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 魅灵之书

一、

说起雷州的销金谷,那是一个大大有名的地方,其名声并不仅仅来源于附近所盛产的优质煤矿。过去这里有名是因为有很多真材实料的铸剑师和知名工匠在这里结庐铸剑,冶炼各种兵刃,如今九州有许多知名的兵器都是从销金谷流出的。销金谷这三个字,一度成为天下工匠心目中的圣地。

现在这里有名则是因为相反的理由。历史走到了一定的位置,就忍不住想要扭扭腰转个身,带给人们一些意外的惊喜。不知从何时起,销金谷开始渐渐变成了一个藏污纳垢的场所,无数骗子在这里开设兵器铺,出卖着连砍根草绳都费劲的劣质兵器,令过去的风骨荡然无存。这里的天空笼罩着黑烟,遍地污水横流,废铜烂铁堆积如山,每隔十天几大车几大车地往外运。

当然,这里仍然会有真正的精品存在,前提是你有一双识货的慧眼,能把它们从无数标榜着削金断玉、祖传正宗、河络技艺、天下无双的谎言中甄别出来。否则的话,任何一个没有经验的人来到销金谷,都会立刻淹没在无穷多的拉客者的唾沫中。

这个初春的下午还刮着微微的寒风,销金谷的谷口挤满了拉客的伙计们,有人类,有羽人,还有河络。他们个个都能把黑说成白,把粪球说成金砖,他们是销金谷对外人布下的第一道网,很多道行尚浅的来访者就被花言巧语所蛊惑,稀里糊涂着了他们的道。

今天是销金谷生意较为清淡的一天,伙计们等了一上午,只有几个畏畏缩缩的客人前来,还没进谷就被他们吓跑了。但这是一批有职业精神的伙计,没有半分松劲,吃过午饭后,又来到谷口推推搡搡地抢地盘了。

终于,他们盼来了下午的第一拨客人,那是十来个衣袂飘飘的羽人,浅色的头发和瘦高的身材毫不掩饰地说明着他们的种族。他们的衣服剪裁得体,用料考究,衣袖和领口绣有相同的徽记,看来是来自于同一个显赫的家族。一时间,关于羽人贵族“人傻钱多速来”的种种传闻像炒豆子一样在伙计们的脑海里炸裂开来。他们争先恐后地涌上去,乱糟糟地喊叫着:

“各位爷,走过路过别错过,我们家的铺子是销金谷最好的!”

“羽人见羽人,好比一家人!各位同族请随我来,包你们满意!”

“这些家伙都是骗子,只有我们河络的技艺才是最值得信赖的!”

忽然砰地一声,谷口一下子静了下来。原来是一个羽人不知道玩了点什么手段,一个拦住他不停聒噪的伙计忽然就飞了出去,撞在一棵大树上,叫都没叫出一声就晕了过去。

“都滚开。”羽人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手里多出来一张弓。伙计们发一声喊,转身逃离,却听到羽人又喊了一声:“站住!”

一个手里拿着弓的羽人,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最好不要违逆,于是伙计们又停下了脚步。只听到羽人悠悠然说:“我只叫你们滚开,没叫你们滚远,快回来,我有话要问。这个谷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做狄弦的人?”

又来了,伙计们不约而同地想,只要是来找这个姓狄的,就没什么好事,全是些奇奇怪怪的货色,惹出些无穷无尽的麻烦。

羽人们按照几个伙计的指点,拐过了无数个弯,在一处角落里找到那个叫狄弦的人的铺子。光从这个铺子的地理位置,就能瞧出主人的与众不同,因为这家铺子正处在山谷里的一处危崖下,上方就是一块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万斤巨岩。不知是什么时代的人在巨岩下面支撑了许多长长的树枝,反而让它显得更加危险。

这家铺子的外面也没有什么醒目的招牌,走近了才能看到一个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入门须知。不过这些羽人显然已经很清楚主人的行事作风,并没有去看木牌,而是直接掏出半个金铢,从门洞里塞了进去。金铢在门洞里蹦跳着滑向深处,声音消失后,大门打开了,羽人们走了进去。

“你就是狄弦?”领头的一个中年羽人发问说。在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宽大的桌子,一个三十来岁体型微胖的人类就坐在桌子后面,刀子一般尖锐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群人。

“为什么每个来找我的人都要带上一大票保镖打手呢?”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害怕我吃掉他们么?”

这句自言自语也算是回答了羽人的问题。中年羽人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淡淡地说:“也许是害怕你跑掉。狄弦跑起路来比羽人飞行还要快,尤其在他收过钱之后,这一点我们也是有所耳闻的。”

“好的不听,专听些捕风捉影的谣言……”狄弦以无比诚实的神情缓缓摇了摇头,“说吧,有什么麻烦事?”

“我们来自澜州喀迪库城邦的天氏家族,想要你帮我们找一样东西。”中年羽人说到“天氏家族”时,加重了语气,能隐隐听出点骄傲的味道。

“嗯,姓天的,羽族十姓之一,很了不起,”狄弦打了个呵欠,“但为什么羽人总以为他们的十大姓拿到外族面前说出来也会吃香呢?我小时候还是我们村的头号地主呢,你们为什么见到我不弯腰行礼叫声老爷?”

羽人们个个脸上色变,性急的就想往上冲,中年羽人摆摆手拦住了他们。他盯着狄弦,眼光渐渐凌厉起来:“狄先生,你和任何人说话都是这么无所顾忌么?”

“当然不是,我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狄弦一本正经地说,“当我遇上一群有事要求着我的人时,我会格外的无所顾忌,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把他们的祖坟刨了,他们也会先让我把事情办完。”

羽人阴沉地一笑:“你还没有听我说清楚情况,就确定你能办?”

“当然不确定,”狄弦一脸惊奇地看着对方,“出价太低的活儿我是绝对不会干的。”

显然在被气得七窍生烟之前,没有人能和狄弦谈正事,不过在此之后,他还是会慷慨地给人留下述说的时间的。中年羽人比较有城府,没有像其他羽人那样怒气勃发,等狄弦口头上占足了便宜,很快讲完了事件经过。

正如之前两人的对话中所提到的,羽族一共有十个大的贵族姓氏,这些大姓的家族之间从古至今就没有停止过相互敌视,自然也少不了大大小小的摩擦。对于澜州擎梁半岛上的喀迪库城邦而言,内部争斗最厉害的是天姓与雪姓这两大家族。

最近一段时间,喀迪库城邦的老领主重病缠身,眼见离死不远,而他始终没有子嗣,已经放出话来,要从大姓贵族里挑选出新的领主。为了拥立新任领主的事情,天氏与雪氏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势力更大的雪氏想要推选他们的家主雪焕城为新的城主,势力稍逊的天氏为了打压雪氏,决定推举鹤姓的族长鹤千机,以此形成天、鹤两姓的联盟,这样就足以对抗雪家了。

鹤氏也苦于长期被雪氏压制,对于这一联盟自然表示接受。

天氏既然公开支持鹤千机为新领主,鹤氏自然也要表现出他们的诚意,于是将一件堪称家族至宝的法器送给了天氏。但就在运送的过程中,意外出现了,这件法器被人盗走了。

“什么样的法器?”狄弦问,“既然是家族至宝,肯定功效不凡咯?——我建议你诚实地告诉我,不要耍花腔,我这个人毛病很古怪的,不把一些底细都弄清楚不会帮人办事。”

中年羽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说:“好吧,既然委托了你,迟早你也会知道。那件法器其实是由一块谷玄星流石碎片为基础制成的,当它发挥效力时,方圆数丈内的所有秘术都会失效。”

“我没有记错的话,谷玄系的高级秘术里就有这么一招。”狄弦说。

“是的,但是人的精神力是有上限的,何况这一招使用一次就足以令一个秘术师精疲力竭,”中年羽人说,“就效果而言,任何秘术师都无法和这件法器相比。”

“我大致有数了,”狄弦点点头,“虽然贵族争斗这种老套的戏码很无聊,但这件法器相当有意思,我决定……”

刚刚说到这里,他身边的一根架在半空中的金属管忽然传出一阵撞击声,紧接着一块金灿灿的东西从管子里飞出来,当啷一声落在他面前的桌上。那又是一枚金铢,但表面上似乎刻有其他的花纹。

狄弦只瞥了一眼那枚金铢,立即把它抓起来握在手心,然后接着说:“我决定,不接。”

中年羽人困惑地眨眨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不接,意思就是,请另寻高明,”狄弦懒洋洋地说,“你们可以走了。”

中年羽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气:“你是在消遣我们吗?”

“找不找我,是你们的自由;帮不帮你们,是我的自由,”狄弦摇晃着食指,“现在我听你讲完了,并且决定不帮你们,就这么简单。”

“如果是为了钱的话,那很好商量……”中年羽人强忍着火气说。

“为了什么都没得商量。”狄弦斩钉截铁。

几声轻响,年轻的羽人们手里像变戏法一样多出了一样东西,那是羽族特制的硬弓。羽人们张弓搭箭,杀气腾腾地瞄准着狄弦。

“恐怕由不得你不答应了,”中年羽人盯着狄弦,“当然,如果你变成一个死人,自然就没法答应了。”

“听说你们羽人个个都是神箭手,尤其在这么狭窄的房间里,我简直躲都没处躲,”狄弦轻叹一声,“真是叫人害怕呀。”

随着这一声叹息,房里忽然亮起了一溜火光,也不知道狄弦使用了什么古怪的秘术,所有对着他的木质弓箭都燃烧起来,羽人们慌忙把弓箭扔到地上。

“幸好现在你们没有弓箭了,那我就好办了,”狄弦满意地说,忽然提高了声调,“打手,还不快出来!”

喊声未落,从里间的一道门里突然窜出一个漂亮姑娘,二话不说冲着身前一个羽人拔拳就打。她的出拳速度极快,带着劲风,该羽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一拳正打在脸上,像一块败絮一样飞了出去。

狄弦的房子里响起一阵杂乱的乒乒乓乓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响声止息,大门打开了,刚才打人的那个姑娘一手一个,陆陆续续把十多个羽人都扔了出去。守在门口的一个健壮老人忍不住赞叹起来:“童舟,你的力气可一点儿也没变小啊。”

“羽人身子骨本来就轻,这算不得什么,”童舟很谦虚地回答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达密特头人?”

“当然是和我们魅族有关的事情,”名叫达密特的老人满脸的焦急,“除了狄弦,我想不到有谁能帮我查清真相。”

狄弦和童舟表面上的身份是人类,但其实都是以人类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伪装成人类活在异族的社会中。而达密特也是一个魅,他在瀚州草原上掌管着一个小小的部落,部落里的成员都是他从各地找到的由于凝聚失败而身体残弱的魅,狄弦每年会给他提供一些金钱用以供养那些魅。现在达密特不远千里从瀚州渡海来到雷州,必然是有大事发生,难怪狄弦一认出他刻在金铢上的暗号就把羽人们都赶了出去。

“发生什么了?”狄弦问着,把门窗都关死。

“瀚州的一个魅部落失踪了,”达密特说,“是一个比我的还小的部落,总共只有三十多个人,和我的部落一向有往来,我也常给他们送些马匹、牛羊和食物。但就在冬天最冷的那段时间,他们忽然没有了任何音讯。去年冬天冷得邪乎,几乎是我印象里瀚州最冷的一个冬季,我担心他们的安危,派人冒着风雪去寻找过,只发现他们的空帐篷,还有已经快要冻死饿死的牲畜群,却没有发现一个人。等到冷天渐渐过去,我又亲自去找过一遍,还是没有下落。”

“他们的其他东西还在吗?”狄弦问,“衣物、食品、武器之类的?”

“基本上都在,”达密特回答,“所以这样的失踪非常奇怪。如果是马贼的话,即便杀了人,也应该把所有东西都拿走才对,尤其是牛羊和马匹,不会任由它们留在那里活活被冻饿而死。”

“所以你怀疑,是有人专门针对魅下手?”狄弦目光炯炯。

魅族和人类的不合,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所以大多数魅都只能伪装成人类,在人类的社会里隐瞒着身份生存下去。人类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认为魅族就好比毒蛇,在冬天冻僵的时候被人类放在怀里温暖过来,然而一旦苏醒,却会毫不留情地反咬救命恩人一口。因此魅并不受人类欢迎,一旦在人类社会里暴露了身份,很多都会遭到放逐,甚至会丧命。

后来一群魅在雷州的深山里建造了第一个完全属于魅的村庄,村庄慢慢发展成城市,那是魅族历史上最值得纪念的一页。但在几年前,被称为蛇谷城的魅族城市被人类攻破,这一处根据地也就不复存在了。魅们改头换面潜藏到人类之中,提心吊胆地生活着,万一身份被揭破,往往就意味着灭顶之灾。

“我不敢肯定,但看起来很像,”达密特说,“所以我才请你去看看。”

“我们这就动身,”狄弦没有犹豫,“老妈子,你去把我们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值钱的统统带上。”

“干嘛?要搬家吗?”童舟一会儿是打手,一会儿是老妈子,却对这些奇怪的称谓并不以为忤,看来已经习惯了。

“那群羽人肯定会带人回来报复的,这个地方住不成了,”狄弦说得轻描淡写,“所以我们得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我还要布置几个陷阱,给他们留点纪念。”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童舟拍起了手掌。

“别!千万别!”狄弦的摇头动作像是要把脑袋摇下来,“你要真是想嫁人想疯了,我就把你绑在这儿,回头送给那些羽人,算是赔偿损失。”

他迅速一缩头,童舟扔出的一只鞋啪地一声撞在墙上。

二、

童舟成长于瀚州草原,重新回到瀚州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反而充满了家乡的温情。三人离开雷州时是初春,等到了瀚州,草原上已经春意盎然。在度过了一个无比严寒的冬季后,温暖的气息终于重新回到了草原,绿油油的牧草在春风中疯长,不时可以看到成群的牛羊在悠闲地啃食草料。一阵风吹过,草原上仿佛荡过一圈绿色的波纹,看起来赏心悦目。

“怎么样,成天窝在销金谷里,只能看到废铜烂铁,见不到这样一望千里的草原风光吧?”童舟的口气俨然草原土著牧民。

“那是,草原比销金谷大了几万倍,所以女人的惹人厌烦在这儿也会放大几万倍。”狄弦大声回应。

童舟撅着嘴不吭声了。她每过一会儿就会纵马狂奔一阵子,把狄弦和达密特甩在身后,过一会儿再跑回来与他们会合。狄弦没法骑得太快,不是因为马劣,而是因为他的马背上捆着一个大大的木头笼子,里面关着一只丑陋的大鸟。这个笼子很重,所以马跑不快。

“这是只什么鸟、长得比你还难看?你把它从雷州带到这儿来干什么?”童舟不止一次发问,狄弦都乱以他语,拒绝回答。

三人先来到达密特的部落,这个部落的大部分成员都是凝聚失败或者凝聚不完善的魅,如果流落到人类社会里,会面临着严苛而艰难的生存环境。达密特想方设法在各地找到这样的魅,把他们带到草原上。一方面蛮族人相比华族人更加纯朴淳厚,对魅没有那么深的仇恨,另一方面瀚州地广人稀,一个小小的部落可以很轻易地找到属于自己的角落,沉默地生存下去。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那个失踪部落的搜寻十分艰难,因为他手下可用的健壮男人数量太少,面对着浩瀚的草原,实在起不到什么作用。现在不过多了狄弦和童舟两个人,对于狄弦能否想出什么妙法,达密特心里并没有数。

他们带着部落仅有的二十来个健壮劳力,找到了那个失踪的部落。如达密特所说,帐篷里的一切布满积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动过了。

“除了那些牛羊都带回我的部落放养了,其他东西我都没动过,甚至食物都还留在这里,以防他们万一在某一天回来,”达密特说,“但是现在看来,他们根本没有回来过。”

狄弦在一顶顶帐篷中穿行,仔细查看着失踪者们留下的物件。达密特和童舟等在外面。过了很久,狄弦才走出来,脸上的表情毫不意外:“照我看,这些人是遭到了突袭,在完全没法反抗的情况下被迅速架走的,甚至可能是中了迷药。和我之前猜想的一模一样。”

他举起右手,指缝间夹着一根带有石头吊坠的银链子:“这是蛮族人中常见的护身符,应该是随时戴在脖子上不摘下来的,但我在一顶帐篷的毡毯下面找到了它,很凑巧,毡毯上有一个破洞,它恰好掉进了洞里。而它很完整,没有丝毫破损,明显不是被扯断的。”

“这说明什么?”童舟不解。

“这说明当时护身符的主人可能是为了睡觉,可能是为了让某一个旁人仔细观看,可能是为了调整一下链子的长短……总之是临时性地在床边解下它,但就在这时候,他遭到了袭击,护身符还没来得及重新戴在身上,主人就已经被劫走了,所以把它落下了。如果是他们主动离开的,就算其他东西一概不带,也没有理由非要把护身符扔下不要。”

“如果是遇袭,他们会在哪里呢?”达密特一脸的忧虑。

“放出这只鸟吧,”狄弦伸手指向马背上的那个鸟笼,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但愿它什么都找不到。”

他把鸟笼解下来放在地上,打开笼门,被关了很久的大鸟无精打采地扑打几下翅膀,慢慢在草原上蹦跳了几下,似乎是在活动筋骨。接着它尝试着飞起来,开始时飞得很低,慢慢越飞越高,渐渐飞到了高空中盘旋不止。忽然之间,它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加速向着西方飞去。

狄弦跳上马,一鞭子抽下去:“快追!”

所有人都上马紧跟在狄弦身后追了过去。大鸟飞出大约十来里路后,放缓了速度,降落到了地面上。狄弦从马上跳下来,神色出奇地严峻。

“我没有猜错的话,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他说。

大鸟落到了地上,绕着一块草地不住地奔跑,不时用它那难看的长嘴啄着地面,显得着急难耐。狄弦却一把抓起它,把它重新塞进笼子里,大鸟发出一阵愤怒的嘶鸣。

“就是这里,开挖吧。”狄弦下令说。

牧民们从马背上拿下早已准备好的铲子和铁锹,开始在地上挖掘。不久之后,那片地面被挖开,大约在地下三尺深的地方,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显露了出来,接着是更多的腐尸。

“点点数吧,他们大概全在这儿了,”狄弦叹息着,“这种食腐鸟的嗅觉比狗灵敏多了,我没有白把它从雷州带过来。”

达密特阴沉着脸,指挥着牧民们把所有尸体都清理出来,重新挖掘单独的墓坑安葬。草原上的蛮族人原本喜欢天葬,也就是把自己的尸体饲喂给狼群,但这些死者都是魅,更何况狼也不吃腐尸。

“一下子死了三十多个魅,三十多个啊,”达密特又是哀伤,又是愤怒,“我们魅族总共才有多少人啊。”

童舟捂着鼻子,眼看着狄弦似乎完全不在乎腐尸的恶臭,正在低头验看着那些尸体,心里不觉有些佩服。但狄弦忽然招手让她过去,这就让她很不乐意了。然而狄弦的手势是坚决的、不容抗拒的,童舟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只能慢吞吞磨蹭过去,用手指死死捏住鼻子。

“见过死人吗?”狄弦问。

“见过,不多。”捏着鼻子的童舟瓮声瓮气地回答。

“觉得这些死人看上去有什么不对劲么?”狄弦又问。

“凡是死人都不对劲!”童舟没好气地回应说,但还是皱着眉头思考着。这些尸体都已经腐烂,看上去很糟糕,散发出难闻的臭气。当然,假如不算计腐烂,他们一个个有头有脸,有手有脚,有……

童舟忽然“咦”了一声:“这些尸体,好像……都没有头发?”

“还算没有笨到家。”狄弦拍拍她的脑袋。

的确,这些尸体都没有头发。头发是一种几乎不会腐烂的物质,可以在尸体身边存留很久,现在这些魅不过失踪了几个月,就算失踪当天就已经死亡,头发也绝对不可能自然消失。但现在,尸体的头顶都是光秃秃一片,头发好像被连根拔走了。

达密特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为什么他们的头发都不见了?”

“只有问下手的人才能知道了,”狄弦说,“我刚才在帐篷里仔细看了,敌人下手非常利落,除了那个意外掉落的护身符,几乎没有任何痕迹留下,而沿路的痕迹也肯定找不到了——过了好几个月了。只能试试能不能从尸体上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尸体上倒是有不少蛛丝马迹可寻,但正因为能找出的东西太明显,反而不容易判断。死者们的死因一目了然——他们的咽喉处都有明显的刀痕。此外,他们被割掉的不只是头发,还连带了一层薄薄的头皮,这是狄弦仔细查看腐尸的头部之后得出的结论。

“也就是说,这其实很像那些传说中的蛮族武士杀敌的手法,割下被自己杀死的敌人的头皮,用作炫耀?”童舟问。

“的确很像,但不好确定,”狄弦说,“割掉敌人的头皮是过去一些蛮荒地带的真正野蛮人才喜欢做的事情,现在瀚州草原上的蛮族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东陆文化的影响,未必有谁还会那么干。更何况,这些人基本都是老弱或者残疾,有谁会拿他们当成需要残忍杀害的仇敌呢?”

“说得也是,”童舟点头表示赞同,“如果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肯定看到稍微长得凶悍一点的人都要绕着走。”

“我倒情愿你手无缚鸡之力……”狄弦嘀咕了一句。

“也许是他们无意间犯下的大错呢?”达密特忽然说。

狄弦回头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去年冬天最冷的那个时段,草原上忽然传开了一个流言,以致于所有大大小小的部落都很紧张,”达密特说,“人们在传言,草原极北方的朔北白狼团,因为冬天太冷了,雪原里找不到足够的食物,所以大量南移,有的就进入到了草原腹地。”

童舟打了个寒战。朔北部是草原上最神秘也最让人畏惧的部落,他们能够驯化雪原深处的巨大野狼,用来作为自己的坐骑,称之为驰狼骑,这样的骑兵拥有强大的杀伤力,普通的马匹闻到狼的气味都会屁滚尿流。草原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那些恐怖的巨狼在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就会以人为食。蛮族小孩哭闹不休的时候,被父母吓唬一句“拿你去喂朔北的狼”,立马就会安静下来。

“你是想说,他们不小心招惹了朔北的驰狼骑?”狄弦问。

“他们或许还保留着割人头皮的习俗,”达密特猜测着,“至于为什么没有把尸体喂狼,也没有抢走其他的东西,我也猜不透了。但他们的确可疑,因为据我得到的消息,就在这个部落失踪前几天,这片区域出现过狼迹,就算这件事不是他们干的,也许他们有机会目击到这一切。”

“目击到现场倒未必,但要迅速利落地杀死三十多个魅,尤其其中还有会秘术的魅,敌人的人数绝对不会少。朔北部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探路与侦查,否则无法在雪原里寻觅到猎物的踪迹,我认为他们有很大可能性会注意到凶手的存在。”狄弦翻身上马,冲童舟打手势,示意她也上马。

童舟站着不动:“再见。”

“再见?”狄弦皱起眉头,“你不跟着我去?”

“如果我不小心遇到狼群,被它们吃掉了,那也就罢了,”童舟沉着脸说,“但要我主动送上门去给它们当点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狄弦慢悠悠赶着马来到童舟身前,俯下身子对她说:“说得也是,如果现在去找朔北部的人,有很大机会被狼群撕成碎片;如果不去找的话,最多不过是过两个月体内的那股无法压制的精神力发作起来,你发起狂把自己撕成碎片。相比被狼撕成碎片,被自己撕成碎片一定愉快多了。”

“你在威胁我?”童舟瞪着他。

“半点儿都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狄弦温和地笑了。

童舟瞪了一会儿眼睛,终于无奈地回身牵马:“总有一天我要揍扁了你这个王八蛋。”

“昨天还闹腾着要我娶你,今天就要揍扁了我,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的生物。”狄弦一摊手。

“我老了,完全弄不明白现在的年轻男女心里在想些什么了……”达密特评价说。

三、

朔北部在历史上就和其他草原部落毫不亲近,即便偶尔发生结盟、和亲一类的勾当,也不过是出于战争失败后的休养生息考虑。人们都在传言,朔北部的人血管里流淌着狼一样的血液,永远不可能和人走到一起。甚至于和平年代的到来也没有能够令他们停止对草原部落的掠夺。现在狄弦和童舟竟然主动去寻找朔北部的行踪,着实有点不要命。

如果是在一个月之前,狄弦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就这样往北走,因为朔北雪原实在是过于严寒,甚至夸父都有可能在这里冻僵。只有朔北那些像狼一样坚韧的汉子,才有可能生存下来。好在现在已经是春天最好的时节,那种冰封万里的严酷景观已经暂时过去,积雪融化,草地上的零星小花也开始次第开放。

“怎么样,过去没有想到过在极北的地方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吧?”狄弦骑在马上,冲着童舟咧嘴一笑。

“拜你所赐!”童舟横他一眼,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所谓的景色上,而是神经紧绷地左顾右盼。这里已经完全是无人区了,两天前他们就再也没有碰到一个人,那种极端的空旷容易令人不安。

狄弦禁不住摇摇头:“别看了,如果真有狼跑出来,凭我们这两匹马是逃不掉的。再说了,我们到这里来,本来就是为了寻找狼群。”

“寻找狼群,说得那么轻巧,当心见到狼就尿裤子!”童舟撇撇嘴,“草原上的狼不像山沟里的狼,喜欢的就是成百上千地一起行动,一个庞大的狼群可以轻松吞吃一支军队。至于朔北白狼团的驰狼,那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普通的狼群见到它们都要落荒而逃。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发疯了,居然主动去找他们的麻烦。”

“未必是找麻烦,我们的原则是先礼后兵,”狄弦悠悠地说,“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一定是朔北部杀害的那些魅。”

“万一是他们杀的呢,你会怎么办?马上翻脸替他们报仇?”童舟挖苦地说。

“这个么,灵活情况灵活处理,”狄弦毫无愧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的脸皮真是比驰狼的皮还厚!”

三天之后的黄昏,两人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河面上还漂浮着没有完全融化的浮冰,但整条河已经呈现出了雄浑奔流的态势,冰块叮叮咚咚地相互撞击着,反射着斜阳的余晖,就像一片片金色的鱼鳞,随着水流自西向东漂去。看到这条河出现在眼前,两人不得不勒住了马。

“看样子河水很深。”童舟下马来到河边,扔了一块石头到水里,石头打着旋沉了下去。

“河水不是什么问题,别忘了你身边是九州最强大的秘术师,”狄弦说起大话来从来不会脸红,“只是过河之后,我们就得真正的小心起来了。”

“为什么?”童舟不明白。

“这条河,在蛮语里被称作‘死亡的界线’,”狄弦说,“从此处继续往北,就正式进入了白狼团的地界,寻常的牧民绝对不敢越过这条河,否则他们极有可能尸骨无存。而事实上,这不过是一条单方面的界线,狼群是经常越过河界向南进行掠劫的。”

童舟打了个寒战:“那我们该怎么办?”

“先在河边过夜,明天一早渡河,”狄弦说,“狼的眼睛视黑夜如白昼,我可不想在夜里陷入狼的包围。”

他在河边支起了两座帐篷,熟练的手法让在草原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童舟都钦佩不已。接着他来到河边,低头看着流动的河水,很久都没有动弹。突然之间,他嘴唇轻启,好像是念出了一句符咒,同时右手往河里一指,一小股河水霎那间冻结成了坚冰,从河里跳起来。

狄弦伸出手,稳稳地把这块冰抄在了手里,然后扔给童舟。童舟双手接过,发现这冰块又大又沉,如果不是她这样力大无比的异类,寻常人怕还接不住。低头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冰块里冻结着一条肥硕的大鱼,足有小臂那么长,还保持着游动的姿态。

“晚餐换点花样!”狄弦笑嘻嘻地说,“我一想到烤鱼就忍不住要流口水。”

“我现在相信你是九州最强的秘术师了……”童舟看着这条大鱼,也禁不住满脸喜色。

夜幕降临的时候,河边燃起了篝火,烤鱼的气味弥漫开来,脂香四溢。狄弦在附近的草丛里捡来一些黑色的小浆果,挤出汁液来涂抹在烤鱼身上,竟然起到了香料的作用,这让童舟十分惊奇。

“我都从来没见过这种浆果呢,”童舟说,“真奇怪了,你也在草原上呆过吗?”

“我呆过的地方比你想象中还要多得多,”狄弦随口说,“如果有一天我决定安静下来著书立说,那我写出的书会比邢万里的更加精彩。”

童舟不再说话,大口吃着香喷喷的烤鱼,狄弦也乐得清静。但等到这条大鱼被吃掉一半时,她扭过头看着狄弦,目光炯炯。

“有一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你很多次了,”童舟说,“但你从来没有回答过我。现在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明白那么多的事情,懂得那么多寻常秘术师不会使用的秘术?你为什么会把人族和魅族的关系看得那么通透,为此不惜帮助人类毁掉蛇谷城?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和你无关的事情就不必打听那么多了,”狄弦说,“我不告诉你,是为了尊重你,否则我随便编几段谎言绝对能骗得你找不到北。”

“什么叫做与我无关?”童舟怒气冲冲,“我不是给你做饭的老妈子么?我不是帮你揍人的打手么?我不是陪着你一起去给白狼团送点心的倒霉蛋么?我跟着你经历了那么多事,却对你的过去完全一无所知。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她说不下去了,把头扭过去,倔强地不让狄弦看到她的眼泪。

狄弦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童舟是他的一位老朋友托付给他的,因为童舟在凝聚成形时体内出现了缺陷,有一股无法压制的精神力在体内乱窜,随时有可能因为压制不住而发狂。而狄弦有着深厚的秘术功力和强大的精神力,能够帮助童舟压制那股精神力。

无奈之下,狄弦收留了童舟,而那股精神力带来的意外副作用是让童舟在武学上、尤其是力量上具备惊人的实力,使她渐渐能为狄弦分担很多。虽然她成天都嚷嚷着要狄弦按照当年和老友的约定娶她为妻,但这未必是她的真心话,真正让她难过的,或许是她连狄弦的朋友都算不上——狄弦从来不会谈及自己的过去,也绝不会敞开心扉暴露自己内心的隐秘,童舟表面上看起来成天和狄弦嘻嘻哈哈打闹不休,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换了谁都会有一种屈辱的感觉。

狄弦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童舟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童舟赌气一缩肩,没能甩开狄弦的手,索性不动了。

“相信我,有些事情我不说,只是因为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而不是我不信任你,”狄弦慢慢地说,“并不是每个人的身世都可以放到阳光下去晒的。但我答应你,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把一切都告诉你,决不隐瞒。”

童舟仍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她抬起头,无意中向远处看了一眼,忽然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狄弦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在河的对岸,在那些篝火的光亮所照不到的深深的夜幕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几点隐隐的光亮。那些光亮很小很远,几乎会让人觉得那只是错觉,但目力好的人还是能辨认出来,那些碧绿色的,偶尔闪动一下的亮斑。

“那些是狼的眼睛。”狄弦平静地说,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没怎么改变,双手悠闲地抄在怀里。但童舟能够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的精神力在悄然上升,就像一张弓慢慢地拉紧,已经搭好了锐利的长箭。

他们并没有试图熄灭篝火,因为行踪已经暴露,灭掉火也没有用。但童舟心里同样也很清楚,篝火这种东西,对于普通的野狼来说,火焰也许会有吓阻的作用,但对于白狼团的驰狼而言,完全不会有任何作用。此时风向转为下风,她已经可以从风中闻出一股浓烈的腥臭气息。两匹坐骑已经开始了不安的嘶鸣,这更增加了她的紧张

驰狼。朔北的驰狼骑终于靠近了。童舟觉得自己的手心全都是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河北岸的黑暗处。那些隐藏在暗夜里的巨大身躯越来越靠近,渐渐显现出了白色的轮廓,夜色都无法遮挡的白色的轮廓。

那些就是驰狼吗?童舟的心脏跳动的很快,让她觉得自己能清晰地听到心跳声。虽然在草原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传说中的巨兽,事实上,很多在草原上活了一辈子的老牧人也没有见过。这是一种从蛮荒深处走出来的凶兽,没有任何人愿意见到它们,因为那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那些巨大的身躯慢慢靠近了,已经进入了可以被篝火照亮的范围,童舟一向自命胆大,没想到自己的双腿也会有想要发抖的感觉。真的是狼,白色的巨狼,每一头狼都有牛犊般大小,双目中反射着碧油油的杀戮之光。它们被篝火吸引而来,在风向转变之前已经闻到了人类的气息,那是一种令它们兴奋和疯狂的气味。突然之间,两匹马挣脱束缚,向着南面就要狂奔而逃,狄弦眼疾手快,手上打出两道火光,两匹马全身瘫软倒在了地上。这么一来,想要骑着马逃跑也不可能了。

这一瞬间童舟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当初实在应该竭尽全力制止狄弦的冒失念头,或者——她很没有义气地想——至少自己坚定地拒绝跟着一起来。现在看着对岸那些已经展露身形的白色驰狼以及身后影影绰绰的巨大黑影,她初步估计至少有好几十头驰狼已经来到了河对岸。如果是在白天河流湍急的时候还好,但这条河估计是冰山融雪形成的,夜晚气温下降后,水流也大大减弱,驰狼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淌过河岸,对两人形成合围。

不管怎么样,老娘不能就这么白白让你们吃掉!童舟心头发狠,右手抓起佩刀,左手抄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狄弦把她的手按了下去:“你在想什么呢?靠着两个玩意儿去和驰狼拼命?”

童舟听着他镇定的语声,心头稍微燃起一丝希望:“你是说,你有办法对付它们?靠你的秘术吗?”

“我有比秘术更好使唤的东西。”狄弦诡秘地一笑,偏偏不肯多说半个字来解释一下。童舟心头打鼓,却也只能像赌博一样把宝压在狄弦身上。

两人的镇静似乎也对驰狼产生了一定的震慑。这是一种充满智慧的生物,绝不会冒冒失失地为了一点食物而闯入陷阱。它们在河岸边停了下来,隔着河观望着对岸的动向。在它们的视界里,暂时只能看到一堆篝火、两顶小帐篷和两个人,但这未见得不是一个圈套。驰狼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耐性,否则它们也不可能在极北酷寒之地生存繁衍,此刻眼前就有两个猎物,但他们过于无畏的姿态反而让狼群不敢轻易靠近。

狼群蹲伏在岸边,沉默地盯着对岸的两人,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嗥叫。过了一会儿,各有十多头驰狼分别向东面和西面跑去。童舟小声问:“它们要干嘛?”

“绕到远处渡河,看清有没有埋伏,然后围杀我们。”狄弦回答得轻描淡写。

童舟打了个寒战,不敢再问,心里只能祈祷上天狄弦并不是虚张声势,不然过一会儿两人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来了。狄弦却仍然显得镇定自若,甚至于又开始动手烤起鱼来,让童舟有些按捺不住把他揪过来痛打一顿的冲动。

时间过去的并没有太长,童舟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等待了一年,她的脑门上全是汗水,既害怕狼群发起冲锋,又似乎觉得这样等着比被狼吃掉还要难熬,不如狼群赶紧冲锋呢。

于是狼群善解人意地遂了她的愿。在潺潺的流水声中,童舟听到一些极细微的声响,那是那些脚掌上有厚厚肉垫的生物走路时才会发出的声响,没有足够敏锐的听觉根本无法发现。她连忙看向周围,发现那些亮闪闪的碧绿色的眼睛已经来到了南岸,并且距离自己不远了。

果然如狄弦所料,狼群分兵对他们进行了包围。就在这时候,对岸的一头驰狼忽然仰头发出一声雄浑的嗥叫。这一声嗥叫就是命令,原本静立在对岸的狼群随声而动,纷纷踏入河水向着对岸疾奔而来。与此同时,已经悄悄渡河的驰狼群分别从左右两路包抄过来,形成三面合围的态势。

驰狼已经越跑越近,童舟这才发现,距离更近之后,这些白色的巨狼比她想象中更加巨大,而它们张开的血盆大口中隐隐透出寒光,无疑是比刀锋还要尖厉的牙齿。腥臭刺鼻的气息从三方面将他们完全包围了,童舟实在无法忍受下去,高高举起佩刀,准备拼命。然而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来拦住了她。

那是狄弦的手。狄弦用眼神示意她不必慌张,眼看着驰狼们已经奔跑到只有数丈远的距离,连嘴角滴下的唾液都清晰可见了,这才撮唇发出一声古怪的唿哨。奇怪的是,一听到这种呼哨声,狼群的脚步就放缓了。

狄弦持续地发出这种忽高忽低、节奏奇特的哨音,狼群也已经靠到了两人身边。童舟已经紧张到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炸开了,却发现狼群已经停止了攻击的姿态,反而显得很温驯地围在两人身畔打转,虽然驰狼身上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仍旧浓烈,但在这一刻,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听话的猎狗。

狄弦停住了唿哨,来到一头驰狼身边,纵身一跃,骑了上去。他扭头招呼童舟:“你也挑一头骑上来吧,它们不会伤害你的。”

“你怎么懂得驯狼术的?”童舟惊魂未定地问。

“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在该死的朔北呆过,并且差点把鼻子耳朵一起冻掉。”狄弦轻松地回答。

“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怪物……”童舟喃喃地说,开始捏着鼻子寻找一头体形稍微小一点的驰狼。

四、

平心而论,假如一头驰狼缓慢行走的话,骑在它身上应该会是蛮舒服的(不考虑那些臭味),因为驰狼身上的毛很长很厚,简直就像背上背着一个加厚的柔软垫子。然而一旦驰狼奔跑起来,垫子加厚十倍也不顶用——它们跑得实在太快,让你的屁股总是处在颠簸中,很难有机会落下去。

童舟想起过去的若干天里自己一直在向狄弦吹嘘自己精湛的草原骑术,简直觉得无地自容。她几乎要调动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才能保证自己不从狼背上掉下去,而狄弦显得轻松写意,就像骑在绵羊身上一般。她相信狄弦一定和朔北部有过什么故事,这更加增添了她对狄弦过去的好奇心。

驰狼狂奔了一阵后,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这种该死的生物竟然真的能够做到说停就停,以致于通州完全猝不及防,狼狈地摔了出去,幸好草地还不算太硬。她昏头胀脑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和草根,正想要骂一句什么,却被硬生生憋回去了。

因为她看到了更多的驰狼。白色的、牛犊般巨大的,摩擦着爪牙的驰狼,足足有好几百头。它们蹲伏在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打量着狄弦和童舟。

更令她不安的是,这次他见到了人,在群狼身后,有很多在黑夜里看不清穿着面目的人,但童舟能感觉到,他们也正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和狄弦。

狄弦跳下狼背,忽然高声用蛮语喊道:“查干巴拉,我的朋友,你在吗?”

查干巴拉?是个好名字,童舟想,在蛮语里,查干巴拉的意思是“狮子”。

这一声喊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人群中传来一些窃窃的低语,过了一会儿,人们分开一条道,而拦在前方的驰狼群竟然也乖乖地让开了,一个骑在狼背上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一刻童舟简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眼前走出来的这头狼,与其说它像狼,倒不如说更像一头狮子。它沉重的脚步在草原上踏出清晰的回音,所到之处,其他的驰狼全都俯下身躯,匍匐在地上表示尊重和敬畏。而随着这头狮子般的巨狼的出现,朔北的狼骑兵们也点亮火把。火光下,童舟看清楚了狼背上的那个人,出乎意料的,那是一个矮小而瘦削的男人,看上去大概和狄弦差不多年纪,除了满脸的疤痕之外,似乎并没有特殊之处。

“敢于直接称呼我名字的人并不多,”骑在狼背上的人用低沉的语声说,“你是谁?”

“我是狄弦,你应该还记得我,狼主查干巴拉。”狄弦回答。童舟心里一凛,明白这果然是朔北部的最高统领者,被尊称为狼主的群狼之王。

“狄弦”两个字出口,人群里又是一阵一样的骚动。查干巴拉脸上布满伤疤的肌肉突然小小地扭曲了一下:“狄弦?”

这两个字刚刚说出口,他的身躯就像一阵狂风一样,骤然从狼背上消失,童舟觉得自己只眨了眨眼,却发现查干巴拉已经来到了狄弦的身前。

好快的速度!童舟大吃一惊,一时也顾不上多想,挥起拳头狠狠击向查干巴拉的胸口。以她的力量和出拳速度,寻常武士早就被一拳打飞了,但查干巴拉抬起右手,竟然硬生生挡住了这一下。不止如此,童舟还感受到一股异乎寻常的反击之力,让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查干巴拉也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力气不错。”

狄弦拦住了童舟:“不必动手。我和他有赌约,他不会就这样出手杀我的。”

童舟这才收住架势,想起刚才拳掌相交的那一下,心里实在难以想象,那个矮小的身躯里会蕴藏着那样惊人的力量。可见能当狼主的都是怪物,她想。

“好像距离我们的三年之约,还有两个月零十七天吧?”查干巴拉盯着狄弦。

“但是你也说过,如果我愿意提前来到,以免你在饥渴中等得更久,你会十分欣慰,”狄弦说,“所以我来了,也带来了全新的赌约。”

查干巴拉的眼睛眯缝了起来:“上一次,你挡住了我三刀,从我手里换取了驯狼之法,我也等了你三年,这次你又想要赌什么呢?”

“赌一个消息,”狄弦说,“我相信你手下的狼崽子们的眼睛和耳朵,北方草原上无论发生过什么事,都绝对瞒不过你。这一次我想要向你换取一个消息。”

“可以,不过我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想再赌你的命了。”查干巴拉说。

狄弦神色不变:“那你想要赌什么?”

查干巴拉伸手指向了童舟:“我想要赌这个女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哪个女人有她那样的力气,比我的勇士们都更强大,她能为我生下最优秀的战士。”

童舟勃然大怒,张口就想骂人,狄弦及时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对查干巴拉说:“我个人倒是并不反对这个赌约,但那样我占的便宜太大了,对你不公平。”

查干巴拉静待他解释,于是他接着说:“这个女人身上染了怪病,如果离开了我,只能活几个月,甚至还来不及为你生下什么最优秀的战士。相比之下,也许还是赌我的命能更让你开心,我的狼主。”

狼主走上前两步,在火把的照耀下仔细端详着童舟的面颊,遗憾地摇摇头:“你并没有骗我。即然这样,还是以你的命为赌注吧。我想要得到它已经有三年了。”

“我不会让你白等三年的。”狄弦微微一笑。

童舟慢慢听明白了,狄弦和这个狼主过去曾经有过什么赌约,并且狄弦获胜了。狼主显然并不服气,于是又约了三年之期。眼下狄弦要利用这个赌约,来向狼主换取魅部落被屠杀的真相。难怪他说起白狼团的时候并不显得紧张呢,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来践约。

但赌约的内容实在让人担心,听起来,狄弦要应付这位狼主的三刀。刚才那一下短暂的交手,童舟已经能感受到对方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一旦他手里拿起了刀,会展现出多么危险的杀伤力,童舟简直不敢想象。

人们牵着白狼群很快退开,童舟也只能跟着退开,给两人留下足够大的空间。查干巴拉已经从坐骑身上下来,站在圈中,看起来比狄弦要矮一个头,但在童舟眼里,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巨人,浑身散发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查干巴拉扬起了他的武器,那是一把黑沉沉的大刀,有大半个人身那么长,刀刃有着新月一般的弧度,刀背上布满锯齿。童舟仔细看着那把刀,忽然间在突如其来的恐惧中忍不住想要呕吐:这把刀的颜色并不是真正的黑色,而是鲜血凝固后的那种紫黑色,整把刀其实是被凝固的血迹所染黑的!

奇怪了,童舟忍着恶心想,所有人都说血液会令武器变锈变钝,这个狼主居然会反其道而行之?

“你准备好了吗?”查干巴拉淡淡地问。

“随时恭候。”狄弦竟然微微鞠了一躬。

查干巴拉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突然之间,他的整个人就像机簧一样连人带刀一同发动了。在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股席卷整个草原的龙卷风,刀光闪过的时候,整个圈子都被他的杀气所笼罩。没有任何多余的虚招,没有半点花巧的架式,这一刀就这么硬生生地直上直下,向着狄弦的头顶猛劈下去。童舟敢断定,自己一生中也从未见过这么凶猛的一刀,她为狄弦捏了把汗。同时她也明白了,对于狼主而言,刀锋是否锋利根本不重要,就算这是一把纸做的刀,他也能持之把任何一名敌人碾成粉末。

狄弦并没有动,手心里已经画好了秘纹,嘴里默念符咒,他的头顶陡然出现一块巨大的冰块。查干巴拉的大刀劈在了冰块上,立即将冰块竖劈成两段,晶亮的冰渣四散飞溅。但这块冰也把刀锋的威势削减到了极点,当刀尖切开冰块继续下落时,狄弦双手一合,稳稳地握住了刀刃。

“第一刀。”狄弦松开刀刃。

查干巴拉神色不变,并没有后退,而是原地挥出了第二刀。这是一刀横斩,刀光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直取狄弦的腰际。这一刀距离极近而刀速奇快,圆弧中带有凛冽的杀气,仿佛能把任何挡在前方的物体都切成上下两截,童舟差点叫出声来,但狄弦却并没有丝毫慌乱,查干巴拉刚刚收回第一刀,他的脚下就突然生出一根藤蔓,从背后托住他的腰。第二刀挥出之后,狄弦的身体迅速后仰,藤蔓上发出一道让人难以想象的奇特弹力,把他的身体向后方弹了出去,在查干巴拉续接出第三刀之前,远离了他的身体。

狄弦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落在地上,但查干巴拉的第三刀竟然接踵而至。他好像是早就算准了狄弦会采取身体后跃的躲避方式,第二刀的圆弧并没有划满就已经收刀了,同时用尽全力向前纵越,右手掌心抵住刀柄,把刀尖平推了出去。这一招与其说像刀法,不如说更像剑法的直刺,但实际拿捏得无懈可击,这一推也蕴含了狼主全部的力量精髓,身前就算是一座山,似乎也会在这雷霆一击下轰然崩塌。

狄弦已经避无可避了,狼主的这一招已经把他所有的躲避招式都计算在内,无论他怎么闪躲,都绝对来不及。众目睽睽之下,狼主的这一刀直接刺入了狄弦的心脏部位,穿胸而过。童舟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心里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了主意。

但她紧接着发现,狼主查干巴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之色,反而显得很沮丧,再仔细一看,被洞穿了的狄弦的身体竟然没有流出一丝血,甚至于看不到伤口。她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头一阵狂喜,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已经两次了,”查干巴拉轻叹一声,“我总是看不穿你的残影术。”

“如果你看穿了的话,就在刚才补上第三刀,我就没办法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狄弦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原来他一直靠在那株秘术生长出的藤蔓上,在下腰避开了第二刀之后,就始终没有移动过。实际上,那一下弯腰已经让他无法再做出任何的闪避动作了,但他所变化出的幻影欺骗了查干巴拉,使他放弃了绝佳的机会,追逐着幻影推出了第三刀。

“其实每一次都只是拿命做赌注,侥幸逃生而已,”狄弦说得很恳切,“这世上也就是你一个人,能让我只敢赌三刀。”

查干巴拉虽然是个凶悍的人,但却绝对守诺言,因此童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并且在狄弦注意到她之前把泪水擦干。而她也发现这两个人的关系实在有趣得很,刚才还在你死我活的拼斗,现在却像老朋友一样站在一起喝着烈酒。

“说吧,你想要打听什么?”查干巴拉说,“只要是我知道,就不会隐瞒。”

“大概在去年十二月左右的时候,你的狼群越过了‘死亡界线’,到草原上寻找食物,就在那一段时间,有一个部落的三十多个人全部被杀了,而且被割掉了头皮,你对此有所耳闻吗?”

查干巴拉的眼神骤然间变得凶恶:“你也听说了这件事?”

“不是听说,而是亲手发现了尸体,”狄弦说,“也就是说,你知道这件事了?”

“我的手下本来打算袭击那个部落,给我的狼找点食物,却发现帐篷已经空了,然后他们在附近碰到过一群奇怪的人,”查干巴拉的话语中杀气毕露,“结果是我损失了几十个战士和二十多头狼。这之后我全力寻找他们,却始终没有再发现他们的踪迹。”

“能让你损失掉那么多人马,可不简单啊,”狄弦皱起眉头,“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今年你的行动会那么高调……那是些什么人?武士还是秘术师?”

“这世上没有什么武士能让我的勇士们遭受那样的损失,”查干巴拉傲然说,“那是秘术师。”

“也就是说,一帮秘术师在这个最严寒的冬天不躲在火炉旁边享福,偏偏跑到瀚州来受冻……”狄弦沉吟着,“还能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查干巴拉喝了一口酒:“当时我的族人发现帐篷里空无一人,地上却有大量凌乱的脚印,还没来得及被雪掩盖,于是顺着足印追了上去。他们发现那个部落的人都在雪地上徒步行走,一个个姿态僵硬,表情木然,就好像木偶一样。而在他们身边,有十多个穿着灰色长袍的人,就像是在押运他们一样。”

“那是一种群体离魂术,相当高深并且偏门,”狄弦有些吃惊,“这些秘术师来头不小啊。”

“我的人正准备发动攻击,没想到敌人已经先下手为强,他们的秘术狠毒而精准,很快就杀伤了一大半的人。幸好剩下的人都很机警,拼死跑回来向我汇报,我才知道了此事。但等我亲自赶过去的时候,那些秘术师已经消失了。他们使用秘术清除了雪地上的痕迹,并且散布了奇特的味道以影响驰狼的判断,我终于没能追上他们。”查干巴拉显得相当愤怒,看来一直都对此耿耿于怀。

“这之后的日子里,我冒着风雪搜寻了了他们很多次,都始终没有见到踪迹。他们好像就是为了屠灭那个部落而出现的,得手之后就迅速消失,再也不让人见到他们。”

“你那些活着的手下,有没有谁能详细描述,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秘术攻击?”狄弦又问。

“我们对秘术并不太了解,但他们的秘术的确怪异,”查干巴拉说,“当他们的秘术使用出来之后,地上的雪变成了黑色,并且不断延伸,沾到黑雪的人与狼都立刻全身发黑而死。”

狄弦没有说话,抬起头仿佛在观赏天空中的星辰。

五、

回到达密特的部落,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刚刚从马上下来,狄弦就从迎面而来的达密特嘴里听到了新的坏消息:“宁州白风村的七个魅也被杀害了,而且又是头皮被割掉。”

“就是那几个以羽人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狄弦忙问。

“就是他们,”达密特叹息着,“我早就劝过他们搬过来,到我的部落里来,但他们始终不肯,说是既然拥有羽族的形态,还是呆在羽人的地盘比较自然一些。”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什么孤立的个案了,而是专门针对魅族的,”狄弦神色严峻,“把你的人都派出去,联系一切能够联系到的消息来源,看看这段时间还有没有你我知道的魅族被害的消息。”

“我立刻派人出去!”达密特没有犹豫。

这之后的半个月时间,狄弦和童舟没有离开草原,始终留在达密特的部落里等候消息。童舟毕竟对草原感情颇深,无论是骑着马四处游荡,还是在牲口圈里帮助部落的女人们挤马奶,都能让她感受到亲切的乐趣,一直悬在心头的体内精神力的威胁也减淡了许多。但狄弦显然并没有这样的心情,童舟见到他时,总觉得他少了几分往日的潇洒不羁,显得心事重重。

“这可不像你啊,”童舟揶揄他说,“别说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定论,就算真的是有人刻意屠杀魅,那有怎么样?蛇谷城你都舍得摧毁,又有什么能让你不安的?”

“我这几天吃羊肉吃多了,消化不良。”狄弦板着脸赶跑了童舟。童舟一边嗤嗤笑,一边感到无比好奇,到底有什么事能让狄弦心里都藏不住呢?

在这半个月中,达密特派出打探消息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如狄弦所料,九州各地在过去半年的时间里发生了若干起类似的魅遭到杀害或者神秘失踪的事件,少的只死一两个,多的则像那个草原部落一样,二三十个人一同失踪或者死亡。由于魅本身就大多对外族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这些事件如果不是刻意去打听,原本很难引人注目。对于人类来说,二三十个人的死亡根本算不得什么,两个村子展开一场凶狠的械斗没准就会死伤到这个数目,但魅族本来就是九州六族当中人口最少的,发生连续针对魅的凶杀,的确足以让整个种族都警醒起来。

“除了那些没能找到尸体的失踪者,凡是能找到尸体的,头皮都被割下来了,”达密特对狄弦说,“这听起来类似于某种邪恶的仪式。”

“你怎么想?”狄弦问。

“我觉得,大概又有人开始想要屠灭九州的魅族了,”达密特说,“这并不新鲜,我活了六十五岁,类似的事情几乎每一年都能看到。其实我们魅族只是希望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直到老死,就这么简单的一点愿望,但人类从来没有放心过。他们总是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觉得我们是藏在他们身边的毒蛇,希望能把我们甄别出来,全部杀死。这一次,不过是一个新的轮回而已……你怎么了?”

狄弦扶着额头,好像完全没有在听,听到达密特的问询后才回答:“我倒是觉得,这并不像是单纯的屠杀魅族那么简单。”

“为什么呢?”达密特问。

“这些事件做得太遮遮掩掩了。”狄弦回答。

“那不是很正常么?”达密特说,“总比让魅一个个都有提防要好吧?”

“你得反过来想,”狄弦说,“魅不像羽人、河络或者夸父,光看相貌就能分辨出来,要在人群中辨认出魅,本来就是很伤脑筋的事情。如果真的是存了屠杀魅的心思,发动无知愚民一起动手或许效果反而会更好。甚至于……”

“甚至于什么?”

狄弦的脸色有些阴沉:“甚至于,割头皮这回事,完全可以作为公开奖励的标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达密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过了好久,他才重新开口:“我要带着童舟去一趟东陆。我想起了些事,需要去求证。在此期间,你一定要小心,你们之所以没有受袭击,可能是因为人数太多,何况你和你的几个老伙计在草原上一向威名卓著,任谁想要打你们的主意,都得掂量掂量。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人的欲望一旦升起,就很难再压制下去。”

“放心,我会照料好这个部落的,”达密特脸上豪气毕现,“这么多同族的性命都在我身上,我一定不会让敌人得逞。”

“我相信你,你这张脸虽然已经皱得像橘子皮,年轻时的风采仍然依稀可见。”狄弦坏笑着。

“滚你妈的蛋!你才几岁的小屁孩?也敢说见过老子年轻时的风采?”

几天之后,狄弦带着童舟渡海南下,来到了东陆中州的泉明港。这是中州最重要的港口,兼具商港和渔港的双重作用,是中州相当繁华的一座城市。但见识过雷州的千灯之港毕钵罗之后,童舟觉得泉明港也不过如此,并且想不太明白为什么狄弦要呆在这儿不走了。

“我想看看天启城,还想去看看宛州的南淮城……”童舟对狄弦软磨硬泡。

“小姐,你以为我们是来旅游观光来了么?”狄弦一脸严肃,“泉明港北通瀚州,西通雷州,南连东陆,是九州最重要的黑市。我需要在黑市上打探一点消息。”

童舟不问了。她很清楚狄弦那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臭毛病:做任何事之前都喜欢先卖关子。虽然她很想知道魅的被杀和九州最重要的黑市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反正问了也是白问,索性不费那个力气了。

相比于草原上充满快意的生活,泉明港让童舟觉得无比的不适应,她忽然发现城市是那么狭窄、肮脏、拥挤和嘈杂的地方,简直快让人喘不过气来。于是她也无心去关注狄弦每天奔走在何方,而总喜欢自己跑到海边坐着,一坐就是一天,大海的辽阔总是能让人心情稍微舒畅一点。

这一天晚上,童舟带着一身海水的腥咸味回到客栈,狄弦一看到她就乐了:“你是不是想吃鱼了?”

“不是,遇到一个女人跳海自杀,活该我想不开跳下去救她,”童舟愤愤地说,“结果跳下水才知道,那个女人是附近水性最好的一个,只是习惯了每次和丈夫吵架就要跳海作自杀状……咦?你居然在喝酒?”

狄弦其实擅长喝酒,酒量相当大,但他总是遇上了特定的场合——比如需要用酒精撬开某人的嘴——才会真正喝酒,其他大多数时候他滴酒不沾,或者只会小酌几杯。但现在,狄弦面前摆满了空酒壶,不必走近就能闻得到浓烈的酒气。

“你这是发什么疯了?”童舟皱着眉头问。狄弦曾经说过,他是一个不会真正喝醉的人,因为他有一招独门秘术,可以把喝进肚子里的酒水搬运出去,因此可以和任何人拼酒。但现在,他明显是在真喝,已经喝得满面红光,连舌头都有点大了。

“没发疯,就是想喝了,”狄弦嘿嘿一笑,顺手又倒了一杯酒进嘴里,“喝酒可以使头脑灵活,帮助思考问题。喝酒还可以……浇愁。”

“浇个屁的愁!”童舟没好气地说,“你这样心肝都还没长全的货色有什么愁可浇?”

“因为我身上负担太重了,”狄弦捏了捏鼻子,“我宁可我的心肝没有长全,这样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无所顾忌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童舟很是奇怪,“我看你的确是喝得太多了。早点去睡觉吧!”

狄弦没有回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久发出了响亮的鼾声。童舟叹了口气,替他收拾了桌上的狼籍,又拿起他的外衣给他披在身上。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管狄弦了,浸泡了海水的衣服上沾满盐粒,身上痒的难受,得赶紧回房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换掉。让狄弦就这么醉一夜吧。

童舟如愿以偿地洗了个热水澡,大睡了一夜。梦里她见到了狄弦,狄弦难得地一本正经,甚至有些愁眉苦脸地看着她,看得她不知所措。狄弦一直在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些什么,但她一个字都听不到。后来狄弦好像说完了话,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童舟伸手想要拉住他,但狄弦的脚步很快,很快走出了她的视线。童舟跟在后面,追逐着狄弦在地上拖得长长的影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醒来后她仍然觉得很累,想起昨晚的梦,忍不住骂了句:“狗东西,做梦都不让老娘消停!”然后她爬起床来,忽然看见桌上摆放着什么东西,连忙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头盒子,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童舟先拿起字条,上面用狄弦独家所有的狗爬体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我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你自己好好呆着,别去杀人放火破坏治安。盒子里有一块玉,贴在胸口能够帮助你镇定心神,减缓异种精神力的发作。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去找达密特,但愿他能再找到什么人帮你。”

童舟呆呆地看着这几行字,一时间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过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狄弦走了,抛下她一个人走了。

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有一块用红丝线系着的翠绿色的玉石,握在手心就能感受到一种舒服的凉意。她再去检查行李,发现自己的包袱里多了一个钱袋,狄弦几乎把所有钱都留给她了。不知怎么的,她心头腾地窜起一股无名火,冲出门大吼一声:“小二!”

店小二慌慌张张跑过来,童舟一把揪住他:“我隔壁的那个混蛋什么时候走的?”

店小二一愣:“啊?他走了么?”

童舟气急败坏地推开他,回身把自己关进房门,只觉得见到什么东西都不顺眼,都想一拳砸下去。狄弦走了,没有交代任何原因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不知所措。在过去的一年里,她似乎已经很习惯了做狄弦的跟班,不停地和他扯皮,该装傻的时候装傻充愣。眼下狄弦突然消失了,让她一下子找不到身前的方向了。

“小二!”她重新打开门,又大吼起来,“打酒!”

童舟喝了两壶酒,摔烂了两个菜碟,咒骂了狄弦两个对时,终于慢慢冷静下来。狄弦虽然总体上是个浑球,但从来不是不负责任的人,他既然答应了照料自己,绝不会无缘无故临阵脱逃。眼下留下字条不辞而别,必然有着重大的理由。

冷静,冷静下来,童舟对自己说,仔细想想狄弦为什么会撇下自己走掉。此事的起因在于九州各地发生的多起针对魅族的屠杀事件。此前狄弦也处理过各种各样的事件,恐怖者有之,血腥者有之,诡秘者有之,但似乎从来没有哪一件事会让他这样满腹心事,无论是尸体上被割掉的头皮,还是狼主所叙述的敌人的邪恶秘术,都让他思考良多。现在狄弦在泉明港更是直截了当地插入黑市进行调查,这说明他对事件的性质已经有了自己的初步谈判。

而且这一定是相当令他不安的判断。童舟很明白狄弦的心思,他从这种判断中读出了极度危险的信号,所以才离开自己,目的在于保护自己的安全,以便他自己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犯险。

这当然是狄弦对她的照顾,而且隐隐也可以透出,她在狄弦心目中还是有很重要的地位的,但童舟想要的并不是这样。虽然她平时总是口口声声“我是老妈子”“让男人聪明去,女人就是要装傻”,但真正有大事临头的时候,她还是希望自己是狄弦可以信赖的生死与共的伙伴,而不是需要保护起来的瓷器。遗憾的是,狄弦仍然没能给予她她所想要的信任,这大概是她如此恼火的真正原因。

我要证明我不是一个废物累赘,童舟咬着牙想,我要把你揪出来,然后把我正义的铁拳陷在你的脸上。

童舟等到黄昏时分,再次招手把店小二拉了过来。小二白天受惊不轻,在童舟面前战战兢兢,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状。

“黑市我不是很熟,”小二苦着脸,“不过我可以找人带你去。”

“放屁,没听说过客栈小二不混黑市的!”童舟从店小二的吞吞吐吐中看出点眉目,干脆开始胡言乱语,“你不带我去,我就只能杀了你灭口。”

喀拉一声,她手里的茶杯被生生捏碎了,然后吱嘎吱嘎化为粉末。店小二呆了呆,当即拉开门:“乐意为姑娘效劳!”

每一座城市都有黑市,这是一个基本定律。官方市场总是有着太多的这个不准卖那个不准买,还有太多的各种名目的税收,于是逼得人们只能铤而走险。而当人们尝到律法之外的甜头后,就会更加对官市失去信心,更加迷恋黑市。

泉明港的西城区有一条窄窄的巷子,叫做竹林巷,据传古代有先贤之士在这里栽种竹林,伴竹而居,颇有一些风雅的历史。但现在竹林早没了,整条巷子狭窄而破败,两边的商铺和小酒店天不黑绝不开门,而竹林巷在地下世界也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做野猪巷。每到太阳落山,野猪巷就热闹起来,律法之外的货品在这里像流水一样流动着,浸润着,无论供求都十分兴旺。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破烂商铺和看上去昏昏欲睡的伙计背后,没准就藏着足以让正经人吓破胆的东西。

一言以蔽之,敢于走进野猪巷的人都很胆大,不过胆大到童舟这样的实在不多见。这位外表看起来清秀可人的年轻姑娘进了野猪巷之后就几乎是在横着走,一家一家地闯进商铺,态度生硬地打听一个男人的下落。这种过于嚣张的态度反而让人摸不清她的底细,没准这是个乔装打扮专门打击黑市的女捕快呢?人们不敢轻举妄动,很快找来了能够在黑市里管事儿的人。

当童舟砸开第二十三间商铺的门,形容着狄弦的相貌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两个浑身肌肉纠结的大汉,正在一脸不善地打量着她。

“两位有何贵干?”童舟满不在乎地问。

“我们要请你离开这条巷子,”一名大汉冷冰冰地说,“野猪巷有它的秩序,不懂规矩的人,学会了规矩再进来。”

“我要是不想学规矩也不想离开呢?”童舟冲着他妩媚地一笑。

“那我们就只能亲手送你出去。”

六、

这一天傍晚野猪巷里热闹非凡,几乎都没什么人做生意了,所有人都跑到了巷子里看热闹。那个冒冒失失闯进巷里的年轻姑娘就像一个收买路财的山大王一样横在巷中间,身边被打翻了一摞“管事儿的”。这样的好戏可不常见,野猪巷里的人们毫无半点同仇敌忾之心,反而全都幸灾乐祸地等待着她再打翻几十个人。

“还有谁要来送我出去吗?”童舟就像一个偶像人物,坐在崇拜者搬来的椅子上,喝着崇拜者提供的热茶,意兴飞扬地挽起衣袖。现场笑的、叫的、闹的混成一片,向来低调行事的野猪巷几十年来都没有这么吵闹过。

这时候现场忽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在吹口哨鼓掌的人们忽然一下子好似钻到地下一样,都不见了。正在得意的童舟回头一看,一个中年女子正在走向她。

后来童舟向她的朋友们一遍遍地形容,她听了一辈子“风韵犹存”这四个字,始终无法深入理解其中的含义,但见到那个中年女子的时候,她一下子就领会到了。那个女子已经不年轻了,但无论姿容、步态、穿着、气度都无懈可击,童舟虽然是个女人,见到她也难免会觉得眼前一亮。

“我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来这里挑事儿,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中年女子的声音也温婉悦耳,“我的这些手下,可真是没出息,见到年轻姑娘,怎么也应该礼貌一点才对。”

童舟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其实我只是想打听一个人,问完了就走。你就是这里管事儿的吗?”

“即便是黑市,也是需要秩序的,这里的人都叫我兰姐,”女子嫣然一笑,“你想要打听谁?”

童舟又形容了一遍狄弦的长相:“我只知道他要到黑市打听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兰姐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你是童舟?”

“是我!”童舟赶紧说,“是狄弦提到过我吗?你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吗?”

“他的确提到过你,”兰姐说,“他告诉我,你一定会顺着黑市这条线来找他,所以让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情。”

童舟好似被人兜头一瓢冷水浇了下来。狄弦这个浑球果然不是一般的浑球,连她将要采取的行动都事先料到了,真是做得滴水不漏。看来不用强是不行的。她这么想着,又捏起了拳头,兰姐轻轻摇头:“我要是你,就不动这个念头,就算是狄弦,在我面前也不敢轻易动手的。”

她并没有虚张声势。话音刚落,童舟就发现自己的拳头怎么也捏不紧,肌肉始终处于松弛状态,全身的力量仿佛被关进了一个袋子里,虽然挤得十分难受,却完全无法释放出来。

这是一个秘术师!童舟吃了一惊。但她表面上仍然装得若无其事,暗中尝试着重新积聚力量。

“没有用的,”兰姐看穿了她的心思,“你越是用力,力量流失得越快,为了避免给身体造成损伤,还是稍微省点力气吧。”

“好吧,我认输,”童舟倒也爽快,“但是我还是想要问你,狄弦去哪儿了?我一定要找到他。”

“何必这么执着呢?”兰姐继续摇头,“找到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带来更多的危险。”

该死,听起来这个风韵犹存的兰姐知道的都比自己多——我究竟算什么?童舟心里又是一酸,正想要嘴硬,兰姐已经摆摆手:“回去吧,别再来了。你要相信狄弦,如果他不想让你掺和进去,你硬要跟着,只会给他添乱——他甚至不愿意让我插手。他的心里其实是想保护每一个魅啊。”

童舟浑身一震,兰姐已经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比如你和我。”

这位黑市的主事老大竟然也是个魅,难怪狄弦会告诉她那么多,童舟心里的酸味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但回到客栈后,她还是左思右想没有想通。尤其是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之后,她发觉自己起初的那种愤愤不平正在慢慢的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担忧。

她在担忧狄弦。刚才兰姐在悄无声息间就用秘术制住了她,这样的秘术功底,仍然被狄弦拒绝了。兰姐说得耐人寻味:“他的心里其实是想保护每一个魅。”可是到底狄弦所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以致于让童舟和兰姐都被放置于被保护的地位呢?

兰姐一定应该知道一点,童舟想,但她就是不肯说,有什么办法呢?看她的面相,体会一下她突然袭击的手段,就能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能够维持九州最大黑市的秩序,没点本事是不可能的。自己和她比起来,差的还远。

童舟很忧郁,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她想起自己的养父童维临死时的情景。童舟凝聚成形时,不知为何,选取的模板并不像大多数魅那样是成年人,而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体内的精神力还时常发作,这让她在草原上的生活十分艰辛。童维看出了她也是个魅,收留了她,并且想尽各种方法想要消除她体内作怪的精神力,可惜始终没能成功。

后来童舟年纪越大,精神力发作越频繁,而童维慢慢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死前,他把童舟叫到身边,用虚弱的声音对她说:“在雷州的销金谷,有一个我们的同族或许能够帮助你压制精神力。不过他脾气很怪。”

“大不了我揍他一顿,逼他帮我忙。”童舟捏着拳头说。

童维摇摇头:“你打架虽然厉害,但还是奈何不了他的。我只希望,他能够顾念着我和他的交情,不要抛下你不管。这个人是典型的死鸭子嘴硬,少不得要挖苦我几句,再羞辱你一顿,但如果他心里还把我当回事,不管嘴上怎么说,都一定会收留你。这个人不会怕任何困难的,认定了就会去做。”

后来的事实证明童维的判断半点没错。狄弦不放过任何一个讥笑童舟的机会,却始终没有赶她走,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还一边嘴上不停地抱怨一边想着办法为童舟寻找治疗的良方。他说起已经去世的童维毫不客气,“这个老白脸死了还给我罪受”,但童舟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惦记着和童维的友情,自己恐怕第一次见面就被狄弦踢走了。而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正是狄弦不断为自己压制那股精神力,让自己减少了很多痛苦。

现在狄弦独自去调查屠杀魅的真相去了。他说得轻松随意,心里一定明白其中的凶险,于是又打算一个人扛起一切。无论多么艰难的事,他都愿意自个儿去抗。

童舟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决定不顾一切,再去求一求兰姐,不管怎么样低声下气卑躬屈膝都不要紧,只要能磨出狄弦的下落。

我们的童舟小姐向来想到就做,于是觉也不睡了,再度跑到野猪巷。到了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压根不知道兰姐住在哪儿。难道又要在巷子里大闹一场,把兰姐逼出来?

她站在巷口,看着随着黎明的到来终于逐渐变得安静的野猪巷,又挽起了袖子,正准备冲进去大闹一场,突然就听到耳边有人低语:“你终于还是回来找我了,没有让我白等。”

童舟悚然回头,兰姐就站在她背后,带着笑意看着她。

“你这是……”童舟有点搞不清状况。

“如果你就这么放弃的话,那还真不值得狄弦为你担心,”兰姐缓缓地说,“我本来打定了主意,如果在一天之内你没有再次来找我,我就不会帮你,没想到你天不亮就来了。”

“你打算帮助我?”童舟很是吃惊,“可你不是答应了狄弦吗?”

“不管人还是魅,不守信是无法在社会上生存的,”兰姐狡黠地一笑,“可是太守信了,也没法成为黑市的大管家了。我的确答应了狄弦什么都不告诉你,可是我不准备守信,因为我相信你可以帮助狄弦。”

童舟蓦然间觉得心头一阵温暖:“你真的可以相信我吗?”

“狄弦警告了我很多次,不许把你卷进去,他说你是个头脑冲动的小笨蛋,”兰姐边说边捂嘴笑,“可我觉得你很好。”

“好吧,他欠我一顿扁,”童舟哼哼着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吧?”

“几天前他来找我,打听一件很奇怪的事,”兰姐说,“他想问黑市上有没有人收购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魅的头发。”

魅的头发?童舟猛然想起那些尸体被割掉的头皮,也明白了狄弦猜测的指向。也就是说,没有人单纯为了屠灭魅族而制造那些凶案,割掉头皮也不是为了象征意义。

这一切的实质是,有人在收集魅的头发。

“巧的是,最近几个月来,黑市里的确有人做这种收购,开价还很高,”兰姐说,“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试图用人类的头发冒充魅的头发,但对方全都辨别出来了,还给造假的人留下了一些纪念,比如挖掉眼睛割掉鼻子什么的。”

童舟身上一寒,兰姐接着说:“后来就没人敢造假了,虽然魅很难辨认,但还是有些人想办法弄到了魅的头发。你得知道,作为一个魅,我不能对此坐视不管,所以我也做了一些小调查,但随后我发现,不投入大量的精力根本无法追查下去。真正的买家一直隐藏得很深,所有货物都会经过好几道手续才会到达他手里。”

“狄弦有没有猜到点什么?”童舟又问,“为什么有人需要魅的头发?”

“他显然猜到了,但坚决不肯说,”兰姐叹了口气,“那就是狄弦,如果他不想说,谁也没法从他嘴里撬出话来。不过我倒是碰巧知道他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哪儿?”童舟赶紧问。

兰姐的脸上有些疑惑:“他向我打听,这座城里有没有什么羽人聚居的地方,这和魅的头发什么的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我也不必派人跟踪,因为这座城里遍布我的眼线,就在他离开泉明港的时候,我也打探到了消息。他去羽人聚居的地方,找到一家澜州羽人在这里开设的商铺,和他们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一起离开了。羽人们说,他们所乘坐的那辆马车是去往澜州喀迪库城邦的。”

童舟忽然想到点什么:“那户羽人是不是姓天。”

“你怎么知道?”兰姐大为惊奇。

好吧,现在把所有线索放到一起,虽然少得可怜,说白了只有两条:有人在收集魅族的头发;此事和被童舟乒乒乓乓揍过一顿的澜州天氏羽人家族有关。

童舟在颠簸的船舱里里扶着额头,觉得自己的脑子果然是不大够用。她可以轻松打倒十多条彪形大汉,却难以揣摩狄弦的心思。但现在,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用脑。

这件事情的疑点在于,狄弦的反应太迅速了。往常他调查任何事件,都会花费很多精力,搜集到很多证据,而这一次,简单到只有几个步骤:他见到了失去头发的魅的尸体;他向狼主了解了凶手的一些信息;他确认了黑市上有人求购魅的头发;他得出了结论,然后莫名其妙去了澜州。

狄弦再聪明也不是神,童舟坚信这一点,他如果能这么快得出结论,唯一的可能是:这件事他早就经历过,所以才会那么敏感,那么谨慎。

可是这和澜州天氏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到销金谷找狄弦,是因为他们的法器被盗了。该法器的功用在于,可以令数丈内的秘术完全失效……

秘术!童舟又想到了点什么。狼主那天夜里对狄弦描述过凶手的秘术,能让雪变成黑色,并借此杀人。狄弦当时的脸色一沉,显然是这种奇特的秘术又让他想到了什么。秘术、法器、魅的头发,这些交织在一起,总得有点解释。

在脑袋疼得炸开之前,童舟所搭乘的商船从泉明港来到了澜州,下船就踏入了澜州北部的擎梁半岛。这是羽族在东陆最大的据点,拥有两个实力足以媲美宁州城邦的大型城邦,喀迪库城邦就是其中之一。此时人族和羽族绵延数十年的小规模战争已经结束了很久,但双方的警惕心仍在,童舟不得不雇了羽族的车夫,然后一直躲在马车里进入到城邦首府宁远城,以免走在街上引来众多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

这是童舟第一次来到羽人的城市,那些巧夺天工的树屋让她即便躲在车里也忍不住看得十分好奇。她问车夫:“你们羽人开的客栈,能让人类住进去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们不嫌接待太冷的话。”羽人用生硬的东陆语回答。童舟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什么叫“接待太冷”:“没关系,能给个床铺就行了。”

“倒不是针对人类,”羽人说,“我们不爱伺候人。不过也有人类在这里开客栈的。”

“从你身上就能看出来,”童舟小声嘀咕一句,又赶忙转换出一副笑脸,“麻烦你带我去一家不那么冷的人类客栈吧。”

人类的经营头脑无处不在。比如宁州著名的东陆风格城市宁南,有人说城里居住的人类已经比羽人还多了;比如车夫带着她来到的这家客栈,保留着原汁原味的树屋建筑,连店主都把头发染成了银灰色——不过这反而显得不自然。

“虽然两族关系不大友好,这里还是有很多人类行商,时常有人想要体会一下树屋的滋味,但羽人的客栈服务实在太糟糕了,”店主用职业性的微笑欢迎童舟,“所以住进我的客栈,可以一举两得。”

“您真是造福大众,”童舟真心诚意地说,“但愿这儿的食谱也能照顾到人类的口味。”

“除了鸟肉被禁止,其他好东西都有。”店主笑得很得意。

于是在啃了几天面饼和干果之后,童舟又吃到了肉,美味的、让人泪流满面的红烧肉。这顿红烧肉让她忘乎所以,吃完饭后过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原来还有正事要办。

“对啦,这里有一家羽族的贵族,姓天的,你知道么?”童舟问店主,“顺便说,你的红烧肉做得真棒。”

“您过奖了,在羽人的地盘呆久了没有不馋肉的,”店主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盘子,“姓天的当然有,整个城邦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在城主面前都能说得起话的。不过最近几个月他们有点丢面子,他们送给城主的大礼居然被偷走了,不管是天氏还是城主所属的鹤氏,都有点脸上无光。”

“我也听说过这件事,”童舟说,“不过这两个家族那么大的势力,连个盗贼都揪不出来?”

“他们羽人脑子里一根筋,不适合干这种事,”店主有点得意,“这不,这两天他们专程从中州请了个人类来帮忙,还是我们人类脑子灵。”

童舟强行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若无其事地打听了天氏主宅的方位。等到店主收拾完碗碟出去,她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去夜探天宅,但想想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要是在黑夜里迷路了反而麻烦,索性先睡上一大觉再说。

醒来后天也已经大亮了。童舟抖擞精神,按照店主的指点找到了天氏主宅。一般而言,羽人的大家族都会围绕着家族创业初期的一株年木为核心,不断地生长新的树木,搭建新的树屋,不断扩大居处的规模。所以当天氏主宅出现在童舟眼前时,与其说它是一所宅院,不如说这是一片森林。事实上,除了宁州两个最大的羽人家族风氏和云氏之外,其他大多数的羽族大姓都固守着传统,并不修建东陆化的深宅大院,而保留着这种一遇到火攻就会大大吃亏的老式树屋。

童舟并没有着急着要混进去。一方面这样成群的树屋让她心里很没有底,不知道进去会碰见点什么,二来她知道狄弦是个不安分的家伙,才不会安安稳稳呆在树屋里。所以她干脆在大门外随便找了棵树,坐在树荫里耐心等待。时值初夏,阳光晒在头脸上还是挺不好受的。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一天。这座城市本来就没有太多人口,随着夜幕的降临,接上更是冷清。童舟打了上百个呵欠,恨不能削几根小木棍撑住眼皮,月上中天的时候,才终于看见狄弦从另一条路口走过来,向着大门走去。他还是那一张让人看了就想生气的臭脸,而跟在他身边的几个羽人一个个在月光下脸色发绿,可想而知多半是陪着他去转悠了某些地点,被他气得不轻。

好吧,至少证明了这个狄弦是如假包换的真货,童舟开心地想,睡意也一下子被驱散了。她闪身躲在树背后,正在思考着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方式走过去向狄弦打招呼——如果能让他把两只眼珠子都瞪出来那是最好的——变故突然在那一刹那间发生了。

当时狄弦似乎是又说了点什么刺激人的话,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羽人当场就要翻脸,竟然亮出了弓箭。狄弦自然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他悠闲地靠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边说话边摇晃食指,这说明他打算再接再厉,把这位羽人活生生气死。

然而这位羽人显然运气不错,在他被气死之前,狄弦所靠着的那棵树忽然极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没等狄弦反应过来,树干上突然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狄弦猝不及防,跌了进去。接着那个大口子迅速合拢,就像一只吃人的怪兽,把狄弦完完整整地吞了进去,连一根头发都没留下。

童舟需要全力捂住嘴才能避免自己尖叫出来,但接下来的一幕更加不可思议。狄弦被大树吞吃之后,羽人们也都惊慌不已,围到树旁查看究竟。而就在这时候,刚才和狄弦吵架的那个年轻羽人却趁着旁人无暇顾及他,悄悄退后了几步,然后突然间挽弓放箭。他在一瞬间连发三箭,每一箭都命中了一个羽人的后心,将三名羽人全数击杀。然后他在树上不知拨弄了什么,树干再一次裂开,他把三具尸体塞进去,紧跟着自己也跨了进去。树干合上了,除了地上残留的血迹,刚才行走到这里的四个羽人和一个魅全都踪影不见,就像水滴蒸发了一样。

藏在树后的童舟钻了出来,过了好久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事实。那棵大树上有机关,狄弦被抓了,而四个羽人中有一个参与了此事,还射杀了剩下三名目击者。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狄弦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除了童舟。

这时候可顾不上细想了。童舟从藏身处钻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棵树下,在树荫的黑暗里仔细摸索着那棵大树,终于找到一块松动的树皮。她用力把树皮按下去,树身上发出一声轻响,裂开了一道缝,童舟赶紧钻进去。树皮很快自己合拢,于是童舟也消失了。

七、

通常人们讲故事讲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会喝一口水,喘一口气,然后故作神秘地望着听众:“猜猜看,童舟在这个地道里发现了什么?”

这时候听众们就会发挥想象力了:“那肯定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甬道,走了半天还看不到头。”“用水晶铺制而成的,干净得让人想窒息。”“一路向下,通往深深的地底,尽头处是一条地下河,河上有一艘渡船。”“里面肯定有很多牢笼,关押着一些奄奄一息的犯人。”“遍地都是尸骨,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河络地下城!那些坊间的九流小说家编故事编不下去的时候,都会变出一座河络地下城去忽悠人!”

但童舟讲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却语焉不详,让听众们很恼火:“喂,你怎么一下子就跳到‘我发现狄弦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之前呢?那个藏在树里的通道到底是什么样的?”

童舟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吭哧吭哧就是讲不出来。最后她火了,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震翻了好几个茶杯:“他妈的!老娘什么都没看到!我哪儿想得到那个暗门里藏的是一个滑道?一进去没有踩稳,就大头朝下地滑下去了!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还没爬起来,就有人在我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我被敲晕啦!醒过来之后,已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石室里了。”

“你说狄弦被绑在一根柱子上,那你呢?”

“废话!老娘和狄弦那个废物背靠背绑在一起的!”

童舟醒来时,觉得后脑勺疼得厉害,这一下砸得实在够狠。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她发现自己被绑在一间石室里,一根结实的绳子把她捆在一根柱子上,柱子的另外一面还有一个人,听到童舟醒来的声音,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兰姐出卖了我,是不是?”

这正是狄弦的声音。陡然听到这个熟悉的语声,童舟的鼻子一酸,脱口而出的却是恶声恶气:“你这个浑球!”

“好吧,我是浑球,”狄弦宽容地说,“而你是个傻瓜。看到了吧,现在连我都自身难保,你还非要来自投罗网。”

童舟不说话了。此地并不是吵架的好地方,而她稍微冷静一点,也无法不承认狄弦说得很理智。狄弦如果不是预料到极度的危险,也不会非要扔下她一个人跑到澜州来,而且……他多半也预料到了以童舟的愣头愣脑,就算跟来了也一定会误事。现在事实证明,她什么忙也没帮上,跑了老大一段路白白过来送死。她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狄弦多了一个陪葬品,死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寂寞……

“你说的是对的,”童舟耷拉着脑袋,“我应该听你的话的。”

“算啦算啦,”狄弦倒是听起来很平静,“你要是听话,反而不像你了。那块玉你戴在身上了吧?这段时间有没有犯病?”

这两句温和的关切话语终于让童舟的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她发现了很糟糕的事情:双手被绑住了,甚至没办法擦眼泪。于是她只能任由眼泪淌过脸颊,落在地上。

千万别流鼻涕,童舟一面给自己鼓劲,一面尽量压住情绪回答问题:“还好,这些天一直没有犯毛病,也许你的这块玉真的很灵。好吧,你是愿意现在告诉我一切,还是等死了上路的时候再告诉我?”

“放心吧,我们没那么快死的,”狄弦说,“我不得不承认,我上当了。”

“上什么当?”童舟问。

“这么说吧,综合之前的所有线索,我以为敌人已经完成了某件事,所以想要极力阻止,”狄弦说,“但现在我反应过来了,那件事他并没有完成,所有的迹象都是假象,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抓住我。”

“说得真漂亮!”忽然有人鼓掌,“老四,你不愧是当年的兄弟们当中第二聪明的,虽然反应得稍微晚了点,但总算还是明白过来了。”

老四?当年的兄弟们?童舟心里猛地一抖,开始意识到了点什么。这一系列的事件,被杀害的魅,魅的头发,奇特的秘术……原来都和狄弦的过去有关。而现在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去,尤其当鼓掌的人慢慢走到两人身边时。

童舟侧过头,看着这个狄弦的故人。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仿佛脸颊上所有的肉都被刀子一片片割下来了一样,面庞有如骷髅。他走路的姿势也怪异而僵硬,四肢的运动都极不自然。

“这个走路姿势很难看,对吧?”骷髅脸的男人怪笑一声,“这都是拜你所赐,老四。”

“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能从驰狼的包围中活下来,十五,”狄弦轻叹一声,“我们这帮兄弟,你是最小的,但也是最坚韧的。”

“只要我不想死,就没有人能杀死我,你也不例外。”被狄弦称为“十五”的骷髅脸男人摇晃了一下手指。童舟这才看清,他的手指泛着金属的光泽。

“我还是太低估你了,”狄弦摇摇头,“我实在应该亲手确认你的死亡才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十五说,“除了你,我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把我诱入圈套,以至于让我的四肢都被白狼咬断。可惜你没能做到完美。”

从双方的这几句对话里,童舟理出了一点头绪。狄弦曾经有很多兄弟,一共有十五个之多,狄弦排行第四,这个骷髅脸的男人排第十五。但是狄弦似乎和这位十五很不对付,以至于设置了陷阱把他送入驰狼的包围圈。可惜十五并没有死,眼下回来找狄弦的晦气来了。从他那张可怕的脸和金属重铸的四肢,可想而知他所受到过的磨难。

这是怎样的一帮兄弟啊?童舟居然一下子暂时忘记了自己还身处险境,心里充满了好奇。十五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你很想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一帮兄弟,对吗?”

童舟还没答话,狄弦已经插嘴了:“你完全可以放了她。她只是我的助手,笨头笨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你,”十五微微一笑,“你是那种对自己的兄弟也不会吐露真相的人。不过我不会放她走的,毕竟你我是好兄弟,我希望你在上路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寂寞。”

“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杀了我,能不能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童舟说,“我不想变成一个糊涂鬼。”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十五说,“我建议由老四亲自来讲。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相信他仍然对那些甜蜜的往事记忆犹新。不过现在不急,等我们出发了在路上讲吧。”

“出发?我们要去哪儿?”童舟问。

“回瀚州。”狄弦说。

十五无疑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童舟很快和狄弦一起被转移到了一艘海船上。船从澜州擎梁半岛出发一路向西穿越潍海,几天后就能到达瀚州。而童舟从泉明港出发去澜州走的是差不多的路线,她不禁想,不仅仅白跑一趟,最后还要沿原路回去送命,真是岂有此理。正因为如此,不听狄弦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她可真是死不瞑目。

船行一天后,狄弦和童舟被从底层的船舱里放出来,在甲板上透风。狄弦身上的几处重要穴位被用几根透明细线穿过,童舟知道,那是用剧毒的殇州尸麂的骨胶做成的尸麂线,专门用来克制秘术师的。她虽然心痛,却也没有办法,知道离开了狄弦的秘术,就算自己能用蛮力挣脱绳索,两人终究还是无法在茫茫大海中逃生。

“这里倒是蛮适合讲故事的,”狄弦眯缝着眼,吹着凉爽的海风,“听说过魅灵之书吗?”

童舟愣了愣:“魅灵之书?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听到“魅灵之书”四个字,童舟开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同时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蹿升到头顶。魅灵之书,一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黑暗秘术典籍,据说其中记载了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邪恶秘术,足以摧毁九州大地。而书名叫做魅灵之书的原因也很简单:在传说中,这本书的撰写者是一个魅。

童舟的养父童维去世前曾对她讲过一些与魅灵之书相关的传闻。据说这本书的成书年代还在魅族建设蛇谷城之前,在那个时代,人类和魅族的关系已经相当糟糕了,很多魅开始隐姓埋名地生活,不再敢于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人类更加觉得这样的魅族怀有异心,对他们愈加地警惕。

那时候有一位魅族的秘术大师,伪装成人类居住在一个小山村里,虽然他秘术功力深厚无比,却性情淡泊,只是以钻研秘术为乐。他在三十岁那年娶了一个人类做妻子,一年之后,妻子怀孕了,这成为了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但就在临盆前,他的魅族身份被人揭穿了,乡民们扛着镰刀锄头打上门来,要求他马上搬走。

令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和他感情甚深的、已经有八个月身孕的妻子知道他是一个魅,竟然立刻惊怒交集,宣称不能再和他生活在一起。完全慌了手脚的秘术师恳求妻子留在自己身边,拉扯中妻子无意间摔倒在地,导致了流产。而妻子就在这时候说出了改变秘术师一生的那句话。

“这样最好!”痛得满头汗珠的妻子恶狠狠地瞪着他,“无论怎么样,我也不能为一个魅生下孽种!绝对不能!”

秘术师有了醍醐灌顶的彻悟。他默默地离开了山村。当天夜里,整个山村里的人全都一夜暴毙。而秘术师独自一人找到了一个荒僻的地方隐居,开始潜心钻研各种黑暗秘术,并最终写成了魅灵之书。这本书中所记载的种种秘术,往往都需要极强大的精神力作为基础,一般而言,只有魅才具备那样的精神力,所以魅灵之书实际上只是一本为魅而写的书,其目的不言而喻。

“是的,魅灵之书是真的,”狄弦说,“这本书从当年的那位秘术大师手中一代代往下传,一代代地不断完善,终于有一位传人认为时机已到,他可以凭借这本书向人类宣战了。那个人,就是我和十五的老师,一直隐居在瀚州。我们一共有十五个魅,按年龄我排行第四,十五是最小的。”

“你们都是他从九州各地搜罗并收养的吗?”童舟问。她惊奇地发现狄弦的脸色变了,呈现出一种极度厌恶的表情,她很难想象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狄弦脸上。

“我们也可以算是收养的,但还有更确切的说法,”狄弦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是……”

“我们是被制造出来的!”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那是十五。

“制造出来的?”童舟很是茫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个魅,那你应该很清楚,魅是怎样形成的?”十五反问。

“我们魅都是由飘散的精神游丝慢慢凝聚成虚魅,再由虚魅收集物质材料,最终凝聚成实魅……”童舟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你们是被人用人为的方法吸取精神游丝,然后凝聚成的!”

“是的,那就是魅灵之书里面所记载的方法,”十五点点头,“应用这种方法,我们就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魅族,让我们的人口得到迅速的增长,这样的话,我们相比其他种族最大的劣势——人口差距就能够一点一点被弥补!”

童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震惊过。从所有的魅族长辈口中,她都能够听到关于魅凝聚的种种说法,而这些说法都无一例外地指向同一个词汇:艰难。魅的凝聚是一个长期的、艰巨的、充满种种变数的过程,且成功率非常低。许多虚魅在寻找到足够的物质材料之前就因为精神力耗尽而消散了,还有很多魅凝聚失败,最终拥有了一个丑陋而畸形的身体。所以魅族的人口远远低于九州其他的智慧种族,甚至于在蛇谷城之前从来没有能够形成一个完整的社会。但如果真的能够有计划地“制造”魅,那就大不一样了。

“你们真的是被制造出来的?”童舟喃喃地说,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聪明的狄弦,臭脾气的狄弦,秘术精湛的狄弦,竟然会是一个被人为制造出来的实验品?

狄弦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说话,眼望着船外飞过的海鸥。童舟很快又想到了什么:“可是,如果真是想要大量增加魅族人口的话,怎么会只制造了你们十五个?十五个魅能管什么用?”

“因为这种方法还非常非常的不完善,”狄弦低声说,“老师最后得到的是我们十五个,但因为凝聚失败而被直接放弃的,至少有……上千个。所以老师把我们的居处称之为‘魅冢’。”

童舟惊呼一声,脸色变得惨白。不必问她也懂得,所谓被“直接放弃”是什么意思,想象着那上千个无辜的生命,刚刚被制造出来就面临着毁灭之灾,她一阵没来由的恶心。

“老师要的是完美的魅,这样的魅才能学习魅灵之书,继承他的志愿,”十五说,“事实上,在我们十五个兄弟当中,我其实长得最英俊,如果把我放进东陆的士族里,是可以让贵族小姐们失声尖叫的。当然了,拜我的好兄弟老四所赐,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贵族小姐见到我也只有吓晕的份。”

他的语声平和中略带讥诮,但童舟可以想象他心里沸腾的怨毒,而她也敏锐地注意到,在提到那上千个被毁掉的魅时,狄弦十分不忍,十五却面有得色。这对兄弟果然不是一路货色,她想。

“你们有了十五个兄弟,后来呢?发生了什么?”童舟接着问。

“我们都被按照婴儿的模板凝聚而成,然后接受老师严酷的训练,”狄弦说,“老师把我们放在各种各样的险恶环境里,并且经常用真实的秘术杀招来款待我们,以便让我们成为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可以学习魅灵之书的人才,如果不成,宁可废掉。尤其重要的一点,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向我们灌输对人类的仇恨。”

“我那时候就应该看出你的异心的,”十五叹了口气,“但是你装得太乖巧,我半点也没有怀疑过你,所以才会酿成最后的结局。你能猜到老四干了什么吗?”

最后一句话是向童舟问的。童舟想了想:“是不是狄弦他……背着你们偷走了魅灵之书?”

“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也许反而好一些,”十五的双目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可惜他做的是比这糟糕得多的好事。”

“什么事?”

“我已经说过了,好事嘛,”十五的语调依然平静,“我们的兄弟,一向看起来对老师最为忠诚的老四,为人类做了一件大好事。首先,他把他的十四个弟兄诱进了朔北驰狼的包围圈中,结果十四个兄弟有十三个葬身狼腹,侥幸逃生的那一个……变成了现在你所看到的这个样子。”

童舟看着那张几乎没有半片肉的可怕的面孔,心里想着被驰狼锋利的牙齿一口口咬在身上的滋味,只觉得仿佛有小虫子在背脊上爬动。而她也没有想到,狄弦会是一个那么决绝的人,对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也会下那样的辣手。

“觉得我太残忍,太绝情了,是不是?”狄弦问。

“有一点,”童舟很诚实地说,“虽然我完全可以猜到你的动机。你不希望你的老师造就出这十五个疯狂仇恨人类的强大秘术师,你不希望魅族挑起对人类的战争,站在理智的角度,你当然是对的。可我也是一个魅,想到为了保护人类而杀害自己的同胞,总不会太舒服,就像我听到蛇谷城的摧毁有你的一份功劳时。”

“啊哈,原来蛇谷城被毁也有你的一份,”十五听上去很愉悦,“人类实在应该给你发一块‘人类之友’的勋章才对。”

“至少我所做的是为了保全更多的魅,”狄弦看着十五,“而你又做了些什么呢?为了引诱我出来,你在九州各地杀害了那么多魅,你心里有感到过惭愧吗?”

“你说什么?那些割掉头皮的魅……都是他杀的?”童舟急忙问。

“是的,他杀了那些魅,”狄弦叹息着回答,“他故意让自己的行迹被白狼团发现,以便向他们演示只有魅灵之书上才记载有的秘术;他故意化名收购魅的头发,让我以为他已经掌握了魅灵之书上一种极端邪恶的修炼方法。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引出来,而他最终达到了这个目的。”

“那一次,我们所有的兄弟被派往瀚州北方,按照老师的要求去活捉几头驰狼,因为狼血能够帮助他完成某项秘术,而按照老师追求至善至美的性子,要用就用最好的驰狼血,”十五回忆着,“老四一向擅长观察动物的踪迹,所以我们都跟随着他走,但谁也没想到,他并没有如他所说,带着我们寻找到一小股的驰狼,而是把我们引进了大队驰狼的包围圈,而他自己在此之前已经逃掉了。我们杀死了上百头驰狼,但最终还是陷入重围,我拼死跳进一条冰河,勉强逃生,其余兄弟统统死在了驰狼的爪牙之下。”

“我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才养好伤,带着满腔的愤恨回到魅冢,但我却发现魅冢已经被完全封闭了,我们亲爱的老四毫无疑问独占了魅灵之书,至少布置了二十多种令我完全无能为力的秘术机关,让我无法进入。这倒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他既然能对我们下手,自然也可以对老师下手。”

“这之后我花了五年时间修炼秘术,利用我在坠入冰河后意外发现的沙金积累力量,开始想要寻找老四。但老四隐藏得很好,我完全打听不到他的下落,没有办法,只能布置一点小圈套引他上钩了。”

童舟发问:“你指的就是魅的头发吗?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魅灵之书里记载的一种能提升自身力量的邪术,”狄弦说,“魅的凝聚就是一个精神力转化为物质的过程,而魅的头发就是精神力的关键。根据这种邪术,收集大量魅的头发,可以提炼出强大的精神力为提炼者所用。这也是我翻阅过魅灵之书之后才知道的,正因为如此,当我知道有人在黑市里收购魅的头发时,我才以为有人已经打破魅冢,得到了那本书。”

他转向十五:“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邪术的?难道你背着老师偷偷翻看了魅灵之书?”

“老师把这本书看得比他的命还重,我可没机会翻看,”十五咧嘴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但我可以有机会看到老师自己在干什么。”

“你是说,老师自己也在收集魅的头发?”狄弦眉头一皱。

“你以为老师经常扔下我们、自个儿独自出去游历是为了什么呢?”十五说,“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才是真正应该继承老师衣钵的那个人,因为我和老师有着共同的理念:为了制造出一个强大的魅,可以牺牲一些无足轻重的同族。”

“我明白了,你只是观察到老师收集魅的头发,然后你就猜到那一定是魅灵之书上的记录,只要原样再做一遍,一定会引起我的注意?”狄弦说。

“只有魅灵之书的内容才可能引发你的关注,”十五说,“我故意和那些驰狼骑撞上,故意用老师教我们的秘术杀死他们的人,这样就有了两个可以吸引你的因素了。但那还不够,我还需要让你确信,魅冢外的所有秘术防护都已经被解除了,这就是我盗走那件法器的原因,只有它才能消解一切秘术。当然,只要我们重新回到魅冢,你把魅灵之书交给我,我会真的使用它的。”

“也就是说,我还能多活几天?”狄弦眨眨眼,“我以为你现在就准备干掉我呢。”

“因为你实在是太聪明了,”十五耸耸肩,“就算我能消除掉所有的秘术陷阱,也不能保证可以找到那本书。还是押着你亲自找出来比较好。”

“可我还是有一个疑问,”狄弦说,“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我会去澜州,以法器的失踪为线索开始我的调查,而不是直接回瀚州去查看魅冢?”

“因为你胆怯,”十五用得意的语调说,“当你知道从前被你杀死的兄弟又复活时,你不敢去相信它,更不敢去面对他。所以你也不敢去查看魅冢,而宁愿多绕一个大弯子。我们在一起呆了很长时间啊,我的兄弟,在你勇敢的外表下,只有我能看出内心的怯懦。”

八、

几个月内第二次踏上瀚州草原,童舟的心情却截然两样。上一次带着一些归乡的兴奋,这一次却只剩下了阶下囚的郁闷。十五看来真的从沙金里淘到了不少钱,身边带了不少武艺高强的从人,让她想逃跑也有心无力。而狄弦始终被尸麂线所捆绑,完全无法发挥秘术。

草原逐渐进入了夏季,绿草和野花在疯长,恼人的蚊虫也都钻出来四处飞舞。狄弦和童舟沿路被捆绑着,连腾出手来驱赶蚊蚋都不行,走了半个月,随着队伍越来越深入草原,童舟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疯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自己眼前有一个油锅,自己能够跳下去,把每一寸皮肤都用油炸透,只要能止住那可怕的瘙痒。

狄弦比她还惨,因为被尸麂线穿过的皮肉虽然涂抹了伤药,仍然在一点点流血,血的气味招来了更多的蚊虫。但他显然比童舟更能经受这一切,一路上一生都不吭,对全身的疙瘩泰然处之。

要是放在往常,她多半已经忍不住要嘲笑狄弦两句了,但现在她却不忍心那样做,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得知了狄弦的身世。这样一个骄傲到眼高于顶的人,却是用奇特的邪术“制造”出来的,而他的生命之下,还有上千具尸骨垫背,这样的滋味想必并不好受吧?

童舟忽然有点理解了狄弦的乖戾和自傲,他需要一层外壳来掩饰内心的孤独和脆弱。和童舟身体上的缺陷不同,狄弦的缺陷在灵魂里。

她一路上胡思乱想着,越是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就越觉得狄弦看起来和往常不同。随着一行人深入瀚州,她的心里又多了几分好奇。在她的印象里,通常类似于狄弦的老师这样的大魔头——小说里的专业术语——总是会隐居在深山里,因为山这种东西总是能帮人隐匿行踪,几乎所有小说中的遁世高人都藏在一个叫某某谷的地方。但草原如此平坦,如此无遮无掩风吹草低,一个心怀绝大野心的大魔头怎么不被人发现呢?

“你说什么?魅冢藏在这个大湖里?”童舟看着眼前的溟朦海,有些不知所措。

溟朦海当然不是海,而是一个大湖,只是因为蛮语里把所有类似的淡水湖都称之为海,故而得名。溟朦海是北陆的第一大湖泊,一碧万顷,无数逐草而居的牧民都曾来到过湖边,即便蛮族人基本都不善水性,这个湖里恐怕也不会留有什么未经探索的神秘地带了。

“但它有一个天大的好处,永远不会有什么大规模的马队、船队、人群经过,”十五说,“所以在这样的湖里,要用秘术把魅冢藏起来实在容易得很。那不过是一个浮岛而已。”

“而在这个浮岛的底部,湖底深处的淤泥里,埋藏着上千具魅的尸骨,”狄弦淡淡地补充说,“直到现在我都还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回到了魅冢,那些死去的魅晃动着白骨从泥里站起来,呼唤着我。”

童舟打了个寒战,不再多问。早已等候在溟朦海湖畔的十五的手下推出了一艘小船,童舟发现这真是一艘名副其实的小船,上面最多能坐三四个人。这时另外几名手下从狄弦身上解下了尸麂线,同时也给童舟松了绑。

“只有我们三个能够见到魅冢,”十五说,“不过你们不必想耍花招。姑娘,我知道你的蛮力很大,甚至比我手下的任何一个男人的力气还要大,但在我面前,力气是完全没用的。”

他的金属手指随意地从关节处弯曲了一下,童舟再次感受到了兰姐曾经在她身上施放过的那种令人丧失力气的秘术。所不同的是,十五的秘术来得更快更迅猛,如果说兰姐所做的像是让堤坝决口,十五则像是把整条堤坝化为齑粉,童舟只觉得全身的力量一泻千里,双腿一软,摔倒在了地上。十五再次轻弹手指,她才感到力量恢复,挣扎着站了起来。

差距太大了,童舟心里一片冰凉,知道自己完全无法奈何十五。而狄弦被尸麂线束缚了那么久,身上的精神力早就散光了,在短时间内想要重新蓄积是不可能的。

“划船吧,姑娘,”十五重新恢复了他那诡异的微笑,“这艘船本来应该两个人划,但以你的力气,一个人就够啦。”

童舟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与滑稽可笑。泛舟于溟朦海上本来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但她没有船,而那些在岸边出租小舢板的该死的华族人要价太高,她始终舍不得,只能晚上缩在被窝里向天神祈祷。现在愿望成真,终于可以在溟朦海上划船了,却是在如此尴尬的处境下,假如这世上真有天神存在的话,那可真他娘的是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

十五很纯熟地指点着方向,小船渐渐进入了湖心深处。童舟破罐破摔听天由命,一路上努力分散精力,什么都不想,只管欣赏溟朦海的美景,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快感。

“就是这儿了,停下来吧。”十五说。童舟依言停止划桨,看着眼前一片空旷的水域发呆。十五高举起左手,手心向天,嘴里默念符咒,十来秒钟的停顿之后,就像是重重迷雾终于被风吹散一样,突然之间,童舟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轮廓,并立即变得清晰。

这是一座巨大的浮岛,底部由无数的圆木构成,呈一个近乎完美的浑圆型。瀚州的主要地形是草原,树木较少能看到,光是收集这些原木,估计就足够费心思了。浮岛上有若干间茅草屋,倒是看起来相当简陋。浮岛上一片死寂,既没有动物出没,也没有生长哪怕一棵草、一株花,令人很容易就联想起那些传说中的幽灵岛。

表面上看来,这个浮岛宁静而空旷,突然现身之后,吸引了不少水鸟的注意。一只白色的鸬鹚在浮岛上空盘旋了一阵子之后,开始谨慎地朝着一间茅草屋下落,但就在距离茅草屋的屋顶还有几丈距离的地方,这只鸬鹚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蓬的一声巨响后,像一块石头般划出倾斜的轨迹,被撞出了浮岛的范围,落在了湖水里。

而另一只红鹤从另一个方向靠近浮岛,忽然间就全身起火,几声凄厉的惨叫之后,被一股碧绿色的火焰烧成了灰烬。十五说得不假,这座浮岛的确是用层层秘术保护起来的。

“现在是这件法器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十五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枚褐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块寻常的雨花石,半点也不起眼。他把法器托在掌心里,法器慢慢开始旋转,颜色也慢慢变成了透明色。

与此同时,童舟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令人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又好像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微风拂过面颊,她觉得呼吸一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感觉流遍全身。而浮岛却在这时候嗡嗡地震动起来,整座岛都在不住地震颤,空气中噼噼啪啪闪过无数闪亮的火花,气温也陡然下降了不少,童舟低下头吃惊地发现手里的船桨已经不再滴水了——上面残留的水珠都凝结成了冰。

旋转的法器越转越快,颜色却已经不再透明,红色、黄色、蓝色……各种驳杂的色泽好像是被吸入了法器一样,使它变得五色斑斓。浮岛的震颤达到了极致,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所有的异象在刹那间消失无踪,法器也停止了旋转,呈现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上岛吧。”十五扬手示意。童舟把小船划到浮岛旁边,用缆绳系住一根圆木,先扶起看来有些虚弱的狄弦上了岛,十五跟在两人身后。

童舟的心脏怦怦直跳。虽然十五已经用法器消除了岛上的一切秘术,她仍然有一种错觉,觉得有无数的精神游丝在岛上游走,像水一样汩汩地流动,仿佛那些都是死去的魅或者正在凝聚的魅的灵魂。这里就是魅冢,一位魅族秘术大师苦心经营的隐居之地,他想要在这里完成他毕生的梦想,可惜未能如愿;在魅冢的下方,湖底的淤泥中,无数的骨骸永恒地静默着。

十五缓缓地走在两人身后,每一步都踏得很坚实,似乎是在怀念过去的时光。他忽然伸手指向前方的一座茅草屋:“老四,那间屋子,当年就是我们两个住的地方。”

狄弦点点头:“没错,就是那间。我们总是去偷老七和十四的鱼干,而且每一次出手都风卷残云片甲不留,把他们气得半死不活的。”

两人一面行走,一面随意地交谈着,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故地重游,共同追溯着过去美好的记忆。但十五那带着金属声的脚步,每一步都在提醒着童舟:如果真存在什么美好的记忆,也早就被淹没在了十五断肢的血腥味中。这两个或许是九州世界中秘术最高强的魅,彼此之间早就不存在什么友谊,所剩的只有刻骨的仇恨。

十五忽然放慢了脚步,指着前方一座圆顶的茅草屋:“那就是老师当年的居所啊。”

“老师的尸体就在里面,魅灵之书也在里面,”狄弦平静地说,“他临死之前要求我,就把他的尸体留在那间屋子里,他好永远地守护着那本书。”

十五有些奇怪地看着狄弦:“老师难道不是死在你手里的吗?”

“你进去看一眼吧,”狄弦伸手推开房门,“老师是不是死在我手上的,你看一眼就能明白了。”

十五盯着狄弦看了很久,慢慢地说:“你和这位姑娘先进去。”

“可以,没问题。”狄弦拉着童舟走了进去。

茅屋里散发着一股强人的尘土味和霉味,童舟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屋里很暗,但十五显然很熟悉屋内的结构,弹指间点亮了屋里的一盏水晶灯。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但童舟的视线仍然无可遏制地被那张椅子吸引过去了,因为上面坐着一个人,一个一动不动的人。毫无疑问,这就是狄弦和十五的老师,那个疯狂地以魅灵之书为人生信仰的魅。

大大出乎童舟的意料,这并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甚至不是一个额头上有皱纹的中年人,这个魅看上去甚至比狄弦还要年轻,星目剑眉,脸型堪称英俊。但另一方面,他又和英俊绝不沾边,因为他的皮肤完全变成了透明色,可以通过皮肉清晰地看到骨头,这使得这具躯体显得怪异而恐怖。

“很多精神力足够强大的魅,都不会在外形上展现出衰老的痕迹。”狄弦看出了童舟的不解,向她解释说。

十五没有在意两人的对话。他径直走向老师的尸体,盯着这具无比诡异的身躯看了很久,这具肤色透明的尸体头略向左偏,靠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仿佛只是在小憩,但尸体上散发出的防腐香料的气味告诉人们,他早就死了,只是依靠着防腐药物凝聚住他一生中最后的形态。转过身时,十五的眼神很是奇异。

“老师是溢出而死的,不是你杀死的!”十五一字一顿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谓溢出,是专属于魅的一个术语。当魅溢出时,精神力会在瞬间暴涨,发挥出比往常更加强大的力量,但带来的结果是,精神力也会完全失控,最终导致死亡。很多情况下,魅的身体甚至会因此而灰飞烟灭。眼前老师的尸体虽然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发生的改变也足够骇人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老师是我杀死的,”狄弦一摊手,“只是你始终那么认为而已。”

“老师为什么会溢出?”十五问。

“你可以猜,你甚至可以认为是我袭击了老师,逼得他溢出,”狄弦的语调中突然间又充满了他惯常的那种嘲弄,“这样你的心态能更坚定一点,你的仇恨之火也可以烧得更旺一些。”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杀掉你,所以老师怎么死的并不重要。”十五的语调仍然努力保持平静,但已经可以听出一丝怒意了。童舟陡然间意识到,狄弦是在攻心,他在用一切方法撩拨十五,让他的心态失去平静。这之前十五不但握有实力上的绝对优势,更重要的是在心态上也始终摆定了从高处蔑视狄弦的姿态,但现在,这种姿态有些动摇了。

但这样有用么?童舟还是觉得希望渺茫,狄弦的精神力现在应该不到平时的一小半,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在这样的顶级秘术师面前发挥不了半点作用。

“的确,老师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是我害死了十三个兄弟,是我害得你四肢尽废就足够了,”狄弦说,“那样你可以站在被背叛者的位置上,无所愧疚地杀死我。但是现在,你动摇了,老师不是被我杀死的这个事实,无疑让你想到了更多。尤其是当你仔细猜测老师为什么会选择溢出的时候,对于那一次驰狼的陷阱,也许你会有更多的联想。”

这话是什么意思?童舟一愣,猛然一激灵:难道狄弦设计把自己的十四个兄弟送入驰狼的陷阱,实际上是老师授意的?他这样做用意何在?

十五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犹豫的光芒,但一闪而逝,他的眼神随即充满了杀意。童舟看出不对,一把将狄弦扯到自己身后,但她也清楚,面对着一个强大的秘术师,自己的这一举动完全没有任何作用。如果愿意的话,十五可以轻松地绕过自己杀死狄弦,而让自己不损分毫。当然了,他多半会选择最简单的处理,同时把两人一起炸成碎片。

“你选择得对,”狄弦嘲弄的意味更浓,“与其纠缠于往事让你分心,还不如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杀死再说。可是你忘了么?你来到这里最大的目的是寻找魅灵之书,而不仅仅是复仇。”

“杀死你之后,我有足够充裕的时间来找它,”十五冷峻地说,“相比起可能存在的机关和陷阱,现在我认为你更危险。”

“你说得对。”狄弦简短地回答了四个字,然后做出了一个让童舟差点跳起来的动作。

——他从童舟的背后伸出手,穿过她的臂下,环住了她的腰。

这是在干什么?童舟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觉得很糊涂。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拥抱的动作,狄弦从背后伸出手,抱住了自己。

莫非是鸟之将亡其鸣也哀,狄弦在用一个拥抱表达他人生中最后的善意?童舟被狄弦这么搂着,觉得自己连头发都要立起来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转身给他一耳光还是应该适时地脸红一下。

但狄弦并不满足于这一个搂抱的动作,他的双手继续向上,按到了童舟的脖子上,并且两手同时抓住了一样东西。

玉石。狄弦抓住了童舟戴在脖子上的那块玉石,确切地说,抓住了用来栓玉石的那根红线。该玉石是狄弦离开泉明之前留给童舟的,并叮嘱她戴在脖子上,可以替她暂时压制体内的精神力,所以童舟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

而现在,狄弦抓住了红丝线,在童舟反应过来之前,用力一扯。丝线断裂了,玉佩掉到了地上,裂成了两半,但狄弦似乎完全不在意,而是紧紧抓着红丝线,收回了手。

而就在这一刻,童舟感受到了狄弦的精神力,她一直所熟悉的那股强大到异乎寻常的精神力,就像忽然暴涨的潮水一样,这股精神力重新从狄弦身上迸发出来,几乎可以和身前的十五分庭抗礼。

“老师把系魂丝也留给你了?”十五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

“作为他唯一信任的学生,我当然可以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狄弦说话的声音已经中气十足,不复之前的衰弱,“你抓住我的时候,我身上所剩下的精神力不足平常的十分之一,全都贮藏在了系魂丝里,现在它们都回来了。我们之间的差距,或许就只剩下那十分之一了。”

童舟这下子总算明白了:自己又被狄弦算计了。从一开始狄弦就根本没有想要甩掉自己,正相反,他一直都在欲擒故纵,几乎是诱骗着自己一路追随而来,为他送来能够对抗十五最关键的法器——系魂丝。

狄弦无疑深知十五的谨慎,也深知只有自己失去力量,才有可能让对手彻底放心,才有可能得到面对十五的机会。所以他出发之前就把他自己放入了绝境,将绝大部分的精神力吸入了系魂丝里,这样即便被尸麂线穿透,所损失的也不过是十分之一的力量。

但是这个该死的王八蛋并不告诉自己真相,反而把那块无足轻重的玉描绘得十分重要,骗自己戴在身上,童舟心里好不悲愤。万一自己不想戴呢?又或者万一自己觉得那根红丝线好难看——确实不怎么好看——顺手把它扔掉换了根新的呢?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万一,已经发生了的才是历史的真实。狄弦这王八蛋就像走钢丝一样惊险而完美地利用了自己。

“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狄弦像是看出了童舟的心思,“大不了回头让你揍一顿,但现在,你最好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十五的实力仍然占上风,残损的四肢反而激发了他对精神力的修炼,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他。”

九、

童舟躲在一间茅草屋的外墙后,探出一点脑袋窥看着狄弦和十五的拼斗。两人站在浮岛上的一片开阔空地上,脚下谨慎地踩着步法,手指不断绘制秘术印纹,已经转了好几十圈,仍然没有谁发起进攻。童舟明白,高手相搏,稍微出一丁点岔子就会意味着重伤甚至于丧命,所以虽然两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放出半个秘术,她的心仍然悬到了嗓子眼儿。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彼此太熟悉了,光从步法和手指的轻微运动,就能大致猜测到对方所选择的秘术方向。表面上看起来,两人只是在不断转圈,但实际上已经交换了超过四十个回合的秘术对拼,只不过谁的秘术都没有最终放出来,全都被扼杀在了绘制秘纹的阶段罢了。

“转的圈子越多,你越吃亏,”狄弦忽然开口说话,“你的四根义肢都依靠着你的精神力在驱动,这让你的消耗比我更大。”

“不会太大,这十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修炼,”十五说,“就算在这里走上一天,我的精神力仍然强于你。不过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

“提醒了你什么?”狄弦问。

“你无非是想让我分神,让我急躁,”十五悠悠然答道,“但要让你分神,似乎更加容易一点。”

话音未落,他就完成了秘纹的绘制,左臂抬起轻推,一股灼热的赤焰激射而出,冲向了远处的童舟。

童舟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浪迎面而来,顾不得多想,一个狗抢屎的动作生生趴在地上,那股热浪呼啸着卷过头顶,连头发都烧焦了几根。在热流的冲击下,茅草屋的墙上洞穿了一个大洞,随即屋里屋外都猛烈地燃烧起来。这只是郁非系操纵火焰的初级秘术,但在十五的手下却具有如许的威力。

而狄弦的秘术也同时发动。他使出了亘白系的风刃术,一道道肉眼看不见的风刃向着十五连环猛击,使他不得不用秘术凝成保护罩来抵挡。

“怎么样,着急了么?”十五咧嘴一笑,“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我只需要牵挂自己,而你却不同,多情的种子。”

他嘴上讽刺着狄弦,手上丝毫不停,在抵挡风刃的间隙,不断用流焰袭击童舟。童舟在浮岛上抱头鼠窜,身后的物体不断被击碎或者点燃,不久之后,所有的茅草屋都着了火,浮岛上烈焰熊熊。幸好用来做底座的圆木材质特殊,加上被水浸泡透了,并没有燃起来,尽管如此,这些圆木也被十五击毁了不少。

“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子!”童舟百忙中不忘破口大骂,“你就不怕你要找的那本破书被你自个儿烧成灰么?”

“幼稚!”十五摇摇头,“你以为魅灵之书是一本可以被毁灭掉的寻常的破书吗?”

十五的精神力已经完全发挥出来了,灼热的气浪令湖面的空气都变得滚烫,童舟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而狄弦不断换用不同的秘术,风刃、雷电、火焰、冰雪……没有哪一种能够穿透十五的保护罩。那是谷玄系的秘术,可以阻挡一切的秘术攻击。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和我的差距!”十五咆哮着,“失去四肢只能让我的精神力更加强大!”

他那张没有血肉的脸上布满了杀意,精神力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郁非秘术发挥到了极致,让浮岛周围的湖水都开始蒸腾起白气,童舟用尽全力抵挡着可怕的灼烫,只觉得自己置身于炼狱之中,无处不在的热量翻滚着,煎熬着,仿佛她的血液都要被蒸发掉了。浮岛在不停地颤抖,让人立足不稳,恍若地震。

狄弦咬着牙关,突然变招,不再使用风刃。他高举双手,向天空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唱,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云朵聚集在浮岛上空,紧接着一股寒流席卷而过,天空飘散起白色的雪花。雪在几秒钟之内变成了雪粒,一颗颗砸了下来,浮岛上的灼热开始消散,火势也开始变小。

“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十五狞笑着,“这种大范围的岁正法术并不是你所擅长的。为了救那个妞的命,你的精神力会加倍损耗的。”

狄弦不答,全力催动秘术,他从将天空落下的雪粒聚拢,其凝聚成数十支冰箭,向着十五激射而出。十五一扬手,冰箭瞬间在半空中汽化,只剩下缕缕白烟。

“我说了,你的精神力已经衰减得足够厉害了!”十五高喊着,“你没有机会了,我要把她烧成灰烬!”

他的手心聚拢了一团红色的火球,扭头开始寻找童舟所处的方向。但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竟然都没有见到人。

童舟不见了。

十五原地转了个圈,却始终没有发现童舟的踪影,正在疑惑,突然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打在了他的义肢的膝盖上,把他整个人都击飞出去。

童舟从地上的破洞里钻出来,浑身湿淋淋的,大口喘着粗气。她本来只是从地面被击碎的破洞处跳进水里,以此逃脱火焰的灼烧,但刚刚入水,一个念头就产生了。她也不管行不行得通,憋足一口气游到了十五的下方,然后全力双拳击出。幸运的是,这个战术奏效了。

十五的两条假腿都被童舟刚猛的拳头打断了,这让他几乎无法移动,狄弦趁机抢攻,勉强扳成均势。童舟大大地松了口气,从地上捡起一根被炸飞的圆木,准备找机会再给十五一下子,这时候她却发现地面上有一个小东西在滚动,眼看就要掉进水里了。

童舟眼疾手快,把这件天氏羽族无比宝贵的法器抄在手里,一个聪明的念头冒了出来:为什么不用它消解掉所有秘术?那样的话,三人都没有秘术,凭自己的力气就能干掉十五了。

但问题也来了:这件法器怎么使唤?童舟把这枚石子状的法器捏在手里,左看右看也摸不着头脑,抬头看看战局,十五索性稳坐不动,通过烈焰的轰击又慢慢占据了上风。她情急之下,死命把法器捏在手心,破口大骂:“快点显灵,你这个废物!快点!”

忽然咔嘣一声,法器应言显灵……被童舟捏碎了。

坏了,闯祸了!童舟赶忙把碎片往地上一扔,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碎片上发出了汹涌的咆哮声,就像是有上千头猛兽在一起发出怒号,就像是神鸟大风展翅引起的海啸,就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冲锋而来。

碎片震颤着,一道令人不安的白光直冲天际,一股旋风从中产生,越刮越大,童舟赶紧躲到狄弦身边,看着那迅速生长的旋风。狄弦和十五也同时停止了拼斗,眼神里所包含的丰富信息让童舟直想一头栽进水里淹死自己算了。

“你干的真不赖,”狄弦不知是真心还是在说反语,“千百年来,这件法器所吞噬的星辰力,都会释放出来了。”

“那会怎么样?”童舟傻乎乎地问,“我们会有危险吗?”

“我们会不会有危险不知道,”狄弦瞪了她一眼,“恐怕整个溟朦海都要被夷平啦!”

旋风在疯狂生长,渐渐变成了可怖的龙卷风,浮岛完全无法承认那巨大的力量,瞬间被撕扯成无数的碎片,三个人失去了立足之地,都落入水里。童舟左手夹住狄弦,右手费力地在水里划着。她还想寻找那艘小船,但小船早被一个浪头打沉了。

整个湖面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漩涡,而龙卷风还在不停扩大,那些被吸取的星辰力淋漓尽致地释放着,在溟朦海中刮起剧烈的风暴。三个人都在水里勉力挣扎,利用秘术稳定住自己,但看形势都没法坚持太久了。湖水掀起滔天的巨浪,把湖面上的一切都席卷其中,浮岛化为万千碎片,在湖水中颠簸跳跃。老师的尸体大概是因为曾经溢出的原因,竟然长时间浮在水面上,看上去格外诡异。但几个榔头一卷,终究还是沉了下去。

“我害了你!”童舟忽然大喊起来,泪流满面地抱住狄弦,“我真是个笨蛋,总是拖累你!”

“别废话,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狄弦一面施术对抗风浪一面叫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能……等等,那是什么?”

从龙卷风的中心处,忽然有什么东西在上升。童舟眼尖:“是骷髅!好多好多骷髅!”

是骷髅。无数白森森的骷髅正在从湖底的淤泥里升起,在水波中蠕蠕而动,触目惊心。这些都是当年失败的实验品,被老师扼杀并抛弃的实验品,在龙卷风的作用下,它们都浮出了水面,像是一只长久藏匿于水下的军队,在白昼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光。而在所有骷髅的上方,有一本黑漆漆的书正在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幽蓝色的光芒。

十五大喊了起来:“魅灵之书!你把魅灵之书藏到了湖底!”

那幽蓝的光芒诱惑着十五,但他在旋涡中自身难保,根本无力靠近。就在这时候,魅灵之书发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它脱离了水面,缓缓升到空中。

蓝光陡然间变得强烈,而龙卷风的风势也变得古怪,它不但没有继续扩大,反而缩小了范围,慢慢席卷向那道诱人的蓝光,旋涡的中心也随之偏移——所有的风势都集中到了蓝色光芒附近,漩涡中心的力量陡然加大,将被卷入其中的白骨一片片撕裂、碾压成碎片,但大漩涡的边缘范围反而在缩小。

“风好像变小了?”童舟吐出嘴里的水,有些讶异。

“不是变小了,而是力量集中起来了,有机会!”狄弦一拍巴掌,“快抓住那根漂过来的木头,用力划,尽全力划,向西边划,这里离西岸最近!”

童舟听令而行,抓住一根浮木,用右臂使出吃奶的劲全力划水。狄弦不断用驱风之术改变着两人身边的风向,将浮木吹向西方。大约划了半个对时,终于不再感受到那种席卷一切的旋涡的力量了,童舟松了口气,回过头时,惊讶地发现龙卷风的风柱仍然高翔于天,气势似乎更加惊人,但其中却隐隐透出蓝色的光芒。而附近所有的水鸟都在拼命向着岸边飞去,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恐怖的灾变在靠近。

“那是魅灵之书本身的力量,”狄弦说,“十五没有骗你,这本书浸润了成百上千年的魅族的精神与灵魂,本身已经变成了一件独特的法器,羽人的法器被它的力量所诱惑了。”

“那结局会怎么样?”童舟问。

“要么所有的星辰力都被魅灵之书消耗光,要么羽人的法器把魅灵之书吞下去,不过我觉得后者不大可能,”狄弦说,“魅灵之书虽然邪恶,终究包含的都是魅族的菁华,不会被任何东西吞噬掉的。”

“那它还会继续害人,”童舟神色一暗,忽然想起点别的,“十五呢?他应该已经死了吧?他的腿都被我打断了,又只有一个人……”

“我也但愿他就这么送命,”狄弦长叹一声,“但他是十五,我不相信他会那么轻易地死去。总有一天,他还会来找我,还会回到溟朦海来寻找魅灵之书。”

童舟不说话了,抬头望着狂舞的龙卷风。小小的魅灵之书当然无法在这种距离里被肉眼看见,但它的蓝色光芒却不断透过旋风的包围闪现出来,龙卷风的声势越威猛,越显出魅灵之书的沉静和无所畏惧——假如可以把这四个字用在一本没有生命的书上面的话。但是谁又能说这本书真的没有生命呢?它至少包含了一整个种族的灵魂在里面,虽然这灵魂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十来天之后,狼狈不堪的两人终于回到了达密特的部落。童舟幸福地大吃了一顿手抓羊肉,夜晚的时候,她躺在草地上,吹拂着凉爽的夜风,看着天空中闪烁的的繁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想什么呢?”狄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想你,想你的那些谎话,”童舟没好气地说,“这一趟你把我骗得好惨。”

“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狄弦说,“那正好说明了我信任你。我相信你不会扔下我不管,我相信你一定会来帮我,无论有多么大的危险,这才是我计策的核心。没有这种信任,一切都无从谈起。”

狄弦这番话难得的饱含真诚,让童舟听了大为受用。她斜眼看着狄弦:“喂,有一个问题我这几天一直想问你,当年你的兄弟们是怎么死的,真的是你师父下的命令么?”

狄弦沉默了许久。他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抬头看了一会儿星星,缓缓开口:“我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打击一下十五,扰乱他的心神而已。事实上,那件事没有人主使,就是我干的。”

“为了什么?”童舟问。

“那将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任务,在此之后,老师就会开始把魅灵之书传授给我们,”狄弦说,“不幸的是,除了我之外,我所有的兄弟都对老师奉若神明笃信不疑。我的十四个兄弟个个都是杰出的人才,我无法想象他们日后会造成怎样的杀戮,怎样的惨祸。”

“我终于开始有点理解你为什么愿意毁掉蛇谷城了,”童舟幽幽地说,“你的确是个异类。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至少我不喜欢战争,我喜欢骑马、牧羊、摔跤、躺在草地上看星星,虽然我是一个魅,我还是能做到这些,总比和人类打打杀杀好杀死再多的人类也不能让我快活。”

狄弦微微一笑:“但我也并不算是完全欺骗十五。当我把我的十四个兄弟送入陷阱后,想起大家多年的情谊,心乱如麻,打算回到魅冢听凭老师发落。没想到刚刚回到魅冢,我就中了秘术机关,被老师抓起来了。当他发现只抓住了我一个人时,还相当惊诧呢。”

“他设机关捉你们?为什么?”童舟不解。

“这就是我没有说出来的秘密:老师自己也想要杀死我们,我只是先他一步动手而已。他钻研魅灵之书多年,已经渐渐被书中蕴藏的邪魂所侵蚀,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于连喜怒哀乐都不受自己的控制,这让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只是魅灵之书的蛊惑。而另一方面……他总是做噩梦。”

“噩梦?”

“他说他总是梦见湖底的那些白骨。几乎每一天晚上,他都会看见那些白骨从湖底升起,包围住他,向他索命,追问他:你制造我们是为了魅族的将来,可我们本身就不是魅了吗?用魅的生命换取人类的生命,意义何在呢?”

“是啊,意义何在呢?”童舟喃喃低语,“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一个魅,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把九州大地上所有的人类都杀光,又能给魅族带来什么呢?”

“一个人每天晚上都被死人缠着,那种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我猜想,他大概也和我有了差不多的看法,辛辛苦苦耗费一生,却连自己都对这样的一生充满怀疑和畏惧,那又是何苦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我可以看得出他的悔意,所以最终,当他听我讲完事情经过后,并没有丝毫愤怒,反而显得很欣慰。他告诉我,魅灵之书已经被他沉入湖底,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通过溢出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童舟轻轻摇头:“一生的理想,到头来变成荒诞的噩梦,何苦呢?”

“所以啊,人生短暂,要尽量抓紧时间多做些好梦,”狄弦懒洋洋地说着,也在草原上躺下,“多漂亮的星星。”

“确实很漂亮,这就是我喜欢草原的原因,”童舟捅了狄弦一下,“劳驾,借你的胳膊用用。”

她把头枕在狄弦的胳膊上,看着不断摇曳变化的星空,忽然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莫名幸福充斥着心胸。那大概就是所谓平凡的生活罢,童舟想着,眼皮慢慢合在了一起。她希望自己还能梦见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