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卞子粹冷脸瞪着门外,因为笑声来自门外,笑的人隐身在影壁后。

芦之苇:“卞老鬼,商会公摊的香片喝了几泡?你是不是都喝到尿频啦?频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吧?”

卞子粹:“芦之苇你个老瘪三,快滚进来!我这里被十条替日本人办事的彪形大汉拿枪顶着,你认得的妖狐野鬼多,快进来认个亲戚!”

芦之苇:“不进来!我跟你一样忧国思民,哪认得什么日本人?”

然后一个其形如其声的油滑老头儿,左顾右盼,点头作揖,哼哈招呼,摇头摆尾地进来,他与卞子粹正好是两个极端,瞧上去与任何人都好得要命,他甚至跟三进兵八角马也点了点头。

时光看了看九宫。

九宫:“芦之苇,沪宁商会副会长,没曾想双车把他请来了。这老头和卞子粹在商界并称卞哼芦哈,卞子粹爱扮冷脸,他却是一张抹了猪油的热脸到处贴人冷屁股——那自然是关系通天,跟日本人、洋人、我们,包括船帮关系都颇不错,也自然,兼具奸商、变色龙、吝啬鬼和汉奸之名。”

时光冷笑:“会长是爱国者,副会长却是汉奸,真是翻手为乾覆手坤。乾坤之大,他还有什么生意做不得?难怪沪宁会的生意好得连天目山都得忌惮。”

九宫:“日本人也忌惮。因为卞子粹又与租界交好,算得个国际人士,整治他要损了所谓东亚共荣的名声。”

时光看见,那芦之苇一来,双车也从柱子后转了出来,两个人一见,抱拳作揖好不亲热,在一阵假笑声中芦之苇把双车带给卞子粹。

芦之苇:“这里有位名满江湖的豪杰要引见给你老卞认识!哈哈,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扣了你们不放的人!”

卞子粹变色:“天下的汉奸都留给你消受吧!我与他们最好是见面不相识!”

芦之苇与之耳语,卞子粹色变,作惊喜状:“在杀汉奸?你不要骗我!”顿时与双车一揖到地,亲热起来。

楼上的时光终于是忍不住一脸嫌恶,掉头走人。

时光:“走吧,我对台上和台下的戏都没兴趣。”

九宫:“不下去认识一下吗?”

时光:“我的身份是什么?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的富商涂陌,又何必去听伪君子和真小人讲相声?——涂陌,还是好好走他的汉奸之路吧。”

时光的车驶出这一街区。对若水的搜捕失败,但天目山的人仍在街角守望。

车拐过街口,司机忽然将车速放慢了下来。前边站着几个人,确切说是一个人领着一排人,虽然是便装,但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日本味。

九宫:“是上海方面咱们的日本同行,和他们的头儿阿部堪治。”

司机停车。时光踏住了脚下的冲锋枪。等待,这种等待让人刚觉出了对峙的意思,那边跑过一个人来,日本式地点头哈腰,一个接一个地鞠着躬。

时光:“听听吧。”

九宫摇下车窗。

那哥们儿又一个过九十度的大躬:“时光先生,您在我们的传闻中拥有武士般的直接和铁腕,我们是否可对像对武士一样,冒昧请您品一品我们日本的茶道?”

时光稍想了一下:“我就是个杀人越货的,不要把我说成咬人的恶狗。我确实很直接,几句就能说完的话,不用隔着杯子。”

那头愣一下,又日本式地跑回去。时光瞧着那家伙跟阿部堪治说什么,阿部堪治蹙眉,嘬唇,摇头,一副被得罪的样子。时光打开手枪的枪机,车里一片打开枪机的声音。

阿部堪治把那名手下扔在原地,自个儿走了过来,鞠一躬,等着。时光的车窗没有多摇下来一点的意思。

阿部:“时光先生,我是来道歉的。道歉是很重要的事,不可以在车上说。”

时光:“可我是来讨债的。两清了就走,断没有跟欠债的喝茶叙旧的道理。”

阿部:“袭击您车队的债吗?我正要为此道歉。”

时光:“为你们杀掉的中国人道歉?那你们的腰恐怕得永远躬着了。不用麻烦了。早说过我这儿流一滴血,你们躺十个人,我忙完就办。”

阿部:“我们误伤了您的司机,而我们手上拘押了您的同行恶手,我知道屠先生为他花了很大的心血。”

时光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阿部:“来见您之前我已经释放了恶手,你会很高兴看到他活着回到你们中间。”

时光沉吟:“不止死了个司机。”

阿部:“是的,我们还几乎杀死青山,但您总不能为一个共产党向我们复仇。”

时光:“……如果我愿意,为什么我不能?”

阿部:“尊敬的屠先生会不高兴,他一命换一命的原则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并不是为了狭隘的复仇。现在,我想跟您谈青山剩下的半条命。”

时光沉默,那种沉默中有愤怒、同情、哀伤、难以理解,但他尽力掩饰:“看来最想要青山命的人还真是日本人。为什么?”

阿部:“我们这行当会告诉对手为什么吗?——他值五个恶手。”

这真让时光惊了一下,但表面上仍然平静:“至今为止,我们落在你们手上的人,好像也就是五个。”

阿部:“是的,再加一条路。贵方向江浙一带运送器材人员的水路被我军切断了,我会运作军方,撤回这条路上的军力,把它还给你们。”

时光对司机:“开车吧,反正他也不会说为什么。”

阿部:“我们坚信他正在将贵方、若水和共产党联合一体。而仅仅是屠先生就能压制我们,你们再联合,上海就显得太小了,我们就再无容身之地!”

他似乎是情急而发,气急败坏。时光看着他,思忖,并且是带有某种感情色彩的思忖——青山带给他的那种感情。

时光:“开车。”

阿部:“我希望尽快确知青山的死讯!”

时光:“我听到了。可我还没有答应!”

驶动的车里,时光不再是趾高气扬,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有的是些许悲伤和沮丧。阿部堪治看着远去的汽车,脸上的焦急不翼而飞,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青山被天外山的人架进房间,要放在床上。

青山哀求,指椅子:“别……别床上……到了床上就起不来了。”

于是放在椅子上,青山神志模糊地靠在椅子上,看起来像到了弥留之际。血已经止住了,或者应该说流干了。天外山的人看了几眼,关上房门,一边一个守在门边。

隔壁的监视者通过窥视孔观察着:除了粗重的喘气,差不多可以把椅子上的青山当作一个死人。

监视者回头,向搭档做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搭档:“这老赤匪总是要死的样子,第二天又活蹦乱跳周游列国。”

监视者:“他怎么就不肯死呢?如果我是他,宁可死。”

青山眼神涣散地看着天花板,他眼中的世界早是模糊一片。眼前在闪掠……

帘子里的若水:“杀了小屠!——杀了他,飞熊!”

时光和燕飞熊不知在为了什么而亡命厮杀。

芦淼在哭泣:“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时光:“你就要死了!就要死了!”

邱宗陵阴沉地远去,在那无形的阻力前青山只能望尘莫及……

现实中的青山呻吟:“小屠,若水,放过他们。你们怎么能给最亲近的人这样的未来?”

但他又看见芦焱带着一堆小屁孩踢他们的篮球,看见自己在孙子孙女面前跳着难看的舞蹈,唱着幼稚拙劣的歌。

青山微笑:“老天,谢谢你想带我走。可我的事还没有办完。”

时光和九宫回到饭店。一路上时光换掉了他的假腿、手杖、衣服,除了挥之不去的郁郁心情。他看了眼青山的房间,留守的几个人阴郁地监视着走廊两头。

手下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睡了。”

时光去推青山的门,他尽量轻手轻脚,又似乎是犹豫和谨慎,但闻声从报务间寻来的报务员打断了他。

报务员:“先生来电。”

时光看着来自屠先生的电文。他不吃惊,但沮丧,虽然那是屠先生一向的态度。

九宫:“了却青山。先生说得很明确了。应该尽快动手,什么方式?”

时光:“告诉先生阿部堪治今天提出的条件。告诉先生,如果日本人付出这样的代价却仅仅是想要走半条注定要死的命,那我们是不是该留住这条命?”

九宫:“这近似青山的论调。”

时光:“你只管发。”

他确实想留住青山这条性命,并且什么也不为。他走过走廊,今天早上就在这里,青山给他一个难吃的饭团。他推开门,轻轻地走进青山的房间。青山在椅子上沉睡。

时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块青山盯过的拉丁文铭牌。他走向青山,静静地看着。平静的鼻息,青山确是睡着了。

时光将手伸进上衣内袋,掏出一片药,正是那片曾经属于芦焱,又被转给青山,最后被时光以假药换掉的毒药,放在茶几上,转身去倒一杯水。

青山:“谢谢,孩子。我知道你用假货换掉了我的药,因为你不想给我一个痛快的死法。”

时光惊了一下,开水倒在了自己手上,他只是背着身站着。

时光:“我现在把它还给你了。可我不能帮你医治。”

青山:“真心地谢谢你。”

时光忍不住看了眼那老头子,青山还真是容光焕发,那个几小时前时光觉得死定了的家伙又没了。

时光:“得啦,反正你是死定啦……”他噎了一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几乎不认识你。”

青山:“不,我觉得好多啦,我觉得我能活下去了。”他真心快乐地,“我谢谢你让我看见希望就是希望,就算小屠那样使圆成方的天才,也没能抹掉你的性情和善良,你让我想起我的年少轻狂。”

时光:“……别说啦,就这样吧。”

青山:“你可不是一个‘就这样吧’的人,我也不是。”

时光:“就这样吧。”

他拉开紧闭的窗帘,看着窗外。

青山:“谢谢。一直想打开,可就是没有力气。”

时光:“我讨厌上海,什么都阴森森的,什么都在发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抱怨了,可他是第一次得到了一个可以称得上回应的回应。

青山:“我喜欢上海。西北太旱了,我喜欢闻到带着水味的空气,甜丝丝的。”

时光:“屁甜丝丝的。”

青山:“因为你拉开帘却关着窗啊,门也关着。这屋里都是我的味道,是我身上的霉味。拜托,你把窗打开,这时候外边的空气是甜丝丝的。”

时光开了窗,他打了个寒噤,并不是因为寒冷。他看着窗外破烂的贫民窟。

时光:“屁甜丝丝的。”

青山:“你的半空,我的半满,而且我是西北佬,你才是那个回到家的上海人。”

时光瞟了他一眼:“门闩告诉你的?”

青山:“离上海越近,你心情越糟。蹬着一条假腿,倒要把自己用成报废的机器。我的路是不怎么长了,只好干瞪眼看着你挥霍生命。”

时光以无所谓来掩饰:“都是你搅的吧。”

青山:“不是。我倒一直是个开心宝,其实我说的话有时候很好笑,只要你别总去想,这是不是又他妈的是一个阴谋。我肯定是有谋而来,但不是阴谋,是阳谋。”

时光看着他,很认真地:“如果你真为媾和而来……是的,是个阳谋,可你知道我们一定会把它想成阴谋……我现在终于肯定你是假货,假货中最成功的一个,牵制了我们最多的注意和人力,用你的老命和你的阳谋……真货在哪里?何思齐?”

青山微笑:“骗不过小屠的,只不过小屠绝不肯放过杀青山的机会……青山死定了,所以真货在哪里还重要吗?”

时光摇摇头,决定走人:“我居然指望你告诉我实话。”

青山:“其实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假话。”

时光走向房门。

青山:“再说句实话,离家越近你就越烦,其实就是说,你比哪个背井离乡的浪子都更想回家看看……那干吗不回去看看?”

时光:“什么……”他忽然涩住了,立刻把噎在喉咙里的悲伤咽回去:“你说什么?”他忽然暴怒,“又是门闩这个王八蛋跟你说的!活该锉骨扬灰的白眼狼,他当然看过我的档案!”

青山:“你出生在最穷最破的棚户区,那地方连里弄巷都挨不上,它居然叫坑,流泥坑。小屠在那里收养了你。你经常从这个包金的铁笼子里看着它,今天你刚在那里杀了个进出。你很想不带枪,不杀人,只是回去看看,可小屠不允许,一个像你这样有势力的人怎么能被那些破板房和泥泞的草席辱没……”

时光呆呆地:“不是怕辱没。我烂命一条,没啥身份,是怕影响判断。”

青山:“管它是什么,孩子,回去看看。”

时光仍然在瞪着他,像是入定,像是疑问。

青山:“对不起,门闩告诉我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我没法不当情报记下来。那时候我当你是小屠穷尽心力制造的效率机器,可后来……我没法不当你是个孩子。”

时光开始动作,像机器一样,这是他清醒之后对青山的答复。他关上窗,拉上窗帘,让房间恢复到他进来时的阴暗。

青山看着,苦笑,因为他替这个人难过:“聊天时间过了。”

时光:“对,过了。”

他出去,显得比青山还要疲倦。

九宫抓着电文纸,在走廊上等着他。时光看他一眼,不想说话。

九宫:“先生电文,那就答应阿部的交易。”

时光一点也不意外,最后的努力通常都归于失败,所以它叫最后的努力。

时光:“那就派人去见阿部。”

九宫:“是。”他等着更具体的指示。

时光:“交易。”

九宫无声地去了。时光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消失。

窗关着,门关着,窗帘拉着,灯也关着。时光在窥孔里看着青山。

青山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时光的方向。他是在看着那块铭牌,这让时光有被看的错觉。青山的表情像是看见了无形的上苍。时光在黑漆漆的屋里走动,芒刺在背。

次日早晨。白色的餐厅里站着天外山的人。黑色的时光看着青山狼吞虎咽,他几乎恢复了独吞三碗泡馍时的英雄本色。

时光:“为什么这个老头子又开始这样吃?”

青山:“因为从挨了那一记鬼枪,这个老头子就什么也没吃过。”

时光:“听说这世上一个人能吃多少是有数的,吃够了该他的份就会死掉。”

青山:“我今天又想出去看看。你知道的,重游旧地。”

时光:“去吧去吧,真想知道你要去的哪个地方不是旧地。”

青山挤了挤眼睛:“那就是说我今天还不会死掉。”

时光:“你的命在我的手上,怎么用它,看我的意思。”

青山:“你把它用得还可以。”

时光微微怔忡,青山拿着红酒向他举杯。

青山:“为了咱们一块儿待过的这个地洞。”

时光:“什么地洞?”

青山:“这酒店。圣巴特里斯,灵魂通过它走向炼狱,再走向地狱或者天堂。”

时光拿白水跟他碰了一下,他连白水都不想喝,有点茫然,又觉得该做点什么,于是他挥手让所有的手下都走远点。时光拿起他原不打算碰的红酒。

青山:“为了什么?”

时光压低了声音:“什么也不为。但我可以帮你做件事——你不是有个儿子吗?我知道你很疼他,我可以让他过得好一点。”

青山:“老天爷,老头子这儿给你跪了!”

时光被这老头的激动弄得反应不过来:“……用不着这么感谢。”

青山:“我谢你个驴脑子啊?千万别管他!我不是怕你们害他什么的,小屠还没这么下作。我是想让他踏实过自己的日子,让他去明白他该明白的事情!你绝不要像小屠对你那样,帮他定制出一种生活!”但他拿起酒杯,笑吟吟地向默然中的时光举了一下,“为了你终于想到人世常情,我心甚慰。”

时光听着这他曾费数年之功才从屠先生嘴里得来的四字,将酒倒进嘴里,靠在椅子上,看着惨白的天花板。

……时光房间的门被九宫敲打。时光开门,他全副武装,带着他的全部杀人凶器。

九宫:“目标下楼。”

时光点头。像昨天一样,几乎每个门边都走出为青山而预备的人。

九宫:“你确定今天要杀他吗?”

时光:“我确定。”

青山下楼,大堂里的每个人又立刻各司其职,现在他们知道,再加强十倍警戒都不过分。

大堂经理把他的手杖还给他。

大堂:“昨天您把手杖落在大堂了。”

青山:“真好。这太用得上了。”

他摇着手杖,把耳朵贴在柄上听着动静。

大堂不想再掩饰自己的敌意了:“炮弹不会落进同一个坑里。”

青山:“但我总是把屎拉进同一个坑里。”他拍拍经理,“对不起,开个玩笑。”

经理瞧着老头子出去,老态龙钟地爬上一辆黄包车。

双车等人仍然是昨天那个架势,只是互相换了岗位。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他们身心疲惫。

时光和他的手下走过大堂。

时光:“除了我带的人,所有人原地待命……真受够昨天的杂耍了。”

他们比昨天更为干练和杀气,因为时光今天决定杀死青山。

黄包车在雨中小跑。青山用对什么都有兴趣的眼神打量着在身边流逝的上海租界。

跟梢的车不再敢掉以轻心,他们知道这是个能烫死人的山芋。

时光在他的车里听着跟梢的车发来电报。

九宫:“目标去法租界。”

时光挥挥手让车跟着,他的心情阴郁。

黄包车在街边停下,青山走近的那栋小楼封闭而安静,一栋殖民地色彩的建筑,紧闭着门。

青山拉响了门铃,来应门的是叶尔孤白,一个犹太人。

跟梢的车在对街停下,看着青山春风满面地和叶尔孤白打招呼,两人握手,进去,门关上。跟梢者过去,看着门边的小牌:“叶尔孤白金行”。

跟梢者愣住,回头看着来时的方向。

时光的车驶来,他从车里探出头来,恼火地看着等待着他的手下,其他的人已经分布到这栋楼周围的每一个街角。

时光:“怎么回事?”

跟梢者:“目标进这楼里了。”

时光:“什么地方?”

跟梢者:“叶尔孤白金行,犹太人开的投资行。”

时光有点发蒙:“快死的人去做投资?”

跟梢者:“……他是不是想给自己买个保险?这可稳赚……”

时光狠狠瞪了他一眼。

九宫:“欧洲有大批犹太逃来上海,多数是做现金黑市——就是高利贷。这样的地方我们不该进去。”

时光:“为什么?”

九宫:“上海滩最大的就是金融行,日军入侵时都许诺保护租界的金融。犹太人更是金融之宝,在他们的同胞把他们榨光之前,先生不会同意你动他们。”

时光开始冷冷地:“犹太共产党?你信吗?犹太人共产党?”

九宫:“几乎没可能。这家叶尔孤白是出了名的手眼通天,也出了名的唯利是图,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对共党有兴趣——共党屙出黄金来。”

手下:“我们已经封锁了每一个出口。”

时光拿定了主意:“等着。”

九宫:“你什么时候杀他?先生让我完事立即告之。”

时光:“他还能多活十几分钟。”

时光浏览商店的橱窗,手下在监视每一个街口。他焦躁地看表,九宫迎上,跟着他走过步行道。

九宫:“时光,先生电文。杀否?”

时光茫然,看看青山所在的楼,在人行道上走着。

九宫:“我记忆中,先生让我们做的事,从没有需要催促的。”

时光焦躁:“你们去把那幢楼给炸了?”

九宫:“这个……”

时光:“他还没有出来!告诉先生我们正在跟踪!”

他瞪着九宫身后:远远的门开了,青山出来,叶尔孤白没送出门就关上了大门。青山走向那些外滩时代的上海调建筑。

九宫:“现在可以动手了。”

时光:“继续跟踪。”

他一脚将自己映在积水里的影子跺碎。

车远远地跟着那个独行的老头,而那老头真的是在望景,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旧地重游,他甚至停下来去观赏一片梧桐叶子。时光看表。

九宫:“浪费了两个小时。”

时光:“找安静地方下手。”

九宫:“这里很安静。”

时光:“需要更安静的地方。”

九宫:“要不要尸首?”

时光:“要。要带回去。”

手下:“目标转弯。”

青山转过街弯,他找的是个安静地方,但不是没人的地方,一间小而幽静的咖啡馆,能看得到黄浦江,听得见远远传来的江轮汽笛。

时光的车停下,他透过大玻璃窗看着,青山彬彬有礼地和服务生说话,然后对方给他拿来一份报纸。青山看了一会儿窗外汽笛传来的方向,开始看报。

时光:“我要他看的那份报纸。”

九宫放下望远镜:“好像是英文报纸。”

时光:“去弄来!”

于是立刻有人去弄。

时光:“……他今天决定扮假洋鬼子吗?”

青山的咖啡端来了,时光看着店主人把一小杯什么倾进青山的杯子。

时光:“他倒的什么?”

九宫:“威士忌。目标要的显然是爱尔兰咖啡,在咖啡里搅拌少量威士忌。”

时光要的报纸送来,他翻了翻,甩给了九宫:“你来看。”九宫看报。那边玻璃后的闲情逸致让时光有点恼火:“这老东西打哪儿学会的这套?”

九宫:“目标与先生同辈,记录上他民国三年去欧洲参加了一战,直至国共合作才回来。说起这些洋人调调,他实在比先生和你我要熟得多。”

时光:“先生再没有来电吗?”

九宫全无意义地:“没有。先生的上一封电文是三个小时以前,他没有再问就是表示他还在等着。不过,从来没人让先生等三个小时。”

烦躁,时光简直无法在车里坐着,他伸手去开车门。

时光:“我也要去喝杯……他妈的爱尔兰咖啡。”

九宫:“目标……”

时光:“我们在跟梢他根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为什么他装老板装假洋鬼子,我们就得扮土耗子?你们可以跟来。”

手下盯着九宫:“可以跟来是什么意思?从来都是说你跟来或者不要跟来。”

九宫挠头:“如果他不想我们跟着就不会理我们,他说可以就是跟着。”

时光找了个靠墙的位置,把椅子斜放了一下才肯坐下,这样他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来人和对付任何可能的袭击。青山在报纸后向他颔首,就像一个常客看见另一个常客,然后又抬起了报纸。时光的手下在同一张桌上你推我搡地坐下。

店主:“先生们要点什么?”

没有热情,因为他用鼻子都闻得出这几位绝不是喝咖啡的。

时光:“跟那个人一样。”

那个人是这店里唯一的另一个客人青山,店主看了这几位一眼,连回话都没有就迅速走开了,因为时光的说话声在这里显然过于响亮兼之粗鲁。

时光瞪着人离开,因为对方竟然敢向他表示轻视。

青山的报纸动也没动,他看得如此投入,该说他是在各个专栏里游泳。

时光看着窗外的雨雾,他的手下已经完全监视了这个路段。他又看看青山,青山在看着报纸,似乎一时也不会飞上天。

咖啡端了上来,时光伸手拦住了威士忌。

时光:“我们有事,都不喝酒。”

店主:“可是您要的爱尔兰咖啡……”

时光粗鲁地将对方拨拉开,因为他挡住了他看青山的视线。九宫把钱扔在桌上。

九宫精确地报告:“他刚才在看时事栏,现在换了商讯栏。我还以为我们要杀的是一个洋买办。”

时光瞪着青山,但青山对报纸似乎有无穷大的兴趣。

时光拿起他的咖啡,一口倒下去半杯,然后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地僵在那里。青山忽然从报纸上抬头,看他一眼,点点自己桌上的一杯水,那是每一个客人进店都会奉上一杯的,意思是您喝口水。然后继续看报。

九宫警惕地看着时光古怪的表情:“怎么啦?”

时光:“……太苦了。”

他拿起青山指点他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时光喊店主:“换一杯!……要最贵的!”

店主:“咖啡没有贵贱,只有喜好。”

时光瞪着,那目光对除青山之外的人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店主:“……很费时间。”

时光:“那就最费时间的。”

店主低下头,拿出他复杂的咖啡家什,那些蒸馏器一类的东西他很少动用。

时光改瞪九宫,九宫也低下头,轻声地嘀咕:“这个咖啡吧……最苦。”

时光的手指在桌上敲出让人烦躁的声音,九宫几个的咖啡杯早就空了,而时光那半杯咖啡就再也没曾动过。店主忙碌着,工艺似满汉全席一般复杂。

时光看着手下空空如也的杯子:“你们再要。”

九宫:“……时光,咖啡没有这么个喝法的。”

他看着窗外的街道。

九宫:“整个半天这样耗过去了。”

时光从玻璃水杯里看着被杯棱分解得支离破碎的上海。

九宫:“你杀人的最快纪录是八点四秒,从动手到彻底断气。”

时光:“……先生来电没有?”

九宫:“先生如果来电,他们怎么敢不告诉你?”

时光终于转回头看着他:“你们饿没饿?”又转向店主,“有吃的没有?”

店主摇头:“……有蛋糕。”

时光:“给他们上。”他很不满地嘀咕,“什么破店?不如找个拉面摊子。”

青山:“我也很想吃拉面,可蛋糕也不错。”说着话头也没抬,还在翻动报纸。

九宫低声地:“他现在改看赛马消息了。”

店主在忙活他的功夫咖啡的鬼知道第几道工序。时光手下的蛋糕碟子已经空了,时光看着窗外。

时光:“先生来电没有?”

九宫:“时光,你知道……”

时光:“……什么?”

九宫:“你问先生已经铁板钉钉的事情,他如果想回话会马上回话。他如果不回话,一辈子不会回话。”时光看着窗外,“不回话,就是说,先生已经恼火,非常愤怒。你知道的。”

九宫迟疑了一下,因为在说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

时光:“有话直说。”

九宫:“我们不怕在这里坐到明天,可是,你绝对改变不了这件事。”

时光:“所以?”

九宫:“他必须死,马上就死,在先生发来拘捕你的电文之前。”

身后轻响了一声,九宫和手下警惕地回头,那是店主。时光要的咖啡终于做好,小小的一杯。店主正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放在时光面前,立刻走开。

九宫看看表,叹了口气:“这杯咖啡花费了……三个小时。”

时光看着窗外。

青山:“孩子。”

时光回过头来,慢慢的。青山正在慢慢叠好那份报纸,放在桌上,好像他等一会儿还要看。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咙,好像要说很多话。

青山:“我在早上已经说过谢谢你了,别让我再说一遍。”

这让时光明白了很多,越明白青山要他做什么,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越糊涂。他拿起那杯耗费三个小时做成的咖啡,一口全倒进了嘴里。他站起来,苦得皱起了眉。

时光:“真是最苦。”

他大步地走向青山身边,掏出枪来,指着青山的头。九宫如释重负。

一个手下用枪指住了店主,他惊惶了一下,蹲入柜台下。

时光看着他必须杀死的老人。

青山微笑:“傻孩子。”

时光:“你在等什么?”

青山:“我在等你啊,孩子。我的事已经办完了,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我觉得适合我死的地方,还有更多更好的地方,可我要去那里会连累死你的。拉面很好,可是蛋糕也不错,我都已经跟你说啦,可你就是不过来就是不过来。”他很气人并且是气死人的那种笑容,“你要遛死我呀?”

时光的眼睛里有晶莹的闪动:“……你要遛死我呀?”

时光的眼前闪掠:

青山在陈亭军统据点的客厅里:“我知道怎么叫你最合适了,不是兄弟、同志、小哥们儿什么的,不是老爷或者阁下,就是作践自己的孩子。”

陈亭军统据点的院子里,时光和报务员。报务员:“屠先生电文。青山很会气人。”

青山在他的房间里:“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青山在他的房间里:“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他的报务员在饭店的走廊上:“先生电文。杀了青山。”

…………

现时的时光保持着他完美的射击姿势,他可以保证对方脑浆迸裂而自己身上不溅一滴。九宫看着那个杀人的和将被杀的。青山在微笑,那微笑让时光快要发狂。

时光:“别说话。”

青山:“好的,不说话。”

时光像是凝固的,听着脑子里的那些回旋。九宫下意识地又看了看表。

时光:“别说话。”

青山:“我没有说话。”

时光晃了晃自己的头,没有人说话,鬼知道他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九宫:“……时光。”他向时光抬起自己的表,“你的枪已经举了五分钟了。”

柜台下窝着的店主探了探头。

指着店主的天外山枪口已经下垂,他又把枪口抬起,换了只手,他实在拿得累了。

时光的目光转向窗外的上海。时光向青山转回了头,事情其实在转头间就可以决定,屠先生喜欢杀无赦,因为扣动扳机如此简单。

时光:“你去死吧。”

青山:“我去死了。”

时光开枪。

就像发生过很多次的事情一样,青山的头颅往后震动了一下,太近的距离让子弹穿透了颅骨,斜射入他身下的地板。因此青山没有倒地,只是在一下震动中将头仰在椅背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就像以前做过很多次的事情一样,时光转身走开,在转身的时候已经将枪藏好。九宫追上时光。

青山在椅子上安息。

店主蜷在柜台下,他已经恐怖到麻木。

天外山拿枪指着柜台。

时光径直上车,坐下,司机已经将车发动热。看起来时光已经平静了,像他没遇见青山之前一样。

九宫钻进来坐在他身边,等候时光的下一步命令。

时光:“尸体带走,解剖。他是很重要的人物,先生会需要他从里到外的一切。”

小小的车队,活的时光,死的青山从上海街头驶过。

驶过江边,驶进小巷。时光呆望着江边,呆望着小巷。

驶过穷人,驶过富人。时光呆望着穷人,呆望着富人。

驶过乞丐,驶过乞丐的孩子。时光呆望着乞丐,呆望着乞丐的孩子。

而越过时光的脸,我们看见路那边的另一个乞丐,那乞丐呆望着这个小小的车队,累和饿已经让他全无意识了,他木然地目送这个车队远去,转头用茫然而熟悉的眼光打量着贫瘠而富有的上海。

久违了,那是芦焱。

从他的落魄潦倒我们能看出他是用什么方式到达了上海。他疲劳、伤痛、饥饿,让他有一种半死的眼神。路人皆避。

一个看门的用啃了一半的馒头将他砸得离门口远了点。芦焱无法不让自己看那半个沾泥带水的馒头,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去把它捡在手里。

芦焱:“盛宴啊,芦焱,这是为你回家的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