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使

日上三竿。

一万名风虎铁骑列作一字长阵,隔着五百步面对一万赤旅部族红色的防线,防线前列着栅栏,弓箭手默立在栅栏后,遥望着两军阵地间烟尘滚过。

风虎骑军的阵线忽地裂开,一骑紫骝长嘶出阵,缓跑着去向阵地中央。与此同时,赤旅步兵搬开了栅栏,一匹青白色的战马也踏出了防线,向着对面过来的紫骝接近。

两匹战马在阵中相遇,隔着一丈站定。马背上的人各自躬身行礼。

“我派人送去的东西,华烨将军已经收到了吧?”青白色的战马背上,是一个宽袍的老人,须发已经花白,虽然是达官贵人的装束,却不能掩盖他在边地常年日晒的古铜色干裂皮肤。他没有佩剑,也不披甲胄,坦然前来有如故人。

“谢谢柳闻止先生,三卷古书都已经收到。这次的礼物确实太过贵重,无以回报,请贵军的来使带了一块我珍藏的薰香回去,是很有名的龙息香。”

“淳国的龙息香,听说很久了,可惜还无缘见到,也要多谢将军。”

淳国风虎的名将华烨就这么和离国左相柳闻止在阵前平静地对话,而此时他们各自的身后,两军战士刀枪并举,随时等待着一声号令就呼吼着大步齐出。但是战士们已经等待了六日了,华烨和柳闻止的对话延续了六日,每天早晨他们在这里说话,然后各自散去,还要行礼道别。

时间长了急行军而来的风虎铁骑们都有种错觉,这一战只怕是要十年二十年才能打完了,一直打到对面敌军领兵的那个老人老死为止。

“白毅将军和离国公约战的消息,柳先生也应该知道了吧?”华烨忽地问道。

“今天凌晨消息送到的,可惜不能亲身在场,看不到绝世的一战。”柳闻止答得淡然。

“我也惋惜。”

“白毅将军和我国主上这一战,白大将军手中七万大军,势可摧城,我国却有三万赤旅五千雷骑,仗恃殇阳关的险峻,可以说胜负的机会各半。如果我国主上取胜,就可以借势突围,如果白大将军取胜,主上或者选择向着天启城后退。对于华烨将军而言,此时若能击溃我部,得以穿越王域紧逼殇阳关的背后,一则可以威胁我军主力,二则若是两侧夹击,我主无处可走,可能就要战死殇阳关下。”柳闻止道,“我想将军接到消息,第一个行动一定是进表皇帝,要求淳国大军通过王域吧?”

“如柳先生所言,我的书信今早已经发了出去。”华烨毫不隐瞒。

“那么直到皇帝恩准将军的大军通过王域,我们两人是不必一战的了?”

“此时我们两人作战,不过多造杀孽,令战士们流血,华烨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将军有‘虎神’的称号,果然是守护士兵的军神般人物,在下钦佩。”柳闻止赞叹道。

“我以前听说柳先生和李桐李先生并称为离国左相右相,皆是传国之臣,而非攻杀之将,想不到这一次对阵,居然是柳先生领兵,而且结阵整齐号令威严。若不是这样,华烨早就出兵一战了。”

柳闻止笑笑:“我确实是个文人,而且老迈。以将军的刀剑之术,我们现在相隔一丈,将军要取我颈上人头,根本就是轻而易举。不过将军所以不杀我,是因为即便杀了我,也没有什么用,我死了,我手下的将官士佐还是将按照我留下的方略死死防守,直到我主杀出殇阳关归国。”

“那到时候这支赤旅将何去何从呢?会投降我军么?”

柳闻止摇头:“两万人的大军,哪里有投降的道理?当时定下的方略,一旦战败,全军将会分散,绕过雷眼山西麓,长途跋涉向着故国回归。也许会死很多的人,不过还是有一些将回到家乡。”

“离国公真是霸主,定下方略,不惜把两万人的命押在赌局上么?”华烨感慨。

“但是我们都将追随这位霸主,即便要我们翻山越岭才能追上他的战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离国的兵少将寡,出产也及不上诸强国,我国却得以称霸诸侯的原因。”

“是,若论斗志,我们都比不上柳先生身后的军队。”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今日就这样吧,我们各自回营休息。我们在这里说话,身后的将士却紧张不安。现在太阳就要升高,热得逼人,不必让将士陪着我们吃苦。”华烨道。

柳闻止点了点头:“将军的提议也合我心意。不过我想提醒将军,穿越王域的许可不是轻易可以拿到的,对于帝都的皇室大臣们来说,无论离国还是淳国或者楚卫国,都是诸侯。我想将军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如今的皇帝,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一个诸侯的士兵出现在天启城里。不过,我除了试试,也别无办法。”

“那么如果将军得不到许可,将军会如何处置呢?”

“要看形势变化而定,因为我知道白毅如果取胜,他是一定会进军帝都的。他不但是忠臣,更是权臣。在白毅的眼里,他守护的只是大胤朝,却不是朝堂上的皇帝。皇帝不准,他也会照旧进军。如果是那样,我也会配合他。”华烨道。

“将军是忠臣,也是信义极重的人,不能对抗皇室。所以将军的三万铁骑可以纵横天下,却在王域面前和我两万赤旅对敌久久不能开战。但是为了白毅,将军会违逆皇帝的旨意么?”柳闻止问道。

“我虽然不愿对抗皇室,但是我知道如果天下还有人能够克制嬴无翳,那便只有白毅。所以白毅不能死,为了白毅,华烨可以随时听他的将令行动!”华烨声音不高,但是仿佛金属般落地有声。

柳闻止叹息一声:“这是名将之间的信任和情谊了。那么,我等待我们之间开战的那一天好了。”

“先生所赠的古书珍贵,先生说要归还,我必将在开战前争取看完,而后派人还给先生。”华烨低声道,“希望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好!”柳闻止掉转马头就要离去。

“柳先生,我还有句话问。”华烨在他背后忽然道。

柳闻止勒马回头。

“柳先生为什么会送那三本古书给我?其实这三本都是华烨找了很多年而不得的晁版古书,当时听见,心里惊跳了几下,觉得被柳先生看穿了心思。”华烨低声道。

柳闻止一笑:“我听说将军隐居的时候每日焚香冥想,希望能够澄澈内心,想明白人世的真谛。”

“是。”

“我比将军年长,我如将军那么大的时候,也曾苦恼困扰,看世人在大地上生活,仿佛在一炉铁水中煎熬,诸多痛苦诸多无奈,却无能为力不得解脱。后来有幸读过一本长门教的经典《长门经》,一时间思绪飞扬,觉得洞开了另一片天地,眼前的一人一物不再只是一人一物,我自问到底什么是人,什么是物,什么是善恶,什么又是得失。那时候我常常走在九原城中的街道上,九原阳光锐烈,我只觉得周围一片白亮朦胧,仿佛诸种幻境缥缈不真,夜来我就在灯下读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畅想海天尽头,想此一世界之前此一世界之后的事情。这些古书都是那时候倾尽身家买来的,我想将军或者也会喜欢。”

华烨行礼:“确实如柳先生所言,华烨所以冥想,正是觉得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

柳闻止笑:“便是一个老人,对于一个年轻人的馈赠吧。将军把所知所闻传给比将军更年轻的人,便可以对得起我了。我曾遇见的一个长门僧便是这么对我说的。”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相遇,我们或者会成为朋友吧?”华烨沉默了一刻,“或者我们会是两个同行在荒野上的长门僧。”

柳闻止还是笑,笑容耐人玩味:“那是以前了,如今我不再困惑。”

“不再困惑?”

“将军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困惑?”

“因为柳先生遇见了离国公么?”

“是,”柳闻止眺望远方,仿佛出神,“因为我看见那个孩子的眼睛。”

“孩子……”华烨叹息了一声,“东陆的霸主也曾是个孩子么,在柳先生的眼里?”

“每个人都是孩子,譬如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将军,将军不是也说了么,忽然发现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不懂事的,难道不是孩子么?”

华烨犹豫了一刻:“那么柳先生可以教给一个孩子如何破困惑么?”

“这个天地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都要回自己的家去。你的困惑是你没有找到你的家,你要找到那里,便不困惑了。”柳闻止笑笑,“我的家和将军的家不在一处。”

他策马而去:“但是虽则我和将军不会是两个同行的长门僧,但是我们确实可以变成朋友的,如果不是在这里相遇。”

望着他马后飞扬的尘土,华烨摇了摇头,仰望天空。

帝都天启,太清宫,政和大殿。

“这个华烨,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字?难道淳国派来勤王的竟然是个无名小卒?就这样的人还敢上表要求大军越过王域?”皇帝明显压抑着愤怒,在帷幕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案子。

“陛下!”少府副使出列,“华烨是淳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将,淳国三军都指挥使。陛下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是因为此人隐居了已经有四年,不得重用,这一次淳国重新起用他,大概也是为了勤王所需。”

“淳国三军都指挥使?”皇帝的语气和缓了一下,“那么程奎呢?以前你们不都是说程奎的么?程奎不是风虎骑军都统领么?”

“禀陛下,程奎只是副职,华烨即便在隐居中,依然兼领风虎骑军都统领衔,程奎不过代他掌兵。当年程奎是华烨的副将而已,两人之间,不啻天壤之别。”

“哦,这么说此人真是有些来头了。”皇帝点头,挥手。

帷幕外的禁卫下阶把刚才被掷下去的表文拾起,恭恭敬敬再次送了进去。

少府副使退了下去,大理寺大正卿迈出队列:“华烨确有威严,而且他如今部下三万风虎铁骑,是我朝最大的铁骑兵军团,此时如果他可以越过王域直击嬴无翳背后,几乎可保必胜。”

“那么允他跨越?”皇帝迟疑。

大理寺大正卿微微犹豫:“但是当阳谷口还有离国留下的两万赤旅防守,即便准他跨越,他也必须先和离军决战。即使他一战成功,仗着风虎骑兵马快,要赶到殇阳关背后,差不多也是白毅和嬴无翳约战的日子了。”

“那就是说没准等他赶到,仗都已经打完了,我们还要这个倾世名将赶去有什么用?”皇帝不耐烦起来,“难道是派三万大军去给嬴无翳收尸?”

他顾盼群臣,“太傅怎么想的?”

太傅谢奇微出列:“臣以为陛下的顾虑有理。”

臣子们中发出了几声低低冷冷的嘲笑,空隙里投来的眼神满是鄙夷,而太傅巍然直立,毫不介意,看来极有名臣的风度。

皇帝也冷笑:“太傅太傅,果然有理啊。”

皇帝对于这个太傅也早有不满。谢奇微是个墙头草,嬴无翳占据天启城的时候,有气节的皇室重臣都居家称病,谢奇微却奔前跑后帮助嬴无翳施政,算是天启大臣中最得嬴无翳重用的人。但是他也不忘讨好皇室,派出心腹三天两头入宫供奉各种用品,向皇室保证依旧忠心,皇帝和嬴无翳之间的斡旋也往往由他出面。所以新帝虽然不喜欢他,却也仰仗他,嬴无翳大军离开天启城,谢奇微立刻又变成了靖难的大功臣。

谢奇微不是豪族出身,从下层升上来,办事极有章法。不过他年纪已经大了,又没有骨气,关键时刻要他决断什么,他立刻四面讨好,无论说什么都称有理。所以群臣和皇帝嘲笑他。

“不过臣下倒是有些顾虑。”谢奇微又道。

“哦?”

“祖宗训示,寻常时候,诸侯兵马不得踏入王域半步。即便遭遇大事不得不如此,也要诸侯具表连续三请,三道表章皆在太庙前焚烧,再加三牲礼敬,占卜观星得吉兆方可。而后还要人下马,刀封鞘,由皇室派遣羽林天军护卫过境。这道祖训,风炎皇帝在位时候多有违背,那时候为了北征蛮族,帝都城内大股小股的诸侯兵马出入,喧闹纷扰,太清宫前也是遍地马粪。士兵又偶有偷盗抢掠奸淫的,公卿家无不闭户。”谢奇微叹了口气,“这次华烨也要过境,虽则未必如此,但是他急行军来去,帝都的威严安宁,只怕是荡然无存了。”

“嗯……这个确有道理。”皇帝沉吟。

“陛下!”少府副使再次出列,他新晋不久,锋头正锐,一张英挺的方脸上因为振奋而微微发红,“臣下以为谢太傅的顾虑不妥。”

“你有什么说法?”

“如今殇阳关下,白毅将军领七万联军人马,嬴无翳仅有三万五千军马,可是陛下不可认为嬴无翳将死于殇阳关下,相反,臣下以为现在占劣势的其实是白毅将军!”

“七万人敌不过三万五千人,舞阳侯号称东陆第一名将,输了有何颜面立足世上?”皇帝冷笑,“还不如自裁以谢天下,免得蛀虫一样食我皇室的俸禄!”

“陛下!”副使跪下,“军法有言,‘十则围之’,己方兵力十倍于敌军,方可围杀。白毅将军在殇阳关下封堵,便是半个围城战术,以围歼而论,他的兵力还远不能说充足。而且离国赤旅雷骑,天下之雄兵,当年在锁河山下,诸侯兵势连云,照样也是被雷骑的冲锋击溃。此次嬴无翳志在归国,陛下试想,千军万马的围杀之中,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单骑突围又是何等容易!而嬴无翳一旦归国,离国还有五万赤旅整装待发,以嬴无翳的威名,不几年又是十万大军!”

朝堂上下,臣子们均是微微抽了一口冷气。这些皇室大臣都是贵胄名门的后人,出身军旅世家的极少,听说白毅七万大军,本来觉得勤王之军已经必胜,不过这时候听说“十则围之”,心中忽又惴惴不安起来。

皇帝也沉默了,帷幕后传来叩击桌面的咚咚声。

“所以若是两军接战的时候,风虎骑兵三万人从殇阳关后发动攻击,对嬴无翳无疑是重创!如果嬴无翳不是忌惮这一点,也不会留下两万赤旅在当阳谷口把守。这两万人,几乎是注定要牺牲掉的啊!陛下请三思!三思!三思!”副使大声道,“如今的时间,是一刻也拖延不得了,请陛下即刻准奏!华烨将军将立刻发动攻势!”

“可是宗室重地……是再经不起蹂躏了……”皇帝低声道。

帷幕后皇帝隐隐约约的影子站了起来,踱步思考,顷刻,传来悠然的长叹。

“陛下有没有兴趣听听女流的看法?”有个低低的女声道。

“长公主有良策么?”皇帝的声音忽地透出惊喜来。

皇帝的帷幕下,另有一个纱笼,金黄色的轻纱中笼着一张案子,缥缈的香气从纱里透出来,幽幽地在满朝臣子鼻尖上扫过。声音便来自纱笼中。

“你叫程重晋是吧?出任少府副使才不过三个月。果真是熟悉兵法的人,放在少府用,委屈了,改日转配羽林天军为上。”长公主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臣子中立刻传来低低的冷笑,那是和副使有仇的人。转任羽林天军对于一个只读过几卷兵书的人而言有个什么样的未来,众人心里都清楚。这道敕令是奖励还是惩罚,也就不言而喻了。

少府副使涨红着脸,事已至此他不能退缩,扬着脖子大声道:“谢长公主开恩。”

女人冷冷地笑:“少府,是个管账算钱的地方,容不得俊杰的。以前有个叫姬谦正的副使,也是上得马也拿得笔的,于是便不安分了,喜皇帝即位的时候,居然和逆党结盟,便被举家逐出帝都,永不准入。我也是出于历练你的苦心。那么程副使,我问你,你可知道帝王家以什么统领天下?”

“仁政!”

“仁政?”长公主还是冷笑,“那是腐儒说的话,你是个兵家,怎么也这么迂腐?治人心用仁政,是不错的,但是人心里面总有些鬼祟的东西,就算一万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服你的仁政,还是会有一个逆贼跳出来挑唆众人。嬴无翳就是这样的逆贼!”

她说到这里声音忽地提高,尖厉地穿过整个朝堂,臣子们心惊胆战,一齐跪下聆听。

长公主咳了两声,声音回复了低沉:“统领一方,诸侯靠刀剑。统领天下,帝王靠威仪。帝威赫赫,有犯则斩!先皇帝开国的时候,分封诸侯,在这个王域里,只给自己留下三万人。三万羽林天军,不要说诸侯联手作乱,便是淳国三万风虎,只怕也攻陷了天启城。可是这么些年来,真的敢进天启城作乱的,还不过只有一个嬴无翳。这么些年来我们又是靠什么守卫的?就是帝王家的威仪。只要威仪不倒,我们号令一起,诸侯还是会齐心戮力,起兵勤王。你们要有信心,也要有皇室大人们的气度,你们就是我大胤朝的体面尊严,天下可死千万人,但是如果太清宫倒了,皇帝不在了,就是没有天日了,那时候便是四野战乱,人如野兽!”

“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谢奇微首先呼应,他不说含混的“有理”,而用“极有道理”四字拥护,已经是难得罕见。

群臣齐声响应:“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

“程副使,你明白了吧?”长公主的声音变得循循善诱,温婉可亲,“我们白氏,不是一两个嬴无翳就可以推倒的,也不是几个诸侯可以颠覆的。我朝应天受命,根基稳固,便和诸位脚下的大地一体。白毅天下名将,嬴无翳就算能够逃脱,也必然遭受重创。此后楚卫国下唐国等忠心的诸侯,大可以再起兵讨伐,嬴无翳区区一个边地的武夫,有什么值得畏惧?而华烨要超越礼法,率领骑军通过王域,谁能保证他不借机作乱?而且此禁一开,将来诸侯军马都要求借道天启城,帝王家的威严又在何处?”

她修长的影子在纱笼中站起,对着帷幕后的皇帝盈盈下拜:“臣请陛下,斥退华烨,令其严守本分,不要再拖延战机,尽快和当阳谷口的离军决战!”

“长公主所言也是朕的心意!”皇帝振奋起来,却又微微踌躇,“不过殇阳关的战局,缺了华烨……可没事么?”

“臣是一个女流,对于行军作战是不懂的,不过淳国监国大臣梁秋颂的信,陛下还未来得及读到。正是这位忠心的臣子,坚持劝说淳国公敖之润,派出最强的大军勤王,陛下可相信他的判断么?”长公主声音温柔含笑。

“梁秋颂的信?呈上来!”皇帝更加惊喜。

纱笼中一名使女缓步走出,捧着木盘登上台阶,把信呈在了禁卫的手中。皇帝接过信展开,快速地扫过整封信,直到看到最后一句,微微点头。

“如长公主所奏,令华烨从速杀敌,若要穿越王域,必先三表三请!否则,他看不见嬴无翳,羽林天军才是他的敌人!”皇帝的话掷地有声。

“是!”群臣齐声呼应。

皇帝又瞟了一眼那封信函,最后一句简单扼要:“华烨,猛虎也,可驱之吃人,不可养之护院!”

入夜,华烨盘膝静坐在灯前,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嚓的一声跪下定住,一言不发。

“我所上要求穿越王域的表,被驳回了吧?”华烨睁开眼睛,低声道。

“回复已经来了,陛下驳回了将军的请求,还说请将军务守本分,尽快和离军开战,不要再耽误战机了。”传令的亲兵低声道。

“这个结果,我已经估计到。”华烨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下去吧。”

“梁秋颂也有信来。”亲兵道,“将军要读么?”

“不必了,我可以猜到他说的是什么,你简单转述一下便好了。”

“梁秋颂说,‘将军此行,与帝都遥望,当守礼自重,不可肆意。帝都者,社稷之基石,天地之轴枢,犯之则有叛国逼君之罪,与嬴逆何异?强雄者,如临深渊,行险道,稍有疏忽,则万劫不复。将军威名素著,世之奇才,望自珍重,勿谓言之不预。’”亲兵道,“这是原话,一字不改,其他的也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没什么新鲜的。”

“梁秋颂远在千里之外就知道我想在此刻跨越王域直击殇阳关后背么?明昌县侯或者是世之小人,不过也是行军的奇才啊,帷幕之中运筹千里,我的心思皆被他掌握了。”华烨摇头,“这是一个权力场中的赌徒,不过他要拿来赌的,到底是淳国的将来,还是他自己的命呢?”

“将军……我跟了将军十一年,有一句话想对将军说。”门外的亲兵道。

“我知道你们心里所想,也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否不再提这件事?”

“请将军给属下们一个一吐胸中浊气的机会!”亲兵沉声道。

“那么,说吧。”华烨无声地叹息,仰头望着屋顶,他的目光从铁面的两只眼孔中看出去,仿佛透过屋顶的缝隙望着澄澈如洗的夜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

“嬴无翳有五千轻骑,将军手下却有三万铁骑,只要将军骑在马上举刀一挥,三万个人每个人都听将军的号令。若有不听的,我们也会砍下他的头来!可是嬴无翳是世之霸主,纵横无忌,我们淳国风虎,却像皇帝脚下一条拴着链子的狗,只能看家护院,连踏进帝都的机会都没有。是我们风虎没有勇气,还是将军没有勇气呢?”亲兵大声问。

“老国主死后,你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吧?”华烨低声道。

“是!将军,兄弟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了。兄弟们多少年来,都在等着帝都能够再出一个风炎皇帝那样的皇帝,再来一次北征,开疆扩土,作为一个武人,一生等的不就是这样的光荣么?可是老国主死后,新国主根本就是梁秋颂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天启城里的皇帝,将军觉得那个皇帝真的跟风炎皇帝是一脉相承的皇帝么?为什么雄鹰一样的祖先会生下绵羊似的后代呢?”亲兵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军,我们风虎,如今到底在守护什么呢?”

“一件东西,如果已经不堪守护了,不如摧毁它,重新来过。你们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么?”

“我们流血牺牲,难道只是为了‘忠君’两字的虚名么?将军有什么可以教我们这些迷惘无路的人?”亲兵叩头有声。

“你从军十一年了,你想没想过为什么要从军?”华烨问。

“属下不知道别人,属下知道的是属下那时候看见将军得胜荣归,将军登上城楼说,我们佩刀持剑,为了故国安宁和兄弟们一起的光荣!”亲兵恨声道,“可是如今我们还有故国的安宁么?我们看着嬴无翳的铁蹄踩过,没有办法制止,我们的兄弟战死,没有人可惜。皇帝对我们说的是什么?只是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我们为什么去战斗啊?兄弟们不明白!兄弟们希望将军给我们一条路!”

“你们不是不明白!你们明白的!”华烨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严厉,“你们根本就已经想好了。你们欢心鼓舞地等着我出征,因为这样我手握三万大军,军临帝都城下。这时候白毅还在殇阳关外,我们面前只有赤旅的两万步兵,还有王域里面羊羔似的两万羽林天军。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华烨挥军击破帝都的城墙,这是千载一瞬的良机!是不是?你们已经准备好了马刀,要跟我一起杀上帝都的城墙!是不是?”

“是!”亲兵毫不隐瞒,“将军就是杀了我,我也说一句实话,兄弟们的命,是卖给将军的!不是卖给皇帝的!天启城换多少皇帝,兄弟们懒得管。兄弟们不认王旗!兄弟们是跟着将军的战旗而来的!”

华烨沉默着,久久不发一言。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你对我说这句话,或者我已经提着刀,跟你们一起跨上战马。任他梁秋颂,任他嬴无翳,任他皇帝,都挡不住我的战马。可是,我已经太老了。”

“将军没有老!”亲兵大惊,“将军不可以说出丧气的话,将军正值壮年啊!”

“我已经老啦,”华烨自嘲般地笑笑,“老得不愿意再看见血,老得总是想着太多太多跟自己无关的事情,老得没有喝了酒一笑上马挥刀杀人的冲动了。”

“原鹤,其实你跟我十一年,终究没有明白你自己为什么踏上战场啊!”他叹息道。

“我……”亲兵哑然。

“其实每个男人的血管里,无不涌动着对这苍茫天下的渴望。与兄弟们一起,跟着一个英雄取得天下,这个念头驱使多少年轻人踏上战场,永远不能回到故乡。可是,原鹤,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天下么?天下不是一个空虚的荣耀啊,天下是许许多多的人,如果你有机会和他们每个人谈话聊天,你或者会喜欢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而讨厌另外一些。而你要取得天下,你就要首先摧毁它,那么我问你,原鹤,你真的忍心杀死一个你喜欢的人么?你上阵那么多年,应该已经杀了很多人,可是你没有过这个感觉,因为你还没有机会与被你杀死的人说话。在你看来,你杀死的是敌人,可是你们原来可以不必是敌人。”

“天下,其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华烨低声道,“它不仅仅是一个荣耀、一个筹码啊!”

亲兵沉默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梁秋颂或许是一个小人,不过他很聪明,他的话说得很清楚。我们手中握着刀骑在马上,有获得天下的机会,这是你的权力,也是你的危险,你稍微走错一步,就将万劫不复!不要让杀气冲昏你的头脑,否则你可以离开我,去投奔嬴无翳。”华烨叹息,“其实你们中很多人都有嬴无翳一样的心,他能给你们的希望和雄心壮志,我不能给你们。这是我不及嬴无翳的地方,我不是他那样的狮子,即便我是一只老虎,也已经被太久的征战磨掉了爪牙。我现在坚持着要做的努力,只是赎回我曾经犯下的罪孽。”

隔了很久,亲兵跪下叩头:“兄弟们是将军的属下,将军教给我们的已经太多,有如父母。别人的父母很好,终究不是离弃自己父母的理由。”

“那你退下吧,这些话,不要再在营里传,免得有杀身之祸。”

“属下知道了。”亲兵道,“但是今早将军说,如果白毅将军和嬴无翳决战,还是可能冒险违抗皇命穿越王域?”

“是,我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但是我要他们逼我逼到走投无路。我不能让白毅死,这是我的底线!”华烨的声音低而锐利。

八月二十四。

楚卫军的营寨外,细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里,警觉地竖着耳朵。细犬在蛮族被看作肉狗,因为它们不善奔驰撕咬,无法看护羊群。但是楚卫军营里的细犬却不同,它们都有军犬的血统,嗅觉和耳力极其敏锐,一只细犬黑暗里能做到的事情是一个营的斥候也做不到的。

这个时候,夜色就像一张巨大的棉被,掩住了一切。

值守的士兵们围绕在火堆旁烤着手,这几天忽然就入秋了,夜里渐渐地有些冷,他们出征很急,身上只有单衣。

“青头今晚怎么老是看着那边?”什长看了一眼那条狗,“不会是有……”

“大哥放松点,嬴无翳在殇阳关里呢。我们守阵后,他还能绕到阵后来打我们?放我们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一名军士宽慰道。

他们所守卫的是楚卫军的阵后,这里距离前军足有十一里的距离,是辎重营驻扎的所在,放在这里镇守的是马夫和一些老弱军士。嬴无翳不可能袭击这里,殇阳关前已经被封成了铁桶。士兵们也明白,所以松懈得很,远不是前军枕戈待旦的阵势。

“反正青头有点怪,鬼鬼祟祟的,一直看着那边。”什长嘟哝了一句。

“嗨!嗨!”他站起来,大声呵斥那条细犬。

声音被夜风远远地送了出去,平原上没有回声,像是被黑暗吞噬了。那条名叫青头的细犬却没有理睬主人,像条守候猎物的豺狗那样一动不动地向着南方蹲着,只留一个背影。

“死狗还真邪了!”什长有点动怒,“给它点颜色!”

“大哥别跟一条狗急,”一个军士拉住他,“大概是思春了,想母狗。”

“他妈的这东西自己就是条母狗。”什长瞪了瞪眼睛。

军士一愣,笑了:“那就是想公狗,反正总是有个想头。”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齐笑了起来。什长也大笑起来,心里那点阴影散了,又坐下来靠近火堆搓手:“要是公狗倒是好了,阉了一了百了。”

“杀了炖个锅子才……”刚才那个军士笑着说。

他的笑声忽然刹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咙里。什长诧异地看向他,发现他的脸色忽地大变,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边!那边!”军士颤抖着伸手,指向了什长背后。

所有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战战兢兢去摸自己腰间的刀柄。黑暗里,几个影子蹑着步子轻飘飘而来,完全不发出一点声息。就着一点点微光,隐约可以看见它们粗大下垂的尾巴。那是狼,竟是一群狼无声地出现了。这里狼本不多,这么看去却有十几只狼。它们聚集成一队而来,军士们带着佩刀和弓箭,不过对付起来也不容易。

青头却没有发出任何警报,它保持静坐的姿势望向南方。

“见鬼了!”什长压低了声音。他是老兵,熟悉军犬,再蠢的军犬也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些狼却也没有注意相隔不远的人,它们缓步接近那只细犬,而后一只接着一只蹲坐下来,最后排作一排,都呆呆地望向黑暗里。它们的尾巴僵硬地竖着,被后面的篝火照亮。

“这什么意思?这东西还要跟狼一窝了?”一名军士战战兢兢的。他觉得心头一阵恶寒,不知怎么的觉得这诡异的场面里有种让人想要抱头逃窜的危险。

“妈的,别自己吓自己,几头狼而已!”什长骂了一句。他是领头的,这时候不能乱自己的军心。

“几箭了结它们,扒狼皮吃狼肉!算我们走运了!”他从腰间抽出角弓。

“大哥,别伤了青头。”一名军士道。

“看它自己的造化,这条狗今天真他妈的邪乎!”什长恨恨地骂。

他张弓搭箭,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青头把头拧了过来。他的手猛地一抖,因为他觉得青头是在盯着他看,而那双狗眼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而后所有的狼也一齐回过头来,它们的眼睛莹莹地在黑夜里发亮,可是看着就像人的眼睛!

楚卫大帐。

息衍喝干了最后一口茶,饶有兴趣地看着白毅。这是白毅的军帐,整个楚卫军团乃至联军都被这座大帐里传出的军令调动,不过此时大帐里空荡荡的,只有白毅和息衍两个人。白毅在烛光下摆弄着什么,息衍手中抛玩着温热的茶杯。

“你在干什么?”息衍问。

“这种秋莲子皮厚,不把尖端磨薄些不便发芽。”白毅对他亮出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铜盘莲子。

息衍笑:“你这个法子是从我那里学的,不过你粗手笨脚,要说莳花,这一辈子成就有限。秋莲子未必总要这样磨,你用小刀轻轻划一道,控制深浅,也可以帮它发芽。”

“莳花是天分,也看用不用心。你有十二分的才华,可是只有八分的耐心,出来也只有八分的成就。”白毅也不抬头,“我只有八分的才华,但是我有十二分的耐心,未必就没有你种得好。”

“这是骂我,”息衍也不以为意,还是笑,“你许了离公七日破城,今天已经三天过去了。你最近一不调动军马,二不找诸位将军议事,诸国营寨里对你的冷漠颇有议论,最不满的,怕是程奎了。我想你已经有攻城的方略了吧?”

“不错。”

“既然有方略,何不说出来听听?”

白毅停下手中的活儿,微微摇头:“行军不是唱戏,不是说书,能不说则不说。等我发动的那一日,你自然知道。”

“算你狠,我不逼你。不过,”息衍斜眼瞥着他,“破不了怎么办?”

白毅摇头,淡淡地道:“不会破不了。我领军迄今十六年,我的将旗所在,士兵无不冒死冲锋。因为迄今为止我对他们的许诺和我定的战略,没有不能实现的,一次都没有。”

“别人说这个,是自负,你说这个,是名将的威严。我们两个相识那么多年,我最不及你的就是我没有你的威仪,可你最大的缺点也就是这个将帅之威,把你弄得人味淡了许多。”

“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滑头,最大的缺点也还是滑头。”白毅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息衍。

息衍耸了耸肩:“你对我的评价,还是我们两个都不名分文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其实,费安提议尸毒之术,不失为一个良策,用心虽然是卑下了一些,不过比起自己的属下横尸几万总是好了许多,你不该是这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吹了六夜的箫么?”白毅问。

“说来听听?”

“我吹了六个晚上的箫,借机也观望城头离军士兵的动静。他们有的会听我吹箫,但是绝不离开自己值守的位置,也没有丝毫慌乱,真是一支可怕的军队。”白毅叹了一口气,“嬴无翳治军如此严谨,部属又忠勇尚武,尸毒之法不会奏效。尸毒投进城里,只有敌人势弱,不敢出城决战才有用。以嬴无翳的胆略,我敢用尸毒的办法,他就敢大开城门,硬对硬一仗见输赢。那样也算用计?”

“而且,”白毅缓缓地摇头,声音低沉,“我确实就是那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我和你齐名,也有名将之称,爵位功勋也都相当,怎么一到了你面前,总是你威风凌世,我倒像猥琐起来了,”息衍笑笑,递上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花籽,下唐百里霜红就是这一种,我知道你喜欢和我比种花,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临行时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掂了掂纸包,摇头:“多谢你。”

“居然也说谢?显得太过生疏了吧。在天启的时候你掏尽我口袋里的钱去买那匹白马,弄得我连房租都交不出来,生生在酒肆的硬板上睡了一个多月,如今送你包花籽你也谢?”息衍皱了皱眉。

“不比当年了,你我各为其主,私下相见还是越少越好。”白毅漠然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多少年故人,猜到你会这么说,真的亲耳听到,却还是觉得难过。”息衍装了一锅烟草含在嘴边,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他走到帐门,一名楚卫亲兵急匆匆地冲进来跪下:“大将军,营里出事了!”

“什么事?慢慢说。”白毅停下手里的活儿。

“辎重营养的狗咬死了十个人!”

“狗咬死了人?十个?”白毅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

白毅知道军中所用的细犬,并非什么凶猛的动物。而且这些细犬的命都不太好,三天两头的被军士偷了宰来吃。白毅也知道自己部下那些军士何等粗悍,每一个都久经磨炼,不是什么良善温柔的人,如今居然一次有十个人被狗咬死,是营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传来的消息是说一条细犬和野狼一起咬死了值守的军士,被一个回营的斥候发现的,他到的时候军士们已经被咬得面目模糊了!”

“和野狼一起?”白毅沉吟了一会儿,忽地起身,“走!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息衍道。他的神色也不轻松,营里有怪异的事情,难保不是危险的征兆,不过他也想不通,只觉得隐隐的不安。

白毅点了点头。

两人踏出大帐,看见息衍拴在辕门边的那匹黑马“墨雪”忽地立起来发出凄厉的嘶鸣!像是听了它的呼唤,整个军营里所有战马同时长嘶起来,巨大的声音汇集如潮,横贯夜空!

“他妈的!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嬴无翳又来踩营?”程奎冲出自己的军帐,身上只披了一件里衣。

他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满耳都是马嘶声,仿佛有数千匹之多。他几乎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他一辈子都是骑兵,可即使在冲锋时候也不曾听过这样震耳欲聋的万马嘶鸣。而他一步踏出军帐,心里更寒了几分,这一切都不是梦,淳国营里数千匹战马同声长嘶,它们像是处于极大的惊恐中,不断地有战马立起来,在半空弹动马蹄,尝试挣脱束缚。

士兵们也都惊醒了,高举着火把去安抚自己的战马。可是用处不大,战马们已经不受那些相伴的主人们的控制,巨大的马眼中闪着受惊的光,战士们都不敢解开自己的马,生怕它们会疯狂地奔跑起来。

不,不是奔跑,是奔逃!程奎熟悉马性,他知道这些马是要逃走,避开某个巨大的危险!

“离军来踩营了么?离军来踩营了么?”他抓过一个军士来对着他大吼。

“没……没……没敌人,一切都好好的,就是马都疯了!”军士结结巴巴的。

“没敌人疯什么疯?就算是雷骑来了,难道我们淳国风虎就怕了他们?”程奎大吼着,一把推开那名军士。

他也明白这次雷骑再要踏营也没有那么简单了,他传令在营寨正面设置栅栏鹿角,洒下了十万枚三棱的刺马锥,任它什么骑军,也会葬身在这些锥子下,这些两寸长的锥子轻轻松松就可以毁掉马蹄。

程奎冲上去,抓过鞭子,恶狠狠地抽打自己的战马。可是这匹被程奎亲自驯服的烈马此刻却像是认不出他来,嘴里喷着白沫,立起来,两只前蹄对着程奎的头顶踩下。

“畜生!背主么?”程奎怒喝,拔了马刀出来。

他不忍杀自己的战马,却不能制止它就要挣脱出来,空提着刀,无可奈何。

一道白色的影子电一样直入辕门,闪到他身边。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马,马上骑着人。

“程将军!塞住马耳,塞住马耳就能让它们安静下来!”古月衣大喝。

程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他挥刀在自己的里衣上裁下两块布料捏在手心里,当他的战马再次立起来的时候,程奎上前双拳合击,重重地击打在马脖子的两侧。程奎膂力极强,即使一匹蛮族血统的战马,也经不起他如此击打,那匹马嘶叫了一声,退后一步。程奎趁机上前,翻上马背,不由分说地把布团塞进马耳孔里。

“塞紧!用力塞紧!”古月衣大声提醒。

程奎的战马恶狠狠地狂跳了几次,试图把程奎甩下去,不过它渐渐地安静下来。它依旧惊恐地转动眼睛,喘着粗气,不过已经不是刚才那副发疯的样子。程奎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爱马,上去拍了拍马脖子,这时候才感觉到马皮肤下的血管剧烈地跳动,这匹马的心脏如同不休息地跑过数百里那样剧烈地跳动着,像是随时会炸开。

“塞住马耳朵!传我的令!塞住马耳朵!”程奎高声呼喝。

他转向古月衣,他如今深深信服这个年轻的晋北将领:“古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有敌人夜袭?”

古月衣神色凝重,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楚卫营里狗发疯,咬死了人,各营的战马如今都惊恐不安,只有堵住耳朵它们才能稍微安静。不过我仔细听了,其实一点声音都没有,离军也没有出战的迹象。”

程奎努力要从马嘶声里分辨一些其他的声音,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他听不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但是他觉得他的马能听到,而且是极可怕的某种声音。

“下唐、晋北、淳三家战马最多,闹得也最凶,如今白大将军已经紧急把休国紫荆长射和下唐的木城楼、楚卫的重甲枪士调到前军列阵,以防离军趁我军大乱出击。程将军带能上马的人,和我从速去楚卫军主帐,白大将军息将军他们都在那里等我们!”

“好!”程奎应一声,也不披甲,把里衣两角在胸前死死打了一个结子。

这是预备轻装砍杀,他久经沙场,心里的感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来了。

兰亭驿,下唐军辎重营中。

吕归尘从梦中惊醒,外面不知多少脚步声,不知多少人在奔跑。这里是辎重营囤积马草的所在,只有区区百余名军士守卫,本来白天也是人影稀疏,更不要说半夜。

“阿苏勒!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被偷袭了么?”姬野也醒来了,他们两个共用一间帐篷,姬野身上的伤还没好,那些固定骨骼的木枝没有拆除,只能瞪大了眼睛问吕归尘。

“还不知道!你别起来,别担心,没事的!”吕归尘在他朋友的肩上按了按,说了些无意义的安慰话。

他从自己的军铺边拾起了影月,用力握了握刀柄,冲着姬野点点头,揭开了帐篷的门帘。周围都是巨大的马草堆,几十个火把的光点远去,方山正带着盔甲不整的一队军士大步狂奔着要离开营地。周围已经没有别的人了,方山所带只怕是最后一队。

吕归尘上前拉住方山的胳膊:“方都尉,出了什么事?”

“尘少主啊!”方山看见吕归尘,愣了一下,忽地松了一口气,“差点忘了尘少主,您没事就太好了。主营吹了铜号,我得带着这些人赶快去将军阵前报到。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不过好像也不是离军来袭,大概是操演也说不定。”

他脸色白了一下:“希望别是白大将军今夜要带兵攻城就好……”

“方都尉不必担心,即便是开始攻城,辎重营也不会轻易被派到前锋去的。”吕归尘安慰他,他知道方山胆子小。

“是是!我可不是上阵的人呐!”方山连连点头,“那尘少主便留在这里,息将军再三吩咐过的,若有紧急军情,尘少主銮驾不动,除非是敌人来踏营,那就要保护尘少主先走。”

“我……”吕归尘本想跟着他去看看。

“尘少主啊,就别给我们这些跑腿的人添麻烦了,”方山苦着脸,“您要是有个闪失,国主杀了我,我全家都没为官奴啊!何况姬小将军这个身体移动不得,尘少主就屈尊照看他一下吧。”

想到不能动弹的姬野,吕归尘点了点头:“那么,方都尉自己小心。”

“能托尘少主吉言,不必当先锋去上城夺旗就是万幸了!”方山应着,已经带着自己麾下的军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所有人一瞬间撤空,吕归尘看着远去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忽然觉得周围冷清得令人发怵。他环顾周围,只觉得今夜的夜空厚重如盖,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头顶,看不见一颗星星。

他按了按腰间的影月,心里略略吃惊,他只出帐一刻,刀柄上已经凝满了露水。他怔怔地看着自己一手的水珠,再一抬头,看见西南方向,缥缈的夜雾涌入兵营。他是瀚州生人,在北陆的草原上也曾看见浓密的雾气仿佛一张贴地卷来的席子,殇阳关前六百里都是平坦的原野,正像是瀚州一望无际的草原。

吕归尘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想出营去看看这场大雾。

雾气越来越重。

轻微的金属嘶鸣声围绕在他的身边,像是有人用一根钢弦缓缓地拉扯铁锯。吕归尘的步伐有点黏滞,但是前面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他继续走了几步,才呆呆地站住。

他悚然一惊!那鸣声出自他腰间的影月,这柄他很少敢于拔出鞘来的古刀此时像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不安而兴奋地嘶叫着,刀鞘已经快要不能制约它。吕归尘觉得后脊发麻,他想起那个地宫中的夜晚,想起那柄妖魔般的剑,他觉得那刀活了,连带着周围的一切,都活了过来。令他更加惊惶的是,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军帐很远,此时他再回头,背后只有一片大雾,浓得像是米浆。

他往回急奔了几步,又忽地站住,他依然看不见军帐。他也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东西,没有什么可以指引他方向,这片雾遮挡了一切,或者把一切都吞噬了。吕归尘愣了一会儿,用力咬了自己的手,手上传来的疼痛是真实的,他不是在梦里。可是他觉得自己被封在了一个难以描述的地方,在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连他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影月依旧震动,吕归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按着刀柄,全身的肌肉绷紧,闭上了眼睛。他看不见东西,与其这样不如把精神击中在听力上,如果这周围埋伏着敌人,敌人一定等待着他的轻举妄动而发起进攻,他如果不动,也就不会产生更多的漏洞。

这是来自他老师的教导,那个隐身在帘子里的老人。他淡淡说来的对阵经验此刻在吕归尘心里回响,缓慢地交织融会。

“总有一天,你会遇见这样的事。那时候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心和刀,心如山静,刀若虎踞,二者皆不可轻动。”老师曾经这么说,“一动则分生死。”

吕归尘此时诧异着这些似乎都逃不过老师的预料,冥冥中那个老人已经看见了吕归尘的未来。

“琴声。”吕归尘在心里说。

他确实听见了琴声,细软缠绵地围绕着他。吕归尘分不清那琴声的方向,他知道只有一张琴在奏响,但是琴声却从四面八方每一处传来。他不敢动,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这也是老师的教导。

“间或有琴歌飘忽,不知来路。此时你依旧不可轻动,琴声歌声,都是魅惑之音,而不是杀人之器。你若听见琴歌,敌人的进攻还未真正开始。可自咬舌尖,助你安定。”老师如此说。

琴歌像是飘在细风里的一条线,时而低迷,时而飞扬,全然没有章法和节奏可循,奏琴的人像是在大醉中。吕归尘觉得自己的神思渐渐开始迷茫,浑身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若干次他已经忘记了咬着舌尖不放开,可是又被影月长鸣的声音惊破了脑海里的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记不得时间的流逝,他想这是一个“境”,老师曾经提到过。

“那是秘仪之境,空虚之阵,无上下左右前后,也感觉不到时间变化。这样的境,对于飞翔的羽人,他无论如何翻飞都触不到地面,对于钻地的河洛,他向着四方掘到的都是黏湿的泥土,对于鲛人而言,就像水涨高一直高到天际,和天顶相接,所以他无法浮出水面,而对于人类,此时大地一望无际,再怎么奔跑也没有边缘。”老师低声断喝,“然而秘仪之境是虚妄!只要它不侵入你的心,便杀不死你!”

吕归尘想要放声大吼。

“无法突破的时候,可大喝,可怒吼。武神咆哮,震惊四野。”老师也曾这么说。

马蹄声远远而来,击碎了空气中缥缈混沌的寂静。琴声还在,却变得凝重端静,带着一股威仪。吕归尘可以分清琴声的来处了,他转头看向那边,许久,他看见一骑骏马的影子。即便在北陆也难得见这样高大威武的骏马,宽阔的胸膛像是一堵墙,它是纯黑色的,长鬃飘摆,自雾气中踏出的时候,雾沿着它周身肌肉的每一道曲线流走。它顾盼自雄,仿佛一位君王。

马上端坐着一个高大瘦削的人,他的全身笼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风帽遮掩了他的面容。他手操着一张精致典雅的箜篌,却不是南淮城里常见的那种横置膝上弹奏的式样。那箜篌是一根弯曲如弓的木材,两端包裹着黑得发亮的牛角雕头,琴弦像是弓弦那样拉紧在木材的两端,并排的十余根。那是竖箜篌,吕归尘知道那是羽人的乐器,羽然有时候高兴了也会在月下弹奏,她坐在树枝上,裙角垂下,压得树枝一起一伏。

四名魁伟得令人惊异的从者跟随着那匹黑马,围绕在它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居前的两人一人手持火把,一人高举漆黑的长幡,幡上用纯色的银绣出藤蔓似的花纹,飘飞中晃着吕归尘的眼睛,长幡两侧垂下了银色链子叮叮当当敲打在幡杆上,音色清亮悦耳。从者也皆穿着黑色的大袍,全身笼得看不见一丝皮肤,脚步迅捷,和骏马前行的速度丝毫不差。

他们飞奔而来,速度极快,却又飘逸得像是不费半点力气。没有人转头去关注吕归尘,他们就要擦过吕归尘的身边而去。马上的人忽然拉住了缰绳,骏马无声无息地刹住,从者也跟着停下。他们就站在吕归尘的面前,马上的人扭头,俯首看着这个大孩子。

影月的鸣响尖锐得近乎刺耳了,其中蕴含着仿佛巨兽呼吸的沉重声音。马上的人依旧轻轻地抚着箜篌的弦。

“这是你的刀么?”马上的人问,他的声音低沉。

“是。”吕归尘回答。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不能动,他感觉到强烈的力量来自对面的人身上,拔刀是枉然的。

“刀中影月,看到了多年前的老朋友。”马上的人说。他摘去了风帽,火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个老人。他确实很老了,却没有一丝皱纹,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很多东西,可不是精神和力量,那张白皙隽秀的脸看起来竟有种二十多岁年轻人的错觉。

老人弯腰下去抚摸影月的刀鞘。刀鸣声停止了,他手指触到的瞬间,影月失去了躁动不安的力量。

老人和吕归尘四目相对,老人先是沉默,而后略略有惊诧的神情,最后他笑了:“荒芜的武神啊,你流着珍贵的血,我曾听人说起你的名字,却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相见。”

吕归尘无法回答。

“我在很远的地方听见了影月的声音,就在猜测谁在这里,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你确实是有资格站在我马前的人,能在这里偶遇,也许是神的指引,命运的轮转。”老人枯瘦的手轻轻地在吕归尘头顶拍了拍,“很高兴相遇,可惜我不能留很长的时间来说话。当你血里的力量更加浓郁一些,我们也许会再相逢,那个时候,我们之间或许会有一场精彩的战斗。”

他策马而去,从者们如飞翔般追逐着他。

一望无际的大雾里,吕归尘觉得膝盖酸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古月衣和程奎两骑飞驰而来,直至楚卫军主阵火焰蔷薇的大旗下,白毅、息衍、冈无畏和费安都已经带着亲随的人马汇聚到了这里。更多的人马一营一营地结队完毕,向着大旗下聚拢,诸国已经有三万余人的大军收整起来,排列为四向防御的方圆之阵,外排是矛手,其后是弓箭手,再后面是随时准备肉搏出击的步卒,骑兵被围绕起来保护在正中央。

“这么大的雾?”程奎喘息未定,瞪大眼睛看着周围一片白茫茫,“地震了么?莫不是闹鬼?”

“息将军,”古月衣躬身在马上向息衍行礼,“贵军营中可也是战马受惊?”

“不是受惊,是所有的马都疯了,亏得古将军传来消息,塞上马耳可以让它们安静,否则现在我们的防御已经分崩离析,离公若是轻骑出阵,就只有任其砍杀。”息衍还礼,神情镇定,“古将军,淳国晋北两军此次都以骑军出战,战马最多,营中还在骚乱么?”

“要安抚几千匹战马,只怕不是短瞬间能做完的,不过已经汇聚了三四千人,全都带过来助白大将军防守。”古月衣挑着剑眉看向雾气里,“不过这么大的雾气,嬴无翳只怕也不敢轻易出动吧。”

“有理。”息衍点头。

此时楚卫的军士们穿出矛手和弓箭手的阵列,在方圆之阵的周围一圈每隔三十步便设一柴堆,在柴堆上浇了厨下带着用来做菜的牛油,点燃了。熊熊大火立即冲天而起,把周围照得一片通明,雾气看似也稀薄起来,只是隔着十几步,依旧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有火就好多了,”古月衣道,“仓促间哪里得来的木材?”

息衍笑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白毅:“白大将军说,此时必先点火,镇静军心。所以我好不容易从营中带来几辆木城楼,全部被他劈来烧火了。”

古月衣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不过几辆木城楼不足以防御,用来点火却是上选。对于寻常军士,看不见便无法辨认旗号徽记,无法调配,我们收整出来的几万人便是一盘散沙。白大将军所言不错。”

息衍还是笑:“他当好人,烧我家的柴,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白毅像是没有听见两人的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阵外光芒灼目的火堆,似乎在想着什么。

程奎提着双马刀,刀尖看似无力地在两侧拖下,环顾周围,眉间紧蹙。他是个粗鲁的人,还很少这么神情凝重,看起来都有点古怪了。

“程将军是我们中最熟悉战马的人,淳国的马场也是闻名东陆的最好的马场,不知道以程将军的经验,到底什么样的事情会惊动马群呢?”古月衣问道。

程奎想了一会儿:“天灾。”

“天灾?”

“地震、地陷、火山喷发,还有海啸都会让马群惊恐。有一年夏天,沿海几个马场的战马都惊疯了,咬伤了马夫,跳出围栏纷纷逃到附近的山上。我们当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马群搜罗回来。也就是那一年,滁潦海大雨,自西而东的洋流水势高涨,穿过天拓海峡的时候,声音像是打雷一样,海水涌上来,远远看见的人说,水墙有十丈之高,是罕见的事情,周围的渔场和附近的农田都被冲毁,海水还从河口倒灌,附近的几个镇子都遭灾了。又说是闽中的鲛人设下法阵驱动洪水,我国损失惨重。我是那时候派去收马的人之一,站在山坡上看着脚下被冲毁的马场,心惊胆战,觉得是马救了我。”说到马,程奎侃侃而谈,神色认真。

古月衣赞叹:“程将军是骑兵,也是爱马的人。”

“我追随将军以前,是个马夫。”程奎说得诚恳。他所说的将军是淳国的名将华烨,也是华烨把他从一名马夫提拔为风虎骑军的都统领。

“这里不会有海啸,更不会有火山,难道是地震?”古月衣转向息衍。

“殇阳关建关以来,历经数百年不倒也不损坏,是因为这里的地块坚实,史书上从未见有地震的记载。”息衍摇头,“我有种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来了。”

程奎浑身一颤,转头看着息衍:“我也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来了,可是那感觉,说不清。”

古月衣微微打了一个寒战,他没有说,但是心底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和息衍程奎没有半点的区别,而那种不安在马群平静下来之后,依然萦绕不去,而且越来越强烈。

“是什么呢?”他低声自问。

“是天灾一样的东西吧。”息衍低声道。

古月衣看了他一眼,看见这个洒脱放旷的息衍正看着西南方,目光冷漠威严。

他吃了一惊,这时候,所有人同时听见了琴声伴着马蹄而来。

此时的殇阳关内,离军主帐之中,嬴无翳和谢玄相对,一言不发地着棋。

两人落子如飞,走的是快棋,一人棋子落定另一人必须立即跟上,否则便算是推盘认输。嬴无翳慢棋上和谢玄的功力相差太远,快棋上偶尔能以乱取胜,所以喜欢快棋。不过谢玄是五原世家出身,下棋从来都是讲究运筹帷幄,不愿意陪嬴无翳下快棋。不过白毅七日之约后,谢玄几乎是从不解甲地巡视各营,防备联军的进攻,两人除了下盘快棋,也是别无娱乐了。

嬴无翳知道机会难得,所以棋力比平时更添凶悍,一步步紧逼过去,眼看这一局中盘就能奠定胜局,是他和谢玄下棋以来从不曾有过的胜局,忍不住大喜。谢玄无奈,以他所想,快棋不是正道,不过他也知道主上好胜,便也只有硬着头皮苦战。

“谢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嬴无翳大笑。

“王爷欺我没有急智而已,若是一杯清茶走慢棋,我就不会连续犯下两手大错,这时候王爷的中盘早被我横破,一点实地都不剩下了。”谢玄道。

“慢棋胜也是胜,快棋胜也是胜,你这个智将,脑子却比别人慢上半拍,遇事都是先想一想,也算你的弱点吧?”嬴无翳还是喜气洋洋。

“不错,脑子慢也是弱点,不过,”谢玄话语一转,“王爷的脑子比谢玄慢才是对的。”

“怎么说?”嬴无翳不解。

“武人争胜在刀剑一挥间,想都来不及,只能凭着平日苦练的敏锐。将军决胜在一阵间,一个令旗挥下,是对是错,立刻就见分晓。诸侯决胜在十年间,十年时间,十次秋收,一代兵勇长成,就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国力。而皇帝决胜一生不过一个决策,错了便难以挽回。”谢玄缓缓道。

“一生一个决策?”嬴无翳皱眉,“怎么说?”

“譬如风炎皇帝,是罕见的英雄皇帝。他两次北征,行军布阵的方略流传下来,便是今日的名将看了也要拍手叫好,蛮族七部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不愿意支持北征的诸侯也不得不捐助钱粮,堪称是谋略的高手。不过他一生犯了一个大错,所以风炎铁旅两次北征,不但没有富国强民,而且搞得国库空虚。”

“什么大错?”嬴无翳略有些不悦,他是征战之主,对于白氏皇族虽然蔑视,对于蔷薇和风炎两位强横帝君却颇有敬佩之心。

“根本不该北征。以大胤的国力,那时即便雪嵩河一阵获胜,也不代表可以一举攻占北都城世代统一南北。那时候蛮族七部中,还有一半的男丁可以上战场,而北方朔北部的狼兵还未能抛开和青阳部的敌意。假设这些力量都涌到风炎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绝世的雄霸,大胤的诸侯倾家荡产,也不过是和蛮族拼到两败俱伤,最后若是获得草原,怕是不得不把蛮族赶尽杀绝,那样得来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得来的土地也不适合耕种,而我东陆子民能够去放牧么?”谢玄摇头,在棋盘上缓缓落了一子,“一生征战,不过得一个霸王的虚名而已。”

嬴无翳听得入神,不禁叩着棋盘思索:“那么说,在你看来北征不对?可若不北征,以当时蛮族青阳部兵势强横,仗恃虎豹骑和铁浮屠之威,怀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当风炎皇帝之世,统一天下根本便是一个梦罢了,不必征战也不必怀柔,任北陆自立好了,留待子孙将来征讨。以风炎皇帝的才具,当一个太平皇帝,国力由此强盛,不是问题。风炎皇帝错在他起初便要一统天下,后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标还是错了,又有什么用?所以所谓皇帝,一生只要一个谋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还是缩头做乌龟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选,脑子慢不是错,动手快也没有用。”谢玄一笑。

“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却要当太平皇帝,还说做乌龟皇帝也是谋略,叫人怎么能甘心?”嬴无翳摇头。

“可若历代皇帝都是蔷薇皇帝,谁供给他粮草兵勇来打一场又一场的阳关血战?”谢玄比了一个手势,“该王爷走了。”

嬴无翳一看棋盘,愣了一下,手里本已捏好一粒棋子想清楚了应招,此时却怎么也下不去了。谢玄一子,不偏不倚地卡在他两块地盘间的要冲所在,他开始没有留意这个位置,一下子被打得手忙脚乱。

谢玄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终于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你是个狐狸变的,”嬴无翳指着谢玄的鼻子,“我可看出来了,你引我说话,就是要慢慢想这步棋。我被你骗了,我也要慢慢想来,这一盘输赢不算,你耍了诈术。”

谢玄哈哈大笑:“王爷看出来了,不过谢玄怎么也只是个智将而已,耍点诈术不伤大雅。而谢玄希望王爷有帝王之智,慢慢想,谢玄有耐心等。”

“这盘输了我不服,你刚才说的风炎皇帝典故,我有五分服你。”嬴无翳说到这里,继续低下头去瞪着棋盘思索。

一名雷胆悄无声息地入帐,半跪下:“王爷,城外起了大雾。”

“大雾?”谢玄微微思索,“仲秋时节,起雾不稀罕,而且十万大军围城,每日每夜燃烧木柴,飞灰扬尘,逢着多水的天气更加容易起雾。”

“是!”雷胆起身要离去,却有些犹豫,“可是……”

“好大的雾!好大的雾!”帐帘被人掀起,张博大步而入,一迭声都是抱怨,“真是见鬼的天气!”

“真是那么大的雾?”谢玄愣了一下,他刚从城上回来不久,本以为雾气不可能太浓,而他听张博的话意,是极为罕见的天气。

“城门那边对面不见人,下城的时候我差点撞在井栏上。”

“真有大雾?”嬴无翳浓眉一挑,“棋盘按着别动,我们出去看看。”

三人并肩出帐。一出帐,谢玄就愣住了,大帐周围还只是淡淡的雾气飘浮着,而当他望向殇阳关面南的城墙时,他看见浓密的雾气像是一道水帘,正从高耸入云的城墙上方下降,仿佛一道无比宽阔的瀑布。城墙上近万人的守军完全看不见身影,只有他们手里的火把还能看见,周围笼着一圈温暖的光晕。

“什么时候来的这雾?”嬴无翳皱着眉眺望。

“刚才,一瞬息的工夫,就被吹到城墙边了。”张博道。

“好重的雾气。”谢玄低声说。

“当然重,用得着你说,长着眼的都能看出来。”张博不屑。

“我是说沉重的重,”谢玄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般的雾气轻而上扬,张博,你几曾看见雾气这样水帘一样往下挂的?”

他转向嬴无翳:“倒是闻不见什么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敌军在用秘道的毒瘴。不过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天气。”

“王爷,大雾弥漫,不如出城突袭!”张博道,他把雾气为何那么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跃跃欲试。

“白毅在干什么?”嬴无翳问。

“从城上看,似乎有很多火堆点燃,大概也是被雾气困住了,正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张博道。

“那是白毅在说他已经有了准备,”嬴无翳微微点头,“确实是名将之材,张博,我要是给你五千雷骑,现在让你出城一阵好杀,你愿意不愿意?”

“属下定当不负王爷的期待!”张博大喜。

“那你打不打火把?”

张博一愣:“火把?”

嬴无翳在他膝盖弯里踢了一脚,冷笑:“你打火把,敌军一阵箭雨就射得你阵形溃乱。你不打火把,骑兵奔驰,难保后面的不撞上前面的,还没冲到白毅面前,就溃不成军了。谢玄说我是个武夫,我还得多谢你,有了你这不动脑子的,我才不是离国最不动脑子的武夫。”

张博腿劲极为扎实,一顿就站住了,抓了抓头:“王爷又消遣我……”

嬴无翳背手准备回帐,随手点着谢玄:“本想在棋盘上消遣他,结果被他消遣了,如今不消遣你,就只有生闷气的份儿了。”

此时嬴无翳听见身后传来骏马雄浑的嘶吼,他吃了一惊,猛地转身。看见帐前的拴马桩上,他的那匹炭火马抖动长鬃对空嘶鸣,而后它强挣着缰绳,面向西南方,两只前蹄踏地,狮子般雄踞,分明是极为警觉也极为不安的样子。几乎就在同时,殇阳关各处均有战马的长嘶传来,还间杂着狂躁的狗吠,只是远不及炭火马的高亢。

谢玄也听见了,浑身微微发冷。

“这样……”嬴无翳沉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雾了,大概是那个人来了吧?”

张博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谢玄,你带雷胆营,备马,准备开城迎接!”嬴无翳低声道。

“是!”

“慢!”嬴无翳一挥手止住谢玄,“张博去,谢玄,你留下来继续和我下棋。”

他依然说着下棋,脸上却已经没有了游戏的轻松,像是被冰封起来那样冷森森的。

“是!”张博应了。

“要礼敬!不可轻慢!”嬴无翳补了一句。

“是!”张博按着刀,疾步离去。

嬴无翳转身和谢玄回帐,谢玄谨慎地跟在他身后。

嬴无翳忽地站住,转头冷冷地和谢玄对视:“我们还要下一盘棋,要下得足够雍容,等那个人进帐来看。我要让那个人看看,我嬴无翳不会因为他来帮我便喜形于色,我不拒绝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为了天下向他俯首帖耳,未免小看了嬴无翳。我凭着刀,一样可以取得天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程奎双手握刀,手心尽是冷汗。他出战多年,冲锋无数次,还很少犯这种新兵的毛病。他瞥了一眼身边的息衍,看着这个人竟然悠悠然地掏出烟杆叼上,正擦着火镰引燃火绒去点烟。而息衍的双眼映着周围的火光,亮得有些吓人。

那马蹄声是对着方圆之阵的正中而来的,听起来只有一匹马,如果来的真是敌人,那么在这个敌人眼里,这里结阵的三四万大军全都是通明的。他取了一条最直的路,就是穿越方圆大阵的阵心,一直去向殇阳关的城下。

“不是来归队的友军么?”程奎低声问。

“什么样的友军会在这个时候弹着琴?”古月衣声音冷涩,紧握刀柄。

“弹得还不错,是越州的南吕之风,像是故意要说明自己是从越州来的。”息衍低低地笑,“离国的援军么?人大概少了一些。”

白毅立马在那个马蹄声前来的方向上,默默地,凝视着凝重的雾气。

“弓箭手!”他忽地低声道。

“在!”箭营的百夫长出列。

“只管把全部的箭都射过去!”

“是!”

雾中现出了一骑黑影,白毅忽地放声大喝:“火把!”

居前的一排军士原本都隐蔽在盾牌后,此时数百人闪出盾牌,把手中的火把投掷出去。那些燃烧的火把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向了来人的方位。那里,一骑黑马和四名从者被照亮了,他们继续飞奔而来,仿佛御风而行,快得不可想象,马上的人拨着箜篌。

琴声悠扬。

“射!”百夫长大喝,数百支羽箭离弦,瞄准了同一个目标。

高大的从者闪到了黑马的前方,他们双臂上都套有铜盾。从者们挥舞双臂,羽箭射在盾上溅起点点的火花,向四面八方弹射出去。

百夫长靠着一张弓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看见这样挡箭的人,他们之间距离很近,箭速极高,以一般人的眼力,看清楚箭路都很困难,别说挡开箭支了。

他脸色一变:“射……”

这一声没有完全出口,尾音变得虚弱无力,几近呻吟。最前方掷出火把的军士们像是傻在了那里,他们身体摇晃了几下,纷纷跪倒在地,向着西南方叩拜下去。随后是箭营的弓箭手们,他们有的已经拉开了弓,可是绷紧的弓弦却松不开,最终他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羽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有的射进泥土里,有的射飞,还有的射伤了自己的同伴。可是没有人哀号,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固若金汤的方圆大阵如大海被分开似的,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一条路,供那骑黑马通过,那条路的两侧皆是跪下膜拜的军士,连战马也扑倒在地,驯服地低着头。后面的军士想要越过他们去阻挡那匹黑马,可是冲上去的人仿佛都在忽然间丧失了意志,脸上凶狠的表情消失,软软地跪倒在地。后面的军士再不敢拥上,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程奎也感觉到那一骑到来时的威仪了,仿佛君临天下的皇帝。即使在太清宫,程奎也没有感到这样的惶恐不安。

然而他毕竟是领兵的人,反手以刀柄打在自己的腰眼,借着疼痛恶狠狠地一咬牙,放声大吼:“他妈的都给我滚起来!他妈的你们在跪什么猪狗?”

息衍挽了他的胳膊一把:“程将军勇武可嘉,不过还是避开那个人的锋芒为好。”

他带马前行一步挡在程奎的面前,挡在了那个骑黑马的人和程奎之间。遥遥地,那个黑马上的老人抬头向这边递过了一缕目光,古月衣在息衍的身边,只是被那缕目光扫到,就觉得浑身被冰水淋过似的一阵战栗。

那一骑正在通过方圆大阵,从者们踏着尘土飞驰,浑身铁甲铮然作响,马上的人飘忽得像是一个影子。

古月衣看着远处的白毅,白毅正默默地望着那骑黑马的背影。程奎、费安和冈无畏彼此对视,都不甘心,却又没有人敢于对抗那人的威仪。如果领军的人冲到那人的面前,也控制不住地跪下,那么在全军将士面前,将再也没有威严可言。

古月衣再看向他身边的息衍。他忽然发现息衍已经不在马背上了。他急忙看向阵中,看见一袭黑色儒袍正在呆若木鸡的军士中急速穿行。整个方圆大阵只有息衍一个人在动,他脚下无声,快得像是一道黑电,只有他擦着经过的那些军士才能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叔叔!”息辕急忙喊他,息衍却没有回头,息辕看见他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扣紧剑鞘,剑在鞘中,含而不发。

古月衣沉默了短短的一瞬,猛地一拉战马。战马长嘶,古月衣昂然出阵,他的战马穿过人群,一直跃到那条宽阔的通道上,直追即将离去的黑马。黑马上的老人和四名从者被惊动了,在飞奔中回头。

“破!”古月衣张弓搭箭,飞射如电。

他的箭远不同于箭营普通士兵,箭上有空腔,离弦就带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啸。箭劲雄浑,箭路笔直,直射黑袍老人的背心。从者已经来不及挥舞沉重的铜盾,最后一人忽地刹住,笔直地站住,迎着古月衣的箭伸手,套着铁笼手的五指张开。

箭准确地射进了他的掌心,透穿了铁笼手的防御,直到足足半支箭穿透了他的手心,才耗尽了力量。

从者定定地站着,纹丝不动,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受伤的疼痛。片刻,他缩回手,以另外一只手折断箭杆,扔掉箭头,把连着箭尾的半支断箭也从伤口中拔出,默默地扔在泥土里。

此时,黑马和其他三名从者也都停下了。

老人和古月衣遥望,微微点头:“不错,作为一个普通人,你算是很强的了。”

“还没完!”拉住战马的古月衣冷冷地说。

他说完这句,胯下的战马全身酸软,整个地趴倒在地。老人似乎微微吃了一惊,随即黑色的影子从距离他极近的地方飞跃而起,空中剑鸣如叩铜钟,接近老人的时候,偷袭者腰间的古剑也无法再保持平静。剑出鞘的时候,青色的铁光挥洒出半弧,速度、时机、位置,都精确得难以防御,古月衣的一箭引开了从者的注意,息衍抓住了这个刹那。

老人的琴声止息,黑马立起来奋力踢动前蹄,似乎是通人性地想要击退息衍。

还是那名受伤的从者,他和息衍一同跃起,他从老人的马背上拔了剑。他的剑长度是古剑静都的两倍,剑脊厚如砧板,宽阔的剑身超过成年人一只手掌的宽度,看光泽是纯粹的青铜铸造,它的重量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人所能挥舞的,更像北辰庙里祭祀武神的祭器。可是那名从者身形巨大,和息衍比起来,根本就是一个魁梧的战神,他挥着这样一把森严的巨剑,速度也并不亚于息衍,两柄剑在空中撞击,嚓的一声。

息衍借势翻身,在从者沉重的身体上一蹬,反射出去。人一落地,剑尖点地,黑色的血沿着剑脊慢慢融进土里。

从者挥舞巨剑的手臂和那柄可怕的青铜剑落在了他的脚下,一泼小小的血雾从伤口里喷涌出来。从者依然没有任何疼痛的反应,他以另外一只手用力掐住断臂的臂弯处,防止失血过多,然后低头退回了黑马的旁边。

“你比他强,”老人威严地问,“你是谁?”

“不要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东西,还以为自己只是小小地受挫,而依旧稳操着胜算么?看看你前方吧!”息衍起身横剑,声音冷冷的,息辕从未听过叔叔用这样杀意毕露的语气说话。

老人抬头看向前方,火把围绕中,白毅立于白马背上,手中银灰色的长弓张满,箭指老人的眉心。白毅的脸上没有表情,双臂纹丝不动,有如铁铸。

老人和他的从者们似乎都被震慑了,方才古月衣发箭,距离老人更近,可是从者依旧能靠损伤一只手轻易地挡下,而这时的白毅却让他们站在那里不敢挪动,似乎那箭镞上的银灰色寒光抽走了他们的魂魄和胆量。周围的空气沉凝而寒冷,死寂中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横剑的息衍,微微点头:“古剑静都,那么是御殿羽将军息衍阁下。”

他又转向白毅:“长弓追翼,那么远处的必然是御殿月将军白毅阁下了。”

息衍和白毅都不说话。

“真是巧妙的战术配合,我听说过被长弓追翼锁住的结果,那是一张无从防御、也无从躲闪的弓。”老人说,“息将军以尊贵之身,冒着绝大的危险和我的从者搏杀,为了引开我身后的从者,换取白大将军瞄准我的机会,真是难得的战术。”

他身后的从者们缓缓地彼此对视,似乎以眼神传递着什么信息。

“不要在长薪箭下冒险。”老人轻声说,制止了他们的图谋。

“不过白大将军,你确实是可以威胁我的人,然而在这种雾气之下,你这一箭有自信可以杀死我么?”他问,“如果没有,何不把这场战斗留到将来呢?”

息衍也掉转头,看着立在马鞍上的白袍将军。依旧是死寂,白毅拉弓瞄准的动作完成之后,仿佛一块石头,连呼吸也没有。

“我没有绝对的把握。”白毅终于开口。

“那么这次谢谢白毅将军,如果白大将军的运气好,我们很快还会再见。”老人点了点头,“一天之内,看见了三个让我期待已久的人,真是幸事。”

“如果再见,你我可能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白毅缓缓收弓,“你可以走了。”

“以这作为小礼留赠给白大将军。”老人淡淡地说。他猛地挥手震动全部琴弦,他弹琴的时候慢而悠扬,此时却是雷霆般的诸弦齐鸣。清厉的琴声在夜空中仿佛刀子一样飞扬出去,不可思议的是,他琴声所到,浓郁的雾气立刻变得稀薄起来,失神跪倒的军士们纷纷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周围,握刀的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刀柄上尽是湿漉漉的,披着棉甲的士兵则感觉到浑身甲胄黏在身上,沉重不堪,仿佛刚刚在一场微雨中行军。而沉闷的空气却变得清润,让人脑海里的混沌忽然消散,茫然地以为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老人立马在万军阵中,遥遥地向着白毅躬身行礼,复而环顾诸军,拍马离去。

没有人敢于阻拦他,他的目光圣洁威严,不可侵犯。

殇阳关的城门洞开,数百名雷骑放马出城,老人的队伍和雷骑的队伍相遇,雷骑围绕了黑马,把他保护在中央,向着城门疾速退却。那名失去手臂的从者跟随在黑马之后,步伐依旧是流星一般。

嬴无翳的棋子落在棋盘中央,铿然有声。谢玄拈着棋子,久久也不跟上。

“不要像满怀心事的样子,国师来之前,我们还来得及再下半盘棋。”嬴无翳低声道,然而语气严厉,似乎为属下的分神不满。

“来的是敌还是友?”谢玄低声问。

“要想一统天下,需得千万人助力,他今天是我的朋友,明日也许是我的对手。然而此刻彼此在一条船上,则用人不疑。”嬴无翳道。

“怎么判断彼此在一条船上?有人看起来在微笑,暗中握刀,别有所图。”谢玄忽地一扬眉。

“要做天下的主人,便不能疑心太重。”嬴无翳微微摇头,“因为你分不得神,便如我从未怀疑过你,虽然你的聪明十倍于我。这个道理,将来你会懂。”

张博进帐,半跪于地:“国师雷碧城先生在帐外求见。”

“我离国的贵客远道而来,却那么拘谨?”嬴无翳将棋子投回盒子里,“有请。”

张博转身掀开军帐的羊裘帘子,穿着黑袍的老者轻飘飘地踏入,他的黑袍长至足下,高至颌下,领口以生铁片保护,只能看见一张似乎苍老又似乎年轻的脸。他缓行至嬴无翳和谢玄的棋盘前,恭谨地半跪行礼。

“看见我的战马惊惧,就知道是国师来了。”嬴无翳推开棋盘,“国师每次驾临都有异相,这次是不是也惊动了白毅?”

他这么说的时候微笑抚摸着下颌褐色的微髯,目光却是冷冷的。

“当日国主见我不惊,如今白毅也不惊。”雷碧城回答,“本来准备横穿敌阵,代国主示敌以威仪。可惜我低估了白毅,险些身陷在他的大阵中。”

“看来白毅又和我平分了这一局的秋色。”嬴无翳示意谢玄起身,对雷碧城比了一个手势,“国师上座。”

“国主是人王,白毅是军王。”雷碧城坦然入座。

“军王?”嬴无翳默然片刻,冷冷一笑,“白毅确实是军王,我却未必是人王。要谢玄说起来,是霸王吧?国师不辞千里,忽然驾临,是前来助我的军威么?以国师的秘术,对我军是极有裨益的。”

“国主恕臣下擅离职守之罪。”雷碧城起身拜伏,“此次不奉召见离开九原迎接国主军驾,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嬴无翳一挑眉,却不请他起身。

“墨离县侯的反意已经明朗,如今的九原城里动荡不安,听说国主军驾被白毅阻挡在殇阳关下,人心更加变动。长公子已经不能弹压诸大臣的势力,大臣中有人已经准备开城迎接墨离县侯。而墨离县侯部下虽然不多,要击溃九原城的守军却不难,这些兵力的一部分已经混在请愿的民众中驻扎在九原城下,形势一触即发。我本应守护长公子,但是情况紧迫,不得不来这里告知国主。”雷碧城再次下拜,“国主请饶恕我的妄为。”

嬴无翳沉默了片刻:“我的侄儿已经敢于动用兵力了?看来这小东西没有让我太失望,比他那个卑鄙却懦弱的父亲要强。”

“如今的形势,只有国主军驾亲临九原城,那便是雷霆天降,任何人都不敢在国主的军威下作乱!”雷碧城断然道。

嬴无翳斜觑着他,良久,淡淡地一笑:“可是我听说我的侄儿敬你若神明,曾经连续几个月在九墟神宫外,沐浴斋戒,请求你赐他以神启。国师对我忠诚,却没有考虑过如果我的侄儿登位,他对国师的礼敬只怕还胜过我么?”

“天地间只有一个神,神把启示给予他所钟爱的人。怎么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赐予的?神俯视着离国,这是离国即将强盛的时代,而神已经把启示给了国主,就不会再赐予其他人。所以墨离县侯要求,是求不到的,我是侍奉神的仆从,不敢为了俗世的礼敬而背弃他的意志。”雷碧城低声道。

嬴无翳沉默了一会儿,一挥手:“国师请起,国师对我国帮助极大,是我嬴无翳尊贵的朋友,在这个内乱外敌皆有的时候,国师如此忠诚果敢,显得更加难得。”

雷碧城摇了摇头:“恕我直言,我并非忠诚于国主,我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神。我是他的使者,是他要把胜利赐予离公,任谁都无法阻止。我们这些匍匐在神脚下的人,不过是惊恐不安地奉他的召唤,实现他的意志。”

“那么这一次国师又带来了神的旨意么?”

“不!是神的警告!”雷碧城神色肃然,“国主有一场危难就在眼前。”

“我有很多危难,每时每刻都在眼前。”嬴无翳不动声色。

“那么我想问国主,这一次即便国主可以从殇阳关脱出,是否也必须冒着巨大的损失?城外白毅七万联军,纵然国主麾下军士悍勇,也难保不被群狼所困。而北方柳相所带的赤旅军团防御华烨的风虎铁骑,到时候若不肯投降,也是注定要损失掉的。国主带了残余的兵马,还要沿着北邙山迂回,取道沧澜道回国,到时候也许墨离县侯已经以兵变拿下了九原城。国主到时城门不开,而白毅大可以领兵在后面追杀,离国其他城市还未来得及响应国主,国主已经被前后夹击。”雷碧城直视嬴无翳,“这些国主想过么?”

嬴无翳沉吟片刻,微微点头:“这个危险我离开天启之前就已经想到。”

“那么在国主的计划中,该当如何应对这种困境呢?”

“这是赌博。”嬴无翳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因为帝都对于我们,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进出的资货都被诸侯封锁,我们无法壮大自己,手中空持有皇帝,却无法用他来威胁敌人。必要时,这些诸侯大可放弃皇帝让我一剑杀了他,再杀进天启来勤王。而我如果失去赖以起家的南蛮诸部,就会被活活困死在天启,再无可以呼应的力量。所以这一次我本来准备急速行军,在诸侯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冲出殇阳关,最多是旷野相遇,即便是一战,还可以绕过敌阵的封锁回国,不至于损失巨大。却没有料到白毅的防御这么坚实,我没能及时冲出殇阳关,现在心里也后悔。”

“国主所想,是如果急行军回到九原,趁着墨离县侯还未来得及起事,便大军入城。那时候以国主的军威,动摇不定的臣子势必立刻归顺在国主的军旗下,墨离县侯的谋反自然而然烟消云散。这就是国主所谓的赌博吧?”

嬴无翳点头:“国师知我。”

“可是国主难道没有想到,墨离县侯的反叛,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引得国主离开天启。所以白毅早已在殇阳关前设下了重重大军,以国主‘岳峙雷行’的战术,却不能脱出殇阳关。而墨离县侯只是暗中蓄积兵力,并不急于和长公子在九原城下开战,这可能也是另有目的。”雷碧城缓缓说道。

嬴无翳恍然大悟:“这是引我回国的诱饵!我担心嬴真不能守国,就会急于破围,那样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不错,所以墨离县侯是在等待,国主不动,他也不动,而诸侯亦然。我来的路上已经听说白毅约了国主七日破城,这未必不是一个逼国主尽快突围的计策。”雷碧城一挥袖子拂过棋盘,“所以这一阵若是一盘棋,还有无数的后招没有显露出来。国主在边角地上所见的厮杀,只是敌人为了在中盘绞杀我们所放的烟幕!”

满盘棋子落在榻上,啪啪作响。

谢玄站在旁边,听到这里,微微心惊。这些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他也知道诸侯间素来不和谐,八鹿原一战,诸国联军如果不是各自为阵,本不会被离军冲得分崩离析。而如今若真的要实施这样庞大的计划,势必要有一个首脑在幕后运筹帷幄,以谢玄所知,东陆朝野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掌握绝大的权力却又深藏不露的人。即便白毅,想要协调诸军和墨离县侯配合他,也是有心无力,所以谢玄敢于劝嬴无翳冒险归国。而雷碧城带来的消息却令他推翻了原先的推测。恰恰在这个时候,墨离县侯引兵不发围困着九原城,使得这个局面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诱饵。而隐藏在幕后操纵的那人,谢玄心里觉得隐隐约约看见了影子,却摸不准那种感觉。

他不喜欢雷碧城,却被他的分析说服了。

嬴无翳也不说话,看着如今空荡荡的棋盘,沉思良久,微微地点头:“那么如今的选择,我们可以退回天启城固守。要么,就是率先引兵突围。如果我们行军足够快,我的侄儿未必敢于谋反,因为在他还未在九原城站稳脚跟,我们便已经兵临城下。而诸侯若是来不及追上我们,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前者是下策,后者是中策。”雷碧城断然道,“然而都不是帝王之策!”

嬴无翳猛一抬头,目光灼热:“什么是帝王之策?”

“帝王之策,是尽诛白毅的大军!”雷碧城低喝。

嬴无翳、谢玄和张博都是悚然一惊:“尽诛白毅的大军?”

他们面前是两倍于自己的大军,山阵、风虎、出云、紫荆,均是东陆顶尖的强兵。而领军之人无不是声威赫然的人物,当先的更是被雷碧城自己也推许为“军王”的白毅,即便以他们的傲气,也不敢抱战胜的想法,平安突围已经不是容易的事。

“国主曾经冒千古的奇险夺下帝都,成就功业,那么殇阳关为什么不可以成为第二个奇迹?”雷碧城几乎是在质问,“或者国主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勇气?”

嬴无翳眼睛忽然瞪大,直视雷碧城,目光中隐隐一股怒意。稍顷,他忽地鼓掌大笑:“很好!那么国师来这里,就是要教给我尽诛白毅的方法吧?”

“如果不是准备充分,我有什么面目在最危急的时候私自离开九原城来面见国主?”雷碧城反问。

“你有那么大的信心?”嬴无翳喝问。

“神所庇佑的人,他不可阻挡。神授予他武神般的力量,狮子般的雄心,火焰般的渴望,钢铁般的意志。一切的敌人都将在他的面前化为齑粉,仿佛遭到雷霆的惩罚!神的眼睛在天空里俯视他,奇迹跟随他而行。神曾为了拯救河洛一族而劈开大山,也会为了他所选中的人把殇阳关变成白毅的修罗地狱!即便是军王,也不足以抗衡神的意志!”雷碧城声音高亢,仿佛唱颂,“而国主,便是神选中的人!”

他猛地低头:“请国主屏退其他人,我将把神的旨意传授给国主!”

嬴无翳点头,扬手一挥。谢玄和张博半跪行礼,一齐退出军帐。

两人默默地站在夜空下,微风吹拂。方才浓重的雾气此时已经消散得一点不剩,嬴无翳的战马平静地站在远处打盹,似乎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过。四名魁梧如巨神的从者默默地站在帐外,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感觉不到他们在呼吸。沉重的铁甲笼罩了他们全身,没有半点皮肤暴露在外,其中一人的右臂没有了,袖子空荡荡地飘着。谢玄和张博一出帐,恰好站在这四个人之间,从者们却没有一个扭头去看他们。这些从者根本就像是铁铸的人偶,本应该立在坟墓前守护墓主的安宁。

张博瞥了他们一眼,扭头去看谢玄。谢玄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张博才压低了声音:“国师带来的方略……尽诛白毅的大军……可能么?”

“自从他来到离国,每一次他提出的方略都切实可行,这一次只怕也不会例外。”谢玄道,“我想公爷已经被他说服了,现在不必再多说什么。”

两人又走了一段,周围静静的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微微的风声。谢玄忽然站住了,张博愣了一下,也站住了,看着谢玄沉默地回头,去眺望远方的军帐。

“怎么?”张博问。

“不知道怎的,每次见到这个人,我都有种冲动,”谢玄压低了声音,“想要一剑杀了他。”

“我也一样!”沉默良久,张博道。他和谢玄对视,目光中不无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