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芦焱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跟西北的穷乡僻壤相比,这里是天堂一般的舒适。他听见楼下的吵闹,蹿起来,打开窗户。岳胜在整理院子。几名巡街正在赶走一辆垃圾车,棍子不光敲打在垃圾车上,也敲在那名清道夫身上。

芦焱嘀咕:“你们能不能离我家远点?”大声又来了一次,“你们能不能离我家远点?”

一名巡街向他鞠了一躬,岳胜漠不关心地看了他一眼,这真让芦焱觉得无趣极了。那就起床吧。他打开柜子为自己找件衣服,一阵单身汉式的乱折腾,他被塌下来的衣物掩埋。

芦焱一边走一边扣着扣子,他搞不太清老哥的衣服是怎么个穿法,还扣错了扣子。应小家在楼梯口扫地,在这么大的家里能碰到人,芦焱有点惊喜。

芦焱:“没想到还能找到你们。我爸呢?”

应小家还是那样不热情不冷淡,她指了一下芦焱背后,芦焱回头:芦之苇在窗外阳台上,正在一堆花盆中忙得不可开交,至少看上去是在莳花。

芦焱:“我只记得他一星期种死一盆死不了,因为他为了警告自己吸烟有害每天几小时地往上喷他的水烟袋,结果他抽得更多了。”

应小家没回应他,继续扫地。

芦焱看了一会儿她的劳动:“我年轻时还想扫干净地球来着,可发现不过是把垃圾从这里扫到那里,因为你自己就身在其中。”他解释,“我是说,一个人要扫干净这么大房子,是壮举,也是徒劳……像我做的很多事一样。”

应小家:“什么是地球?”

芦焱确定了对方不是嘲笑后,指了指脚下。

应小家:“这里是上海。”

芦焱又一次想是不是正被嘲笑,但忽然间悟了:“你没上过学?”

应小家:“我不认得字。”她有些难为情,“之苇说,再好不过,不认字的人从她长成的那天起就不会再变啦。”

芦焱:“那他怎么不想想办法,把他装了八斗五车却不往好处用的学问忘掉?”一棵树的何思齐老师瞬间复活——芦焱严肃指出,“不识字也许少学坏,可那是说什么都不用学了,就好像没眼睛的人就不用担心近视眼。”

应小家多少有些受伤:“……我会做饭。”

芦焱:“当然,很好吃,我是说冷的那顿。别说识字的事啦,这个是我拿手。”他鞠了一躬,“没别的意思。生我养我的家差点没把我打死,一个陌生人却给我回家的第一顿饭。谢谢。”

应小家拿这位没辙,继续扫地。芦焱去找自己的父亲。

芦之苇哼着曲,说在莳花不如说是在搬花盆。如果不是巧合的话,他的花盆整好跟英文字母表一样是二十六个,连花带草带菜形态各异的一堆,唯一的共性是半死不活或者干脆死了个 的。芦之苇哼哼叽叽地把一堆植物界的重病号或木乃伊搬上搬下,怡然得很,见芦焱过来了又装模作样拿了喷壶洒水。芦焱看着他面前这位老爷,十几年来也就有那么几分钟没在表演,所以很难说他现在是不是在表演。

芦之苇:“结庐在人间,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芦焱:“你又擅自把境字改成了间字。还有,你叫作菊的那玩意儿已经死啦。”

芦之苇:“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芦焱:“《石灰吟》吟得好,你的花都像石灰水浇过的。”

芦之苇哼一声:“你生下来时我还以为在酸菜坛子里泡过呢。”

这个芦焱没发言权,咬牙认了,径去帮他搬花盆。

芦之苇毫不客气地拿喷壶浇他:“家规是什么?”

芦焱放弃花盆:“小孩不要动大人的东西——可大人帮老头子一把也算?”

芦之苇懒得理他,仍搬动着花盆,暗中遵守着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顺序:“我昨天想了一夜,拿你怎么办。”

芦焱:“你最好别想出办法来。”

芦之苇:“有你老子想一夜还想不出怎么办的事吗?”

芦焱:“比如说让日本人还我河山这件事情?”

芦之苇:“那是拆自个儿的台,商会做的可是山河破碎的生意。”他给了芦焱一脚,“少废话。我想好了,你去上班,否则会把家里坐吃山空的。”

芦焱:“你……原来是一把钻石一把翡翠把我拉扯大的……去哪儿上班?可不要是……”

芦之苇:“会长是爱国者副会长是汉奸的商会,是什么商会?”

芦焱:“……挂羊头卖狗肉的沪宁商会。”

芦之苇:“羊肉狗肉都卖,生意就是这样做的。不要傻啦,活在沦陷区,你能不为日本人服务?你吃饭就是为日本人服务!那花销可一多半要到日本人手里!要做伯夷叔齐?搞懂现代经济!”

芦焱被这个消息打击了:“……好吧,我调养过来就……”

芦之苇:“你已经调得养得七七八八啦。”

芦焱:“什么意思?我昨天才……”

芦之苇扫了萎靡不振的儿子一眼,将目光转向远处的城市,一向滑头的目光里竟然带着偏执和焦虑。

芦之苇:“饿到了肚子,然后吃饱了,如此而已。这也要调养,人一天岂不要调养三两次?活人不可怠惰……我的朋友,他在战场上装死装得太像,别人拔掉他两颗金牙,却没发现他其实活着——人为了活啥都得忍都得做。”

芦焱不信:“很好的故事。不过这位长辈被人掰开嘴时都不用喘气?”

芦之苇不以为意:“也许吧。”他又暴躁起来,“你睡得像猪一样时我就在打电话求人,求这个求那个,求他们给你一个职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人。”

芦焱还是不信:“你不是副会长吗?还用求人?照我的经验,你要是副的,那正的就一定是个空位。”

芦之苇:“我求他们给你一个最低的职位!求他们对你狠一点!要他们把你当太子爷供起来我还用求?我还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有这么个不屑之子!马上!去吃饭!就是现在!然后,去上你命里该上的班!”

芦焱信了:“……现在?”

芦之苇:“现在!没有时间了。”

芦焱:“昨天,晚饭的时候……我以为你原谅我了。本来我以为回到家,会有一顿棍子……当然,是有一顿棍子,不过不是你打的。”

芦之苇:“你要哭给我看吗?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敬佩纯洁的心和真正的英雄,热爱勤劳善良,憎恨好逸恶劳。”

芦焱:“你一向觉得那很傻。”

芦之苇:“不对。我觉得你很聪明,我认为傻的是你只是敬佩和热爱,自己却从没去做。”他讥讽地笑了笑,“现在有机会了。我儿子要是真有自尊,就不会告饶和推搪,他会去干好他讨厌的事,就像征服他的敌人。”

芦焱看着父亲,虽然莫名其妙,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这一瞬间的父亲比昨天晚上真实,他的父亲是有本事把父子之情当戏演的,除了那点期望之心。

芦焱离开阳台:“我去吃饭……希望我能找到你们那个汉奸商会。”

芦之苇看着儿子的背影:“别找借口,我们家唯一没走的下人就是司机,我让他送你一次。”

芦焱耸耸肩,走人。

芦之苇叹口气:“儿子,我原谅你了。我这么做,是因为生活本就是一场考验。”

芦焱小声嘀咕着走了:“你们好像都觉得我最缺的就是考验。”

芦之苇苦笑,他看了看这座城市,扳折了某株植物插在花盆里,那无意义的举动更像是一个暗号。

天目山据点里,时光把脱下来的衣服扔了一地,都已经被血糊满了。天外山的人知道这家伙爱露天洗澡,已经大桶大桶水搬了过来。了却了张横虎后事的双车回来,第一眼就对天目山手下呵斥:“怎么是凉水?快去烧热的!哪有这样怠慢的!”

九宫:“他在西北的三九天也是凉水。”这不是他的重点,他与双车耳语。

双车讶然:“杀日本人?干吗要杀日本人?”

时光漱着口,头几口吐出来的恨不得是张横虎的血,他忍不住干呕:“九宫,以后记得提醒我不要用嘴杀人,你会觉得自个儿就是头畜生。”他扫一眼那两位,“干吗不杀日本人?我们和若水最近才开仗,和日本人战争状态多久了?几年?”

九宫:“阿部堪治和我们一直和平相处,最近还放了我们的人,通过他的暗地活动调开了我们交通线上的驻军,这才能让我们与若水争斗时在物资上占到绝对优势。并且我必须提醒你,我国政府实际上至今未向日本宣战。”

时光一桶水对自己倒了下来:“从西北到上海,我走过的国土一半被日本人占着——却原来咱们还没跟人宣战。双车,你觉得该杀吗?”

双车:“杀日本人?”他很没有原则地,“……干吗不杀日本人?”

时光擦着身上的血迹:“我是说我们该杀吗——我们。”

众人默然。

九宫:“幸好只是个小萝卜头,又全无肇因,我们还可以推到双车头上。”

双车:“……干吗要推到我头上?”

九宫:“你的手下。喝多了、走火,随便什么原因,总之误会。反正阿部不会为个驻军的喽啰跟咱们闹翻,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好。”

时光:“对。其实我那天一枪把阿部崩翻,日本人还会跟咱们维持一个面子。因为跟打我国不一样,他们还没做好打我们这帮暗流的准备。”

双车:“对。”时光和九宫都看他,“我觉得你们俩都说得对。”

八角马:“先生!先生……”

他从报务室里冲了出来,要多慌有多慌,一脚绊倒在地上。

双车:“慌什么?”

八角马:“先生已经快到上海了!”

双车立刻哑了,掉头就往院里跑,冲进主堂又掉头往院外跑,也不知他要干吗。

时光没去理会那哥们儿的跑来跑去:“已经是什么时候?快到是多远?”

八角马:“南郊野外。总部就给了这么个话,是否接怎么接何时接都没有。”

时光:“衣服。”别是说水,连血都没擦干净他就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责:“是我们的错。我们行动太迟缓,先生只好用这种办法来维护周全——这样的上海先生实在不该来。”看着双车跑进来,他问,“你老哥到底在干什么?”

双车:“总觉得忘了点事……跑到外头又觉得里头忘了事。”

时光:“没底气?我也没底气,差劲的事我们都没少做。”他居然对双车笑了笑,“可不用瞒,也瞒不过。先生不是阎王,如果先生是阎王,那我最想见的就是阎王。你别动,镇住这里,顺便好好想想该帮什么。我的人比你们快,随时联络。”

双车点头:“拜托!我让所有人腾出手上事,只为先生……”

时光:“你让所有人各司其职!谁敢放下手上的事就大卸八块!你们要当脑门儿上正顶着枪!”他向手下伸手,“给我摩托车,你们太慢。”

他出去,天外山瞬间跟他走得一个不剩。三进兵八角马还在等着双车的命令。

双车:“去通知所有人,稍有懈怠,我让他死得比共党还惨……”他终于想起重要事了,“对啦,共党——跟我来几个人。”

时光戴上风镜,向身后的九宫们做了个手势,疾驶而出。他把油门一脚到底。

手下目瞪口呆:“他来开路?这合适吗?”

九宫冷眼看着:“他发梦一样把上海想成大沙锅,又有什么不合适。”

时光飞驰。他闭着眼,飞驰在上海街头如飞驰在大沙锅的浩瀚之中。他想着自己一生中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一个又一个的尸体,在他的一生中也许要有数百个,好垫成屠先生要他走的路。燕飞熊、青山、古轱辘……最近的一次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他嘴里现在还尝得到张横虎的血腥味。

双车走进关押芦淼的牢房,芦淼又在看他并不存在的书,双车进来,犹豫,但是决绝……这让他先找了个刑具稍坐,而芦淼微笑着向他点头招呼。

双车:“看什么书,老陈?”

芦淼:“考考你,看他楼起,看他楼塌。”

双车:“别闹啦,我这点学问都是从打打杀杀里学来的……还有你这样的人。”

芦淼只笑笑,涎着脸伸出一只手。

双车:“没吃的。”

芦淼:“太糟糕了。比起看书我更喜欢吃的,其实我最喜欢一边吃一边看书,从肚皮到脑子都一路叫好。”

双车:“我还以为你最喜欢一边拉和一边打算盘珠子。”

芦淼:“真是没一块儿白混这些年,双车你一句话说出我最讨厌的两桩事情。”他的笑容中忽然有些感伤,“我讨厌打算盘,一个天天打算盘的人就是让别人心寒。我讨厌拉和,因为我都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打。”

双车:“大概人从断奶那天就跟自个儿讨厌的事绑在一起了吧?”

芦淼倒笑了:“这居然是叱咤风云的天目山老大说的话?”

双车:“老子喝多了上茅房时倒是叱咤得很,上吐下泻的。”他站起来,“对不住了,老陈,好日子结束了。”

芦淼:“没关系,该来的总是要来。”

双车敲了敲门,三进兵带着人进来,先去松开把芦淼拴在墙上的铁链。

芦淼笑:“终于是要带我去见见阳光了吗?”

其实他自己也不信,向双车挤挤眼。而三进兵们正忙着给他戴上手铐脚镣。

芦淼:“最好不要蒙上眼睛。”几乎同时,三进兵们又蒙上了他的眼睛。芦淼苦笑:“隆重成这样当然是屠先生来了,在见他之前能不能让我见见阳光?”

双车:“一直阴天,没太阳。”

芦淼:“别蒙眼睛,我指给你看。”

不但蒙着眼睛,三进兵们还塞上了芦淼的嘴,用布袋套上了他的头,又用绳子重重绑缚。芦焱并无挣扎,如一具人偶,倒是双车有点不忍了。

双车:“会捂死人的。”

三进兵:“不会,我们试过。被这么绑过几个钟头的人会把心窝子都掏出来,好换张老虎凳坐坐。”

双车不再说话,出去。麻木者最残忍,这与他有无恻隐之心其实不相干。

双车嘀咕:“老天保佑你真是红先生——那这就只算早饭喝的豆浆。”

沪宁商会门前,岳胜敲打着方向盘。

芦焱看着他以为是商会的那道大门,很萎靡不振。这个被父亲逼来挨刀的家伙还未恢复,前天还是半死,昨天还在躺床,尽管那主要是饿的。他响应他父亲荒唐的号召主要是出于自尊和义愤,实际上做他的人生大事大多是因为这两桩东西。而他的西装革履当然是取自芦淼。

岳胜:“不是那边,是这边。”

芦焱看见另一边一道破烂的门,不禁因那破烂寒酸而吃惊。

岳胜全无表情地:“先生说不知道你是什么人,那我也只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先生让我告诉你,别看排场,上海最大的香烟公司就像个养鸡场,只有那些以为自己在做生意的人才把钱花在装潢上,而中国人目前的经济,只买能吃能用的东西,不会去买橱窗。”

芦焱听得发愣:“谢谢你的告诉。”

岳胜:“你该下车了。”

芦焱茫然:“……我几点上班?”

岳胜:“你六点半下班,不过经常八点半。你这活儿晚走没关系,可一定得早来早候,就是这样。”

芦焱下车,站在车边如个弃儿。

岳胜:“最后一句话,先生要我等你下了车再跟你说。先生原话:这是他挣钱买的车,你是第一次坐也是最后一次坐——小孩不要碰大人的东西。”

芦焱愣住,而车走了。芦焱看着那破烂的沪宁商会。

现在芦焱站在一个跳一下就能撞着头的低矮阴湿的地方,旁边是大大小小的包装箱,进进出出的手推车,吆五喝六的粗人们。这不是他办公的地方,他压根儿没有办公的地方。

芦焱的顶头上司跳着脚发怒,因为芦焱的迟到也因为他的行头过于光鲜。

上司:“迟到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的?你是会长的干儿子还是倒插门女婿?你是提大包的!”

一个半旧的大皮包塞到了芦焱的手上,缝隙里露着鬼知道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的信件。

上司:“提大包的就是跑腿的!送信的!打杂的!打杂的小厮穿成陪舞的一样干什么?你以为副会长能看得上你吗?”

芦焱纳闷为何此人要编派他爹“副会长?……我没有衣服穿。”

上司揪着芦焱的衣领,芦淼的衣服配备了从领带到领带夹的全套零件。

上司:“这叫没有衣服穿吗?是不是你们家开的裁缝铺昨天倒闭啦?”

还能说什么?芦焱只能沉默。沉默也不行,他被一把推开。

上司:“一副丧事脸干什么?会长正叫人去呢!笑啊!”

芦焱站在那些办公室与办公室之间,这里环境好多了。他站了一会儿,主要是为了让自己脸上泛出下人对上人的笑容。他走向最近的一间办公室。

芦焱:“请问……”

他噎住了,被他请问的人正倚在办公桌边化妆。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那位不打算回头也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的,那位全心全意在镜子上却似乎又对镜子心不在焉的是……卞融。当然,还在西北时我们就知道她是卞子粹的女儿,而芦焱也知道她那个“阿拉西安人”的公开谎言,只是他从没有想过再见到她。如果说在西北芦焱感受的是生命的爆裂,那么到了上海他就在感受生活的荒唐。他冷静地退出来,一名职员正怀疑地看着他。

职员:“你找副会长?”

芦焱:“……我们有几个副会长?”

职员:“十一个。这是第十二个。”他瞧一眼芦焱云里雾里的神情,“我想你不是找她。没人找她。”

另一个职员站在一间办公室门口:“会长问提大包的怎么还没来?”

职员恍然大悟:“来了来了——你就是吧?”

芦焱被推了过去,于是连卞子粹都没有见着,芦焱手上多了一个信封。

职员:“速速送给副会长!”

芦焱看着卞融的房门,如果近到这种地步,又何必他来。

职员善解人意地:“第一副会长。”

他把芦焱拉到大门口:“这条街顶到头,西拐到头,东向再到头,进里弄到头,走到头,都是豪门大宅啊,不会弄错的。开眼啦你。地址信封上有。去吧,速速。”

芦焱看着门里出来的一位同行,那位摁响了车铃,远去。人家有脚踏车。

芦焱:“那个……”

上司:“交押金了吗?”

芦焱:“没有。”

上司:“老员工,可以。新来的,有押金条也可以——把车拐跑了怎么办?”

芦焱开步。

时光飞驰于沟沟坎坎的郊外,远离了上海市区,驰过久违的树丛、农田和低矮的民居。九宫在后边的车上,冷着脸看时光把个摩托车骑得惊险至极。他身后的座上放着电台,电台在噼噼啪啪地响。

手下:“总部来电,先生改道西郊。”

九宫猛摁着喇叭,让前边那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九宫:“改道西郊!”

时光对此毫不意外,车头一拧,在磨磨叽叽转向的九宫们车边留下一溜青烟和扬尘,他仍然冲在前头。

满目疮痍的厂房。一代中国人在上海地区兴起近代工业,但在淞沪战役中被摧毁了。时光驶行于那些骨架般的残余结构中,直到驶近他的车队,九宫在第一时间靠近过来。

时光:“这是什么地方?”

九宫:“上海人盖的第一批现代工厂,淞沪之战中毁于炮火。日本人炮打得准,靠着旁边的那些洋人资产倒是一点没事,误击了一炮还道歉赔偿。”

时光又看了看周围的景观,苦笑:“那就是存心炸的……这是造什么的?”

九宫:“好像是造国人最爱的锅碗瓢盆,洋铁的那种。”

时光:“为什么不造炮弹?”

九宫:“后来日本人回收了这里的钢铁拿去造炮弹。”

时光叹了口气,坐在摩托车上静静地感受那份荒唐。每当他觉得荒唐时总是看见青山,现在他又看见青山悲伤无比地从废墟里拿起一个崭新的洋铁锅。

时光:“先生就要来了,你会冰消雪融。”

他拿枪瞄准,而青山消失了。那里只是废墟,甚至连洋铁锅也没有。九宫正看着他——时光并没举枪也没说话,他已经很有经验,会把这些克制在内心里了。

九宫:“双车传讯,上海的暗流现在恨不得成了明沟,藏了多年的泥鳅都想起来翻腾,有人跑路,有人拜上门来想要效忠。他忙得不可开交,告罪,得空就来。”

时光:“还有心怀叵测没动静的那帮人想是盯着咱们呢,而咱们就遛着他们让他们现形。”他笑了,“先生在钓鱼,钓鱼前要撒把饵食让鱼聚拢,我们就是那饵食。耐着心吧,也许先生马上到,也许今天不来,也许明天,后天,也许下星期。”

九宫小惊:“下星期?”他看看周围,在想怎么在这样的荒凉中住一星期。

那不是时光在乎的事:“也许下个月,都无所谓。我只知道先生要来了,越来越近。他使出这样手段,就是一定要来。”

他憧憬着,而手下通知他:“总部让改道北郊。”

时光:“那就改道。”他仍然上他更喜欢的摩托车,“也许明年。”

提大包的芦焱走过空空的巷子,上司的连接五个“到头”都不近,他现在才走到第四个。这枯燥的路程让他闭上眼睛,哼着诸葛骡子哼过的西北酸曲,想象着自己走在大沙锅的干旱之中,然后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家乡的巷子。

芦焱:“老家伙——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

这让他容易接受,甚至步子都迈得更大了一点。然后他瞧见巷子尽头那辆黄包车向他驶了过来。巷子很窄,芦焱侧身避着,那车停下了。芦焱沉默地看着那辆车,而看着他的不光是车夫,车里显然还有人。芦焱去翻他的包,像在大沙锅对狼做的那样。

车里人:“别开玩笑啦。青山自己从不摸枪,难道在一棵树反而让你碰枪?你要像对土狗一样对自己的同志吗?芦焱。”

当等待的东西到来时,反而是不信和恐慌,芦焱开口时,居然有些艰涩。

芦焱:“你……哪位呀?”

车里的回答让他惊讶:“芦焱是无名之辈,红先生在屠先生的必杀清单上可是赫赫有名。没见过这么犯浑又命大的——一无所知,手段粗劣,刺杀屠先生居然让他挂彩,姓屠的明知你是个毛孩子也只好把你染成顶尖的红色刺客。然后你从一九二七年逃到一九三六年,跑了十一个省,跟逃命有关的事都做过了,最后在共治区的一棵树被青山保护着过到今天。”

鉴于青山曾经拿这个唬过芦焱,所以芦焱已不太震惊了,只是苦笑:“看来这段故事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车里:“信我了吗?”

芦焱:“那你是谁?”

车里笑了:“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芦焱:“种子?”

车里沉默了一会儿:“是的。把你手上那份假货给我吧,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芦焱:“反正是假货,你要它干什么?”

车里:“只是想让牺牲了那么多人送来的东西……哪怕是假的,也有它的价值……好吧,你把它留作纪念吧,真的已经送到,烟幕也用不上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你自由了。”

芦焱咂摸着那两个字:“自由?”

车里:“对。是人就会喜欢这两个字,但只有你这样付出过代价的人才会真懂它的意思。”

芦焱不由茫然:“就是以后没人管你了,你要自己对自己负责。”

车里:“对。安心过你的日子,等我们下一步命令,像你在一棵树那样。你做得很好。”

芦焱:“暗号?”

车里先是发愣,然后是愠怒:“我又没要你手上的假货,要什么暗号?”

芦焱:“以后没人管我了,我要自己对自己负责。有暗号——你不懂吗?是个种子就知道的那个笑话。”

车里:“没有暗号!”

芦焱拔腿就跑。他跑得也不是多快,但不到快跑死绝不会停下来。最后他跑进了一个死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扒拉一堆杂货盖在自己身上,然后那堆杂物都跟着他喘气。没动静,没脚步,没喧哗,芦焱爬到巷角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无人。

芦焱躺在地上边喘边笑:“送死的人来了呀……笨蛋,这么好笑的笑话你都不知道。”他笑得浑身发抖,后来他不再笑了,看着巷子上空那一线阴霾发呆,“老天,你到底有多高,有多深,我们还有多少东西能够留存?”

“你”是什么,芦焱自己也不知道。他拿着信封辨着路,这生平的第一趟公差,付出如此的艰辛,最后却走到了自家门口。

芦焱:“那位骗子……先生,你为什么不是真的呢?”他呻吟着,“去你妈的自由。”

芦焱像要爆炸。

芦公馆院子里,岳胜在擦车。芦天伦也在,并且对芦焱露出一脸久违的笑容,那笑容让人猜想他是否在茶里下了毒。

芦天伦:“二公子气色真好。多少年没见了?”

芦焱对家里这位老成员只有脸色:“我还真没记见不着您的年头,不过上回发噩梦被人用棍子抽时好像见过?”

芦天伦:“您是不知道,这么大个家有多少宵小要防啊,龌龊事只好龌龊人来做了。说起那事来我日子也不好过,这几天脚不沾地,就忙这事了。”

芦焱:“打的是个叫花子,有什么忙的。”

芦天伦:“叫花子是叫花子,二公子是二公子,就是忙这事呗。”

芦焱:“怎么办的?”

芦天伦笑不像笑:“当然是杀了灭口。”芦焱瞪他一眼,他让在一边,“开玩笑的。二公子回屋吧,下班真早。”

芦焱:“我还在上班。”

芦焱进屋,应小家居然还在扫地。

芦焱:“还在扫?你真把我逼得满地找牙。”

应小家瞧他一眼,觉察到他的怒气,决定暂避锋芒:“下班了?”

芦焱:“正在上班。我爸在哪儿?”

应小家:“养心斋。”她瞧一眼芦焱的脸子,“就是书房。”

芦焱:“他这样五毒俱全、六欲不缺的人,干吗不叫心痒斋?”

他冲冲往楼梯上走了几步,又站住,因为他从来没从这道楼梯上走过。

芦焱:“对不起,那个心痒斋……”

应小家:“养心。”

芦焱:“请……我又迷路了。”

他已经习惯跟在应小家身后了。

房门紧闭着,上边挂了块养心斋的牌子,古老的隶书和草书的“君子勿扰”极不和谐地配在一起,再加上英语和法语的“请勿打扰”,好像这鬼屋每天有多少人和鬼进出似的。

应小家退在一边——这位芦夫人大部分时间更像个用人。芦焱敲门,或者说是砸门。

芦之苇:“君子勿扰!小人滚蛋!”

芦焱:“我是沪宁汉奸商会的死提大包的!”

屋里的芦之苇立刻心平气和,隔着门都能听出他幸灾乐祸的调门。

芦之苇:“死提大包的好啊!死提大包的有出息!快死进来!”

芦焱压抑着愤怒,进门前还不忘跟应小家再道一歉。

芦焱:“实在对不起了,你去忙吧——不过建议你别扫地啦,我家不干净。”

应小家愣了下,然后走开。她倒是听了芦焱的话,暂时没去扫地。

芦焱愤怒地看着架子上的《四库全书》之类的大部头,那形同芦之苇的装饰墙,可以肯定它们从买来就再没动过。芦之苇拿过芦焱送来的信,他开信封时一直在审视着芦焱。见芦焱回头,芦之苇低头打开信封,拿出里边的纸条看一眼,捂了嘴哧哧窃笑。

芦之苇:“卞子粹这个老东西。”他趾高气扬地对芦焱动了动手指,“提大包的,研墨。”

芦焱快要爆炸了:“研什么玩意儿?”

芦之苇:“文房四宝呀!你要饭把学那点东西都要没了吗?”

芦焱诚恳地建议:“如果这十几年你没练过书法的话,用自来水笔好吗?”

芦之苇向他抖着卞子粹的纸条:“卞老不死用的毛笔!没看见吗?他是国粹,我是汉奸,都用毛笔!”

芦焱:“咱们别拿汉奸两字满墙扔好吗?看看人家的字,你最好就不要写了。”

卞子粹写的是工整的小楷,内容却是让芦焱狂怒的原因:“晚上吃什么”?

芦之苇:“那倒也是,这些面子活老卞一向练得好。那我口述,哎,你记好了。”

芦焱瞪着他,不是认真,是愤恨。

芦之苇:“烦琐无益。大闸蟹配清酒就颇好。你不喝鬼子酒,我带女儿红过来。——,记好了,要紧得很,不要错一个字。”

芦焱:“原来贝尔还没有发明电话这种东西。”

自然是有的,实际上他和芦之苇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桌上那部锃亮的电话。

芦之苇:“电话哪有这种你来我往的乐趣?”

芦焱:“是我来我往——电波跑得比我快,电波还不用跑断腿。”

他掉头就走,再不走人他只会被他老爹活活气死。

芦之苇:“站住。我有个朋友……”

芦焱:“他被人撬掉假牙时干脆睡着了。”

芦之苇:“另一个。他以前杀过猪,他说猪身上除了尖叫,每个部分都有用处。你现在就在尖叫,于人于己,最没用的那个部分。从小我就告诉你不要尖叫。从小你就在发白日梦——这一天会载入历史,那一天又会载入历史——我告诉你,每一天都会载入历史!你觉得琐碎?我告诉你,除了要过的日子没有别的真正的大事!你想赢,对吧?甭管哪种赢,每个人都想赢。想赢你先学会输……见你第一眼我就瞧出你输得找不着北了。如果还学不会输,那我的儿子就是一头除了尖叫声什么都没有的猪!”

即使是一向刻薄的父亲,芦焱也从来没听过他把道理说得如此侮辱人的。血脉相连的思维方式让他认同父亲的道理,至少是十几年艰辛后明白的部分,但他又更想屈从自己的愤怒,他想要动手了。

芦之苇咄咄逼人:“你想怎么办?”

芦焱:“我想把这屋里的东西都砸烂,除了您……然后冲出去,再也不回来。”

芦之苇瞧着儿子的脊背,脸上有种神秘而又苦涩的笑容:“好啊,我不会拦你。只要我还在上海,你就永远不要回到上海。”

芦焱却忽然笑了:“我爸爸真好玩,因为他总玩我。”他回身鞠了一躬,“老板还有什么吩咐?”

芦之苇瞧着儿子,叹了口气:“你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仅仅是要回家?”

芦焱:“我也有一个朋友,他跟我说过一句让我刻骨铭心的话。他说,不必多说,在这一堆烂事中我让你看一件有趣的事,我让你看一个为最初的理想去死的人。”他抬头看着他的父亲,“家,爸爸,也是最初的理想。”

芦之苇:“只是一部分。”

芦焱:“一部分。”

芦之苇:“去吧。上海烤红薯的都可以叫老板,以后你要叫会长,芦副会长。”

芦焱:“再见,芦副会长。”

他出去。芦之苇的脸上似乎写满了世上所有的担心、迷惘和疑虑。而芦焱出门时已经想通,凭着这十几年来的屈辱。况且父亲的责难中还有与侮辱并重的好意。

他揉了揉脸:“这老东西,他真想赶我出去?”

然后他居然自己找到了出门的路,并且看见应小家在望着窗外的上海发呆。

芦焱:“你怎么连这个楼都很少出?至少院子?”

应小家:“外边不太平。”

芦焱想了想:“你要有兴趣,等我不忙了,教你认字。”他说了句只有他和他爸听得懂的话,“我不止有尖叫。”

沪宁商会,卞子粹在签着和看着没完没了的表格和文件,折腾了一天的芦焱在向他口述:“……烦琐无益。大闸蟹配清酒就颇好。你不喝鬼子酒,我带女儿红过来。记好了,要紧得很,不要错一个字。”

卞子粹“嗯”了一声,表示诧异。

芦焱:“最后那句是芦副会长说的。”

卞子粹:“嗯,写条的时间都没有,老芦看来很忙?”

芦焱:“嗯,他最近有点用脑过度。”

卞子粹:“哦,气色怎么样?”

芦焱:“气色倒健旺得很,跟找了多少乐似的。他还跟我说一定要好好为商会效力,手头有一百万的人还不发财,那不是傻子就是败家子。”

卞子粹哦一声:“有了一百万还不叫发财?”

芦焱:“我也这么说。可芦副会长说那是因为我还没有过一百万。”

卞子粹哈哈大笑:“老芦这个人。”他正色对秘书,“记得给他加薪。我希望国人办事都这样认真。”

然后芦焱就跟他没相干了。他只是把父亲说过的陈谷子烂芝麻拿来卖了一道,然后鞠一躬,出去,然后和一个女人撞个正脸——卞融。她很会打扮,在一棵树穿红军军装时她都把自己打扮得与众不同,到了上海在一堆名媛中她绝对属于清丽的。但短短一瞬间,芦焱已经注意到她内心的憔悴。

卞融瞪着他,那是只有女人才有的表情,通常伴着尖叫和跳跃:“你?你?你!”

芦焱认命地苦笑:“你说过到西安一定要来找你的。西安的空气真好。”

卞融:“你不是肯定不来上海的吗?”

她已经连问号都没了,只有惊叹,并且已经抓着芦焱的手蹦了起来,下面的尖叫和跳跃被从卞子粹办公室里追出来的秘书打断了。

秘书:“提大包的,先等着!”

于是卞融的激动中止了,她从他身边过去,似乎他们昨天刚见过面,而且是在上海的街头。卞融走到卞子粹办公室门口,对着看不见的卞子粹大喊一声。

卞融:“我下班啦!爸爸,我用你的车!”

卞子粹:“我要跟老芦吃饭!”

卞融:“你另外找车。”

芦焱还在那儿不知应对,卞融转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下班了,我有急事。何思齐对不起啊,咱们明天再聊。”

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丁点惊讶和怀旧,她晃着一个坤包走了,一个职员帮她拿着大包小裹。芦焱惊讶了一小会儿,人生课的无情和冷漠部分他不用补课了。

而秘书拿一个信封戳着他的肋骨:“哎哎,这个送给副会长。速速。”

芦焱:“是芦副会长?”

他忽然很想回家,倒不是人情冷暖啥的,但看芦之苇和应小家比这熨帖多了。

秘书:“想得美啊,芦副会长家是最近的啦——是马副会长。那条街顶到头,东拐到头,南向再到头,进里弄到头,再里弄到头,上大路到头,一百九十三号,马副会长。速速去吧。以后能不能派点认路的人来?”

芦焱看看从身边经过的一个骑脚踏车的同行,然后看了看天上已隐约可见的星光。

像在大沙锅一样,芦焱又开始了他提大包的征程。

晚上回到家,芦焱已是一个极度疲惫的家伙。他找大门的门铃找了半天,等人来开门又等了很久,最后干脆瘫坐在铁门外休息。岳胜出来开了门,芦焱又摁一遍进屋子的门铃,正打算靠在门边喘口气,门开了。

芦天伦:“二公子,下班早啊。”

芦焱:“天伦叔,从小我就想,这个叔叔为什么说话总这么阴阳怪气的呢?现在我就想你跟咱家司机学学。”

芦天伦:“他怎么说话的?”

芦焱:“他什么也不说。”

芦焱进屋,芦天伦停在门口恭立着。应小家居然在等他,她把一个纸条递给芦焱。

应小家:“押金条。还有,我现在去给你热饭。”

芦焱全无兴趣,只想在就近的一张沙发上瘫下:“什么玩意儿?什么押金条?”

应小家:“领脚踏车的。”

芦焱惊了,疲劳飞走了一半:“你是神仙吗?……对不起,我累得只好开这种半死不活的玩笑了。”

应小家:“是你爸爸给的。他说你要是八点以前回来,就过几天给你。”她看了下钟,“现在十点了。”

芦焱瘫坐:“他是妖怪。八百斤重的拳头砸过来,再给你一个半两重的烧饼。”

芦之苇在楼梯口,敢情他也在候着:“你想要多重的烧饼?”

芦焱乐了:“咱们一家人居然能在客厅聚齐,真是比在上海遇见西北老乡还要罕见的事情。”

芦之苇:“土包子,咱家客厅就这鸟样?那叫玄关。”

芦焱:“总之一起聊聊呗?”

芦之苇掉头就走:“没空。路过。”

芦焱:“我没有尖叫。”

芦之苇:“那我就尖叫。你傻子一个,总跟别人说的屁话玩命。”

芦焱回到自己阔大的房间里,西服半卸。他拿着一只皮鞋,那鞋跟西装配套的,仅仅一天,鞋底已经磨到见底了。他找了一双适合步行的鞋,以及不那么吸眼球的衣服。他明天是有车族,所以他选了适合蹬脚踏车的衣服。

芦焱出着神:“自由就是没人管你啦,以后你要自己对自己负责。那你不早就自由了吗,芦焱?睡觉。”

他起身关灯,把自己淹没在黑暗中。

黑暗中芦焱的声音:“骗子先生,还会来找我吗?一定来。我才好记得我不光是一个提大包的。”

芦焱扑到床上的声音。寂静。

第二天早上,芦焱出门。

芦天伦:“二公子上班早。”

芦焱:“谢你吉言,二公子下班晚。”

商会。芦焱的顶头上司把一辆半旧的脚踏车推了过来,在芦焱跟前毫无必要地提起来蹾了一下。脚踏车哀鸣,芦焱的心都要碎了。

上司忽然和蔼了许多,小声:“我说,你家开的裁缝铺子倒闭了吗?”

芦焱:“……嗯?”他看了看自己,倒也是,又是一套,连袜子在内,“蛇要这么蜕皮也都烦了是不是?可我要穿昨天那身蹬脚踏车,是不是像四脚蛇加了两个风火轮?”

上司:“我是说,有没有二手价的,便宜点给我?”

芦焱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拿老哥的衣服取悦顶头上司的可行性。

芦焱:“只有我的尺寸,你要不要?”

问题是上司和他绝对不是一个尺寸。

上司恼了:“只一个尺寸?难怪你家铺子倒闭了!”他又把脚踏车猛蹾了一下,“一!这是商会财产!二!你要好好保养,坏了丢了都要赔!三!以后派到远活儿不要抱怨!”

芦焱:“……我没有抱怨。”

上司:“你是在抱怨你连抱怨都不能抱怨吗?这还不是抱怨?”

管他呢管他呢,总之车到了自己手上了。芦焱触摸着,很实在,金属的质感冰冷贴实,他笑得合不拢嘴。芦焱推着脚踏车离开,没走两步,自行车链条掉了。芦焱收拾自己的脚踏车,每一块锈迹都被他细心地打磨掉,某些部分还用上插在西装胸袋里的手帕。

“何思齐。”

芦焱花痴一样瞪着脚踏车:“……哎?”

他被坤包砸到了头,茫然地回头看着砸他的卞融。

卞融:“还要装不认识吗?”

芦焱立刻惊喜地认出了她,并且跳了一下:“啊!你?你?你?你……”然后文质彬彬地鞠了一躬,“卞副会长早安。”

卞融又恫吓地挥舞了一下坤包:“你是我见过的报复心最强的男人。”

芦焱:“你没觉得我是有幽默感的男人?”

卞融:“西北佬,你很快就知道我昨天那样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上海。”

芦焱:“饿知道,摆完架子就打肿脸充胖子的地方,这个病马达滴很。”

卞融:“我也没觉得对不住你什么的。”

芦焱:“对咧,你包说咧。”

卞融:“愣是没事,下来瞅你一眼。”

芦焱:“饿知道,饿又不是个克里马擦的 。”

卞融忍无可忍:“你到底有完没完?我踢你啦!我特意买的包钢尖的鞋!”

芦焱:“……鞋为什么要包钢尖?”

卞融:“土包子,保形啊,还有就是防备碰上你这样的人。”她忽然有些纳闷儿,“你虽然穿得过时了点,倒也不土气啊。怎么回事?”

芦焱实在不想跟她谈着装问题:“哦哦……你为什么来上海?”

卞融也实在不想谈这个问题:“哦哦……那你为什么来上海?”

芦焱睁眼说瞎话:“为了离地狱般的巴督教远一点吧,我想。”

卞融也睁眼说瞎话:“那我就是为了离你天堂般的一棵树远一点吧,我想。”

芦焱:“哦,一棵树。”这是个快乐的话题,也让他想起了快乐的事情,“你看,我的车。在大沙锅……我是说一棵树的时候,我一直想有一辆车。”

卞融下意识地看看远处的一辆卧车,然后才明白他说的是面前这堆破铁:“上海人说的车都有四个轮子,何思齐。”

芦焱只管爱抚自己的破铁:“管他呢,这是我的车,我的第一辆车。哎哎,你说我要是能把我的车骑回一棵树多好啊!那帮乡巴佬哪儿见过这个?花机关、野豆子、洋芋擦擦他们算个屁!到时还不得老子说东就是正东,说西他敢偏西?”

他在卞融突变的神色中想起,洋芋擦擦就死在她的怀里,一场暴风雨的前兆正在卞融脸上聚集。

卞融:“……我上去了。我有急事,何思齐对不起啊,咱们明天再聊。”

芦焱在衣服上把手擦得稍为过得去一点,打量着自己的爱车,他不光是看着代步的工具,也看着永远回不去的一棵树。芦焱轻声地哼哼:“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好东西……”

上司从房里出来,催命似的摇晃着一个铃铛。

上司:“干活啦干活啦!今天有很多事!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芦焱:“对!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他骑在自己的车上,车把上挂着大包,一手高举着拳头。

上海郊外,时光在开车,一向警醒的九宫都有些没精打采,只他一个人目光炯炯。

他扫视着废墟,招呼:“该造炮弹却造洋铁锅的地儿,我们又回来啦。”

九宫:“南郊,西郊,北郊,再南郊,东郊,北郊,西郊,我们差不多把上海周遭跑了两圈。”他强打精神,“也许现在回头,我们能瞧见被我们遛死在路边的对头。”

时光乐了:“没想到你也会开玩笑。”

九宫也笑:“缺觉,大脑缺氧,失控,容易发笑。”

时光:“这个解释比较九宫。在你那里,人这辈子就是块插了电极的猪肉。”

九宫正色,他已经在考虑屠先生来了以后把他调离时光身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