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支配自己的命运需要大智慧,计划的执行只需要笨人就行了。”

——摘自《24个比利》丹尼尔·凯斯

时间回到二○○二年,在重案组的会议室内,韩琛正坐着吃外卖晚餐,像吃得津津有味。

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仿佛在十一年前也上演过,然而,今天的会议室已非当年韩琛与黄Sir用来聊天的地方,环视四周,站着近二十个人。

站在左边韩琛身后的,是黑道中人;黄Sir坐在会议桌右边,警员在身后一字排开。

楚河汉界,壁垒分明,不,应该说看似壁垒分明,因为有两个人正藏身在敌方阵营。

倪永孝死后,陈永仁向黄Sir取回警员身分被拒,他跟随傻强五年,傻强经常在韩琛面前力赞他,在三年前开始渐渐获得韩琛信任,近半年跃升为韩琛最器重的人。

一九九八年晋升见习督察,现为高级督察,四年间刘建明得到韩琛的帮助,还有望在短期内晋升总督察。

旺角山东街一役曲终人未散,黄Sir把一干人等带返警署。虽然在龙鼓滩当场拘捕了迪路与傻强,但物证被毁,警方根本无法起诉任何人,带他们回警署,不过是个小动作而已。韩琛当然心知肚明,故此显得气定神闲。

“喂!琛哥!饭菜可以吗?”黄Sir笑着说。

“不错呀!”韩琛冷漠应答。

“我们查清楚了,”黄Sir指了指被锁上手铐的迪路与全身湿透的傻强,“你两个手下只是在沙滩吹海风。”

韩琛没正面望黄Sir一眼:“那就放人吧!”

“得!随时都可以,别浪费琛哥时间,你贵人事忙。”

韩琛冷笑一声:“大家都是熟人,客套话便省下吧,我也很久没在这里吃过饭。”

黄Sir微笑一下:“你喜欢的话,随时欢迎,明天好吗?”

韩琛吃吃地笑:“免了吧,我两手空空,怎好意思。”

“别客气!我才不好意思,连累琛哥你今晚掉了几千块。”

终于言归正传,韩琛沉不住气,把右手松开,筷子徐徐跌落地面。他一言不发拿起手帕抹嘴,突然站起,把桌上几盒饭菜扫向黄Sir。站在黄Sir身旁的张Sir怒瞪韩琛,上前,像要还击,仍然坐着的黄Sir不慌不忙,伸手示意张Sir别冲动。

韩琛瞪视黄Sir:“以为放一只狗在我身边,就可以赶绝我呀?!”

黄Sir神态自若:“彼此彼此。”

韩琛拿起纸杯,用饮管啜奶茶,回头扫视身后的手下,黄Sir也照办煮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紧张起来,特别是陈永仁和刘建明,当然,他们不会就此露出马脚,他们都是最出色的演员。

韩琛与黄Sir的眼神再次接触,黄Sir先开口:“呀!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话说有两个痞子到医院换肾,但肾脏只有一个,那么两个人便协议,各自将一张扑克牌放进对方口袋,哪个先猜对口袋里的牌,那人便赢。”

韩琛板起脸说:“你知道我能够看穿你的牌!”

黄Sir垂下眼帘,微微点头:“我也相信是如此。”

韩琛嚣张地笑,边笑边说:“我一定赢!”

黄Sir不打算和他作无谓的空谈:“成了!那么……大家小心。”

韩琛轻蔑说:“好呀!”

黄Sir皱一皱眉,神色故作凝重:“呀!忘了提醒你,谁输了,谁就性命不保!”

韩琛把双眼睁得斗大,立刻作出结论:“那我看你何时死。”

与烂仔作口舌之争,一向态度像个绅士的黄Sir自然吃亏,他显出风度,站起身凑前欲与韩琛握手,韩琛不给他面子,横眉瞪眼说:“你可曾见过有人到殡仪馆会与死尸握手?”

黄Sir狼狈干笑。

韩琛大喊一声“走”,率众离开。警员忙着替迪路与傻强解开手铐。

第二天,刘建明向上司请了三个小时假。袖子挽起、恤衫下摆揪出的他领着工人,把家俬从电梯间搬进一个二千余尺的住宅,这里是高级警员的宿舍,他与Mary的新居。

所指的Mary,当然不是方天梅,她叫张秀娴,五年前跟刘建明在警署认识。

那晚,张秀娴坐在警署嚎哭,神智不清,刘建明从报案室走进大厅,只见两位同事正坐在一个女子面前摇头叹气,就走上前查问。

“这位小姐酒后闹事,打破了一架平治房车的挡风玻璃。”架着眼镜的同事说。

“她哭不成声,怎么录口供?”另一位同事说。

戴着眼镜的同事摊摊手:“哎!算了,还是召个女警来服侍她吧。”

刘建明望向女子,她长发披脸,看不清楚面貌,然而,她身上的直条子恤衫,与Mary常穿的那件款式十分相似,这点,吸引了他:“等我来。”

戴着眼镜的同事狡黠地望他,站起身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你这句话,我刚才也说过。”

刘建明好奇地望他一眼,他继续说:“我见这妞儿蛮漂亮的,所以……岂料惹屎上身。”说罢他拍拍刘建明的肩膀,大声说,“祝你好运!”

刘建明一笑,两位同事退开,他坐下。

刘建明看一眼案头的口供记录簿,空白一片,抬头望向女子,只能看到披发下的嘴巴,不大不小,唇线清晰。

他放柔声线:“小姐,我姓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在模糊中听见一把温柔的声音,她偷偷透过发缝望去,男人的脸,好英俊。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哭得更激动,刘建明见状,回身取了一盒纸巾,递上,她一张接一张地抽出,垂头擦拭眼泪,轻力擤了一下鼻涕。

“麻烦你别过脸……你看着我,我擤不了。”她用沙哑的声音说。

刘建明识趣地拿起口供簿,把脸遮掩,如冲厕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偷偷笑了一下。

半晌,女子叫他:“喂!”

刘建明把簿垂下放平,女子的面容呈现眼前:修长的眉毛,翦水的瞳仁,分明的轮廓,皙白的皮肤。

“刚才你是否在偷笑我?”女子忽然问道。

刘建明连忙否认:“没有……哪有?”

女子微微俯前,定眼望他:“真的没有?”

刘建明把嘴巴抿成一线,快速地摇了两下头。

女子斜着脸,皱一皱眉,好像在怀疑自己是否出现幻听。

刘建明清清喉咙:“小姐,你……”

“叫我Mary,M—A—R—Y……Mary。”女子一边说,一边凝望着眼前某一点,自顾自思索什么。

刘建明怔慑,眼前这个令他一见倾心的女人,名字又叫Mary?

两人各自发呆,Mary忽然说:“你问我什么?”

刘建明定过神来:“没有呀,我没问你什么……”

“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

“你不是说没问题了吗?”Mary呶呶嘴。

“不,Mary小姐,你的中文姓名是……”

Mary指了指压在口供簿下的身分证,刘建明尴尬地笑了笑:“张秀娴小姐,你刚才毁坏了一部……”

Mary害怕地说:“你们要抓我去坐监狱吗?”Mary说话时身躯微微摇晃,显然醉意未消。

刘建明正要解释,只见Mary凝望他,泪水在眼眶内打转,随时就要滴下来。

“张小姐,你……别紧张……我……”刘建明结结巴巴。

“我——失——恋——呀!”Mary放声叫喊,然后哗一声哭了出来。

从那刻开始,刘建明便决定要追求Mary。

Mary年龄比刘建明少三岁,在贸易公司当文员,工作沉闷,所以她把整份心思都放在男朋友身上。男朋友是他的同事,公司的营业员,每月为了怕最低营业额而担忧,顺利过关便拉着Mary到酒吧喝一杯庆祝,没什么出息,但Mary从不介意。只要男朋友对她好,她便心满意足。

拍拖一年多,男朋友另结新欢,与她提出分手,新欢是一间零售公司的太子女。

Mary拍拖的次数可算频繁,十六岁初恋,七年来拍了六次拖,虽然每段恋情都不长,但每次她都尽情投入,几乎不能自拔,因此,尽管在别人眼中她失恋就像家常便饭,但她每次都伤心欲绝。没错,Mary是个爱情主义者,她不可以忍受没有恋爱的生活,一天都不能。

Mary对自己的问题很清楚,男朋友们均异口同声向她提出投诉,她不可能不清楚。她的问题是过份痴缠,缠得男人透不过气。

然而,像她这类型的女人,正是刘建明所需要的。

刘建明从少就缺乏家庭的温暖,严格地说从没拍过拖,他真心喜爱的女人就只有一个方天梅,但他从未拥有过她。卧底工作令刘建明缺乏安全感,他需要别人关心,更需要有人去给他关心,这时,名字叫Mary的张秀娴像一头受伤的小动物出现在他眼前,无论在象征意义上与本质上,张秀娴都是他渴求的女人。

Mary相信感觉,对刘建明的追求毫不矫情,很快,两人便成为情侣。

刘建明对Mary呵护备至,惟一令她感到不快的,是刘建明的工作太不定时,不知有多少个晚上,Mary为了见他一面,在家中等他等到零晨夜半,幸而,刘建明做了一件极对的事,这件事不单是实现了Mary的梦想,而且,为Mary澎湃的感情找到了倾泄的渠道。

Mary喜欢看爱情小说,自小学六年级便想当一个作家,在认识刘建明之前,她尝试过投稿到出版社,可是杳无回音。

刘建明暗中帮助她,找了几间出版社洽谈,由他支付小说的宣传费与印刷费。其中一间规模较小的出版社看过Mary的稿件,认为素质可以,既然保证不会亏本,也就乐意去试。结果,Mary的第三本小说大卖,女作家的地位从此被肯定。

两口子既深爱对方,在相处上亦取得和谐,今年初刘建明向Mary求婚,两人决定在十二月步入教堂,这所新居,就是他们的爱巢。

“小心点,放在沙发旁边。”刘建明指示工人摆放家俬,Mary正站在墙边点算搬运箱,各忙各的。

刘建明脱去恤衫,里面穿著白色背心:“喂,老婆,装修师傅电话号码多少?”

Mary转过头来,仰眼望天,努力在想:“装修师傅呀,902550……”

“啊,我想起来了,thank you老婆。”

Mary一笑,回身望着纸箱,一脸茫然:“哎哟!我数到第几箱呀?”

“24!”身后的刘建明高声说。

她狐疑地望他:“24?Are you sure?”

“Sure!喂,拿电话给我。”

Mary正要拿起手提电话,电话突然响起,Mary耸一耸肩,接听。

“请等一等。”Mary说罢,刘建明已走到她身旁,刘建明这个人有太多秘密,自然无时不刻都惧怕被Mary识破。

他笑着接听,搂抱身边的Mary,Mary逗趣地凑近,偷听刘建明的电话。

电话另一端的人是韩琛,刘建明向着话筒,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声“入伙呀”,然后笑着责怪Mary偷听,轻轻松开她,径自步出大门,“你等等,这里很多人。”

“我整批货泡了汤,你帮我调查谁是内鬼。”韩琛苦恼地说。

刘建明走到梯间,背向着家的大门。大厦的间隔一梯一伙,楼梯与单位的距离相当接近,刘建明感到浑身不自在,压低声线说:“可是,卧底的档案我无法查阅。”

韩琛有点动怒:“我不管有多难!”

这时Mary送走搬运工人,在刘建明身后掠过,他心虚地转身站到墙边,挤出不太自然的笑脸望Mary一眼:“我只知道他们用摩氏密码通讯。”

韩琛不发一言,表示不满。

刘建明无法推却:“那好吧,你帮我收集昨晚所有人的资料,姓名,身分证号码,帐户号码,今晚在L13给我。”

韩琛挂线,刘建明回身站到门旁,探头往屋内望,只见Mary正站在纸箱前发呆,她瞧瞧刘建明,一脸懊恼,眼神带点不安。

刘建明心中有鬼,惟恐自己跟韩琛的对话给Mary听见:“干嘛?”

Mary依然缄默,刘建明叫自己镇定下来,扫视一眼纸箱的数目:“29呀!”

Mary喃喃自语:“28呀。”

刘建明再望一眼纸箱,肯定地说:“29呀!”

“我在说我的小说呀,我想到该怎样写了!”Mary走上前拉刘建明的手,“过来过来!”

两人坐到仍套着胶料的沙发,对坐:“可以写男主角有28种性格。”Mary认真地说。

刘建明嬉皮笑脸:“哎哟!你在说我?”

Mary瞪眼:“正经点呀!”

刘建明笑说:“是是是……”

Mary斜斜抬头:“你想想,一个人有28种性格,就是说他每天醒过来便要与自己演戏,演到连自己也忘了哪个才是自己的真性情。”

刘建明听着,一副趣味盎然的样子:“咦……哗!”

“是否很可怕?”Mary追问。

“很可怕!”

“了不起吧?”

“了不起,一定很畅销呀。”刘建明附和着。

“慢着!”Mary突然低头叫喊。

刘建明愕然:“怎么了?”

Mary盯视着自己坐着的沙发组件:“为什么椅子会这么大?”

“哪一张呀?”

Mary惊讶地来回察看:“哎呀!我想我量错尺寸!”她眉头深锁,一副自责的样子。

刘建明不知所措,安慰着说:“别生气……”

Mary还是很懊恼,厌恶叫喊:“噫——!”

“别生气吧,哎,你们这些女人,小小事便发脾气……”刘建明边说边站起,也叫Mary站起,把两张沙发的组件合拢,看个清楚。

“没问题!我立即打电话到家俬店,叫他们更换。”刘建明安抚着说,场面温馨。

陈永仁正在中环交易广场外的行人天桥上,一边走一边讲电话,电话另一端是黄Sir,他约陈永仁见面。

“见面?”陈永仁叫嚷,“你想我死吗?现在警局有内鬼嘛,你捉了鬼再说。”

“已经在办啦。”黄Sir气愤说。

“那么你回答我,谁是内鬼?”

“仍在调查……”

“呸!我不跟你说了。”陈永仁想要挂线。

“喂,你刚才人在哪里?为什么不听我的电话?”

“我去了看跌打医生呀。”

“那现在呢?”

“现在去看心理医生。”陈永仁突然怒吼,“我心理变态呀!就这样!”

陈永仁大力挂线,继续往前面的商业大厦走去。

走出升降机,他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接待员叫他稍候,办公室的装修看似律师楼,其实是李心儿医生的诊所。

一会儿,陈永仁走进李医生的房间,跟正在埋首看文件的她打过招呼,径自走到窗前一张皮革卧椅上坐下,李医生按下桌上定时器,望向陈永仁。

“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她问。

陈永仁已躺卧到椅上,笑着摇头。

“需要我缩短你的治疗时间吗?”

陈永仁再次摇头,把眼睛合上。

李医生垂下头,继续阅读桌上的文件。

李心儿年龄二十六,执业两年,看上去不太像心理医生,比较像一个社会工作者。长直发,眼大,看上去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陈永仁对她倾慕,但从没说出口。

李心儿试着阅读,然而文字开始读不进脑袋,她扬脸看陈永仁,心想这个不修边幅、因犯伤人罪而被法庭指定接受强制治疗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盖在陈永仁眼皮下的眼珠子仍在不住颤动,疲惫不堪的他并未能立刻入睡。刚才进房时李心儿对他笑,笑脸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不明所以地令他想起另一个人,和他分手多年的May。

陈永仁

初次遇见May,在一九九一年叶Sir生日那天。

说起来,傻强算是我们的媒人,假若不是他,丘比特的箭大概不会射中我俩。

那天在尖沙咀某个停车场,我刚把车子停好,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傻强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靠近一部平治房车,他扫视一眼四周,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百合匙,笨手笨脚地拣选合适的钥匙,对着门锁插插拔拔,时不时伸手拉一拉门柄。我静静地候着,等待傻强将车门开启,证据确凿,便上前抓人。

傻强的名字也真够名副其实,弄了十分钟,平治房车的门依然固若金汤,他不忿地踢了房车一脚,弄得自己哎哎叫痛。他仍未罢手,把目标转移到一部红色思域,思域就停泊在我的前方,车尾对正我车头。

故伎重施,这次不消两分钟,门便咔嚓一声被开启了,傻强张大嘴巴,露出骄傲的笑容。

我正准备下车,此时一个长发少女从思域的另一面步来,她的耳孔中塞着听筒,哼着歌曲,摇头摆脑,秀发在空中舞蹈。

我被她的风姿吸引住了,动作慢了几拍,此时傻强也察觉到她,赶忙纵身跃进思域的后座,躺下,门依然打开。

长发女子也真够冒失,竟然没注意到左后座的门打开了,她开启驾驶座的门,准备进入车厢。我立刻喊停她,同时飞奔过去。

傻强心知不妙,滑稽地从后座爬出,企图逃走,我追上前,把他扑倒到地上。

我们纠缠起来,拳来脚往,我制服了他,用皮带把他双手捆绑在铁柱上,打电话给陆Sir。

结果傻强被捕,我把手袋交还给长发女子,想问她的名字却又开不了口。

数个月后,在旺角百老汇电影院门外,我竟重遇May。

这天她的打扮与当天截然不同,穿一套咖啡色的西装套裙,携着公文包,我们几乎在同时看见对方,她竟然主动迎我走过来。

“Hi,认得我吗?”她笑着说。

我点点头。

“去喝一杯好吗?”

我们到了运动场道一间酒吧,我终于明白May有何企图。

“称呼你阿仁好吗?阿仁,这是我的卡片。”她把卡片双手递上。

我接过,May的名字叫萧欣岚,是位保险推销员。

“开门见山,你买了保险吗?”

我喜欢率直的女人,这样反而令我更欣赏她:“没有呀。”我回答。

“那么,可以帮我买一份吗?”她妩媚一笑。

May的笑容十分动人,我神魂颠倒,没细想,便点头应承。

听罢她举起啤酒,与我碰瓶:“多谢。阿仁你是警察?”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身分,没错我是警察,但这句话,只可以在心里说,我面有难色。

“怎么了?”May歪着嘴。

“嗯……不瞒你,我是……做保镖的。”

她扬起脸“啊”了一声,对我的话似乎有所怀疑,“是私人性质的还是公司性质的?因为公司对投保者的职业会比较紧张。”

我难于解释,又不想再说更多假话:“May,不如这样吧,你替自己买一份人寿保险,我负责供款,而受益人就写我的姓名,不知道这样可以吗?”

May定神望我,好像在怀疑我的脑筋是否有问题,她用手指划着:“你的职业……不方便?”

我腼腆地点点头。

她耸耸肩:“那便算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我说好了帮你买,就要守承诺。”我坚持。

她微笑:“真的没关系,你不用介意。况且,你的提议是不行的,假若这样……”她顿一顿,神色凝重地说,“你可能会杀了我。”

我紧张兮兮:“不会!我怎会?”

她嗤笑:“跟你说笑罢了,不过,就算我相信你也没用,公司明文禁止的。”

我思索一会:“那么,受益人便不要写我的名字,我帮你供款就是。”

May讶异,大概我的话吓怕了她:“陈先生,你不会是在跟我暗示什么吧?”

“不不!”我摆手摇头,“我没任何企图。”

她蹙起眉头看我:“这不可能。”

我一时说不出话,的确,我对她是有企图的:“我没有什么不轨的想法,只是,我希望能够与你……,怎么说呢,我希望可以再见到你。”

May垂下头,用双手转动着瓶子,眼盯着瓶子:“你是黑社会,是吗?”

我既感到委屈,又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自惭形秽。良久,我从口袋掏出二百元,说了句:“对不起,我先走”,径自站起,正欲离开。

May把我叫停:“我的爸爸当年也是个黑社会,但他对我和妈妈都很好……我们交个朋友吧。”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

表面上,May是个职业女性,性格独立,实质上,她极为缺乏安全感,May是双鱼座的。

她的父亲在她十八岁那年去世,病死,与江湖仇杀无关。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渴望我能与伯母融洽相处,这对我来说也不错,家的感觉,我也久违了。

May的母亲很喜欢我,寂寞的她希望我和May经常陪着她,渐渐地,我们独处的机会少,三人行的时间越来越多。

一九九三年底,我在警告期间再度伤人,裁决那天May来旁听,结果我被判监二十日。我一边走入监狱,一边想到May在听判时的失落神情,我对自己深感厌恶,在庭上那刻,我多么想冲口而出,向着May大喊:“我不是阶下囚,我——是——警——察!”我想得失魂落魄,突然傻强率众向我围拢,我在心里说来得正好,结果我把郁闷都发泄到傻强身上。

我明明是个警察,却被所有人误解,被所有人看不起,出狱后我的脾气并没收敛,伤人的次数愈来愈频繁,再入狱的次数自然也增加,渐渐地,May不再到法庭听审了,伯母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冷漠。

我开始有自残倾向,在万籁俱寂的失眠夜,我想得头痛欲裂,我索性把头用力撞墙,撞得头破血流,这已发生过不止一次。

我的情绪失控令May逐渐对我心生恐惧,终于在一年多后,发生的一件事令我与May走上分手之路。

那是一九九五年六月某天的下午,当时我还是三叔的手下,倪永孝与两个泰国卖家到了韩琛的卡拉OK的士高,正在贵宾房中倾谈生意,我、罗鸡、傻强等在大厅中候着,我的手提电话响起,是May找我。

“我想见你。”May劈头第一句便说。

“现在?我在忙,不如……”

“不,我现在就要见你,我有事跟你商量。”May的声音有点喘急。

我紧张起来:“不会是BB出了事吧?”没错,May有了我的骨肉,怀孕两个多月,得知这喜讯,我不安的情绪平伏了不少。

“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May坚决地说。

十五分钟后,May到达,我与她进了厨房,她直接说出重点:“昨天我把BB打掉了。”

我震惊:“你说什么?”

“我说我去堕胎,我们的孩子没有了。”May的眼睛变得通红。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懂得瞪着她,良久,我问:“为什么?”

May咬一咬牙,装作平静地说:“因为我无法与你继续。”说罢她的泪水无声地淌下。

我再难以控制自己,撕心的痛楚令我发狂咆哮,将身旁一箱箱啤酒推倒落地,May慌张地瑟缩一角,抽泣起来,我怒目瞪着她,傻强闻声赶至,挡在我面前。

“喂喂,冷静点,有事好说,慢慢来……”

“她把孩子打掉!”我指着May喝道。

“没什么呀,没了便再生一个,还用说……不……”傻强语无伦次。

蹲在傻强身后的May也按捺不住,高声抱怨:“与你一起四年,到警局保释了你十几次,与妈妈喝茶,一个电话你就走,走去杀人!”May泣不成声,镇定过来,坚定地说,“我不要BB受罪,我不想他长大后像你这样!阿仁,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以为我可以……原来我不能,我好辛苦,你明白吗?”她抚着自己的胸口,冷冷地说,“我们分手吧。”

李心儿终于听到陈永仁发出细细的打鼾声,她松一口气,把计算机鼠标的浮标移到“接龙游戏”的图标上,按了两下。

半句钟后,桌上的计时闹钟响起,李心儿迅速把它按停,心想不如给眼前这个疲惫不堪的男人多睡一会儿。

陈永仁多希望自己可以像别人一样,每次在睡醒前都可以赖赖床,然而他没有这种权利,他是个失眠者,既难入睡,却又容易睡醒,一丁点的声响,就足以叫他醒过来。

他看一眼腕表,喝半杯清水,坐起身,伸展双臂,扭一下颈,望向李心儿:“你这张卧椅真的顶刮刮!”说罢站起走向她。

李心儿没有望他,继续凝视计算机荧幕:“你应该买一张回家,那便不用特意来这里睡。”

“不,你这里舒服点,别那么小器!”陈永仁在李心儿的对面坐下,“这四个来月,若非我每星期上来睡一睡,那你又没时间打计算机游戏啦!”

李心儿向他抿嘴一笑:“是五个月!还有一个月你的强制性治疗就完毕,到时你可以回家睡个够。”

“五个月了吗?但是……我好像没什么进展啊。”他装出一脸疑惑,“不如你写个报告,延长治疗期……呀!说起来,这阵子我经常感到头有点裂,不知我是否精神分裂呢?”

李心儿没好气:“这叫做头痛,我给你开一点Panadol。”

陈永仁苦笑一下:“唉……其实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但又不好意思……”他窥视一眼李心儿,“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李心儿定眼望他,他继续说:“就是……你觉得我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她低下头写药方:“我根本不清楚你是什么人。”

陈永仁静了一静:“告诉你一个秘密,”说罢俯身向前,神秘兮兮地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陈永仁凝视李心儿,直至她肯抬头望他,他轻声说:“其实我是警察。”

这句话,不知在陈永仁心中反复过多少遍,这句话,他不知有多少次说到嘴边,但终究没勇气在May面前说出口。对着李心儿,他终于把心声吐露,原因……一来李心儿不是他的什么人,二来,眼前的女人,有一副既倔强而又关怀的脸孔。

听罢陈永仁的话,在李心儿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眼珠子跳动了两下,然而她很快便明白这只是个笑话,一句出自一个流氓口中的逗笑说话,她轻佻地说:“我——也是。”

陈永仁扬一下眉,指了指她,两人相视而笑,李心儿先开腔:“下星期继续吧,除了做梦自己是警察外,也把其他做过的梦记下来,告诉我。”

陈永仁定眼望她,站起来,把皮衣穿上,嬉皮笑脸地说:“记得,梦见你嘛!”

李心儿不理会他,递上药方:“下星期见啦。”

陈永仁接过,一看:“真的只是Panadol?”

李心儿只笑不语,把视线移到计算机荧幕上,眼神隐隐透着忐忑。

陈永仁俯视她,跟她说再见,依依不舍地回望她一眼。

确定陈永仁离去后,李心儿轻轻吁一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

每次与这个男人的眼睛接触上,她便会从心底里紧张起来,她担心自己的反应会不会被对方看透。

正走向升降机的陈永仁,面容恢复忧郁,仿佛刚才经历的快乐,只是另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他可以在李心儿面前故作不羁,但他没勇气把那些听似花言巧语的真心话付诸行动,因为他清楚明白自己的处境。经历过与May的伤痛后,他知道自己根本没资格谈恋爱。

烈日当空,在高尔夫球练习场上,梁总警司正在挥动球杆,穿着整齐西装的刘建明站在他身后。今天是刘建明接受升职面试的日子,他刚从家里赶回总部,却被梁总警司拉了来这里。

梁总警司眺望着球的落点,满意地笑了笑,转头跟刘建明说:“你的晋升没问题了,我会调派你到内务部,不过,在重案组上班。”

刘建明愕然:“我不懂。”

“韩琛的案件泡了汤,听黄Sir报告,我怀疑有内鬼,想让你去调查一下。”

刘建明眼珠子转了一圈:“为什么是我?”

梁总警司垂首弯身,继续打球:“我与张警司、陈警司讨论过,你的档案干净,在情报科破案又多,做内部调查你可以接触更多管理阶层,这是个机会。”他顿一顿,“对了,下个星期我安排了你上《警讯》,打扮得帅一点。”

刘建明笑了笑,低头,抬头:“嗯……梁Sir,那么我什么时候见board?”

梁总警司不以为然:“刚刚不是见了吗?来吧,你也来试一下。”说罢他递出球杆。

刘建明脱去外衣,把西装挂在旁边待用的球杆上,接过梁总警司手中的三号木杆,向梁总警司道谢。

“对了,你的婚礼筹备得怎样?”

“差不多了。”

“很好呀,快点结婚,人成熟一点,给人的印象又好,你有机会再升的。”

刘建明一挥杆,球儿飞到老远,站到身后梁总警司赠他一句:“对了,眼光要放远一点。”

刘建明瞰视眼前蔚蓝的天空,他喜欢这种“高高在上,见到天日”的感觉。他忽发奇想,假如韩琛是个高尔夫球,给他挥一杆就可以摆脱,那多好。

陈永仁离开商业大厦,拍打一下自己的头壳,阻止自己继续想李心儿,他跳上的士,回到韩琛的大本营——尖沙咀一间卡拉OK的士高,当年,他与May就在这里分手。

的士高仍未开始营业,几个跳舞女郎正在舞池练舞,舞池一旁迪路与傻强等人状甚苦恼地在填写什么,他上前问个究竟。

“喂,你们在填写什么?”

迪路一边写一边回答:“琛哥叫我们补交个人资料。”说着他从公文袋掏出一份表格,交给陈永仁,陈永仁有点愕然,思索韩琛这样做有何用意。

站在他左边的傻强发表高见:“一定是用来报公积金啦,MPF呀!”

“啊。”陈永仁唯唯诺诺,瞄一眼傻强的表格,“喂,要照片吗?我没有呀。”

“哈,你们个个都没有,只有我有,”傻强得意洋洋地说,“MPF哦,来钱的,有照片比较稳当。”

陈永仁望着傻强的照片讪笑:“你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十年前吧,仁哥,那时的我是不是更英俊?”尽管傻强当过陈永仁多年老大,而且论年纪比陈永仁大,论资历比陈永仁深,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傻强由“阿仁”改了口叫他“仁哥”,这连傻强自己都没察觉。

陈永仁没好气,好奇地看傻强在职位一栏填写什么,写着:“保表”。

陈永仁哗然:“哗!你多大了?竟然连保镖的镳字也写错!”

“不是这个吗?”傻强问。

“当然不是啦!”说着陈永仁意气风发地夺去傻强手中的圆珠笔,在公文袋上写出一个“金”字,停了下来,仰头想了想,才意识到自己也忘了,他硬着头皮,惟有胡乱写了个“标”字,还用教训的语气说,“木字部嘛!”

傻强看了看,“对,是这个呀!”

迪路与众人凑近,看看公文袋上的“标”字,把自己填写的删改。

未几,韩琛从房间走出:“喂,填好没有?”

“OK了,琛哥,”傻强嚷道,把汇集了各人资料的公文袋递给韩琛,“幸而仁哥教我们写个‘标’字,否则都填错了。”

韩琛面无表情接过公文袋,不发一言离开的士高。

傻强有点不安,喃喃自语:“琛哥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他回头瞪着迪路,“是不是琛哥怪我把可卡因扔掉?”

迪路讪笑:“假如你不扔掉,琛哥不单止生你气,琛哥和我都会杀了你。”

“那为什么琛哥不理我?”傻强惘然若失。

“刚才琛哥找Paul交涉,Paul说货已交到我们手上,一分钱也不肯少收,这次琛哥不见了几千万,你说心情怎会好?”迪路说。

傻强光火:“Paul这个狗嵬子,当年琛哥应该一枪毙了他。”

陈永仁在旁听着两人对话,心里却在想那个公文袋,到底韩琛搜集他们的资料来干嘛?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连忙向傻强说声“要出去办点事”,随即离开的士高。

他决定跟踪韩琛。

韩琛在戏院售票处买了一张票,独自走进漆黑的放映院,电影几乎没有人看,他在L13的座位坐下,隔两分钟后,陈永仁走入,随便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

韩琛把手上的公文袋放到椅下,用右脚轻轻一扫,后排一个人身影俯拾,慢慢坐直身子。

坐在最后面的陈永仁见多了一个人,不期然紧张起来,他知道,这个人极可能就是被韩琛派入警局的卧底。

两人开始交谈,脸一直向着荧幕,陈永仁连那人的侧面也无法看见。

“下星期再接货。”韩琛说。

刘建明感到错愕:“现在重案组盯得很紧……”

韩琛不耐烦,刘建明所说的他当然心里有数,可是他根本没有选择,就算他自己不急着赚回损失,也必须尽快供货给上回订了货的拆家:“你忙你的吧,我这边不用你担心。”

刘建明难掩焦虑:“上头已勒令调查谁是内鬼,我怕我办不来……”

韩琛冷笑一声:“原来你不是担心我,是担心自己,刘Sir!”他挖苦着说,然后故作漫不经意地谈到眼前的电影来,“哗!这个妞儿真丑!”

刘建明深明自己的处境,他仍未能摆脱韩琛的魔掌:“我尽快帮你搞定。”

韩琛起身离去,对刘建明愈见敷衍的态度深感不满。

待韩琛的身影消失于右边的出口,刘建明从左边出口离开,陈永仁尾随。

追出通道,陈永仁放慢脚步,避免脚步声把神秘人惊动。

神秘人身高约五尺八寸,穿黑色西装,这样的身高打扮实在太普通,对方是谁陈永仁茫无头绪。

太平门被打开,陈永仁立刻加快脚步,走到街外,神秘人向着路口迈步,与自己距离约二十米,突然,陈永仁袋中的手提电话响起。

身后突然传来电话铃声,刘建明感到有些不妥。刚才走出太平门时,沿途不见有任何人影,刘建明几乎可以肯定,铃声是来自刚从戏院走出的某人。

在这个位置,他有两个选择,一是转身回望,二是继续前行,然后把自己藏匿到路口的转角处。假若选择前者,他大概可以望见敌人的正面,然而,敌人也同时可以看见他。况且,到底电话铃声是不是一个刻意制造的陷阱,刘建明并没头绪。

考虑了两秒,刘建明选择回避,继续向前走。

陈永仁的情况其实大同小异,他可以选择不闪不避,待对方自揭真面目,结果,他还是选择以自保为上,陈永仁转身接听电话,电话中的是迪路。

“喂,仁哥呀,琛哥刚打过电话回来,说有事要和我们商量。”

“啊,我立即回来。”陈永仁轻声说。

在陈永仁挂线的同时,刘建明已经站到转角处,他背靠墙壁,同时侧耳耹听着是否有脚步声从后传来。

背后一片死寂,刘建明把脸贴近墙,慢慢探出半张脸回望,并没有人。敌人可能已离开,也可能正藏身某处,为免被敌人反过来监视,刘建明并没有回过身,他循刚才面向的同一方向离开,心里忐忑不安。

情况,比他想像的更危险,他知道自己必须速战速决,但是,可以怎样解决呢?

陈永仁回到的士高,韩琛正在等他。他预计韩琛会问他去了哪儿,因此答案他早就设想好。

出乎意料,韩琛并没有问,这反而令他更感不安。

“阿仁,你跟随我多久了?”韩琛搓着佛珠,一看见他就这样问。

“从可以和你同桌吃饭那天算起……三年了。”陈永仁故作风趣,强自镇定。

“哈!这么久了吗?”

陈永仁腼腆一笑。

“下个礼拜,我打算再进一批货,不过这回我会用一班新面孔的兄弟,好让你们休息休息。”

陈永仁大为紧张,望向身旁的傻强:“那么,傻强他们呢?”

韩琛嗤笑:“傻强?傻强是傻的嘛!跟我来。”他搭着陈永仁的肩膀,走进他的办公室。

陈永仁走到酒吧台,韩琛脱下西装,随手从内袋掏出一部微型录音机,打开,将带子抽出,拉开写字桌的抽屉,把带子放进去。在抽屉中,放满了一排一排的录音带。

整个过程陈永仁看得清清楚楚,他大惑不解。

韩琛是个非常小心的人,假若他不想别人看见的,别人断不能轻易看到,如此推敲,韩琛是刻意给他看见那些录音带的吗?

陈永仁不及细想,韩琛扬脸跟他说:“公司有内鬼,你该知道了吧?”

陈永仁一边倒酒,一边点头。

“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理?”

“我搞定他。”陈永仁口快快答。

韩琛盯视他:“如何搞定?”

给这么一问,陈永仁答不上话,韩琛向他移近,他递上酒。

韩琛依然盯着他:“在这两、三天内我会抓他出来,你随机应变。”

陈永仁支吾以对。

突然,韩琛把凌厉的目光柔化下来:“阿仁,在你们当中,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他顿一顿,“说真的,你怪过我害死你的哥哥吗?”

陈永仁一怔,苦笑:“他也算不上是我的哥哥……”他畏缩地说,“坦白说,在最初是有一点。”

韩琛开颜一笑,好像很满意陈永仁的答案,他举起酒杯,两人碰杯。

“假如有一天,我遇上什么不测,你会替我报仇吗?”韩琛问。

陈永仁感到韩琛这夜怪怪的,以往的他一定不会说这种话,大概这一回,他是真的恐惧了:“琛哥,你……”

“可以了。”韩琛笑着打断陈永仁的话,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出去吧。”

次日,刘建明摇动着手中的车匙,精神奕奕地步进重案组办公室,众人对他报以不友善的目光。这是他第一天到重案组上班。

正站在吸烟房的黄Sir叫他,他迎上去。

“早安,大部分同事你也认识,不用介绍吧。”黄Sir说。

刘建明点点头,结结巴巴地笑问黄Sir:“为什么会……”说着他向外头的警员指了指,示意众人似乎不欢迎自己到临。

黄Sir爽朗地笑:“唉,你这时候进来,任谁都知道你要调查内鬼。”然后安抚着说,“你要他们怎么样呢,斟一杯咖啡欢迎你吗?不招人妒是庸才,对吗?不过说到底,他们也希望尽快能够查出谁是内鬼,你想查哪位,跟我说一声。”

“好的。呀!有什么头绪了吗?”

“前天,我的线人差一点便查出那内鬼是谁,可惜到最后关头给甩掉了,但是,我相信韩琛要出货的话,一定会找那内鬼帮忙,你可以找人跟踪韩琛,或许会有收获。”

听罢刘建明登时神色一变,然而一闪即逝,黄Sir自顾自抽烟,并没察觉。

“说的也是,真的要好好向你学习。”

“唏!别说客气话,上头当然是认为你行,才指派你负责调查,别以为内务部的事容易办。”黄Sir见刘建明打开房门探头出外透气,识趣地说:“喂!这里空气污浊,出去吧。”

刘建明笑了笑,开门走出。

“尝尝重案组的咖啡,整个总部最棒的,我帮你斟一杯。”

“自己来吧。”

黄Sir领刘建明到他的房间,待黄Sir离去后,他回想刚才黄Sir的说话,不禁抹一把汗。

换句话说,那个跟着他走出戏院的人,就是警方安插在韩琛身边的卧底。

那人到底是谁?他会不会把自己认出来?不,一定要尽快揪出他,迟一天自己的情况便危险一点——刘建明陷入沉思。

慢着!那人的电话铃声……只要想起他所用的手提电话铃声,便可以缩窄搜索范围……无奈想不起来。

刘建明打开公文袋,拿出韩琛交来的资料,将姓名输入警员档案库程序中搜寻:徐伟强、张迪豪、陈永仁……搜寻结果均显示“无此人”。

刘建明感到挫败,不,他跟自己说,不能够坐以待毙。他开始翻查重案组警员的档案,首先读黄Sir的档案。

“黄志诚,出生日期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七日,一九七五年加入警队……”

刘建明正在埋首阅读,黄Sir突然出现在房门前。

“喂,小刘,有没有约人?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好吗?”

“好呀。”刘建明强装镇定。

“在看什么?需要帮忙吗?”说着黄Sir想要走进房间。

刘建明立即站起身,随手从桌面拿起一个公文袋,将公文袋扔进放在门边的废纸筒。他这样做,目的为了阻拦黄Sir进房,因为在他的桌上,不单放着黄Sir的文件袋,更有韩琛属下的资料页。

“哇!”黄Sir突然叫了一声,俯身把公文袋从废纸筒中拾起,“喂,在CIB那边,公文袋和信封用一次便扔掉的吗?我们这边不同呀!贴一张表格在袋面,可以用来做内部文件袋,环保嘛!”黄Sir笑了笑,随手把拾起的公文袋拋到靠门边的矮身文件柜上,“放这里便可以,OA会处理。”

刘建明尴尬地笑:“那你们这边几点钟吃饭?”

“十二点半,等会儿过来叫你。”说罢黄Sir正要转身,顿一顿,“喂,不好意思,下次你查阅机密文件,我想关上门会比较方便,免得给同事们看见胡思乱想。呀!我帮你顺手关门。”

刘建明

下班,我回到新居,Mary不在。

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灌了两口,按着从深水村购买的音响,坐进沙发,莫扎特的第二十三号钢琴协奏曲响起。

这几天,我的心情糟透了,那个卧底一日未被铲除,我便无宁日……我担心他会把我认出来。

我拆开刚从书局买的书,是一本讲解摩氏密码的书,原理原来相当简单,不同的字母以不同敲击长短与节奏代替,看来,那个卧底的英文水平蛮不错的。

读了大约一个半小时,窍门都已在我掌握之中,我叹一口气,学懂摩氏密码又如何?

打开公文包,取出黄Sir、陆启昌、张Sir的档案,档案我已看了两遍,仍毫无头绪,再看多一遍会有用吗?

迪路、傻强、陈永仁、挣爆、大块头,这五人的关系与韩琛最密切,其中以资历最短的陈永仁与大块头嫌疑较大。唉!其实我完全无法确定,惟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那卧底是黄Sir的线人。

慢着!转一个角度去想,那卧底需要通过黄Sir才能够发挥威力呀!假若黄Sir消失了,那么,他的威胁也自然土崩瓦解!

那卧底是谁,绝大可能只有黄Sir一个人知道,失去了黄Sir的引证,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

没错,黄Sir才是关键!我想通了,结论是:黄——Sir——要——死!

当然,我不会愚蠢到自己去动手,假若把这提议跟韩琛说,他会如何反应呢?

不,我没必要去做主谋,更没必要自投罗网,给韩琛多一个把柄去箝制,须知谋杀警察,罪大恶极。况且,黄Sir与韩琛的关系我还是看不通,他们曾经是刎颈之交,韩琛会下手杀黄Sir吗?始终是一个疑问。

除非……除非给韩琛知道当年的真相——杀死倪坤的主谋并非Mary,而是他的好兄弟黄Sir!

倘若不是黄Sir,当年他就不会落难泰国;不是黄Sir,Mary就不会死。只要韩琛得知这个真相,他便一定会杀黄Sir。

明天,我就叫大B二十四小时跟踪黄Sir,把他的行踪报告韩琛,倘若在这期间黄Sir与那个卧底见面,那便更妙,一箭双雕。

“我相信韩琛要出货的话,一定会找那内鬼帮忙,你可以找人跟踪韩琛,或许会有收获。”今早黄Sir不是这样跟我说的吗?他说得没错,韩琛会与我见面,黄Sir自然也要跟那个卧底见面。

黄Sir,对不起了。

我答应你,待这件事结束后,我会做回一个好警察,一个好市民。

想到这里,我豁然开朗,我拨电话找Mary。

“喂,还在写稿吗?”

“唔,你呢?”

“等你回来啰,喂,睡床送来了。”

“哦,舒服吗?”

“我也想知道,你要不要试试?”我笑着说。

“发傻,赶交稿呀!”

我嗲声说:“考虑一下吧。”

Mary甜丝丝地笑:“不考虑呀,不考虑呀!……下个星期日吧,星期日才跟你试。”

“星期日,好呀。”

“不跟你说了,拜拜!”

结果在两个多小时后,星期日的零时十分,Mary来了。

到我醒过来时,她已坐在床上,埋头对着手提电脑打稿。

“睡醒了吗?”她说。

我看一眼座钟,伸手抱她的腰:“哇,六点多就开工?”

“要努力嘛!”

“唔……你写到哪里?”

“这里啰。喂!想深一层,其实这个男人怪可怜的。”Mary在说她那个拥有二十八种性格的小说男主角。

“唔,我也觉得。”

“那么……给他写得好一点,好吗?”

“好呀!好呀!”

“写他做回好人。”说罢Mary凝视我,我点点头。

“但是,他是好人,却又做错事,那结局该怎样写?”

“结局嘛……的确是一个问题,留待你们这些文人去想吧!”说罢我躺下。

“睡吧睡吧,你也累了,今天要上班吗?”

我点点头。

“啊,真可怜,等会儿我叫醒你,你放心睡吧。”

我合上眼睛,心里在嘀咕,Mary是否开始在怀疑我了?

两个小时后,Mary把我唤醒。在临出门前,我打电话给大B。

“大B,由即日开始,二十四小时跟踪黄S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