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流泥坑一间光线阴暗的屋里,阴影里错错落落地站着船帮,纵深里坐着一个人,看不清他的脸。

小欠和货郎进来时被搜身。小欠愣了一下,货郎却急了。

货郎:“就算你们是不懂事的新人,也不至于认为欠老板会加害先生吧?”

小欠:“先生不在这儿,在就不会搞这出。”他把武器交给了搜查者,并顺便找到了真正的管事者,“冯河虎,怎么是你在这儿?”

冯河虎,就是芦天伦:“笑面暴死了,我做了船帮主事。怎么就不能在这儿?”

小欠:“先生呢?燕飞熊呢?”

冯河虎:“笑面暴死了,高泊飞死了,明矾死了,庄麻子死了,卓可凡死了,你带出去的人都死了,马斧头死了,燕飞熊前些天也被时光杀了。当年跟着先生的旧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先生危矣。”

小欠震惊,他看货郎,货郎的惊讶说明他对此也一无所知。

小欠:“你先让我见先生。”

冯河虎:“糊涂。这样的危局你还闹着要见先生,是想先生死而后快吗?”

几个帮徒围了上来。小欠扫一眼那头给的下马威,没有动手的意思。

小欠:“马骝他们还等着我去吃饭呢,他们也差得动半个船帮了吧?”

不知冯河虎做了个什么示意,剑拔弩张的人们退开。

冯河虎:“一群土包子瞎紧张而已,都被时光杀怕了。”

小欠不再计较:“既然先生不便,你就不该传话说先生要见我。告辞。”

冯河虎:“虽然不见,可是先生有话。”

小欠伸手。

冯河虎:“没有手谕。跟屠先生下棋,只有死没有输。从西北到重庆,在朝在野,除了上海这一小块,所有的眼都叫他填死了。这还用手谕?”

小欠想着数年来的无奈:“咱们是拿一匹瘦马在跟屠先生的蒸汽机拔河。”

冯河虎:“开动这台机器的人最近要来上海,而上海鱼龙混杂,谁也不敢说就是自己的地盘。”

小欠沉默,他已经明白对方的话,他只是不敢相信那意思。

冯河虎:“先生说,杀了他,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也是我们和屠先生的最后一战。”

小欠:“这是先生的话?”

冯河虎:“这是先生的话。”

小欠:“我们没有人力,就算还有人力的时候,一个时光就把我们收拾得一败涂地。我不相信先生会如此不智,对着荷枪实弹,抡着花瓶就冲上去……而且说到底,我们吃的薪俸不是给我们搞内斗的。我这几年在西北跟共党耗,可我记得甭管对我们还是对屠先生,背后还有一帮日本人。”

他拍拍货郎,叹口气,打算出去。

冯河虎:“你违背先生的意愿?”

小欠:“不是违背。打这样必死的战,还全无胜数,你总不能再让我莫名其妙,我会见过先生之后再说。”

冯河虎:“好吧,给你,先生手谕。”

小欠看一眼冯河虎让人递过来的东西,那不是手谕,是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玩耍的相片。

小欠的表情顿时僵硬,像一头犹在死撑的困兽。

孩子把叠好的纸船放进臭烘烘的阳沟里,看它顺水漂走。他顺着水看见枪口,顺着枪口看见倒提着汤姆逊的时光。

时光看着他,那表情很难说是怜悯还是厌恶:“又是小孩又是小孩。这里的人图什么?自己都保不住还要生一窝……”

知道他性情的手下立刻把那孩子抱出射界,时光随手把自己的帽子扣在小孩头上,帽子大得能遮住孩子的全部视野。

时光端起枪走向那栋薄壁的房子,房右房左都布着火力,这是一个滴水不漏的四面包抄。

那孩子大叫:“爸爸!”

立刻有一个很流泥坑也很船帮的中年人迎出来:“欠老板你可算来了……”

时光开火,四支冲锋枪交叉开火,洞穿着薄薄的板壁、那屋里的人和他们摆设的筵席。

摧毁一个家庭,这点火力绰绰有余。

门在小欠和货郎的身后关上,留在小欠印象里的是门后船帮同僚极不友好的眼神。小欠看了一眼捏在手上的相片,又看一眼货郎。他什么也没问,但货郎受不了了。

货郎:“这地方人死起来又方便,你就痛快点给我一枪。我是没照顾好嫂子和侄儿,你这么看着我,还不好让我死。”

小欠摇头:“不怪你。我是想让他们娘儿俩远离是非,可干咱们这行的要想把他们拖进来,阴招可多了去了。”

货郎:“马骝那头我不去啦,今天我豁出脑袋也得把你家里人送出上海。”

小欠:“冯河虎说要把我们连家带口赶出上海吗?不,他说的是,咱们得跟屠先生鱼死网破,否则咱们的家小一起陪葬。”

货郎:“天南海北打死打活的是我们!他算什么?就一打算盘的管事!”

小欠:“他不算什么。不过他管着船帮,还有咱们见不得人的底细,咱们的容身之处和咱们的家小,还拿绳子牵着咱们的手脚和命根子。”

那是事实,货郎哑然:“……先生这事做得叫人寒心。”

小欠:“这事跟先生无关。这帮人明摆着是叛了,至少是在自作主张。我都疑心先生被他们禁了。屠先生死了,他们大有好处,我们死了,忠于先生的人又少几个。”他叹口气,“飞熊也死了。”

货郎:“只怕先生睡着了也能耍得冯河虎死去活来吧?怎么就由得他在这儿做跳梁小丑,先生的奇诡,就不是我这笨人想得清的啦。”

小欠一拳砸在他下巴上。

货郎拭掉嘴角的血迹:“好。你老婆孩子恨不得让枪顶着了,你不怪我。就这么一句,你……”他摇头,“我不说啦。”

他不说了,小欠也就再也不提,径直在前边走着。

小欠:“哪儿也别去,先跟我去马骝那儿商量对策。不管胜败,我不想死了之后再互相埋怨,说什么我们死了,因为我们连师长和兄弟都不信任。”

时光的车离开。

前座的九宫涂掉那张纸上的三个名字。

九宫:“圣巴特里斯恐怕是不能再住了,船帮必然反击。”

时光:“杀三个是我们躲,杀三十个就轮到他们躲了。一鼓作气。”他叹了口气,“先生一直希望见到一个真正干净的上海。”

他转头看见青山像刚中枪时一样蜷在后座上,悲伤而哀怜地看着他。现在他明白了,青山不是为自己悲哀,而是为他时光和像时光一样的别人。

时光:“把那个镜子调一下。”

九宫调整了后视镜,时光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小欠和货郎木然看着他们赶赴的筵席:男男女女,尸横一地。他们曾经围坐的桌子已经成了碎片。三枪能打死的人打五枪是屠先生的信条,而时光把五变成了五十。

小欠回身,看着屋外地上坐着的那个孩子:那小家伙仍戴着时光的帽子,小欠有那么一会儿以为他已经死了,直到他拿下那顶帽子,看着那张惊骇过度的脸。

小欠抱起那孩子:“走吧。”

货郎还梦里一般:“去哪儿?”

小欠:“接着去找信得过的人。还有,告诉我老婆,我又给她带回来一个儿子。”

天目山据点里,八角马猛砸双车紧闭的房门,直到双车将门打开。从他故作轻松的表情来看,显然又在吸鸦片。

八角马:“开战啦!”

双车骂骂咧咧去拿他的家伙:“船帮敢打过来,咱们就平推过去,让时光瞧瞧天目山……”

八角马:“时光推过去啦!船帮老辈的三个香主全被他一锅端啦!九宫知会我们全面开战!务必在先生来之前,把船帮压死在流泥坑!”

双车呆了一会儿:“……这位爷总这么雷公闪婆的,可不要忽闪死自己人吗?”

八角马:“还有,以后我们听谁的呀?九宫说时光在圣巴特里斯酒店住腻了,还说为了先生的安全,以后天目山和天外山最好统一指挥。”

双车想的不是听谁的,而是太子爷住哪儿:“你们想听谁的就听谁的,反正我听时光的。赶快把这儿收拾出来!他只能住这里最好的房间!”

圣巴特里斯酒店,时光对着窗帘愣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拉开了窗帘。流泥坑那疮痕一样的屋顶。

青山站在他的身后:“回去看看,孩子。”

时光对着自己的心灵挑衅:“不光看过了,还杀进杀出两回了。不过如此。”

青山叹了口气。九宫进来,时光观察状地看着流泥坑。

时光:“船帮好像没什么异动?”

九宫:“有要报仇的,也有出逃自保的,我们已经全都收拾好了。”

时光:“走吧。”

九宫随在他身后出去,时光永别这房间时看了看那个他曾经彻夜观察的窥孔。

大件已经装车,手下在走廊上恭候。时光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青山。

青山:“给你。”

时光不为所动:“我不要。我已经用开枪告诉你了,我不要。”

瞬间就只剩一个空旷的走廊。

时光一行下楼,大堂经理们尊敬而又肃静地目送。他用一眼到底的目光扫视了整个大厅。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在大堂中央站住:“我走了。不管你怎么失望,好好地在这里休息吧。你不是喜欢它吗?通往炼狱的山洞。”他沉默了一会儿,在人们的惊讶中深鞠一躬,“谢谢。”

他抬起头来,再度毫不意外地看见青山站在楼梯上,微笑,并不像一个输家。他在打开的门前再度站住,因为那个微笑,赢了的他无法抑制地觉得自己在某处输了。他指着打开的门,对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吼叫:“出去就是地狱,对吗?我就是在那里最下一层生出来的!我在做我命中注定的事情!洗洗睡吧,你这个老掉牙的,没翅膀的,烂穿了肚肠,一股霉味的天使!”

他出去。手下愕然地跟着。

芦焱在半昏迷状态中看着自己的房间,房间很大,家具却不多。近在床边是一张桌子,桌上是算盘、文具。他躺的大床跟这屋子比起来实在太小。窗边坐着一个正在煎药的女人,那是应小家,而芦焱以为是护士。

他生存于现实与虚幻之间。

……还是这张桌子,这些账房用品,一间小得多的房间,芦焱如梦如纱的视野。一个人正在低头面对如海的表格和价目单,书写,计算,打算盘。

十几岁的芦焱被芦之苇握着肩膀:“看看你哥哥多有出息!别家小子刚在想姑娘旗袍下边有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买办。要看到心里去,他是你的将来。”

芦之苇走了,留下芦焱在那里看着。

芦焱:“哥?”

没搭理。

芦焱那时候还叫芦淼:“芦焱。”

芦淼终于开腔,那不像哥哥在说话,倒像他手上算盘发出的回声:“你害我算错一个数,这一个数是五块钱——你知道五块钱能干什么吗?”

芦焱:“不知道。”

芦淼:“能让住棚户的一家人再多活一个月,能让一个混混做件缺德事,能让一个公子哥儿买张顶级舞厅的门票。”

芦焱对这个不感兴趣:“你从来不问我有什么事。你能问我一句吗?”

芦淼在算盘珠子声中发问:“有什么事?”

芦焱:“你觉得有意思吗?”

算盘珠子暂停了一下。

芦淼:“等你想明白你要拿五块钱做什么的时候,它就有意思了。”

芦焱在算盘声中离开。

仍是那间房,那张桌子,那个人在做同样的事。外边回响着北伐的口号,进来看着芦淼发呆的芦焱长大了些。

芦焱:“哥?”

没搭理。

芦焱:“芦焱。”

芦淼终于开腔,那不像哥哥在说话,倒像他手上算盘发出的回声:“你害我算错一个数,这一个数是五十块钱……”

芦焱:“我不知道五十块钱能干什么,也不想知道。”

芦淼打着算盘:“那你有什么事?”

芦焱:“把你的名字给我。”

算盘声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响动。

芦焱:“我说的,我们俩换个名字。”

芦淼:“爸爸说,你命中缺通融,少周转,故名芦淼,一苇在水,浩淼无垠。要换了我这三个火字去,你想把自个儿烧成灰?”

芦焱:“你信爸爸说的?”

芦淼:“……我没时间想信不信他。”

芦焱:“三个水,浩淼也罢,飘淼也成,模棱两可,说有又没有。我喜欢你的名字,三个火,没别的,燃烧,就是燃烧。”他挑衅地,“还有,反正你也用不上你的名字——你浪费了你的名字。”

芦淼停顿,开始工作:“拿去吧。”

芦焱拿起他放在房门外的标语:“我走了,芦淼。”

芦淼:“小心点,芦焱。”

……四一二,外边回荡着枪声。屋内,芦淼的算盘声迅速而狂躁地响着。芦焱冲进来的时候衣衫褴褛,气急败坏。他刚被绑过一夜,因双车一时的好心逃生,他口袋里还揣着一片能致死的毒药。

芦焱:“芦淼,他们在杀人!”

芦淼同样暴躁地回了过来:“我知道他们在杀人!可你害我算错了一个数,这个数就是一百块钱!不是赚了一百块,是亏了一百块!我不知道怎么在这场大乱子里抢回损失!你知道一百块钱能干什么?!”

芦焱:“……能不能问我有什么事?”

芦淼:“除了莫名其妙的燃烧你还能有什么事?”

芦焱不再燃烧了,灭了,在经历过生死之后看着他的兄长:“还给你你的名字,我要走了。”

芦淼:“你还不回来,我一直疑心爸爸给咱们起错了名字。”

芦焱:“我知道一百块钱能干什么了——能让一个人堕落成像你这样。”

芦淼:“我没时间告诉你这句话有多蠢。”

芦焱捏着指间的那片毒药:“我走了。我去的地方,你永远也去不到。”

他走了。从未中止的算盘声继续。而芦淼用衣袖使劲拭擦自己的眼睛。

……中年人对着芦焱:“把自个儿先点着,就不怕他们把你塞那里边烧掉了。小子,人本就是万事的燃料,最好和最坏的。”

芦焱对着双车喊叫:“我拿了他的命!”

芦焱以死人的僵硬姿势蜷曲在垃圾上,以死人的茫然眼睛瞪着天空。

爆炸,和那场全无计划却几近成功的对屠先生的刺杀。

阿卯点燃裤腰间的炸药:“好好看我怎么死。我死了,你就不怕了。”

芦焱用断刀猛扎着屠先生厚厚的中山装与风衣,一边哭泣和哀求:“死啊!死了那么多人,你怎么还不死!”

芦焱对着蒙面的青山和诸葛骡子:“我只是想去红色苏维埃,管他什么安。朝达,夕死,足矣。”

诸葛骡子大笑:“送死的人来了。”

古轱辘嬉皮笑脸地举起一只手,嬉皮笑脸地在时光的枪下栽倒。

他在门闩的枪口下做血肉飞溅的挣扎。

半死的芦焱在大沙锅哼着歌:“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好东西。”

和时光做玩命的搏杀。和努桑哈一起踩雷。被小欠逼得从悬崖上跳进黄河。

青山:“我唯一觉得对不住你的,是不会有人给你安慰。”

芦焱苦笑:“没一句真话。只有这句,您算是说着了。”

……芦焱从昏迷中他醒来,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这属于芦淼的房间,什么都没变,只是大了几倍。

芦焱:“哥?”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回音,“芦淼?”

轻响了一声,芦焱艰难地转头,瞧见应小家,拿着照料他的家什,惊恐地看着他。

芦焱歉然:“不好意思,要饭居然要到卧室来了。你一定是我的嫂子。芦淼真不要脸,也真有福气……搞不好我都能大你一倍吧?”

应小家对芦焱深鞠了一躬,完全像个无所适从的下人那样,然后大叫:“之苇!”她冲了出去,“之苇!之苇!二少爷醒啦!”

芦焱在惊讶和错乱中整个儿摔下床来:“之、之苇?搞什么?芦淼!我砸你的算盘啦!爸,你怎么还这样?舍得盖房子舍不得换家具也就罢了,既要为富不仁,总该舍得请用人。”

他东摇西晃盘过这个大出了号的家,发现多少房间干脆是空的,以致他找个能持扶的玩意儿都求之不得。下楼梯时,他那两条空心粉似的腿实在支持不住,一直滚到了墙角,爬都爬不起来。

芦焱:“有人吗?有人吗?……这里是大沙锅吗?救命!你们的败家二少爷在家里迷路啦!……丢人啊!叫花子二少爷死在他的家里啦!”

芦之苇冲冲地经过一个个房间,步子快得应小家都跟不上。久别重逢的悲伤劲已过,老头子精神得很。

芦之苇:“这畜生害的!我点着一根雪茄都没好好抽,心里一直觉得有件大事……”

应小家:“你不是说不抽了吗?”

芦之苇:“我说的是雪茄?那准是戒烟戒疯啦——我想的是老卞送的信阳毛尖!真真的就被这小子弄得吸之……茗之无味啦!我就老觉得忘了件大事。医生?吃药?吃饭?”最后他猛拍了一下脑门儿,“想起来了!我忘了打畜生了!天伦呢?让他拿家法过来。”

应小家:“天伦不是被你差出去抓上海最好的药了吗?我觉得昨天把十几年的家法都补上了,再补也就是补药钱了。”

芦之苇笑嘻嘻地:“是吗?”他进了门,然后对着空荡荡的床大叫,“人呢?人呢?人呢?”

他一脸凶狠地在一个个房间里逡巡,一边大骂:“你脑袋被人打过桩子?眼珠子是画在脸上的么?知道这蠢货连心里都长了八条腿吗?又跑啦!我就该打断他的腿再锁上狗链子!老子从昨天到今天就在做一个噩梦!”

应小家立马跪地。

芦之苇:“有跪的工夫就给我找!老子就是请侦探所的人来也要把他抓回来!”

楼梯角传出芦焱的声音:“爸,收了您喜怒无常的神通,来救命吧!您家老二摔死在您家的不知道哪个楼梯口啦!”他干脆不再做爬起来的努力,咏叹调似的哼哼,“救命啊,救命哪,救命吧……”

楼梯上出现了芦之苇那张阴沉的脸,应小家一声不吭地来扶他,而那老鬼脸里夹着的东西让芦焱眼睛一热,他不再哼了。

芦焱:“爸爸你好,我……回来了。”

芦之苇张望屋里每一个角落:“谁?回来了?回哪儿来了?小家啊,你也在,我也在,全家一个没少,谁回来了?”

芦焱不说话了,对着这么个爸能说什么?应小家偷偷捅芦之苇。

芦之苇咆哮:“说话!”

应小家只好装瞎扮痴:“之苇你在,我也在,全家一个没少,没谁回来了。”

芦之苇:“那我怎么听见有什么叽叽歪歪的?”

芦焱不说话,而应小家偷偷掐他,她已经急得不行了。

芦焱:“爸,芦家老二回来了。”

芦之苇终于找到了他偌大的儿子:“哎呀,在这里……什么东西?狗矢还是马溺?小家,咱家怎么会有这么大一坨东西?”

应小家:“我……这就打扫。”她低头给芦焱使尽眼色,那是唯恐见怪。

芦焱却实在忍不住了:“您从小到大就要把我说成各种物件,不是畜生拉的就是畜生生的,您得了什么乐儿吗?”

芦之苇:“乐啊。”他怪笑,然后立刻停住,“认错。”

芦焱:“不认错,没错。”

芦焱:“去死。”

芦焱:“想我死的人很多,但绝对不会有你。”他看着父亲的表情渐渐柔化,那是因为芦焱的表情也在柔化,“不认错,可是我后悔。”

芦之苇仰着他的脸:“悔什么?”

芦焱:“我没能让我的爸爸看着我成人,也没能看着我的爸爸变老。”

芦之苇笑,笑得像哭,掉头就上楼梯:“老?老子没老时一人能收拾你二十个,老了能收拾你二百个!”

芦焱:“你就这么走吗?”

芦之苇:“难道我跟你还有什么生意好谈吗?”

芦焱:“你还好吗?我哥呢?咱们家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不觉得它像要闹鬼吗?还有……”他看了一眼应小家,总算没说下去。

芦之苇转过身来,自鸣得意地:“对了。还有这事……”他很高兴把应小家介绍给芦焱,“按老规矩她该叫芦应氏,可咱们新家庭不搞妇随夫姓那套。她是你妈——快叫妈。”

这是芦焱料到了却绝不敢信的部分,他张了张嘴,显然应小家比他更难受。

芦焱的喉音:“你杀了我吧……咱家还要脸吗?”他声大了点,“要不是昨天她说过她先生,我能当这是我侄女呢。”

芦之苇:“你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芦焱显然不打算问,而应小家也没打算瞧这对父子的杠头:“……我叫小家。”

芦之苇:“应小家,我给她改的名。我的夫人叫小家,管家叫天伦……而我老孤清一个守着栋我儿子说闹鬼的房子……我儿子还说,你还要脸吗?”

芦焱:“我哥呢?”

芦之苇:“出息去啦,大出息。”

芦焱默然。

芦之苇:“不叫妈?”他背了手上楼,“总有一天得叫。”

芦焱心情复杂地瞪着那老头的背影,轻轻把被应小家搀着的手挣脱了。

应小家:“对不起。”

芦焱:“该我抱歉。我们家家风如此,吵个嘴恨不得扔炸弹,不怕伤及无辜。”

应小家:“我扶你上去。”

但芦焱想找一张能坐下的椅子:“没事。我歇会儿自己能上去,他也知道我会上去——家教如此。”

应小家:“别生之苇……你爸爸的气。”

芦焱:“没生气,我爸对我很好。他只是总觉得出了这房子我就得和一百万个人搏命,而有十万个人要害我。”他终于找到了椅子,坐下,“也许他没错。”

应小家局促地站了一会儿,上楼去了。

芦焱对着这巨大的房间嘀咕:“家呀家,你还要怎么不像个家?”

小旅馆的房间外,一个人在敲门,开门的人极其机警,把自己的身体掩在门后,猛地拉开,另一只手上端着一支满当当装了二十发子弹的驳壳枪。

门外的人店伙打扮:“有一位欠老板留了口信……”

这让开门者心里放松,但他的枪仍对准着对方。九宫和八角马几个在楼下,站在桌子上。九宫用一个单耳听诊器似的玩意儿捕捉住楼上的脚步,其他人用包着毛巾的步枪顶着木质天花板打空各自的弹夹。前几发子弹打在脚上,而后边的就是在摔倒的身躯上穿孔了。

冒充店伙的三进兵:“你就是我们留给欠老板的口信。”

九宫们踩灭着火的毛巾,悄无声息地离开。

小欠和货郎在另一侧的街角看着九宫们离开。

货郎:“又来晚了,老毕也死了。”

小欠叹了口气:“去找还没死的人。”

货郎:“还没死的,信得过的,没几个了。”

小欠在绝望中给自己打气:“接着挖。”

他手上玩着芦焱留给他的那块小铁片,茫然看着黎明前漆黑的夜色。

芦公馆灯光昏暗,而芦焱坐的地方根本没开灯,他喜欢让自己在黑暗里待着。于是应小家费了点劲才找着他。

应小家:“那个……”她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

芦焱:“叫我芦焱,火上的芦苇。很久没人叫过的名字了。”

应小家:“芦焱,你爸爸说他饿了。”

芦焱:“那就做给他吃呀,我们家的用人呢?”

应小家:“好像……应该说是集体辞工了。”

芦焱干笑:“我们家的用人经常被辞工。知道问题在哪儿吗?因为正薪高过试用期的薪水,所以我和我哥从小就习惯了刚熟脸的叔叔阿姨卷铺盖。”他吸口气,“家的感觉……请原谅我没有说真好。”

应小家:“好像也不全是那样……我觉得你爸爸说他饿了,其实是想你是不是饿了。”

芦焱猛醒:“你说得对……我家的饭桌子搁哪儿了?”

应小家:“你昨天吃饭的地方。”

昨天的事芦焱想起来就骨头疼:“我这就去。”他走了两步,站住,“怎么走?”

应小家:“你直走第二个门左拐再右拐两次第三个门就到啦。”

芦焱一只探出去的脚悬在空中,好像没有要落下的意思。

应小家:“你……好像记不住?”

芦焱:“我……是正常人。”

应小家也很无奈:“我带你去吧。”

这意味着一次通往饭桌的漫长旅途。

应小家似乎铁了心沉默,芦焱只好打破僵局。

芦焱:“坐在屋里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只离开了这个家几分钟,不是十几年。后来我使劲告诉我自己,不是的,芦焱,过去了的是十几年,不是几分钟,你还没来得及年轻就老了,你真的不是孩子了。”

应小家沉默。

芦焱苦笑:“你对芦家二少爷比对偷闯民宅的叫花子要小心得多——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过你和我爸的事情。”他在应小家的沉默中宣布,“我不会接受这种事,因为它只是我爸这种人才能搞得出来的恶作剧。可我不会跟你过不去,因为我知道穷是个什么玩意儿。对不起,和一个寿星公公耗日子……当然是因为穷。”

应小家看不出生气或者感激:“饿几天就死啦,穷是一辈子的事。生容易,活也容易,生活就很难。你什么也不懂。”

芦焱:“我爸从来不爱在身边放聪明人,可也受不了笨人。果不其然。”

应小家淡然得很:“是你爸爸说的。”

芦焱提出他的建议:“除了和我爸较劲这事上,其他事我们可能是同盟。”

应小家:“不是。”她领着芦焱又拐过两道弯后才说出为什么不是,“你只是同情,就好像昨天我给你吃饭,今天你也给我这口饭吃。”

芦之苇像一家之主那样坐在餐桌尽头,应小家把芦焱领过来坐下。

应小家:“之苇,我去做饭。”

芦之苇岸然地点头:“辛苦。”

就留下了这父子两位,芦之苇不再岸然。

芦之苇:“你叫妈了没有?”然后他笑得像看见人踩进了茅坑。

芦焱:“……你好自为之吧。”

芦之苇:“从把这女人领进门的第一天,我就在想你回来时会是张什么鬼脸。”他超满意地看着芦焱的表情,“很好看。”

芦焱:“是女孩好不好?而且我真纳闷儿你还有那份体力?”

芦之苇正色:“呸呸!芦某人素不好色,只是乐意在家里养那么一个,以养这双老眼。”他确定应小家一时不会回来,便摸出根雪茄点上,“你以为你那张鬼脸很好看么——不看啦。”

芦焱:“别说这事啦。我又被你那些荒唐道理说服一次,因为你叫她小家——虽然咱家大得让我觉得心里恶寒。”他犹豫了一会儿,“反正……这么多年……对不起,爸爸。”

芦之苇咬掉了雪茄头,跟火柴较劲:“男人可以给人跪,可不要说对不起。做出来的事,费三个字的唾沫就能解决掉吗?”

芦焱:“已经做啦。”他看着老爸抽鸦片似的喷云吐雾,“我的长得阿拉伯数字一样的老哥呢?他现在一个算盘珠子得有上千块了吧?”

芦之苇:“东南亚啦,做大生意去啦。十年前他说打仗了,中国人日子难过啦,生意不好做啦,就去啦,还让人给我捎过两回两块钱一摞的糕点。不过我一瞧,要是东南亚也有老城隍庙的话,他就是在东南亚买的。”

芦焱惊怒得透不过气来:“十年?他怎么能这样?!”

芦之苇:“你怎么能这样?!十四年!”

芦焱无话可说,看着父亲摇头晃脑,他只是觉得这桌子大了点,他犹豫一会儿,坐到了芦之苇侧边。他那活宝老爸对他喷过来一口烟。

芦焱揉着挨了熏的眼睛:“……也好,看咱们家大得能住下委员长,就是说你还过得不错,至少是生意做得不错。”

芦之苇:“不是我盖的。你当老子是暴发户冤大头?商会想盖个会所,老子又正好是大权在握的副会长,那就吃点亏贡献块地皮,盖出来房子公私两用大家方便。”他悠然吟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利。”

芦焱瞧着他老爹自鸣得意,只好苦笑:“你还是那样,白天没占到便宜晚上就得吃安眠药。我还有一问……”

芦之苇:“我还有一问,我还有一问,我还有一万问!我到现在还没问过你一句,你倒来挑老子毛病!该我问啦!”

芦焱举手告饶:“最后一问,咱们家那些日本旗日本花哨算是怎么回事?”

芦之苇:“这还要问?你睁眼瞎啊?你老子我是汉奸嘛。”他对着芦焱瞪得莫可名状的眼睛,“招子放亮一点!你老子我是在日本鬼子占着的上海做生意!不是在四平仓库做壮士!要讨生活的,不能像你那样成天忙着跟姓死的认亲戚!你是大义灭亲的抗日志士吗?”

芦焱郁闷着:“我真希望我是。”

芦之苇:“让你好受点。商会里老卞好名声,他就打理又要面子又要钱的伪君子。我老人家好实惠,我就打理跟钱没仇的所有真小人——自然包括日本人。你这样的志士除了耗掉小鬼子一颗子弹还能干啥?知道你老子把那些洋破烂倒给小鬼子时让他们亏了多少吗?说出来吓死你。他们的古董老子都拿过来先玩着,不高兴了往阴沟里一摔——老子就不做志士。”忽然毫无转折地,“该我问啦。”

芦焱:“问什么?”

芦之苇:“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很严肃,目光炯炯地瞪着芦焱,他认真起来总是有些可怕。

芦焱:“怎么不问为什么走,不问这些年怎么过的,只问为什么要回来?”

芦之苇:“你都知道不在过去了的事上费心,难道老子反倒不如儿子?”

芦焱:“回来,自然是在外头过不下去了。”

芦之苇:“别在我面前玩这套,我芦之苇的种我自己知道,他们不会因为饿了肚子挨了揍回头,不会因为想家回头,他们回来,必定有事。”

芦焱想了想:“是的,芦家的种,不会为了歉疚回头,不会为了自觉罪孽深重回头,不会因为觉得老天不公回头,不会因为好逸恶劳贪生怕死回头。实际上芦家的种没有回头这回事。”

芦之苇一直看着儿子,芦焱的话让他多少有了满意的表情:“我说的话你倒还记得。”

芦焱:“记得。所以我根本没有回头,我不是回家而是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因为再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了。”

芦之苇沉默,两人瞪视良久。

芦焱:“我相信我的家是我人生的最后一站。”

芦之苇还是沉默,沉默而阴郁,直到芦焱终于忍不住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对不起,厕所在哪儿?”

芦之苇全无表情地指指一扇门。芦焱急急走向那扇门,打开了:应小家正在那里炒菜。芦之苇笑得像偷着了第二只鸡一样,芦焱无奈地看他一眼。

芦焱:“你得着什么了到底?”

芦之苇一脸严正:“最要紧的事情还没说——这个家到底还要不要你。”

芦焱内急加上气恼:“……不要我我就上别处找厕所。”

芦之苇:“约法三章。”

芦焱:“你倒是快点。”

芦之苇:“细细讲慢慢谈。其一,先给我待家,等我想好拿你怎么办。我说的是以咱家的院墙为界,足不出户。”

芦焱稍一踌躇:“你要多久才能想好?”

芦之苇似看穿了儿子在打什么主意:“别以为你想跑时还能跑,你老子在上海也有自个儿的人场,要发动起来,说让你足不出户都不用拴链子。其二,往后你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芦焱抗议:“有天理吗?有了这条还用约法三章?”

芦之苇:“你拿啥来跟老子谈条件?还是你觉得这个被你扔了十四年的老子会挖个坑活埋了你?”这爷儿俩斗牛似的互相瞪着,芦之苇终于松动,“好吧,在说了放你出院子之前,你老子说什么是什么——这是为了你好。别当我真信你一直奉公守法要了十四年饭。”

芦焱让步:“你不会为了说什么是什么关我个无期吧?”

芦之苇没理他,却用极快的速度把雪茄塞到了芦焱嘴上。应小家拿了一个托盘进来上菜,纳闷儿地看看被雪茄呛着的芦焱。

芦之苇扇着烟:“熏死我了,这小子烟瘾真大。”

应小家只好装聋扮傻地出去拿下一道菜,而芦焱的雪茄立刻被抢走,芦之苇得意扬扬猛吸一大口。

芦焱:“反正你说什么是什么,这又何必?”

芦之苇不屑:“这做人的乐子有多少是要靠演的,演到假戏真做就是乐子。你又懂个什么?其三我还没想好,想到了再说。”

芦焱大是不甘:“光你的其二就让我觉得丧权辱国……”

他没说下去是因为雪茄又堵住了他的嘴——应小家又进来上菜了。

她低眉顺眼地盛好两碗饭:“之苇,还有事吗?”

芦之苇:“没啦,有事我会叫你。”他向芦焱,“现在试验一下其二,叫妈。”

芦焱站起来就往外走,熟门熟路,上回被棍子打出去也是这里。

芦之苇:“干什么去?”

芦焱:“我是你儿子,你不能让我这样装孙子。这戏我演不来,哪儿来的哪儿去,我去翻墙。”

芦之苇大乐:“坐下吃饭吧,你妈走啦。”

芦焱替应小家觉得不公平:“为什么你的……不跟我们一起吃?”

芦之苇:“坐下吧。你和你哥都不在时,这家就我一个人。你回来了,这家就你我两个人——哪还有别人?”他给芦焱盛了碗汤,“从你妈进了门我就再看不上别的厨子。喝碗鸡汤吧,儿子。”

芦焱沉默,没办法,他就拥有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父亲。他也给父亲盛了碗汤,在恶言相向之后,爷儿俩沉默地喝着汤,把来自对方的一点熨帖喝到肚子里。

天目山和天外山的干将们参差地在据点里坐着,好些人刚自杀场归来,到处弥散着血腥气。九宫正在那张名单上划去死人,名单已经只剩下一小半了。时光在说话,他精神抖擞,一边说一边观察听他说话的人们,在心里做出可靠与不可靠的判断。

时光:“拿消毒水洗胃,是能让腹腔干净,可这人也活不成啦。我们现在想杀出一个干净的上海,就跟这个类似——明知蠢事还要去做,是因为诸位这也从权,那也苟且,多年如一日的不知所谓,理想荒废。”

倒不是问罪,但他是有些不痛快。一干人唯唯诺诺,尤以双车为甚。

双车:“但现在好啦,时光兄弟来了,我们就有了方向。光说这几天的斩获,要有这么个把月上海就承平啦。”

他鼓掌,一帮子人也猛醒地鼓掌,不包括天外山的人。

就时光一向的逻辑来说,这类的恭维近似捣乱。他瞧着双车:“你老哥怎么也搞上这套啦?承平?在一个日本人占领的上海说承平?”他忽然看见青山坐在那里,看着他,惋惜地摇着头,“你已经死了!做什么都不像样子!你能不能有个死人的样子?”

人们哑然。

双车挠了挠头:“我这个犯的错……自然是万死莫赎,自当以死报效……”

时光:“天太阴了……”他起身走人,“我腿疼。”

人们面面相觑,九宫和几个亲随跟上去。

时光的房间门窗紧闭。一个手下把时光的止痛药和水端了过来。

九宫:“送进去。”

少顷,他从屋里摔出来,托盘连着药和水一起从窗户飞出来。

时光在咆哮:“别再把这种东西拿给我!我不吃!我跟你干上了!你打完了你要打的仗,是吗?我正在打我要打的仗!这就是我要守的道!这就是!从我的地方滚出去,待在你该待的地方呀!死老家伙!你死啦!”

九宫苦恼地捶打自己的额头。

芦公馆。弟弟住在兄长的房间会做什么呢?一定是把所有的抽屉柜子翻个底朝天。芦焱正在干这件事情,这让他有时光倒流的快感。始自书桌,然后书架,床头柜,一切,打开衣柜时里头的内容让他吓了一跳。

芦焱学着芦淼的口气:“你知道一百块钱可以做什么?——得啦,我知道,可以买一件我哥永远不会穿的大衣,反正他打算盘时总戴着袖套。”

他对衣服并没啥兴趣,倒是把几条皮带连接起来,打开窗口试了试长短——皮带末梢够到的高度也够他把腿摔断。

芦焱:“你想在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就逃跑吗?”他对自己做了个鬼脸,“算啦。我没想跑,只是想知道永远有一条自己可以走的路。”

他忙不迭地把皮带串子往回收,因为墙外有几个巡街棍子走过来,还对着窗口的芦焱敬礼。

芦焱:“谢谢,谢谢你们的棍子,谢谢你们让我更想一棵树。”

他放弃了走这条后路的打算,溜到门口窥看。熄掉了大部分夜灯的芦公馆,芦之苇的房里亮着灯,应小家的房里亮着灯,芦淼的房间里亮着灯,这点灯光让这大所房子里更显黑暗。三个人的住处分布在公馆二楼的三个方向。芦之苇和他的夫人咫尺天涯,这让芦焱心里稍微好受。

一条人影从芦公馆里翻出来,不是芦焱,而是许久不见的岳胜。他立刻被发现了,手电光照过来,人影躲藏。一个巡街跑过来,人影无声地从他身后落下,巡街动物一样机警,转身。岳胜一把刀挥过,巡街软倒。手电明灭,然后只有黑暗中向这里靠近的脚步声。手电再亮的时候,岳胜已经不见了。一个巡街拖走死了的同行,两个往边路里搜索。

街道上,门闩,裹紧了衣服,在漆黑的街巷中瞧着芦家的屋顶。岳胜从他身后的墙上跳下来。

门闩没回头:“你杀了人?”

岳胜:“没办法。他看见我从芦公馆出来。”

门闩讶然:“他刚回来就被盯上了?哪路的人?”

岳胜:“不知道。今天早上周围的巡街全换了,明里四个,暗里没数,都是好手。芦老爷怕被闲话,顺水推舟辞了所有用人,就剩了我这开车的木头骡子——我就更没掩护了。”

门闩:“他这老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岳胜:“贪婪,吝啬,无耻,油滑,精似鬼,喜怒无常,整天没一分钟不在演戏,根本搞不清他有什么是真的。”

门闩苦笑:“怎么听来像青山?幸好我们知道青山有哪些是真的。”

岳胜告别:“以后要少见了,进出太难。”

门闩犯愁:“从西北到上海,多少人给他引开火力?照说屁股该擦干净了,怎么刚回家就被盯成这样?他也太招苍蝇了吧?”

岳胜:“听说这位二少爷是个大外行?”

门闩:“何止是外行。青山蠢吗?他要这样去认准了一个人,就有他的道理。”

岳胜:“可青山死了。”

门闩:“可我还活着,而他也到了这里。西北到上海,真远。回去吧,照青山安排的,接应他,看住他,保护他,暂时还让他傻着,那确实是最好的保护。不惜一切。”

岳胜陈述事实,不是牢骚:“我们的一切没多少了。”

门闩:“本来就没有多少。青山会告诉你,失去之前就没有多少,他才只好把自己的命都拿来做釜底抽薪……一切跟还有多少不相干。”

两人向两个方向离开。

芦之苇的书房有一种暴发户的气息,连那幅“上善若水”也会让人想那到底是什么水。

芦之苇在房门边,窥看着芦焱:儿子的身影在逆着光的门口蹑手蹑脚,小丑一般,最后关上了他的房门。芦之苇哑然一笑,坐回桌边,开始发呆——他会发呆一整夜。

时光的车在离湖很远处停下,他和九宫在车里看着一个在湖边习武的人。那个人虎虎生风地使着泼风刀,旁边几个徒弟给他提着备份的器械。双车在远处随时候命。

九宫:“张横虎,燕飞熊的把兄,本来还洁身自好,从燕飞熊被杀后就彻底倒向船帮,还大放厥词,说我们是东厂的妖孽。他颇有人脉,是船帮一大助力,在先生发来的名单上也名列前茅。”

时光:“东厂在什么地方?”

九宫:“他说我们是魏忠贤的太监。”

时光:“那个东厂呀!快去宰了他。”

九宫:“问题就在这儿,这家伙是个场面上人,早就通知了报社,说他只要死于枪下,就是天目山干的。然后每天来这里习武,号称等死,实则示威。”见时光一脸怪表情,“你肯定觉得荒唐,可这些江湖道就是这样的。”

时光:“……天目山的名声很好吗?”

九宫:“敢跟日本人顶着来的帮会,名声自然不会差,而这位张大爷跟那卞会长一样,素有爱国之名。所以这个局咱们两难,杀了他我们难做,要让他活着回去了,以后他声势压我们一头,就是明着往我们眼里钉钉子。”

时光:“五个人,你那枪五十发子弹,还不够送报社的?他怕是广告栏都上不了。至于江湖,喊着血性,摆明的事大之地,先生当年怎么做的?白痴。”

九宫顿悟:“你说得对。”他提起枪。

时光也顿悟:“不用枪杀他,是不是反倒对咱们名声大好?”

时光下车,走向那群武者,完全被人当成一个散步看稀奇的富公子,无人阻挡也无人关注,实际上张横虎造出的这个局,欢迎更多的观众。时光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直到张横虎把刀换成了扎枪。

时光:“燕飞熊是我杀的。”

那头讶然,杀燕飞熊的人是个什么样子早有传闻,在交头接耳中他们确认这个事实。张横虎江湖人的骨气还是有的,他把衣襟一撕:“开枪吧,不要脸的东西!”

时光:“没捧你的臭脚就是不要脸?燕飞熊比你厉害得多,可我杀他用的也不是枪。”他把他的枪一一扔在地上,一共三支,然后点点手杖,“来吧,我会会你的枪。”

张横虎讶然,一时没有动静。

时光:“我讨厌做婊子立牌坊。有人说你是爱国志士,我就想难怪前线老吃败仗,原来爱国志士全在这儿博爱国之名呢。”

张横虎一枪扎了过来,时光扔出了他的杖剑,被搪开,扔出他的剑鞘,被搪开,他把他的钱包、围巾、备用弹夹,一切能扯下来的零碎扔过去,周围人哄堂大笑。

“老天爷,原来真有打架拿钱砸人的!”“这公子哥儿怎么不跟我打?我穷得很啊!”

张横虎大骂:“铜臭之徒!”

他也确实功法了得,小至钱包也被他搪开了,只是脸上挨了一弹夹。

张横虎大骂:“你是个娘们儿吗?东西扔完了是不是要吐口水?”

时光还真就一口唾沫吐了过去,张横虎躲开。时光在腰间一拔,拔出了他的格斗刀,整个人照着枪尖撞过来。一声异响,时光抽出了自己的皮带,卷住了张横虎的枪杆,把枪拖歪了,然后他皮带也不要了,冲上去一把抱住张横虎。张横虎扔了枪,砰砰两拳打得时光快要吐血。时光一低头,叼住衣领里藏着的刀片,猛劲一挥。

一片寂静。时光脸对脸地瞪着被自己割开了喉管的张横虎,对方仍在挣扎,他又来了一下。时光像刚喝过血的恶鬼,他回头看见正玩命跑过来的九宫双车和一帮手下,放开张横虎,吐掉了嘴里的刀片。

然后他走向远处的车:“他的跟班不用杀了,留着命给咱们扬名立万。”

九宫掉头跟上他,同时向双车交代:“交给你办!”

时光上车,九宫上车,驶走。时光漠然坐在后座,等待着回据点清理他那一身鲜血。

九宫拉上了帷帘,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倒像刚才搏死的是他自己。有屠先生跟到死的说话,他的性命跟时光是连带的。

九宫:“如果他刚才拿的是刀,哪怕是空手,你就死定了。”

时光用手指挑开帷帘,瞧着车外出神——街头站着一个无所事事的日本兵。

时光:“杀这样的爱国志士,我一点都不后悔。”

九宫:“先生会大怒。先生会说做得好,然后大怒,因为你以身犯险。”

时光:“你的枪给我。”

九宫递给他装着消音器的佩枪。时光对窗外开了一枪,那个日本兵一头栽倒。

九宫震惊:“你在干什么?”他向着司机咆哮,“快走!抄巷子!”

时光把枪扔还给九宫,靠在后座上。他看了眼旁边的青山,一脸讥讽地笑笑。但是青山悲伤地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