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能把自己的生命寄托于他人的记忆中,生命仿佛就加长一些;光荣就是我们获得的新生命,其珍贵,实不下于天赋的生命。”

——孟德斯鸠(1689~1755)

在韩琛的的士高门外,代客泊车的接待处,迪路与傻强正坐着倾谈。这阵子在帮会中谈论得最沸腾的话题,自然是“谁是卧底”。

傻强眯缝着眼,环视四周:“迪路呀,我终于知道怎么去辨认警察了。”

迪路敷衍着说:“怎么?”

傻强皱一皱眉,像为合适的形容而搜索枯肠:“总而言之,谁一边在干一件事,一边却很不专心地看着我们,那人就是警察。”

迪路歪着嘴望傻强,傻强朝前方扬一扬脸,一个送外卖的老伯携着食物走过,望了两人一眼;对面街二楼的发廊里,发型师一边为顾客吹头,一边俯视他俩。

傻强别过脸,轻声说:“还有那边。”

迪路再次循傻强的视线望去,看见正在填停车表的送货工人,在电话亭讲电话的男人,派信的邮差……全部都在望他们,迪路作出结论:“对啊,那岂非满街都是警察?”

傻强夸张地说:“真的有很多呀!”

“这样说来,我也是警察呀,我一边在代客泊车、抽烟、喝啤酒,一边跟着一个傻瓜在东张西望。”

蓦然,傻强错愕地盯着迪路,声音颤抖:“迪路原来你……”

迪路没好气,不理睬他。

这边两人在无聊闲谈,那边,在的士高内,韩琛正忙于招呼客人。

韩琛看见陈永仁,喊了他一声,陈永仁回头应一声“琛哥”,继续埋头吃他的肠蛋面。

韩琛进房,陈永仁在心里盘算,这几个客人是另一泰国毒品卖家在香港的接头人,他估计韩琛与他们要商谈一段时间,他决定把握时机,与黄Sir见面。

他步出的士高,走近迪路:“在望妞儿呀?”

迪路盯着他:“你是警察。”

陈永仁差点被吓破胆:“什么?”

傻强插嘴:“我们在猜谁是警察。”

陈永仁松一口气,斜眼望向前方,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嘿!这般无聊,这个时候有警察监视我们,有何出奇?”

“喂,仁哥!”傻强突然大叫一声,指向对面行人路。

陈永仁望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女人的打扮较以往成熟了不少。

陈永仁像不太关心似的,问迪路:“我去按摩,来不来?”

“唏!最讨厌。”迪路嗤之以鼻。陈永仁早就知道迪路不喜欢按摩,才会这样问他。

“我去!”在旁的傻强立刻嚷着说。

“去什么?留下我一个人看档,想闷坏我吗?”幸而被迪路制止。

陈永仁警告两人:“喂,别说给琛哥听呀!”说罢他迈步离开。

傻强不忿气,待陈永仁走远后,怂恿迪路:“就说!”

“我不说。”迪路冷言相向。

傻强呶呶嘴。

迪路看见陈永仁向那个女人走近,问身旁的傻强:“喂,那妞儿是谁?”

傻强神气地望他:“你不知道吗?仁哥的旧女朋友May呀。”

陈永仁走到May跟前,停下,May挽着两个购物袋,凝望他,轻轻一笑。

陈永仁也腼腆一笑:“这么巧?”

“是呀,刚巧在这附近买东西。”

“很久没见。”

“六、七年了。”

“近况如何?”

May像煞有介事地说:“我结婚了,你呢?仍在黑社会混?”

陈永仁沉默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一个女佣人拖着一个女孩,走到May身旁,陈永仁望着活泼可爱的女孩,凑前摸一下她的脸蛋。

“你的女儿?”

“唔。”May简单回答,像不想多说。

“几岁了?”

May急急回答:“五岁。”

陈永仁点点头,凝视女孩,在心里慨叹:假若不是自己当了卧底,女孩的父亲可能是自己吧。

看着陈永仁凝望女孩,May有点焦急:“我丈夫的车子快要到了,所以……”

陈永仁连忙打圆场:“啊,我也赶时间。”他顿一顿,像有点依依不舍,“拜拜。”

May应道:“拜拜。”

陈永仁转身离开,May的女儿拉一拉母亲的下摆:“妈妈,我今年六岁了。”

May灿烂地笑:“Sorry呀,妈妈真健忘,记错了。”说罢她抬头凝望渐渐走远的陈永仁,感触良多。

陈永仁与May,是在一九九五年六月分手的,当时,May怀有陈永仁的孩子两个月,在分手时,May对陈永仁说,她把孩子打掉了。

这是陈永仁第一次看见May的女儿,也是最后一次。

陈永仁横过马路,从口袋掏出电话,拨电给黄Sir,他只“喂”了一声,等待对方响应。

良久,电话另一端的声音说:“可以说了。”

“现在可以出来吗?”陈永仁问。

“现在?”黄Sir沉默片刻,“在电话不方便?”

“嗯。”

“好吧。”说罢黄Sir挂线。

十五分钟后,坐在办公室的刘建明的手提电话响起。

“阿头,他乘地下铁过海。”坐在地下铁车厢内的大B,鬼鬼祟祟地探头望向前面第二个车厢说。车厢内,戴上太阳镜的黄Sir独自站着。

“继续跟。”刘建明对着话筒说。

时间四时十五分,黄Sir走进上环一幢商业大厦,这幢商业大厦的天台,就是他与陈永仁惯常见面的地方。

大B尾随进入大堂,抬头看着升降机的楼层显示,拨电话:“阿头,上环粤海商业大厦,他上了二十四楼顶楼,要我跟上去吗?”

“稍等,先在楼下监视。”刘建明说。

刘建明挂线,从口袋取出另一部手提电话:“琛哥,跟踪到了。”

电话另一端的是韩琛,从这端听,声线一点不像是刘建明的,显然,刘建明所用的电话,是经过改装的,内藏了变声器。

“是谁?”韩琛问。

“还不清楚,但已确认他到了那里。”

同时,一部房车驶至商业大厦入口,驾车的人,是CIB的队员杨仔,大B上车,“先留在这里监视。”他吩咐队员。

天台上,黄Sir与陈永仁谈话。

“怎样?有什么消息,非要出来见面不可?”黄Sir说。

“刚才泰国卖家的香港接头人现身,我想那批货在这两天便到,时间、地点还不知道。”

“韩琛一直不是向Paul买货吗?”

陈永仁摇摇头:“上次的事韩琛大动肝火,韩琛要还Paul一点颜色。”他顿一顿,“这次交易对韩琛不容有失,假若再出乱子,香港许多拆家大概不会再向他订货。”

黄Sir皱一皱眉:“机会是个机会,不过……内鬼是谁有眉目吗?”

“叫你出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他顿一顿,“前天跟你说在戏院看见的那人,我想起他有个小动作,他在走路时不停用公文袋拍打自己的大腿。”说着陈永仁模仿了几下,“可有头绪?”

黄Sir的眉心皱得更紧:“身高五尺八寸,约二寸长的黑色短发,黑色收腰西装,姿态优雅,拍公文袋……”他摇摇头,“不会吧……”

陈永仁大为紧张,正想追问,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是迪路。

“喂?阿仁呀?琛哥说已经找到那个内鬼,叫我们搞定他,我们快到了,上环粤海商业大厦天台。”迪路在飞驰的房车中打电话给陈永仁。

陈永仁震惊:“我立即赶来。”

挂线,陈永仁瞪着黄Sir说:“大事,迪路他们正前来。”

黄Sir立即打电话给张Sir。

顷刻,三部房车在大厦前停下,迪路领着众黑衣大汉下车,冲进商业大厦。

已在车上守候多时的大B看在眼里,急忙向刘建明报告。

“他们有多少人?”刘建明问。

“约二十人。”大B答。

“我们呢?”

“三个。”

“别轻举妄动,我现在赶来。”说罢刘建明立即动身,冲出大厅呼唤众人,“黄Sir……”

话未说出口,刚放下话筒的张Sir差不多在同时叫嚷:“阿头有难,全世界出动!”说罢张Sir瞪刘建明一眼,也不及质问他为何会知道黄Sir出了事,便领着大批重案组警员出发。

这时,迪路站在大厦大堂环视四周,大厦有四部升降机,因为是星期天,运作的只有两部,迪路指挥众人行动,兵分四路:“大块头,左边楼梯;波牛,右边;傻强,左边升降机。”说着他自己与三个手下走到右边升降机前,待升降机到达。

陈永仁及黄Sir已离开天台,走到电梯间。

“有谁知道你今天来这里?”陈永仁边走边问。

“没有。”黄Sir肯定地答。

两人急步走下楼梯,赫然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从下层传来,声音愈来愈近,走在前头的黄Sir示意陈永仁掉头,折返顶楼升降机大堂。

回到二十四楼升降机大堂,黄Sir与陈永仁盯着楼层显示灯,只见两部升降机同时上升,一部在十二楼,另一部在九楼。两人立即走到左边的楼梯,然而情况与右边一样。

两人心感不妙,再次折返大堂,今天是星期天,目下所见全部办公室都没亮灯,要找个地方藏匿根本不可能。

升降机内,迪路身后的手下亮出手枪,上膛,迪路瞅他一眼:“喂!你干嘛?镇定点,收起它啦!”

另一部升降机内,傻强的表现与神态自若的迪路截然不同,他抬头瞪着楼层显示灯,紧张地吞着口水。

顶楼升降机大堂,黄Sir仍然保持镇定,在心里快速盘算,他知道只余下两个选择:一是与陈永仁一起上回天台,乘搭清洁工人用来抹窗的“飞船”离开,但是这样做,陈永仁的卧底身分便可能会曝光(他过分执迷地这样认为),况且飞船的负重量他并不清楚……,他这样说服自己,结果作出了第二个选择。

“你上去坐飞船走。”黄Sir说。

陈永仁像个小孩般大力摇头:“那你呢?”

黄Sir挤出一副自信的表情:“我坐升降机走。”说罢他隔着西装拍拍胸前的委任证,表示自己是警察,“放心吧,难道他们敢杀警司?他们的目标是你呀。”

陈永仁觉得黄Sir的话不无道理,虽然有点半信半疑,但形势已不容许他婆婆妈妈:“小心呀!”

陈永仁奔向电梯间,黄Sir突然叫他:“喂!”

他回头,黄Sir欲言又止:“没事。”

陈永仁推开门,朝天台走去。架着太阳镜的黄Sir临危不乱,看见置于大堂中央的桌上放着一份大陆房产的售楼书,他心生一计,把售楼书摊开,举在眼前,同时歪着头,用肩膀托着手提电话,紧贴耳朵。

“叮”的一声,升降机门徐徐打开,黄Sir不待众人走出,已开始说话:“喂,老婆呀!观澜湖的大单位不错呀,落地玻璃窗视野广阔……”黄Sir故意把视线集中在售楼书上,以示他看不见众人,否则,平日他假如看见迪路,不可能不盘问两句,他一边说电话一边走进升降机,“正对高尔夫球场,加送会员证,售价不到一百万……”

黄Sir的魁梧身形,独特外表,以及一把雄厚的声线,迪路不可能认不出来,只是在霎时间,他被黄Sir自若的神态搞得糊涂了,黄Sir真的只是来看地产展销会吗?

犹豫片刻,当他定过神来,韩琛下的格杀令登时响彻脑袋,他回身伸手把快要关上的升降机门架开,气定神闲叫了一声:“黄Sir!”

黄Sir一怔,欲伸手往腰间拔枪,迪路与众手下不由分说,一涌而上。

与此同时,陈永仁已跨进“飞船”,按动电掣,“飞船”徐徐吊落。

过了漫长的数分钟,陈永仁到达地面,他立即冲出马路截停一部的士,跳上车,掏出一张一百元钞票:“司机,绕到大厦的正门。”

一会儿,的士在正门停车,陈永仁下车,快步走向大厦入口。

仍坐在车厢的大B正在与刘建明通电话,立即报告:“阿头,陈永仁刚到来,他……”

隆!!

大B的话说不下去,眼前的景象把他彻底吓呆了。

同时,陈永仁听见身后转来轰隆巨响,地面传来震荡,他愣住。

回首一看,他的心脏顿时停止跳动,世界仿佛也同时停顿。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塌陷的的士车顶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

陈永仁

那个人是黄Sir吗?我踏前,凑近,他的脸朝天,向着我。

我从未试过从倒转的角度看黄Sir的脸,脸孔很陌生,这个人……会是黄Sir吗?

“喂!”

十分钟前他还在叫我。

“没事。”

十分钟前他还说没事的。

他是重案组警司,堂堂六尺身形魁梧的警察,韩琛更疯更狂,也不会明目张胆去杀一个警司呀?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眼睛半闭,盯视着我,盯视得太久了吧,为什么眼睛还不眨?

他嘴巴微张,欲语还休,说话呀!你不是很喜欢和我贫嘴的吗?

我知道了,这里众目睽睽,他是怕我们的关系被识破,所以一动不动,不肯和我说半句话,宁死都不肯说。

那么,我也要表现出专业呀,我的喉咙哽噎,但我不可以吭一声,我的眼睛很干涸,但我不容许泪水去把它湿润,否则我们的关系便会泄露,我应该把你视为陌生人,我应该马上把我的视线从你身上挪开……

但是我办不到呀!

我的眼睛没法移开,我的面皮开始在抽动,我要力竭声嘶地叫嚷,黄Sir,对不起呀,我是否不够专业?

没了,我要被取消资格,我知道这样会令你白白牺牲,我知道你感到好失望,可是没有办法,我失控了,我要呼天抢地痛哭一场。

“仁哥,走呀!有很多警察呀!快走呀!”

突然有人过来拉我的手,他叫我走,我大力甩开他,他再过来抓住我,他是傻强。

傻强一脸慌张,他的慌张唤醒了我,我魂不附体地被他拉扯着,耳畔传来枪声,大批警察从右边抵达,我的同党从大厦拥出,向左边撤退,负隅顽抗,我跟傻强上了车。

透过挡风玻璃,我抬眼呆望横陈的黄Sir,他的四肢悬垂到车顶外,头向后仰,像一头放在祭坛上的猎物,祭坛两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迪路中枪了,子弹大概贯穿了他的心脏。

车子驶离了枪林弹雨,一直往前驶。

往前驶……

傻强开始喋喋不休。

“你不知道刚才有多险,你一去了按摩,琛哥就吩咐我们出动。哗!要杀警察,我真的怕,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很想和大家说,我有事要先走……哈……”

我心不在焉。

“唉……前几天,琛哥叫我进房,琛哥问我:‘喂!傻强,你跟随了我多久?’我说六、七年罢,琛哥笑着说:‘傻强,你已跟随了我十年,在这十年间,你很拚搏,如果我要你干掉一个兄弟,那兄弟是警方派来的内鬼,你够不够胆?’”傻强转头望我一眼,我没吭声,也没正眼望他。

“琛哥这样问我,我自然要拍着胸口说没问题,你以为我真的是傻瓜吗?结果如何?内鬼抓不着啦!”傻强咳嗽,继续说:“那个黄Sir骨头够硬,揪他上天台,足足给我们揍了十分钟……十分钟……十分钟………一句话也没说……”

傻强咳嗽得越来越厉害,话说不下去,我回望他,只见他面如死灰,单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按着胸腹之间,紫红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与此同时,车子颠簸得厉害,一声钝响,我探头一看,车子冲出马路,搁浅到一个小山丘上。

傻强伏到方向盘上,我把他扶起,用手压着他冒血的伤口。

进入半昏迷状态的傻强喘着气,仍有话要说:“……琛哥说,那警察逼得他很紧……刚才谁不出现,谁就是内鬼……”

我看着傻强暗哑的双瞳,嘴巴不住抖动,他继续说:“……我没有……我没有供你出来!给琛哥知道这个时候你去了按摩,他一定宰了你……”

傻强是识破了我的身分吗?我不禁怀疑。

“仁哥……我很想问你,那个按摩女郎美不美?……因为……你也知道,按摩女郎不美,便是大事……”

我强颜欢笑了一下,心一抽一抽,血不住从傻强的伤口流出,他的嘴唇白得像两条垂死的春蚕。

“快走吧!撞车会惊动很多警察……总之你要记住,如果你在做一件事,却很不专心地望着别人,那么,你可能就是警察……”

说罢,傻强断了气。

我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思考的能力久久才能恢复过来。

在白色的世界里,我最好的朋友是黄Sir,在黑色的世界里,是傻强。

一天之内……不,一小时内,两个好朋友都离我而去了。现在四周并没有人,我想我应该可以大哭一场了吧。

无奈,我已经哭不出来。

刘建明

梁Sir的车子比我早一步到达现场,前面的大B背向着我持枪发弹,枪战刚刚开始。

下车,我站到打开的门后,手持着枪。我的视线瞄准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呆站在黄Sir的尸体旁,惊魂未定。那人,我在深水村的HiFi铺见过,在旺角智洁小学的行动中见过,他叫陈永仁。

从他的黯然神伤的面容,不难推敲,他就是混入韩琛帮会的警方卧底!虽然我不能肯定,但我相信是。

以我的枪法,我有信心可以一枪轰下他,然而,此刻的我奇怪地想,我是否该这样做?我心里有一个计谋,但是这计谋的风险很高……

稍一犹豫,他的同党过来唤他了,我没时间细想,还是向他开了一枪,在千钧一发间,他的同党大力拉扯他,两人位置改变,子弹,误打在那人身上。

我大概可以再补一枪吧……

我的视点不经意地对焦到黄Sir身上,他肯定已经死了……

算了吧,这个险,我还是要冒的,只要过了这关,我便一劳永逸。

韩琛

我决定要杀死志诚,最好在他与那个内鬼会面时,把两人双双送到黄泉。前天,刘建明说在他调查内鬼时,无意中找到一本倪永孝的日记,他把影印本给我看。

倪永孝的字迹我认得出来,我决定要把志诚置诸死地。

嘿,平日假装正义之师,想不到志诚为了立功,可以这样卑鄙无耻。他陷我于不义,我可以不跟他计较;他害死Mary,却是罪无可恕。

换成是当年的我,在得知真相后一定会不顾一切冲去找他,亲手把他杀死……,然而在这几年,我变了,我变得计算,我变得怕死。

我的改变,现在算起来,都是志诚给我带来的吧?

我变得麻木不仁,以往我奉若神明的道义,现在我觉得不值一哂;我变成一个利字当头的毒枭,被功利冲昏头脑……这些你以为我不了解吗?但是你知道我为何明知故犯吗?

我不断争名逐利,逐鹿中原,不是担心打后“何以为生”,我清楚我有多少财产,我的财产已足够我安享下半生。我所以不能停下来,因为我怕一停下来,在每个醒过来的清晨,我都会反复问自己“为何而生”。

很麻木吧?做人就是要想方设法去避免自己陷入反省,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路,已不能回头,只得向前走,至死方休。

阿琛

电话响起,是大块头:“琛哥,黄Sir死了,但内鬼抓不着,”他喘着气,“刚才发生激烈枪战,迪路当场倒下,许多兄弟也倒下了,我现在藏身屯门……”

“阿仁呢?傻强呢?”我问。

“我不知道,情况好混乱,我不知道。”

我沉默半晌,大块头催促:“琛哥,琛哥,你还在吗?”

“我没事,你就藏匿起来,暂避风头。”

我挂线,一阵陌生的酸楚感觉直透鼻喉,我强笑两声,把感觉止住。

Sir

我来不及将手枪拔出,迪路与三人已一涌而上,如蝼蚁般把我缠绕,我奋力还抗,一拳打在其中一个啰罗脸上,他鼻血直喷,但仍然死死地拉着我的右手不放。其余三人向我抡拳撞膝。我强忍痛楚,大喝一声,后腿往墙壁一蹬,使尽吃奶之力把四人推撞出升降机,五人一块儿跌倒到大堂。

我率先跪起,伸手到腰间掏手枪,手指才刚触到枪柄,右肘便中了一记重击,跟着是后脑,我向前倾仆,仍然躺在地上的迪路朝我的脸猛力蹬腿,我被踢得身体翻侧,像一团烂泥般塌到地上。

我头昏目眩,仰躺着环视四周,眼前又多了几个喽啰,刚才袭击我的,大概就是从另一部升降机冲出来的偻罗吧。

一支枪管压落我的眉心,持枪者是迪路:“说,那个内鬼是谁?”

我不吭一声。

他冷笑,用手轻扫我的领口:“黄Sir,杀警司很大罪的,你不要逼我,说出来,大家好办。”

我依然不吭一声。

迪路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站起身,命令手下:“这里太暗,拉黄警司上天台吹吹风吧。”

说罢他探手到我腰间,取走手枪,牵起我的右手,朝我的手肘撞膝,我的手骹应声脱臼,然后他吩咐手下照办煮碗,我的左肘也脱臼了。

四个啰罗擒住我的脚,把我从电梯间拖拉上天台,我的后脑被梯级的边角连击,头破血流。

上到天台,啰罗的人数不知从何时又增多了,看来足有二十人。

“哇,这里好空旷,就像一个足球场。”迪路垂头望我,“黄Sir,喜欢踢足球吗?”

头部经过连翻撞击后,我的意识已变得稀里糊涂,迪路不知又要耍什么花样。

“杀了我。”我喃喃地说。

迪路俯下身,侧着耳问:“黄Sir,你说什么?”

“杀——了——我。”我重复。

他冷笑:“哈哈,你不把名字供出来,我如何杀你?”一会儿,他问,“说,还是不说?”

阳光好猛烈,我闭上眼睛。

“喂,兄弟们,有踢过人肉足球吗?”不久我听到迪路高声叫喊,“过来,把黄Sir踢下楼。唏!不准踢头呀,免得把他踢晕。”

接着,我感到透心彻骨的痛楚,四十只脚吧,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被殴击,也不知道自己在地上滚动了多少米后,骤然停了下来,他再问我同一个问题,我还是一声不吭,攻击再度发动,直至我身体紧贴到天台边沿的石墙。

他再问我一次,他说是最后一次,然后我的半个身体被驾空,摇摇欲坠,我睁开几乎睁不开的眼睛,知道自己再不说便要堕楼身亡,但我只感到痛快,心想终于可以完结了吧。

听过不止一次,人在临终时会想起在这生中最难忘的人和事,如快速搜索般在脑海呈现,我想起四个人。

最先出现的是韩琛,他以少年时的相貌出现。我不恨他,真的,在心底里,我知道我对他有所亏欠。

接着是Mary,她束起马尾,不施脂粉,身穿印有碎花的白色裙子,对着我莞尔而笑。

陆启昌,我这生中最对不起的人,我看见汽车爆炸的场面,他眯缝眼睛在抽扑克牌的容貌,在火焰中浮现。

最后是陈永仁,一双忧郁的眼睛,对着我谩骂时的嘴脸。我这才发现,我喜欢给他唾骂,或许,每次被他指责,也能令我减轻一点点内疚感吧。

刚才,在他从升降机大堂准备返回天台时,我想跟他说一句对不起,他父亲倪坤的死,我从没跟他道过歉。或许是第六感吧,那时我感到再不说,可能便再没机会说……

“真的不说是吗?”迪路再次问我。

我蓦然感到非常愤怒,力竭声嘶嚷道:“操!你这个婆婆妈妈的娘娘腔,还要问多少遍?根本就不敢杀我吧?”

“我不敢杀你?”听得出他在咬牙切齿。

“迪路,这样推他下去,不怕把事情闹得太大吗?射杀他算了吧。”另一个声音说。

“操!没有的东西!”我嚎叫。其实我是个怕死的人,死,大概谁都会怕吧?但这一刻,我真的一点也不怕。

接着,谁在背后把我一推,离魂的感觉笼罩脑袋。

再见了,混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