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走出饭店的青山走过街道,再次经过三进兵的座车。三进兵在老家伙经过车边时下意识地塞住了一边耳朵眼儿,他不想再听那刺耳的噪音。可是并没有声音。

三进兵看看操作仪器的手下,手下阿谀地:“我把它关小了。嘿嘿,关小了。”

三进兵吝啬地表示了一下赞许。卖报的看着青山走过。车童双车看着青山走过,泊车的手下和他低语。

手下:“时光说等着。”

双车:“沉住气,等着。”

青山拐进巷口,监视者不敢尾随。一览无余的长巷,除了早点铺子什么都没有,汽车开不进来,跟踪者也没法隐蔽。

青山一进巷子便加快了步子,在他体力许可的最大限度内。他快速地摸索着他的手杖,将把手拧了下来,从里边倒出了电波发射器。然后他去买第二个饭团子夹油条。

三进兵车里仪器的声音响得很让人安心,平稳的脉冲,一下一下。

手下:“目标停下来了。”

三进兵:“又在买他妈的早饭。”

双车在向车里的手下低语:“沉住气。买了早饭就回头。”

八角马趁这当口安心地卖出了两份报纸。

经理在打电话:“都在掌控之中。”

时光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打算尝试一下那个饭团夹油条。

九宫:“小心。”

时光看一眼身后又打开条缝的房门,时光对九宫的提醒有些不屑。

他咬了一口:“难吃得要命。”但他一口口在吃,并且看了看他的手下们,“你们都没吃早饭?”

手下立刻表现:“枕戈待旦,废寝忘食,何在乎一顿早饭?”

时光把那咬了一半的饭团塞了过去:“给你,别浪费了,吃掉它。在棚户区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珍肴。”他为自己小小得意了一下,“总不能让死老头子见天儿就耍我一个。”

手下一丝不苟地吃。九宫给时光递上一条手绢。

时光一边擦着手一边看表:“该往回走了。”

但青山没有出现在巷口。

车里的三进兵听着平稳的脉冲声:“目标还在原地……移动了,目标移动。”三进兵用手语向双车示意。

双车向八角马示意。八角马只好去巷口卖报。

空空的长巷一览无余。一条叼着饭团的狗跑开。八角马回头示意,然后加速跑过巷子,臆想着在巷口停住,而青山刚拐过巷弯。

车里的信号声变得微弱了些,也不太稳定。

手下:“目标还在移动。目标没有回来,目标去了王家弄。”

三进兵:“跟上去。”

车驶动,到了恩久路口,车上的三进兵和巷子尽头的八角马隔得很远,面面相觑。他们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恩久路的路口成了一块磁石,吸着许多的人车拥向那里。

那条狗想找个地方吃它的饭团,还没停稳当就被一个叫花子来狗口夺食。狗儿撒腿就跑。

手下还在跟机器较劲:“目标去了春秀里……哦,转向居尔斯通路……哦,好快,目标在逃跑,目标速度很快。”

一个加强班的人和车急急跑向恩久路尽头。

狗在跑着,叫花子在追着。双车一车当先在前边追,一众手下跑步在后边追,载着电台的车在最后。

叫花子祭出打狗棒,玩得还是个飞棍,受了惊的狗掉头逃窜。

车里的手下紧张地报号:“目标没上居尔斯通路……回了春秀里……怎么可以这么快?……啊,目标在向我们靠近。目标没说假话,他回来了!”

车陡然停下,双车跳下来,向那些差点儿没跑死的手下打着手势。又一次躲藏,多数人都及时藏入巷弄。八角马抱着报纸瘫在墙边,双车一个箭步扑进车里躺着。

一条叼着饭团的狗从他们中间跑过,一个气喘吁吁的叫花子从他们中间跑过。

九宫:“目标……丢失。”

时光一巴掌把他打到一边,然后冲向楼梯,身后乌压压一群人跟着。

路边,一个老色鬼,摸着下巴哼着西北小曲,看着墙上那张近裸的广告招贴。这个色鬼当然是青山。青山顺着招贴上的一个箭头走开。

双车们已经明知上当,但还在追着那条狗。

双车:“……我们为什么要追一条狗?”

三进兵:“……因为这条狗能让我们将功补过?也许?”

青山又在另一条路边看一张近裸的招贴,并按上面的指示转过又一个街弯。

这个早晨对那名叫花子是一个奇遇:十几个人和他一起追着一条狗,他们一个个超越了他。

叫花子大恼:“一个饭团子啊!这么多人哪够分的?”

三进兵掏枪,叫花子立马扎入墙角。双车踹了三进兵一脚。八角马聪明得多,他把枪当板砖飞了过去,狗哀鸣,扔了饭团飞跑。双车扑过去拎起了饭团,他没费多大劲,就在里面找到了那个跟打火机差不多大小的发射器。而叫花子捡起他扔掉的饭团。

青山在又一张裸女招贴下看见了燕飞熊,就是那个挑半裸体广告牌的站街汉。这哥们儿今天一身车夫打扮,旁边停着他的黄包车。

时光站在他的车边。

九宫:“他们找到了……发射器。”

脸还肿着。九宫尽量站得离时光远点。

时光:“好极了。让他们拿着发射器去死吧。”

燕飞熊拉着青山在雨中行驶。

青山:“飞熊,带我去见若水。”

燕飞熊:“从您到了上海,先生就一直想见您。”

青山:“他实在该离开上海,何必跟正如日中天的小屠一较高低?”

燕飞熊:“不是一较高低,是一拼死活。”

青山因这话里的剑拔弩张而沉默。

燕飞熊:“我本想调动船帮的人来对付时光和双车。可先生说用不着,姜老而弥辣,这话尤其适用于青山。”

这种明显的吹捧令青山苦笑了一下。他按紧了自己的腹部,看着天空的阴霾。

黄包车在里弄的一家门前停下。燕飞熊放下车,门在他们将近时已经开启,几个船帮的人已经在等待着。他们警戒着四周,没人去管青山下车是如何艰难。燕飞熊倒是诧异地看着。

青山苦笑:“受了点伤。”

燕飞熊:“不是惑敌之计?先生说青山先生出入千军万马不伤一根毛发,怎么会中这样浅显的圈套?”

青山:“那也得看是谁设的局,若水和小屠的局我也不伤一根毛发?”

燕飞熊:“先生又怎会给多年的至交设局。”

他明显是不信任,所以故意地不帮,以便观察那个人的痛苦是否真实。

进了门便进入了此地老式宅院特有的阴湿黑暗,住家的杂院过道。燕飞熊脱去衣服,换上一身很上得台面的衣服。

青山:“若水呢?”

没人回话,一条黑色的蒙眼布蒙上了他的眼睛。

青山苦笑:“何苦?多少次抵足夜谈,一壶劣酒喝出无数损招的故交,弄这个?”

燕飞熊:“先生让我致歉。先生说,阔别十载有余,去的又是两个世界,思情日炽,可提防也绝不敢忘。”

他们搀扶起青山走过夹七缠八的里弄,一边效率极高地搜身。

青山:“若水不在这里吗?这样要误事的!”

燕飞熊:“有我在绝不会误你的事。”

青山:“我十分钟就能说完要说的话!赶在时光反应前完事!你们动了这么多人,一个一个地串你们的狡兔三窟,他们就来得及调集人力,你们会被发现的!”

燕飞熊:“先生不能洞悉你此来的意图,我们也不知道你和屠先生达成了什么协议,而且,我们要是把人往好处想,我们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

青山明白他又撞上了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对此他只能叹气。

青山:“是不是我说有发子弹正向你飞来,你也要拿枪顶着我脑门儿?”

燕飞熊:“出什么事了?你说话从来不是如此激烈的。”

青山:“没啥大事,不过是我们正在亡国。”

燕飞熊沉默:“我也盼着早料理了屠先生和他的走狗,好全力去对付日本人。”

但他没有一点放松警惕的意思。

时光的车队停在路边。时光恼火地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他这样的时候无人敢惹,双车也只好在车里呆望。

其实这也是时光思考的一种方式,他拿定主意后,大步走回车边。

时光:“船帮在全上海有多少个点?”

双车:“明的暗的有三十七个,有十一个不大好确定……”

时光:“你的天目山现在能调动多少人?”

双车:“从你老弟昨天说了话,我是万事俱废,全体待命……”时光的手在车顶上重重拍击了一下,拍掉了双车的废话,“一百六十二组。盯一个人总不好大张旗鼓,在这周围待命的不过九组。”

时光:“全部出动。盯死每一个点,不管确不确定,发现青山者加薪三级。”

九宫:“先生有过命令,为响应总部清廉律令,一次加薪不可超过两级。”

时光:“五级。”

青山坐在车里,他仍被蒙着眼布,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换过。汽车从街道上驶过。燕飞熊和一个手下把青山夹在后座中间,手下提着枪,说不清他是警戒车外还是警戒青山。一辆明显是属于天目山的车和他们交错而过,燕飞熊将青山压低,像按住一件行李。青山叹气:“这根本没用的。我不是破绽,破绽是你们——他只要盯死船帮每一个人。以若水的性子,他身边怕超不过五个人,而你现在动了多少人?你们打得太久了,彼此都太了解。”

燕飞熊:“别说话。”

青山叹着气:“这事要败于互不信任。你都不告诉把着方向盘的到底去哪儿,我们如何对付时光的追踪?”

车停下,燕飞熊和手下把青山带下车,三个穿着打扮和他们一样的人上车,车驶走。青山三个人挤进又一辆带篷的黄包车,自原路返回。蒙着眼睛的青山似乎知道车外正在发生什么。

青山:“这真会有用吗?你调一辆车,时光能调出十辆。猫不和狮子比轻灵,非要比体重?”

燕飞熊不理青山,他顺手给青山戴上一顶帽子。

青山:“今天我不去见若水了,今天不合适厮杀。”

燕飞熊:“不行。先生为见你冒了多少年没有过的奇险,他已经出来了。”

青山:“你把我的眼睛绑得太紧了,现在我看见的是一片血光。”

燕飞熊的车终于在一处窄得可怜的门边停下,周围凌乱而嘈杂,那穿越屋宇的评弹声对外地人的耳朵是个考验。在这地方出没的人三教九流,也不乏有身份的高龄者,在一个颇为西化的城市里,他们是竭力维持着旧式生活的老顽固。燕飞熊下车时没有观察四周,这是他们船帮掌控的地盘。一个燕飞熊的手下拿一件大号风雨衣把青山罩上,燕飞熊和手下在左右和身后夹着,把青山拥进门里。青山像是被绑架了。

他们在狭小空间里七拐八弯,没有人给青山取下眼布,那些护卫着这里的船帮看青山时带着明显的敌意。

拐角转弯堆满了杂物,一夫当关,万夫莫过。隔着那些并不隔音的板壁,听客们的叫好声、小二传堂的呼唤、女伶咿咿呀呀的唱腔,衬着青山这边,在静得像棺材一样的通道里上楼,转弯抹角。

燕飞熊无声地领路,警戒的船帮无声地让开。又拐了一个弯,似乎永无尽头。

青山被架进一间小屋,放在屋中间的一张凳子上,一张没有靠背扶手的凳子,跟他说话的人可以随时看清他的每一个动作。

青山:“可不可以轻一点?我真的有伤。”

仍然没人信他,燕飞熊关上了门,评弹和茶客的喧哗远离了,他和一个手下站在门里警戒。青山坐着,什么也看不见,更看不见这屋还有一个里间,隔着一道直垂至地的厚重布帘。

青山:“飞熊,我正在试着一点点看清你们要做什么,别拿一块破布就让我做了瞎子。你们到底是在跟小屠打还是在跟小屠学?老朋友来看你们,想帮你们,你们却搞得像要枪决我。”

“你歇歇嘴好吧?小屠这样做是要把你碎剐,我这样做只是自保。”

燕飞熊并没有说话,声音是从里屋的布帘后传来的,一个很怪很不自然的声音。青山仍然将头转向那个方向,他努力辨认着,当认出来时,隔着眼布我们都能看见他眼里的喜悦。

青山:“若水,你这个老怪物!你老到见我都要预备块尿布了吗?”

若水同样尽量压抑着欢喜:“老狐狸,就算在你脑袋上套个木桶我都怕你捣鬼!”

青山:“老 货,你就是个鬼,我捣死你这个鬼!”

若水:“老东西,你要能把我捣死倒也省心。”

青山:“咱们可以老王八老屎壳郎地骂到明天早上,可在小屠的高足找到这里之前,快让我看看你吧。”

若水叹了口气:“彼此彼此,我也很想看看你。”

青山:“那就看啊!王八看绿豆,你个老猪腰子!”

若水:“听你骂我真是高兴。可我说彼此彼此的意思,就是你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你。”

青山啐骂:“一个老破盅子,装得比海深。歇了吧,老破蹄子。”

若水:“装什么?命的事我拿来装?一九二七年你笑得出来吗?就好像我现在也装不出来。老哥们儿,只是自保。”

青山:“有这么惨烈,老家伙?”

若水:“也说不上有多惨烈,不过是小屠那头起个意思,我这里就得听到谁谁谁也没了的消息。记得北伐军中的十只眼睛吗?”

青山:“当然记得。你亲手调教出来的十个好手,个个都能独当一面,飞熊是最小的一个。”

若水:“只剩飞熊一个了,我的十只眼睛被挖掉了九只。当年咱们那些弓马娴熟的武举,遇上洋人的枪炮,大概就是我现在对上小屠的感觉吧?他一个电报,我这头就得白发送黑发,想杀谁就杀谁,杀完了他重庆那头的人再给扣上一个通共或者通日的罪名。我是藏得好,否则早成共匪或者汉奸了。”

青山听着燕飞熊粗重的呼吸,往那边转了转头。

燕飞熊:“所以我说不是一较高下,是一决生死。”

若水:“我跟以前不一样了。老哥们儿,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若水了。先国后家出生入死,比你还疯,比小屠还狂的若水,我不记得了。路漫漫其修远兮,不再有求索,吾将上下而保命。我换了身份,换了长相,你现在看见我也不会认得……”

青山:“拿开吧。我头上套的尿布,你嘴上捂的尿壶。你苦衷很多,需要朋友,可不是连你的人都看不见的朋友。”

若水:“你还是那样,如果连小屠也需要朋友,他一定会拿一万个若水来换一个青山。”他的语气立刻强硬起来,“可一九二七年我为你们说了几句良心话就被排挤至今,小屠先杀了再说的黑刀子却在朝在野都砍出一个他的王国。连人间都分不清是非,你还信什么善恶分明?”

窝在车里的九宫正在一张地图上打格子,同车的三进兵通过电台接收着新到的信息。双车不大能插得上手,只管在一边擦汗。有人一直敲打着车顶,完全不顾及车里人感受,那自然是焦急而又无聊的时光。

九宫给双车解释:“……不是什么三十六计,最简单的排除法。只要各组给我足够的信息……”

三进兵:“船帮在天云寺只有不到五个人。”

时光:“划掉。”

九宫划掉了那个格:“最后剩下的就是若水可能在的地方。”

时光:“怕死如若水老妖,当然会调最多的人保护自己。”

九宫在三进兵新传来的消息中又划掉一格:地图上剩的格子已经不多了。

时光从车窗外探进头来:“好了没有?”

九宫:“蓬莱仙,这里集结的船帮最多。”

时光抢过笔,重重一戳,戳在那格地图的中心。地图下边垫的是九宫的腿。

时光向着双车招呼:“你我两头抄,别让若水等啦。走吧!”

九宫被他从车里揪了出来,双车也上了另一辆车。时光跳进车里,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在大沙锅才合适的马匪吆喝。

车轮驶动。

叙旧已毕,青山听着帘子里那个越发强硬的声音。

若水:“说吧,你来上海要做什么?有求于我?不利于我?还是你们共党忍无可忍要报复小屠?如果是最后一种,我非常理解,毕竟最近皖南杀掉你们的人比四一二还要多。最后一种最好,那样我们大可以谈谈,再做一回革命军中的同志。”

青山:“如果哪种都不是呢?”

若水:“不可能的。我犹豫了几天,才决定来见你。因为想通了,大利或者大害,白进之后不外是红出,总好过现在这样躲躲藏藏,最后终于有一天还是要被他的狼群给耗死。所以破破局吧,我死他活,或者我活他死。”

他咬牙切齿,让燕飞熊激愤,而让青山战栗。

青山:“如果我让你不满意……也可能是你死我活,你活我死?”

若水:“不。你现在是自缚了双手,只有你死我活。”

青山沉默了一会儿:“……哎,老妖精?”

若水:“……干吗,老狐狸?”

青山:“我不会害你的,我害过你吗?你这样,还是你喜欢的上善若水?你真的快跟小屠一样啦,你快成硫酸啦。”

若水站了起来,他挥舞着手臂。隔着帘子也能看见他的狂躁。

若水:“若水和青山最需要什么?小屠一定会说,最需要两颗子弹,最好同时打进他们俩的脑袋里!为什么对置你于死地的人态度暧昧?你可以笑,可以不动声色,可以虚怀若谷,但你要笑着不动声色虚怀若谷地杀了他!你做得到的!我们三个,你才是最狠最绝的那个!……你到底在想什么?”

青山:“……我在想小屠真是越来越有实力。”

若水:“足够吞噬我们的实力。所以我来见你。你我是同类,血管里流的东西是冰块,我们是情报、暗杀和出卖的天才,我们在这个没疆土没界限的地下王国是无冕之王。我们的另一个同类小屠,他要杀了我们加冕为王。”

青山苦笑:“我血管里流的那玩意儿是B型血。你说的出卖,我叫作舍身。”

若水:“我想见你,从知道你终于舍得离开一棵树我就想见你。至于你们共党的种子,扯淡。我的手下有的想靠它发达,有的想靠它帮我翻身。天真。种子跟你比什么也不是,你复出就能让这个死局翻天覆地。小屠也这么看,所以他绝不会让你活着回去。跟我联手,老朋友,想让我们死的人,我们给他个死不亏心。”

青山沉默下来,帘子里的若水是毫无保留的,在激动地踱步。以他对若水的了解来说,那位不打算给他任何选择。

若水:“我许诺你地下王国的半壁江山。我知道你对权力没兴趣,我会和你的党和平共处,全面合作。我对信仰没兴趣,你的红色事业尽可以在我的王国发展。”

青山:“我知道你一向对我们心存善意,不光因为你我的交情,不光是处世之道,也有你的良心……”

若水:“哈,良心。一九二七年我用了一下那玩意儿,至今还在冷宫里待着。往下说不定就该进阎王殿了。”

青山:“我们的民族……”

若水冷笑:“哈,民族。民族民权民生,四十年一梦的三民主义。”

青山:“我从没想过若水会用这种口气说起他的主义,连我这个死共党都不会这样说他的主义。”他用郑重的语气说出那三个词,“民族,民权,民生。”

若水焦躁地:“我当然记得!当然记得这些!等小屠死了,我们联合起来对抗谁?当然是日本人!我根本不用跟你做这种许诺,因为这理所当然!”

青山:“我能不能给你提另外一个建议?”

若水:“这就是你来见我的目的吧?说吧说吧,就算要翻脸,也先说出来。”

青山:“咱们俩无论怎样也组不出小屠用了半生心血组出的实力。”

若水:“那当然,他他妈的权力欲简直是气吞河山。可你是什么意思?”

青山:“我的建议,退一步吧,老哥们儿,让出你经营了一辈子的暗流世界,我们不再是小屠的强敌,他就会明白真正威胁到他的是日本人。他会把他的狠一股脑儿全发到日本人头上——那是幸事。你我联合,小屠也许会死,可他那支能抵抗日本人的力量也会支离破碎。我们的一己私欲已经帮过日本人多少忙?”

若水:“你真是疯了。”

青山:“你们疯了,你们不像人一样交谈了,像疯狗一样撕咬。”

若水:“因为小屠强大了,所以我就该死?你这是要我去死。”

青山:“哥们儿,老哥们儿,你听我说。”

他很温和,他的温和让帘子里的若水受到感染。虽然看不见,青山还是向着帘子里的若水。

青山:“你许诺我半壁江山,那还不如一棵树。共产党很穷,我能许诺你的东西也很少。我许诺你西北土地上的一个小院子、几间小破房子,还有几只鸡、几只羊。这是行贿,鸡羊都由我自个儿给你掏腰包。我许诺每天都来陪你聊天扯淡,气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有……”

若水:“还有什么?”

青山:“你拜托我的人,我一直照顾着。我许诺你颠沛半生没有得到的天伦之乐,许诺你家庭和朋友,我许诺你孤单安静的老年,不用再天天操心保命和杀人。我许诺,弄一堆小孩子来扰你没完没了的算计,他们是小魔鬼,你身上会多很多口水和鼻涕,肚里却没了心计。”

青山:“怎么样?”

燕飞熊也在想,他怦然心动。帘子里沉默之后,是一声长长的抽泣和叹气。

若水:“你真会气人,也真会勾搭人。你把我都说哭了,你也把我说动了。”

燕飞熊脸上现出快乐的神情,他认为自己是那院中的一个。可青山立刻明白若水话外的意思。

青山:“……若水说话永远是带钩子的,他要直着说就没好事。”

若水:“是吗?”

青山:“别说那句话。”

若水:“哪句话?”

青山:“飞熊,杀了他。”

若水:“飞熊,杀了他。”

燕飞熊对若水的忠诚跟时光对屠先生的忠诚有一拼,他略犹豫,向青山走过来。他从背后拔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弯刀,刀刃闪着寒光,架在青山的颈上。

青山:“让我看看你!等一下,让我看看你!”

他猛然扯开了眼布,那是个冒险的动作,燕飞熊仅仅是因为真心不想杀他才没有下刀。

若水:“等一下,飞熊,他想看看我。”

青山失望地瞪着那层门帘,没有眼布他仍然看不见若水。

青山:“现在我明白了,你这样把自个儿包裹起来,不是怕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是怕我看出你做了亏心事。”

若水:“每个人活在世上,都得做亏心事。有的人天天做,有的人偶尔做。”

青山:“得啦,我说的是你这老坏蛋都会觉得亏心的亏心事。我许诺的是不是你最想要的东西?……一个院子,几间屋子,一片菜地,几头畜生,家,天伦之乐,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山,你什么都不用想。”

若水:“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青山:“我的老哥们儿若水并不爱权力。让他放弃最想要的东西,只有用现在的错事掩盖先前的错事,用不断的错事来堆出一个自欺欺人的正确。”

若水:“世事皆虚妄,对错痴人逐。”

青山:“急着杀我的是因为我对他有威胁,而你比小屠还急着杀我。路上杀我的两起人是你派过去的?”

若水:“不是。若是我派人去你早死了。我不是留情,只是留着你到这儿,说这些话让我死心。”

青山转头看看燕飞熊,因此颈上被割出一条血痕。燕飞熊毫无表情。

青山:“飞熊不知道?”

若水:“当然不知道。所以你再说下去,我会让他马上开枪。”

青山:“我想哭,为你哭,老哥们儿。勒住吧,老哥们儿。我知道你的苦衷,可你走得太远了。我以为到上海只隔着西北,现在才知道隔的这条沟根本没底……你还要往下掉吗?”

那边摔碎了什么东西,若水再度狂躁起来。

若水:“你让我怎么办?我向你求助,我可以给你跪下!你说以民族的名义,你去死吧!好让小屠安安心心地对付日本人!就因为小屠有更多的人?”

青山:“我没要你去死!我许诺你的是安宁!像平常人一样的晚年!”

若水又摔了什么:“晚了!你让他们怎么办?飞熊怎么办?被小屠碎剐?”

青山:“借口!没了你他们有更多的路可以走!现在他们都被绑在你和小屠的私怨上了!飞熊可以去西北也可以去前线,他要累了还可以和你一起过日子!他厌了杀人,谁都看得出来!”

若水叹口气:“你到了黄泉不要太生气,我也没几年啦。下手吧飞熊。”

燕飞熊抓住青山的头发,偏转了刀刃。

青山:“再给我一天!让我做完该做的事!”

若水:“放你去毁掉我几年的心血?”

青山:“我毁得了吗?你们都打疯了,我说不要打,日本人在打我们!你们倒掉过头来先把我撕碎!”他冲着那块门帘嚷嚷,“再给我一天!如果真有阴曹地府,我保证我们两个老头子在那里再见的时候,你不会后悔!”

若水沉默了一会儿:“飞熊动手。”看身影他打算离开。

青山推开刀刃,跳了起来:“不要走!”

他那只被割破的手即将触及门帘的时候,燕飞熊的手掌准确地切上他的颈动脉,把他打晕了。

时光的手下在窄巷陌路里遭遇了船帮搭就的障碍,虽然那只是些破烂什物,但足以让车停下了。手下散入巷道各自隐蔽,与船帮接火。天外山的骨干对付船帮,有点像虎入羊群,每响一枪都有船帮的人倒下。相比之下,船帮的枪火散乱无力,招架而已。

时光下车,一发子弹从他头上飞过,他用消音枪噗噗地打光了一个弹匣。一个幸存者向他扑来,手上挥舞的是一把斧头。他用手杖里的剑刺死了对方,看了看那做工粗糙的斧头和地上倒着的衣着褴褛的尸体。

时光:“这是叫花子搞暴动么?”

九宫:“船帮本就是乌篷舢板上的破落户出身,生出来时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跟咱们比确实是叫花子。”他听着远处的冲锋枪扫射的枪声,“双车在那头动手了。”

时光却对那爆豆般的枪声不以为然:“就这么明着来?上海不是日占的吗?”

九宫:“没多少占领军,控制要地还顾不过来,哪还盯得过来咱们都没兴趣的贫民区,而且咱们跟日本人心照不宣,这叫帮会之争,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时光拧掉了枪管上的消音器,那玩意儿着实有点碍事。

时光:“记住我们是来干什么的。这些只是皮屑,盯住所有老家伙。”

他提着手枪,拄着手杖走在前面,九宫和手下从车里端起长武器跟着。时光随手刺中了一个藏在杂物后想给他一刀的船帮,他看着那张脏污的脸,年轻得像一个小弟弟。濒死者咽喉咯咯作响,时光回身补了一枪,他不知道这算是残忍还是仁慈。

青山醒来,隔着几层板壁的评弹声让他的晕厥像是个梦幻,而遥远的枪声和惨叫又让他回到现实。他挣扎着起来,不抱希望地撩开那道帘子,除了砸碎的瓷器,空无一人。他又去推燕飞熊带他进来的那道门,发现门已经锁死。他推开窗找寻出路,看见了屋檐遮掩之下的时光。

青山:“时光!孩子!小哥们儿!小混蛋!瘸着腿跑得比孙子还快的死聋子!”

枪声中时光哪听得见?不愿跟正面的船帮浪费子弹,他带着手下拐进歧路。

青山苦笑着去搬凳子,就他的伤势那真是件要老命的事情:“是啊……若水你个老妖精……你根本不怕时光发现你的踪迹……因为今天你想砍掉小屠的臂膀……我没利用你,是你把我当饵给用啦。”

他用凳子砸门。

时光并不跟那些在街面上抵抗的船帮耗时间,把他们留给了杀得眼红的天目山,他和他的几个亲信曲里拐弯向着蓬莱仙靠近。身侧几杆长枪保护着他,他不时用手枪补射幸存的敌人,另一只手自如地使用着手杖,若不是瘸得厉害,着实是闲庭信步。

时光:“找像我们一样会使枪的人。”话音刚落,砰的一枪,身边的手下跌倒。一个人影从民居的窗后跃到门后。时光抢过九宫的枪扫射,直到那扇门后露出一只躺着的脚。

转过拐角,时光们遭遇了最猛烈的抵抗。漆黑的拐角里枪火连连,冲在头里的一名天外山在攒射中抽搐。时光几个一声不吭地退后,一个枪手将他的霰弹枪转过拐角。根本没有瞄准的几发盲射之后,端着枪跳出去扫射,几个被打成蜂窝的船帮倒下,剩下的几个掩护着一个用围巾裹头的人退向二楼。

手下在换弹盘,时光开始扫射。这时候他看见了青山。

青山:“别杀了,日本人在杀我们呢。”

时光摇摇头排除了这个干扰,像剥洋葱一样剥去那个人的层层护卫,通往二楼的阶梯被人体和鲜血覆盖。他停顿了一下,奔上二楼楼梯口的只剩下那个疑似若水的人了。时光抵肩瞄准,打出最后几发子弹,那个人摔倒在楼梯口。枪口下的寂静。

九宫:“时光!你亲手杀了若水!”

那是祝贺,时光在祝贺声中把空枪扔给九宫。

时光:“咱们都快让假货包围啦,这样一指头就断气的主儿,早在跟先生作对的第一个月就死绝了,轮得到我们?”他指指一楼的通道,“去搜那个方向,别跟我玩割袍弃须这套。”

九宫带人追过去。时光和他仅留的一名护卫走向那具尸体,即使是假货也有必要看一眼吧。尸体被翻转,扯掉脸上蒙着的围巾,一个连年龄都不对的陌生人。时光厌倦地放开他,他注意到另一个声音,一下接着一下,用硬物砸门的声音。

一地尸骸的一楼过道上,一块暗板轻轻开启。燕飞熊和两名像他一样的死士现身,与刚才那场厮杀相比,他们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燕飞熊穿得很少的裸露的肌肤上抹着油脂,格斗中对手无法抓住他。他反手拿着两柄弯刀,穿着一种古老的分出大脚趾的鞋,那鞋软得像厚袜子。这一切都是为了隐蔽无声而设计的,他和他手下摸向二楼的姿势像蛇在滑动。

时光仍在看着传来异响的地方,他的护卫仅仅是因为动物似的直觉而回身。燕飞熊的手挥了一下,刀光在阴暗的楼道中画了个弧线。鲜血喷溅,护卫倒下,燕飞熊的两个手下扑向时光。时光转身,用手杖架开了刺过来的一刀,那手杖只是个鞘,他把拔出的剑刺进袭击者的腹腔。而那家伙跟没痛觉一般,用腹腔和双手把时光的杖剑折断。第二个袭击者刺向时光的胸腔,仍是用刀。时光把只剩个柄的杖剑砸在对方脸上,他躲闪着对方狂挥的刀刃,捞起一切就手的东西砸过去,燕飞熊只是持刀在旁边看着。

时光在袭击者头上砸碎了整个木箱,而他顶着一个血葫芦脑袋仍旧直劈了过来。时光用手臂迎接刀刃,另一只手从腰带里掏出他的格斗刃,刺进对方的咽喉。对方的喉咙咯咯作响,但不妨碍他死死抓住时光的手。燕飞熊等的就是这一下,立刻出刀。

时光怪叫,拖着手上濒死的家伙,向燕飞熊的刀锋撞了过去。燕飞熊挥出的那条要命的弧线被他截断了,怪叫变成了惨叫。时光一脚将燕飞熊的手下踢下了楼,也带走了他那柄对燕飞熊实在不堪大用的短刃。他甩手,掌心雷从袖子里滑了出来。燕飞熊也甩手,失去了一柄弯刀。但时光没了他的枪,多了一只血淋淋的右手。

两个人终于有机会正视,燕飞熊微笑,那柄弯刀在他手里画着一个一个的圆弧。又一次的短兵相接狂挥乱砸,燕飞熊没有什么好看的架势,就是要刀刀见肉。时光终于抓住他的一条胳臂,却油浸泥鳅一样抓不住。燕飞熊顺便刀换了手,差点没一刀把时光开膛。时光身上一多半染着血,一身的武器几乎没有一件留存。燕飞熊拿手指抹抹刀刃上的血迹,甩在地上。

燕飞熊:“叫人吧,我陪你一起死。”

时光知道这是燕飞熊分人心的招,他贴地猛蹴,翻滚中假腿彻底断掉。时光在丧失所有机会前让自己倒在燕飞熊身上,他死死把燕飞熊拧住,两人劈头盖脸地向对方挥舞着拳头,用头撞击,用肘撞击。在扭打中两条腿的人实在比较一条腿的人强势很多,燕飞熊生生地把自己扭转到了时光的上方。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面对面地瞪着,都要置对方于死地,莫名其妙的仇恨炽烈地燃烧。

当刀尖插进胸前的肌肉,时光已经看见自己零落的一生。

时光:“不!!!”

声嘶力竭,完全绝望。另一个同样喊着“不”的声音与他应和,门倒了,青山拿着半个凳子从屋里冲出来,砸在燕飞熊的后颈上。时光暴怒地吼叫,抢过忽然失力的燕飞熊手上的刀,在他恢复过来之前刺进了他的胸口。青山第二次喊不,这回他做不了任何事了,他已经虚脱在地上。时光根本没理会青山,一直把刀捅到了就剩个柄。他一拳把燕飞熊砸倒,转过头冲着青山时完全像个疯子。

时光:“为什么不?!”

青山也没搭理他,哆哆嗦嗦爬向燕飞熊:“飞熊!飞熊!”

燕飞熊使劲吸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先生真做过你说的那种亏心事吗?”

青山:“没有,我想多了。我们是一群愚人,把每一个朋友都往坏处想。”

燕飞熊安慰地微笑。时光猛然推开青山,把旁边堆积的重物拖倒,砸在燕飞熊的头上。这让他自己也失衡倒地,他滚爬着站起来,捡起地上的枪又给了燕飞熊的尸体两枪,然后他把枪口对着青山。

时光:“你和他是一伙的!!!”

青山:“我和他十几年前就是一伙的!他为你效力的政权立下汗马功劳,他在北伐战场上打击派系军阀时,你还穿开裆裤呢。他和你一样,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就像你为了所谓的忠诚,一直告诉自己要恨我和他这样的人。”

时光:“我对先生,不是忠诚,是本该如此。”

青山试图搬开压在燕飞熊头上的重物:“所以你对你的同胞和他这样的你的同类,就不本该如此。”

他发现他已经没力气挪动那玩意儿,于是叹气,无奈,沮丧,愤怒——并不仅仅是因为搬不动压着他昔日之友的物体,他摇着头。

青山:“时光,你是一条疯狗。我心里一直叫你孩子,因为我觉得你就是个孩子。可现在你长大了,你长成了一条疯狗,你是一条疯狗。”

时光跳起来,刚才的厮杀太近距离,他连掏枪的空也没有,现在他掏出枪来戳青山的头。

时光:“连你现在的命都是我借给你的!知道吗?你一天比一天更没有价值,等你真的一文不值的时候,你就去死!”

青山在狂怒中推搡时光,一条半腿的时光被他推得仰天摔倒。

青山:“是啊!送死的人来了!我不是死在第一个!可我是走在第一个!我不把自己当人,因为我希望你们像人,人不会互相咬,人不该互相残杀!我告诉你们这个,所以我成了最该死的一个人!”

体力随愤怒而来也随愤怒消退,青山蹒跚着走下尸体和血泊点缀的楼梯。他老了,无可挽回的衰老,若水和时光给他的打击超过那发穿透他肠肚的枪弹。

子弹上膛,时光瞄着他,扑空回来的九宫等人惊讶中一起瞄着他。他们惊讶不只因为青山袭击了时光,还有他们从没见过青山暴烈的一面。

青山站在楼梯上,众多的枪口之间:“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可我们却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

一块血渍在青山的腹部迅速扩大,厮杀、疲劳、哀恸,无论哪一项都让他本来就没救的伤无可救药。

九宫扶起时光,他们看着青山出去,他们不再担心青山跑丢了,一条血迹标示着他所去的方向。

时光:“跟着他。”

几个手下应声而去,更多的人等着他下一步的指令。

时光:“再帮我找条腿来。”

一只裤管空着,鲜血和死亡就在身边,时光觉得恶心。疲劳和自卑又一次袭击了他,他再次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面色惨白的青山从尸体间迈过时几乎摔倒,跟随他的天外山手下架住了他,他被塞进了车里,架他的人坐在左右。青山很清醒,也很绝望。车发动,远去。

时光坐在死人中间等他的腿,盯着青山的三进兵回来向他禀报。

三进兵:“时光,目标被我们押回酒店了。”

时光点了点头,他试图不再想青山,但许多事不是说不想就不想的。

时光:“不用管他。若水根本就不在这儿,这老家伙看来不光会躲和逃。”他看了一眼仍被压着半截的燕飞熊,“也会咬人,咬得还挺狠。”

九宫:“这个局看来就是为你设的。”

他的腿终于到了,几个手下帮他装腿。

时光:“是的。回去吧,以后再对上若水,提醒我记得今天的惨败。”

九宫:“是,那我去让双车把扣的人放了。”

时光讶异:“扣的什么人?”

九宫:“你让我们盯住所有的老家伙。”

时光:“有这工夫若水都能跑到松江了……有多少老家伙?”

九宫的表情怪异:“很多,一大屋子。”

时光咧了咧嘴没出声。

九宫:“沪宁会的老头子们包了蓬莱仙在唱堂会。”

时光皱眉:“又是帮会?”

九宫摇头:“比帮会麻烦。”

蓬莱仙的每一个出入口都被天目山封锁着,坐了半屋子老头,干啥的都有,但都气鼓鼓的,一个半老徐娘的评弹艺人被他们众星捧月似的拱卫着。一脸刚直不阿的卞子粹正戟指打头的八角马,说出来的话像一颗颗铅弹。

卞子粹:“……列位那里是岛子太小还是人口太多?老夫都跑这旧城区里来求个耳根清净了。别开口,千万别开口,替日本人办事的人若开口便是中国话,老夫只怕要当场气绝。”

双车躲在一根柱子后,拉低了帽子,前头八角马拦着,又难堪又难受。

时光:“双车遭罪了。”

九宫:“卞子粹,沪宁商会会长,该会结构松散,却拢着不少商界耆宿。帮会可以打,商会却真得罪不起。天目山在上海也不光是打打杀杀的,光咱们现在住的酒店就需要大量商界通融。”

时光想起来了:“卞子粹?他的女儿卞融从两棵树借过道。”

卞子粹:“老夫只是想听听《桃花扇》的南明遗恨,舒一口心中郁气,你们就非得追上来接茬演你们的城隍小鬼?”他指挥着已经暂停了的艺人,“唱!接着唱!接着唱咱们的《桃花扇》!这些含冤的孝子忠臣,少不得还他个扬眉吐气,那些得意的奸雄邪党,免不得加他些人祸天诛!接着唱!”

板子一打,又接着咿咿呀呀。一帮老头合十赞叹,把一帮天目山晾在一边。

时光倒乐了:“先生说得真没错,这卞子粹就一伪君子,还是如真包换浑然天成的那种。我刚才打杀时耳朵里香艳得很,听到的是《牡丹亭》,几句话就被他转成国仇家恨的《桃花扇》,如此拿着爱国当牌打的人,一定知道双车来头吧?”

九宫:“知道。知道了倒非把咱们说成汉奸,赖着不让走了,唯恐人不知道他在跟日本人较劲。既向商界同行显摆了自个儿的威势和爱国之心,咱们真现了身份时又可卖个人情。双车已经去请解围的人来,跟这帮老滑头的生意真是不大好做。你觉得若水会在这里边吗?”

时光瞧着那帮老儿吹拉弹唱,嗑着时令干果。那卞子粹竟指着茶杯让三进兵续水。

时光:“若水行事不做常人之想,万事皆有可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正被包扎的伤,“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九宫:“谁该死?跟谁比?”

时光:“自然是咱们眼皮子底下这帮杀不得的该死。”

他想着青山,却没说要和谁比。然后他听见来自门厅的古怪笑声,先是哼哼,然后嘿嘿,最后哈哈大笑,仿佛生怕没人注意,那种怪声怪气却让人联想到……

时光:“好极啦,一个天造地设的伪君子在唱独角戏,现在又来一个唯恐人不知的真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