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阳血

八月二十七,刚刚入夜。

当阳谷口,木屋中,华烨在袅袅的香烟中冥想。

敲门声传来,原鹤在门外低声道:“将军,黾阳城有客人来访。”

“黾阳?”华烨睁开了眼睛,沉默良久,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想见他,让他回去吧。”

原鹤领命离去了。

片刻,原鹤再次转回:“将军,那人跪在辕门外不肯离去。”

木屋中,华烨凝视着面前古朴的直刀:“告诉他,这是战场,不是修行的地方,如果他还不想被血涂污了心,就早早地离开吧。”

“将军,这些话,对那个人只怕是没有用的。”原鹤低声道。

他等候在门外,屋里却久久地没有传出声音。原鹤无奈,转身要离去,门却忽然打开了。一身铁甲的华烨手持一盏小油灯走了出来,那是屋里唯一的一盏灯,他走出来,屋里就漆黑一片了。

华烨端着油灯,缓步走向辕门口,精锐的风虎骑兵们在亲兵的示意下远远避开了,周围一片空荡荡的,暮色里一个人影跪在辕门之外,他的背后背着一人高的阔刃重刀,刀柄便有两尺之长,远远看去那柄刀极厚极重,古奥森严,简直不像是人所能挥动的,倒令人想起殇州土地上那些夸父巨人的武器。

原鹤也停下了脚步,只剩下华烨独自走向跪在辕门口的年轻人。年轻人抬起头,看着笼罩在铠甲里的将军,将军默默地把小灯放在他和年轻人之间,不避灰尘坐下了。

两人相对,久久地没有一人出声。而后忽然,华烨低低地笑了一声,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放在一边。他的脸终于暴露在灯光下,闻名于东陆的虎神却并没有刚毅勇猛的面相,相反,乍一看华烨的脸令人心里一紧一寒,皮下像是有蚂蚁爬过一般难受。那是一个很丑的人,原本不起眼的相貌,天生的巨大胎记几乎遍布了他半张面孔,把他的脸沿着鼻梁正中分为黑白分明的两半,又有一道刀疤横过他的脸,当初那一刀势必斩断了他的鼻梁,连带着脸上的肌肉翻卷起来,永远也恢复不得。

而年轻人却异常的俊美,他一身白色的麻衣,赤裸着一半胸膛,拴着巨刀的宽大皮带紧紧扣住他结实的胸肌。这是一个体形凶猛得像是豹子、面容却善良得如孩子的年轻人。

“这样就还是我们私下见面的模样了。”华烨低声说,“我带了灯来,这里周围也没有别人能够听见我们说话,便当作你我之间的传道吧……可是华茗,你原本不该来。”

华茗摇头:“父亲,我已经不是孩子。父亲走后我思考了很久,如果父亲能够在战场上领悟,为什么我只能在黾阳一个人无助地思考生存的意义呢?所以我带着我的刀,来这里和父亲并肩作战。”

“人生就是一道长门啊,它无处不在,无论是在战场上或者是在黾阳,都是一样的。”华烨道,“是否和我并肩作战并不重要,我们在不同的地方,但是都是穿越一道长长的门。能否越过它,是你能否抛下那些因为贪欲和迷惑而产生的蒙昧,而这一路上我的精神其实都是和你并肩而行的,无论我的身体在哪里。”

“如果父亲死了呢?而我还在遥远的黾阳,等待父亲回去和我一起修行参悟。”华茗问。

华烨愣了一下:“我死不死并不影响你的领悟,即便我的精神离开身体,我也不会放弃我们当初共有的目标。”

“而我还不知道,父亲的精神也许会回到黾阳来看我,而我就像一个傻子那样,每日地修行,等待父亲的归来。”华茗说话的时候声音平静,也没有丝毫表情,“我在屋里沉睡,父亲的精神在窗外经过,我还会梦见和父亲一起在雪地里跋涉修行,而第二天早晨传来的战报说父亲已经死在当阳谷口。”

华茗的脸上像是暴风雨前的密云那样急遽变化,悲伤和无助占据了一切,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他像一个孩子那样大哭:“父亲,这就是你留给我的解脱么?”

他趴伏下去号啕痛哭,魁梧精悍的身体却无法负荷预感到将要失去亲人的悲伤。

华烨默然不语,良久,他长长地叹息:“我错了啊,孩子。”

华茗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华烨。

“你对我的依赖和亲爱,本是错的。”华烨低声道,“在我困惑于杀戮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我觉得我看到了世上最清澈的眼睛,里面不藏半点的私心和杂念。于是我想如果我能够在黾阳城和这样一个心里完全不沾染尘埃的孩子一起生活,我的心将会平静,我嗜杀的灵魂会被拯救。而我也曾经下定决心要保护你,让你免于陷入乱世的纷争,不能让凡俗的东西困扰你的心。可最终困扰你的却是我这个父亲,这也是因为贪欲和迷惑产生的蒙昧啊,华茗,我们都不曾解脱。”

华茗呆呆地看着他。

“我的存在对你如此重要么?你的存在对我又如此重要么?其实我们只是这个世上偶然相遇的两个灵魂,想要一同穿越一扇长长的门。可是最后我们或将一起堕落,因为共同的修行在我们两人之间拴上了牵挂的绳子。”华烨摇头,“人心里最深的毒,是寂寞啊。”

他拍了拍衣甲上的灰尘起身:“那么就留下来吧,其实我何尝不想看见自己的儿子在身边呢?想到我若死了,我的魂魄或者在月下经行,你却还在黾阳等待我的归去,看着你大哭,真让人心里难过。”

“谢谢父亲!”华茗愣了一下,趴下去叩头,“我会跟在父亲的身边,为父亲磨亮战刀,就像以前在黾阳城,每天早晨第一件事便是磨亮父亲的刀。父亲传授我的磨刀技巧,父亲不在的时候,我也始终没有停止练习!”

“华茗,你理解错了啊,其实磨刀之术,只是一种譬喻,要你练习用心磨砺自己的精神,”华烨转身缓缓地离开,“我本没有希望你跟随我当一个磨刀人。”

华茗直起身子,看着义父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华烨忽地转身,对着华茗笑了笑:“其实我最初的期望,你应该是个厨子。可惜我自己不会做菜,一直没法子教你。”

华烨笑着,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他笑得苍凉而疲倦。他摇了摇头:“我的错误,在于我其实真的把你当作了我的亲生儿子,却没有把你看作同行的修士。你若堕落,是我的罪罚。”

同一时刻,殇阳关外的楚卫军中帐。

诸侯大军的统帅几乎全部在座,只是居中的位置是空的,白毅没有来。费安冷冷的目光透过门口帘子的缝隙看向外面,丝丝秋风透了进来。仅仅几天,殇阳关下便冷了起来,连续几日都下了白霜,有深秋的感觉。冈无畏和古月衣对视,各自摇头,程奎则瞪着息衍,息衍也是摇头微笑。

明日便是白毅约定破城的日子,可是白毅这些日子全无动静,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冈无畏于是传书请诸位将军一同来向白毅问询,不过只有白毅幕府中的谢子侯出来迎接,说白大将军午后便休息了,至今未醒。将军们议论良久,得不出什么结论,心里焦急,也不悦于白毅的傲气和冷淡,却碍于他的盛名不便发作。程奎咬牙拍着座椅的扶手,瞪圆了眼睛,已经是几次把到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

还是古月衣打破了沉默:“息将军,我们中只有您和白大将军是多年的朋友。白大将军连日不见客,刚才息将军也一言不发。明日真的能攻城么?我军全然没有准备,将士们心中不安。息将军可愿意为我们解疑?”

他神色谦恭,是敦请的样子。

息衍不便再沉默,却也只能苦笑:“古将军,我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没有讳莫如深的习惯。我们冒着危险同来这里对抗离公,便是生死相依的战友,作战的方略无不可说。可惜从我认识白大将军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明白过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要我解疑,我也是满腹的疑惑。”

“殇阳关地势高险,离军赤旅强于步战,守城是他们的强项。”冈无畏摇头,“如果不是预先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想要破城,谈何容易。”

“明日就要打一场十万人的破城之战,现在排兵布阵,也已经晚了。我们静等白大将军的奇迹好了。”费安冷冷地说道。

程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狠狠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座椅的扶手。

“没有提前的准备,贸然攻城是枉费人命。”古月衣想了想,也是摇头,“这样的事情,我想白大将军是不会做出来的。莫非所谓七日之约,只是疑兵之计,令嬴无翳惊恐不安?”

息衍摇头:“不,明日一定攻城。虽然我从不明白白大将军在想些什么,不过我认识他这么些年来,他言出必践,行而必果,即便对于敌人也从没有例外。所以他跟离公约了七日,在明日午夜之前,他一定会登上殇阳关的城头。除非……”

“除非什么?”古月衣追问。

“除非这是他第一次失手,破了先例。”息衍摊了摊手。

“任何人都会有第一次失手。”费安道。

息衍大笑:“费将军说得不错,如果不是两军阵前。我倒想设个局,大家下注,看看白毅这一次能不能保住他东陆第一名将的威名。”

费安眉峰一挑,瞥了息衍一眼。

古月衣愣了一下,也微笑起来:“我看息将军的意思,还是会下注在白大将军这边了?”

“看在我和他多年的交谊,这个庄我是一定要帮的。”息衍漫不经心地说。

帐帘掀起,一名白色衣甲的楚卫军士佝偻着背,捧着一只木托盘进来,托盘上覆着白色的麻布。

“参见诸位将军。”军士扫了一眼周围,行了礼就要退出去。

“你来找白大将军?”息衍喝住了他。他认出那名军士是一名军医统领,也兼仵作。

“什么味道?那么臭!”程奎皱眉,狠狠地在鼻子前扇了扇。

每个人都闻见了仵作身上传来的浓重臭味,臭得令人焦躁不安,粗鲁如程奎的人也觉得恶心得要吐出来。

“是前些天那些闯阵的怪人,留下来的那条断臂。我想着那些人行为怪异,受伤仿佛没有感觉,就捡回了这条断臂用石灰抹了,想带回去和同僚研讨。谁料到,”仵作面有难色,“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古月衣问。

“本来用石灰腌了,保存上几个月不是问题,不过今天再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所以想报白大将军知道。”仵作说。

“嗯?”古月衣强忍着恶臭上前,“给我看一眼。”

仵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揭开了托盘上的白麻布。剧烈的臭味一瞬间呛得人几乎要晕过去,稳重如冈无畏也不禁按着座椅的扶手,想要站起来避开。那只托盘上的断臂异常的粗大健硕,和普通人的手臂相比长了几乎一半,可是如今腐烂得见骨,骨骼和暗红色的肌肉分离,正湿漉漉地滴着臭水,看一眼也让人心惊胆战。

“怎么会这样?”古月衣惊疑不安,他知道石灰腌过的尸骨都会脱水,还在这样渐渐冷起来的天气下,断然没有腐烂得这么快的。他想起那天夜里的黑色从者,虽然其后诸军将领都觉得丢了面子,被区区五个人踏阵而去,却都说不出所以。离国军中暗藏有秘道士的传闻早已有之,八鹿原的大战,离军就使用了秘道的风障和炎火,诸侯联军没有准备,吃了大亏。

“一块烂肉,端进来是让我们吃不好晚饭么?”息衍的声音忽地传来。他已经站在了古月衣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挥挥手令仵作退出去。

“真是诡异。”古月衣低声道。

“这种想不通的事情,其实也犯不着多想。”息衍淡然道。

谢子侯掀开帘子,走进了帐篷。

他摘下斗篷的风帽,微微打了个哆嗦。帐外疾风横扫,有如鬼啸,地面已经被冻得铁硬,丝绒的夹衣都挡不住寒冷。帐里却点着炭盆,火生得很大,令人觉得燥热。白毅未穿铠甲坐在桌前,认真地摆弄着一只填满泥土的陶盆。

“大将军。”谢子侯凑近,打量着那只陶盆。

他知道白毅在模型上也有造诣,经常自制地形沙盘和攻城器具的模型,于是想这又是一件新的玩具,不过在白毅的手里摆弄来,却未必不是攻城掠地的利器。不过那只陶盆却毫不起眼,就像市面上几个铜锱一只的烧土花盆。谢子侯在白毅幕府中任首座已近五年,自以为对军械有独到的见解,却怎么也想不出看不出这只陶盆的用处。

“子侯,诸位将军还没有走么?”白毅聚精会神,微微点头致意,并不看谢子侯。

“还没有,都在大帐中说话,大概见不到将军,不甘心离去。”

“那也任由他们。”白毅随口说道。

白毅手中丝毫不停。谢子侯屏住呼吸,看着他先是将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后浇上清水,再把一包东西洒进去,再敷上一层泥土。十指上满是泥污,他也并不介意。

“大将军,这是?”谢子侯终于忍不住好奇。

白毅微微一愣:“是息衍捎来的秋玫瑰花籽,我已经种了两盆,剩下的种子都在这里,希望天气真的冷下来之前,可以看见它开花。”

看着谢子侯茫然不解的样子,白毅从炭火下拾起另外两个陶盆放在他面前:“这是前几日种下的,想不到这么快就发芽了。下唐的秋玫瑰,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品种。”

谢子侯这才相信白毅真的是在摆弄花草,苦笑几声,长拜下去:“大将军,您在此种草莳花,却苦了我们这些挡驾的人。”

“见不到我,诸位将军很不满意吧?”

谢子侯摇头苦笑:“费尽唇舌,好言好语,诸位将军也不信您午睡一直不醒。淳国程将军脾气暴躁,说我军畏战,大将军胆怯。几乎把我们说成是包庇逆贼的同党。”

“程奎是个直性子的人,他怎么骂,都不要紧,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我担心的是费安和冈无畏,费安性格阴狠,对我军始终是观望,冈无畏将军却是数十年名将,真的令他觉得我们失礼,怕是不好收场。”白毅淡淡地说道。

“将军素来不会刻意对人傲慢,既然也担心费安和冈无畏的不满,为什么却避而不见呢?”

白毅沉默片刻:“我要示以威仪,令他们心中有所不安,不能感觉太过熟络了。”

“怎么说?”谢子侯长拜,这是请教的意思。

“攻破殇阳关指日可待,那时候诸侯大军必然希望能够推进天启觐见皇帝。一则在帝都建立自己的势力,二则在皇室面前表功。不过我们这些骑马带刀的人想进入帝都,想必皇室不会乐于看见。诸国之中,我国兵力最强,也和皇室最为亲密,皇室势必会倚仗我军安抚诸侯,保护天启城的安宁。那时候我们和诸军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微妙。”白毅低声说,“所以与其亲若兄弟,不如跟诸军保持一段距离,站好我们的立场。令其心中对我军有所戒备,便会加倍小心,不至于轻举妄动。”

“皇室如果直接降旨,令勤王诸军退却,将军以为诸军不会答应?”

“绝对不会,我大胤朝有史以来,嬴无翳是第一个在帝都建立势力的诸侯,而他仅仅是一个人。我们如今驱走了嬴无翳,可是却有六个诸侯要进入帝都。这就像走了一头狮子,进了六条恶狼。”白毅道,“对于皇室中的明眼人来说,是一头狮子好,还是六条恶狼好,这还难说得很。如果我是皇室中出面安抚的人,势必会在诸侯之间周旋,最好的策略便是联合我国,威慑其余诸侯。”

谢子侯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将军的思谋,果然深远。只不过明日就是约期,对于破城……”

他迟疑不语,以他的经验而言,强攻殇阳关无疑需要事先演练配合。以殇阳关城墙高险,登城几乎不可能,水火也都不能奏效,那便只有用犀角冲一类的攻城器械强行撞击城门。那样军士必然暴露在箭雨滚石下,调度调配便是减少死伤的关键。而现在即便立刻排兵布阵,也已经来不及了。

白毅摆了摆满是泥污的手:“坐。欲速则不达,阵前静不下来是领兵的大忌,我的筹划稍有错误,便要在阵前死十个百个人。你可知道下唐的十里霜红?”

谢子侯坐在他对面,摇了摇头。

白毅端详着种上花籽的陶盆,带着一缕微微的笑:“世上的玫瑰花,都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开放。只有下唐地方,产一种秋季开花的秋玫瑰。不过秋玫瑰其实是菊花一属,只是花形和玫瑰类似,又是难得的深红色。南淮城有一条紫梁大街,临着河岸一侧都是种的这种花,一到下霜的日子,霜红十里,乘船顺流而下,一眼望去,有如冰火交融,是南淮的盛景之一,不过在我们楚卫,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栽活过这种秋玫瑰。”

“想不到大将军对于种花也有心得。”

白毅沉默片刻,笑笑:“子侯,我是不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你跟随我五年,我总是如同箭在弦上,紧绷得很。不喜欢什么,也不讨厌什么,偶尔吹吹箫管,也是心事沉重的样子。”

谢子侯略略迟疑,躬身道:“是。”

“其实我当初并非这样的,”白毅低声道,“二十年前,我和息衍还是朋友,都籍籍无名,曾想过在帝都的街头开店卖花,赚一点钱花销。那时候息衍还说开店便要有绝活,别人没有的,才能红火起来,于是他研究了一个夏天,种出一色蓝边的玫瑰,称为海姬蓝。”

白毅静了下来,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出神。

“那时候我和息衍都不曾想到会成为名将,也不曾想到,会有针锋相对的一天。乱世的时局,也逼人太甚了……不得已。”白毅低声叹息,“如今我是一个连盟友都要算计、事事走先一步的人,便只能如此的无趣干瘪。”

“大将军对于国事的操劳,实在太费精神了。”谢子侯感慨,“但是我想名臣名将,都胜在用人得当,指挥调度。恕我直言,将军这样只是自己辛苦,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

白毅笑笑,略有一丝疲惫:“子侯,你不懂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不相信别人,而是很难找到和我相同的人了。我出仕楚卫国,是立志要保住大胤的河山。”

谢子侯愣了一下:“大将军忠心爱国,是仁义之军啊,诸侯国中无不敬仰的。”

“子侯,你终究不明白人心啊,也还不真的理解这天下。”白毅摇头,“如今还真的有什么人忠于皇室么?所有人都借着忠君之名,意图谋得自己在乱世河山的地位,就像现在大帐中的那些人!”

谢子侯点头:“诸侯的虎狼之心,我也有听闻。嬴无翳若是狮子,以恶狼比喻他们,确实也不为过。”

“他们做的是对的。”白毅低低地长叹了一声,“子侯,我请你为我幕府的首座,与其说是看重你的谋略,不如说是看重你的真纯。这个时代,旧的皇帝已经不该再存在了。”

谢子侯大惊失色,这样的话,他断然没有料到会从白毅的嘴里说出来。

“觉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该由我来说?”白毅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陶盆。

谢子侯呆坐着看白毅,不知道如何说起。

白毅神色淡然,轻声慢语,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改朝换代,是自然而然的事。要始终把持着整个帝国的权力,成为诸侯的共主,那么必须有强的领导者。可惜我们白氏家族即便再庞大,却依旧是一个家族而已,要从一个家族的人丁中选出能够震慑东陆的主宰,谈何容易?而且我这样的分家子弟慢慢地从主家中远离,最后主家中剩下的,无不是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孙。他们没有握过剑,没有杀过人,甚至不明白天下的平衡和权力的绞杀。他们依靠着祖先的威风坐在太清宫的宝座上维持他们的统治,可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当祖先的威风不能再延续,这个帝朝就会被摧枯拉朽地毁掉。养在锦绣中的人,是永远不能战胜嬴无翳那样生在山野中的雄狮的!”

白毅长吸一口气:“这就是帝朝的命数了,蔷薇皇帝的威武延续到风炎皇帝,已经是最后的光辉。那光辉灭了,再也无以为继。绵羊统治的国家和狮子统治的国家,哪一个的人民会幸福?”

谢子侯茫然失语。

“是狮子统治的那个才会幸福。”白毅代他回答了,“虽然狮子会吃掉它的子民,但是它也会守护它的子民,这些是它的粮食。天下是个偌大的羊群,牧羊的,决不能是羊。”

谢子侯觉得巨大的压力压得他的胸口疼痛,他几乎不能呼吸。这么多年来,白毅不曾跟他说过自己的心思,谢子侯也只知道自己效命于最忠于帝朝的天下名将。可是谜底在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忽然揭开,白毅的心里,并非只有“忠诚”两个字。

“那大将军守护皇室那么多年……是为了……”谢子侯勉强说到这里,忽地起身下拜,“若是大将军别有鸿图,子侯是将军从乡野中提拔的人,也只能誓死和大将军一同,但请大将军直言相告,令子侯心安,纵死不悔。”

白毅一笑,轻轻拖了拖他的胳膊令他起身:“子侯,你误会我了。我今天忽然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不知道今夜过去我的死活。决战就要开始了。”

谢子侯脸色大变:“就在今夜?”

“就在今夜。”白毅点头,“当年我和息衍第一次在秋叶山城见到嬴无翳,他还是一个效忠皇室的年轻诸侯,我们则是少年。可是我和息衍都坚信有朝一日,这个人的红旗烈马必将如大潮般洗过东陆。锁河山八鹿原一战,我迫于国内的压力不能亲自出兵勤王,决战嬴无翳,其实也是我不想在那时正对他的锋芒。那时候诸侯联军兵势连云,不过却是一盘散沙,我确实也没有信心去和嬴无翳一战。但是我知道我和此人的决战终不可避开,我筹划那么多年,等着这一战已经很久了。”

他仰望叹息:“男儿生于天下,英雄相见,迟也是恨,早也是恨!这一战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最后可能两败俱伤,我有事请托你。”

“子侯惶恐!大将军吩咐,子侯无不听命!纵然死无葬身之地,也图一分心安。”

白毅微微点头:“如果我战死,势必引起国内局面变动。现在我楚卫国中,群臣专权,国主无力统帅。譬如……路仲凯,他是我的政敌,而我在挡他的路,他已经压抑了很久了。”

谢子侯昂然应诺:“子侯看得出来,路相的野心昭然若揭,只靠着大将军的威严弹压。这一战,大将军若死,子侯拼却一命,势必卫护国主,斩杀逆臣!”

“不,路仲凯不是一个普通的角色,他背后的势力枝蔓纵横,以你现在的能力,无法挫败他。”白毅摆摆手,凝视着烛火,“不过我也有我的准备。你返国之后去我的书房,在书架板壁的夹缝中有一封我留给你的书信,其中有我对于此事的布置。你或许不能理解其中的一些事,不过你必须一步一步地履行,节奏半点不能出错。这整套谋划环环相扣,你将有一个绝大的机会横空出世,继承我的权力,卫护国主。”

白毅转过头,盯着谢子侯的眼睛:“记住!丝毫都不能出错!你只有唯一的一个机会。”

谢子侯感觉有冰从背脊上滑过似的,浑身一震,单膝跪地行礼:“子侯明白!”

“很好。”白毅像是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仰望帐顶,低声道,“决战就要开始了,我已经听见声音了。”

“什么时候?什么声音?”谢子侯抬起头来四顾,他没有听见任何异样的声音。

“听,风声,”白毅低声道,“风起了!”

帐篷帘子忽地掀起,一阵冷风呼啦拉直灌进来。白毅起身,披上那件朴实无华的白色大氅,整理领口,大步走到帘子旁:“亲兵营!预备传令!”

“是!”帘子外有人齐声喝道。

风再次掀起帘子来,一队黑衣的挎刀军校早已经悄无声息地半跪在帐外。白毅微微点头,军校们立刻四散离开。

谢子侯追着白毅出帐,随白毅一起站在呼啸的寒风中,风更猛烈了,风向也有了变化,黄昏以来偏西的风转为了北向,吹在身上锐利得有如冷刀割着。白毅看着军帐上的旗帜在风中呼啦啦地招展,似乎随时会被撕裂,微微点头。谢子侯这才明白那时候白毅让他听,真的是有特别的声音,那面旗帜卷动的声音,忽然间就变了。

白毅转头,踏着大步就要离去,却停步拍了拍谢子侯的肩膀:“刚才有句话没说完,旧的皇帝固然不该存在了,改朝换代也是天下大势。可是每一次的动荡,就要死伤整整一代的人。每一次的权力交割均是血洗而成。我不想看到。所以即便守护皇室是逆势而动,我也决心就这么走下去。”

“有些事,我就是看不开的那种人,息衍曾经说我关键处最蠢,也许是说对了。”白毅竟然笑了笑,“子侯,你留在营中镇守。如果我回不来,还请你将那三盆花带回楚卫。看看秋玫瑰能不能在楚卫开花,还从未听说有人在楚卫种活了秋玫瑰。”

“大将军……”谢子侯想要请求随同。

白毅已经打断了他:“记得板壁里的信,不必为我担心。能杀我的人,东陆只怕还不多,即便是离国的狮子!”

他转身离去,笑容退却,剩下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双瞳中骤然暴出了一种岁月洗练过的、名刀般的冷厉。

楚卫军中帐里,息衍背手立在军营空地中央,望着辕门处飘扬的战旗,忽然运动起来的整个楚卫兵营在他的身边流动,被惊动而出来观望的诸位将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忽如其来的变化。

息衍笑了笑:“开始了啊,白毅,风终究是没有辜负你!”

同时,殇阳关内离国的大帐中。

“说来明天就是约定之期了吧?”嬴无翳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是。不过连续六日城上的斥候都回报说六国联军安若大山,只是白毅不再来吹箫了。若说明日攻城,实在也难以想象。”谢玄跟了一子。

“你说白毅真的会来?”

“真的会来。”谢玄头也不抬地应着,“东陆第一不是随便叫的,他领兵以来,不曾有一次不兑现诺言,这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所以他军威之隆,大概也只有王爷可以相比。”

嬴无翳愣了一下,大笑,有力地落子:“来!既然是等东陆第一名将攻城,就不能摆出熊包的样子来。讲讲蔷薇皇帝故事,也振奋一下。”

他对于典籍的理解不差,却不喜欢捧着书读,历史典故便总要谢玄讲给他听。

“那我说说蔷薇皇帝的军旗、王爷的军旗,和白毅的军旗,如何?”谢玄笑,“我听说这三面旗都是所到之处,麾下将士无不为之冒死冲锋的,但是王爷以为,自己的雷烈之花旗和先帝的火焰蔷薇旗、白毅的箭碎蔷薇旗可有区别?”

嬴无翳想了想:“我们三人治军,风格各不相同,但是你要我说,我却未必能说得精准。”

谢玄点头:“王爷虽然没有说出所以然,不过这句话却是不错,这三面旗,区别在于治军的方略。蔷薇皇帝是个人主,他的属下加入他的军队是为了这个人,在那个纷乱之世,他们见到白胤,便如终日生活在浓云下的人看见了天空。即便让他们为白胤战死,他们也心甘情愿。而王爷是霸主,王爷的属下追随王爷,多半也是为了王爷的壮志和勇气。不过,我军中颇多将士来自南蛮诸部,杀戮和尚武的旧习也是王爷能够指挥他们冲锋陷阵的原因之一。所以,这一点上王爷和白胤相比,失之于暴戾。”

嬴无翳点了点头:“那么白毅呢?”

“白毅则完全不同。白毅领军,将士们无不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是因为这个人的筹划谋算实在不是常人可以达到的。他每做一件事,必先提前计算无误,待到他出动,胜败已经不再是悬念。他一生数次大战,每一战都是这样,从没有一次例外。他对于将士而言,是一个神话,还没有人能击破他的神话。所以他说什么,将士们便做什么,即便叫这些人身陷死地,因为他们相信,白毅叫他们去的地方,可以死中求活!”谢玄断然道。

“真是劲敌!”嬴无翳沉思着感慨。

“但这也是他最大的弱点!”谢玄忽然道。

“哦?”嬴无翳抬起头来。

“白毅的神话,无人可以理解,他的属下只是奉从。白毅是个孤胆的将军,逆天而行的英雄,他的军队全部仰他一人的力量而活。但是白毅始终是个活人,一个人,就不可能不犯错误。白毅的神话,最终将压死他自己。”谢玄断言,“他若死,是死于孤独!”

“孤独?”嬴无翳皱眉惊诧。

良久,他的眉宇舒展,微微点头:“在那个人的箫里,我听到了……”

一身赤色皮甲的赤旅百夫长直冲入帐,他已经等不及通报:“王爷!将军!出事了!”

“什么?”谢玄猛地起身。

百夫长满脸是汗,嘶哑地大喊:“出事了!赤旅一旅、二旅、三旅都有人中毒,中毒的人面色赤紫全身痉挛,医官解不开毒性,说是真的发作起来,有暴厥的可能!医官在外面等着。”

谢玄惊得退了一步,猛地打了个寒噤。他并非没有预料到下毒的可能,但是赤旅三旅都有人中毒,乃是说所有三个万人队都被下毒,再多的细作也不可能毒倒三万大军。

“不要慌,”嬴无翳神色不动,“传医官!”

一身白棉铠的医官疾步进帐,他手中托着瓷盘,里面有三根银色的长针和一碗清水。

“有结果了么?怎么说?”嬴无翳低头看着棋盘。

医官捧上瓷盘:“怕是乌头、狼毒一类的东西,针刺喉间,有淡紫的颜色,印堂发青而脸色赤红,中毒的人抽搐,燥热,呼吸不畅,正是这类东西服用后的症状。”

“这不是可以入药的东西么?”

“是可以入药,但是用多了,立即变成毒药。”

“哪里来的毒?”

“水里。属下已经查验了城中的几口井,井水中都有一股药味,乍闻起来像是井水中水藻太多的味道,所以军士没有提防。中毒的军士都是今天夜里喝水多的人,受伤的军士因为需要补水,所以喝水尤其的多,现在已经死了二十多人。”

“共有多少人中毒?”

“大约三千,身体不适的不下两万人。”

“好白毅,果然是军旅中的神话,计算得真是准确。只怕更多的东西,也就要来了吧?”嬴无翳赞叹着,目光森冷。

谢玄脸色苍白,静静站在那里。片刻,他长叹一声:“我明白了,白毅果然有过于我的地方!”

“王爷,我立刻去营中看一趟!”他一提佩剑,大步出帐,他的亲兵急忙捧着铠甲追了出去。他一步踏出,周围灯火通明。此时,整个离军的大营都已经骚动起来。

“王爷,王爷!”张博赤着上身,双手提刀冲入了嬴无翳的大帐。

两名雷胆正为嬴无翳披甲。他神情镇定,猛一挥手止住了张博的叫喊。而玉公主也已经扎束整齐,披着一件雷胆营的黑铠,漆黑的长发编成辫子束在头顶,露出玉一般细致白净的脖颈,像是一个俏丽的贵族少年。她神情镇定,就像她的父亲,手里翻来覆去玩弄着一枚白玉环。

“你有什么消息?”嬴无翳沉声道。

张博擦了擦脸上的汗:“城外的大军忽然都动起来了。今天黄昏时候还没有动静,我们派出城外的斥候送回信鸽说他们还是照常烧火做饭,但是夜里忽然有人传令,现在六国军队全部出动,不下七万人,全部聚集在城外正在列阵。带着石炮和升云梯,只怕还有龙牙锤和犀角冲,这次是真的要攻城了!王爷,我们该如何应对?”

“攻城?”嬴无翳理了理淡褐色的虬须,“关键是如何攻城。”

“王爷,”谢玄疾步进帐,“已经查明了。”

“中毒的原因查明了?好,说来听听。”嬴无翳不动声色。

“中毒?”张博猛地瞪大眼睛,他夜里被军校惊醒,刚从城上观望回来,还不知道中毒的事情,只觉得营中骚动异常。

“是,我已经查验过,是井水中的毒。现在三千人已经无法战斗,剩下的人中,还有一万多中毒稍浅,医官已经开始配药,不过敌军下的毒是乌头狼毒之类,急切间,我军根本没有那么多药材。”

“是细作下毒?”嬴无翳问。

“不,毒下在水源中!”谢玄道。

“水源?”嬴无翳目光生寒,“你不是也曾说殇阳关的泉脉是两山泉水,深埋在地下,白毅若是想探明泉脉,至少也要勘探一年的么?”

“也许白毅真的勘探了一年,”谢玄回道,“不过只怕他早已经探明过了。”

“你是说?”

“我也曾说过,白毅是那种每一战必然运筹帷幄,计算无误才出动的人。这一次也不例外。据说他府中卷宗近十万,全是诸侯军队和九州地理的资料,以他的审慎,既然有过七百年前血战阳关的惨事,他预先探好泉脉,也并非不可能,只怕他准备和我们在此一战,已经很久了。”谢玄长叹,“是我过于自负了。”

嬴无翳微微合上眼睛,沉思片刻,长叹一声:“并非你过于自负,是你真的不如白毅。”

谢玄不再言语,低头候在一边。

两名雷胆用赤色的丝绳套在嬴无翳火铜铠的环扣上拉紧,嬴无翳转过身去示意雷胆在背后打上结子:“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足够守城么?”

“足以守城。以殇阳关的险峻,即使我军中毒,白毅趁机强攻也绝没有胜算。以白毅的智慧,绝不会算不清楚。”谢玄道,“所以他调动大军,做出攻城的姿态,但是这未必是他致命的一着。”

“我也想不明白。”嬴无翳点头,“不过既然他是白毅,那么他一旦攻城,就一定有常理之外的计谋。”

“管他什么计谋,他敢调兵上来,就全部让他横尸在城下,”张博一直插不上嘴,这时候抢着大声道,“这一战要打得诸侯断子绝孙!”

“我们在白毅身上吃的亏,已经不小了,”嬴无翳一振铠甲,“张博,传令雷骑全军喂马!”

“喂马?”张博吃了一惊。大兵压境,嬴无翳不传令步兵守城,却命令骑兵喂马。

嬴无翳冷笑:“白毅已经抢得先手,不过这盘棋,谁赢在最后还是未知之数,喂好了马,有你冲锋杀敌的机会。”

“王爷,那个楚卫国的公主……”谢玄在一旁提醒。

“这几天差点都忘记这个小人质了,”嬴无翳笑了笑,“不必管了。”

“据说小舟公主是楚卫国国主最心爱的女儿,身价可谓倾国倾城。如果用以威胁,白毅也不能没有顾忌。”

“笑话!”张博喝道,“就是不用人质威胁,天下什么军马是我雷骑军的对手?”

嬴无翳摆手止住两人的争论。

身后的雷胆为他披上火红的披风。嬴无翳神情淡漠:“男儿的血战,和女人无关。如果能忍受这般龌龊的手段,那么也不必奢谈什么纵横天下,何况她还只是个孩子。我带她在营中作为人质,想起来真有点小人之心。”

“是不是,阿玉儿?”嬴无翳微笑着挽起女儿的手,手指轻轻刮过女儿娇嫩的脸蛋,而后大踏步地出帐而去。

强劲的风从南面的原野上汹涌而来,锐利得如同刀锋。

殇阳关的城头上点燃数千堆篝火,熊熊火焰逆风拖曳数尺,将整个城头染成火红色。赤旅步卒们虚引着长弓靠在垛堞边,一层叠着一层布满丈余宽的城头,石炮和床弩已经就位。嬴无翳在雷胆营的卫护下登上城头,训练有素的赤旅战士并未出声,而是悄无声息地让出道路,让嬴无翳登上城墙的最高处。

从高处望出去,殇阳关下十里方圆,草原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随着这些蚂蚁的爬动,整个地面在蠕动起伏。无数火光闪动,远处高达六七丈的巨型攻城器械被牛拉拽着缓缓推进。

“这么大的石炮!”张博低低地惊叹了一声。

寻常的石炮高不过两三丈,投出的石块能够射出四五百步,而诸侯大军阵后缓缓推进的石炮足高六七丈,几乎要和殇阳关高大的城墙比肩。

“陈国的炬石车,”谢玄道,“能射上千斤的石料。”

“白毅要以这炬石车轰破城墙?”嬴无翳问道。

“轰破城墙不难,只怕白毅攻不进来。”

“怎么说?”

“我国赤旅,堪称东陆步卒第一。联军中淳国风虎、楚卫枪兵、休国强射,都算是实力超群的强兵,但是近战夺城的战力,白毅手下可以说一无所有。”

“那得看看白毅的手段。”嬴无翳摇头。

炬石车停在七八百步外。一连串的火堆在炬石车前燃起,隐约可以看见陈国器械营的军士们赤裸上身将大罐的菜油牛油浇在火堆上,烈火冲天而起,生生逼退了秋夜的寒气,照得草原一片通明。四头公牛一组,缓缓地拉下炬石车的长臂,长臂另一侧的配重是不下千斤的生铁。而后器械营的军士手持火铲,将一个巨大的火团铲起,放在炬石车的投臂上。

阵前一名副将挥舞红旗,猛地砸向地面。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数十架炬石车一齐发动。只是一瞬间,火光破空而至,数十个火团划破漆黑的夜色,落向殇阳关的城头。

“王爷!”谢玄喝道。

其中一个火团竟然正对着嬴无翳和公主。那团烈火有如一颗巨大的火流星从天而降,几乎能将嬴无翳和公主的身影都罩在其中,灼灼热浪似乎扑面而来。

张博抢过身边一名步兵的重盾冲了上去。他只冲出一步,盾牌就被人劈手夺去。灼热的烈风拉开了火色大氅,嬴无翳挥舞重达三十斤的铁盾,有如一尊巨神般大喝着踏上一步。盾牌侧面和火团冲击,一团烈火在盾牌上崩溃,燃烧的散片带着巨大的余劲散落向城中,仿佛是下过一阵火雨。

嬴无翳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震退一步。

“是烟涛之术!”谢玄道。

嬴无翳抛下盾牌,掸了掸身上的灰烬:“我已经料到,白毅借了风势。所谓的七日之约,他是在等风!这么大的风势,真是难得!”

如果那团火焰是被烧红的石头,即使以嬴无翳的力量,也不过被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此时周围的人都已经看清,那些燃烧的碎片只是木柴,散发出滚滚的黑烟,烟里带有催人流泪的硫黄气味。数百斤的一团木柴炸开,浓烟顿时遮蔽了方圆几丈的空间,而且还在不断地蔓延。

“这样下去射手无法瞄准。”谢玄摇头。

“不必瞄准,让他们放箭就是了!”嬴无翳喝道,“把所有的箭都放出去!”

炬石车不断地发射,数十万斤木柴堆积在城墙周围燃烧。浓烈的黑烟腾空而起,仿佛一道黑幕把白石砌成的大城彻底遮住,射手不但看不清外面,而且还要忍受浓烟中刺激的气味,烟熏得他们双眼红肿流泪,只能盲目地发射。

漫天火团中还夹着漆黑的球形包裹,都瞄准了殇阳关的城门。那些包裹在城门外的千斤闸上纷纷破裂,其中所含的黄油却从城门的缝隙中透了进去。带队支撑城门的百夫长在那些黄油上摸了一把,满手的滑腻,他在鼻端一闻:“是牛油!”

十数支火箭一齐钉在了城门上,烈火大作,立刻包围了整个城门,从上下的空隙一直烧了进去,几个贴近城门的战士不小心沾上牛油,衣甲顿时燃烧起来。军士刚要取水,却发现已经迟了,滚滚热浪袭来,没人可以靠近城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门在烈火中扭曲变形。

“王爷,火势太大,还是避一下为好。”谢玄提醒道。

嬴无翳摇了摇头:“不用避了。射手无法瞄准,城门坚守不住,白毅下一步就要步兵攻城,除非我亲自出城去见他。”

“王爷准备正面对决?”谢玄问。

“对于你们这些谋臣,当你们旗鼓相当计策用尽的时候,最终依然只有武士般的对决可以结束一切。”嬴无翳以手指弹动那柄苍青色的“绝云”,刀声铿然。

他提刀而立,呼吸着混着浓烟的呼啸的风:“这是武士的方式!虽然看起来蠢了些,不过也算酣畅淋漓!”

浓烟吸入喉管,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退了几步,擦了擦被呛出来的泪水。

“王爷!”张博大惊,他还很少看见这个铁人般的主上咳得直不起身。

“他妈的!”嬴无翳直起身,狠狠地骂了一句,“放出这么大的烟来,难道是个烧锅的出身?”

张博和谢玄一愣,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嬴无翳擦了擦眼角,也跟着他们笑。周围的军士看着三位领军之人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忽地笑声大作,不禁呆住了。

“王爷还是王爷!”谢玄拱手。

“生死不过弹指间的事,又有什么可惧怕?要说死,我们三个身经百战,早该死了。我们在九原当乡下诸侯的时候,生死面前,不是也可以这么大笑而行么?”嬴无翳理了理短髯,忽地大喝,“张博!你的马喂好没有?”

“喂好了!”张博高声回应。

“那就叫他们列队!”

张博转身,疾步下城。

嬴无翳透过浓烟,眺望着远处的联军大阵,紧紧挽着女儿的手:“阿玉儿,我带你来这里,能够看到这样一场大战,很是欣慰。虽则阵上刀枪无眼,你或者都不能生返离国,不过我要给你看看,这就是你父亲纵横的地方!你看这大阵,便是六国的联军,是我们离国的敌人,父亲现在要以一支军队独战群雄。你怕不怕?”

阿玉儿摇头,一张晶莹如玉的脸蛋上尽是坚毅:“女儿不怕!”

“声音很好,够洪亮!”嬴无翳点头,“可是你为什么不怕?”

阿玉儿手指着城墙背后乌压压仿佛堆积起来的赤旅步卒,又指着站在一旁按剑的谢玄:“因为谢将军张将军,还有父亲的属下都会跟着父亲奋战。所以我也不怕!”

“答得更好!”嬴无翳微微地笑了,捏捏她的脸蛋,而后叹息,“可惜你为什么不是男儿?”

他移步准备下城,谢玄却忽然踏前一步拦住了他:“国师曾说有计谋可以全歼白毅的大军,此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属下冒死请问,国师献给王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计?”

嬴无翳淡淡一笑:“我的刀已经在叫了,现在是决战之前,还管那些人做什么?”

谢玄讶然:“王爷和国师彻夜长谈,难道并无结果?”

“计谋是有的,我也应允他去实施,安排了人手去配合他的行动。不过,你相信国师么?”嬴无翳斜眼看着谢玄。

谢玄沉默了一会儿:“属下对于国师的来历和所图,深表怀疑。”

“那你又何苦问我?”

“王爷也对国师有所怀疑?”谢玄吃了一惊。

“谁会相信那些不知道其来历、也不知道其目的、身怀你不能理解的秘术、把你看不到也摸不着的神明当作天地间最神圣的主宰来向你传道的人?”嬴无翳冷哼着笑了笑,“雷碧城只是我棋盘外的一颗棋子,有他没有他,雷骑军依然是雷骑军,嬴无翳依然是嬴无翳!武士的一生,只相信自己掌中可以握住的东西!”

嬴无翳举起右手,猛地一振。绝云长刀横在他的身前,映着烈火,划出一道明丽的光弧。

他转身下城,那里他的坐骑已经备好,一身赤红的炭火马不安地嘶鸣着,两名养马的军士都拉不住。嬴无翳上去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你莫非怕么?”

炭火马依然警觉地竖着两耳,却明显安静下来。嬴无翳翻身上马,提起了沉重的斩马刀,刀刃为周围的火色映红,他凭空挥刀,带起沉重的风声。谢玄率领雷胆营,护着公主在他身后列队,越来越多的雷骑在张博的指挥下披甲上马,扎束整齐地列队在雷胆营之后。烈火照在雷骑兵赤红色的皮铠上,越发红得如血。整个城墙已经陷入了火海,白毅硬是将数十万斤木柴抛进殇阳关中,点燃了这座不用木材修建的城池。

“白毅,真是我的敌人。”嬴无翳低声说。

他缓缓举起了斩马刀。枪骑兵们以矛柄敲击地面,刀骑武士和骑射手们以武器敲击马鞍,数千雷骑齐声低吼:“喝!喝!喝!喝!”

连身为都统的谢玄和张博也不例外。

渐渐地,吼声汇成了一片低沉可怖的声浪,地面也因为枪骑兵的敲击而缓缓震动。此时陈国的炬石车已经改为发射炬石,沉重的石料烧红之后被抛进城中,落地砸得粉碎,不但落地处的士兵无从幸免,周围一圈的士兵也为碎石烫伤砸伤。但是雷骑们的低吼却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响亮。

等到这片吼声完全控制了周围的节奏,一名军士高举起大旗一振,雷烈之花凌空招展。

城外的原野上,炬石车暂时停止了投射,殇阳关上密集投放的箭雨也忽然终止。

距离城墙五百步结阵防御的步卒谨慎地回撤,休国名震东陆的长弓射手“紫荆长射”此时已经列队在最前方,他们身前竖起防御的木栅栏。射手们虚引着长弓,将全部利箭插在身旁的泥土里,以便随时取用。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从军的第一天领到一张精致的长弓,除非意外损坏,这张紫荆木制的长弓将跟随他们直到退役或者战死。他们精心调制和保养自己的弓,给弓弦上油,每日要练习发射一百支以上的箭,以确保能够熟悉自己的弓,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紫荆木弓的射程可以达到令人惊叹的三百余步,力量仍然足以贯穿铁甲。这些骄傲的射手沉默地等待着,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燃烧的城门。

射手们以眼角的余光对视,周围静得如死,仿佛能听见同袍剧烈的心跳声。

下唐军的战士们高举起手掌厚、一人高的锻铁巨盾,遮挡在头顶,一个方阵缓缓地向着殇阳关下推进。方阵中是被一百二十人推动的攻城器械犀角冲,这件以整根巨木制成击槌的巨大武器在行进中发出轮轴滚动的隆隆声,击槌上镶嵌了生铁铸造的巨大槌头,尖锐如同犀牛的巨角。

任何城门都会在这件改良的巨型武器前崩溃为碎片,即便是用生铁铸成的天启城门。而巨盾组成一张龟壳般的防御,羽箭无法伤害盾下推动犀角冲的战士们,唯一的威胁是城上砸下数百斤的巨石或者檑木。可怕的重量可以把盾牌下的人压成肉泥。

紫荆长射仰天半引长弓,准备对着一切威胁犀角冲的敌人放箭,下唐军的战士们则混杂在紫荆长射最前锋的队伍里,用带着木柄的铁钩扯动床弩的钢弦,在张开的巨弩上安置并排的铁首大箭,每一支均有一人的长度,所有的大箭呼啸着离弦的时候,短时间内任何一段城墙的上方将无人敢于露头。

犀角冲缓慢地接近,它锐利的长角会突破殇阳关已经脆薄如纸的防御,剩下的将只有短兵相接,近身搏杀。

而离军没有动静,不见箭雨投射,更没有令人担心的檑木和巨石投掷下来,被烈火煅烧着的城头上似乎已经空无一人,雷烈之花的大旗早已降了下去。犀角冲到达了城门下,战士们用数十根长绳拉动被铁链吊着的巨槌,而后一齐放松,数千斤的巨槌轰击在城门上,城门发出一声就要迸裂般的巨响,艰难地挺住了。战士们没有放弃,再次拉动长绳,而后又一次放松巨槌。这一次的轰击取得了效果,锋锐的犀角刺入裹了熟铁的巨门,整个城门震动着,城墙上也落下簌簌的石灰。

犀角冲一再地发动轰击,它的周围是二百五十名高举巨盾的战士保卫着它,城门的崩坏只是时间问题。

息辕凑近叔叔身边:“再有几击,城门势必倒塌,离公大概没有想到我们会把这种沉重的东西带到殇阳关下来吧?”

息衍抽着烟,摇摇头:“军械是小道,战争是用人来打的。”

仿佛应他的话,殇阳关中的平静忽然破裂了,一阵阵低沉的吼声传了出来,有如一只远古的巨兽在黑暗中咆哮。操纵犀角冲的战士们愣了一瞬,每个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生起一种恐惧,仿佛那只巨兽正在挣脱钢铁的枷锁,它已经按捺不住血管里流淌的凶性,随时都会冲出来撕咬。吼声一阵强过一阵,几欲摧破城墙!

联军诸位将领立马在一处,六面战旗汇聚,将军们沉默地彼此对看。

“离军是要出城决战。”古月衣低声赞叹,“白大将军谋略过人,在这样强风的天气下,数十万斤木柴被抛进殇阳关里,他们果然不能忍受浓烟。”

“出城?”息辕脸色变了变,“那我们应当立刻撤回犀角冲!离军出城,我们区区一个方阵立刻就被吞掉了!”

息衍按了按侄儿的肩膀:“来不及了,那个方阵本就是派出去试探的,战场上这样的一队人,生存的机会原本不大。就让他们砸开殇阳关的城门,完成任务吧。”

白毅默然,手持一根竹箫,应和着殇阳关里传来的吼声,一下下敲打着马鞍。

“以赤旅的悍勇,出城决战我们未必有必胜的机会。我们逼出了野兽,可是野兽也凶性大发,白大将军不怕我们双方两败俱伤?”费安冷冷道。

“费将军还是对我事先没有告知攻城的时间却忽然发动而不悦吧?”白毅于马鞍上欠身,淡淡道,“不过这个驱赶野兽出洞的办法委实太容易防御,他们如果在城里准备了足够的水,火很快就可以被浇灭,所以兵家计谋,重在出人意料,请费将军见谅。深夜还要劳动诸位将军助我攻城,白毅在这里谢罪。”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吧?”冈无畏面无表情,“我在八鹿原上曾经看见赤旅冲锋,我们的射手远远不足,他们必然以步卒冲在前方,步卒可以持盾,目标又小,不如骑兵容易杀伤。白大将军想必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白毅微微点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还准备了一桌筵席,诸位将军,我们不如登高观战。诸位将军都是东陆的名将,没有必要在这里舍身冲杀。”

程奎狠狠地皱了皱眉,他血战成名,素来领兵在前,也以为领军之人若要服众,必须冲锋在前,可是也不便和白毅辩驳。

“请!”白毅比了一个手势,掉转马头离去。他所去的地方,十万联军巨大的中阵处,已经竖立了一座高耸的木塔楼。

诸位将军看着他的背影,彼此间对看了一眼,纷纷拍马跟在白毅背后。没有人喜欢此刻白毅的冷傲,可是东陆第一名将的威严和联军主帅的身份,都让他们难以抗拒白毅的邀请。这也是他们来到这里的那么多日子里,第一次感觉到白毅的锋芒,他还是那样静静的不怎么说话,但是平静中蕴含着一股咄咄逼人。

息衍却还立马在墨旗下,缓缓地抽着烟,眯起眼睛去眺望。息辕带马接近叔叔的身边。

“叔叔,还有什么要吩咐?”息辕低声道。

“不要正面抗拒赤旅雷骑,只需要立起木城楼防御,你手下是疲弱之兵,不堪与狮虎为敌。”息衍也不看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来,“和离公那次遭遇你是被迫掌令,这一次却真的要你指挥大军对战,做得漂亮些。”

“是!”

“但是注意离军突围的小队,如果在其中找到小公主的踪迹,那么拼死也要拦下那支队伍!”

“是!”

“若不能救下她,便不要管她,但是不能让离军带着她离开这里!”息衍扭头看着侄儿。

息辕打了一个寒噤:“叔叔是说?”

“真是个傻小子,我说得很明白了,你却没有领悟。”息衍拍了拍侄儿的头盔,声音低沉,“那个小公主可能是帝女,我们来这里,一半是为了她。让她落在离军的手里,有无穷无尽的隐患,帝都对她那么感兴趣,未必不是想看见一个有喜皇帝血脉的女皇帝。宁愿让她死了,也不能落在离国手中。”

息辕看着叔叔,呆呆的不知怎么回答。

“兵法,是诡道,政局更是如此,”息衍掉转马头离去,“战场之外,多少阴谋,都是不可以告人的。”

犀角冲又开始了轰击。

殇阳关高大的城门在熊熊烈火和大力轰击下早已扭曲变形,红热的铁条和燃烧的木屑纷纷落了下来,城外成千上万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座城门上。

轰然一声,犀角冲荡进了城门里,沉重的大门带着烈火分崩离析,燃烧的巨木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的火星,有如地狱之门洞开。联军战士们刚刚要叫好,却听见了熊熊火焰中一声雄浑的马嘶,一匹骏马的黑色剪影高跳起来,就像是火中生出的怪兽。

它落在那张龟壳一样的防御上,四蹄带着上千斤的力量。高举着盾牌的战士们无法负荷这样的重压,立刻倒下,被自己的盾牌压断了骨骼。可是骏马却不停息,它踏着那层不断崩溃的盾牌防御高速地前行,所踏之处一片哀号。马背上的武士挥舞九尺长的巨刀在马侧横扫,他仅仅用了一刀,切断了吊起巨槌的四根粗大铁链。数千斤的巨木大槌砸在方阵正中央,数十人瞬时身亡,整个方阵分崩离析。

跟随在马后出城的赤旅战士们呼吼着,用战刀在惊恐的下唐战士们身上砍杀。这些训练有素的杀人者完全不是下唐的士兵所能抵挡的,每次都只是过面一刀,下唐战士也挥刀,但是慢了一步,对方的蛮刀已经切开了他们的喉咙,或者他们举起盾牌,盾牌便被蛮刀沉重的力量砸偏,再一刀依旧是斩断了喉咙。远处观望的联军战士已经不能做任何事,他们甚至忘记了发射箭雨和床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支血色衣甲的军队推进,像是越州南部森林里火红色的巨蚁群,它们所到的地方,瞬间就被死亡的红色覆盖。

仅仅是转眼的工夫,数百名黑衣下唐战士便消失在了红色里,赤旅战士们踩着他们的尸体,潮水般缓缓出城。

当先的赤红色烈马低声嘶吼着站在最前方,夹杂在赤旅中,成千上万的雷骑跟在赤色烈马后排队,千万人一齐以兵器敲击马鞍,低声呼喝。此时面向南方的其余五个城门也同时敞开,无数赤红色的身影大踏步地拥出了殇阳关。

此时的殇阳关就像是一座水闸,拉开来,放出的是赤红色的潮水。无人敢中途截击这股赤潮,联军一侧静得令人心悸。所有人紧握兵器,眼睁睁地看着这支赤红色的军队在城墙外有条不紊地列队排阵,打起一面又一面的赤旗。

终于所有的离军战士都出城了,赤旗飞扬,火光吞吐,双方的阵营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全体列阵对抗。没有人敢于轻动,也没有人再能回退。

紫荆长射的弓箭手们挽着强弓,臂力已衰。但是副将的令旗久久没有挥下,离军那股冰冷的气焰仿佛一堵巨墙横在面前,箭在弦上始终没有发出。

绝对的寂静中,可以听见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手心的汗水沿着长弓缓缓滴落,啪地打在脚面上。

有人打了个哆嗦。

一支羽箭脱离了弓箭手的控制,直射对面离国的赤色大阵!

殇阳关中,老人立马在高处,站在重重火焰中。火光照在他的黑袍上,一层红光如水波一样流动,黑衣从者们跟在他的身后。

浓重的黑烟腾空而起,老人的长袍逆风飞扬,扫过火焰,却不燃烧。火焰仿佛畏惧他,黑袍扫过的地方,火焰便低迷下去。那匹被蒙着眼睛的黑马也不畏惧火光,它沉默地站着,像是黑曜石的雕塑似的。千万人的咆哮忽然爆开,从远处如潮水般扑来。老人缓缓地张开双臂,像是要去拥抱无限广阔的天空。

“开始了!这乱世的火,烧得真是绚丽。”他用低沉的声音唱颂着说。

他回头看向四名从者中的一人,那名从者缓步出列,来到老人的马前跪下。老人以手按在他的头顶:“我的孩子,神的威光与你同在,你的魂将不朽,永远行走在天空中,与星辰同命。”

从者拜倒下去亲吻老人黑袍下踩着马镫的鞋子。

随即他抽出自己腰畔的短佩刀,从小臂上方扎入,贯穿了整个小臂。血从刀锋流了下来,他手中早已握着一只白色的瓷瓶,他以瓷瓶盛了自己的鲜血,恭恭敬敬地捧上去,放在了老人的脚下。

“去吧,”老人低声道,“极大的功勋在等待着你。”

从者转头穿过火焰,大步离去。老人在黑马脖子上拍了一掌,带着剩下的三名从者离去。和离军出城的方向相反,他们去向北方,帝都天启城所在的地方。

赤红色的大潮浩浩荡荡,冲向了联军的阵线,紫荆长射的羽箭也在同一刻离弦。赤旅步卒高举着盾牌在头顶遮挡,另一手持着蛮刀大步向前,第一排的人立刻倒下了,随后的人跃过他们的尸体,依旧向前。目睹离军以血肉之躯迎着密集的箭雨推进,即使是阵后待发的骑兵们也悚然动容。喊杀声湮没了一切,瞬间将殇阳关下变成了咆哮地狱。

塔楼上,诸军统帅遥望战场,神色各异。

“不愧是赤旅,”息衍慨叹,“想是些完全不知道死亡为何物的人。”

“和雷骑相比,赤旅才是嬴无翳立身的根本,”白毅沉声道,“即使水源中被下了毒,赤旅依旧足以和我军一战。离军赤旅,天下第一的步军,野战要封住它,并不容易。”

“依你看,双方胜负各占几成?”

“我不知道,我们也只能等着结果,”白毅比了一个手势,“这里没有火炉,诸位将军请落座饮酒,驱一驱寒气。”

塔楼中央果然放了一张桌子,上面的菜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将军们各自落座,就有军士上来斟满了飘香的淡酒。

“戎马之中,因陋就简,诸位将军请用。”白毅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军们举杯饮酒,看着桌面上的菜色,都没有说话。菜式确实简单,酒味入口也淡薄得很,这顿寒酸的筵席令人摸不清楚白毅的用意。

还是程奎按捺不住,将酒盏重重地拍在桌上:“白大将军,我们是带兵的人,士兵们正在卖命冲杀,我们却在这里喝酒。白大将军的智谋,我程奎这样的粗人不懂,但是白大将军要说什么,请现在就说。若是没有,程奎便不想再待下去了!”

“程将军快人快语,”白毅慢慢放下酒杯,“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白大将军请问!”

“淳国此次出兵,都是风虎铁骑的精锐,却为了勤王而和赤旅对战,若是风虎铁骑全军覆没在这里,而程将军得以斩杀嬴无翳于当场,回国之后,是被褒奖,还是被惩罚?”

程奎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程将军,你会被惩罚。”白毅也并不等待他回答,“这次六国合战,围困的是逆贼嬴无翳。不过话可以说得明白,如今的东陆,没有皇室并非什么大事。诸侯中不想称雄的,我想没有几个人,所以数百年来,我朝诸侯的战争,几乎从未停止。今天,之所以诸位受命领兵勤王,是因为出了一个嬴无翳。嬴无翳是绝世的霸主,所有诸侯都不是他的对手,包括我楚卫国。所以诸位才会和我一样站在这里,举着勤王的大旗,要联手起来,把诸侯中最强的一人除去。因为如果他再壮大,总有一日将各国诸侯分开击破,那时候嬴无翳将是东陆真正的主人。但是我想诸位却不希望在这片战场上损失本国积蓄数十年上百年的精锐,如果程将军杀了嬴无翳,是为了诸侯而杀,可是程将军损失了大队的风虎,却是淳国的损失。所以,程将军,你恐怕不会被褒奖。”

一片沉默,将军们一个个面冷如霜,直身而坐,均不回应。

息衍苦笑:“白大将军也是快人快语,但是揭开了我们这些勤王之军有藏私的意图,白大将军到底想要我们怎么做呢?”

“八鹿原一战,诸侯的失败,与其说是败在离国的强兵之下,不如说是败在诸侯的私心下。”白毅环顾四周,“我相信诸位出兵之前都想到过,如果东陆没有了嬴无翳,你我之间不会是盟友,可能是仇敌。那么杀了嬴无翳的那个瞬间,你我是否已经立刻变作了仇敌?那时候,若是手中没有握着强兵,难保会输在下一次的诸侯大战里。”

息衍还是苦笑:“白大将军是要说,我们只是山里的盗贼,不过是因为山里出了一头狮子,不得不一起来猎狮。而猎完了狮子,我们还免不得为了争一块地盘再次拔刀相向?”

“不是么?”白毅直视息衍。

“大概不便否认。”息衍一边苦笑,一边摇头。

“诸位将军出仕于不同的国家,理应为了本国的利益而战,不过,我们眼前的狮子还没有死。他的爪牙依旧锋利,如果我们中一人藏私,那么我们所有人都葬身在这里,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白毅一字一顿,“所以我想请大家都在这里发令,没有一条命令该是撤退,只有坚守,和冲锋!”

将军们都沉默着。费安一扬眉,眉间有怒色,可是目光和白毅相碰,却感受到对方眼睛里一种威仪如大山压下,费安咬牙抗拒了一阵,终于摇摇头,挪开了视线。

许久,息衍长叹一声,打破了僵局:“白大将军,你我是旧识,我却不知道你何时能学会留人一分颜面。不过你说的也不错,那么既然大家还在一条船上,下唐的一切军马,将任由白大将军差遣。”

他将怀中金符、铁印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推到白毅面前。下唐国调兵,最高的印信是铁马印,而后是金色菊花符令,交出这两样,等于将大权尽数交给了白毅。片刻之后,古月衣自箭壶中取出一枚金色的箭,恭恭敬敬放在桌上,那是出云骑射的令箭。息衍和古月衣相对而笑,笑容里都有苦意。冈无畏长叹一声,将随身的一个朱漆匣子取出。直到程奎摘下腰间一枚兽钮铜印抛了过去,费安也将腰间的佩刀和印信摆上了桌面。

“好,这样便没有藏私的余地了。”白毅也把自己面前的檀木匣子推了出去。打开匣盖,其中是一枚天蓝冻石印和一枚紫绶龙首玉印,玉光内蕴。

“这是白毅蒙皇帝所赐的御殿月将军印和舞阳侯印,这两枚印,足以调动我楚卫所有十万兵马,我放在此处,和诸位一起打这场胜仗,取嬴无翳的人头。”白毅的目光扫过诸将,“若是任何一方在此战中损失惨重,白毅将竭尽全力,请皇室和诸侯筹集资金,助其恢复国力。只是不知道各位将军是否相信白毅的许诺。”

古月衣在桌上拍了一掌:“好!我晋北国信任白大将军的许诺!”

诸将也都微微点头。

息衍微笑:“这样如果杀了嬴无翳,来日你我再战,也算有一些公平。”

“将来或许是敌人,但现在依旧是盟友。”白毅道。

“依旧是盟友……好!诸位并称名将,可惜出仕不同的国家,身在海北天南,一生之中,未必还有机会能并肩一战,”息衍举盏,“在我们还是盟友的时候,请尽此一杯!”

六人举起酒盏,各自饮干。

“大将军!”亲兵疾步登上塔楼,屈膝半跪,“离军已经突破休国射手大阵,正与风虎骑军厮杀。”

冈无畏不语,白毅默默地向程奎举杯,自己一饮而尽。

“传我令!”程奎重重地拍击桌面,“骑兵分为两翼,劫杀离军两侧,不惜代价,先要割开敌军先锋!”

“是!”候命的淳国军校领命离去。

“息将军,那么下唐的木城楼能否再推进一百步,以阻拦赤旅大队?”白毅斟满了酒,向着息衍举杯。

息衍笑笑:“知道你也不会放过我,可惜了木城楼,操演了六年才有了这样的一点成就,即便能阻拦一时,大概也不免在赤旅面前化作飞灰吧?”

他抓起桌上的铁马印,头也不回地掷下塔楼,放声大喝:“传令息辕,前令收回!木城楼推进一百步,不惜一切代价阻拦赤旅汇兵合流!”

“难得你有这样高声说话的时候。”白毅饮干了盏中的酒。

此时,殇阳关前的战场上。

“王爷!带雷骑先撤吧,”张博带马回驰到本阵下,浑身是血,放声大喊,“淳国骑兵就要突进本阵,我们被切开了!”

下唐的木城楼大车也推了上来,封住了战场正面,阻挡了雷骑的冲锋,分散开的赤旅被箭雨压制,无法汇流。双方十万大军几乎都混在了一起,张博已经看不清有多少股不同旗号的军队在其中穿插,离军几股赤潮的阵形正在一一溃散。素以铁甲和长枪著称的风虎骑军不顾一切地直插阵心,势不可挡,方才踏着尸体冲破休国紫荆长射的赤旅前部已经深入敌阵,转眼间被强行切断。

“没到时候,”嬴无翳手提长刀,还未亲自出马,“传令雷骑,把冲进来的风虎斩断!”

“是!”张博用力挥手,荡去刀上尚未凝固的鲜血。

正疯狂突进的淳国风虎们只顾着纵马践踏,却没有看见始终停留在阵后的一支雷骑两翼微微突起,直指他们过长的战线。

“风虎骑军被雷骑切断,战死一千二百人,损伤不下两千!”

“山阵枪甲一旅被冲破阵形,二旅三旅还在坚守!”

“大约一千赤旅已经拆毁了西侧的木城楼,被下唐军歼灭,木城楼阵形破裂。”

“后撤的炬石车营被离军全数歼灭,炬石车尽毁!”

军报不断地送上塔楼,联军统帅们的脸色越来越阴郁。半夜鏖战,除了楚卫国引以为骄傲的山阵枪甲还有两旅能够坚守,其余阵线已经完全崩溃,连退后的炬石车营也被尽歼。整个战场完全陷入混战的局面,双方对拼的是人命而已。而离军赤旅雷骑,依然斗志不减。

“山阵二旅三旅推进!”白毅不动声色地下令,“一直推进!覆盖战场!”

张博把刀上穿着的一名陈国步卒一脚踢了出去,抬头忽然看见楚卫大阵中凭空高起了一尺!

那是楚卫国的重甲枪士们终于站了起来。起初这些铁甲枪士都是半跪在地上的,以枪柄长达两丈的巨型长枪结成密密麻麻的枪阵。此时他们将重达十七斤的长枪努力举起,长枪沉沉地落下,每一支都压在前面枪士的肩膀上,密集的枪阵就这样形成。层层叠叠的枪锋构造了一片钢铁荆棘。

东陆重装步卒中传名为最强的楚卫山阵枪甲开始了行动,缓缓地推进。

“是楚卫国的山阵,”离军本阵中,谢玄道,“白毅最后的本钱都押上了。”

嬴无翳眯起眼睛,注视着缓缓迫近,有如巨石一般稳健的山阵:“我们剩下的兵力,还能挡住他们么?”

“山阵的背后和两翼是有弱点,但是我们剩下的兵力要是对上他们,还嫌不够,”谢玄摇头,“突破山阵第一旅,我们损失不下五千人……”

“好,那就全军散开!不和他们正面缠斗,”嬴无翳握紧手中的长刀,“雷胆营和剩余的雷骑,都跟着我!”

“王爷要出马么?”谢玄跟在嬴无翳背后,拔了自己并没什么用处的薄剑。

“期待已久!”嬴无翳放声道。

“离军阵形完全散开,避开了山阵,我军东侧快要挡不住了!”军报再次送上塔楼。

“哪里还有可调动的步卒?”白毅猛地起身,损失再大也不足畏惧,可是东侧的战线完全崩溃,就会给离军以脱逃的机会。

“一支雷骑在全力打通东侧的缺口,对方来势太快,我军没有骑兵可以阻挡!”

白毅俯瞰战场,果然是一道赤色的骑兵,正如离弦之箭,高速撕开东侧已经薄弱到不堪一击的防线。对方来势之快仿佛风雷乍动,纵然拉长的阵线中有无数的漏洞可以打击和切断,可是东侧的防线完全被它不顾一切的突进所震撼,根本无力组织起有效的反攻。惊恐不安的战士们像是被利刃劈开的海潮一样分散开去。

“蒙白大将军教诲,事到如今,既然是国家之难,总要有人迎头而上,”古月衣起身,饮干了杯中的酒,“诸军都已经蒙受损失,出云骑军不能全力血战,是我们晋北的耻辱。古月衣愿领五千出云骑军,出战东侧。”

“出云骑军骑射见长,封堵离军,古将军有把握么?”冈无畏质疑。

出云骑军是一支轻骑,却并不像离军雷骑和淳国风虎是以强劲的冲锋著称。出云骑兵以骑射之术闻名天下,出战时候总是在两翼骚扰杀伤敌人,最后汇合步兵巩固阵地。为了便于发箭,有时甚至连腰刀都不用,这支骑军能否挡住雷骑的冲锋,确实是个疑问。

“试一试吧。”古月衣一笑,起身就要下去。

他在梯子前微微一顿,转身向着白毅长拜:“白大将军英雄之器,古月衣敬佩您的坦率。不过我离开晋北国的时候,主上并不曾说要保存实力。主上曾经叮嘱我说,嬴无翳对于任何一个诸侯都是可敬可怖的敌人,所以若是能够杀了嬴无翳,我国愿意拼尽国力。他还说当日在秋叶山城见到大将军的时候,就期待有一日和大将军并肩而战。所以白大将军,也并非每一国都没有您那样的英雄之气。”

古月衣疾步下楼,白毅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自问:“晋侯爵,雷千叶么?”

诸国将军从塔楼上眺望出去,看着古月衣白甲紫袍的背影在夜色中急奔,出云骑军的下属已经牵上了他的白马。他翻身上马,对空射出一支火箭,随即放马驰向东侧的战线,整个战场上的出云骑兵都随着他向东侧靠近,辎重营的大车也载着成捆的箭支向着东侧移动。

尽是白衣白铠的一支白色骑军在东侧步兵的阵线后急速地调整队形,副将在阵前摇着淡青色雪菊花的大旗。骑兵们麻利地将辎重营运上的箭支插入箭囊,对方那支赤红色的骑兵转瞬间就撕破了原先的步兵防线,冲出烟尘,来得极快。

“准备!”古月衣抽出弓箭。

一字排开的出云骑射手动作整齐地抽出了弯弓。

“玄颐。”

骑射手纷纷搭箭,举起复合弓。弓只是半开,扣箭的右手贴近了面颊。

“盈月。”

骑射手以左手推弓,一次把弓推满。东陆射手中,这种特殊的推弓法只有出云骑兵的骑射手和陈国的射手“紫荆长射”采用,因为这两支射手队所用的弓都相当之硬,右手引弦很难张开硬弓。

只剩下一个命令了,出云骑射手的全身都绷到了极点。古月衣也亲自开弓,平素的微笑荡然无存,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烟尘中逼近的骑兵。对方呼啸而来,他们的战马在厮杀中已经跑出了血性,热血沸腾下的马群仿佛噬人的野兽,并排仿佛高速推进的墙壁。那些马刀上无不血迹斑驳,交叠如钢铁的荆棘。

“破虏!”

古月衣暴喝,此时只剩下两百尺的距离。两千五百张弯弓齐振,同样数量的羽箭带起尖啸。短短的片刻后,另外两千五百枚羽箭被仰天射出,一场毫不停息的箭雨落下,把雷骑军彻底覆盖了。

出云骑军的“箭岚”。

冲在最前的上百雷骑栽落战马,人马身上都插满了羽箭。尸体自然而然地组成一道障碍。随后的雷骑兵却丝毫没有被障碍困扰,他们看都不看死去的同伴,一起纵马腾空而起,越过了障碍,冲锋的势头丝毫没有衰减。

“玄!”

“盈!”

“破!”

古月衣不断地下令,箭岚一阵一阵地投射出去,更多的敌人栽下战马,可是这支雷骑的主力却展现着可怕的斗志,他们无一人后退。三次齐射之后,雷骑已经逼近到只剩三十步。

那面雷烈之花的大旗就在古月衣前方,古月衣大喝:“乱阵!”

整齐有序的出云骑军大队完全散开,分为左右两支围绕着雷骑侧突出去,箭雨从两侧继续杀伤雷骑。而古月衣自己则带领麾下一队精英,正面直冲。远在钟鼓楼上的诸国大将看见他一骑白马直突入对方的阵形,左右各挎一只箭囊,在战马狂奔中连续开弓左右驰射。有如全然不必瞄准,靠近他的雷骑纷纷落马,雷骑前锋的势头竟然被他所带的一小队骑兵强行截断。

“天生古月衣!”白毅赞叹。

转眼间古月衣箭囊已空,他略停下战马,从马鞍的插袋中再取一束羽箭,麻利地插进箭囊,转身就要继续冲杀。此时,他忽然感觉到背后一匹战马压迫着寒风高速地逼近!

他想也不想,转身一箭射出。对方的武士纵刀一斩,羽箭破为两半。

“何人?”古月衣暴喝。

没有回答,唯有马蹄声烈。

只是瞬息间,那匹火色的战马已经逼到古月衣面前。古月衣全身战栗,却已来不及回撤,只能看着一道刀光裂空而来,激起的气流似乎已经割到了他的面颊。

这是对方的第二刀,大惊中的古月衣挥舞手中角弓去格挡。

刀光毫不留情地切断了弓。那一刀蕴涵的劲道竟然可以在切断弓身以后继续切断松弛的弓弦,古月衣面如死灰。两人擦肩而过,对方闪电般兜转了战马,再次一刀劈下。

对方使出了第三刀。每一刀看似都毫无区别,只是简单的纵劈,只是一刀比一刀更快,更凌厉!连闪避也已经没有空隙,古月衣在绝望中腰刀出鞘,两刀凌空相切,脆薄的腰刀在对方的刀劲下崩成了碎片。

第四刀紧随而来,被腰刀微微弹开的斩马刀只是凌空一震,而后再次劈落!

古月衣在千钧一发中滚身下马。刀落下,他那匹白马哀号一声趴在地上,鲜血从马鞍中间喷涌出来,马鞍断作两截,白马背上一道血痕。那一刀切断马鞍之后,更劈入白马的身体一尺!

一骑黑马驰到古月衣的身边,马上的武士挥舞长戟硬生生格下离国武士的长刀。此时映着火光,古月衣终于看清了火氅赤铠的离公嬴无翳和黑甲黑袍的息衍,两人全力压下兵刃。一声巨震,仿佛两柄武器都要断裂一样。两人带马贴身擦过。

嬴无翳兜转战马看着对手,息衍却猛地俯身拎起古月衣的腰带,头也不回地退却。

“对一个几乎空手的人,我居然用了四刀,还没有杀死他。”嬴无翳对紧跟而来的谢玄低声道。

他望着隐没在远方的黑马,摇了摇头。

息衍和古月衣回到塔楼之上,远处的雷烈之花大旗已经脱出重围,失去古月衣的出云骑兵们也无法再有有效的阻拦。雷骑们在三里之外驻马,并未立刻退走。古月衣解下肩甲,才发现肩上的皮肤已经裂开,鲜血横流。将军们围上来看了,都是面色铁青,冲锋陷阵的人罕有不以自己掌中武器自豪的,不过目睹嬴无翳重刀之威,他们却都没有挑战这个人的冲动。

“嬴无翳的霸刀,真有雷霆开山的力量,”息衍低声道,“古将军虽勇,不是对手。”

白毅已经没有现成的兵力可以调动,他面色绷紧,却也只能负手遥望嬴无翳本阵的所在。

此时的中央战场里,赤旅依旧和联军步兵苦战。而已经突围的嬴无翳缓缓举起了斩马刀。斩马刀映着火光,一片灿烂。雷骑中有人全力吹起了号角,呜呜的号声在众人耳边回荡,三短一长。

随着嬴无翳举刀,号角声响起,战场上的局势忽然大变。苦斗中的离军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所有敌人,汇集在一处,向东侧的空隙冲杀过去。不管联军在背后如何掩杀,离军再不回头。

赤潮再次卷起,离军急速地汇合,越过那个缺口。楚卫国的山阵努力偏向东侧去弥补缺口,和他们擦过的离军损失惨重,战马长嘶着倒地,战士们的尸骨挂在了枪尖上。可是离军依然毫不介意损失,强行避开敌人要和嬴无翳的本队汇合。而后突围的队伍稍做整顿,分散撤向东南方向。

嬴无翳的刀举起时,就像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召唤他忠心耿耿的武士们。此时他是这里唯一的巨人,他的威严覆盖整个原野!

“他是不计死伤,要强行突围!”古月衣忍着疼痛,低声赞叹道。

“我们来不及阻挡,已经是败了。”冈无畏长叹。

息衍没有说话,他看着那面云卷般的赤旗,旗下长刀指天。他微微打了一个哆嗦,发现自己手心里尽是冷汗。

兰亭驿,下唐军辎重营。

“看了离公才觉得自己始终还是小孩,我这样子的人,也不过是在北陆当一个牧羊人的材料,”吕归尘坐在姬野的床边,有些呆呆地看着蜡烛的火光,“可是没办法,哥哥们还是觉得我也是个威胁吧,因为我是阿爸的孩子。我有时候就想,人生下来,路不是自己选的。我们再努力,也不过是一个人,可是其他人,很多的人,他们都推着你去那条你不想走的路上。就算想逃,也是没有用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去想这些。我就知道我不要这样默默无闻,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管他多少人要推我挤我,我不想走的路,我绝不会走!将军说我会摘下嬴无翳那种乱世霸主的人头,阿苏勒,我相信的。我比雷云正柯、比方起召彭连云、比昌夜……我比他们所有人都强,为什么最后赢的人不该是我?”姬野平躺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军帐的顶篷。

“其实我也想啊,以前特别想和阿爸那样,变成个人人都敬畏的男子汉。可是,上了战场,看到那些死人,心里忽然就很难过。”吕归尘摇头,“将军也说过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也许你哪天变得很强,打败了无数的敌人,连离公也被你一枪杀了,和将军那样传名千里。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看着将军,觉得将军也是一个很孤单的人啊。”

姬野默默地看着他的朋友,隔了很久,他低声问:“阿苏勒,你觉得什么是敌人?”

吕归尘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又有谁跟谁是真正的敌人呢?”

“方起召、彭连云他们算不算?”

吕归尘又是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方起召、彭连云、雷云正柯,还有那个永远被作为秘密埋在了地宫中的幽隐,此时像几个幽灵般在他心头浮动,但是吕归尘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他的敌人,虽然这些人在南淮城里就像他们命里的冤家一样,任何一刻都可能跳出来面目狰狞地找他们的麻烦,可是吕归尘还是不觉得他们是那种你死我活的敌人,如果过马一刀让他杀了他最讨厌的方起召,他可能还是下不去手。可如果这些不是他们的敌人,那么战场上那些被姬野杀死的人更不是敌人,他们甚至只是见了第一面,仅仅因为是在战场上相遇,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姬野拉动嘴角笑了笑,笑得骄傲又冷酷。他用尽力气扭过头去看他的朋友,抬起那条未断的右手指着自己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分外清晰:“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敌人,因为我不对付他们,他们就会踩我的脸。”

面对那双黑得生寒的眼睛,吕归尘一怔。他记得自己和姬野的第二次相遇,那是在东宫里无人知晓的巷子里,月色昏晦,咆哮声被压在喉咙里,孩子们扑杀对手像是野兽一样。那些人抬起脚对着姬野的脸狠狠踩下去,一脚接着一脚。可是黑眼睛的孩子却不求饶,他始终瞪大眼睛,目光从人群中透出来,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火,烧得吕归尘心中一片彻寒。

“我不想管那么多,”姬野低声说,“他们该死不该死,跟我无关,我不想让人踩在我的脸上,所以他们就是我的敌人。上了战场,也就是这样,不管我们面对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不忍心,他们就冲上来杀了你。”

吕归尘低着头,他的心里纠结着难过。他能够体会到自己朋友心里的愤怒和孤独,像是一头年幼的狼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独自舔着溃烂的伤口,狼毛四奓起来,它在发誓再也不要受这样的屈辱和伤痛。这种深藏的愤怒让吕归尘觉得不安,可是他却不能承认姬野说的都没错。如果那个夜里东宫的搏杀不是以姬野的胜出为结束,幽隐和他的兄弟们会不会打断姬野的肋骨、砸碎他的膝盖骨,甚至捣烂他的眼睛?吕归尘能够体会到方起召他们对于姬野的凶恶,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方起召他们未必做不出来。他们既然可以猥亵地要求带羽然走,那么废掉他们最讨厌的姬野,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吕归尘想到这里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他忽然觉得坐立不安,他无法忍受他最好的朋友被人打断肋骨砸碎膝盖和捣烂眼睛,他可以想到如果看见这样的姬野躺在他面前,他也会愤怒地冲出去,急欲报复。只是一瞬间,他心里的不安消失,一股坚决压过了一切。

“我不想死人的,”吕归尘缓缓地说,“不过我们是好朋友,只要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

看着吕归尘认真的样子,姬野呆了一下,忽然有点想笑。这个软弱却又善良的朋友,也会说这种大包大揽的话,他连自己青阳世子的位置都保不住,被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成了身不由己的人质。就算吕归尘真的想,他又能帮自己多少?

不过姬野却没有笑,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那就一言为定!”

吕归尘从铺上起身,默默地走到帐门口,面对着军帐青灰色的毛毡门帘。远处地狱杀场的声音依然没有断绝,听得久了,就有一种错觉,觉得那不是在五里外,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天边。战场上金铁交击的声音、马嘶的声音、惨叫的声音,被风卷着直上青天,又被风带到自己的耳边。

他不敢想这一战到底要死多少人,他也不愿掀起那扇门帘,厚实的毛毡帘子像是他仅剩的一层保护。吕归尘抬起手,手指有些颤抖。他轻轻触摸着帘子的内侧,像是可以感觉到对面沙场上有形有质的肃杀之气和悲哀绝望。

马蹄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吕归尘愣了一下,此时的辎重营中仅剩下不堪上阵的驮马,可是这蹄声如雷,是绝顶神骏的烈马。

他没有来得及做任何事,青灰色的毛毡帘子整片地脱落,像是一面倒塌的墙壁,压向他的头顶,几乎是同时吕归尘抬起了头,看见了铁青色的战刀。

铁青色的刀光裹在门帘里,对着吕归尘的顶门全力劈落,一匹赤红色的战马双蹄踩在悬空的门帘上,它背上的赤甲武士浑身都是血渍,仿佛忽然由虚空中化为真实的恶鬼。

“是雷骑!”姬野的咆哮还没有结束,外面已经响起了辎重营军士的凄厉哀号。

“雷骑!雷骑!”外面也不知道谁在大喊,喊声却被猛地掐死在喉咙里。

吕归尘全无准备,他的身体全力一拧,本来要将他从中劈为两半的一刀只从他肩膀边上擦过。他没有披重铠,随身的裘革软甲的护肩连着一片血肉被削落。剧痛令他血管里的那股怪力瞬间爆发出来,他一拳击在战马脖子的侧面上。沛莫能御的力道连雷骑兵跑疯了的骏马也无法承受,被他的拳劲生生平推出去一尺后,骏马狂嘶一声,口吐白沫摔倒在地。吕归尘跟上一记膝击,立刻震昏了摔落的雷骑兵。

他回头看向帐外,零星的雷骑从远处奔来,踏入毫无守备的辎重营,而后密度越来越大。这些精悍的雷骑兵胯下一色火红的骏马,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斑斑的血迹,多数都带着箭伤,但是依旧以刀背振击马臀,大吼着疾驰,遇见逃跑的下唐军士,矮身就是一刀,而后也不回看一眼,踏过兵营向着南方逃离。

传令的雷骑目不斜视地奔驰过去,在马背上用力吹动牛角军号。

“我军……败了?”吕归尘浑身战栗。

他想殇阳关下已经彻底败了,白毅息衍的绝杀之阵未能拦住离军,如今离军的战线已经肆无忌惮地突破到了五里外的兰亭驿。

可时间不容他战栗,几名雷骑已经发现了他所在的帐篷,他的装束和所有下唐军都不同,立刻引起了雷骑的注意。那几骑一齐带转战马,扑向了吕归尘。

他没有古月衣面对雷骑时的冷静犀利,他也没有转身逃走的机会,扑近的几名雷骑以一个接近半圆的阵形堵住了他逃走的一切可能。吕归尘退了几步,几乎绝望,最后一瞬间,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一闪。他猛地跃起,扯住军帐顶篷,狠狠地一拉。整个军帐彻底崩溃,落下的顶篷像是一张巨大的青色幕布,遮住了吕归尘的身影。

雷骑们猛提缰绳,战马腾跃起来,在倒塌的帐篷上跃过,马刀纷纷斩向脚下的帐篷。一记刀光几乎是贴着吕归尘的鼻尖劈下,砍裂了帐篷。刀的寒气像是留在了鼻尖,吕归尘缩在帐篷下面不敢动弹,手却猛地一抖。

他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恰好是一件武器——那柄不祥的长刀“影月”——传说它只在杀人瞬间光如满月。握刀的手心满是冷汗。

马蹄声乱了,刚刚冲过去的几匹战马似乎是掉转了方向,又奔了回来。雷骑并未准备轻易放过这个身份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回转来只要马蹄践踏,便不难踩死藏身在下面的人。

钉了铁掌的蹄子在周围发疯一样地踩踏着,踩到身上任何一处,骨头立刻会断裂。吕归尘觉得心跳得快要突出胸口了,他死死地抓着泥土将身体贴近地面,怕自己忍不住跳起来,就会暴露了位置。

“杀了!”雷骑中为首的什长忽然下令。

“杀了?”吕归尘怔住了,他想自己已经被发现。

他呆了一瞬,忽然明白了那名什长的意思,他一直忘了一件事——这个帐篷里还有一个人!

不能动弹的姬野。

吕归尘哆嗦了一下,憋在身体里的冷汗像是打开了闸口,瞬间都排了出去。他猛跃起来,站在月光下,正看见一匹红马高扬起前蹄,就要踩下去。而铁蹄下的脸,就是那个瞳子漆黑的少年!

如此的相似,根本就像是那一次在东宫的窄巷中相遇,那一幕重新上演。姬野的眼睛里烧着寒冷的火,吕归尘觉得自己被封冻起来。

“这就是敌人了?”吕归尘问自己。

“这就是敌人了!”他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吼叫。

他还记得仅仅片刻之前自己的诺言,那个诺言像是在他心里被某个人放声朗诵,声如洪钟:“不过我们是好朋友,只要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

他觉得自己胸膛里沉重的心跳忽地轻快起来,与此同时血气带着漆黑的甜意从背脊窜入头脑中。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冲去。

他冲锋!拔刀!咆哮!可是他自己甚至听不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啸声!

雷骑什长首先是被一声嗡的震鸣惊动,他敏锐地感觉到那是一柄武器在出鞘,而后是可怕的吼叫从脑后传来。他正要看着敌人脑浆迸溅,战马却被吼声惊动,在空中弹动的双蹄没有踩下去。什长大惊回头,仰天望去,看着天空中一轮明月,在几乎是圆满的月轮中,一个影子大鹰一般扑落。

那人手中的武器泛着隐隐青辉,光如满月!

“人怎么能跳那么高?”这个念头在什长的脑海中只是一闪,他的人头就已经和身体脱开了,连带着的是那颗巨大的马头。

战马和人的尸体沉重地栽倒在姬野的身边,溅得他满身是血。他仰面正好可以看见提刀而立的吕归尘,那双褐色的眸子中一片空白。

滚热的血沾在手上,好像全身都是黏黏的。那颗人头还在他脚下,眼睛没有闭上。吕归尘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缓缓地看向手中的长刀,蒙着一层滚烫的血,这柄邪异的武器似乎真的泛起可怕的月光。

“这么简单……就杀了一个人……”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不是畏惧也不是欢喜,他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想,沿着漆黑的深渊落了下去,永远也不能到底。

“阿苏勒,背后!”姬野大喝。

吕归尘猛地惊醒。五年的修习,青阳的大辟之刀、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帘子后那位老师的切玉劲,凌厉的杀人之术早已深种在心里,仿佛渐渐成长的妖魔,一旦破了这层障碍,就再也没什么可以阻止它们。吕归尘旋身挥刀,一记平斩,长刀狠狠陷进了背后那名骑兵的马腹中。吕归尘毫不停留,一沉气,双手按住刀柄全力一推!战马被整个地开膛破腹,那名雷骑的一条小腿落了下来。

“阿苏勒!”姬野的呼喊中,吕归尘提着影月鹰一样再次飞掠而起,凌空斩向下一名敌人。

他冲杀出去,不再回头。

吕归尘一脚踢飞了面前的尸体,长刀带着血光从尸身中脱了出来。他毫不停顿地转身,双手握刀全力推出,刀锋瞬间突进背后那匹战马的前胸。战马的冲劲还未消失,硬生生推着整柄长刀没入了自己的胸口,更将持刀的吕归尘推得退后一丈。吕归尘松开刀柄,拾起地上一杆骑枪,单臂一送,枪锋扎穿了雷骑的咽喉。

“姬野!姬野!”他环顾左右,放声大吼。

没有人回答他。放眼望去,无数赤红色的影子狂奔着向他而来,又狂奔着离他而去。撤退的雷骑在马背上吹响三短一长的号角,无论骑兵还是步卒,所有离军都被号角声催促着,全力向着东南方前进。兰亭驿的整个下唐军营已经被踩烂,栅栏被撞倒,军帐纷纷坍塌,雷骑顺手投出火把,将能烧的一切都化为熊熊烈火。

绝望伴随着恐惧,笼罩了吕归尘,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似乎每杀一人,那恐惧就淡去些。辎重营仅有的数百名守备军士似乎已经全部战死,那些搬运马草和修理大车的民夫同样看不到人影,他放眼看到的,只有敌人、敌人,还是敌人!

他想找姬野,可是无论他怎么喊,也听不见姬野的回答。

马蹄声在背后传来。吕归尘猛地回头,马上的雷骑平端骑枪,枪尖扫向他的咽喉。足长一丈二尺的长枪在强横的臂力带动下,扫出虎虎生风的扇形。吕归尘全力挥刀,迎着枪杆劈斩出去。枪头飞旋出去,无头的枪杆却在空中一震,反向挥舞回来。此时吕归尘已经快速踏上一步,长刀挑起。

他的判断失误了,踏上的一步恰好将他送到了敌人的攻势下,枪杆呼啸着击打在他的背心。吕归尘感觉到裘革软甲下那面护心铁镜仿佛铜钟般地轰响,他吐出一口浓腥的血,随着枪杆送来的大力滚了出去。

他想自己终于是要死了,可是他还没有找到姬野,不知道姬野是否还活着。

“阿苏勒!阿苏勒!”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可是声音细微。

吕归尘听不清楚,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和周围隔开来了,一切都被屏蔽在外。他感到胸腔里可怕的跳动又激烈起来了,一阵一阵的,除却猛烈的心跳,更有一种古怪而强烈的节奏逐步控制着他的身体。那是什么东西,和心脏一样在跳动,却远比心跳声来得可怕。两个完全不同的节奏,仿佛要撕裂他的身体,又仿佛两个人以不同的频率挥舞拳头,从内部狠狠砸着他的胸腔。

狠狠的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疼痛把那种可怕的节奏忽地镇压下去。整个身体轻松了许多了,吕归尘猛地坐了起来。

“姬野!”吕归尘看清了他朋友的脸。

姬野就在他身边,两人都背靠着一个巨大的马草堆。狂奔中的离军大队没有多余的丁点儿时间顾及这两个年轻人,他们或者乘马,或者奔跑,从草堆边快速闪过,并不回头多看一眼。姬野和吕归尘也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如今他们仿佛是两个藏在礁石后的人,看着狂潮在这个礁石前分裂,又在后面激起了的水花。

“你……你在这里……”吕归尘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我还有一只胳膊,当然能爬,”姬野说,“刚才喊你,你怎么不听?”

“你……你喊我?”吕归尘惊异地瞪着眼睛。

“我就在这里喊你,喊得很大声,你在那里都不看我一眼。”姬野指着前方那匹被影月贯穿前胸的战马,相隔不过一丈。

“我……我没有听见……”吕归尘茫然地摇头。

现在看来当时他距离姬野只有一丈,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可他没有听见姬野的声音,战场的嘈杂并不足以压住这么近距离的呼喊。而那时吕归尘却能清楚地分辨逼近的马蹄声、战刀挥舞撕裂空气声,斩马时候甚至可以感觉到马的心跳声。

长刀从他无力的手中落了下去,吕归尘重重地靠在马草堆上。姬野看见他眼中泛起一片可怕的空白。

姬野小心地把影月拿过来,插进草堆里,不让吕归尘再握到它。他说不清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可是他觉得吕归尘拔出这柄刀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最后安静起来,人流都已经离开了,遍地的狼藉。姬野依旧握着防身的青鲨,觉得全身的伤口都在迸裂流血。他全身锁在一套固定用的木枝中,又被紧紧地缠裹,本来根本难以挪动分毫。当时是那股强大的求生本能驱使着他,以单臂爬过十几丈,避到这堆马草的背后。

“阿苏勒,好像没有人了。”姬野低声道。

“阿苏勒!”

吕归尘没有回答,他依旧靠在姬野身旁,目光呆滞地看向南方。

一个人影忽然从旁边闪出,他身上的血污已经彻底遮蔽了衣甲的颜色,提着缺口的重剑。对方来得毫无声息,吕归尘却像一只惊醒的豹子般跃起,他没有摸到影月,顿了一瞬间,劈手夺过姬野手中的青鲨,一踏地飞身而进,半旋身子,带着腰劲挥斩。

重剑和匕首交击,两人各被震退了一步。息辕和吕归尘呆呆地看着彼此,两个鲜红的人,有如刚从血池中爬出的恶鬼。朋友们再相见的时候,手上都已经流满敌人的鲜血。

两柄武器一起落下,吕归尘坐倒在草堆上,息辕跌跌撞撞退了几步。

黑马奔驰而来。息衍翻身下马,看着满营仅剩的两个活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回身大喝道:“医官!”

“将军,我们败了么?”吕归尘低声问。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没有,只是撤退的离军从这里经过。他们顺路袭击了所有的辎重荒地,我们的粮食和马草全完了。”

殇阳关下。

赤潮在嬴无翳霸刀的指引下撕破了联军的防线,抛下数以万计的尸体,仅有五成的离军得以顺利突围。剩下的五成默默地躺在战场上,和联军的尸体肩肘相依,却像是并肩死战的朋友。

一批又一批的离军在嬴无翳身边编队,分散成数百人一队,向着南方撤退。战场上最后挣扎的离军已经为数不多,然而联军也并无实力再做出强硬的追击,机动最强的风虎骑军和出云骑军损伤惨重,而楚卫国的重装枪士虽然还能保持队形,却是根本不可能用于追击的。

“王爷!苏元朗还没有撤出来!”张博焦躁地兜转战马。

“人在哪里?”

“那边。”谢玄薄剑指向殇阳关的城墙下。

嬴无翳的突围,以雷骑居前冲锋,而苏元朗独自率领一支赤旅在最后列阵,守住了后背。楚卫国山阵枪甲向前方推进的时候,将苏元朗所部死死地逼退回去,和大部隔离开来。赤旅是步卒,没有雷骑军的速度,无法绕过山阵和本阵汇合,只能以惨重的伤亡拖住了山阵。而死伤之后,这一部赤旅已经再没有力量发起新的突围了。

“哪里?哪里?我带一千人!杀回去带他们出来!”张博更加焦躁,嘶哑着嗓子吼叫。

“混账!”嬴无翳忽地低吼。

“王爷!”张博瞪大眼睛,“要看着苏元朗死么?”

“你去了,再也不要想有命出来!”嬴无翳狠狠地一鞭子抽打在张博脸上,“要去给他陪葬么?”

“陪葬也好过在这里看着!”张博少有地放肆起来,对着国主发怒。

苏元朗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是和谢玄、张博一样最早投效嬴无翳的人,张博无法忘记最早的时候在总是雾气缭绕的九原城,他和那个方脸无须的沉默年轻人相遇在一支混杂了南蛮部族的新军中,后来这支军队被称作雷骑。那时候的张博、谢玄和苏元朗都还没有今天的名望,是死了也没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连嬴无翳也仅仅是一个离国侯的公子,很不被父亲看重。而就是这些男人聚集在一起,终究击溃了一路上各种凶狠的敌人,紧紧握住了权力,让整个东陆都不敢小看他们。此时张博远远地看着苏元朗带着最后的一小股赤旅,即将被楚卫方阵逼死在城墙下,他一向什么都不在意的心里有一种被割裂的剧痛。

他知道他就要失去这个朋友了,他马刀再利,也无法改变什么。他只能徒然地瞪大眼睛,和自己的主上对峙,似乎要在这种强横中证明些什么。

嬴无翳看着他满是伤痕的脸,忽然语塞,默默地摇了摇头。

“王爷,苏元朗退入城中了。”谢玄低声道。

张博和嬴无翳一齐抬头去看,苏元朗带着最后的十几名步卒退进了燃烧的殇阳关。片刻,一面残破的红旗在城头上升起,所有人都默然。那是苏元朗引兵登上了烈火熊熊的城墙,他竟然再次升起了离国的大旗。

苏元朗拉开了衣襟,像一个真正的南蛮人那样袒露着肌肉虬结的胸膛,挥剑大吼。

隔得太远,嬴无翳听不清他吼着什么,只看见他挥舞着佩剑,用尽全力。整个东陆最强大的六国联军就在他脚下,所有人都仰着头看他挥舞佩剑,放声呼吼。张博记忆中这个男人从来不曾这样肆无忌惮地说话,苏元朗是个说话太少的男人,有时候让人不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些什么,他和谢玄张博比又更加冷静,每每说几句话,也是最稳重保守的。而这个时候,张博不需要听见苏元朗在吼些什么,就已经明白了一切。那吼叫的样子是如此的无所顾忌,根本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嬴无翳还有醉酒高歌的谢玄,这个石头一样的人此时似乎要把自己一生积下的话都对着他所蔑视的六国联军吼出去。

张博忽地记起初相遇的时候苏元朗说的那句话,张博问起他为何要参加这支由一个年轻公子招募的盗匪一样的新军,苏元朗说:“今天是盗匪一样的新军,明天可未必是。”

张博忽然明白了这句平淡的话里的意思,沉默的苏元朗一样有在这乱世里征战的绝大梦想,他后悔当初没有更直接地问苏元朗,问他说:“你也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骑着战马所向披靡么?”

苏元朗想必也会回答说是。不同的人,血管里流着相似的血,所以他们终究走到一处。

一支羽箭飞射,准准地扎进了苏元朗的心口。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剑脱手了,和他的身体一起,栽下了九丈六尺的接天城墙。

后世把谢玄、张博、苏元朗称为“离国三铁驹”,而苏元朗这匹沉默无言的铁马,以他激昂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惨烈的殇阳之战。事后白毅用一面“箭破蔷薇”的白氏家徽战旗覆盖在苏元朗的身上,浇上火油焚烧,给了他极大的敬重。

塔楼上,凭栏的息衍望着这一幕幽幽长叹了一声:“白毅,你现在该知道为何你的军阵和谋略都在嬴无翳之上,我们今日还是不能封死他了吧?你楚卫国的枪士,可能如此为你效死命?”

“不能。”

张博远远地看着剩下的军士跟着苏元朗一起跳下了城墙,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走吧!”嬴无翳猛地转过了头。

他所在的这个千人队,已经是离军最后一支。此时战场上已经空阔起来,只余下满地的尸首。张博也没有再看,率先驱动战马,奔驰在马队最前方,向着南面退去。他用力以衣袖拭面,掉转头的时候没有和嬴无翳与谢玄照面。

“不知道能否用金钱换回尸骨,”谢玄低低叹了口气,“苏元朗是王爷旧部,我们所剩不多的最初的战友,如果尸体都不能收葬家乡……”

“不必了,”嬴无翳挥了挥手,“有朝一日我取下东陆,哪里都是离国!哪里都是家乡!葬不葬在离国又有什么分别?”

他猛地挥刀一振,带马奔驰起来。最后一支离军也跟随嬴无翳,踏上了去往离国的归程。

殇阳关上的火还在烧着,白毅一身白袍被火光染红,息衍的黑甲上也仿佛抹了一层血。两人都望着离军远去的背影。

“你已经尽了全力。”息衍笑了笑,却并无喜色。

白毅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情。

“弓!”他忽然断喝一声。

敏捷的黑衣军士立刻捧上一张银背的角弓。那张角弓竟然长达四尺,弓身和弓弦都泛起一种银灰色的光泽,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与弓配套的还有七枚银灰色的箭矢,比普通角弓用的羽箭长出一尺。

白毅掀起长衣,闪电一样掠下塔楼,旁边早有人牵上了他的战马“白秋练”。他单骑出阵,仿佛御风而行,竟然不带任何亲兵,单骑追赶嬴无翳的大队骑兵。息衍脸色微微一变,跟着下楼,跳上自己的黑马墨雪,紧紧追着白毅。

雷骑的战马跑得已经疲惫,而白毅一人一骑有如电闪,片刻间,距离嬴无翳本队只剩下六百尺。他张弓搭箭,瞄准那一袭火色的大氅,离军却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逼近。

“白毅!”息衍追在他背后,压低声音喝道。

白毅稍微迟疑,依旧张着弓,却不发射,却是微微合上了眼睛。

“公爷!”息衍忽然放声大喝,“请接白大将军一箭!”

他的暴喝声逆风直送出去,一时竟然压倒了千万的马蹄声。就在话音出口的瞬间,白毅睁开了眼睛,目光灿然逼人,羽箭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光痕,直射嬴无翳的背心!

古月衣在塔楼上,目光正好捕捉到这一箭的痕迹。他以弓术成名,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箭,那根本就是一道洞穿黑暗的银灰色光线!

“王爷!”谢玄也是大吼。他一转眼,那道银灰色的光线已经近在眉睫!他不曾见过这样可怕的箭劲,飞跃五百尺后,羽箭的去势依然毫无衰竭。他看见白毅睁眼,目光掠到,箭也就到了!

谢玄不顾一切地探身出去,要用身体挡下这一箭。他完全没有把握接箭,只能赌上性命。

来不及眨眼的瞬间,变化陡生!谢玄摔下战马!刀光劈空斩落!

银灰色的长羽箭在空中被分为两段,断箭的去势不绝,分别刺入了炭火马两侧的土地中。嬴无翳斩马刀扬起,望着远处停了马的白毅和息衍:“好。”

那个瞬间,嬴无翳是单手扯着谢玄把他扔了出去,而后挥刀劈箭。发箭,破箭,都是短短的一刹那,快得不可思议。

有如鬼神张弓,而后鬼神挥刀。

“公爷快走!”谢玄爬上马背,惊魂未定,“白毅弓箭,天下无二!”

嬴无翳摆了摆手:“不必了,已经对了一阵。我听说用弓箭的好手,仿佛刺客,杀人务求一击必中,不成则立刻退却,瞬息千里。白毅一箭不中,不会再射。”

“可是……”谢玄带马阻挡在嬴无翳的身前,还是万分警觉。

“我听说你有七支箭!剩下的,留给将来吧!还有我麾下将士的血,白毅,你我之间,没有那么容易结束!”嬴无翳放声大喝,而后霸刀一挥,雷烈之花的大旗渐渐在黑暗中隐去。白毅果真没有再追赶,任凭他们远去了。

“你如意了。”他转过来看着身旁的息衍。

“你真的要杀他?”

“我早就告诉过你!”白毅低声喝道,“早已不是当年!白毅和天驱再没有瓜葛!”

“是么……我倒也不是不知道。”息衍悠悠叹了口气。他早知这个答案,却还是不愿亲耳听到。

静了一会儿,白毅摇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箭。”

“嬴无翳都说了,你的箭真的只有七枚?”

“只有七枚,”白毅轻声说,“等到有一天我射完了这七枚箭,也许就是我战死的一天。”

八月二十八日,晨,帝都,天启城。

博山炉爇着极品的水沉香,香气在寂静的宫室里一丝一丝弥漫开。

早晨的这一刻,天启的天空极高极淡,纯净透明。远处传来古钟悠悠的鸣响,已经是卯时。鸽子越过高入天空的宫墙,轻盈地落在了窗前。一双涂了豆蔻的手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取出里面的桑皮纸。

“嬴无翳逃了。”

白衣少年恭谨地跪在阶下聆听。

“昨天午夜,白毅以炬石车抛掷木材烧城,发起总攻。嬴无翳出城决战,双方战死不下四万人,还是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你怎么以为?”

“嬴无翳对于联军多有杀伤,一旦突围,现在白毅想要追赶也力所不能及,前面剩下的几个关卡不足以克制他,再没有办法可以阻挡他归国。不过嬴无翳此次损失同样惨重,必然要休养生息,几年内不足畏惧。而诸侯慑于离国主力尚存,少不得还要继续依附皇室,正是我们得以发展的良机。一切都在长公主掌握之中。”

长公主冷冷一笑:“你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这一次分明是我失算,叫你说起来却像是我运筹帷幄。”

“嬴无翳年过四十,再过几年必然雄心衰退,公主不必为他伤神。”

“哦?”长公主幽幽地说着,拾起桌上的银镜自照,“你这么说来,我的年纪是否也太大了呢?”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少年手脚并用,惊慌地向后退去,“宁卿不敢,宁卿不敢。”

“哼!”公主冷笑一声,“你知道楚卫有一个公主,叫小舟的么?”

“我听说楚卫国国主没有公子,唯有这一个公主,国主爱逾珍宝。周岁时候陛下赐以白金小舟,所以又名小舟公主。嬴无翳离开帝都的时候,他的先锋恰好截住了公主的车驾,这位小公主应该是被囚禁在殇阳关里。”

“嬴无翳突围,没有带着这位公主,如果这场大战还没有要了她的小命,还有些好戏看。”长公主冷笑,“好!那你猜猜破关之后,谁会夺得这位公主殿下?”

“宁卿听说小舟公主此行正是要去下唐国充当人质,难道……”

长公主笑着抓了一把碎米去喂信鸽:“如果我请陛下下旨,将小舟公主许配给别家诸侯呢?”

“公主这是要……削弱楚卫和下唐的联盟?”

“你以为白毅就是真的忠君爱国之辈?白毅在楚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连国主都要上表皇帝,保荐他为舞阳侯。楚卫国国主不过是一个公爵,白毅自己倒是侯爵了。白毅不过三十多岁,已经身临绝顶,他若想再进一步,恐怕只有……”

“乱世之中不容羔羊之辈,小白,你说是不是啊?”长公主轻声笑着,温柔抚弄着那只叫小白的鸽子。

长公主靠在桌子上,虽然韶华不再,可是皇室特有的雍容华贵依旧。那件柔软的丝绸睡袍下,身体的曲线还是玲珑有致的。可是跪在阶下的宁卿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这些,依旧半低着头,小心地跪在那里。

“啊,畜生!”长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原来那只信鸽啄食米粒的时候不小心啄伤了她的手,一道细细的血痕留在虎口上。

盛怒之下,长公主一把抓起那只信鸽,硬生生捏折了它的脖子把它扔出窗外。几片雪白的羽毛散落在桌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也无法想象那双修长的手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公主……”宁卿心惊胆战,小心询问着。

“没事,”许久,长公主恢复了平静,“一只鸽子,做错了事情罚它就行了。你不要怕。”

迈着细碎雍容的步子,她走到卧榻边,揉着乌云般的长发:“唉,倦得很。本以为这一战足以颠倒东陆的时局,至少也可以削弱诸侯的势力,结果才死了四万人,才死了四万人……何时才能叫那些尽是不臣之心的诸侯死得干干净净?”

“倒是还有一条消息,夜里的急报,当时公主正在小憩,未敢打搅。”宁卿小心地禀告。

“是当阳谷的那只老虎有动静么?”

“不,是说不日有位客人要来访。”

“客人?”长公主微微皱眉,冷冷一笑,“什么样的客人不是来我的玉阶前求见,却要提前通知我他的驾临啊?很大的威仪嘛。”

“只说客人姓雷,从离国而来。”

“雷?”长公主猛地振作起来,转而沉默片刻,忽然放声欢笑,“怎么忘了?怎么忘了?原来碧城先生终究没能忍住不动啊!来得好!来得真好!本来以为要落幕的大戏,如今看来不过刚刚开始!”

“公主谋略,万无一失!”宁卿急忙赞颂。

长公主却忽地收了笑容,冷冷地靠在卧榻边,沉思了一会儿:“你绝世聪明,又会看女人的脸色,真是不可多得的尤物。不过这个雷碧城却不是我谋略中的人,他这个人,实在太难算准了。”

她再次沉默,久久地望着窗外,似乎微有不安。

“唉!该来的终会来,倒也不必急于弄明白,人生在世,得享一刻安逸是最要紧的。为了白毅和嬴无翳这一战,搅得我一早晨未睡。宁卿,过来。”长公主慵懒地招手,声音中有一丝媚意。

白衣少年磕了一个头,小步靠近了卧榻。长公主侧身躺在绣着金色玫瑰的织锦牙床上,摘下发钗,解开了胸前的带子。半边睡袍滑落,略显苍老的肌肤暴露出来。

暖炉中的栗炭爆起一个火星,男女缠绵声中,锦绣精致的宫室中弥漫着一丝暖洋洋的春情。

殇阳关下,天色蒙蒙地亮了。

微凉的晨风吹过原野,带着浓重的灼烧气味。一列辎重大车缓缓开向城门,吕归尘疲惫地倚在车轼上。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尸首,互相重叠起来。血被干燥的地面吸干了,大地满是鲜红。

旗杆从一名离军士兵的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半跪在那里面朝南方,头颅深深地垂下,有如祈祷。

战场的正中央,一支长达两丈的楚卫国铁甲枪被深深插进土里,直指天空的枪头上,挑着一颗人头,像是一种古老的血腥图腾。血缘着枪杆漓了下去,染得一片褐红。人头还瞪着眼睛,仿佛是低眼俯视这片残酷的沙场,脑后一把长发在风中幽幽起落。

经过的时候,吕归尘抬起胳膊挡在头顶,仿佛还有鲜血从那颗人头上滴落,令他不由自主地遮挡。

远处的一处山峰上,年轻人正背着双手眺望,白衣飘飘。他选的位置很好,从这里看下去,整个战场和那座古老的雄关被他收入视线中。

殇阳关里腾起袅袅轻烟,透过烟柱往北看去,是茫茫的帝都平原,再远的地方就是天启城,而后是淳国的边界,而后是天拓海峡,再然后,是北陆浩瀚的草原。他的目光仿佛已经越过了上万里,一直去向天涯海角,将整个九州大地收在视野中。

他的背后,一名小童正捧着书板。书童和公子都带着陈国式样的遮雨高笠,脚下缠着草绳。小童是一身方便的蓝短衣,公子高挑颀长,一身朴素的白袍,染了污泥的长摆盖过脚面。爬了半夜的山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临风观战,他还是保持住了自己傲然不群的气宇。

“项公子,回去吧!早晨那么冷,还死了那么多人。这打仗,有什么好看?”书童受不住冷,劝道。

他受雇于这个姓项的主顾,中午就从小道登山,一直等在这里观望。如这个翩翩公子所预料的,一场大战果然在入夜之后爆发。不过兴致盎然的只是公子而已,书童并不想顶着寒风熬夜观看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在这么高处看去,下面的人杀人仿佛蝼蚁的对决一般,既不好玩,也不悲伤。

“刚才说的你可记下来没有?”项公子回头一笑,“成帝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夜,楚卫、下唐、晋北、淳、休、陈六国联军战离国于殇阳关,尸体相藉,血流遍野。离公嬴无翳破阵南归,殇阳关门户已开,白氏帝朝换姓改元之期可待矣。”

“记下了,记下了,公子我们下山去吧。到镇子上吃一碗加蛋花的糊辣汤,解解寒气。”

项公子摇头:“改朝换代,是国家大事,比不上你一碗糊辣汤重要?你且仔细看看这卷地图,帝朝七百年来,还从未有如此规模的诸侯大军踏入殇阳关,进逼天启城。如今门禁彻底打开,天南三国都有入主帝都的机会。北方淳国也已经卷入霸主之战,北陆蛮族难保不会趁机挥军南下,晋北若是要联合羽族,西越锁河山,一月之内就可以穿过陈国占领天启城。呵呵,玫瑰凋零,阵云纷起,白氏没有未来了,可到底是谁能拿下这片神州?”

“管他谁能拿下,和公子又没有关系,难道要改朝换代,就不喝糊辣汤了?”

“糊辣汤是要喝的,”公子笑,“不过改朝换代,很快就会跟我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