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时光回到饭店,生冷的表情拒人千里。手下要紧跟这个独腿人的步子。

他径自进屋,关门。他站在屋里发呆,然后从窥视孔里看隔壁的房间。空的。

他走进青山的房间。那个人似乎仍在这个屋里,这让他不想往里走。椅子仍斜放着,昨天的水杯放在茶几上,药放在桌上。他看着墙上的铭牌。

九宫从他身后进来,站着:“尸体已经交给天目山的人处理了。”

时光:“这写的什么?”

九宫:“拉丁文。”

时光用自嘲掩饰情绪:“再多的学问都要被双车那帮粗人切了。”

九宫仔细地辨识了一下:“……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时光:“什么屁话?”

九宫:“基督的徒弟保罗说的,他后来被钉死在他自己背到刑场的十字架上。”

没有人听到这句话,时光已经消失了。

叫花子芦焱在餐厅外看着餐厅里锦衣玉食的人们,然后蹒跚走开。他想着坐在围墙之上的青山:“我尽力而为,我的尽力就是有多远跑多远。你的尽力就是能扛多久,给我扛多久。”在帐篷之中的门闩:“你还是要去上海,那是你该去的地方,然后你会知道该做什么。”伤痕累累、饥肠辘辘的芦焱苦笑:“两位,咱们得谈谈这个问题。你们有多远跑多远地跑到哪里去啦?我这能扛多久扛多久到底是多久?”

黑色的时光坐在白色的餐厅吃饭,他似乎恢复了在西北时的好胃口,大概要三人份才够他的量。他伸手去拿红酒,九宫有点诧异——时光是个滴酒不沾的人。

九宫:“需要喝酒吗?”

青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举着酒杯:“为了你终于想了那么一想人世常情,我心甚慰。”时光醒过神来:“我从不喝酒。”

吃过饭的时光呆呆站在屋里。

空空落落,失去了东西干什么好?失去腿干什么好?失去一个讨厌的老头干什么好?

他打开窗,从高倍望远镜里看下面的贫民窟,那千疮百孔的叫花子的衣服。他寻找他常看的那个方向,他依稀看见一对破衣烂衫的夫妇徒劳地想弄燃他们汽油桶做的炉灶,但炉灶只是冒着焦臭的浓烟。一个大孩子站在旁边大哭,四五岁的小孩子全身赤裸坐在泥坑里,浑然无忧地抛洒着泥巴。一个乞丐蹒跚走过泥泞的街道,也许是回家吧?

时光将一只拳头抵进嘴里,他在哽咽。他关上窗户,窝在豪华如天堂的房间里,无声地嚎啕。

那个乞丐蹒跚走过窝棚之间的空地——芦焱蹒跚走过时光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他已经完全被那对夫妇的炉灶里冒出的气味吸引了。他所能做的是尽快走开,窥视一个只有半口食的家庭是罪过。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那个赤身裸体的孩子身上,然后快步走开。他实在撑不住了,在空地的尽头坐倒,看着夜色将临。

芦焱:“您两位这东南一指,是叫我上阎王爷那里问该做什么吗?……玩得太过了吧,您两位?”

九宫惶急地敲着时光的门,里边是一串莫名其妙的响动,门过了很久才开。时光衣冠整齐,但是透湿,眼睛倒并不怎么红肿。

时光:“什么事?”他回答九宫奇怪的眼神,“我洗了个澡。”

洗澡不该穿着衣服洗的,但时光也许能干得出来。

九宫:“先生电话。”

时光条件反射地:“念。”

九宫:“时光,是先生电话。”他看着惊呆的时光,“先生在等着,说,他要和你通话。”

一股黑色的旋风从九宫身边卷过,冲向报务间。

时光抓起话筒,发出压抑着渴望与痛苦的声音。

时光:“先生?”

电话里的屠先生:“时光,很久没跟你说话了。”

时光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是,四年,先生。”

屠先生坐在黑暗空荡的屋子里,手上抚摸着一支六个管子的枪,这支枪曾经对芦焱使过。

屠先生:“四年而已。你要记得,你叫时光。”

时光:“是,先生说过的,时光飞逝,时光也永驻。”

屠先生:“时光飞逝,时光也永驻。时光会超越星辰,让所有人为之战栗。”

时光:“我没能达到先生的期许。”

屠先生:“你今天做错了很多事,可我要跟你说,做得好。”

时光:“不好,很多事情都错了。”

屠先生:“这几年,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在想我一手创造的机构越来越怠惰。人人不知所始,不知所终。如果你从不犯错,那怎么对付我们会越来越多的毛病?”

时光:“先生?”

屠先生:“是的。我容许你犯错,你是唯一一个。”

时光:“……我想去见您,先生。”

屠先生:“不必了。”

时光:“很多事情,我不明白,很多事情。”

屠先生:“很多事情无须明白,很多事情只能在行动中明白。”

时光:“很多事情让我无力行动。”

他知道他在惹恼一只可以随时捏死他的手,旁边的人也知道,九宫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将被判决的人。电话那头在沉默。时光对着那头的沉默倒出自己的忧郁,那东西快让他在沉默中爆炸了,尽管只是淡淡的几个字。

时光:“我觉得……我在沉沦。”

屠先生:“你不必来见我。”

实际上时光在说出来的时候就知道那是奢望:“明白。”

屠先生:“因为,我要去上海。”

时光大惊:“……杀若水?”

屠先生:“若水算什么?看你。”

然后电话被挂掉了,时光仍拿着电话,九宫们怪异的表情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微笑。

他揉揉脸,尽量平淡着:“先生说,要来上海。”那几个人的惊讶又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民国十六年以来,上海从未像今天这样乱过,先生怎么能在这个危险的时候来上海?”

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出这是富人区。一个叫花子被两根棍子追打着逃了过来。棍子是警察,挨揍的是芦焱。

芦焱:“我家住这儿!”

棍子甲猛抡:“还说!”

芦焱痛叫:“真在这儿!耗子总不能跑来跟猫认亲戚!”

棍子乙猛抽:“十三点的耗子就能跟猫认亲戚!”

芦焱大骂:“侬两个脑子瓦特了?”

棍子甲乙一起抡,芦焱抱脑袋蜷了,墙角一蹲,他做叫花子都做出经验来了:“打!打死好了!死在这你给交拖尸费!”

那倒也是。棍子甲乙便下得稀疏多了:“你还住不住这儿了?”

芦焱:“不住这儿!孙子住这儿!”

棍子甲乙再给一棍子,你拉我我拽你地走了。等两个警察玩着棍子远去,芦焱笨手笨脚地翻墙进院。他从地上爬起来,这明显是他记忆中的家:宽广的草地,与之般配的屋宇。

芦焱:“你家住这儿?”

他迷瞪了一会儿,朝着楼房摸过去,费劲巴力找到一扇没关的门,推门进去。他进入的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宽大厨房,再推开厨房通里面的门,他呆了:更加宽大的客厅,中西混搭家具、自鸣钟,芦焱深恶痛绝的东西:墙上的日本国旗、墙边支放着日本刀的雕木饰架、日本风格的张牙怒目的神像……芦焱立刻回身打算跑路,他不是要跟猫认亲戚的耗子。但是他刚进来的门关上了,一个说不清是用人还是主人的女孩应小家举扎枪般举着一柄拖把,摇摇晃晃地瞄着他的头。芦焱抄起一个日本花瓶,高举,表情狰狞。应小家扔了拖把,放弃抵抗。

应小家:“我……我家里很穷。”

芦焱:“啊?”

应小家:“要什么没什么的。”

芦焱:“那就看要什么啦。”

应小家只管念却贼真经:“你要什么就拿了快走吧,我不会喊的。”

芦焱:“我什么也不要,我是在找我家,找错门了。”

应小家:“找错门了就赶紧走。”

芦焱颓然放下花瓶:“说了对不起,然后赶紧走。对不起。”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呢?我是说……十四年前。”

应小家:“不知道,我才搬进来四年。”

芦焱:“是啊,物不是人亦非,连房子都长成这副德行啦。”

丧失希望的芦焱想出去,却又被拖把顶住了鼻子。

应小家:“别过来。”

芦焱:“你要我赶紧走啊。”

应小家:“那你赶紧走啊!”

芦焱:“可是你堵着门啊。”

应小家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落魄潦倒,他的目光中的确无恶意。

应小家:“……晚饭剩了好多饭菜……你要不要?”

芦焱愣了一会儿,那是个多大的诱惑呀:“饭……要啊。”

应小家先找把菜刀放在跟前,再找了个最大号的海碗,满满一大碗冷饭塞实了,再把剩菜堆到冒尖,然后右手菜刀左手海碗。芦焱站在餐桌边,也不敢坐,眼中有饭无刀,喷得出火来。

应小家的架势像要在芦焱接那碗饭时一刀把他的狗头给剁下来:“吃吧。”

看芦焱伸手抓饭,应小家找了双筷子给他,同时看看寂静的客厅,关上了通往客厅的门。

芦焱忘我地吃:“你四年前搬来的?原来的人呢?”

应小家:“不知道。我南京来的,这里只有我和我先生。”她提示,“还有很多用人。我家的管家很不好惹,我先生也很厉害——你快点吃。”

芦焱噎得翻白眼,应小家紧握菜刀:“你慢点吃,不够还有。”

芦焱感激地冲她点点头:“原来你不是用人。”

应小家:“我是太太。”

芦焱:“你先生不是日本人吧?”

应小家:“那怎么会?他是中国人!”

芦焱:“你是好人。你先生一定也是好人。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芦焱说着,把饭菜倒进自己的破衣服里包着。

应小家:“这个……怎么吃啊?”

芦焱:“能吃的,好吃。我走了。”他托着他的饭包子深深鞠躬,“你别提心吊胆了,我走了。其实我应该帮你把碗筷洗了,可我脏,也腾不出手。谢谢,对不起。”

应小家握着刀,瞪着他走了出去。又不放心地瞧了眼虚掩的门。

门猛然被推开,棍子甲乙丙丁冲了进来,又自芦焱刚出去的门追出。管家芦天伦在后面追着指挥,嘴里含混地蹦着上海的骂人音节。

芦天伦:“他妈的穷光蛋!你们给我往死里追!出了人命也不要跑掉!”

应小家大叫:“天伦!他快饿死啦!就是来讨口饭的!”

芦天伦:“太太你天真了!我们这样的富贵人地方能有要饭的吗?要饭有这样大半夜翻墙跟女眷要的吗?不是劫财就是劫色!”

芦焱托着一包子饭跑过草地,还有翻墙跑路的妄想,这回那几根棍子比上回凌厉得多,伴着芦天伦“打死他!这回我家出拖尸费!”的嚷嚷,更是毫不容情。一棍子敲在头上,芦焱倒地,然后劈头盖脸棍棒交加。

芦天伦:“拖出去打啊!我家今天刚洗的草坪!”

应小家不敢出来,站在后门口喊:“别再打了!你们把他赶出门就算了!”

芦天伦把应小家赶回屋里关上门:“太太你快回去!大户人家的女眷哪能这样抛头露面?这种脏事交给我们下人!”

死狗一般的芦焱被人从后院拖到前院,正门大开,他被拖出芦公馆。

芦之苇在二楼的房里看着前院的热闹,摸出一根雪茄点上,颇有隔岸观火的兴致。门被推开,应小家十万火急地站在门外。

芦之苇眼疾手快,把雪茄扔进了一个插着孔雀翎的花瓶:“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哪?”他手舞足蹈地挥着烟雾,“我正练太极呢!”

应小家:“咱们家快出人命了!”

芦之苇只管打哈哈:“你我都好好地在这儿,咱们家怎么会出人命呢?我呸呸呸呸!小家你也赶快呸两下!”

他和应小家的关系很怪,两人年龄差了三倍,应小家妻不妻女不女,似是受宠,其实无处不被管着,几乎没有男女之情。

应小家真呸了两下:“那个人快饿死啦,就算野狗来讨食,你会打死它吗?”

芦之苇斜睨着门外没了挣扎之力的芦焱:“狗自然就不会。可人这种东西,哈哈,说讨口食,说不定就把你我都当食啦。”

应小家:“放了他吧,我爸妈要没你照顾不也和他一样?”

芦之苇:“东郭先生还是留给别人做吧,哈哈。”

应小家闻着一股异味:“什么煳啦?”

芦之苇立刻找着了原因,扔进雪茄的那尊花瓶正冒着烟。

芦之苇:“什么也没煳,是我身上的老头子味。放啦放啦,给你爸妈积点德。”

应小家冲出去,芦之苇端起茶壶扑灭瓶子里的火灾。

芦之苇:“我的麦克纽杜啊!我的君山银针!”

芦焱一堆破布似的挨着棍棒,揍他的人已经没了打活人的感觉。

芦天伦很快乐,直嚷嚷:“给我!给我!”

他从用人手上抢过一根方头大杠子,扛在肩上就往人堆里扎,仿佛铁了心要搞出人命来。一个用人嚷嚷着跑过来,跟芦天伦耳语。芦天伦瞧了眼门后露半面的应小家,扔了杠子。

芦天伦:“别打啦别打啦!我家太太说,遇见猫狗还给口食呢,算啦!”

棍子甲:“半途而废嘛,都打成这样了。”

芦天伦:“我家老爷说他不出拖尸费的。”

棍子乙:“芦老爷不能这么抠吧?”

芦天伦:“我们家会过日子。”

棍子甲:“棍子都快打断了,那么几块钱都不给?那我们就把人扔这儿了!”

芦天伦:“有本事就扔这儿!”

棍子乙:“会不会算账啊?死在你家门口,卫生费可比拖尸费贵!”

芦天伦:“我们家愿意,我们家有钱。”

棍子们悻悻散去,把芦焱扔在芦公馆门前。

芦天伦对用人们吆喝:“散啦散啦!死人哪里看不到?明天都要起早的!”

众人散去,院里的灯熄了,楼里的灯也熄了。芦焱无声地躺在芦公馆门外。

圣巴特里斯饭店,时光坐在他的床上,拼装自己的假腿和一切杀人的道具。永远单调的九宫拿着本在记录时光的决定。

时光:“……兹命,上海各部——务必,主动出击——敌方,若有异动——遑论,为何——下手须狠辣——以收,杀一儆百,之效——违者,以怯战论处。”

九宫小吃一惊:“先生不日就来,我们怎么还要把战事搞大?”

时光:“如果门闩在,就会明白,战与和,都不可能是对头的赏赐。打到他们无力支撑,全面收缩,才有一个安静的上海。”

九宫出去把笔录交送报务。时光整理衣冠,又不由去看那个窥视孔。

时光:“如果你在,就会问,这狠辣是不是也对日本人。是的,从西北到东南,这一路,半壁河山,我也痛心,所以,我的狠辣,也对日本人。”

芦焱还趴在芦公馆的铁门外,宛若一具路倒尸。月租的黄包车等在邻院门口,邻居叶尔孤白出门上班。他的眼光从芦焱的身体上扫过,这样的死者不过是一片落叶,而他看芦公馆的眼神里有种好奇。一楼的窗户里闪动着芦天伦阴鸷的目光,看芦焱也看叶尔孤白。

芦天伦守在楼梯口,芦之苇下楼第一眼就看见了他,而芦之苇却把脸扭向另一边。

芦之苇嘀咕:“……跟个吊客无常似的。”

芦天伦:“老爷,大事不好了。”

芦之苇:“大清早的你给我发的什么吉兆?”他只管往沙发上去,摆出主人的架势,“天伦,还要说多少次呢?芦家现在有身份了,有身份的人都叫先生。”

芦天伦:“外边那个死人头还趴那儿,怕是真的死了。我就说不该听二奶奶的,妇人之仁害死人……”

芦之苇:“叫夫人!一大早又是大事不好又是死人头,还编派夫人的不是!”

芦天伦:“那我就不管了。那个死人头昨晚要让警察拖走给个块八毛就可以了,现在等卫生队来清,要收五块钱的。”

芦之苇:“隔壁起了没有?拖他家门口去。”

芦天伦:“早起了,人家都去上班了。”

芦之苇:“那就得拖远点了。”

芦天伦:“谁拖?那东西有传染病的。”

芦之苇瞪着他:“我拖?”

芦天伦吐一口气:“哦。”

芦之苇往几上砰了一巴掌:“我拖!”

芦天伦:“哦哦。”

他一溜烟跑了。芦之苇站在那儿等应小家下楼。

应小家:“之苇,我就去给你泡茶。”

芦之苇发牢骚:“昨天一壶好茶没喝好。”换个表情,“等一下,转个圈。——好了,去吧,今儿别去窗户边,不太平。”

应小家:“好的。”

她去泡茶。

芦天伦码集了府上劳力,一堆子用人园丁、司机杂役,开始他的战前动员。

芦天伦:“上等人的门口能停个路倒吗?我们做起事来脸上有光吗?”

用人:“没光啊!”“大管家,你要找个人弄一下子嘛!”

芦天伦发令:“你你你你!拖走!”

被他点到的立刻掉头就走,没点到的也跟着闪。

芦天伦:“扣工钱的啦!”

用人:“扣啦扣啦!你家一份钱做两份工,好意思扣就扣啦!”“雇我是做饭,现在连衣服也要洗啦!”“你家的园丁还要扫院子!现在还要拖路倒,连个压惊钱也不提!”“不是我说,上海老爷多得很,我们这样服侍过真正上等人的好找事!”

芦天伦瞪眼:“你意思说芦家不是真正上等人?”

用人:“那就要摸着心口讲啦。”

聪明的就打圆场:“那人没死啦,刚才还动了一下,说不定爬起来就走啦。”

芦天伦没辙,跟他斗嘴的都是且战且退,嘴没斗完,人都没影儿了。

芦天伦瞪着尸体发呆:“没死?不会吧?”

用人扔掉的扫帚在旁边,他拿起来捅了捅尸体。然后他瞪着那张脸,惊呆了。

芦天伦:“活见鬼啦!二少爷啊!”

他跳着蹿着回屋。二少爷芦焱死着。

芦之苇呷了一口热茶,他是对下目高于顶,对上阿谀奉承,独处时沾沾自喜。

芦天伦蹦着高儿进来:“撞活鬼啦!死人头啊!”

芦之苇被烫得惨叫:“……我呸呸呸呸呸!大吉利!大顺遂!”

芦天伦:“那个路倒……好像二少爷啊!”

芦之苇一个耳光扇了过去:“你发什么癫啊?咱们家哪有老二?”

芦天伦清醒了,幸好客厅并无别人,只一个应小家,被他两位眼神一扫,立刻去了厨房。

芦天伦小声:“……就这十几来年认识的人,咱家是只有做生意的老大,可我跟您都快三十年了,屁股都快被那两位踢肿了——真是老二啊。”

芦之苇冷眼:“我看你真是疯了。”

但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小丑,而是让人看着就觉胆寒。他怀疑地看芦天伦一眼,这一眼让芦天伦萎缩,而他自个儿走到窗前瞭望:公馆门外,了无生气的一团破布。

但他关注的重心是周围,四下,任何一个可能藏着监视者的角落。

芦之苇:“我知道你是最惜命的,你不敢撒谎。可老二从来就生得一副叫花子相,这世上的叫花子又实在太多。”

芦天伦也不坚持:“那准是我认错了。”

芦之苇:“我是上去睡个回笼觉呢,还是等着卫生队把他拖走呢?”他笑了笑,“这老鼠夹子都放到我家门口来了呀。”

说归说,芦之苇和芦天伦还是隔了铁门研究着芦焱的尸体。用人们一旁观望。

芦天伦:“我现在瞧着又不像了。”

芦之苇表情僵硬,已经不再去关注周围了,只是瞪着芦焱。

芦之苇:“你出去,把他调个个儿让我看看。”

芦天伦出去,抄了把扫帚,挪动着芦焱的脑袋:“我看不是,十四年前二少爷也没长得这么猥琐,这黄瓜条身子豆角子脸,芦家人就没长成这德行的。”

芦之苇:“不是,要是了就是个笑话。”

他绷着脸回去,芦天伦把扫帚狠狠摔在芦焱脸上:“废了我一柄好扫帚。”

但芦之苇开腔了,又咬牙切齿又不想让人看见他在说话:“去抬回来,就说……是你的远房亲戚。”

芦天伦:“啊?”

芦之苇:“我丢不起这人,也不想让这事成了新闻。”

他进去。

芦天伦对下人嚷嚷:“天开眼啦!那是我远房堂弟啊!五块钱,快来帮我抬啊!每个人啊!”

芦焱躺着,没死,但只剩下手指还能动动。他被抬了起来,他抬头看着抬他的——青山和门闩。

芦焱:“我说,你两位?”

门闩笑:“你也来啦。”

青山:“我们早到啦。”

芦焱:“……不要脸的,王八蛋。”

抬着他的用人们诧异:“他怎么骂人?”“骂你就骂你啦,以后他打你也是应该。”“这哪旮挨哪旮?”

聪明人便跟笨人耳语,然后一起看着前头心怀鬼胎指挥的芦天伦。

芦焱被七手八脚地扔在沙发上。

芦之苇退到了一个与己无关的距离。

芦天伦下命令:“你去找医生!你去先找点救急的药!你烧水去!把衣服给他换了!有传染病的!……怎么都不动?”

他忽然住嘴了,警惕地看着用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在沉默,有一个预谋似乎在方才已经商定了。

芦天伦:“为什么不去做事?”

所有人走到芦之苇跟前,齐刷刷大鞠躬:“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芦之苇:“同喜同喜。不过这喜从何来?”

用人:“二公子回来了!大喜事!”

芦之苇:“芦某只得一个生意做到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小犬,何来二公子?”

一通七嘴八舌:“就是二公子呀!刚才大管家都喊出来了。”“老爷,照您的性子,大管家的爹妈要这样上门,恐怕您也不会让他们进来吧?”“是啊,老爷,知主莫若仆的。”

芦之苇倒笑了:“再说就是知子莫若父了。别管抬进来的是什么东西,总之他不是我芦家的喜事,散了吧。”

用人很不忿,但只能忍着:“……老爷,喜钱。”

芦之苇:“没有喜事何来喜钱,散散。”

用人:“那大管家答应的五块钱总得给吧?”

芦之苇看芦天伦,芦天伦掏银子:“五块五块,拿好了。”

芦焱在恍惚中看着那些人在讨价还价,一切都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用人们出离愤怒:“一共五块?”“你说的是每个人五块,大管家!”

芦天伦:“我说的是五块钱,快来帮我抬啊!每个人啊!听明白啦?每个人都来帮我抬,不是每个人五块钱!当我们芦家是暴发户呀?”

用人:“……我辞工,老爷。”“我也不干了,老爷。”

芦之苇嘿嘿冷笑。

用人:“我们早商量过了,你家的活没法干,我们早想辞了。”“你家也不是上等人,棚户区的野狗都比你体面,上等人的管家不会到处拿话坑人,上等人家的老爷品雪茄不像抽旱烟,喝茶不嚼茶叶。”“这样没体面又没钱挣的工我们不干了。”

芦之苇看着用人们出去:“乘我之危?天伦你盯好了他们!别偷走东西!”

芦天伦:“老爷放心,这个我拿手!”

芦之苇:“这样窥探主人家事的下人就不要再找进门!再来我叫警察啦!”

芦焱有气无力地微笑:“爸,中气十足啊……为富不仁,果然养人。”

芦之苇在咆哮中暴跳:“这是什么话?啊?天伦回来!小畜生醒了!……天伦找医生!……天伦拿药!……天伦?拿什么药?……天伦?做事呀!”

芦天伦:“老爷,天伦就一个。”

芦焱:“爸,你是还那样,可咱们家房子会长的,长得我认不出来了……”

芦之苇:“去你妈的!”

芦焱:“您就别劳动九泉下的妈妈了……”

芦之苇:“她被你气死的!”

芦焱:“瞎说。二十年前她就被您气死了,我最多能气死您。”

然后他昏了过去。芦之苇试图扳动儿子的躯体,然后忽然……开始哭泣。

芦之苇:“这到底是生了个什么玩意儿啊?回光返照的那口气还要拿来和我斗嘴?怎么办哪?天伦?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流泥坑贫民窟,小欠和货郎几个穿得像是挑菜进城的菜农,远望着从贫民窟到上海城区的重重屋宇。他和芦焱一样有种恍若隔世的神情。

货郎:“若水先生会在流泥坑见你,马骝他们弄了骨头锅等着给你接风。”

小欠点点头:“几年的羊肉吃下来,我都忘了猪长什么样子啦。”他抓一把土在鼻子上捂着闻了闻,“家乡的土还真是有甜味的。虽说我一事无成。”

货郎:“你几年没回来了?”

小欠:“四年。”

货郎叹了口气:“先回家去看看吧,先生总得下午才见人。”

小欠:“先生交代的事没办好,没脸去顾自己的私事。”

货郎看看他,表情有些复杂:“这几年,上海变得很多。”

小欠:“不变的上海还能叫上海?只要先生不变就可以了。”

而货郎要说的恰恰是若水的改变:“……当然,先生没变。”

小欠拍了拍他:“谢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谁知道变了的是不是我们自己?然后像醉鬼看每个人都喝高了。”他略带威胁地,“对先生不许怀疑。”

货郎点头,小欠走开之后他擦了把冷汗。

圣巴特里斯饭店,时光拉上了厚重的窗帘,也是拉上一道心理防线。但他并没忍住不去看窥孔。他看见青山坐过的那把椅子,然后一黑,窥孔被挡上了。时光吓了一跳,他后退一步,快速掏枪。

站在门边,时光哑然。手下们正在忙着搬空青山房间的什物,包括任何东西。九宫候在他的门口,一脸抱歉。

时光:“在清理老家伙待过的地方?”

九宫:“对。声音还会更大,会吵到你的。”

时光:“无所谓,我可以在马背上睡觉。”但他看到几个手下往屋里拿的工具时也惊讶了,“这是要拆房子吗?”

九宫点头:“对。照你的命令,已经剖开了,可除了生理数据什么也没发现。目标是个太重要的人物,牵动我们这么多人力物力,报文太薄拿上去不好看。”

时光:“什么剖开了?”

九宫:“青山呀。天目山的活儿从昨天下午四点干到今晨七点,干得很细,现在青山最重的部分只有……”他看了下书面资料,“四百七十一公克。”

时光沉默。就在他站的这个地方,青山把一个饭团夹油条塞到他的手上。

青山:“给你。”

时光:“什么?”

九宫:“你要不要去看看?这里反正也没法待人了。”

时光:“看什么?”

噪音声响了起来,手下开始拆房子,完全淹掉了他的声音。

九宫大声:“看青山的残骸呀,你也许能发现什么!”

不知是噪音还是九宫的提议让时光更加心烦意乱,他逃向大堂。

九宫紧跟。

大堂经理对时光鞠躬,时光站住,看着身后追来的九宫。

时光:“不去,因为没有必要。”

九宫:“可是咱们这行一向是不放过任何可能……”

时光:“别再说了。”

九宫闭嘴,倒是时光自个儿在说:“先生将到,其他的事都是次要的。你说得没错,现在的搜查只是为了让总部那帮统计狂多些他们爱看的数字。”

九宫递上一摞纸:“这是青山的解剖资料,还有照片。”

时光推开:“我们现在要全力保证先生平安到达上海滩,别的事都不重要。”他走,九宫仍在跟着。

“你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吗?”

九宫:“还有一件事,两棵树的欠老板今晨现身上海。”

时光很高兴转移了话题:“他居然没死在日本人手上?讨厌的东西还真是命长,那家伙素来深藏不露,怎么这么容易被你们盯上?”

九宫:“我们没盯,是他们自己人卖的。他们那边好像出了乱子,连一些对若水死忠的人也动摇了。”

对与青山无干的事,时光的脑子飞快:“这是先生在重庆的布局见了功效。先生早说过,对若水这样的深水鱼,别等树倒猢狲散,要在树倒前就撼跑猢狲。”这消息让他高兴起来,“欠老板的店这回开在哪里?乡里乡亲,少不得要去叨扰。”

九宫:“我就去确认。”他又想起一问,“尸体怎么办?”

时光:“一个被自己人卖了的暗流连野狗都不如,咱们就当死狗处理吧……你是说青山的尸体?”

九宫忍受着时光的失常:“欠老板还活着呢。”他倒是想好了尸体的用途,“有些墙头草总是摇摆不定,我们会定期地送些红包让他们明白风向,以往的尸体都是这么处理。你知道的。”

时光:“我知道。”

他再度茫然。青山重伤后,在车上,在上海郊外,在必死之旅的中途。

青山:“……我就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口棺材。”

时光沉吟了一会儿:“棺材倒会有的。”

青山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谢谢,赚了。”

时光纳闷儿地看着他。

青山:“有棺材就好了,这行当有棺材就很不错了。”

时光:“……棺材。”

九宫纳闷儿:“要棺材做什么?”

时光:“……去买块墓地。”

九宫诧异:“买块墓地?”

时光不想让九宫看见他的表情:“埋了。”他走开,“别跟着我。”

九宫失声:“是不是还要办个丧事?我们杀了多少共党?哪个用得着棺材?”

时光:“他的丧事在活着时已经办过了,这一路上他都在办自个儿的丧事。”与其说他在说服九宫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他是先生的旧识,和别人不一样。给他副棺材也是对先生的敬意。”

九宫嘀咕:“三枪能打死的人一定要给他五枪,这才是先生在表达敬意。”

时光孤单地踱步于饭店四通八达的走廊,那些或堂皇或阴暗的角落,而他没法不看见青山一次次向他伸出的手。

青山:“给你。”

时光:“别烦啦,我已经把你埋啦。比起你该得到的,我做得太多了。”

青山:“给你。”

时光:“我不要。谁要共党给的东西?”

青山:“这不是你的错。”

时光疲倦地嘀咕:“……走开吧。”

青山:“我这条老命,你把它用得还不错。”

时光靠在墙上,又伤感又无奈地看着老家伙在他心中栩栩如生地闹腾。

时光:“讨厌的老头子,死了还这么讨厌……什么?你要给我什么?”

芦公馆。在爆炸中芦焱发现他的棍子又短了一截,而他还得用它去捅前路没完没了的地雷。日本兵在他身后呼喊,嘲笑。芦焱捅出了他的棍子,爆炸,天旋地转。芦焱睁开了眼,模糊的视野里,天花板起伏旋转,那不仅仅是因为眩晕,芦公馆仅存的三个人正试图把他搬上二楼。应小家是主力,并且竭尽全力,承担了芦焱上半部分的全部重量;芦之苇有心无力,他搬运芦焱的两条腿;芦天伦的出力主要在嘴上。

芦天伦:“我昨晚就觉得不对,可太太非说他是个叫花子。”

应小家只使劲,不解释。

芦之苇:“天伦,我待会儿会有点要紧的事跟你说。”

而芦焱用他仅有的力气对着过身处的日本旗竖起中指。

应小家轻叫,她早就没劲了。芦焱滚落在楼梯上,带累着芦之苇瘫坐在地。

芦天伦:“是太太先撒手的。”

应小家:“他刚才睁着眼。”

芦之苇:“还没死,不是死不瞑目。天伦你过来。”他一个耳光对着芦天伦抽了过去,“这是我儿子!你害的!想不想去姓阎的那里卖弄你的嘴皮子?”

芦天伦嗫嚅,沉默。混乱中芦焱晕过去,他被扔在床上。

芦天伦:“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神志不清的芦焱听着那些变了调的声音,不时勉力看一眼大得不像话的房间,视野里似乎飘着纱布和雾气。又一轮白手套和白大褂的检查。被医生扒开眼皮拿电筒晃着,被撕掉身上的破布,被消毒药水一次次地拭擦后现出了本色的肌肤。

医生:“感染性休克,多处外伤,一处枪伤,贫血,疟疾,器官衰竭。还有一种我不认识的寄生虫……”

芦之苇黑着脸:“那可是真正名士才养得起的东西,西人谓之神的明珠。负暄扪之,侃侃而嚼,又风雅又古朴。”

芦焱迷糊中被人扎针灌药,微笑和嘀咕——他现在得到了在一个家庭环境里能得到的最好的医疗照顾:“学名叫虱子,老爷。”

医生跟芦之苇低语:“无论他是什么人,都应该住院。”

芦之苇:“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正好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住院的那种人。”

芦焱轻声为父亲注释:“是无论如何也会丢脸的那种人。”

他在药效中睡去。

时光从酒店里出来时精神抖擞。得力干将们在外边候着,九宫在身后紧跟着。

九宫:“确认了欠老板行踪。来自船帮内线的消息,他们下午见。”

时光一边上车一边表达着他的失望:“没有若水?”

九宫:“就若水几十年的深藏功夫,上回是我们最接近他的一次了。”

时光:“等他的走狗都变成了死狗,他就会露头了。”

青山站在楼梯上,诸多的枪口之间:“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

时光有些怔忡。

九宫:“欠老板先不要杀——这是先生的意思。”

时光点头,但又有些不忿:“怎么越来越多的事,要你来告诉我先生的意思?”

九宫立刻择清自己:“我只是个传话的。跟咱们的电台一样,只传达最简单最要紧的意思。至于为什么,先生来上海后会告诉你。这也是先生的意思。”

时光很有趣地斜睨着九宫,直到九宫把一张纸递了过来。

九宫:“欠老板留着,但这些人必须尽快拔除,这也是……”

时光:“先生的意思。”他看着那张纸上的人名,“都是若水派系的人嘛。那我们现在去哪儿?你是不是也要说,先生的意思?”

九宫:“流泥坑。这上头有名字的三个人在那儿等着给欠老板接风,阔别多年,又是死党。”

时光:“很好,又是流泥坑。”

他阖目养神。

青山:“你出生在最穷最破的棚户区,连里弄巷都不是,它叫坑,流泥坑。管它是什么,孩子,回去看看。”

时光:“我回去看看。”

九宫瞟了他一眼,决定不搭他的话。

小欠和货郎走过流泥坑的泥泞,一辆脚踏车把泥溅在小欠身上。货郎瞪眼。

小欠:“走吧,别让先生久等。”

穿行于流泥坑的穷街陋巷,离开多年,现在小欠需要货郎引路。

小欠:“盛货郎,老谋深算了吗?”

货郎苦笑:“耗子干吗要挖洞?那是叫猫咬惨了。咱们也被屠先生打惨了。”

他带着小欠钻一条鸡窝似的通道。

时光的车停在贫民窟的外围,车上空无一人。九宫在空地上逗一个孩子,一发子弹在手心手背出出入入地好不神奇,引得那孩子瞪眼睛咽唾沫。时光从巷子里出来,身后跟着的两名手下正把刚用过的勒绳收进腕里。他对九宫的玩乐很不满意,手一伸把九宫抛离手心的子弹抢来扔了,然后从九宫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给那孩子。

时光:“别拿小孩子做掩护,真打起来他也帮你挡不了几发子弹。”他对那孩子,“快走吧。”

孩子被这个杀气腾腾的人吓得掉头就跑,手上钱倒是捏得生紧。

时光:“钱收起来!碰见他这样不要脸的又给你抢了!”瞧着孩子把钱收好了,不由感叹:“就算害怕,也知道钱是好东西,能买吃的。因为从小就怕大人说没钱,一听这两字心里就紧绷绷的。”

时光和手下回到刚才的巷子。

九宫:“问到了吗?”

时光:“问到了。”

九宫:“这点小事根本不必脏你的手。”

时光:“该来的总是要来。而且先生也说过,吃东西不妨先吃好的,做事情却要把最难做的放在前边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