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部分人沉湎于一种双重信念的幻觉,他们相信记忆的持久性以及补救的可能性,这两个特性同样不真,事实正好相反:一切都将被遗忘,什么也不会得到补救,补救的角色将由遗忘执掌。没有人可以补救已犯下的谬误,但所有谬误都将被遗忘。

——米兰·昆德拉(1929~)

2009年

Mary坐在病房中,一脸倦容地呆望着床上瘦骨嶙峋的男人。

在她身旁蹲着一个男孩,自顾自在地板上推一部玩具警车,口中发出“呜噫呜噫”的仿笛声。

“前面的贼车立刻停下来,否则我们就开火!”男孩圆鼓鼓的双眼炯炯有神,盯着前方某一点叫嚷。

Mary回头俯视一眼男孩,欲言又止。

“报告警长,贼车没有减速。”说着男孩把声线压低,仿佛在扮演另一个角色,“嘿!冥顽不灵,fire!”

“Yes Sir!”男孩把声线回复正常,干劲十足地答话,并举起小小的右手,把拇指和食指伸展成直角,其余三指卷曲,“砰——砰——砰!”

“呀——!”男孩掩着胸口,把眼睛眯成一条线,作痛苦状,“你……干嘛,开枪……射我,我是你们的人,我是卧……底……”

Mary一怔,禁不住叫喊:“小落你静下来可以吗?这里是医院呀!”

小落抬头仰望母亲,扁着小嘴:“但是妈妈,我们在房间内,哪里会吵到人?”

“你看不见爸爸在睡觉吗?”Mary心烦气躁。

小落呆望着母亲,瞄了一眼床上插满喉管的男人,不解道:“他哪里听得见?”

Mary鼻子一酸,答不上话。

2003年11月27日,刘建明中枪入院,子弹从他的下颚射进头颅,脑部严重受损。送医院经医生抢救30多小时后,他近乎奇迹地存活下来,但全身几乎瘫痪,只余下双眼能眨,右边三根手指能微动,却无法提笔。

说来奇怪,虽然刘建明的手指只能微幅活动,而且动起来甚为吃力,但除非是睡着了,他的指头都不停地在敲打着。

每次他看见Mary,就会牢牢地望着她,并敲击出同样的节奏,不断重复。

对此Mary不解。尽管不解,但那节奏她已经听过成千上万次,耳熟能详。

2006年11月27日,刚好过了3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刘建明的病情突然在一天内恶化,变成了植物人。

事后Mary回想,病情的急转直下也并非毫无先兆的——在这之前的一天,刘建明敲击的节奏骤然改变。Mary感到好奇,把节奏用心记了下来,但当中是否有什么含意,她茫无头绪。

Mary吁一口气,摸摸小落的头:“小落乖,妈妈要替爸爸抹身,可以帮我向护士姐姐拿两条湿毛巾吗?”

医院的2号升降机门打开,Mary拉着小落走进,里面一位13岁的少女正搀扶着一位穿白色病人服的女人。女人束着马尾,年龄近40,与少女的样貌相似。

从门开启的那刻,小落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少女。升降机到达地下大堂,众人走出,小落甩开Mary的手,绕到少女面前,抬头微笑,笑容竟带着几分暧昧。

少女错愕,腼腆地报之一笑。

小落双手插进裤袋:“嗨,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难以置信,眼前这个只有几岁的小孩分明在撩逗自己,她不忿:“小朋友,你是在跟姐姐说话吗?”

小落扬一下左边的眉:“我姓刘,叫我磊落吧,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吗?”

少女不知好气还是好笑,瞄一瞄旁边的Mary,Mary笑了笑,向小落招手:“小落过来,别烦着姐姐。”

被少女搀扶着的女人望向Mary:“不打紧,他是你的孩子吗?”说着女人俯身去抚摸小落的头,“你叫磊落吗?几岁了?”

“五岁。”

“长得多俊逸啊。”

“多谢太太夸奖,”小落抿嘴而笑,“太太贵姓?”

对小落的故作老成,女人兴趣盎然:“我姓萧,有何贵干?”

“萧太太,她是你的女儿吗?”

“嗯。”

“我可以跟她交往吗?”小落一脸诚恳地说。

“什么?”女人忍俊不禁,笑着仰望Mary。

“小落不准乱说话!”Mary凑前蹲下,瞪了一眼小落,赶忙向姓萧的女人解释,“不好意思,他的意思是想跟你的女儿交朋友。”

女人笑着点头示意Mary别紧张:“你的孩子真的很可爱。”

“哪里可爱?可恶!”说着Mary掐一下小落的鼻头。

小落呶呶嘴:“萧太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斜着头瞥一眼女儿:“我不反对,但是咏音肯不肯,你可得自己问她啊。”

小落双眼发亮,向着少女踏前两步,拉一拉她的裙摆,抬头问道:“萧咏音,可以跟我交往吗?”

少女见小落一脸哀求,也感到他蛮可爱的,她故意皱起眉头说:“噢……可是你连我的名字也叫错了,我怎么跟你交往?”

“你不是叫咏音吗?”

“是咏音没错,可我姓陈。”

这时姓萧的女人与Mary的眼神接触上,解释说:“我本人姓萧,唔……不如叫我May吧。”

“May你好,我叫Mary。”

门铃响起,一个女孩跑去开门。

女孩七岁,褐色短发,湛蓝眼睛,穿黑色裙子。

“Uncle Cheung!”女孩兴奋地大叫,扑进门外男人的怀里。

男人蹲下搂抱女孩,灿烂的笑容在脸上绽放:“深秋,有挂念叔叔吗?”

“阿张,我们经常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一个年约50的英国妇人从大厅走出来。她束髻,穿黑色套装,脸容虽憔悴,却散发着雍容华贵之气,广东话说得极地道。

“师母你别客气。”

3人上张Sir的车,深秋一马当先坐进助手席,妇人只有坐到后座。

“Uncle Cheung,快说故事给我听。”一路上深秋对张Sir缠扰不休,要他说近来发生的警匪故事。张Sir不时望望倒后镜,察视妇人的表情。

车子到达浩园,张Sir与妇人拿着祭品下车,走了15分钟,在一个墓碑前停下。

张Sir肃然向墓碑敬礼,深秋站在旁边照样学,妇人黯然神伤。

“黄Sir,你好吗?”

“Daddy,你好吗?”

“丈夫,你好吗?”

今天是黄Sir的死忌。在7年前,2002年11月26日,黄Sir被韩琛的手下从大厦天台推下楼,壮烈殉职。

处理过祭品,张Sir扫视四周。从左到右,排列着陆启昌、罗鸡(罗继贤)、叶Sir、黄Sir、陈永仁与杨锦荣的坟墓。每次看见此情此境,他都悲恸不已。

妇人从袋中取出5束白菊,3人走到陆启昌的坟前放下一束,敬一个礼,最后站到杨锦荣的坟前。

“阿张,”妇人顿一顿,“陆启昌、罗鸡和叶Sir的生平,志诚都跟我说过,陈永仁的我也相当了解,关于这位杨Sir的,我一直没问,可以告诉我吗?”

张Sir望一眼妇人,再瞄一瞄深秋,有点犹豫:“现在?”

妇人摸摸女儿的头:“有关志诚的事,以往我不想让深秋知道得太多,怕她会有阴影,然而我越是要隐瞒,她就越感兴趣,”她苦笑一下,“我想通了,深秋今年已经7岁了,关于她父亲的事,她有权知道。”

张Sir不置可否。

“阿张,假如再给你一次选择,你还会当警察吗?”

张Sir凝神望着妇人,沉思片刻,肯定地答道:“我会。”

妇人一笑:“我想志诚的答案也是一样。”说罢,她望向黄Sir的坟墓,“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路,假如深秋长大后要加入警队,我不反对。”

张Sir点头。

“我曾经选择逃避,结果反被困扰不休。”妇人吁一口气,“阿张,上星期我和深秋见过李心儿医生,然后跟May与陈永仁的女儿也碰过面了。”

张Sir愕然,妇人解释道:“我希望走进志诚的世界,尽量了解他,让他完整地与我和深秋一起存活着。”

张Sir听得眼睛泛红,抬头深吸一口气,清一下喉咙:“我与杨锦荣没有交情,对他的背景并不太清楚,他是保安部的总督察,为人嚣张跋扈,重案组的同事都不喜欢他。”他望向墓碑上杨锦荣的照片,“其实到现在,我仍无法肯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警察。”

妇人诧异:“能够被安葬在这里的,不是全部都是好警察吗?”

张Sir抿一抿嘴唇:“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