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之王

成帝三年,八月十八。

紫尾的鸽子扑啦啦振动双翅,掠过澄澈的天空。

鸽哨声清锐地响了起来,鸽子在空中骤然翻折下降,收敛羽翼,轻盈地落在吹哨人的手指上。它鲜红的小爪上,系着手指粗的小竹枝。

远来的琴声枯涩,自有一股冷冽的气息,像是一道极细的冰泉从高处垂落。

金黄的菊花圃里端坐着白衣的少年人,他屈膝跪坐在细竹编织的水晶箪上,面前小桌上摆着一壶淡酒和两只晶莹剔透的薄胎瓷杯。他色如白玉的手指轻叩着桌面,凝神在远处的琴声中。

八月十八,是帝都传统的“霜华菊赏”的日子。

对于天启公卿,除去春节,只有四月的“踏青节”和八月的“霜华菊赏”堪称一年一度的盛事。天启贵族对子女皆门禁森严,怀春仕女、多情公子,也只能借这两个节日的机会眉目传情,暗通款曲。而皇帝不但不加禁止,反而开恩玉成其事。多年来按太清宫的旧俗,这两日皇帝会出宫与士族同乐,公卿们也带着妻女齐聚郊外,把酒赏花。

但是离军占据帝都的六年,堪称无日无天的六年。嬴无翳是雄霸之主,独掌生杀大权,动辄一道军令,就将公卿囚禁,再一道军令,就是明正典刑。公卿大族和豪商世家惶惶然不可终日,完全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帝都上空无时无刻不是阴云密布。

此次嬴无翳忽然撤兵,紧接着战报传来,说诸侯联军来势凶猛,正在殇阳关和嬴无翳对峙,所有人都觉得云雾散去又见了青天。豪门大户在街道两侧结满彩绸,散粮食赈济乞丐,以求诸天神祉保佑,一举铲除嬴无翳这个乱世的凶星。即位三年的成帝一改往日隐于宫中的习惯,上朝第一日就宣布恢复中断三年的“菊赏”风俗,还对公卿贵族开放皇家菊园,以示与民同乐。

贵族们携带织锦的毯子和各色绸缎,在菊园中用绸缎围起一个个“锦障”,亲近的几家一起席地而坐,煮酒赏花。清余池边狭长的皇家菊园中,水青、杏黄、枫红、露紫、月白各色的锦障数百围,乱人眼目,酒香缥缈,闻起来也令人醺醺欲醉。

成帝精通丝竹,虽然远不及喜帝的倾世之才,但也算是风雅之君。他下令不得私自奏乐,只让国手风临晚遥坐在高处弹琴。琴声如水,不染尘埃。

“这个贱人现在没有了嬴无翳撑腰,居然还敢出来弹琴?”小桌对面的女人冷然道。

“风临晚琴技卓绝,并非嬴无翳刻意吹捧,听说陛下也非常喜欢。”听琴的少年人一怔,急忙长身坐起,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比你如何?”

“世俗的曲子,宁卿还有些自信。不过听她弹奏古曲,枯涩高玄,俯仰天地,是古人旷达境界,宁卿非十年不敢望其项背。”

“难得你也有称赞人的时候,”女人笑了一声,“那她比我如何?”

少年略有惊惧的神色,良久才躬身拜倒下去:“琴技不是长公主所长。”

女人悠悠地叹息一声:“看来我是比不上她了。”

少年趴伏在地上,不敢回答。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一掌扇在了少年的脸上,白皙清秀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一个掌印,红得几乎滴出血来。随即女人一手推翻了两人间的小桌,桌上名贵的细瓷酒具落地,滚入草中。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长公主恕罪!”少年全身颤抖,在公主的裙下磕头。

“你还知道让我恕你的罪,你眼里还算有我,”女人冷笑,“不错!不错!”

锦障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却不敢进来,只是跪在外面:“长公主,殇阳关有信来。”

“怎么说?”女人神色一变。

“前日,嬴无翳率领雷骑突围成功,在涩梅谷口的清平原被下唐国大军劫住,两军交战不分胜败。随后嬴无翳退回殇阳关内。诸侯联军在殇阳关下已有七万人马,楚卫国大将军、舞阳侯白毅领联军主帅之职。北方当阳谷口,淳国华烨未奉宣诏,率领的二万五千风虎骑兵按兵不动,和离国留下的军团对峙。看那个情形,华烨一时不会踏进王域。”

“蠢材!七万大军杀不得一个嬴无翳!”女人勃然大怒,“居然还让他进出自如?要是这一回不遭遇下唐国的军队,保不准现在他已经越过北邙山,取道沧澜道回家了!”

报信的锦衣小奴和锦障中的白衣少年都战战兢兢地跪着,不敢出一丝声音。女人起身疾行几步,怒容才缓缓地消退,她转向少年:“你以为这一战,胜负如何?”

“长公主明鉴。楚卫国白毅乃东陆的第一名将。若说效忠皇室的人中有人可以摘下嬴无翳首级,非他莫属。”

“哼!”女人冷笑一声,“你长在深宫中,见过什么阵仗,就敢说什么第一名将,非他莫属。”

“长公主运筹帷幄,嬴无翳难逃这一劫。”

“你怎么忽然变得会说话了?”女人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过要是七国联军和嬴无翳同归于尽,我还会更开心一些。”

此时琴声止息,余韵犹在耳边回荡,仿佛微风吹过花间悠悠不绝。伴随琴声的是几声低低的咳嗽,风临晚身体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女人垂下眼帘沉思了片刻:“也许你说的不错,琴技,我确实不如她。”

她低眼看了看匍匐在脚边的少年,抚着他白皙如玉的面颊:“可打痛了你么?”

少年摇头,鬓角落下一滴冷汗。

“你要听话,乖乖地听我的,将来皇帝的位子都有你坐的,”女人笑着从腰间抽了雪白的手帕给他擦汗,“不过你可要记得,没了我,你可什么也没有哟。”

这一刻的温情脉脉中,却仿佛有妖魔在低笑。再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长公主脸上细密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这张脸诡异地皱缩着,像一朵枯萎凋零的老菊。

两百四十里外,殇阳关。

两山夹峙间,是一座雄伟浩瀚的接天之城。一人默默立在城外一座破朽的高楼上,背着双手迎风眺望。秋风卷起他一身汰洗旧了的白色战衣,远远看去,整个人像是一只临风剔羽的白鹰。

挎刀军校策马飞驰而来,在楼下滚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将军,下唐国军共计两万人来援,先锋三千轻骑已经在五里外的兰亭驿驻扎。”

“来了么?”白衣将军清秀的眉宇一扬,“息衍来了没有?”

“青青建河水,皎皎故人心。”远处传来放声的长吟。

衰草连天的古道尽头,墨甲佩剑的将军乘着一匹漆黑的战马,忽地就出现了。骏马缓缓而来,将军指间夹着烟杆,他击掌、大笑、吟诵,瑟瑟秋风悠然独行,倒像是一个骑驴唱游的说书人。

息衍停马在破朽的钟鼓楼下,拾级而上,直登顶层。白衣将军凭栏远望,并不回头看他。

“一别七年了,别来无恙?”息衍上去和他比肩。

“老了,”白衣将军摇头,“头发也白了。”

息衍看着昔日好友的发鬓,当年满把漆黑,如今已经白了一小半。脸上还留有年轻时候的俊秀之气,但是眼角间的皱纹却是明明白白的有如刀刻。息衍不说话,以烟杆敲了敲朽木栏杆,抖掉烟灰,也默默地眺望着远处的高城。对面城墙顶的箭楼上,绣着雷烈之花的赤旗迎风招展,有如一团火焰。

“听说你一个学生和嬴无翳对阵,竟然全身而退,”白衣将军低声说,“营里都传得神了。”

“断了三根肋骨,折了一条胳膊,被斩了一根琵琶骨,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怎么敢说全身而退?”

“不瞒你说,这些日子诸国军队不断地赶来,前前后后集了五万大军,在这里已经死守了数日,和离军接战六次,还从未胜过。嬴无翳霸刀之名,闻者丧胆。能从嬴无翳刀下讨一条命来,不愧是你息衍的学生。士兵听了,军心也算小小地振作了一下。”

“我还亲自上阵与离公拼杀,那才是全身而返,你怎么不说?”

白衣将军冷冷地转过来,看着息衍漫不经心的笑脸,静了一会儿,忽地也笑了:“你这个老狐狸若是也丧在嬴无翳手下,你的墓碑钱便归我出,上面我为你手书‘活该’二字!”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交握,越笑声音越大,在空荡荡的原野上远远地传出去。楼下守卫的楚卫战士惊讶莫名,他们追随大将军白毅已有多年,很少听见白毅这样开怀大笑。

“怎么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息衍止住笑声。

白毅摇头:“殇阳关是一条长城,对着南面就有六处城门,堵得住这里漏了那里。莫说八万大军,就是再多八万,也封不住嬴无翳的雷骑。嬴无翳若不是想带着赤旅的步兵一起走,以雷骑的机动,他完全可以横行无忌。前天他轻装减负,率领五千雷骑突围。淳国五千风虎铁骑还未发动,嬴无翳已经踏营而去了。如果不是你在半路遭遇,这一战我们已经败了。”

“单凭下唐两万人的实力,根本挡不住他,幸好随军带了木城楼。不过五千雷骑加上三万赤旅步卒,面对这十里长城,你还是不要指望能够封住嬴无翳。”

白毅不动声色:“那依你所言,我们是必败了?”

“殇阳关一道雄关,对着三百里平原,一面是一夫当关,一面是无险可守。兵法上说,这三百里平原就是一片飞地,别说七万人,就是三十万人,也是枉然,”息衍微笑,“不过,如果是你主持,我赌嬴无翳有一半的机会要葬身在这里。”

白毅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你真的希望嬴无翳死?”

“相比起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得长些。”

两人不再说话,袖手在栏前眺望着远处的殇阳关,目光一直越过关上的红旗去向天尽头的浮云。

此时下唐的中军步卒距离殇阳关还有五十里。数百辆辎重大车居中,军士手持武器徒步跟随,在阴霾的天空下缓缓推进。

吕归尘掀开车帘眺望,大军沿着略微起伏的草原汇成长长的蛇形,去向天地尽头卷云低回的地方。他想起北陆原野上迁徙的羚羊群,秋去冬来的时候,结成漫漫的长队,沿着有水源的古老路线,行程长达两千里,去向南面温暖的草场。那条穿越茫茫荒原的危险之路像是烙印在羊群的血脉中,即使新生的小羊也知道跟随着成年的羚羊,在秋风初起的时候出发。

他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出猎,遇见了迁徙的羊群,一路都有因为干渴而倒下的羚羊,母羊舔着死去的小羊,说不尽的哀凉。吕归尘问起同行的老猎人,猎人说是因为附近的几口泉水断流了,所以沿着故道迁徙的羊群只有忍受干渴。

“那不能从别的道路找水么?”吕归尘小小的心里不忍。

“羊群就是这样,一年一年,都走一样的路,今年渴死那么多,明年也还在这条路上渴死,不知道回头的。”老猎人说,也不知是不是感慨,放声唱起了古老的牧歌。

此时吕归尘忽然有种感觉,这支奔赴战场的大军就像是循着故道南迁的羚羊,并不真的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取这条道路。一次一次地上阵,一次一次地倒下,每朝每代的血流成河,可后继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地奔赴死路。

“阿苏勒,你在想什么?”姬野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姬野躺在车中,浑身都用白布紧紧地捆扎,左臂套着夹板,吊在脖子上。医官看他的伤势时,忍不住惊叹说从未见人受了这样重的伤还不昏迷,而后他用木枝将姬野的全身固定住,扎上布带封死。姬野此时最多不过能动动手指,即便扭动脖子,伤口也痛入骨髓。

车门开了,息辕一个虎跳蹦了上来,手里端着煎好的汤药,一滴不洒。

“喝药了喝药了。”息辕坐在姬野身边。

“这东西真他妈的苦,你试着喂喂牛,牛没准都被它给苦死了。”姬野挣扎着出声抱怨。

“别抱怨了,跟个没出嫁的姑娘似的。”息辕吹了吹汤药,“牛能跟你比么?牛敢跟威武王动刀么?你这些天可威风了,全军上下,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知道淳国名将华烨么?他外号叫丑虎,部下却叫他虎神,是军神似的人物,据说他出阵,全军都下拜的,以你现在这个名气,再跟威武王决胜一场,也跟华烨差不多了!”

息辕认真地说:“便叫作,嗯,‘野神’!”

“野神……还不如野鬼……”姬野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

息辕一手拿着一只漏斗塞在他嘴里,一手把满碗的汤药直灌下去。息辕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漏斗:“果然是这东西管用,我一路想,说你这样不能抬头,吃药老是洒可怎么办。被我想出了这个法子,看,一滴没漏!”

他看了姬野一眼:“你瞪我干什么?我可是给你吹过的,不烫!”

“是不烫,可是你呛死他了。”吕归尘刚要上来帮忙,息辕已经快手灌完了,他也只能看着姬野被灌得眼睛突出,像是随时就要咽气似的。姬野还未喘过气来,没法对着息辕大吼,就算他想要跟息辕打一架,如今也爬不起来。

息辕看着漏斗笑笑,他发觉自己犯了错误,不过看着这个桀骜得如同猛兽的朋友如今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只能听任人折腾,他也觉得蛮有意思。

巨大的器械架在大车上,轰隆隆地从窗外闪过,他们的大车正在超越。

“那是什么?”吕归尘问。

息辕瞥了一眼:“是犀角冲,其实就是攻城椎。先前这东西奇重无比,出动一次要带六十匹驮马拉着,还要几十个军士看护。不过叔叔改了图纸,犀角冲就可以拆装,拆下来最重的椎身也不过四千多斤重,可以架在大车上走了。”

“那后面的呢?”

息辕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了看:“那是床弩,用机括张开的大弓,能射一千两百多步远。这还算小的,据说河洛会制一种需要坐在上面发射的巨弩,叫作哈巴尔沁,能射八十斤的铁箭,射两千步远!”

“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的弩?”吕归尘看着捆在车两侧的铁弩箭,粗细和他的手腕相当,头部有着两尺的长刺。

“那个不是射人的,是射到城墙上,钉进墙里,这样攻城的时候士兵可以踏着往上爬,云梯推不上去的时候,这东西管用的。”

“那要是射在人身上……”

息辕愣了一下:“那怕是要把人打成两段了吧?”

吕归尘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我去后军看看,如今叔叔不在,各营都懒散起来。”息辕在姬野肩上拍了拍,“我下次想个别的办法。”

“别想了,你就这么灌也行,”姬野龇着牙,露出痛苦的神情,“但是少将军你别拍我的肩了,那里的骨头怕是没一块完整的。”

“拍不散你!对你,我可有信心!”息辕一笑,跳下车去了。

大车里又只剩下姬野和吕归尘相对。

“阿苏勒,你在想什么?”姬野又问。

吕归尘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刚才你问过的吧?”

“可是你没有答我啊。”姬野说。

“这你都记得。”

“从涩梅谷过来,你一路上都是这样,像是总在想什么,我想问你好久了。”

“我没事,”吕归尘摇头,“你休息吧,医官说你三个月都未必能恢复,现在强要动弹,只怕骨头会长不好的。”

“阿苏勒……”姬野微微顿了一下,“你是害怕么?”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想我的表哥。”

“你的表哥?”

“龙格真煌·伯鲁哈·枯萨尔,这是他的名字,不过草原上的人都叫他狮子王,”吕归尘说,“他已经死了……我给你讲过我家里的事情没有?”

“没有。”姬野说。吕归尘有时候会给他和羽然说北陆的事情,从大雁到羚羊,从夸父到龙马,但是自己的父母亲戚,吕归尘从来都很少提起。偶尔说上几句,也立刻收住。

静了一会儿,吕归尘扭头过去看这个好朋友:“不告诉别人,好么?”

“好!”

“我是阿爸的第五个儿子,阿妈却不是青阳部的。她是朔北部的,当年青阳部打败朔北部,守住了北都城,杀了很多人,外公就把阿妈送到青阳部议和……”

吕归尘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老师说东陆的婚礼,要纳雁,要问吉,要传帖,要下聘,少了一步就不成规矩,不过我们北陆,其实都是很简单的。我阿爸其实有很多女人,大部分都是俘虏来的女子,也不要什么礼节名分,谁抢到她们,她们就是谁的。我们青阳部的先祖,叫作吕青阳,他有七个兄弟。那时候他们八个人一起征战,抢到的牛羊和人口按照战功大家分,后来那七个兄弟为了牛羊和草场,都背叛了他。于是我的先祖把七个兄弟都杀了,削下他们七个人的顶骨,嵌在自己的剑上,占了所有的牛羊和人口。他很怕别的部落再抢走他的东西,所以他就娶自己的姐姐和妹妹……我知道这是乱伦,可是据说这样容易生下有狂血的后代。后来真的有了三个有狂血的儿子,所有人都畏惧青阳部,带着礼物来归顺,青阳部才变成了大部落。”

姬野默默地听着,并不出声。

“我有四个哥哥,可是我是世子,”吕归尘接着说道,“你父亲和你弟弟对你不好,可是他们总不会要杀了你。可是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哪个哥哥将来真的会杀了我,我这样一个人,不配做大君,没法光耀青阳的武功。我们北陆的规矩就是谁强,谁就能活下去,弱的人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怜。哥哥们不杀了我,是愧对青阳的祖宗……”

“姬野,”吕归尘忽地抬起头来,“你知道不知道,认识你和羽然的时候,我真的想我这一生都不要再回北陆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看见我的亲哥哥们拿着刀来杀我!”

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很蠢的……”吕归尘略略有些尴尬。

“那你为什么还要学武?”姬野低声问道。

“有时候也想,也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将来有一天,我要守护青阳,要像我父亲那样建立功勋。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他们了……”吕归尘忽然摇了摇头,“看见你和离公试手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想错了。我做不到的,我四哥说得没错,我再怎么努力,都是个懦夫。如果换了我在离公的刀下面,我根本连刀都拔不出来……”

吕归尘苍白地笑了笑:“姬野,我真佩服你,要是我有你那么大的胆子……”

“我也没有那么大胆子。”姬野打断了吕归尘。

“什么?”吕归尘不解地看着姬野。

“我没有那么大胆子,我也害怕,”姬野说,“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要死了……阿苏勒,我很怕死,比你更怕死,所以我那时觉得自己心里有个人在使劲地喊说不要让他杀了你,不要让他杀了你……只有我能救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练枪的时候很发疯?因为我有时真的很怕,我想我不是昌夜,没人会管我的,我要想出人头地,只有靠自己,只有练好枪术,我上阵才能不被人杀,才能活下去。”

吕归尘惊讶地看着姬野,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纯黑瞳子。

姬野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着大车的顶篷:“昨晚梦见我妈妈了,醒来的时候觉得很想哭。”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记不得了。”

“记不得?”

“小时候我们家是在天启的,后来忽然有一场什么变动,才迁到了南淮。就是那场变动中,我妈妈死了。可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清她是怎么死的。其实……我根本记不得我从六岁到八岁间的事情。”

“难道是……失魂症?”吕归尘想起路夫子曾经跟他说起过这种疑难杂症。

“不知道,就是从天启搬到南淮的时候,我和家里人失散了,家里人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老爹带我去看过大夫,大夫也说是失魂症,说大概是路上摔跤摔到了脑袋,大概是有点摔傻了,所以以前的事情记不起来了。”姬野扭头看着吕归尘,“你说我像不像摔傻了的样子?”

吕归尘摇摇头:“没觉得,你挺好的啊。”

“也许以前比一般人聪明一点,可是一摔就摔得和一般人一样了……”姬野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我倒不在乎,我就是很想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的,可是我每次使劲地想啊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有她的画像留下来么?”吕归尘好奇起来。

姬野摇摇头:“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按说我们家也算大家族的后人,家里人肯定有画像留下来的,可是我问起我老爹,我老爹说都在搬家的时候丢掉了。所以我就想啊想啊,想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想着想着就会梦到她……”

“那在梦里她是什么样的?”吕归尘嘴里问着,心里想着那个总安安静静哼着歌儿坐在帐篷深处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以为是他,她唱歌是为了给他听,让他乖乖地睡着。

姬野沉默了好一会儿:“很奇怪,总是梦见一个下午,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从挂了帘子的窗户里照进来。妈妈和我两个人在屋子里,外面有人敲着什么东西,像是梆子似的。有的时候我睡在床上,妈妈在我旁边坐着缝着什么东西,有的时候妈妈抱着我,给我哼歌。每一次我都想凑过去看看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可是我在梦里身体动不了,我拼了命只能扭过头去,可是阳光太刺眼了,我只能看见她的衣服,看不清她的脸。”他的声音变得梦呓般,“门外有人影走来走去……”

吕归尘呆了一会儿,说:“你很想她吧?”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也习惯自己一个人了。”姬野轻声说。

“只是有的时候我会想……”姬野望着大车的顶棚,喃喃自语,“我真是摔傻了么?”

八月二十。

连阴了几日的天忽然放晴,万道阳光刺破云层,在秋季苍苍茫茫的原野上投下了变幻的云影。

下唐军中军的步卒和前锋的骑兵终于在兰亭驿汇集,扎下了营寨。次日息衍传令,息辕率领一千五百骑兵出营列阵。此时殇阳关十余里城墙前,六国大军已经齐汇,各自结阵,封堵了一座城门,而后派出声音洪亮的军士叫骂。六国方言在城下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有如摆下了戏台。而城头却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只是垛堞后偶尔几道冷厉的目光投下,令人心中一寒。

时间过午,阳光渐渐变得毒辣起来,军士们疲惫不堪,脸上满是油汗,殇阳关上还是没有一丝动静。领军的将领也只得下令骑兵下马,允许步卒解开战甲透气,营中传来了裹着肉的干饼和粥。饥饿的军士急切地围着粥桶就食,叫骂的军士也忍不住退回本阵。

“离军会出战么?”在阵后观战的吕归尘带马上前和息辕说话。

“世子小心,还是在阵后远远地看为好,这么近的距离上,只怕还有危险。”息辕有些紧张。自从当阳谷口吕归尘匹马诱敌之后,息辕恨不得把他和姬野一样全身捆绑起来留在辎重营中,免得将青阳世子葬送在战场上,回国无法交代。而息衍却坚持吕归尘应该亲临阵前,所以息辕也只得安排十余名轻骑贴身护着吕归尘留在阵后,生怕他再次冒险出击。

“不妨的,”吕归尘摇头,“我的命,也没那么值钱。”

息辕看他说得淡然,摇头:“我也觉得你的命没那么值钱,可是南淮城里那帮老头子可不那么想。你还是距离阵前远一点,若是开战,我未必有时间顾着你。”

吕归尘笑笑:“离军不出城,我们又该如何呢?”

息辕苦笑:“除了骂几句占点便宜,也没有别的良策。”

说着,下唐军吃饱喝足的两名军士又带马小跑出去,直到距离城下不过两百步的地方,才放声开始大骂。下唐的宛州方言用来骂人,别有一种音韵的美感,不过转眼间,油嘴滑舌的军士就从嬴氏七百年前的祖宗直骂到了嬴无翳还没有的孙子辈。

“嬴无翳你个灰孙子,不敢出城领教爷们的刀枪,别以为缩在城里顶着张蛋壳就冒充乌龟,小心爷们怒起来杀进城里刀枪无眼,教你肚皮朝天龟壳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吕归尘立马在那里听着,不由得就想发笑,忽然一道隐隐的裂风之声惊醒了他。他视觉听觉远比常人敏锐,瞬间已经看见几道黑影从城头直射下来。

“退后!”吕归尘放声大喝。

已经晚了。两名叫骂的军士其一被羽箭贯穿双肩,被箭劲带着摔下了战马。而另一名军士的头颅则被洞穿。那一箭正是射在军士仰头喝水的时候,羽箭贯穿了水葫芦,又钻进他的嘴里,仅仅留了一个箭尾在外。开始还是清水从葫芦的缺口涌出,而后变成了殷红的血泉。

号角声忽然响彻云天,下唐军负责封锁的城门轰然洞开,一队赤红色的骑兵不过百人,红电一样疾驰而出。息辕大惊中提剑上马,可是仓促间竟然没有几个军士能够披甲上马,只有十余人汇集在他身边,剩下的军士慌乱不堪,打翻了滚热的粥桶,瓢勺扔了满地。

“不要轻举妄动!”息辕大喝道,“那是诱敌的人,小心敌人有埋伏!”

他在混乱中不失冷静,敌军一个百人队,并无实力抗衡下唐一千五百轻骑。这支军队不过是要引诱小股唐军去城下,借助城上射手的支援,一举歼灭,这样小小一战就讨回了早晨被辱骂却闭门不出的面子。离军一向以血性著称,绝不可能不还以颜色。

可是他话音未落,却看见一匹紫骝已经疾驰出去,那是吕归尘的骊龙驹。

“尘少主!”息辕大惊失色。

吕归尘却没有时间回应他。他看见那名肩上中箭的军士还未死,正挣扎着要向本阵爬回来。而他背后,正是高举马刀的雷骑。吕归尘知道那是离军故意不杀留下的诱饵,他也明白以息辕的冷静,绝不至于为了一个人冒险出动,但是让他看着那个军士被雷骑砍头,是他所不能忍的。仗着骊龙驹的马速,他决心冒险一试。

“世子!”息辕大吼,却明知吕归尘不会回头。吕归尘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

“吕归尘你他妈的!只会找死!”他又大怒起来,在人前也顾不得尊重吕归尘这个世子了。

“也罢!”他猛地拔剑,“江连城压阵,亲兵营跟我上!”

他正要催动战马,却发现身边汇聚的十几个亲兵营军士面带恐惧,竟然一个也没有提刀。下唐军松懈怯懦的名声早已传遍东陆,可是息辕却未想到这些人懦弱得不敢冲锋,却敢于抗命不尊。一阵怒气涌了上来,他狠狠一鞭将一名军士抽下战马,转身就要独自上前。

可是此时,一匹斜插而至的白马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那匹白马马速极快,不在吕归尘的骊龙驹之下,马背上的武士身形矫健,没有披甲,只着一件紫色的战衣。他身后遥遥跟着数十骑白马,来自东侧的晋北军阵营。

“退后!等我上去!”那名紫衣的武士放声大喝。

吕归尘此时和他相距不过十丈之遥,听见他呼喊,心里一惊,猛地一拉马缰,兜转了骊龙驹。对方的声音清亮震耳,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将帅威严。瞬间,白马甩下吕归尘直冲到了那名中箭军士的身边,紫衣的武士跃下战马,麻利地将那名军士托起扔在自己的马背上,狠狠地加上一鞭,白马长嘶着奔回本阵,他却留在了原地,面对着疾风般扑近的雷骑,仅仅提着一柄黑鞘的狭长腰刀。

“将军!”吕归尘大喝。

他看见那柄黑鞘腰刀上的金花装饰,明白紫衣武士绝非一个小卒,相反,却是军阶高得惊人的将官。

紫衣武士面对狂吼着扑近的雷骑百人队,却没有一丝退后的意思。他用力将长刀带着刀鞘插入土中,双手按住刀柄,面对着滚滚烟尘,背影有如山岳般岿然不动。强烈的气势凝聚起来,令逼近的雷骑不敢掉以轻心,当先的骑兵冲到他面前忽然分为左右两支,雷骑们一弯腰,马刀从左右交击而下。

紫衣武士脚下一扫刀鞘,长刀已经在手。他整个人由静而动,快得不可思议,身影因为极快的突进而模糊起来,左右两道雪亮刀光扬起,仿佛蝴蝶的双翼。两道鲜红飘飞出去,最先的两名雷骑已经栽下了战马!

紫衣武士随即旋身,刀势尽情展开,凌厉可怖。他自己在刀光中,鬼魅一样进退自如。他以步战应对骑兵,却凭借身形的闪动完全压住了雷骑的快马快刀,刀光中连续几骑落马,都是当胸一刀,快得无与伦比。人们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看见他和雷骑擦过,雷骑胸口的皮甲就忽然裂开,鲜血横流。

随后的雷骑不敢再随意出击,带着战马避开他的锋芒,十几骑聚在一起,调整马步准备再次发起冲锋。短暂的空隙中,紫衣武士转身疾步奔向本阵。但是他退得再快,却无法和雷骑的战马相比,他身后十几骑汇成一列,高举马刀直扑上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狂奔中的紫衣武士忽然举刀高呼:“玄!”

他猛地站住:“盈!”

转身:“破!”

停留在那里的数十骑白马一起抽出角弓,随着玄、盈、破的号令,不慌不乱地举弓、推弓、放箭。箭如飞蝗,将雷骑纷纷射落在马下,竟没有一支误伤到那名紫衣武士,也没有一支落空。奔驰的健马身上插满羽箭,翻滚着栽倒,顿时压死了马背上的骑兵。最后只剩下正对着紫衣武士的雷骑,大吼着举刀挥下,已经完全不顾身上的空门,是两败俱伤的攻势。

紫衣武士忽地跃起,在空中旋身,一道刀光平展。飞血溅出一丈,雷骑的战马狂奔出去,马背上武士的头颅却忽然落下,血泉冲起数尺高!此时那个紫衣武士才落地,冷冷地回望一眼。

紫衣轻振,翩然如雁。

静了片刻,六国联军中爆发了潮水般的喝彩,一时间金鼓齐鸣,震耳欲聋。此时紫衣武士已经接近本阵,剩下的雷骑知道无利可图,只能扔下尸体,掉头退回了殇阳关中。紫衣武士并无喜色,从怀中抽出一块方巾,擦去了长刀上的血迹,缓步走近了立马在一旁的吕归尘。

“想不到下唐还有蛮族的武士,”紫衣武士笑意淡淡,“晋北,古月衣。”

“青阳,吕归尘,”吕归尘跃下战马,“多谢古将军。”

名叫古月衣的武士点了点头:“幸会。”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向了那数十骑白马。一名骑兵下马将坐骑让给他,他翻身上马举刀一呼,全队退向了晋北国的大阵。等到息辕纵马赶到的时候,紫衣武士已经融进了晋北出云骑兵的大队中,再也看不见身影。

“这是什么人?”息辕赞叹不已。

吕归尘摇了摇头:“只知道是晋北国人,名叫古月衣。”

“古月衣!”息辕瞪大了眼睛。

“怎么?”

“古月衣是此次会战,晋北军的主帅!”

联军中军大帐。

“休国天策军大都督,冈无畏冈将军。”

年过五旬的宿将起身向着周围行礼,须发皆白,依旧目光如刀。

“淳国风虎骑军都统领,程奎程将军。”

浑身铁铠的魁梧将军站了起来,他仿佛一座黑塔,强壮的胸肌似乎能撑破胸甲一般。

“陈国护国上将军领锦潭城城尹,费安费将军。”

陈国名将费安一身鱼鳞细甲,墨绿色的华贵大氅直拖到脚面,缓缓起身。

“这位是御殿羽将军,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息将军。”

次座的将军站了起来,他黑色宽袍、白色阔带,像是个闲散的读书人,只在腰带上扣了一柄森严的古剑。

“在下楚卫国,白毅。”一领白衫的白毅介绍完诸国名将之后,轻描淡写地提到了自己。

此次会战之前,在座不少名将都只听过白毅的名字,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名震东陆的“舞阳侯”、“御殿月将军”、“龙将”和“东陆第一名将”。如此多的名号之下,白毅本人却一贯是深居简出。虽然拿着皇室“御殿月将军”的巨额俸禄,可他连新春都不入朝拜见皇帝,一般人想要见他一面,更是难比登天。不过长达十年以来,非但皇室从无收回封号的打算,整个东陆军界,也并无人出言质疑白毅“东陆第一名将”的地位。

白毅平生参战不多,可是每一战的结果都逆转了东陆时局。

现在看着这位清秀白皙的中年人,诸国名将都很难将面前的人和传说中的白毅联系在一起。白毅给人的感觉是绝对的安静,安静得有些苍老。

“各位除了息将军晚来,都已经到了五日不止。既然已经熟悉,也不必再多客套。国家安危,是武士的职责,能否击溃逆贼克定叛乱,有赖诸位将军一同努力!”白毅起身掀开军帐壁上的葛布,露出巨大的殇阳关总图。城墙的长宽厚薄,垛堞多少,机关配置如何,小处一直精确到寸,大可涵盖整个殇阳关的地势高低。

“诸位将军有什么打算?”

帐中立刻安静下来。在息衍抵达殇阳关之前,最初赶到的诸侯军就开始和嬴无翳对峙,到如今不下二十日,但是屡次接战都是徒劳无功,不必说攻城,连野战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离国的强兵悍将,已经杀寒了联军的胆。

程奎行伍出身,靠的是战场上的蛮勇。他看着周围的人都不说话,忍不住,狠狠地拍了拍座椅扶手:“不用什么打算!我们如今七万对三万五千人,兵力上大占优势,以二对一,硬攻也拿下来了!白大将军定下方略,程奎愿意带三千步卒充作敢死队,捉到嬴无翳,车裂枭首,平我们淳国的一口恶气!”

淳国风虎铁骑是少有的速攻铁骑,攻守俱强,可是速度上终究慢了离国雷骑一筹。嬴无翳似乎是看准了淳国这个破绽,所以前日带着雷骑突围的时候,选中程奎把守的防线,趁着黎明前的黑夜闪电般突破。风虎骑兵有一半不曾上马,离军已经烧杀一个回合如飞般突围去了。偏偏半途被息衍封锁后,嬴无翳撤回殇阳关,老马识途一般又选择了淳国的防线。垂头丧气的程奎正下令军士修补防线,雷骑军已经从阵后浩浩荡荡杀了回来,又是狂风暴雨马不停蹄一阵烧杀。雷骑军把马屁股对着风虎骑兵,施施然回城了。一出一入,仿佛在自家猎场里打兔子一样,程奎辗转难眠,恨不得一口咬死嬴无翳这个目中无人的逆贼。

各国名将都有愁容,听见这番豪气倾世的话,面面相觑,哭笑不得。静了一会儿,倒是息衍轻轻笑出声来。

“息将军有什么话说么?”程奎有了怒色。

“没有,”息衍摇头,神色严肃,“在下只是觉得敢死队程将军万万不可亲自领队,九州豪气,都归在程将军一人的身上,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帝朝男儿的志气,就无以为继了。”

息衍这些吹捧不着边际,不过是逗他,不过程奎粗鲁,听不出来,心里倒是觉得窘迫。他在风虎骑军中,地位远不及“丑虎”华烨,名声更无法和白毅、息衍相比。起初听见息衍笑,以为息衍自负声望而蔑视他,此时又一时飘上了青天,急忙拱着手谦让:“息将军过奖,息将军过奖,只是程某的一点浅见,请诸位将军斧正。”

“殇阳关城墙,高九丈六尺,厚一丈四尺,里外双层。瓮城里备有火眼和灌水的机关。所有城门都暴露在弓箭下,根本没有死角,”白毅淡淡地道,“三千人没有冲到城门口,已经成了箭垛子。”

“就算损失三千人,我再加五千步卒,只要拿下一座城门,我不信嬴无翳还撑得住!”

“程将军准备怎么登城?”白毅瞟了程奎一眼。

“云梯啊。”程奎茫然不解。登城的器械,当然是以云梯最为实用。

“程将军,”冈无畏摇头,“九丈六尺,世上哪来那么高的树,谁能造出那么高的云梯?”

程奎瞪着大眼,愣了许久,这才想起殇阳关高不可攀的城墙来。

“难道……树就长不到九丈六尺高?”程奎摘下头盔挠着脑袋,“不是说羽人的年木足可长上二三十丈么?”

“那是羽族的神木,”冈无畏摇头,“难道程将军要砍了人家的神木来做一架云梯?”

“殇阳关重建的时候,曾经为高度争议不下,最后工匠挑选销金河密林中最高的雪松,想造一架世上最高的云梯,可是无论什么样的手段,也不过造到八丈上下,云梯再长就软了,升不到城头自己先折了。所以殇阳关最后建到九丈六尺。”白毅静静地叙说下来,不带分毫的感情。

程奎丧气地坐回椅子里,魁梧沉重的身子压得坚实的木椅咿呀作响。

“那么火攻?”冈无畏道,“记得高皇帝当年血战阳关,是用火攻,现在秋高气爽柴木易燃,正是火攻的时机。”

“若是还在七百年前,火攻不失为绝妙的计策,但是,”沉默已久的费安冷冷道,“不过今日的殇阳关不是当年的阳关。这座城的建筑,几乎可以说一块木材都没有,是一座真正的石城!”

“水攻?掘开建水,把河水灌进殇阳关里,就算水势不足以逼出嬴无翳,可是城中进水,粮食发霉,士卒疲惫,嬴无翳势必难以坚守。”

白毅缓缓摇头:“来的路上,我测过建河水位,比殇阳关的地势还低了十尺。只怕这些,都在当初设计的人心中了,那人诚然是个绝世之才。”

“七百年前建河的水位呢?”息衍忽然问道。

“刚好漫到殇阳关脚下,一滴水都进不去!”

“真绝世了。”息衍赞叹。

“既然地势高,为何不让他无水可用?”一个清朗的男声自帐外远远传来,随后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息衍忽地抬了抬眉,笑了起来:“人终于齐了。”

他亲自起身拉开帐门,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月衣夜会,三箭夺魂,莫非是古月衣?”

大步进帐的紫衣将军惊了一下,旋即打量了息衍一眼:“墨羽飞天,神剑定岳,莫非是羽将军?”

两人对拜,一齐笑了起来。

同为东陆名将,息衍和小他一辈的古月衣并不相识,不过初见时候一拜一笑,两个人却像是多年的朋友一样。古月衣所说的是息衍的名号与武器,息衍提到的却是古月衣成名的“月衣三箭”一战。

古月衣十九岁成名,成名前只是晋北国出云骑军的一名骑射手,月俸不过一个半金铢。而出云骑军中,足足有三千名骑射手。晋北国和休国交界,是一片巨大的湖泽,名叫夜泽。夜泽荒凉,地形复杂,两国兵力又对它都鞭长莫及,于是变成了盗贼长年累月盘踞的所在。古月衣所在的一部出云骑军,就镇守在夜泽以北二十里的贞莲镇,以防夜泽的盗贼北上骚扰。

可是无人想到数十年的经营,夜泽的盗贼居然编成了数千人的浩然大军。在匪首李长根的野心之下强行北上,意欲占据晋北唯一的粮食重镇博亘城。而贞莲镇,就是通往博亘城最近的道路,贞莲镇上仅有五十名骑兵。为首的骑将惊恐起来,抛下居民不顾,率领亲兵向博亘城求援,下令剩余的军士监守。

那一夜夜泽盗贼黑压压地接近贞莲镇,镇上的男女对坐哭号,女人们把孩子交给丈夫,身上带着剪刀。男人带着孩子逃亡,女人只要在胸口一扎,就可以不必受辱。这是仅剩的一条路,谁都清楚几十名骑兵守不住镇子,而夜泽的匪首李长根,是个喜欢把玩弄过的女人割下乳胸做菜的狂徒。

默默无闻的古月衣单骑出城,白衣映月,仅仅带着一张角弓。浩浩荡荡的夜泽大军不知所措地停在这个狂妄的骑射手面前,李长根被惊动了,亲自从阵后上前观看。这时古月衣尚在他四百步外,古月衣忽然带动战马,有如没有看见五千盗贼,直取李长根。夜泽盗贼阵中箭雨大作,古月衣三百步上开一箭,走空,两百步上再开一箭,还是走空。

当他距离李长根只剩下一百五十步的时候,战马已经中箭而死,古月衣肩上、臂上、腿上各中一箭。李长根大怒,纵马出来要亲自取下古月衣的人头。这时候古月衣已经不能站立,他坐在地上,缓缓拉开长弓,指向了李长根,月下白翎一闪,箭啸仿佛龙吟。

最后一枚羽箭击碎李长根战盔上的额铁,洞穿他的眉心。此情此景下,剩余的几十名出云骑兵如被烈火烧灼,不顾一切地从贞莲镇里面抢出来杀向盗贼。虽然最后死伤惨重,几十名出云骑军只剩下不能行动的古月衣幸存,但是这场冲锋杀寒了盗贼的胆,五千人的大队为之崩溃,贞莲镇也终得保全。

“你居然只带三支箭?”古月衣觐见晋侯雷千叶的时候,雷千叶冷若冰霜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属下不以为自己有射出第四支箭的机会。”

“那你倒是有赴死之心?”

“属下镇守贞莲镇,纵然赴死,不能看着盗贼横行无忌。”

雷千叶冷冷地笑了一声,指着那名赴博亘城求援的骑将道:“狂妄!镇守贞莲镇的是你么?是你的将军!既然有军令说你们要坚守待援,你就该死于职守,自以为弓术过人,就可以不尊军令?”

那名骑将大松了一口气,磕头不言。

雷千叶当场下令赐给古月衣一百金铢,却要削去他的膝盖,永远逐出出云骑军,也不得再出仕晋北。满朝大臣都有不忍之心,可是违反军令,惩处就是如此的,也无人敢为这个小小的骑射手违逆君侯。古月衣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转身随着行刑的军士离去。

“你若要恨我,也不妨,”雷千叶忽然在他背后道,“你错在过于张扬,忘记你自己纵然才华绝世,不过是个小卒。谁敢用一个心比天高的小卒?”

“谁又甘心永远只是一个小卒?”殿上回荡着古月衣的大吼。

古月衣的大吼中,雷千叶大笑起来。他拔剑上步,一剑斩下那名骑将的头颅,将他的尸身踢在一边。雷千叶大步走回座上抛下早已写好的军令,对古月衣冷冷地一笑。那道军令上写着古月衣即日升为偏将,领八百出云骑军,赐甲赐剑。

不过三年,古月衣已经掌握整个出云骑军,堪称晋北第一名将。

古月衣年轻,资历浅薄,于是坐在最下首。息衍也归座。

“方才阵前督战,来晚了一步,看见下唐国一名很是骁勇的蛮族少年,有仁者的心胸。”古月衣赞赏。

“大概是我国的贵客尘少主又耐不住性子匹马出阵了吧,那是我的学生,能得古将军夸奖,真是荣幸。”息衍笑笑,“刚才古将军说令其无水可用,是要断离军的水道?”

“是,既然殇阳关的地势高于周围,必然不会是流水汇集的地方。我们只要截断它的水源,不怕离军不出城死战。”

“这一计行不通,”费安面色冷峻,“我已经探过周围,没有任何河流进入殇阳关。关内水源的供应,只怕是有两山泉水压入地下,关内凿井取水,可是要想找到山泉出口,难于登天。”

“东不行,西也不行,难道费将军有什么妙计么?”程奎忍不住站了起来。费安气度森严,少言少笑,程奎本来就不喜欢。此时他一再否决,令求战的程奎大为不满。

“尸毒之术,诸位可曾听过?”

“尸毒?”

“我们几次接战,尸体充足。将那些死了十日以上的死尸从土里起出来,以投石炮抛进殇阳关里,不但震慑敌军,而且这些死尸上的瘟病和尸毒蔓延开来,尤其是进入水井里,不要一个月,殇阳关就变成一座死城。”

费安不动声色地说完,忽然一抬头,环顾四周,看见程奎、冈无畏和古月衣都有惊诧的神色,而白毅背对诸人,倒是息衍吟吟浅笑,帐中一时安静下去。

“这不成这不成,”程奎想了半天,挥着大手摇头,“这样满地都是腐尸,我们拿下殇阳关,却也进不去。”

“程将军以为嬴无翳会有这般蠢么?”费安不屑道,“只要有一批军士中毒,嬴无翳必然急着突围,正是加以劫杀的良机!”

“帝国勤王之军,用计能如此阴毒么?对于陛下的政德,也是个影响。”冈无畏摇头。

“冈老将军,”费安冷笑,“久闻冈老将军十四岁上阵,刀下无数的亡魂。用刀杀人,用毒杀人,有什么区别?陛下为嬴无翳胁迫多年,我们若是真能毒死嬴无翳,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会在乎政德这种虚物?”

“也许是我老朽了,”冈无畏摇头,“可是战士死则死了,何能挖掘尸骨,令亡魂不安?”

“死都死了,说什么亡魂不安?冈老将军不管活人的性命,却去管死人的安稳?”

冈无畏皱了皱眉,却没有再说什么。

“在下忽然想起,费将军当年围困五河城的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尽歼对手,莫非也是用这条妙计?”息衍忽然笑道。

“不错。一个月后,城里遍地都是尸首,用了几千斤硫黄和石灰去毒。”

息衍大笑起来:“好。大家各有话说,不过最后还是请白大将军裁决。”

息衍的话音刚落,白毅缓缓转身,右手虚握拳头稳稳击在案上:“既然由白毅定夺,那么费将军不必再议,尸毒攻城,非军法之道。”

“何谓军法之道?”费安按下了怒气喝问。

“有所不为!”

费安全身忽然一寒。白毅这么说的时候,缓缓抬眼看了他一下。两人目光对接,费安清楚地感到自己锋锐的目光被推了回来。白毅没有杀气也不带威仪,但是那种静静的压力,却令人无从抗拒。这个平静得有些苍老的名将,一抬眼间忽然就变了一般。

诸人静了片刻,白毅道:“既然尚未有良策,那么大家今日先散去吧。离国胁持皇帝不是一日,我们重振帝朝,也不是一日。”

诸国名将也没有多话,分别起身告辞。息衍落在最后,出帐时候稍微停了一步,轻笑一声也不回头:“我若是想得不错,你已经有了破城之策。”

“只在十日之间。”白毅也不看他,淡淡地说。

“还是当年那份让人讨厌的傲气,在你眼里,我们都不过是陪你玩的人而已吧?臭脾气!”息衍大笑着出帐而去。古月衣已经约了他去晋北国大营奉茶。

青衣文士掀开侧面的帘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军帐。

“你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么?”

“三千斤狼毒、一千斤乌头、三千斤大戟都已经煮炼完毕,一共得了粗药一千零五十斤。我已经派遣心腹军士五十人出去,只等大将军传令。”

白毅微微点头:“不错,你随时等我命令。还有,你在旁边看了那么久,以为诸国大将如何?”

文士沉吟了片刻:“程奎一介武夫,能够成为风虎骑军大将,都是借了丑虎华烨的光辉,不值一提。冈无畏一代名将,不过锋芒退了,没有杀气,也不足惧。倒是费安不但洞悉局面,而且用计歹毒,堪称不择手段,如果与我军为敌,只怕是个强劲的对手。”

白毅淡淡地笑笑:“只对了一半,冈无畏有些话,只怕是懒得说出来而已,而费安锋芒太露,只怕不是好事。你没有听说长锋易折这句话么?薄刃的刀固然锋利,却最容易豁口。说剩下的两个。”

“晋北古月衣锋芒内敛,有大将之风,不过还需要假以时日。而下唐息将军……”文士犹豫起来。

“直说。”

“属下知道息将军是大将军的旧友,不过息将军……并无名将风骨。”

白毅悄无声息地笑了笑:“不过像个懒散的世家公子,是不是?”

“大将军恕属下无知妄言。”文士躬腰拜了下去。

白毅摇头:“子侯,我知道你精于相人,但是天下总有些人,会在你意料之外。息衍不是凭双眼可相的人,倾世名将四字,他当之无愧。如果有朝一日你独自领兵和息衍对阵,从速撤退,不要有一分一毫的犹豫。这个人,你一生也未必能超越……也是我最棘手的敌人!”

“敌人?”文士大惊,“息衍难道不是大将军的朋友么?”

白毅沉默良久,悠然长叹一声:“就因为他当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太了解他的性格了。今时今日的息衍,即便不是我的敌人,也再不是我的朋友了!”

夜深,殇阳关的离军营寨中,一座大帐依然灯火通明。谢玄和嬴无翳纹枰对弈。

“今日城下对了一阵,我们出动了一个百人队,死伤二十五人。”谢玄正在长考,随口说道。

“死伤二十五名雷骑?”嬴无翳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小损失,敌军损伤如何?”

“死了一个,伤了一个。”

“怎么会这样?”

“遇上了晋北的将星,古月衣。”

“听过这个名字,看来盛名之下无虚士。”嬴无翳点头。

“王爷好像对于敌人阵营中强手辈出深感欣喜啊,就像在涩梅谷口遇见的那个孩子。”谢玄笑。

“就像下棋,对手棋力太弱,便不好玩。但是对手棋力太强,也不好玩,便如我现在跟你下棋,觉得越来越不好玩了。”

“我以前让王爷,现在不让了而已,并非我棋力长进。”

“被你骗了那么些年,一直觉得我只要再进一步便可以在棋盘上战胜你,谁知不过是你的圈套。若你是白毅,下一步,会走在哪里?”嬴无翳也不生气,他委实输在谢玄手下太多了,也知道这个属下的脾气性格。

“关隘险峻,以白毅手中的兵力,他不会强攻。若是我,无非是截断水道、放火烧城和下毒这三条毒计,再就是引王爷出城决战,利用楚卫国重铠枪兵和息衍那个木盾机关加以围困,若是能够杀掉王爷,那么我军军心涣散,必败无疑。”

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说话,谢玄盯着棋盘侃侃而谈,并无臣子该有的谨慎。嬴无翳点头,拈着一枚棋子敲了敲棋盘:“你说息衍那个木盾的机关,真的封得住我军?”

“军阵之术,白毅冠盖东陆,没有对手。息衍却和他并称,是依仗杂学的广博。他设计的机关,要想正面突破,只怕绝无可能,不过,”谢玄笑笑,“就算下唐军的木盾墙全部展开,又能有多长?绕行过去,息衍封不住雷骑。”

“那说说你那三条毒计。”

“开拔之前,我已经查阅了有关殇阳关的卷宗。这座关隘结构极其巧妙,水源是地底的泉水,凿井三十尺才能取到,白毅如果想挖断泉脉,那么少说也要在周围一带花上一年半载勘探地形。放火烧城,是当年蔷薇皇帝硬攻的手法,那场血战过后,殇阳关里屋舍都不用木料,易燃的辎重,我也都下令藏在地下,至于下毒,一般都是下在水里,”谢玄布下一子,手法轻描淡写,“要想用毒取胜,白毅还是得先找到泉脉。”

“照你所说,我军安若大山,不必担心了?”嬴无翳跟着下了一手。

“不过那三条计,都是我所想的。白毅既然号称天下第一名将,定有我不能及的一招!”谢玄忽然拈起一枚棋子稳稳砸在棋盘上,砰然有声,“王爷输了!”

嬴无翳一惊,急忙看向棋盘中。

谢玄笑着一推棋盘:“中盘缠斗单兵破围是王爷的长项,可惜此时四面八方是刀枪纵横,就算王爷是条狂龙,我就不信千军万马还困不死你!”

“别动别动!我再看!”嬴无翳无暇理睬他的狂言,急忙护住被他推动的棋盘,生怕落下的棋子挪动,再也不能复盘。他直愣愣地瞪着残局冥思苦想,而那边谢玄悠然笑笑,满脸轻松。

良久,嬴无翳手指一弹,棋子落回了木盒中。

“又输了。”一代霸主也微有沮丧的神情,他最喜欢下棋。

“以王爷的棋力,早三步就应该看出这盘棋走投无路,王爷最后的几步,可谓是困兽犹斗。”谢玄冷笑,所下的断语毫不留情。

嬴无翳也不发怒:“你的棋力远高于我。如果上阵,十个你都不在我眼里,不过在棋盘上,你是苍鹰而我只是野兔。不过苍鹰搏兔,野兔也有蹬鹰的一搏。”

“生死关头当然不妨赌一赌,不过不到最后关头,却没有必要斗得如此惨烈。”

嬴无翳双眼一翻,目光忽地犀利起来:“你有话说。”

谢玄点头:“今天早晨接到斥候的飞鸽,华烨的风虎骑兵三万人马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开拔进入天启。现在正在当阳谷口和柳相所带的两万赤旅军团对抗,柳相不发动,华烨也不会发动。柳相冲锋陷阵不行,排兵布阵上却是罕见的兵法家,但是要挡住华烨,只怕力所不能及。若是被击溃,只有向着西面溃退,尝试着从雷眼山脉尽头的小路盘绕回国,损失将极其惨重。”

嬴无翳点头:“丑虎确实是强劲的对手。”

“不错。东陆四大名将,一龙一虎,一豹一狐,堪称各擅胜场。丑虎华烨现在不动,他的赌注,就下在‘龙将’白毅能够击败王爷上。到时候他再发动攻势,可以把柳相的军团和王爷的残兵一起绞杀。”

“那剩下的诸方各是在何人身上下注呢?”

“这次盟军的诸侯中,真正下了血本的只有下唐国、淳国和楚卫国三家。下唐赌的是和楚卫攻守同盟的合约,楚卫赌的是驱逐王爷进而掌握天启城,剩下的几家不过是赌楚卫军与我军两败俱伤。他们才有趁乱而起的机会。”

“看来我们的对手,也非一块铁板。”

“不过王爷要清楚,”谢玄笑道,“他们中虽然各有矛盾,却没有一人想轻易放我们离开殇阳关!当年锁河山会盟,诸侯之所以同意王爷以天启守护使的身份占据帝都,就是因为他们可以借机把王爷困在帝都中。这一天他们已经等了许久,七万大军,压城欲摧啊。”

“你继续说。”嬴无翳忽然笑道。

“就像这局棋,”谢玄指点残局,“王爷的棋力并不弱,中盘的杀力还在属下之上。但是王爷的布局则是一塌糊涂,虽然凭借中盘恶战夺回一点优势,却无法弥补大局上的损失。王爷用兵也一贯如此,当年仅以五千雷骑兵就占领天启城,用兵险到了极点。那一战虽然大胜,可是我军就此被困,反而失去大势。现在国中内乱,王爷又不得不放弃帝都杀回离国。原先那一着险棋就白走了。六年来风云变幻,虽然王爷霸主之名得以确立,但是并没有占据半分实地。就算王爷的后着可以奏效……”谢玄收住了话头,“总之此时遭遇东陆六国,对手营中名将如云,我们的棋可不好下。”

“当年我们密议要进攻天启的时候,你可未曾说那么多话来反对我。”

“当年为臣年少无知,以为王爷说的都是对的。”谢玄坦然道。

“都是废话,”嬴无翳冷笑,“从你认识我的那一天起,我就没觉得你那么信服我。”

“不过总之王爷做事,凭着血性而行的时候还是太多了。我所要信服王爷的是王爷的血性,我所要劝说王爷的,也是收敛一下血性。”谢玄微微躬身,表示他的慎重和诚恳。

沉思片刻,嬴无翳点头:“你说的我也曾想过。不过当初占领帝都的时候,没料到国内的局势会失去控制。真儿治国的才能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可惜老师不在了。”

嬴无翳说的是自己的老师,离国老臣李桐。嬴无翳以往出征,国内有李桐监国,所以后方稳固,李桐去世之后,嬴无翳丧失强助,不得已委长子嬴真以重任。然而嬴真终究还是不能让狮子般的父亲满意。

“其实不能都责怪公子。即使还有李相监国,王爷离开那么久,下面有野心的臣子依然会有所动作,不过不像现在那么嚣张而已,”谢玄面色凝重,“王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王爷在离国的时候,群臣俯首,而王爷一旦离开,国中的臣子们都放肆起来?”

“说下去!”

“因为臣子们对王爷更多的是畏惧。治国的手段,以王道为最上,怀柔,致远。不过王爷的手段,”谢玄冷冷地道,“只是霸道!”

“霸道?”嬴无翳凝视谢玄,眼里有说不出的寒冷,像是含怒不发。

“霸道!”谢玄并未有丝毫退缩。

忽然间,嬴无翳展颜一笑,起身缓步走到帐门处,掀起帘子看向外面。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离军武士们手持长戟静静地站立在街道屋舍的阴影中,每隔十步一支火把,延伸到远处变成数条长而细的火线,纵横割开漆黑的关隘。远处城墙上的大旗在半空中哗啦啦地震动,骑兵敲打梆子,高呼着驰过城墙,将命令带给守城的步卒。一阵夜风吹得急,重锦的大袍似乎都被吹透了。

“我们离国,当年不过是一个南荒小国,世人都称我们是南蛮。天下最不得势的诸侯就是我们嬴家,那时候每年给天启城公卿的供奉,宫中都出不起,非要启用国库。连年借钱,连年还不上,每到春荒还有饥民饿死。我的曾祖春节朝觐皇帝的时候,皇帝抛洒宫中特制的金钱,他竟然被争抢的人群踩死了,”嬴无翳低低笑了起来,“但是我即位二十年,我国横空出世,称霸东陆!若不是最奇的兵,最险的路,谁能想象我们南蛮也有如此的一天?”

“小心经营?”嬴无翳忽地大笑,“谢玄,你以为我会做一个富家翁老死么?”

谢玄面色微变,离开座席站起。

“男儿生在世间,就当策马纵横,长锋所指,四海宾服!”嬴无翳低喝道,“人难免一死,或者死在床头,或者死于刀下。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我能看见天下都是离国的一天么?”

嬴无翳和谢玄目光相对,一时间帐中静得骇人。

许久,谢玄忽地满面严肃,掀起战衣半跪于地:“王爷坦诚相待,谢玄感恩至深。谢玄有不情之请,望王爷有朝一日端坐太清阁上,赐谢玄以柳林书院。”

嬴无翳微微一怔。柳林书院是天启城国学馆之外最富盛名的书院,即使他占据天启城的时候,也不敢辱没斯文,所以严令军士不得入内骚扰。对于赏赐,谢玄素来洒脱,今夜忽然求赐柳林书院,嬴无翳一时茫然起来。

“如果王爷战败,谢玄也追随王爷死于刀下。”谢玄笑了起来。

“柳林书院?只要那个地方么?”嬴无翳略有些奇怪,“那个地方不值几个钱,我大可以赐你些别的。”

“是个让人怀念的地方,”谢玄笑了笑,“别的赏赐,都由主上。”

两人各自归座。

“说起来,白毅这两天在做什么?”嬴无翳忽地问。

“夜夜在城外的空地上吹箫,据说吹得很不错,我们的军士不少都等着夜来听他的箫声。”

“吹箫?”嬴无翳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我若是没有想错,现在是我们被十万大军围堵在殇阳关里,难道不该是我夜夜吹箫以示从容么?”

“也许白毅是想说他还不急着破城,被围的吹箫是示敌以镇定,围城的吹箫是示敌以从容,各有各的弦歌,各听各的雅意,”谢玄说到这里一笑,“不过王爷可不会吹箫。”

“箫,听总是会的。有点意思,明夜跟我去听听白毅吹箫。”

八月二十一,夜深。

殇阳关苍灰色的城墙被火焰映红。面对着这道雄关的平原上,相距两百五十步就是联军的拒马和栅栏,栅栏前每隔十步一堆篝火,照得周围一片通明。联军的军士们就背对着火堆靠在栅栏上取暖打盹,六色旗帜在风中偶尔起伏。

离军的弓箭手结队在城上经过,对峙了半月之久,离军的步卒也顶不住困倦,三三两两地缩在垛堞阴影里睡觉。率领弓箭手的千夫长并不说话,只是大步上去,用力拍打那些步卒的头盔。步卒们纷纷醒来,不敢和怒目的千夫长对视,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他们都熟悉这个脾气暴躁的千夫长,也是雷骑右都统的张博,知道在他面前抱怨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何况张博也并不轻松,接连半个月,张博每夜都带刀在城上巡视,长长的城墙走一圈足有五里,张博前半夜走一圈,后半夜再走一圈。

“睡!梦里被人把头砍了!”张博低声吼。

他巨大的身体后面闪出了披挂黑色骑甲的年轻人,年轻人对他摆了摆手:“发怒无用,这么些人都那么困,想必是有原因。你们是几班轮值?”

军士们不敢怠慢,他们也认得出谢玄,虽然这名将领执掌雷胆营,很少下到营寨里和普通士卒谈心,不过他和张博齐名,是嬴无翳左右双手。

“说起来三班轮值,可是夜里经常被拉起来上城,也不知道怎么排的,一天倒要值两班,乱七八糟的。”军士年纪不小了,仰起脖子灌了一口淡酒,用袖子擦了擦嘴。离军多半是南蛮边地招募来的战士,两样东西,一是酒二是刀,必然要带在身边,掉脑袋也不能掉这两件东西,所以军中只禁烈酒,淡酒对于这些士兵而言,就像是清水。

“这样啊。”谢玄点了点头。

“怎么?”重铠重盔的人影忽地站在了谢玄背后。

“王爷!”城头的士兵们惊立起来,一起跪拜。

嬴无翳摆了摆手,令他们起身,看着谢玄:“怎样?”

“各营之间的联络不畅,到底谁上城值守,看来没有人能搞清楚。”谢玄挥手一招,身后一名雷胆闪出。

“你带马,在城头上跑一圈,算算大概今夜哪几营在值守,多少人,回去之后,报给我知道。”谢玄道。

“是!”雷胆拉过一匹战马,马蹄声远去了。

“他能算清?”嬴无翳笑。

“我的人,我有信心,”谢玄也笑,“他从军前,是个贩水果的,一箱大概多少果子,他随手翻翻便知道,要说数数,雷骑里大概没有胜过他的。”

“白毅一般什么时候来?”嬴无翳踱到垛堞边。

“说来也就来了。”谢玄指着远处。

嬴无翳放眼望去,城下远处是楚卫国的步卒列阵防御,阵地前布满鹿角栅栏,阵上一列火把,照着火焰蔷薇的大旗。而此时,阵后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一个缥缈的白色影子极快地接近。那是一匹极优雅的白马,奔跑时马鬃和马尾散开,如同野马奔跑在荒原上。马背上的人一袭白衣,衣袂飞扬。

整齐的楚卫军阵列忽地从中断开,像是被一刀斩断,从人群的缝隙中,白马翩然而过,进而绕过鹿角和栅栏,很快,它就逼近到距离殇阳关城墙不过四百步的地方。马上骑士抖衣下马,不持枪也不佩剑,隐隐约约腰间横着一管长箫。

“他这一马独行的风度,要是放在天启城里,那些贵胄名媛们想必要尖叫了吧?”嬴无翳笑笑。

“是,他若是踏入天启城,想必民众焚香箪浆相迎,贵族家的娇俏女儿们排着队投怀送抱也是有的。不若我们进城,家家闭户,若不是王爷你手里握刀兵强马壮,估计就人人喊打了。”谢玄笑。

嬴无翳摊了摊手:“没办法,你说的,我是乡下诸侯,要用乡下人肮脏的屁股玷污皇帝的宝殿,还想有什么待遇?”

此时白毅放马在后面吃草,他抽出了腰间的箫抚摸着,独自一人踱步,步子轻缓。

白毅停下了脚步,箫声漫漫而起,仿佛水波溢了出来,从极低的地方缓缓地升起,一直升到殇阳关的城墙那么高。八月的夜里本来不冷,可是白毅的箫声一起,周围的温度像是忽然降了许多。

嬴无翳一皱眉:“谢玄……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不曾听过?”

谢玄压低了声音:“王爷说会听箫,那是听惯了夫人的箫声。夫人的九节箫冠绝一时,可是本地都是晋北的谱子,清涩孤寒,不是英雄平涉杀场的雍容。丝竹六大家,倒有四家是在帝都,风临晚的‘柳上莺’王爷是知道的,莫子虚的排管、左骖龙的‘洒手箫’、八声蝉的‘碎箜篌’王爷就不知道了吧?”

嬴无翳摇头。

“这四位中除了风临晚年轻,其余都是二十年国手。夫人的九节箫师承袁函先生,而袁函先生和帝都的四位并称。喜皇帝要说做皇帝,是二流的,要说文采丝竹,却是一流中的一流,莫说皇族,大胤满朝敢在喜皇帝面前谈曲乐的也不过三两人。而喜皇帝曾说天下乐章帝都得其大半,就是说六大家中四大家都在帝都。”

“他曲艺上有绝世之才,这也是最初我不愿杀他的原因之一,这个傻子却往刀口上撞来。”嬴无翳摇头。

“白毅毕竟也是皇族旁支,奉着勤王的旗帜而来。此时两军阵前,他自然要标榜自己的身份,他吹的是帝都的曲子,雍容刚正,有卿相的风骨。”谢玄在掌心无声地叩着拍子。

“又要说我是南蛮的乡下诸侯么?”嬴无翳斜觑着这个仿佛沉浸在音乐中的部下,“以你听来他吹得怎么样?”

“要说国手必然是不如的,不过也是国手的弟子,听来有左骖龙的清刚之气,大概有所传承吧?这首曲子叫作《慢吹红》,本来是酒席中乐师奏来助兴的曲子,闲适慵懒得很,不过在他手中,把多余的变化都略去了,孤寒高远,隐隐的有些悲意。”

“悲意?”张博斜了斜眼睛,“他东陆第一名将,带着七万大军把我们围在里面,牛皮烘烘,他悲什么悲?”

“有的人,给他一壶酒他就不愁了,而有的人,就算拥有天下也是要悲的。”谢玄笑,“其实所谓悲愁,无非是过去之人不可追、现在之心不可安、将来之事不可知,这是万古之愁,不会变的。可白毅的箫,好在悲愁之外有一股寒气,仿佛刀剑在鞘中,不外露,却自有清刚!”

箫声忽然断绝!

嬴无翳愣了一下,遥遥地看见俯首吹箫的白毅抬起头来。

“灭灯!白毅以弓箭成名!”谢玄根本没有等待军士动手,一掌拍掉了旁边最后一盏灯笼。

周围军士被惊动了,几乎是同一刻拔刀,冷光烁月。

“这里距离他至少足有二百五十步,就算是白天也未必能命中,咋呼什么?”张博低声吼道。

嬴无翳站在黑暗里,纹丝不动。

谢玄用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他也不知是为什么,触到白毅目光的瞬间,他觉得一根冰冷的芒刺从背脊上扎了进去,仿佛那就是一道箭,已经洞穿了他。他就着星月的微光,瞥了一眼身边的离公,嬴无翳神情不变,饶有兴趣地看向城外。

“是白毅有幸么?城楼上听箫的是离公殿下吧?”白毅忽然扬声呼喊。

一片寂静中,嬴无翳低低笑了几声:“白大将军吹得很好,我的部下谢玄说,《慢吹红》中听出金铁的清刚之音,不愧是东陆第一名将。”

他的声音并不很高,可是低沉凝重,带着笑意在微凉的夜里传得很远。

“东陆第一名将,并非靠箫吹得好,”白毅顿了顿,“七日之内,引兵破城!”

所有人都在发愣的时候,白毅已经翻身上马,驰向了楚卫军团的营寨,而他的高呼声还留在空气中回荡。众人面面相觑。

“谢玄,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吧?”嬴无翳若有所思,转头看着自己最亲信的助手。

“王爷记得不错。”

“七日内决战,就是八月二十八日……”嬴无翳以马鞭敲着掌心,自言自语着走向了上下城楼的阶梯,“快马回九原,或许还赶得上夫人的生日。”

谢玄愣了一下,微笑:“我倒是忘了。”

“我夫人的生辰,你记着干什么?”嬴无翳也不回头,随口说着。

张博茫然地上前几步,看看离公的背影,又看看嘴角含笑的谢玄:“你和公爷还有心情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白毅说了七日破城,可到底要怎么破城?难道等着白毅的刀砍在我们脖子上?”

谢玄苦笑摇头:“对手是东陆第一名将,我们哪里知道他的方略。若是我的军阵智计还高过他,岂不我是第一名将了?”

“那……那你说什么废话?”张博瞪大了眼睛。

“既然不知道,只好谈谈风月喽。”谢玄摊了摊手。

“谈谈风月,免得我有个部下,老说我是个乡下诸侯。”离公的声音传来。

张博愣在那里,“你们讲话我不懂!就是不干不脆!”

谢玄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一抹笑容不褪。

马蹄声由远而近,刚才那个出去转城的雷胆已经回返。他下马半跪:“统计完毕,此时城内值守的共计一百二十五营军士,约计一万三千人。本该值守的人仅为九千人。”

“果然是过于紧张,恨不得把全部人都赶上城了。传我的令,重新划定值守的次序,赤旅每旅分四队轮值,两队防御,一队休息,一队营中候命!不该值守的,统统待在营里,该睡觉的睡觉,该候命的候命,不要都上城来转悠。要注意水火,严查来路不明的人靠近军营,城上箭支石炮的守卫加派人手。你们至少还要支持七日……如果到那时我们还没有死……”

“是!”

“八月二十一……东陆第一名将……真有这样的信心么?”谢玄回头扬首,看见漆黑的夜空里一钩下弦月凄冷地悬着,锋利如狼牙。

八月二十二。

中州,王域的北方,当阳谷口。

临时搭建的一间小屋中铺着竹席,黑盔黑甲的将军盘膝端坐在竹席上,面前横着一柄古朴的直刀,一炉薰香悠悠然升起来,香烟极细而直,直到升至一个高度才忽地散开。这是因为安静,秋日的早晨,没有一丝风,冥思的将军也没有任何呼吸,如同一尊雕塑。

这是当阳谷一带天气最好的季节了,天高清远,旭日温暖。小屋全是用不去皮的松木搭建的,异常简陋,甚至没有开窗,但是松木间多有缝隙,透入了带着水气的新鲜空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香烟忽地散乱了,同一时刻,将军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完全遮蔽在面甲下,只有一双瞳子暴露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而后跑来的人急刹脚步,跪在了门外。

“这么早,是有特别的事么?”将军问。

“禀报华将军,殇阳关前有急报,白毅白大将军已经约战离国公殿下,战期是六日之后!”

“拔城之战,一攻一守,攻的要乘其不备,守的要四时提防,怎么还有约战的?白毅倒也真想得出来。那么离国公殿下是如何回复的呢?”

“据说昨夜两人口头相约,离国公殿下已经应约了。”

“倒是也干脆。是霸主和名将之战啊,所以不但斗阵上的输赢,也斗胆略、威仪和气魄。可惜不能去殇阳关前亲眼看这场战斗,”将军似乎是惋惜,叹了一口气,“还有别的事么?”

“有的,离军统帅柳闻止又有礼物来。”

“哦?是什么礼物?”

“这一次是几卷大晁时的旧书,送来的人说是柳相最喜欢的几卷书,所以不能馈赠给将军,将军若是喜欢,还请看过之后归还。”

“哦,”将军淡淡地道,“是哪几卷啊?”

“是《韶溪通隐》、《海苍志异录》和《冼山知闻笔记》三种。”

“真是知道我喜好的人。晁版的古书,如今也是价值连城的珍物了,柳闻止先生不能小看。”将军道,“书收下,传令前军列阵,日上三竿的时候,我们如前几日的规矩,和柳闻止先生在阵前说话。”

“是!”

“请为我传笔墨进来,我要写表给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