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1921~1995)

听过不止一次,人在死时会想起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仿如快速搜画般在脑海掠过,然而我只想起两个人——May与李心儿。

并非因为在我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只有两个,而是仍然活着的,就只有她们两个。

两个令我抱憾,令我放不开的女人。

我看见May与一个女孩坐在睡床上,两人满头是汗,May在哄那个女孩,说只是发噩梦吧,别慌。女孩依偎着她,抬头问她昨天在街上碰见的那个男人是谁?May没开口说话,但我却能听到她的话,像是一种心声什么的传进我的耳中:“那个是你的爸爸。”

然后我看见李心儿,她坐在诊所那张水牛皮卧椅上,喘着气。

大概她也是刚从梦中惊醒,她心神恍惚地站起,东翻西捡地不知在找些什么,口中喃喃自语。

翻了半天,终于在卧椅下捡出一张字条,是我在临走前写给她的字条:“记住我的秘密,再见。”

她把字条放在掌心,贴到胸前,郁郁地抬头闭目。我多么希望能够迎上前紧紧把她拥抱,然而我的灵魂不断往后退,她的影像逐渐被刺眼的白光吞噬。

余下的只有记忆,我怕再过一阵子,连记忆也会被一碗汤冲洗干净……

我要好好把她想一遍。

跟她第一次见面是在5个月前,当时我正忙于调查韩琛与沈澄的交易,律政署强制我接受心理治疗,而我的心理医生,就是李心儿。

我不情不愿地到达她位于中环的医务所,按下门铃,没有反应,正要离开,电动门锁“卡”一声打开,我推门走进。

坐在接待处的小姐凝神望着我,我说来看医生,她礼貌地问我有预约吗。我从裤袋掏出律政署发给我的信,小姐像带点惋惜地瞄我一眼,叫我稍候。

那位小姐领我进入Dr.Lee的房间,原来Dr.Lee是个女人。

女人年龄约二十五、六岁,长直发,大眼睛,穿一条杏色的连身裙,身材匀称,小腿修长,给我一种泰然而洁净的感觉。

她站在书架前翻书,回头瞥我一眼,叫我稍等。我随便找一张椅子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一会儿,她把书放回架上,朝我这边走过来,我的心跳竟然在加速。

她从办公桌上捡起一个活页夹:“陈永仁先生,对吗?”

我傻傻地点头。

“请到那边躺下。”说着她伸手指向窗前的一张卧椅。

我坐到那张偌大的水牛皮卧椅上,感到不自然。

“坐就可以了。”我挤出笑容。

她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木无表情:“脱掉鞋子,躺下。”

我无奈照做,这才发觉椅子相当舒服。

“陈先生,我是李心儿医生,我有义务告诉你,你现在接受的心理治疗是由律政署转介的。在未来的六个月,你需要完成一个疗程,完成后我会向法院提交报告,法官会根据我的报告对你作出评估,决定你是否需要接受监禁。”

“什么?监禁?”我激动得坐直身子,“不是看完医生就没事了吗?”

她并没理会我,继续说话:“疗程期间,阁下必须遵照医生,即我的指示,否则律政署有权推翻之前的判决,将阁下直接送入拘留所裁决。”

我差点气炸了肺,霍地站起,背向着李心儿破口大骂:“你奶奶的黄志诚,还说帮我?!”

说罢我才觉得自己的声量不低,稍作考虑,还是决定头也不回,夺门而去。

离开诊所我立即打电话给黄Sir找晦气,却被他反咬了一口。

“你回答我,李医生漂不漂亮?”

“关你屁事!”

“关我屁事?我向律政署推荐医花李心儿给你,你也没一句多谢?Fine!你宁愿坐牢的话,我立刻帮你向律政署撤销治疗,如何?”黄Sir大动肝火。

我登时语塞,敷衍说:“哎!算了。”

黄Sir不甘被我无理取闹,不放过我:“算什么算?这次你不跟我道歉,我明天就帮你撤销治疗!”

我毫不退让,嚣张地说:“好呀!我坐了牢,看谁帮你盯着韩琛!”

黄Sir略沉吟:“真是佛都有火,陈永仁你得搞清楚,你是警察,你帮的不是我!不想干的,便别干!”说罢,黄Sir大力挂线,我呆了一下。

回想起来,我挂断他的电话是司空见惯,相反他却是首次而已。

我有点内疚,盯着电话良久,想按下重拨键,却又不甘心。

电话在这时响起,我以为是黄Sir,原来是律政署的职员。

“陈永仁先生在吗?”

“我是。”

“我们刚刚收到李心儿医生的电话,说你在接受治疗期间擅自离开,是否真有其事?那你有什么解释?”

第二天下午,我比预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到达医务所。

“李医生,昨天我忘记了跟你说拜拜,你也用不着报警吧,害我差点被警方通缉。”

心儿不瞅我一眼,回身进房,我跟着走。

她坐到昨天的椅子上,我识趣地躺到卧椅上。

“陈先生,我是李心儿医生,你所接受的心理治疗是由律政署转介的,在未来的五个月内,你将要完成……”心儿板起脸说。

“成了,昨天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耐烦打岔。

“明白的话,便签字。”说着她递上一份文件。

我看也不看便签了。

“陈先生,根据律政署的资料,以及法官对你的评语,我初步怀疑你有严重的暴力倾向,疗程将包括催眠治疗……”

我被吓得直跳:“催眠?”

心儿淡然望我:“没错,你已签了同意书。”

“慢着!我还未看清楚。”

心儿耸耸肩:“你有权拒绝,那么律政署将有权……”

又是律政署,我宣布投降:“好!明白!催眠对吗?来吧!”

心儿喝一口水,也倒了一杯给我:“那我们开始吧。陈先生可否先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例如你的性格,家庭状况……陈先生?陈先生!”

我故意装睡,夸张地打鼾。

心儿气恼:“陈先生,请你合作一点。”

我睁开眼,装模作样:“我还不够合作?你说催眠,我便立即眠过去了,喂,你别太过分喔!”

我以为可以逗她笑,然而她一本正经地望我,像在看一个冥顽不灵的学生,我乖乖闭上嘴巴躺下。

“陈先生,可以告诉我你的家庭背景吗?”

我扬一下眉:“其实我并非姓陈,我是一个私生子,我爸爸是卖白粉的,唔……我就住在制毒工场内,每天放学后要赶回家帮家人包装白粉,十克一包。不知不觉间,我从七岁开始便染上毒瘾……”

我一句真两句假地在大话西游,心儿却十分认真地聆听,不时听得眉头紧皱。

这个女人,真有趣。

治疗每星期进行一次,在第三次见心儿之前,我与黄Sir在一间日本百货公司会面,在婴儿用品部陪他购物。

“韩琛知道你去看心理医生吗?”黄Sir看着手上的吹气摇铃问我。

“嗯,傻强好像跟他提起过。”我叹一口气,“都是你,现在她要催眠我,万一我把身分说了出来,是否从此可以洗手不干?”

他气定神闲:“哎,你想些别的分散注意力,她便拿你没办法。”

“谈何容易?人家李医生是个好人,推搪得多我也不好意思。”

我越说声音越轻,黄Sir凝神望我,像要看透什么:“这么快?”

“说什么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逃避他的目光。

“这么快便爱上了她?”

“发神经!”

轻音乐在室内飘扬,拍子机的钟摆“的答的答”地摇晃,心儿柔声说:“在你眼前是一片宁静的大海……”

我举起手指:“啊,李医生呀,这首曲叫什么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Schubert的Symphony6。”

“什么?”

“舒伯特的第六交响曲。”

“啊!舒伯特,是不是贝多芬的朋友来着?”

心儿瞪我:“你看没看见有个大海?”

我赶忙合上眼睛,连连点头。

“你被暖和的海水包围,在湛蓝的海中荡漾,身体没有一点重量,你慢慢张开眼睛,头上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天空和你越来越接近,你是一片云,随风飘浮……”

心儿说得非常投入,半闭着眼,我也被她感染了,有点昏昏欲睡。我感到惊恐,连忙从袋中掏出一片虾饼,大口大口地咬。

咯吱咯吱的声音惊动了她,她再次向我瞪眼:“你干嘛?”

我扮作可怜地说:“肚子饿嘛,肚子饿不吃东西很伤胃的。”

心儿被气得鼓起两腮,我放下零食,乖乖闭上眼:“不吃了,你继续。”

她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你是一片云,随风飘浮……”

这时,闹钟声响起,我舒一口气,俯身把放在茶几下的闹钟按停。

“陈先生,你又在干嘛?”

我抱着闹钟:“时间到了嘛!我特意买的,免得累你超时,阻你做生意。”说罢,我赶忙套上鞋子,连鞋带也不系便起身走,“李医生,下星期再见!”

好不容易才等到第五次会面,我的心情相当复杂,一方面很想看见她,一方面又怕不知怎么去拒绝她的催眠。

今天,我是有备而来——从早上开始,手下给我电话我一概用没空接听来推却,并吩咐他们全部在3点后再来找我。结果,我从踏进医务所一刻开始,电话便响个不停。

“喂,那几部车你们分清楚,Land Cruiser运往珠海,两部平治E-Class运往湛江,搞乱了我宰了你!”

电话刚关上,又再响起:“说好了几部大飞要全新摩打,不要二手!髹粉红色?走私呀,你以为出海滑水?什么?”我回头望双手交叠在胸前的心儿,“李医生,借传真机一用可以吗?”

心儿没有反应,我径自走到传真机前,把号码读出,“什么?Email address?你说我有没有?慢着,李医生……”

我再回望她,她憋不住恶言相向:“陈先生!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心儿咬牙切齿,我愣怔了,赶紧把手提电话的电源关上,坐到卧椅上:“不好意思,这阵子比较忙……”

心儿深吸一口气,叫自己镇定下来:“陈先生,今天我想和你谈谈你与家人的关系,你说你父亲有三个老婆,你有十六个家姐,那么你与十二家姐……”

这时我腰间的传呼机响起,心儿怒不可遏,双手因过于激动而颤抖,脸上的肌肉也在微微抽搐。

我见状也被吓得紧张兮兮,连声安抚:“李医生,你别太过激动,你听我解释……”

劈啪一声,心儿座椅的一只脚竟然折断了!她整个人摔倒地上。

“哎哟!”她惨声呼叫,我看得心里一抽,宁愿跌的是我。

我搀扶她坐在卧椅上,她的手肘红了一片,我替她按摩,她痛得哇哇大叫。

“不按摩不会散瘀的,你忍耐一下,有没有急救箱?”

“哗,你的急救箱内没有散瘀膏,没有跌打酒,没有驱风油,只有一支无比膏,唉!无比膏……胜过没有。”

“叫了你别激动,你又不听。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买这些又残又旧的家具回来当古董。来!把手给我。”

“不用了。”她一脸倔强。

“来吧,你弄伤了,我多多少少有责任。”我捉住心儿的手,替她涂药膏。

心儿突然坚决地抬头,像忘记了自己的伤势:“律政署的报告怎样写,对我来说没大不了,我是医生,我只是想医好你,假如你认为我帮不了你,你以后不再来也可以,我帮你捏造一份报告也可以……”她忧心忡忡地望我,“有些话我想说了很久……,陈永仁,你连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也不肯对人坦白,难道你不认为自己很有问题吗?”

我凝望心儿,无言以对。

每次与心儿见面都离不开医务所,但有一次,我们终于在别处相遇。

我想这证实了我们有缘,不过,那次的遭遇颇为惊险。

那天我在卡拉OK的士高内百无聊赖,傻强硬要替我用扑克占卜。他说依牌面看,今天我将有重大收获,我追问他是哪一方面的收获,他又答不出来。

一会儿,韩琛从房间走出,瞄了我们一眼,独自上路。我忽发奇想,难道傻强所指的收获与韩琛有关?

我借故说出去买杂志看,见韩琛没有拿车,徒步离去,心里更觉奇怪……

结果我跟踪他。

起初我期望揭发他有什么重大秘密,跟着跟着,心态随之改变,我变成希望进一步了解他的为人。

韩琛在街边买了串咖哩鱼蛋,吃得甚有滋味,我忍不住也买了一串来吃,没啥特别。

然后他在水果档要了杯甘蔗汁,大口大口地喝,喝完,很有公德心地把纸杯扔进垃圾筒。

在影碟铺门口,他停下来抬头看了一会电视,播放的是一部警匪电影,他嗤笑一声,继续前行。

经过投注站,他看一眼六合彩的告示牌,视线落在累积多宝奖金的数字上,八百万元,他竟然进去买了几张计算机票。

接着他进地铁站,乘搭往上环方向的列车,在金钟站转车,车厢内,一个高头大马穿低胸背心的外籍女人站到他跟前,他有意无意瞄了几眼女人的大胸脯。

这是我初次感到韩琛与平常小市民没有什么分别,我忍不住偷笑。

韩琛在铜锣湾站下车,沿怡和街走出高士威道。

我不禁瞪一瞪眼,“哇”了一声,韩琛竟然走进中央图书馆!

图书馆内,他走到一个位置颇为隐蔽的书架后驻足,我藏身到前一列书架前观察。

一会儿,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到韩琛面前,两人隔着书架在交头接耳。男人转过身,竟然是杨锦荣!

我登时竖起耳朵,希望听到片言只语。

“看书,有什么好介绍?”韩琛问。

“《如何一日致富》。”杨锦荣答。

“我不缺钱,你呢?”

然后的一段话两人压低声线,我全然听不见。

“各取所需吧,你帮我,我帮你。”韩琛稍稍扬声说。

“琛哥你这般神通广大,我知道的,你怎会不知道?”杨锦荣说。

“别说无聊话,你会帮我的,对吗?”

“你在干嘛?”耳畔突然传来一句女声,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心儿!我赶忙举指在嘴唇前,示意她别张声。

我从书本的隙缝间再偷看,韩琛正要离去,杨锦荣继续低头翻了几页书,突然回首,我赶忙蹲下,拉心儿到坐满学生的长桌坐下。

过了一会儿,心儿拍拍我的肩膀,我抬头左顾右盼,问心儿那个男人呢?她说走了。

“他是什么人?”心儿反问我。

“马夫!”我胡扯。

心儿斜着头:“你偷看他干嘛?”

“我……其实我也是个马夫,我看看他有没有打我妞儿的主意。”

她点头:“那有没有?”

我忍不住嗤笑:“别作弄我吧,李医生。”

“别作弄我啦,马夫!”

我腼腆地笑了笑,随便说些话:“你来这里干嘛?”

她拍拍放在桌上的一叠书:“借给你看的。”

我不解,她解释:“你不愿意对我开放自己,看些心理书籍或许能够帮助你。”

我心里感激,却忍不住贫嘴:“在你的医务所内不是有许多心理书吗?”

她笑着白我一眼:“陈先生,英文书你看得懂吗?”

说罢,心儿一手夺回披在我身上的外套,伸手去取放在桌上的心理学书籍。

我按着她的手背:“这些粗重活,让我来吧。”

心儿的手背好滑,微热,我爱不释手,她凝望我片刻,腼腆地把手缩回,迅速转身。

我察觉到她的耳背有点红。

想不到傻强的占卜很灵喔!

不久后,我被迫停止了两星期的心理治疗,因为在与沈澄的交易中我受了枪伤。交易砸了,然而自那次后我却得到了韩琛的信任,我终于可以直接跟随他了。

4个月后,我与迪路及傻强在社团中的身分已是平起平坐,与泰国毒品卖家Paul也开始混熟。我与黄Sir蓄势待发,准备在下一次交易中把韩琛绳之以法。

一天突然传来噩耗,叶Sir在家中心脏病发悴死,收到黄Sir的通知时我正在心儿的医务所接受治疗,我忍不住哭了。她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只交代说一个曾经对我很好的老师,在昨晚过了身。

然后我与心儿发生了一些事,到底是真是假,至今我仍然搞不清楚。

当时我躺在卧椅上,李心儿用双手撑住椅柄,居高临下地凝望着我,我垂眼逃避她的目光,发现她的恤衫打开了两颗钮扣,我看见一些令我热血翻滚的景物。我吻她,我应该确实吻过她,她没反抗,我继而抱她的腰,她压贴我,我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

当闹钟把我吵醒时,我一个人侧卧在椅上,我揉揉眼睛,四周的摆设如常地整整齐齐,只是放水杯的茶几面濡湿了一片。

我的喉咙干涸,拿起杯子把所余无几的水灌下。

心儿如常地坐在办公桌,脸向计算机屏幕聚精会神地在玩接龙游戏,我走到她面前,结结巴巴地问:“李医生,我刚才……做过些什么?”

“你每次上来无非是睡觉。”她冷冷地说,没瞅我一眼。

我点点头,还是憋不住追问:“除了睡觉,我……有没有做过些什么?”

心儿仰望我:“自己做过什么,你不记得的吗?”

她的表情有点激动,我更惶恐:“其实……你对我是否……特别好?”

她似笑非笑:“陈先生,你有妄想症。”

“我有妄想症?”我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

我释然一笑,走到心儿旁边,瞧瞧计算机屏幕:“果然又在玩接龙,哇,很差劲啊!等我帮帮你。”我自顾自在研究牌局,指指屏幕,“这条A应该放在那行,J移到这行。”

屏幕忽然变黑,我回望心儿,她的手刚放开计算机主机的开关。

“哇!你到底懂不懂用计算机?这样关机很容易坏,你应该用鼠标点击……”

她抬头瞪我:“陈先生,时间到了,下星期见。”

我有些迷惑:“李医生,你是否在生我气,有什么开诚布公……”

“再——见——!”她把放在案头厚厚的书本大力合上,再抬头瞪我,这次她目露凶光,我被吓得急忙溜走。

我一头雾水地离开,之后再没深究。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不厌其烦地把事情弄清楚。

假如我能够预知自己时日无多,我更不会思前想后,犹豫不决……

我会大声而肯定地告诉心儿:“我爱你!我要我们在一起!!”

可惜,这根本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