“什么情报都是要人去听去看的,我们没人,你知道我们的人被杀了多少吗?我们现在跟你一样是瞎子聋子。我看见我们那些幸存者时,就想,青山可能真的只有死了,因为除了自己他再没什么好依靠的了。”

芦焱:“他把他可以依靠的全扔我这来了,比如说你,比如说岳胜。”门闩默认,而芦焱沉默,直到一股巨大的心痛让他不得不说话,“不要尖叫。”

门闩:“什么?”

芦焱:“我爸说,被杀的猪,除了尖叫声每个部分都是有用的。”

门闩:“好缺德的话。可……不要尖叫?”

芦焱看着窗外的岳胜,沉默如金,永远警备,真是一个永不尖叫的典范。

芦焱:“总之做有用的事,不要尖叫。”

上海治区外的青年队基地。时光一行穿过一个废弃的大型工厂的甬道和拐弯抹角,有些地段亮得耀眼,有些地方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样强烈的明暗只能是有意为之的防御措施。感觉像个鬼蜮,偶尔出现一个青年队的人影。没人说话,除了时光。

时光:“你觉得这地方原来是干什么的,九宫?”

九宫小心翼翼地:“大概是做冶金什么的。”

时光:“又是因为日本人废掉的?”

九宫:“江浙地带本来势头正好,也没别的缘由了。”

时光:“你居然探知了我们是在江浙地带的一家冶金厂。灭口。”

九宫顿时哑了。

时光在这样阴森森的环境中开着玩笑,从神情到心情都已经被这样一件事笼罩:我就要见到先生。

他们在一条狭长的走道边站住。一扇不起眼的门,像是清洁工的工具间。开门。里边很大,灯光很暗,刚才那位屠先生背对了一盏台灯站着。青年队对时光们做了个请的手势,时光、双车和九宫进去。门关上。门外的青年队卫护在走道两端。

时光三个站在灯光的面前,看着那个背影。随他们进来的青年队站在身后,成了一个黑黝黝的人影。

双车和九宫一躬到地:“先生!”

背影没有回应,双车和九宫有点疑惑,讶然看着时光脸上的一丝笑纹。

时光:“他也配被叫作先生?又一个替身而已。”

那位屠先生倒向时光鞠躬:“时光回来了?”

时光点点头,然后转身,向着身后那个影子,充满尊崇地:“先生,时光回来了。”

影子没有任何表示,离开了时光点头的方向,从一片阴影走向另一片阴影。而那位被时光称作替身的,悄没声地出去了。九宫还好,双车紧张得直咽唾沫。而屠先生和时光根本不理会他们。

屠先生:“时光怎么可能会回来?”

时光:“是活的时光回来了。”

屠先生:“时光又怎么可能死掉?”

时光:“好吧,是长……腿的时光回来了,不是那个钟表上嘀嗒嘀嗒的时光。”

屠先生:“双车错。”

双车连忙又鞠了一个躬。

屠先生:“你从我这里走时行的是军礼,回来时怎么点头哈腰?你见过我的,怎么屡屡把替身当真货?你在上海的所作所为……真是堕落。”

双车赶紧挺直,看着半身都淹在黑暗里的那个人,他那两条筛糠的腿被屠先生和时光一览无余。

屠先生:“我只是想看看我的上海站站长近况如何。我看到了——九宫。”

九宫咔的一声,普鲁士化的立正敬礼,倒比双车来得干净。

屠先生:“你最近的成绩倒还好看,才被调接门闩的职务。他怎么样?”

后一句是问时光。时光便答:“还不错。比不上门闩。”

屠先生没说话,只在阴影里看时光一眼。

时光:“门闩能顶半个脑子,他只是个闹钟,但很尽责。直接说吧,不管斗智斗力,门闩一个能干掉他三个。”

屠先生居然就这样认可了时光对一个叛徒的嘉许:“你们两个出去吧——准你们在基地出入,以便公干。双车,把你的拉和老陈和邱宗陵弄干净一点,我也许见他们。九宫,会派你出去做件尽责的事情。”

两人敬礼,出去。双车哆嗦着开门,屠先生门上的锁复杂了点,他抖得打不开那扇门。

屠先生:“双车,去给我杀掉三个阿部堪治的手下,名单会有人交给你。”

双车:“是……是。”

九宫愣一下:“……阿部现在和我们合作密切。”

屠先生看时光一眼,那意思他来回答。

时光:“所以更需要几条人命来让他的上司认为他在和我们殊死斗争——这是我们要给他的说法。”

九宫:“可他跟我们的和平相处,实际上是他们总部的授意。”

时光:“所以更要让他们知道眼下的假和平在我们眼里还不值一毛钱,让他们下更大的本钱,不敢生别的心。”

那两个人出去之后,屠先生不再避讳灯光。时光静静站着,没有说话的冲动。

屠先生:“忙完眼前,我要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让那家伙自生自灭。”

时光:“双车辛苦还是有的,换下去也就算了。”

屠先生:“双车?上海这浑水就要他那样得过且过的庸人才安适,换你这样的才多久已经搞到要决战了。我说的是九宫。”

时光吃惊:“可九宫没犯什么错。”

屠先生:“看得出你不喜欢他啊,甚至讨厌。”

时光:“可他确实没犯什么错,几次公干也都做得不错。”

屠先生:“你还在以对错衡量世事吗?棋子能犯的最大的错,就是下棋的把它搁错了地方。”他轻轻地拨弄着那支六管的枪,让它在桌上转动,“九宫先对我力练,以示耿直,再对双车见死不救,连开门的一把手都不帮。我不能再留这样野心的人在你旁边,他是个忠奸人。”

时光:“什么叫忠奸人?”

屠先生:“忠厚的奸人。就像门闩是个奸的忠人——忠谁权且不论,但真是以死报效。世人多有数张脸孔,如青山,六十好几的人,二十岁的心,简直是几百岁的人精,却像莽少年一样玩命。如若水,扮成小人的真小人,油滑却又辛辣……”

时光忍不住问:“真小人如何再扮成小人?”

屠先生:“简单。做个一见即穿的市侩小人,让你只顾厌恶他,对他那些置人死地的阴招杀招反视而无睹。当然,二次北伐后再未见过,鬼知道他现在又给自个儿披上多少层伪装。”

时光沉吟,拿拐杖捣着自己的腿。而屠先生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的杖。

时光:“我一直被青山搞得很狼狈,而若水险些要了我的命。”

屠先生:“那是因为青山没想弄死你。如果他的信仰让他觉得某人死了更好一些,那你我,连同若水,都难说不会死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烂招损式上。可人的死穴都是自找的,青山的死穴是总想对得起他的少年中国。”他笑了笑,“那只好做了你功劳簿上的一大笔了。我的死穴我用了一辈子来填,若水的死穴我还不知道,而你的死穴……”

时光愣一下,看着正瞄着他腿的屠先生肃立。

屠先生:“数年在外,你居功甚伟,可犯了三项该杀的错——知道吗?”

时光:“知道。”

屠先生:“自己说。”

时光:“其一,两棵树贻误战机,以致那名最可能是种子的何思齐至今在我们视线之外;其二,被青山牵制了全部人力,而青山的目的之一恐怕就是掩护何思齐;其三……”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可怕的第三条:“通共。”

屠先生:“你倒是真会给自己扣凌迟碎剐的罪名。”

时光:“确有其事。青山从未在我面前讲过那些赤匪惑众的妖言……”

屠先生:“就他那份人情世事的通达,还用跟你照本宣科?”

时光:“只是琐碎,净是琐碎,让人烦得要死。可烦到后来,就像烦自己家的亲人,怎么烦,你也不会想到杀了他……好吧,我该向任何困扰我的东西开枪,我杀了他。”他看着他的先生,不是在倾诉罪状而是在寻求一个答案,“他死之前我总想我没了的那条腿,杀他之后我不想了,我想他远远超过想我的那条腿。他让我觉得这世上只能跟您说话了,先生,我只剩您了,先生。”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哭。”

屠先生站起来,手上拿着他那支偌大的枪。

屠先生:“为青山哭?”

时光:“不是。”他不回避屠先生和屠先生那支枪,“……不知道为了什么。”

屠先生:“看来青山和门闩联手找到了你的死穴,高效,可是太缺亲情。你这十几年全费在高效上了。”

时光:“如果他们仅仅是在找我的破绽,我可以克服。”

屠先生:“站好。”

时光站好。屠先生猛一挥,把那支枪当锤子砸在时光的头上,然后在时光仍试图站好的努力中,巴掌拳头脚尖与当锤使的枪一并飞舞。时光迎接着暴雨般的殴击。

户外,青年队的人在玩“球”,那只在地上蜷缩的人球被一只布袋套死了上半身。青年队扯下布袋,那是小欠。小欠惨笑,时光那一下打得他耳根还在流血。

小欠:“屠先生的精锐揍起人来怎么也一股子混混的味道……”

但他的脸色迅速变了。九宫过来,手上玩着两张纸片——两张照片,小欠转开头佯作无事。九宫在小欠面前玩着那两张照片,小欠无法不看照片上的那个妇人和小孩了,但他挺着不看。

九宫:“听说你们自己人都拿你家小照片要挟过你了,不新鲜了。给你个新鲜的。”他把一个血迹斑斑的纸包扔在小欠身上,“刚切下来的小孩手指一根。”

小欠顿时崩溃,抢过那个纸包窝成了一团。他没有哭,拱在地上浑身颤抖。

九宫:“先慢着。不是你儿子的,是你家前几天收养的那孩子的。听说是你故友的儿子?你对不起他。”

小欠嘴里嘟囔了一句,瞧表情是正在酝酿一句骂人话。

九宫:“别骂。我担保你现在心里正在侥幸,觉着幸好是你故友的儿子。对不对?人都有这个自私心。”

小欠变色:“你这个冰窟窿里生出来的怪胎……”

九宫:“你觉得我们不敢抓你家小还是不敢把你家小怎么的?”见小欠闭嘴,九宫阴笑,“简单啦。帮我们杀了若水,你家小,包括那个少个指头的,还给你,你们会过得不错——杀了若水你也只好投入我方,我方的人都过得不错。”

九宫走开。小欠愣着,快要被自己的念头逼死。

屠先生的房间里传来响亮的殴击声,时光仍在承受着打击。屠先生的殴打不是一两下,而是不折不扣的臭揍一顿,他身体好得很,不需别人帮忙也能干掉几条壮汉,最后时光在屠先生的一记弹踢下跪倒,彻底蜷了起来。屠先生离开那具躯体,他很平静。

屠先生:“三条。说你其错有三,你一条都没说对。早知你能愚钝至此,你就不该叫时光,兵和卒这样的炮灰,棋盘上有的是。”

时光艰难地站起来,尽量让自己像原来那样站好。

屠先生:“其一,你的腿。我的错,居然把门闩这样又毒又尖的牙齿放在你的身边。可你为什么要锯掉你的腿?”

时光:“因为时间。没有时间,我得抢回时间。”

屠先生一个巴掌扇过去:“我的手下——也就是你的手下遍布大江南北!用得着你这样抢时间?你是不是很想像那些赤匪一样把自己烧成灰?你是不是跟他们惺惺相惜?你要对得起我,先对得起你自己。”

时光沉默,屠先生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很想哭泣。坦白讲,青山和那些种子的死对他未尝不是某种冲击——还有门闩。

屠先生:“其二,你居然在我眼前相帮双车那样的庸人。”他摇着头。

时光:“可您刚还说九宫见死不救。”但他迅速明白了,“我不是九宫。”

屠先生:“你本来就有怜悯之心,我以为西北几年的狂沙喋血能让你去掉怜悯,结果青山让你变本加厉。怜悯双车那样的人,最后你也变成庸人。是的,百万世人也许就是百万个庸人,所以你叫时光——时光超越众生。”伴随着这句话过去的又是一记耳光,“其三,你在分辨对错。你跟我说九宫没什么错,那你就在想门闩也许对,青山更对,也就是说你在想,我做的,也许是错——是不是?”

他瞪着时光,时光低下了头。

屠先生歪头去看时光的脸,时光在先生避无可避的注视下啜泣。这让先生摇了摇头,举起的第三个巴掌并没落下去,而是轻轻推在时光肩上:“走吧。”

他似乎烦恶至极地回到自己桌边,而时光擦干了眼睛,跟到桌边,用那支六管手枪完成了一个复杂的上弹,然后推到先生手里。

屠先生:“你让我打死你?不,你不配。这支枪曾经打死了我的父亲,他是个懦弱的人,我带它在身边是提醒我自己,永远不要懦弱。”

时光无限眷恋地看着他的先生,他想那他大概会被别的方法杀死。

但屠先生厌倦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芦公馆的门铃响得半死不活。应小家去应门,进来个死眉死眼的芦焱,两手空空,身后却拖着整个坍塌了的世界。

应小家可能是对这个家里的变化最敏感的人:“你的车呢?”

芦焱的脑子还没回来:“车?什么车?”

应小家:“你早上拿着押金条走的。”她被人一问就没把握了,“我以为你晚上要骑着车回来的。”

芦焱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连车带包都不知扔在何方了。他不想家里人知道他今天的遭遇:“亏了你还记得。没骑回来,我爸会觉得那么破的车有失体面。”

应小家:“……也对。”

芦焱没力气多说,想上楼,却又刚明白应小家为什么等着他。

芦焱:“你那么喜欢脚踏车?”

应小家:“爸爸原来也有一辆。很破,总修。”

芦焱发现这个女孩还是有属于自己的表情的,而不止一味的低眉顺眼。

芦焱强打精神凑趣:“我那车肯定更破。你爸要在我就跟他一起修。”

应小家并不是很难过地:“爸爸走了。”

芦焱:“哦,对不起。”

应小家:“没事。妈妈还在南京,之苇……你爸爸专门请了人照顾她。妈妈总带口信寄相片来,说她过得很好。”

芦焱大概明白她和父亲的婚姻是如何交易的了:“干吗不接过来一起住呢?这么大个房子。”

应小家:“你也这么想?”

芦焱:“还用想吗?这家最缺的就是人气。”

应小家:“可是亲家住在一起,不合礼法。”

芦焱:“准是我爸说的!有问题明说行不行?他又哪儿在乎过礼法?改天我跟他说说,让他接你妈过来。”

应小家狂喜:“你真会说吗?”立刻口是心非地,“还是不要说了。”

芦焱忽略了她的后半句:“等接过来你就知道真假了。你也知道,我跟我爸总吵,可话都是会往对方心里去的。”

应小家:“给你看看我妈。”

这女孩居然把几张照片带在身上,喜滋滋掏出来,递给芦焱。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在那总是很昏暗的黑白背景上,服装和身后的家具房屋都还不错,可见芦之苇是给了对方一个高于普通市民的生活标准。但芦焱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后来他发现这不对是什么了,不管哪张照片,上边的人都是同一张脸和完全相同的表情。

芦焱:“你多久没见着你妈了?”

应小家:“五年四个月了。”

芦焱把照片还给她:“精神头真健旺,老人家准长命百岁。”他把照片还给应小家,“我一定说。”

芦焱上楼梯,应小家给他鞠下一个额头差点碰到膝盖的大躬。

芦焱:“你别这样。”

他赶紧上楼,留着应小家在那胡思乱想。芦焱没瞧见的是:

芦之苇站在另一侧的楼梯口,用一种极复杂的神情看着他的背影,好似儿子是他的仇人,又好似这个仇人是他极亲极近的儿子。

芦焱关上房门,把一切都关在外边,表情迅速沉黯下来。

今天都发生过什么?掏表看了看时间,把那表扔进抽屉里,然后关灯,扑上了床。他在黑暗中啜泣,手电筒的光柱在窗外明明灭灭,他没注意也无心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