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内心像一个有许多抽屉的木柜,每个抽屉里都装着一个不同的我,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当中有多少个,更不知道其中底细。写作时我会把其中一个抽屉拉开,看看里面是谁,有时自己也感到惊讶,因为有些抽屉非常幽暗……

——村上春树(1949~)

2002年5月陈永仁殉职前6个月

尖沙咀某夜总会内,在舞池旁的座位坐着两个中年台湾男人,身边没有女伴。

“两位先生看起来不开心,不如叫几位小姐来陪你们喝酒吧,我们……”妈咪生硬地说着蹩脚的国语,上前招呼。

“你聋了吗?说不用了,滚开!”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扬手怒吼,妈咪急忙闪开,另一个男人继续忙着打电话。

“他妈的那个吴松,等了他两个小时,电话又不接,耍我们吗?”

与此同时,戴金丝眼镜、穿笔挺西装的杨锦荣打着手提电话,踏进夜总会:“韩先生,吴松他人在哪儿?”

“OK,再见。”杨锦荣关上电话,走到两个台湾人的跟前,一言不发坐下。

台湾人相视一眼,感到来者不善,于是静观其变。

杨锦荣拿起桌面上的香烟包与打火机,拔出一支点燃,叼着,把烟包与打火机塞进西装口袋里,顺手掏出委任证,挂在襟前,上面写着“Chie fIns pector”。

两人心感不妙,仓皇站起,几个警员持枪而至,舞女和客人纷纷惊呼散开,警员上前搜两人全身,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位长官,有什么得罪?”台湾人既惊且怒。

杨锦荣冷冷地说:“没什么,只是心血来潮,想揍人!”

夜总会经理赶来调停:“杨Sir,有何贵干?”

杨锦荣掐熄香烟:“这两位台湾大哥专门走私军火,客人爽约,我见他俩憋闷,便陪他们玩玩,没什么不对吧?”

经理挤出笑脸:“对!一起玩才高兴。”说着经理扬手吩咐侍应生,“替我签半打红酒!”

杨锦荣摘下金丝眼镜,用手巾抹抹再戴上,拍一拍经理的肩膀:“你也知道我们保安部最不想看见这类人打扮光鲜招摇过市,但我是警察,不能够胡乱打人,经理你人多势众,不如帮帮我。”

经理眉头紧皱,勉强一笑:“杨Sir,不要为难我好吗……”

杨锦荣站起,拉他到一旁,从袋中掏出一包白粉,塞进他的口袋:“这样会好办一点吗?”

经理强作镇定:“阿Sir,你想冤枉我?众目睽睽之下,有这么容易吗?”

杨锦荣冷冷一笑:“放心,我和一班手足早已把报告写好,这里只有半公斤白粉,坐十年八载便出狱。和你相识一场,我会帮你向法官求情!”

肉随砧板上,经理无奈向手下使个眼色,众手下一拥而上,围拢两个台湾人拳打脚踢。

杨锦荣搭着经理的肩膀,坐到后面包厢:“等一会儿找两个小的跟我返回警署,说他们看见两个台湾人肆无忌惮亮出一包白粉,于是见义勇为揍他们,我会向警民关系科申请一个好市民奖颁发给你,你说好不好?”

经理表情木讷:“好。”

杨锦荣向警员发号施令:“拘捕两人!喂!记得斯文一点。”

警员上前推开打得起劲的夜总会职员,凑热闹般地朝台湾人的小腹踢上两脚,台湾人的要害受袭,惨声嘶叫。

“呀——!”

与此同时,在夜总会楼上的芬兰浴室内,惨叫声与摔撞声更是此起彼伏。

只见大厅中的家具七零八落,玻璃碎片散落满地,几个打手倒地痛苦呻吟,站在中央的男人手握水喉铁管,眼肿嘴歪,脸上一片红一片青,他凶狠地盯着持牌人,步步进逼。

“喂……我已经报了警,你还不走!警察就要来了,喂,你别乱来。”持牌人怔怔地说,一边说一边退至墙角。

“停手!阿仁,我们走吧!”穿浴袍的傻强在旁边叫嚷。在他的脸上,有三道抓痕。

陈永仁、傻强与一帮伤者被警察押到医院,在急症室接待处等候。

陈永仁用消毒纱布按住流血的伤口,却封不住傻强絮絮不休的嘴巴。

“知不知道什么叫出事?刚才那个按摩女郎,竟然和琛哥家里那条松狮狗一个模样,我要换人,岂料换来的那个跟琛哥如同孪生兄妹!天啊!虽然我出了名的饥不择食,也咽不下呀!”

“陈永仁,请到二号房。”喇叭传来广播声,陈永仁倏然站起,举起手指,盯视傻强,“我想清静一下,你留在这里,OK?”

“不成!这件事因我而起,我要照顾你。”傻强一脸坚持。

急症室内,陈永仁躺下,医生替他的额头伤口缝针,傻强坐在身旁,继续说下文。

“岂料那个按摩女郎还把脸凑近,问我她漂不漂亮,我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失声大嚷:‘我的妈呀!你好丑呀!’她奶奶的,我说的是事实,她竟然抓我的脸!我傻强一向不打女人,但那只怪物横看竖看都不是女人,我一拳轰过去,打得她人仰马翻。本来一人中一招算是扯平,但那个婊子却找人出头,真是……她懂得找人出头,难道我不懂得找你帮忙吗?”

傻强不无感慨地摇头:“不过这样还不算糟糕,阿仁你大发雷霆打烂人家的东西,要我赔几万元才是件大事,所以说按摩女郎不漂亮就出事。”

陈永仁一脸厌烦,没看傻强一眼。傻强继续说:“阿仁你知不知道,刚才你真的像疯了一般,把我也吓坏了。只是一宗小冲突吧,你不用激愤到这个地步呀。”傻强突然定眼看着陈永仁,“其实阿仁你是不是有病?会不会是躁狂症?就是……”

陈永仁终于憋不住望向傻强,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傻强满怀好奇地俯前,以为陈永仁要告诉他什么秘密,然而在耳边响起的,只是一句脏话。

药房外,傻强和陈永仁坐在一旁等候取药。

“其实阿仁,你经常对我不理不睬,是不是对我这个做老大的有什么不满意?”

陈永仁回转头盯他:“我跟你快5年了!5年来每天吃喝玩乐,冲凉跳舞,什么都没干过。”

傻强不解,错愕瞪眼:“慢着!你加入黑社会,不就是为了什么也不用干吗?”

陈永仁没好气,拿药后转头就走。傻强跟到升降机大堂,又开始叽哩呱啦:“阿仁,知道为什么我只有你一个下属吗?因为我这个人专一,也欣赏你够专心!做人最要紧的是专心你知道吗?你看琛哥平日办事有多专心就明白,今天的事你千万别告诉琛哥,你也知道……”

警员将两人锁上手铐,陈永仁被傻强烦得要死,哀求道:“你放过我可以吗?”

升降机门“叮”一声打开,傻强仍在追问陈永仁什么意思,跟在后面的警员也看不过眼,推一下傻强:“你说够没有?嘴巴不累吗?电梯到了,走呀!”

傻强回头斜看警员:“阿Sir你推我呀?你知道我有坐骨神经痛吗?知不知道哪个部位叫坐骨神经?”

“闭嘴啦!再絮絮叨叨信不信我揍你?”陈永仁喊道。

两人与警员进入升降机,门关上。

升降机内,只有杨锦荣一人。

“杨Sir,揍得人家这么惨呀?”听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吴松在你头上动土,你不是要恫吓台湾那边的卖家,以后乖乖跟你交易的吗?”杨锦荣以一贯冷漠的语调对着话筒说。

“哈哈,杨Sir,你有这么听我的话,有这么替我设想吗?”

“韩先生,你打电话来就是要说这些废话?”

“听说过沈澄这个人吗?”

杨锦荣略沉吟:“韩先生,你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这么说,你是听过了?”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大陆商家,买卖军火的。”

“唔,可以帮我调查一下他吗?”

“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杨Sir,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刘建明正驾着车在三号干线上飞驰,身旁的Mary托着头在发呆。

“喂。”刘建明喊她,她充耳不闻。

“喂——!”

Mary回过头来:“什么?”

“你在想什么想得入神?”

“小说题材。”

刘建明瞄她一眼:“不刚写完了一部作品吗?又在想?”

“你以为我是Rawling(英国女作家,畅销童话《哈里波特》系列的作者)吗?在香港做作家就是这样,几个月就要完成一部作品,否则会饿死。”

“饿死?”刘建明笑着挤眉瞪眼,“堂堂高级督察刘建明的夫人,需要为生计担心吗?”

Mary白他一眼:“谁是你夫人?”

“喂,之前跟你说的那件事,考虑好没有?”

“什么事?”

“那件事呢,终生大事呢!”刘建明模仿女人娇声道。

Mary强忍着笑,斜眼望他,摇摇头。

刘建明不禁皱眉:“为什么呀?”

“我怕。”

“怕什么?”

“Warllace说作家结婚后便会失去创作灵感,迟两年吧,OK?”

“不。”

“哎呀,别扁嘴啦,乖啦。”

刘建明一言不发,踏紧加速器,房车的速度不断爬升。

“喂!”Mary的笑容凝住,刘建明板着脸孔望向前方,不理睬她。

“喂——!”

“嫁不嫁我?”

“这算什么意思?逼婚吗?”

“嫁不嫁我?”他继续加速,速度计上的红针攀爬上120公里。

Mary把双手交叠在胸前:“刘建明,我觉得你这样做很幼稚,你再不减速,我会恼你。”

刘建明慌张地瞄Mary一眼,同时把加速器放松:“喂,我这样做不浪漫吗?”

“浪漫个屁。”

刘建明不忿:“大作家,这招我学自你的小说呀。”

Mary一怔:“哪有写……”她的眼珠子晃动一下,想起来了,的确是她在首部小说中写过的情节。

Mary登时皱起眉,惨声呼叫:“哎哟!我怎会写出这种东西来?”

刘建明见Mary一脸厌恶,知道她又要发脾气,连声安慰:“这情节没不妥呀?我觉得很好呀……”

“噫——!俗不可耐!不知有多少读者看过呢?”Mary懊恼地搓手跺脚,“哎哟,出版社在去年把我的书重新编版推出,噫——!”

刘建明不知所措:“喂,别生气啦,哎,你们这些女人,一点小事便发脾气。”

这时,电话铃响起,刘建明接听,是韩琛,他的面容顿时绷紧起来。

“有个问题,知道谁是沈澄吗?”韩琛问。

刘建明故作轻松,微笑着说:“不知道呀。”

“帮我留意一下。”

“好呀!”

韩琛感到他的语气怪怪的:“和女朋友在一起?”

“对。”

他冷笑一声:“不妨碍你了,刘Sir。”

半个月后,大屿山天坛大佛下,钟声悠扬,陈永仁与傻强爬上陡斜的楼梯。在顶端,有几个黑衣大汉严密看守。

傻强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扬手示意陈永仁站到一旁等候,陈永仁甚觉没趣。

平台上,韩琛环视眼前簇集的佛像,虔诚合十。站在不远处留一头清爽平头装、鼻梁上架着黑色太阳镜、穿黑色长风衣的中年男人背向大佛,俯瞰大海。

男人的名字叫沈澄,他的亲弟弟沈亮踱步到韩琛身边,用带北京口音的国语说:“你知道吗?大陆是没有黑社会的,国家现在需要的是财富,黑社会谈的是生死,而搞生意谈的是生财,今天,我们是要跟韩大哥你谈生意!”

韩琛不以为然地瞄沈亮一眼:“可我的确是个黑社会!”

沈亮摆摆手:“在我心目中,韩先生是个最好的生意人,我大哥也是这么认为。”

韩琛讪笑,回头看沈澄,只见他表情沉着,抬头仰望大佛。

沈亮有点不忿,加强语调:“我们手头上有一亿现金不知往哪里放,想放在韩大哥你那盘生意上!生意的内容,我们绝不过问,一国两制嘛!只要能够生财,悉听尊便!”

韩琛仍然不为所动:“一国两制?你相信行得通吗?”

沈亮的面容变得严肃,语调倔强:“我相信我们在内地的关系是你没法拒绝的!难道你相信当一个香港黑社会会比做一个大陆生意人活得长命吗?”沈亮把脸稍稍凑近韩琛,“没有我和大哥的关系,你现在在大陆的生意,我看也做不长吧!”

韩琛嗤笑,没看沈亮一眼,再回望沈澄,沈澄还是在看风景,对两人的谈话显得漠不关心。

韩琛正要回头,沈澄说话了:“韩先生,你信佛的,对吗?”

韩琛点一下头。

“你看这里风水怎么样?”

“非常好!”

沈澄走上前:“我想在这里放个长生位!”

韩琛转过身:“是府上哪一位?”

“我的妻子在半年前过身了……”沈澄垂头凝视韩琛,“还有我自己。”

韩琛有点愕然,不期然想起自己的妻子。说了半天的废话,他终于真心地说了一句:“这小事,就包在我身上。”

沈澄和蔼地笑了:“这对我来说可是大事,生意才是小事,小事应该让晚辈去谈,看他们能够谈出个什么来。”

韩琛凝神察视沈澄的双眼,像要看穿他说话的真伪,他笑着扬手,欢送沈澄与众手下离去。

沈澄与沈亮掠过傻强跟前,他向两人鞠了个躬,抬头,发现韩琛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傻强,你就代表我与沈澄的下属谈谈生意,好吗?”韩琛笑着说。

傻强大为紧张:“琛哥,我是傻B,你叫我去谈,除非你想把生意给搞砸,不如……叫迪路去吧。”说着他退后两步,窜到迪路身旁。

韩琛冷笑两声,瞄一瞄迪路,垂头略一思忖,别过脸望向倚站在栏杆前的陈永仁,扬手叫他过来。

“阿仁,你跟了傻强多久了?”

“快5年了,琛哥。”

“开心吗?”

陈永仁摸不透韩琛的言下之意,但直觉告诉他这是靠近韩琛的机会,他刻意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

从1997年7月加入韩琛的集团,一晃5年,陈永仁却未能得到韩琛的信任。假如说韩琛对他毫不赏识,似乎又并非如此,因为在好几次毒品交易中,韩琛都吩咐他试货;偶然他缺席集会,韩琛也会问傻强他去了哪儿。

大概,韩琛对陈永仁的倪家身分,还多少存有戒心吧。

银行保险库内,职员替黄Sir打开保险箱,里面放着两幅照片。黄Sir把照片取出,发现下面还有一封红包。

银行内,陈永仁正在填写提款单,黄Sir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他身旁,放下刚才用来装载照片的公文袋。

台面上放着陈永仁的存折,黄Sir伸手轻轻揭开,存款有百多万元,陈永仁急忙把存折抢回。

“这么多钱?”黄Sir诧异。

“羡慕还是妒忌?”陈永仁冷言相向。

“是不是见不得光的?你别乱来呀。”黄Sir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

陈永仁斜看他一眼:“我有多少存款你会不知道?别作弄我了,想借钱便开口,不用吓唬我。”

“照片里的两人是何方神圣?”黄Sir问。

陈永仁白他一眼:“我知道还用问你?别这么懒,你的工资不知高出我多少倍,干点事吧。”

黄Sir不跟他辩:“那个红包呢?”

“给你女儿的,别揩油!你呀!刚刚做了爸爸,就多待在家里陪她。”

黄Sir略沉默,“为何对我这么好?”

“哇,你何时变得这般肉麻?”说着陈永仁突然气上心头,把存款单捏作一团,“你得搞清楚,我不是对你好,我只是担心你的女儿终日看不见爸爸。”

陈永仁的话里有骨,黄Sir垂头喃喃,“还在生我的气吗?”

“操,我什么时侯说过原谅你?”说罢,陈永仁拂袖而去。

黄Sir呆站着,一个妇人走近:“先生,不填表便让一下吧。”

几天后,陈永仁在街上走,对着空气讲话。

“喂,通知你一声,我现在一个人去见沈亮。”细心一看,原来他戴着耳机,在打手提电话。

“什么?”

“沈澄想和韩琛合作,韩琛叫我去听听他有什么话说。”

“你现在才通知我?”

“屁话!给你预早知道,难道你会派人来保护我呀,老板?”

“你对我态度好一点成不成?”

“唉,我不跟你说啦!”

“听好!沈澄是山西太原人,民营企业家,当过兵,在大陆搞古董买卖及运输白手起家,现金充裕。一年前开始来香港发展,他的亲弟沈亮最近才跟他拍档,负责出面办见不得光的交易。这几年韩琛计划在大陆大搞,一个觊觎香港,一个想进军大陆市场,姣婆遇到脂粉客,让他们接上头,我们就更头痛了。”

“我挂线啦。”陈永仁走进法国餐厅,来到贵宾房,沈亮一个人坐在圆桌后喝红酒。

“陈大哥,只有你一位吗?”沈亮笑容可掬地说。

“沈先生不也是一个人吗?”

“想吃些什么?这里的煎鹅肝很棒,我以前最爱吃潮州的冻鹅肝,现在觉得味同嚼蜡,哈哈哈。”

“随便吧。”

沈亮滔滔不绝:“我们在国内的几十家夜场,由各省的有力人士关照,到时候,你们的货将畅通无阻。我们跟你们谈的,是11个城市的生意呀……”

电话响起,陈永仁接听,是韩琛。

“怎么样?谈得合拍吗?”

“不错呀!”

“你前面有一个烟灰缸,看见了吗?”

陈永仁不明白韩琛想干什么。

“拿起它,给我大力砸他的脑袋!”

陈永仁笑容僵住,瞄一瞄沈亮。

“继续砸!我叫你砸呀!”

陈永仁咬一咬牙,迅雷不及掩耳抓起烟灰缸,向着沈亮的额头击下。

沈亮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上,头破血流。

在陈永仁的耳畔继续传来韩琛的声音:“继续打,打到我叫停为止。”

一头雾水的陈永仁被韩琛逼得发疯,他把愤怒都发泄到沈亮身上。

这时,贵宾房的门打开,几个作侍应打扮的警员冲进,正要有所行动,杨锦荣现身阻止。

杨锦荣盯着陈永仁,先是一怔,继而不发一言,取出警员委任证,慢条斯理夹到襟袋上,扬手示意陈永仁继续。

“别停下,继续!”韩琛仍在他耳边催促,陈永仁望向一脸嚣张的杨锦荣,感到自己像个傻子,他索性关上电话,坐下。

韩琛叫他出手伤人,然后警察立刻出现,这显然是一个局,一个韩琛要他踩进去的陷阱。

问题是,陷阱要捕猎的目标是谁——韩琛是要利用他去把猎物拖进陷阱,抑或他就是韩琛的目标呢?

陈永仁不寒而栗,难道他的卧底身分被韩琛揭破了?

在1个小时之前,杨锦荣接获韩琛的吩咐。

“今天下午两点,铜锣湾亚密丝法国餐厅,我的人会跟沈澄的人谈生意,你去拘捕他们吧。”

杨锦荣冷笑:“是现货交易吗?我凭什么拘捕他们?”

“严重伤人,可不可以?”

杨锦荣没作声,韩琛继续说:“还有,我那个手下,麻烦你给我好好招呼他。”

“为什么?”

“没什么,我想他或许是个可造之材。”

警察总部保安部问话室内,陈永仁倒卧在地上咳嗽不止,口中流血。

黄Sir、张Sir和几个下属携着文件,来到保安部大厅,杨锦荣正坐在计算机前打报告。

“阿黄,很久不见!”杨锦荣迎上前向黄Sir问好。

黄Sir敷衍地笑了笑。

身后传来脚步声,黄Sir回头一看,脸色大变,只见韩琛带同沈澄、傻强等人前来,神态自若地坐到沙发上。

黄Sir强作镇定:“这么热闹?”

韩琛只笑不语。

杨锦荣在旁解释说:“这阵子我们保安部盯着这位沈先生,没料到扣下了这位韩先生的人。我对韩先生不及你熟,反黑又不关我们部门的事,这次拘捕行动又没什么发现,按例也要告诉一声你们重案组。”

黄Sir木然地望向韩琛:“要劳烦你亲自出马呀?”

韩琛抬头斜望黄Sir,嘴角向上翘:“陪朋友来。”

杨锦荣继续解释说:“韩生的伙计与沈先生的亲弟有些争拗,两人是来保释他们的。”

黄Sir瞟一眼沈澄,他垂着头,一贯地沉实。

“犯人呢?”黄Sir问。

杨锦荣向旁边指一指,只见陈永仁与沈亮被四个保安部警员押出。

黄Sir见陈永仁被打得口肿面青,心头一凛,傻强连忙上前慰问。

杨锦荣走到头扎纱布的沈亮跟前,递上一个活页夹,上面有一份和解声明:“他打成你这个模样,你真的不控告他?”

沈亮望沈澄,沈澄没看他一眼。

“怎样?不告便签名吧。”杨锦荣说。

沈亮气愤不已,把活页夹扔到方桌上。

沈澄慢慢抬头望向弟弟,打一下响指,指着文件,沈亮不吭一声捡起,沉住气签了文件。

杨锦荣把脸转向陈永仁:“我打成你这样,你有没有投诉?”

傻强如遭雷击:“啊!阿Sir,原来是你干的,你滥用私刑……”

韩琛从沙发站起:“傻强,走!”

傻强立即噤声,搀扶陈永仁跟韩琛走。

“等等!”杨锦荣突然扬声,盯着陈永仁,“认得我吗?”

陈永仁怒目相向,不发一言。

“我认得你,以后小心一点。”说罢,杨锦荣转向黄Sir,“黄Sir,案件我算over了,带不带两个犯人返重案组,你自己决定!”

韩琛转头望黄Sir,他扬一下眉:“我没问题。”

韩琛一笑,率众离去,门外一个人影跑过,与韩琛撞个正着,这人正是刘建明。

“不好意思!”刘建明错愕,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对着韩琛亲切地笑。

这倒把韩琛吓了一跳。并非怕他会露出马脚,只是韩琛从没见过刘建明笑得如此灿烂。

刘建明向情报科飞奔,冲入办公室欢天喜地叫嚷:“下午茶、晚饭、宵夜全部我请,不用替我省钱。”

众CID手足看见上司兴奋莫名,面面相觑,大B第一个开口:“阿头,你不会是又升职吧?”

“Mary终于答应嫁给我,各位同事,请!”说罢,刘建明展开双臂,示意各人鼓掌助兴。

韩琛位于尖沙咀的卡拉OK的士高内,包扎好伤口的陈永仁正坐在酒吧台前吃东西,傻强凑近,瞄一眼碗中物。

“喂,还不多谢我!”傻强得意洋洋地说。

“干嘛要多谢你?”

“这次你好运啦!”

“你是在取笑我吗?我给揍成这个样子……”

傻强扬一扬脸:“看你在吃什么?”

陈永仁不明他的意思。

“你在吃鱼翅呀!吃鱼翅等于好运啰。记得上次我与琛哥去泰国吃鱼翅,之后便被赏识了。琛哥这人出名的小气,平白无故怎会请你吃鱼翅?”

陈永仁感到傻强的话也有几分可信性,不及细想,韩琛领着一班人马回来,吓得傻强手足无措。

更令两人吃惊的是,紧随韩琛走进的还有沈澄与沈亮,更有一班凶神恶煞的喽啰随后。

“沈先生,我的手下真丢人,你想怎样对付他,悉听尊便!”韩琛说。

沈亮的手下旋即上前把陈永仁抓住,傻强企图阻止:“琛哥,他们干嘛?喂!这里是香港,你们别乱来!”

“傻强,随他们便!”韩琛爱理不理。

傻强继续纠缠,“琛哥,阿仁给这班大陆仔挟走,死定的呀!”

“这也没法子呀,你先问他为何砸爆人家的头。”韩琛一脸懊恼地说。

陈永仁闻言怒火中烧,狠狠盯着韩琛,韩琛气定神闲地望他,像在观察他的表现。

“老大,行走江湖不是你揍我,就是我揍你啦!有什么大不了?阿仁砸爆他的头,那么……我砸爆自己的啰!”说罢傻强随手拿起放在桌面的红酒,狠劲击自己的额头,登时头破血流。

“傻强!”陈永仁见状大嚷,沈亮的手下毫不动容,继续挟持陈永仁。陈永仁早已被杨锦荣的手下打至重伤,无力反抗。

这时韩琛回头斜看沈澄一眼,眼神中像带一点不屑,更像是拭目以待。

“沈亮,你是在演闹剧还是谈生意?”沈澄不紧不慢地说。

韩琛回过身,凝视沈澄:“你认为我们还能够谈吗?”

沈亮正要辩驳,沈澄反手拿起另一支红酒,击陈永仁的头壳,陈永仁当场晕倒。

“这样,还有什么不可以谈?”沈澄说。

韩琛嗤笑一声:“好!听说沈大哥的军火生意很大,如果你让我插一手,我看大家会合作得愉快一点,你说对吗?”

沈澄脸色一沉,冷笑:“你的戏演得这么精彩,原来是这个意思!”说罢,沈澄拂袖而去,韩琛轻轻一笑。

凌晨时分,韩琛在吧台自斟自饮,睡了几个小时的陈永仁走到韩琛旁边,韩琛倒一杯酒递给陈永仁,陈永仁接过,一口没喝便放下。

“怎么样?对我这个老大不满意?”

陈永仁憋了满肚子的气:“为什么要我揍沈亮?”

韩琛冷笑一声:“我想看清楚他是什么人。”他把脸转向陈永仁,“可有遇过一些人,这一刻跟你称兄道弟,下一刻跟你反目成仇?你以为他无论如何仍视你为朋友,原来他只想宰了你。”

韩琛像忆起许多往事,难掩心中感慨,举杯啜一口酒:“你是我的人,难道你也不帮我?”

韩琛在说谁,陈永仁怎会听不明白?

尽管眼前这人恶贯满盈,但韩琛的无奈陈永仁多多少少能够体会,他的怒意骤然退减:“那么,琛哥你有什么看法?”

韩琛闭闭目,睁一睁眼,像叫自己无所谓的事别多想,他的神态回复轻松,“你无缘无故打伤他的弟弟,他息事宁人。我得寸进尺要在他的军火生意上插一手,假如他仍然肯答应,那么……”他顿一顿,轻声说:“便证明他是一个好人啰!”

韩琛把酒一饮而尽,将杯大力击到桌面,“阿仁,以后沈澄的生意由你来跟!”说罢,他从裤袋掏出一大捆千元纸币,拋给陈永仁。

数天后的一个中午,黄Sir在办公室内打电话。

“保安部正在调查沈澄,该与他偷运军火有关。沈澄的背景很不简单,他出身军人家庭,韩琛对他格外小心。大概就因为他的背景,这阵子韩琛把大陆的生意全部暂停,像在筹备什么重大事情似的,看来他俩很快便会合作大搞!”

陈永仁怀疑:“但是韩琛说过把沈澄的生意交给我办,可自那次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们。”

“哈,这么大的生意韩琛会放心给你搞?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天真的?”

陈永仁有点不忿:“那下一步该怎样走?”

“下一步你去看心理医生。”

“看什么心理医生呀?”

“上个月你在芬兰浴室一个打十个,知不知我暗中帮你做了多少事,律政署才免你坐牢,判你接受心理治疗?”黄Sir顿一顿,“喂,你不会是忘记了吧?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在中环干嘛?”

陈永仁环视四周,像迷了路般神情茫然。

在保安部办公室内,杨锦荣的手下陈俊正在敲上司的房门:“杨Sir,有报告!”

“说。”

“沈澄于5年前曾经被捕,公安局对此低调处理,没有向外界透露半句。半个月后沈澄被释放,理由是证据不足,无法提出起诉。”

“有没有沈澄在5年前的照片?”

“没有,我们联络的是沈澄一个旧下属,他说沈澄从不拍照。”

杨锦荣的眼珠子晃动两下:“这怎么可能?沈澄是个知名的民营企业家,传媒岂会没拍过他的照片?”

“沈澄的知名度是在这数年间才冒升的。”

“那你有把沈澄现在的照片给你的线人辨认吗?”

陈俊摇头:“多年前他在一次枪战中被子弹击中前额,从此失聪失明,辞党还乡。”

“有跟他形容过沈澄的外貌吗?”

“嗯,这倒完全吻合,不过,有一点比较可疑,”陈俊顿一顿,“我的线人跟随了沈澄两年,却从没听过他有一个叫沈亮的弟弟。”

杨锦荣扬一下左眉,手提电话在这时响起。

“杨Sir,出来见见面好吗?”电话里的是韩琛。

“有何贵干?”杨锦荣神态自若地望陈俊,毫无避忌。

“很久没见,叙叙旧吧。”

“又是关于沈澄?”

韩琛冷笑一声,没说话。

“哪里?”杨锦荣问。

“到我的卡拉OK厅来,我请你饮红酒。”

“别说无聊话,哪里?”

“怕见光……那戏院吧。”

“见不得光的是你,哪里?”

“又要见得光,又怕碰到黑白两道,图书馆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