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花与蛇

某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他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逃亡。他跌跌撞撞地穿行于那些比人还高的灌木丛中,不时摔倒在湿滑的泥地上,弄得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泥土。但背后的追赶呼喝声不绝于耳,越来越近,让他不敢有哪怕是片刻的停留。

他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炸裂了,呼进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热辣辣地灼烫着咽喉,双腿由酸胀到渐渐麻木,身体也被各种植物和石块划出了无数的血痕。但是不能停步,半步也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无可避免的死亡。

这一天的亡命奔逃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并在他的余生中不断地被回想起。那些细细密密的雨声就像是一张无法逃脱的巨大网罗,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无论跑到哪里,都躲不掉那种可怕的阴冷和尖锐。雨声中,身后熟悉的山谷渐渐远离,只有追逐者们穷追不舍,星星点点的火把就像一只只怪兽的眼睛。

他累了,累坏了,在他的一生中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奔跑。终于在一次跌倒时,左脚重重扭伤了,即便不伤,也再也没有力气跑下去了。他看看身边陡峭的悬崖,再回头看看不断逼近的火把,生与死的一线之隔在心里纠结翻滚着。终于,他咬咬牙,从崖边滚落下去,不受控制的身体很快磕到了点什么。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天空早已墨黑一片,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自己并没有死。也许是坡度没有想象中那么陡,也许是无意中被什么树枝啊藤蔓啊一类的东西减缓了下坠之势,不管身上疼得多厉害,不管浑身如何乏力,他总算还活着。

活下来就好啊。

他长出了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空,雷州的星夜星汉灿烂,令人沉醉,但他忽然发现,似乎自己的身边也有某些东西在发光。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那些森白耀眼的东西立即映入了眼帘。他猛地把拳头塞到嘴里,免得那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在寂静的夜里引来追兵。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平复心跳,用颤抖的手撑在地上,勉强站起来。在他的身边,在这个被山洪冲开的浅浅的泥坑里,密密麻麻的白骨层层叠叠,呈现出各种支离破碎的扭曲姿态。他知道,如果逃得慢了一步,这个泥坑也会是自己永恒的归宿。

他的视线转向远方,在厚重的黑云之下,一道闪亮的白光直冲天际,足够让他想象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声无法喊出来的野兽般的嘶鸣,在他的胸腔里来回激荡。

一、

蛇谷里其实并没有蛇。这是狄弦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狄弦来到蛇谷的那一年,这座山谷已经具备相当规模,由过去的小村落变得像一座山村城堡。狄弦穿过浓浓的山间迷雾,穿过长老们设置的三道秘术障碍,其间被林中不安分的鸟群在衣服上留下了不少记号,来到城下时,外衣上斑斑驳驳已经不能穿了。刚把外衣脱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来入伙的?”

狄弦点点头,正准备答话,少年已经转过身去,他只能快步跟上。一路上他试图和少年搭讪几句,却都不得要领,这个少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除了最开始的那短短四字提问,再没有说过什么。

于是他只能一边走,一边抬头充满敬畏地望着那座城。城堡依山而建,虽然并没有九州各地大关大城的雄浑气魄,那种令人不得不仰视的高度却也不乏气势,配合着陡峭险峻的山势,仍然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地。想到这里的先辈们是如何一点点开凿山石,一点点掘土烧砖,把一个只有十多间茅草房的小小山村营建到现在的规模,狄弦还是禁不住有点唏嘘感慨。

不过这样的唏嘘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发现脚下走的路径不大对劲,好像是越走离城堡越远。他忍不住发问:“小兄弟,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

少年没有回答,忽然向前窜出几步,消失在了密林里。狄弦左右四顾,脸上还带着茫然之色,耳朵里已经听到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定睛看去,树林里呼啦啦飞出一团黑云,乃是由山间块头大毒性强的马蜂组成。

狄弦哀鸣一声,把一直在肩膀上扛着的东西扔到地上,手指轻微地动了几动,马蜂群飞到跟前,不去攻击他,全都伏在了那东西上面。

“你这小子,没来由地搞什么恶作剧?”狄弦十分不满,“把我的投名状弄得那么难看!”

地面上,马蜂渐渐散去,那具军官的尸体上留下了无数蜂刺,好在早已死去多时,没有变得青肿不堪。狄弦的手指再动了动,引路少年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四肢奇怪地扭动着,不由自主地奔向狄弦。狄弦揪住少年的衣领,把他抓在手里,重重打了十多记屁股。

“第一,老子当年玩蜜蜂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吃奶呢,这点道行怎么可能算计到我?”狄弦一边打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着,“第二,整人之前先提防被整,身上被我布了那么多根蛛丝都发现不了,这点水准,别出来给我们整人界丢人显眼了!”

“去你妈的!你这个老王八蛋!”少年、也就是我的父亲,在狄弦的手里挣扎扭动,不断地怒骂着。

我的父亲生起气来时总会骂我:“你这小王八蛋,比你老子年轻时还混账!”这话让人听不出究竟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况且一个父亲将儿子称作“小王八蛋”,难免有些挥刀自戕的感觉。但这话中也透出一定的重要信息,那就是我父亲年轻时也很浑。

关于我父亲小时候的顽劣,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蛇谷由于地势险要,极少有外人进入,飞禽走兽原本不少,尤其有许多猴子,经常向人们讨食。但在我父亲长到八岁的时候,那些猴子就全都开始躲着人了,偶尔见到也是龇牙咧嘴很不亲热,原因在于他们总是吃到一些很奇怪的事物,那些东西要么会把猴子的爪子夹住,要么会把它们的舌头与牙齿粘住,要么会让它们拉肚子拉到瘦上整整一圈。猴子们不知道那些都是我父亲干的,又或者在它们眼里父亲就足以代表整个种族,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搭理人了。

到了父亲十三岁时,已经是蛇谷著名的祸患,但并没有任何人提出驱逐他,反而对他颇为纵容,所以他更加变本加厉、横行无忌,幸好就在这一年,他撞上了自己命中注定的魔星——那就是狄弦了。

那一天城外的巡逻者发现来了新人,赶忙回报,谷主照例要带着几位长老去考核一番。我父亲当天穷极无聊,决定赶在长老们之前,用自己的方式先行考核一下。不料偷鸡的遇上了贼祖宗,我父亲辛苦布置了半天蜂巢,最后除了两瓣红肿了三天的屁股之外,一无所获。

狄弦肩上扛着尸体,手里提着我父亲,再次回到了城门口,开始拍门。城上的人似乎半点也不奇怪我父亲的遭遇,把他放了进去,并引领着他见到了谷主。谷主见到我父亲,先是微微一怔,接着露出了笑容。

“一出手就能整治这个小鬼,还真不简单哪!”他大声表示赞许,让我的父亲更加觉得颜面尽失。狄弦又把手上的尸体抛下来,搜出死者的腰牌递给谷主。谷主点点头,笑意更浓:“还是个军中参谋呢,很好,你做得很好。”

他话锋一转:“但还是需要甄别身份,这一点谁来了都避免不了。”

狄弦毫不迟疑:“那当然了。来之前,我已经把规矩都打听清楚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手里还拎着我父亲呐,一松手,父亲摔在地上,被打肿了的屁股着地,痛得直哼唧。

谷主和长老们的哄笑声中,父亲对狄弦恨之入骨,从此停止了其他恶作剧,一门心思地就想对付狄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狄弦真是蛇谷人民的救星。

而狄弦已经跟随着带路人走向了祭坛。这个相貌和善,眼睛总像是在笑的年轻人,一路上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过去的鬼村、如今的蛇谷。他惊奇地发现,这座城市的内部构造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几乎活脱脱就是一座规模稍微小点的东陆城市。那些精雕细作的亭台楼阁,那些似模似样的店号商铺,总会让人产生一些飘渺的错觉,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走在宛州,走在南淮或是淮安的街头,享受着安逸与劳碌并存的市井生活。

但再多看两眼,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不会有哪座大城市像这里一样人烟稀少,从大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都几乎见不到什么人。这是一座寂静之城,一座空旷之城,徒有华丽的外表,却不能用勃勃的生机来填满城市的空虚。而当你的眼前好容易出现几个行人,却发现夸父和河络同行、羽人和人类并肩的时候,那种怪异之感就会更加强烈。到这时候你才会明白,一座城市的生命所在,就在它所包含的生命本身。一个人口寥寥无几的种族,无论怎么模仿外族城市的营造,最后也只能是徒有其表,留下一个寂寞的空壳。

“听说人类有一个旅行家叫邢万里的,写过一篇游记,”带路人对狄弦说,“游记里说:一座城市就像一个人,会有自己的灵魂,可我们的城市没有。”

“哦?为什么呢?”狄弦问。

带路人轻笑一声:“对于我们魅来说,灵魂是不存在的东西。因为我们的肉体就是灵魂本身。人类害怕我们魅,他们无法理解我们是怎样从精神中自无到有地诞生的,在他们看来,那和所谓的妖魔鬼怪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我们这里过去曾被称之为鬼村和鬼城的原因。”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之一。”

二、

我父亲经常偷看祭坛里所谓“验明正身”的甄别过程。那位老得一天有一大半时间都在睡觉的秘术师,让被试者躺在一具特制的水晶盒里——通常被蛇谷居民形象地称之为“棺材”——然后催动秘术。那种特殊的水晶能和精神力产生奇妙的共振,假如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由精神游丝构成的魅,你体内蕴含的强大精神力量就能让水晶的颜色变深,精神力越纯粹,颜色就越深。

这种精神力并非来自于运用,而来自于构成身体的物质基础,形成魅的所有物质都来自于精神游丝的吸附,虽然它们一辈子都不能再被使用,却可以在棺材里被明白无误地辨识出来。其他种族的秘术师修炼得再高深,哪怕能轻松击败所有的魅,也无法达到这种境界,这就注定了没有谁能冒充一个魅,传说中人类世界秘术最高的辰月教主也不行。

“光有投名状是不管用的,”老眼昏聩的甄别师语气平淡地说,“尤其是人类,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数量多。就算你要他交上一百个人头做投名状,他都不会眨一眨眼睛。所以一定要有可靠的方法来区别外族人和魅。”

“您说得是。”狄弦附和着。

“过去一共有过三十七个想要混进来的异族人,光在我手里就碰到过五个,”甄别师张开自己瘦骨嶙峋的五指,“知道最后有几个人成功吗?”

狄弦很配合地摇摇头,于是甄别师得意地弯曲四指,和拇指一起形成一个圈:“零!从来没人能骗过棺材。如果你不是魅,那也不能例外。”

窗外捂着屁股偷看的父亲心里升起一阵渴望,希望这个该死的家伙会被棺材甄别出是个假货,然后被处以酷刑而死,为自己狠狠出一口恶气。但狄弦从容镇定的神情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果然,浅蓝色的棺材随着甄别师的吟唱颜色慢慢变深,浅蓝、深蓝、墨绿……最后变成了浅黑色,见识过很多次此类场景的父亲明白,那说明眼前这个魅有着极强的精神力,是百分之百的真货。

“好厉害!”甄别师喃喃地说,“已经四十年没有那么厉害的新人了……唉,可惜!”

“可惜什么?”狄弦一怔。

“不是说你,”甄别师不肯再说下去,“你已经通过啦,让他们给你安排居所去吧。”

狄弦也不多问,慢腾腾站起身来,向着门口走去。我父亲目不转瞬地盯着他,想要绕路到前门去跟踪他,却惊慌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了。那是一种操纵空气的秘术,以无形的空气凝成看不见的绳索,令被捆绑的人难于挣脱。

我父亲使尽浑身解数试图摆脱束缚,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正在狼狈不堪的时候,狄弦已经走到了他身前,像老师教训学生一样用指关节凿着他的脑门:“偷听偷看不是不可以,但好呆得学会抑制呼吸,别把所有人都当成聋子。”

等到父亲的额头留下了七八个紫红的小疙瘩,狄弦才罢手,悠悠然地走向守候在远处事不关己的带路人,边走边说:“再多坚持一会儿吧,两个对时之后,我的秘术就解了。不过以你现在这样弯腰屈膝的姿势,你的屁股恐怕又得多养几天了——需要药的话跟我说啊。”

我父亲两眼一翻白,绝望地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父亲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里,第二天就出门找到了狄弦。此时狄弦已经得到了一座蛮不错的房子,正在用秘术操控着一把鸡毛掸子掸着房梁上的灰尘呢,看到父亲很是意外。而我的父亲,从那时候起就表现出了他不肯轻易屈服的英雄本色,径直走向了狄弦:“你说过的,我需要药就来找你。”

狄弦哑然失笑,转身进到里屋,出来时真的拿了几个小瓶小罐。他打量着我父亲:“给你没问题,可你敢用吗?”

父亲挺了挺胸:“有什么不敢的?世上没有我不敢的事情!”

狄弦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忽然说出一句话:“那你一定敢和我打赌了?”

“打赌?赌什么?”父亲不解。

“当然是你我的老本行,赌整人,”狄弦笑容可掬地说,“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你用尽你的种种恶作剧手段,只要能让我中招一次,就算你赢。从此以后,在蛇谷里,我公开认你做老大,任你驱使。”

我的父亲两眼放光,心里想着狄弦认他做老大的风光,鼻子里出气都不觉粗重起来,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那要是你赢呢?你要我做什么?”他忽然想到点在小说里读到过的桥段:“不会是要我拜你做师傅吧?呸呸,那可不成!”

“别自作多情,我一身的本事以后要带到坟墓里去,谁也不给,”狄弦的笑容在那一刹那有点落寞,“我给你的条件很简单:你每次计谋失败,就要为我做一件事,不过你放心,不会超过你的能力,也不会让你去自杀自残的。”

我父亲哼了一声:“超过我能力的事情你还想不出来呢!”

父亲毕竟太年轻,不明白自己一时争强好胜,轻易地堕入了狄弦的陷阱里。我父亲身手灵活,点子多,又仗着年纪小四处受宠,实在是最佳的斥候材料。狄弦上来就挑中了父亲,真算得上眼光毒辣。

那之后父亲开始琢磨对付狄弦的办法。什么陷坑、绳套、迷香、泻药、飞针……只要能想得到的,他都尝试过,可惜没有一样能起到效果。我父亲又偷偷摸摸学了很多粗浅的秘术,水啊火啊风啊的,但狄弦的秘术功底强过他二十倍都不止,他放火只能烧到自己,纵水却会发现水已经结成冰,把自己的双脚冻上了。几个月不到的时间,父亲失败了十四次,也就不得不完成狄弦的十四个要求。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些要求没有一个是刁钻古怪或是难以完成的,虽然某些看起来颇为复杂,却大致可以算是举手之劳。比如父亲在打赌后的第一次恶作剧,是把一整只香蕉的肉挖空后,把香蕉皮重新粘起来,却在里面填满了爆浆果,混在为狄弦送去的水果篮里。他当晚跑来偷窥狄弦中招的丑态,想到上次扒窗户的教训,不敢再站在窗外,于是爬上了房顶。没想到狄弦不动声色,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古怪神通,居然把这根香蕉原封不动移送在了自己房顶上。父亲一掌按下去,爆浆果炸裂了,溅了他一脸紫红色的汁液。这种汁液用水洗不掉,半个月后才能渐渐消褪,可怜的父亲只能带着羞辱的印记被人们嘲笑了十多天。

“好吧,这一次算我认栽!你要我做什么?”我父亲眨巴着被爆浆果汁液糊住的眼睛,气急败坏地问。这里必须要补充说明一点,那就是他非但性格顽劣,而且相当没有赌品,答应了的事情一转身就能赖得一干二净。所以这一次虽然输了,他也并不以为意,并没有把即将到来的赌约的履行当回事。

“小事一桩,刚才你在上面惊慌失措,压碎了我六片瓦,你得负责把那些瓦都换成新的补齐。”狄弦慢吞吞地说。

父亲敷衍地点点头,准备回家睡觉:“行,明天我就给你换。”狄弦却趁他说话时拉住他,在他的胸口按了一下。

我父亲拍开他的手,有点恼火:“摸什么摸,我又不是娘们……”

“没什么,一个小小的契约咒而已,”狄弦说,“如果你明天不来把瓦片换掉,你就会开始皮肤溃烂,直到十天后连皮带肉一起烂光。”

所谓契约咒,是一种只有很高明的秘术师才会使用的咒术,用来强迫订约的双方遵守承诺。中了契约咒的人,如果不能在约定时间内完成契约规定的内容,就会遭受不可阻挡的强力诅咒,甚至于丢掉小命。狄弦居然把契约咒用在和小孩子的赌约上,真是匪夷所思。

父亲脸色煞白,扯开衣襟一看,胸口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他张了张口,想要骂,又没能骂出声来,最后耷拉着脑袋回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气哼哼地爬上房替狄弦换了瓦片,一边换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老王八蛋,咱们走着瞧……”

后来“老王八蛋走着瞧”就成了父亲的口头禅,尽管狄弦不过二十多岁,还远远算不得老。可以想象,每当这句凄凉的场面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时,他就又在狄弦手下败了一阵。而他不得不为狄弦做的事也一件件多了起来,包括了为他打扫房间、收拾庭院、种花、做饭等多个方面,以至于我父亲疑心大起。

“其实你就是想找一个不花钱的小厮,是么?”我父亲愤愤地问。

狄弦不置可否:“做这些事情也是你的机会嘛,现在我这屋子里的一切你都很熟悉了,要安排点门道还不容易?”

容易个屁!父亲在心里暗骂着。过了两天,他往狄弦最喜欢的一盆花里埋进了一条蛇,而到了第二天中午,狄弦请父亲吃了一顿鲜美的蛇肉羹,宣告了父亲又一次的惨败。父亲耷拉着脑袋,近乎麻木地完成了契约咒。狄弦在这方面真是一丝不苟,哪怕只是要父亲帮他到集市上买棵白菜,也一定要使用契约咒。但吃完蛇之后,狄弦忽然问:“这座城里向来禁止养蛇,这条蛇哪儿来的?”

“我在山里找到的。”父亲用不在乎的口吻说。

狄弦哼了一声:“蛇谷里的蛇,早就被用秘术驱逐干净了。你恐怕是从山外抓来蛇,然后自己偷偷养的吧?这里的魅都忌讳蛇,为什么你要反其道而行之?”

父亲没有回答,眼睛瞅着窗外。

那一天的晚些时候,父亲为狄弦做了第一件比较费力一点的事:带着狄弦从城堡后面爬山而上,从高处俯瞰整座城。狄弦把父亲看得很透,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少年人,不可能不知道一些密道捷径什么的。

两个人在覆满积雪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跋涉,在经过一条滑溜溜的独木桥时,父亲还险些失足摔下去,好在狄弦眼疾手快抓住了他。傍晚时分,两人终于攀到了山顶,父亲的背上全是冷汗,被山风一吹,开始不停地打喷嚏。狄弦却已经站到了悬崖边,看着脚下白茫茫一片的群山和城市,默不作声。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父亲抱怨着,“差点摔死我。”

“你看,从高处看下去,这座城是不是很小?”狄弦忽然问。

父亲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果真如狄弦所说。在山腰处看上去很有气势的城,从山顶往下看,好像也不过如此,和巍峨的大山比较起来,就像夸父手心里的一颗豆子。他来到蛇谷时,年纪还极幼小,虽然魅的心智成熟很快,对人类城市的记忆并不算太深刻,在他的认知里,蛇谷就是全部的天地了。之前他总认为蛇谷很大,有许多空荡荡的街道和广场供他玩闹,从城市的一头奔跑到另一头,得花掉不少时间呢,但现在,站在更高的地方,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渺小。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充满了他的心胸,让他甚至忘记了一路上都在琢磨的利用雪山算计狄弦的念头。

“已经很不错了,”狄弦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蛇谷城是九州历史上第一座完全属于我们魅族的城市,第一座,也是独一无二的一座。在这之前的任何一个时代,世间所有的魅都只是孤立的个体,用人类喜欢的一个形容词,叫做孤魂野鬼。”

“早就知道了,还有什么值得一说的……”父亲心不在焉,眼睛看向被群山遮蔽的远方。

“可我还有很多不知道呀,我是新来的嘛,”狄弦拍拍父亲的脑袋,“你是打算现在讲给我听听,还是下次打赌失败后?”

三、

蛇谷最早的时候叫做鬼谷,而蛇谷城,只是一个很小的山村,其创始人的生平已然不可考,甚至于连他的名字都有所争议。如今在蛇谷城的中心部位有一尊他的雕像,根据雕像来看,他是一个凝聚失败的以人类为模板的魅,整个躯体佝偻弯曲,头大如斗,两腿细如麻杆,无法正常行走,所以手里总是拄着一对拐杖。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了这位村长的过去,因此大家只能根据他的形象进行假设,这是一个在异族世界里受尽屈辱的魅。也许他的确对魅族的未来有所构想,也许就只是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避世的所在。总而言之,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魅来到了雷州,在这片位于雷州西南部的莽莽群山中找到了一个山谷——也就是现在的蛇谷,建起了第一座村子。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在魅的历史上却有着开创时代的伟大意义。因为魅本来的生存状态一直都是按照其他族群的体态凝聚成型,然后按照这个种族的生活方式,融入进他们的社会。但魅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羽人或者河络,人们总能有办法鉴别出魅的真实身份,就像现在我们用棺材辨认同族一样。

一个长相一样,本质上却是异类的种族,偏偏混进了自己的生活里,这样的想法难免让各族都不怎么舒服。虽然魅的数量实在太过稀少,而且绝少与自己的同类联系,无法带来实质性的战争威胁,但仍然很少有人喜欢魅,或者说,人们歧视魅,同时又惧怕魅的精神力量。所以被看穿了身份的魅,往往都活得很艰难。但是出于魅的天性,那些飘散于空中的精神游丝慢慢开始形成虚魅,又慢慢开始凝聚出实体之后,仍然会无怨无悔地在他人的世界里挣扎着追求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消耗自己的生命。

著名的杀手组织“天罗”曾经是魅世界中的一个异类,一群魅聚在了一起,以暗杀为生,同时也以武功保护自己。但这个组织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仍然要依赖外族社会生存,离开那些丰厚的佣金,天罗无法继续维持。所以在初期的纯净之后,天罗开始不断招收非魅族的成员,也渐渐离它最初的宗旨越来越远。

所以鬼村的第一任村长才是真正改变这一状况的人。他带着同胞们跋山涉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领地,并渐渐开始招纳吸引来自九州各地的同样不甘心孤独生活的魅。那些受尽白眼、遭人妒恨、令人害怕的魅们,终于有了一条新的出路。鬼谷,鬼村,孤魂野鬼一般的魅,就这样慢慢抱成了团,人数也越来越多。

为了避免天罗的覆辙,从第一任村长开始,历代的领袖们不断完善着鬼谷那铁一般不容动摇、不容置疑的两条制度:第一,绝不容许任何异族人进入鬼谷;第二,鬼谷的位置只能在魅族内部流传。为此鬼谷里的魅们充分发挥自己在精神控制和秘术上的特长,把这一带区域搞得神神秘秘,好像真的有鬼怪出没。

这也是鬼谷之所以得名的原因,之一。直到鬼谷改名为蛇谷,这些规矩也没变过。

上述的前史任何一个蛇谷的居民都耳熟能详,即便不是蛇谷居民,只要是一个魅,大致也会在同类那里听到一点,但狄弦这厮好生可恶,非要逼着我父亲讲给他听,让我父亲很是烦躁。

“你好像很不喜欢讲这段事,为什么?”狄弦的目光闪烁着。

我父亲偏过头,避开对方刀子一样的眼神:“我本来就不喜欢讲故事。”

“可我注意到,当你向我讲到魅和外族的关系时,你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我可以在你额头的皱纹里夹一根毛笔,”狄弦逼问着,“为了什么?和你来到这里的投名状有关吗?你选取的模板是一个小孩,这在魅族里并不多见,这当中有什么故事吗?”

“别问啦!”我父亲喊了起来,“我只答应带你爬山,没答应要回答这些问题!”

“那就等下次吧,”狄弦挤眉弄眼地说,“你不会为了害怕回答我的问题,从此再也不敢对我下手了吧?”

两个人在下山的过程中半句话也没有说。此后的一个月里,我父亲真的忍住了,没有去捉弄狄弦,但他毕竟年轻,禁受不起狄弦的挑衅,终于还是设计了一个新的陷阱,然后被狄弦抓起来,扔了进去。那个陷坑里藏了一些带刺的荆棘,扎得我父亲嗷嗷乱叫。狄弦把父亲提了上来,父亲把心一横,等着他发问,没想到他反而不问了。

“听说城东秦花匠那里新进了一批蟹爪兰种子,去帮我买一包回来。”他对我父亲说,全然不提一个月前曾问过的问题。父亲也乐得装聋作哑。这之后,父亲继续领着狄弦在山里瞎转,向他炫示自己发现的各条小径密道,慢慢也觉得和狄弦在一起谈谈说说是一种乐趣,争胜之心就没那么强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新的情况产生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新人。他浑身血污,玩命地拍打着城堡的石门,刚被放进去就昏倒在地上。他并没有按规矩带来人类的投名状,但那无法抑制的纷乱的精神力还是很容易让人判断出他是一个魅。谷主让大夫救活了他,他刚刚醒来,就玩命地嚷嚷起来。

“被发现了!我们被发现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大夫费了老大劲儿才让他重新平静下来,慢慢讲出了事情经过。原来这是一个心慕蛇谷已久的魅,跋山涉水来到蛇谷外,才想起自己没有准备投名状。他沮丧地在附近山里徘徊,希望能撞上一两户农家,可寻常人等早被蛇谷的种种异状吓跑了,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到人。正在绝望,却幸运地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向着离谷的方向跑去。他跟踪而去,偷听到了意外的情报。

“我们被斥候盯上了,”他说,“人类想要攻打我们,已经派遣了很多组斥候在这一带山里寻找。我虽然拼命杀死了他们俩,但估计不顶用,还会有更多的斥候过来。当他们找到我们的确切所在时,恐怕就会……”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的意思谁都明白。要打仗了,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在蛇谷的所有居民中传开。而那两名斥候的用词也深深激怒了魅们。

“冬天一过,大雪不再封山的时候,我们就来捉蛇!”两名斥候被杀死前是这么说的。

蛇这个名号,是自从鬼村的存在隐隐露出冰山一角后,人类、羽人、河络等种族对魅的共同代称。那时候虽然鬼村的方位还是一个秘密,但流言已经不胫而走,在九州各地流传。人类、羽人、河络都在传言,那些生存在自己的种族社会中的魅,学走了他们的本事之后,在一处秘密的地方聚集,随时准备发动袭击。这样的流言让他们愤怒非常。

魅是什么?就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没有部落,没有城邦,没有国家,只能散居于异族的地盘上。人类等种族没有驱逐他们,而是接纳了他们,但他们反而心怀不轨,这样卑鄙无耻的行为,怎么能不让人想到寓言故事里的毒蛇?在故事里,那位好心的农夫捡到一条冻僵的蛇,用自己的体温救活了它,蛇苏醒后却恩将仇报,用毒牙咬死了自己的恩人。

魅,就是九州六族中的这么一条毒蛇了。所以慢慢的,这个山谷的名称便成了蛇谷。虽然谁也不知道它的具体方位,但在人们心目中,魅在蛇谷中聚集,蠕动着自己剧毒的身体,随时准备向恩人们开刀。

很快地,九州各地屡屡发生残害魅的事件,虽然并没有官家律法强硬镇压,但民间力量要对付魅,官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暴露身份的魅下场都很悲惨。长此以往,蛇谷的怒气也被激发出来,增添了一条新规定:凡是想要加入蛇谷的魅,必须要杀死一个异族作为投名状,无论哪一族的都行。于是异族杀魅,魅杀异族,魅渐渐成为了其他各族的公敌。

“我们究竟是可怜的野鬼,还是狠毒的毒蛇呢?”狄弦喃喃自语。

我父亲不去理睬他,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睡着了。

四、

这一年冬天的气氛紧张异常,谷主派出了以羽人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飞出被大雪封住的谷口,去打探人类的动向。这些斥候们想方设法搜集情报,进入到各种危险的场所,和人类的斥候交往攀谈,有的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最后综合所有打探回来的情报,得出的结论不容置疑:人类确实是想开战了。他们好像已经不能再容忍这条蛇,要趁着它复苏之前,把它碾成冰渣。

蛇谷里的魅们有些震骇,又很快归于平静。因为一切不过都是九州世界的不变法则,异族和异族总要打仗,区别不过在于有时候像两条争夺骨头的狗,有时候像一群争夺骨头的狗。

那段时间,只有我的父亲始终保持着无忧无虑。他还太年轻,他几乎没有在异族中生活的经历,所以不能体会那种逐渐迫近的阴云。对他来说,战争是太遥远的事,死亡也是太遥远的事,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捉弄狄弦,然后在捉弄失败后被狄弦呼来喝去。

然而到了临近春天的时候,这样的快乐也被人剥夺走了一大半,狄弦被招入了长老会。按常理说,这样一个年轻而无资历的人,是不应当进入长老会参加重大事物的商议与决断的,但战争年代,一切常理都只能被战神的铁蹄踩在脚下。狄弦有聪明的头脑,有游历各族地盘的丰富经历,更重要的在于,他的秘术能起到关键作用。

“你们每天躲在小黑屋里做什么?”我的父亲问狄弦。小黑屋是他对祭坛的称呼,平时他连长老议事厅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自由出入,唯独祭坛不能进,难免让他充满怨念的同时更加难耐好奇。

“你那天不是从排水沟那里探出头偷看了么,”狄弦一摊手,“还问我干什么?”

“你到底长了几只眼睛?”父亲恨得直咬牙,“可我没看明白,你们一直在对着一堆破烂纸片捣鼓,那些纸片比你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的骨头还要老了吧?纸片上到底有什么?”

“小孩子莫问大人事,”狄弦悠然一笑,“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事后回想,那又是狄弦给父亲设下的圈套。孩子总是经不起激的,而在某一种目标的驱使下,他们会迸发出比成年人更加可怕的执着。我父亲本来已经决定韬光养晦,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后再出手,这回又忍不住啦。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趁着狄弦不在,想要在狄弦家的水井里做点手脚,不料手刚刚碰到绳子,就被粘住了。狄弦其实什么都没有用,就是在出门前把绳子彻底浸湿了而已,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季节里,皮肉粘到冰上,扯下来可就不容易了。

于是父亲只能站在傍晚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喷嚏声连蛇谷外面的人都能听得到。但狄弦相当之可恶,非要等到父亲快成一根冰柱时,才施施然从外面回来,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惊讶姿态:“哇,这么晚了,还在这儿玩呢?”

父亲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才把风寒养好,看到狄弦走进门来,就把头扭向一边。但狄弦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把头又扭了回来,并且瞬间忘记了之前准备好的一长串送给狄弦的恶毒诅咒。

“这一回你又输啦,愿赌服输,”狄弦说,“陪着我出一趟谷,到人类的城市里去瞧瞧。”

他又猜对了,也只有我父亲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人,才能找到一条在大雪封山时溜出谷去的捷径。父亲兴奋起来,把整治狄弦的报复计划抛诸脑后,立刻从床上跳起了。

后来父亲真的把狄弦带到了一条出谷的路上。前一年的冬天,他在蛇谷里乱窜时,无意间发现了这条可以绕过积雪的小路,虽然艰险,却也满合他的胃口。他曾经两次从这条小路走出去,正如同他在没有封山的季节里无数次曾经做过的那样,站在了蛇谷的出口。但每一回他都并没有真正走出去,一种未知的恐惧从天而降,从地下破土而出,随着风呼啸而来,把他紧紧地包裹在其中。他望着远方看不见的人类的世界,忽而汗流浃背,忽而眼眶里充盈着泪水,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最后他只能恶狠狠地叹一口气,转过身,活到属于自己的蛇谷,属于自己的魅的世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一次赌约,与其说是父亲成全了狄弦,倒不如说是狄弦成全了我父亲。两人沿着那条崎岖而滑溜溜的小道,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外挪,短短几里的路程走了大半天,等到走出蛇谷,太阳已经落山了。黑夜带着逼人的寒意笼罩了山川大地,扑簌簌的大片雪花在夜空中狂乱飞舞。

幸好有狄弦,他用秘术在树林间清出了一片空地,制造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屏障,然后燃起火堆,让两人能在可以冻死黑熊的冬夜里获得温暖。但睡到半夜,我父亲又钻出了睡袋,蹑手蹑脚向着蛇谷跑去。

“去哪儿?”狄弦在背后不紧不慢地问。

父亲僵住了,过了好久才转过身来,闷着头钻进睡袋。很久之后他才说:“我害怕。”

狄弦坐起身来,凝视着跳动的火苗:“蛇害怕人,人也害怕蛇,但如果害怕就能彼此永远不见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任何纷争了。”

父亲没有说话,背对着狄弦发出有节奏的鼾声,雪光的映照下,他满脸都是泪水。

天亮之后两个人继续进发,渐渐远离了蛇谷,大约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人类的小镇上,那也是距离蛇谷最近的一个人类定居的地点。这一天似乎正是赶集的日子,四围的乡民们纷纷赶来,出售自己的土产品、猎物或是手工制品,换取其他自己需要的东西。

人,全都是人,无处不在的人。那一刻我一向胆大妄为的父亲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像全身每一根筋都在踌躇,差点又想转身逃走。狄弦拉住了他的手,硬拖着他走进了人群里。

狄弦就像是一个带着弟弟赶集的兄长,在每一个摊位前饶有兴致地看着,还不时拿起一两样货物询问价格。

“喜欢这个吗?”他不知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居然拿起一根做工粗糙的竹节蛇在父亲眼前晃。父亲喉咙里咕咙了一声,板着脸不回答。狄弦看了他一眼,转向摊主:“这个我买了。”

这之后那只竹节蛇就一直在父亲的眼前晃啊晃啊,晃得他心烦意乱。更让他烦躁的是人。那些和他同样的体态,说着同样的语言,从外貌上根本就看不出太大区别的人。但是处在这些人当中,他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就好像手指头上被扎进了一根细微的尖刺,不是特别疼,却非常难受,无论把手放在那里都无法消解那种异物感。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狄弦对我父亲说,“我一直生活在人类的地盘,后来又去了宁州,去了殇州,和不同种族的人都打过交道,从来没有觉得混在他们当中有什么不妥当的。但现在,在蛇谷里住了半年之后,再和人类在一起,就连我也开始感到很不自然了。”

父亲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怕过什么呢。”

狄弦叹息一声:“不怕?老子就算真的是鬼,还会害怕更狠的恶鬼呢。正因为怕,所以才应该有更多的接触,不然岂不是更怕。”

“但那样的话……不是又回到从前了嘛?”父亲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又回到了魅散居在异族人当中,冒充着他们过日子的时候了。”

狄弦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你说得也对。可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魅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这是我父亲和狄弦认识那么久以来,头一次看到他露出消沉的表情。他收起了往日无所谓的嬉皮笑脸,一脸的迷惘和无奈,让父亲都禁不住要心生同情。

这样的同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父亲在人类的小客栈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整整睡了一夜,中途没有醒过。他从床上坐起来,拥着被子坐了很久,思索着。到了狄弦推门进来时,他已经想明白了。

“我们接着赶路吧,”狄弦说,“这个镇子太小,来往的都是普通乡民,只有到稍微大一点的城市,才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父亲点点头,手脚麻利地开始穿衣服,这之后的一路上他都显得很听话,简直让狄弦有点不习惯了。但父亲不得不这么做,他必须全力观察狄弦,找出这个家伙身上隐藏的破绽。在小镇上的那一天,他已经看出来了,狄弦有问题。

我的父亲表面上形态很完整,像是一个凝聚成功的完全的魅,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内部隐藏着他人看不见的缺陷。每到午夜时分,他就会开始不明原因地头疼,而且疼得相当厉害,足足可以把他折腾一两个对时都睡不着觉。十多年来,每一天夜里他都会疼醒一次,直到疼痛减弱之后才能疲惫地入睡。这也是他为什么总喜欢捉弄人的原因:自己不好过,往往也会希望别人不好过,人之常情也。

正因为如此,安稳地睡上一整夜才显得那么的不正常,我父亲想来想去,只能作出唯一的解释:狄弦动了点什么手脚,导致他夜里昏睡了过去。无疑狄弦是想摆脱掉父亲,自己偷偷溜出去干点什么。

那他究竟干了什么呢?我父亲推想了很久,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狄弦背着他见了什么人,也许就是人类。也就是说,这个深受长老会器重的秘道家,实际上也许是人类的奸细。他是一个魅,这一点不会有错,但魅也是可以替人类做事的,因为这是九州最没有归属感的种族。

父亲为了自己的推想而汗流浃背、战栗不止。但他没有证据,说出来会被当做凭空诬陷。十三岁的少年被迫镇定下来,被迫去思考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的种族生存的问题。如果狄弦真的是个奸细,我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我的父亲冷静权衡,决定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先按兵不动。毕竟狄弦是整个蛇谷里唯一一个能克制他的人,急躁冒进恐怕只能弄巧成拙。父亲明白,狄弦从一开始设立那个赌约,就是想利用自己喜欢玩闹的心态来利用自己,包括带着他把蛇谷城的地形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包括带着他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出谷,向他的同伙们传递情报。现在自己已经糊里糊涂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但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狄弦再聪明,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隐病,当然也就无从察觉他阴谋的败露。

来吧,你想利用我,我就反过来欺骗你,我父亲咬牙切齿地想。

这之后他们继续向东,但事实上意义不大,因为雷州本来就是个少人烟的地方,要遇到大城市,得一直走到东海岸去,那样的话,实在太耗时间了。何况根据我父亲的判断,狄弦所谓的探访一下人类城市,也不过是以此作为一个幌子来麻痹自己,他的真正目的,在小镇传递信息后,就早已经达成了。而那些人类入侵的信息,根本不必要去打探,因为他本身就身在其中。尽管如此,狄弦还是煞有介事地向自己的小同伴汇报了一番。

“这一次主要是雷州的两个人类公国出兵,”狄弦说,“但是他们从东陆请来了几个国家的斥候营和秘术营加以协助,并且从河络那里购置了攻城武器,所以兵力非同小可。”

“有关系吗?反正我们加在一起也就只有几百号人,还不够他们一口吃的。”我的父亲说。他听人讲过一些历史上的战争故事,据说人类的帝王打起仗来都是大手笔,动不动就是百万大军会师,杀死个几万人就像喝水一样轻松随意。一场大战下来,战场上会留下几十万具尸体,比全九州魅族的人口还多。

“胡扯八道!”狄弦哑然失笑,“真按那些故事里的说法,打不了几仗,九州的人就都死光啦。何况雷州本来就没多少人。”

他又接着说:“不过么,这两个公国虽然小,拿出七八千到一万人总还是没问题的,这就够我们喝一壶啦。有秘术师的帮助,他们开春之后很快就能找到蛇谷的方位。”

“那我们怎么办?等死,还是逃跑?”我父亲漫不经心地问。

“想办法活命。”狄弦答了一句标准的废话,然后两人踏上了回程。

回程的路上他们看到了一场战斗,或者说,是殴斗。那是两支规模不小的商队由于争夺客栈的马槽而引发的械斗。雷州过去是一个蛮荒之地,除了沿海的毕钵罗等寥寥无几的城市外,整片的广大土地并没有人去开发。但东陆的商战是那样激烈,迫使商人们不得不向北、向西去不断寻找新的商机。除了神秘之土云州仍然无人能够涉足之外,其他的九州各地慢慢都有了行商的足迹。

这两支商队就分别来自宛州和宁州,一支以人类为主,一支以羽人为主,碰巧在同一时刻到达此地投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找到一间客栈着实不容易,人们都可以在大堂里挤着烤烤火将就一下,却绝对舍不得让宝贵的马匹受冻。但这家客栈的马厩容不下那么多马了,双方开始好言好语地互相商量,说到最后,不知怎么地就打了起来。

“为了几匹马的地盘,也要打一架吗?”我父亲瞪大了眼睛,觉得挺不可思议,当然还有些隐约的兴奋。在蛇谷里,我父亲从来没有见到过魅和魅动手打架,眼下能看到活生生的表演,自然很是新奇。

但紧跟着看下去就有些乏味了,这两拨人都是普通商人,只会一些很简单的拳脚。我父亲缠着谷里的人给他讲故事时,总是听到故事里的英雄们招式使得花里胡哨,这样那样的拳法腿法,不像动武,倒像是跳舞。但这帮人打的真难看,就像野猪用长牙互拱一样,打得兴起了,两个人滚倒在地上,甲把乙按在下面拔拳猛击,一会儿乙又翻上来压住甲痛打……

真的像野猪了,很难看。我父亲想到这里,拉了拉狄弦的衣袖:“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走吧。”

狄弦还没有答应,场中忽然起了变故。一个打红了眼的大个子人类壮汉抓起一根铁棍,对着一个和他纠缠不休的羽人猛地砸过去。这一棒正中天灵盖,羽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在雪地里。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所有打斗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罢手,愣愣地看着躺在雪地里的羽人。不用检查就能看的出来,他已经死了。那一棍打碎了他的头盖骨,白色的脑浆混合着鲜红的血液流到了雪里,又很快结成了冰渣。

死人了。一个刚才还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在转瞬之间变为了体温犹在的死尸。我的父亲平时调皮捣蛋,也见过不少前来投奔蛇谷的魅送来的投名状,但亲眼见到一个人是怎样由生到死,却还是第一次。他突然变得全无血色,嘴唇哆嗦了几下,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父亲一直沉默着,怎么也不肯说话,狄弦并不勉强他。两个人静静地穿过被冰雪覆盖的大地,回到了蛇谷之外,开始寻找那条秘密的小径。这时候,狄弦忽然说话了。

“看杀人是很不好受的,”狄弦说,“尤其这种两个种族之间的恶战,总能让人产生很多联想:误解、对立、敌视、报复、永无休止地仇恨……但那还不足以让你晕过去。你昏倒,是因为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

父亲依然没有回答,把全副精神都聚集在自己的脚下,以防一不小心滑下去。

五、

春天的脚步在一步步地逼近,当那些白色的障碍物消失后,敌人的身影也就不会太远了。谷主和长老会心急如焚,而这当中还掺杂着一丝阴云,那就是我父亲的话。

“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次真的不是说谎恶作剧!”我父亲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我不可能一整晚睡过去的,绝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做了手脚,他心里有鬼!”

“我要是相信了你,那才真的见鬼了,”谷主挥手驱赶着我父亲,“我知道你们打了赌,他要是被你整到了,就要认你做老大——真是胡闹!你还想让我给你做帮凶?想得美!”

“和打赌没关系!你这个老糊涂虫!”我的父亲真的哭了。

到这时候他又更深入地领悟到了狄弦的阴险。狄弦挑选他,就是因为看中了他总是爱说谎、总是不择手段地捉弄人的本质啊。眼下他去揭发狄弦的真相,空口无凭,谁都不会相信他,而会把这当成他开的有一个不知轻重的恶作剧。

我的父亲耷拉着脑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谷主家,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该怎么办好。后来他把心一横,决定继续死死地跟住狄弦,直到有一天掌握了确凿证据,让狄弦完全无法抵赖为止。

其实父亲并不是一个对种族有多么多么忠诚的义士,出于某些原因,他对自己魅的身份都未见得有多么上心,他对于狄弦的执着,其实只是一种少年人的无所畏惧和顽强不屈。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明说,但我猜测,假如狄弦当时好好地劝说他,让他作为助手,没准他就欢欣鼓舞地答应了,还会为自己受到器重而高兴。但狄弦偏偏选择了欺骗他、利用他,这让骄傲的父亲难以忍受。

“谁把我当傻子,谁就得付出代价!”我父亲吹胡子瞪眼地对我说。

下定决心不当傻子的我父亲开始仔细清点蛇谷的战斗力,这是他之前没有做过的。鉴于蛇谷有这么一条铁律:来加入者必须带投名状,所以凡是来到蛇谷的魅,或多或少都有点杀人的本领。一小部分人会点武功,大部分人都有那么一两样可以杀人保命的秘术,这如果是一个江湖中的秘密组织,武林中的门派,看上去倒也挺有气势。

但是放到战争中,这么区区几百号人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会在钢铁洪流中被瞬间卷走,碾成粉尘。虽然历史演义中总喜欢将个人的力量无限夸大,衍生出以一敌万的狂血战士啦、几十人击败一支军队的鹤雪团啦之类的奇谈,但我父亲更情愿相信狄弦说的话:“如果一场战争是一片海洋的话,再伟大的英雄也只是一滴水,滴进水里就没了。”

如今两个雷州公国的势力虽然不能比作大海,大概比作一条河也还行吧,而蛇谷之中,实在是连水滴也凑不出多少,我父亲忧伤地想着。而长老会还在深深地信赖狄弦,相信狄弦可以成为他们的得力助手。这家伙出入小黑屋的次数越来越多,在里面呆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真是让我父亲妒恨交加。

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呢?我父亲猜测着,他临时抱佛脚地读了一些军事书,根据自己粗浅的见识,判断出除非蛇谷里的人个个变成历史传说中的狂血战士或是鹤雪神箭手一类的角色,否则怎么都难逃一败。可是看谷主与长老们的神态,似乎只要把小黑屋里的东西捣鼓出来,就有希望了。

他忧心忡忡,成天惦记着狄弦的阴谋,也没有空余时间去策划恶作剧了。过去的半年里,他本来就几乎只针对狄弦一个人动坏脑子,现在连对狄弦都不动手了,让蛇谷居民惊诧莫名,有一种石头也能开花的错觉。

就这样,冬天过去了。三月的时候,雪水慢慢融尽,蛇谷里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不久之后,野花也次第开放。父亲于是整天整天地坐在山花烂漫的坡地上,看着眼前的草色与花色向着远方无限地延伸出去。他忽然想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这样的景色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了,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失落。

他在这个地方从婴孩成长为少年,一切显得天经地义、顺其自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拥有一座属于魅自己的城市有多么的宝贵,但当想到这个地方将不复存在,自己也许会死,也许会被迫在异族中隐瞒身份地生存下去时,还是难免会感到深深的恐惧。在花草香与泥土香的包围中,他的脑海里却不断地出现种种悲惨的画面,怎么也没法压下去。

父亲后来对我说,历代的骚人墨客总喜欢拿人的成长为主题来做文章,以为那样很深沉很有内涵,其实那些都是狗屁。只有生存才是成长永恒不变的动力,舍此之外,皆为无病呻吟。至少对他而言,面对着被人类屠杀的恐惧,他忽然之间成熟了起来,不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只知道整人取乐的小屁孩了。

尤其当人类的斥候货真价实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

谷主毫无疑问是听过“狼来了”的故事的,关于狄弦的传言虽然不可信,但我父亲向他汇报说斥候已经找到了家门口,却不能不提高警惕,宁可信其有。被谷主派出去探路的魅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已经一道已经被破解掉的秘术禁制,证明了父亲所言确有其事。人类的斥候已经来到了,并且在秘术师的帮助下突破了第一道秘术防线,只要再把剩下的两道找到并且毁掉,蛇谷就会无所遁形。而那不过是时间问题。探路的魅亲眼见到,人类步步为营,几十位秘术师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探查着那些能迷惑双眼的秘术禁制。攻打蛇谷的关键,就在于破坏这些秘术形成的幻景,否则即便千军万马开到,也只能徒劳无功地在山里不停地原地打转,而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向。

这些秘术都由上百个魅利用精神共鸣共同完成,一般人是不可能找到的。能突破禁制找到入口的魅们,都或多或少得到了接引人的提点,至少大致知道精神点的所在方位,狄弦也不例外。而人类不知道这些方位,只能用笨办法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筛寻。

那是一种相当怪异、甚至近乎滑稽的场面。双方仿佛是对面而立,相隔不过里许,在晴空下,本来应当彼此看得清清楚楚。但人类对于眼前的魅就是视而不见。他们仍然在细致地研究着身前的每一朵花、每一根树枝,每一个可疑的野兽脚印。而他们所要寻找的魅,正在一步步地走近他们,就像在隔着一层透明的水晶罩,观察着这些入侵者。

谷主听完汇报后闭着眼睛思索了很久,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至少要再拖两个月,我们才能做好准备。”

“可是,照他们的这种进度,最多只需要半个多月,就能把我们的幻术屏障全部破解了。”一位长老说。

“所以得破坏这种进度,”谷主说,“无论如何,也得延缓两个月,否则我们没有生机。”

谷主是聪明人,他既然说了两个月,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父亲虽然不明白到底什么东西一定需要两个月时间来准备,但他也能猜到谷主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他早早溜出城,来到谷口,在他熟知的一棵大树上藏好,略有些兴奋地等待着夜的降临。人类秘术师们采取的是轮流休息的方式。他们分作两组,一组白天工作,一组夜晚工作,以便保证最大的效率。夜幕渐渐降临,秘术师们的身上也渐渐闪烁出不同颜色的华彩,他们有恃无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工作被魅发现。我父亲开始隐隐觉得有点不安:就算不怕被打败,难道也不怕魅化整为零地逃跑。他猛地心里一颤,有些明白了,后山的几条小路,多半已经被人类发现了。那些崎岖陡峭的、近乎挂在绝壁上的鸟道没可能用来展开进攻,但只需要在山下严密布防,蛇谷里的魅就无处可逃了。

眼下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我父亲从树上看到,从蛇谷里出来的夜袭者们已经接近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领头人赫然是狄弦。这家伙不是个奸细么?父亲皱着眉头想,难道他是假装出力,其实借机倒戈,和人类来个内外呼应?

我父亲背上的汗立马出来了。他正在想着自己该用什么方法向同族们示警,狄弦已经当先越过秘术屏障,几名秘术师紧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起出手了。

清亮的月色之下,可以看到,突然之间,整片坡地上的植物都开始疯长。那些原本不过能到父亲小腿的青草,一下子向上窜出去一两丈,好像一棵棵大树。那些疯长的植物有如藤蔓,扭动着躯体,迅速把所有的人类都卷在其中,而一旦被卷住,光凭力气就很难挣脱。

他们身后的一组秘术师紧跟着赶上来,那些藤蔓一样的巨大植物立刻燃烧起来,火光将整个山谷都照亮了。植被烧焦的气味混杂着皮肉燃烧的恶臭,一阵阵传入父亲的鼻端,让他差点忍不住要呕吐。而那些在火焰中拼命挣扎的人类,不管怎么想尽办法,也脱离不了火圈。

本来在安睡休息的秘术师和斥候们被惊醒了,他们顾不得多想,赶忙扑上前来抢救自己的同伴。但还没来得及驱动秘术灭火,他们自己就遭到了袭击。

父亲看得很清楚,狄弦冲在最前面,所到之处,地上不断生出新的藤蔓,用比毒蛇更加刁钻的姿态,卷住敌人的双脚,把他们倒提起来。那些藤蔓上面或许有尖锐的刺,或许带有剧毒,被卷中的敌人都发出凄厉的惨叫,并且很快惨叫声止息,不再动弹。

这时候,第三波秘术展开了,那是旋风。狂暴的旋风卷入火场,一方面控制着火势的走向,使之不至于漫卷燎原,另一方面也带动着火焰更加疯狂地燃烧,恍如冲天的火柱,很快,火场中再也没有活人的声息。其他的蛇谷秘术师们专心致志,对付剩余的敌人,他们各自施展开绝艺,将魅族在精神力量上的优势发挥到极限,地上不断躺下或被烧焦、或被冻成冰块、或浑身血液沸腾的人类尸体。其实人类并非不堪一击,他们的秘术师也绝不是吃干饭的,但他们做梦也没能想到,自己会在一个看似宁静的春夜突然遭受到如此猛烈的纯粹由秘术构成的攻击,以至于一个个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而面对秘术师,反应稍微慢半拍,就必然会遭遇灭顶之灾。

慢慢的,这片山头安静了下来,敌人的呻吟声逐渐止息,这将近百名斥候与秘术师,都在魅精心策动的夜袭中丧失了性命。大家松了口气,开始熄灭火焰,清扫尸体,并用秘术催生被烧掉的植物。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些斥候和秘术师的失踪,要到若干天之后才会被人类发现,而且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失踪的。而在这段时间里,蛇谷还有希望再补充一到两个障眼秘术,让新派来的秘术师更加难以破解,那样的话,谷主所想要争取的两个月,也就不难达成了。

就在此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大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没死的,快要跑掉啦!”

那是我父亲。他趴在高处,目光所能看到的视野比身在斗场中的狄弦等人更远。他注意到,草地上有一道水波一样的痕迹,在一点点地向着远方移动,那明显不是由于风吹而形成的。他略一思考,已经猜到了,必然是一个幸存的人类秘术师,用秘术把自己伪装成草色,然后匍匐在地上,试图悄悄地逃走。如果他能顺利逃回去,蛇谷的大致方位就会暴露,因为他肯定看清楚了魅是从哪个方向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只要再组织一批秘术师过来,配上军队的严密保护,只需要几天功夫就能破掉秘术了。

可惜的是,他的如意算盘被我父亲叫破了。听到父亲的喊叫,他立即从草丛里跳了起来,拼尽全力地开始狂奔。狄弦看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开步追赶,只是手上做了个动作,远方的地面上忽然伸出一根尖锐的刺藤,噗地一声,把逃跑者从前胸到后背扎了个透心凉。死尸被刺藤带着悬挂在半空中,好似一面旗帜,随即,刺藤消失了,尸体扑通落到地上,这回真的不动了。

狄弦回过头,向着父亲藏身的方向赞许地喊了一声:“幸好我来的时候一念之差,没有把你从树上揪下来。没想到你还真能派上点用场!”

这种时候还不忘炫耀他对自己保持的优势!我的父亲气得两眼发黑,差点从树上掉下去。不过新的疑惑也产生了:看狄弦杀秘术师时不遗余力,不像是个叛徒啊?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六、

这一场小胜只能算是战争的开端,人类好像是这么一种生物,死多少都不大在乎,反正很快就能补回来。所以气氛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我父亲也向谷主汇报了他关于后山的猜测。谷主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探查。

果然,后山山外的几个村庄已经驻扎了不少人类士兵。后山地势险要,表面上看起来群山万壑,绝大多数地方连鸟儿都飞不过去,只有几条险峻的鸟道可以走人,但那些鸟道的出口现在都被人类封锁了。所以这一战如果魅族战败,要么就得在深山里转悠、过着猴子一样的生活,要么就得到正面的大军或者背面的伏兵跟前去送死。

“我们为什么不趁着现在从正面逃走?”我的父亲问谷主,“反正我们从外形上都跟人类啊羽人啊什么的差不多,打扮一下,化整为零地跑掉,也没什么难的嘛?”

“如果华族人也像你这么想,东陆早就是蛮族的草原了,”谷主回答,“如果羽人都像你这么想,宁州也早就变成商人们的宝地了。”

这话里好像隐含着批评,但父亲很难理解那种自尊。我们只有不到一千个人,不到一千人而已,也有必要那么不顾性命地守卫土地吗?如果所有的魅都丢掉性命,而保住了这座城,又能把它留给谁来居住呢?

这些问题困扰着我父亲,让他陷入了徒劳无功的胡思乱想中,以至于直到两天后才注意到,狄弦消失了。这一回狄弦没有带着他,问谷主谷主自然也不肯说。

所以父亲只能独个儿在谷里闲逛,没有了狄弦,他居然感受到一丝寂寞,而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除了恶作剧,我居然什么都不会玩。书里面说,华族的孩子会踢毽子、跳皮筋、捏泥人;蛮族的孩子会摔跤、比赛骑马、收集羊拐;羽族的孩子会漂河、爬树、在起飞日比试飞翔……

可是魅族的孩子,好像就这么孤单单的,没人陪他玩。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简单,整个蛇谷里只有父亲一个孩子,剩下的全都是成年人。

这倒是一点都不用奇怪,通常情况下,虚魅在选择模板时,都会挑选已经成年的智慧生命,以便省掉成长的时间,直接融入到社会中去。但虚魅时代的记忆都会在凝聚过程中随着精神的重组而消失,所以我父亲捧着脑袋想了很久,也没办法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婴儿的形态。那样脆弱的身体甚至于连自保都很困难,因此……

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再度泛起,让父亲很不舒服,他决定立刻忘掉这件事,让别的念头把脑子填满。他想,如果这座城市会在两个月之后被攻占,从此变成人类炫耀胜利的纪念地,我是不是该在里面留下点什么呢?

他开始打算在自己房子的墙上刻字,转念一想,真打起来的话,这些民居指不定都要被拆掉烧掉,那就白刻了。其他的想法也都大同小异,无论如何,假如城被毁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起,曾经有那么十来年的时间,有一个调皮的男孩在这里留下过他的印记。

我的父亲被这样没来由的对未来的展望弄得一阵阵心酸,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酸。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除了被史书记下名字的那一小撮人,绝大多数人都是要被忘记的,就像风吹过蛇谷的谷口时会发出响亮的声音,但一旦离去,没有人知道风的最终去向。它们都将消逝。

许多年之后父亲才理清了当时的思绪。他对我说:“那只是因为,我突然想到了,我他娘的是一个魅。”

“废话,狗都知道你是一个魅,那又能说明什么?”我不客气地回答。

我的父亲很难得地没有生气。他的目光凝视着不复存在的过去,用充满惆怅的语气说:“因为我们魅本来就是从虚空中来的。比起其他的种族,我们格外在乎那种证据,能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

于是我的父亲就去寻找能刻下他的证据的地方,在狄弦离开的那些日子,他走遍了山谷内外,又把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勘察了一番,最后他发现,没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坚不可摧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抹去的,城市也许会沦为废墟,山谷也许会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彻底抹平,积雪会融化,鲜花会枯萎,大树会被砍伐,岩石会被开凿。想要在世上留下一点什么,还真是难啊。

好在我的父亲那时候年纪轻轻,很有乐观向上的豁达心态,难过了一阵子也就算了。倒是在城里四处乱窜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祭坛里通宵通宵地亮着灯火,不断有人声传出来。即便是狄弦不在,长老们也丝毫没有闲着。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我父亲的好奇心就像春天的花儿一样噌噌噌往上长。他故技重施,又趁着夜色掩护想要从排水沟里钻进去看看热闹。但他忘记了一件事:狄弦曾经注意到他的这个举动。这一回刚刚钻进去,他就发现情形大大的不妙,因为排水沟变窄了,而十三岁的小男孩半年时间里骨架又长大了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恰好把他卡住了,进也进不了,退也退不得。

我父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虽然身处困境,也绝不愿意向长老们求援。他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玩命地向前方挤,终于感觉到身体似乎有些松动。父亲大为振奋,继续加力,最后咕咚一声,从洞里打着滚地冲了出来,带着一身淋漓的泥水,在地上连滚了几滚。

他的第一反应是坏了,老子要被那些死老头子发现、然后抓起来数落一顿了。他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慢慢爬起来,正准备编几句谎话糊弄过去,就在这时候,祭坛中央的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我父亲立马变得面无人色,嘴里发出响亮的喊声,转过身就稀里糊涂地向着刚才卡住他的排水沟跑去。但他一头撞到了谷主身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谷主沉着脸,狠狠盯着他:“不许说出去,不然关你一个月禁闭!”

我父亲没有理会谷主的威胁,浑身筛糠一样地抖着,顾不得爬起来就把头扭回去,以公狗撒尿的姿势看着祭坛中央,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是什么?那他妈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在我父亲的视线里,一头很像牛的怪物正在挣扎着。但这并不是牛,因为它的异常庞大,大约相当于一头成年的狰。在它的头上,一支深褐色的长角昂然而立,前端像刀尖一样尖锐而锋利。而它的脸上,两只眼睛正放射出贪婪而狰狞的光芒,长满利齿的大嘴不断地一张一合,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吞咽进去。它的四肢也并不是牛蹄,而是弯曲的利爪,毎在地上刨一下,就能留下几道白痕。

在怪物的身躯周围,一圈圈闪亮的金色光晕正在不断环绕着,正是这些光圈束缚住了它,令它没有办法挣脱出去。否则的话,它也许早就向着父亲扑过来,把父亲一口吞到肚子里了。尽管如此,从它嘴里发出的低沉的嗥叫声仍然充满了残忍、饥渴和狂暴,带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恶。

“快点滚回去!”谷主很恼火,挥手命令一位长老把父亲带出去。父亲并没有挣扎,但嘴里仍然在不停地问:“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父亲被关在祭坛外的一间小屋里,倒真是一语成谶,被关了小黑屋。天亮的时候,谷主去看他,瞧着他那张失魂落魄而又不乏委屈的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太纵容你了,让你以为什么地方都能乱闯。”

“那是什么?”父亲问。不管谷主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反反复复地问着这一句。那个恐怖的怪物,从他第一眼看到时起,就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不畅。

谷主最后很是无奈,看着父亲的目光十分复杂,但最后,一种古怪的慈爱还是占了上风。他重重一跺脚:“好吧,如果你答应保密,我就告诉你。”

父亲当然是满口答应。于是谷主对他说:“你自己去藏书楼看看吧。二楼,第七行第十一列的书架,最下方那一层,包着蓝皮的那一本。具体的内容,你自己细细看书,会找到答案的。”

然后他把父亲放了出去。父亲迫不及待地直扑藏书楼,他已经等不及藏书楼开门了,直接撬开了一扇窗户,翻了进去。那本书就躺在谷主所说的方位。

七、

这本装订粗糙的手抄书名字叫做《九州殇乱录》,听名字就是那种挺没品的无聊文人写出来的更没品的打斗小说,内容不外乎是九州又天下大乱啦,帝王将相们又开始抢地盘啦,在这种关键时刻又有那么几个少年英雄挺应景地成长起来拯救世界啦,诸如此类,毫不新鲜。再加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跨越种族的爱情故事加上三角恋四角恋婚外恋,其恶俗程度令人发指。

我父亲皱着眉头,一目十行地翻着,每翻过一定的页数就能看到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组织相互对着切口:

“我心无情!”

“断魂!万水流!”

这都写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啊?我父亲边看边骂,甚至于怀疑谷主给他指错了书,但这一排书确实只有这一本是蓝色封皮的,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翻下去。好容易熬到少年英雄们长成了,无关的配角死光了,该分配的情人都分配好了,故事迎来了最终的大高潮。小说人物经过前面的洗牌死的死残的残引退的引退,剩下三拨最大的势力准备进行大火并。

这三拨势力的兵种各具特色,可惜一看就是胡编乱造,显示出作者想象力的贫乏。其中一拨跨越千山万水从越州搞来了无数香猪,组建起一只香猪部队,准备利用这种无比强悍的生物的强大冲击力撕开对方的防线(扯淡!我父亲看到这儿忍不住骂了一句);第二拨据说是多年蛰伏在地下惨淡经营,囤积了一大批原本久已失传的河络机锋甲,旋转着刀片就往前去砍瓜切菜(吹你大爷的牛皮!我父亲又忍不住骂道);而第三拨……第三拨更加离谱,作者写到这里,显然已经觉得九州大地上的东西不怎么够用了,于是不知怎么的变出来一块从天而降的谷玄碎片,制造出一个能呼风唤雨吞噬天地的史上最强大秘术师。我父亲喉头一腥,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快点结束吧,他用一种死刑犯盼望行刑结束的心态想着,我用脚丫子也能编出比这更像人样的故事来。

在故事里,香猪部队冲散了敌军防线,又纷纷被机锋甲砍下猪头,然后那位借助谷玄星流石碎片的大师施展神通,利用雷电术把机锋甲里操控的河络电死。三方正在陷入无序的混战,小说作者之前一直苦心埋伏的拙劣伏笔终于冒头了:之前书里宣告了死亡、但稍微有点脑子的读者都能看出其实还没死的头号主角,终于顺理成章地复活归来,带来了作者为他精心准备的终极武器。

接着我父亲就开始满头大汗了。他不敢相信地把那一段话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那本水准低劣的书往地上一扔,也不去管最后主角是如何大获全胜抱得美人归的,从窗户跳出去,撒腿奔向祭坛。谷主正在那里平静地等着他。

“你怎么能培育邪兽!”父亲大吼道,“那样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吃掉的!”

“但邪兽也能吃掉敌人,”谷主回答,“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你不是读过那本书的吗?什么香猪骑兵、机锋甲、谷玄碎片,都是小说里编造出来骗人的玩意儿,即便有,也根本来不及去寻找去培养。唯有邪兽是真实存在的,也是我们能在两个月时间里实验成型的。”

“原来你无论如何也要求两个月,为的是这个,”父亲恍然大悟,“可是那玩意儿太危险了!”

谷主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你怎么知道那玩意儿太危险了?”这话刚刚问出口,谷主皱皱眉头,似有所悟,没有再问下去。

于是轮到父亲感到奇怪了。但谷主什么也不肯说,父亲只能郁郁地回房去睡觉。

他睡了整整一天,其间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每一个梦都和邪兽有关。邪兽拍打着翅膀,遮天蔽日地从蛇谷上方飞过,巨大的阴影把整座城都笼罩在其中;邪兽伸展开薄如蝉翼的身体,把所有人席卷在体内,慢慢吸干鲜血;邪兽伸展开自己的一百多个头颅,每看见一个人,就把他撕咬成碎片……各种各样的邪兽在梦中掠过,唤醒那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怖黑暗,把恐惧的力量注入到每一根血管里。

醒来时,他闻到屋里有一阵诱人的肉香味,睁眼一看,狄弦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椅子上。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大概是一些现成的熟食。我父亲立即听到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声响,他跳下床,不客气地打开纸包大吃起来。

狄弦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水,等他喝完了水,才夸张地摇摇头:“看见肉比看见我都亲切,你这死孩子真没人情味。”

“饿死了就连人味都没啦,还扯什么人情味?”我父亲满意地拍着肚子说。

然后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好像都在心怀鬼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毕竟是我父亲年轻,更沉不住气一点,先开口了:“你这一趟出去,干了些什么?别编谎话骗我,虽然我斗不过你,但从谷主和长老们嘴里套话可是比吃饭还容易。”

狄弦耸耸肩:“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利用我过去的一些关系,搜罗了一些星流石啊,魂印兵器啊什么的回来。”

我父亲想了想:“从那些东西里面释放出精神力,用来作为邪兽的力量来源,是这样的吧?”

“你好像知道了不少事情。”狄弦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一点也不吃惊,父亲明白,谷主已经告诉了他之前发生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培育邪兽?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可怕?”

“你为什么那么害怕邪兽?”狄弦反问,“你两岁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难道你还能见识过邪兽都是些什么模样么?”

我父亲低下头,额头上青筋暴起,拳头捏得紧紧的。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瞪视着狄弦:“你不是总想知道我的过去吗?走,我带你去看看。”

出门时父亲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只是之前狄弦已经点好了灯,所以他没有注意到。他们所要去的地方在城外,好在父亲对蛇谷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都不必狄弦在手上用秘术照明,他就已经领着对方七拐八拐找到了那里。

那是一个半山上的洞窟,洞口很隐蔽,被一块看起来不可撼动的巨岩死死封住。但是父亲不知道低头捣鼓了一点什么,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然后他伸手一推,那块岩石慢慢向一旁滑开,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你果然是蛇谷的活地图。”狄弦不知道是在夸赞还是在挖苦。父亲哼了一声:“别废话了,亮灯吧,萤火虫!”

狄弦的手掌放出光亮,两人进了洞,父亲回身把石头推回去重新关好。两人沿着狭长的甬道往山洞深处走去,大约走了十分钟左右,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人工修整过的大厅。狄弦一步步走到大厅中央,四下里环顾一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好看吗?”我父亲充满恶意地问。

“我觉得吧,天底下的魅都最适合凝聚成夸父的形态,”狄弦的腔调很奇怪,“只有夸父才那么喜欢割人家的脑袋来做战利品。”

头颅。大厅的四壁上,密密麻麻地钉着成百上千的头颅。它们都属于历代投往蛇谷的魅们带来的所谓投名状,也就是异族的死者。他们的尸体已经被秘密埋葬,但头颅全都保留了下来。它们陈列在这里,记录着魅族为了生存而做出的不懈抗争,也记录着魅族一步步把自己推向绝地的历程。

经过药水特殊处理的头颅们,似乎都还保留着生前的活力,维持着一种栩栩如生的神态,其中有很多甚至还睁着眼睛。这些头颅最新的不过挂上去几个月,最早的却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即便有防腐药物的支持,它们也仍然在不断干瘪,脸型变得歪歪扭扭,让人无法辨认当年的真容。

“每次站在这里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们在看着我,”父亲阴沉着脸,“我觉得那些眼睛都在放光,在盯着我。”

狄弦注意到了父亲的用词:“每次?你到这里来过多少次了?”

父亲没有回答,四下里看了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指出来,你的投名状是谁?”

狄弦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很快找到了他带来的那位死者的头:“喏,就是这个。这是个文职的军官,我杀他基本不费什么力。我倒是想问你,你来的时候只有两岁,投名状从何而来?”

父亲没有说话,狄弦回过头,正看见父亲站在一个角落里,仰着头注视一颗挂在高处的头颅。那是一颗中年人的头,但整张脸都扭曲了,显得龇牙咧嘴。而扭曲的原因也很简单:它的头盖骨撞破了,使整个颅骨都变了形。

狄弦走到我父亲身边,看着他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轻声问:“这个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他养大的,”父亲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带上了哭腔,“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他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不是自己找死吗?”狄弦问。

我父亲闭上了眼睛。不断涌出的眼泪冲刷开黑暗的记忆,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他幼小的身躯被中年人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逃亡过程中的剧烈颠簸。他看见中年人的脸上、身上不断被荆棘划破,留下遍体血痕。他听到中年人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急促的呼吸声中隐隐带有濒临极限的痛苦杂音。但颠簸始终没有停止,逃亡仿佛没有终点。

“爹,我们要跑到哪儿去?”两岁的父亲用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问。

中年人好像没有听到父亲的问话,长时间的奔跑让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在嘴里不断无意识地重复着:“没有人能杀我的儿子……没有人能杀我的儿子……”

“我不要死!”父亲更加紧张,“我不想死!”

中年人仍旧没有理睬他,就这么一路前行。在父亲遥远的记忆里,那一条漫长的逃亡之路充满了危机与艰险,就像是隆冬的长夜,让人看不到曙光到来的迹象。

但最终,他们还是到达了目的地,也就是蛇谷。这是蛇谷历史上出现过的最奇异的一次新人加入,因为这回不是魅带着投名状而来,而是活着的投名状把魅抱在怀里送过来。

“爹,你要把我扔在这儿吗?”我的父亲在谷主的怀抱里挣扎着,哭喊着,“我不要呆在这儿!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但中年人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亡命奔逃让他完全透支了所有的精力,他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最后一次对着我父亲微笑了一下,然后对谷主说:“麻烦你。我不想让我儿子看到。”

谷主点点头,伸出宽大的手掌,捂住了父亲的双眼。父亲徒劳地想要把他的手推开,然后耳朵里听到砰地一声,那是中年人用最后的力气一头撞在蛇谷城的城墙上,为他的儿子完成了投名状。

“所以那天,在那个人类的客栈外面,你见到那个被砸破脑袋的羽人才会昏过去,因为你想起了你爹,也就是你的人类养父,对吗?”狄弦问。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父亲并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爹破裂的脑袋出神。狄弦晃晃脑袋,接着问:“你们为什么被追赶?因为你父亲收养了一个魅?”他刚说完这句话,马上推翻了自己:“没道理。收养一个魅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充其量也就是驱逐,没有千里追杀的道理。”

“但如果那个人一心在培育邪兽,而那个魅被当成邪兽的化身,那就有可能了。”我父亲轻轻说。

狄弦愣住了。他细细打量着我父亲,把手放在父亲的头顶。我父亲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流从顶心贯入,在四肢百骸游走一圈后,消失不见了。

“你要是邪兽,我就是邪兽的老祖宗,”狄弦摇着头说,“把你完全拆成精神游丝再组合成一件精神攻击的武器,也不过能拆掉几座房子。”

“这一点我比你清楚,”父亲的语气很迷茫,“所以我才想不通。那时候我刚刚能摇摇晃晃地在地上走路,而我爹忙着做他的事,没太多空闲顾及我。但我是一个魅,没有人类的小孩愿意和我一起玩,见到我就要扔石块。有一天村里的几个小孩子主动来找我玩,我简直受宠若惊啊,毫不迟疑地跟着他们去了。他们看来很和蔼亲切,带着我来到了悬崖边,然后突然之间,动手想要把我推下去。”

“好在我虽然年纪小,反应还是快,本能地一把拽住了身边一个孩子的衣角。悬崖边全是沙石,脚底很滑,那孩子一不留神,加上其他人推到我身上的力道,结果被我带了下去。”

“小小年纪就那么歹毒,”狄弦叹口气,“比起来你那些整人的恶作剧也就微不足道了。不过他们一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干坏事,反而会为了自己能站在人类立场上消灭外族而沾沾自喜呢……后来怎样?”

父亲更加迷惘:“我觉得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量,向着悬崖下面摔去,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就昏过去了。可是当我醒来时,我发现……我发现我并没有在崖底,而是躺在了悬崖边,在我的身边都是尸体,是那些把我骗出家门的大孩子们。而这当中还缺了一个人,就是被我拽住衣角的那个,后来的他被村民在悬崖底处找到,已经摔得粉身碎骨。”

“我明白了,由于你父亲一直在琢磨邪兽的事,所以他们把你当成了邪兽,所要干的事情也不只是驱逐了,而是要杀掉你们俩,”狄弦似有所悟,“而那也是你对邪兽这么憎恨的原因,因为你了解邪兽能带给人的恐惧和不幸,也许还亲眼见到过你父亲的实验品。”

我父亲点点头:“我爹……就是一个人类秘术师,一心研究制造邪兽的方法,本来就四处遭人排斥,不然也不会躲到那个荒僻的小村庄里。他付了村民们不少钱,才勉强换得他们同意在那里居住,而收养我更是犯了大忌。那一天在祭坛里,我本来应该第一眼就认出那种怪物是邪兽的,可是……也许是我内心不愿意想起那件事吧。”

“我有一个疑问,”狄弦说,“那些村民怎么看出你是一个魅的呢?你爹不会愚蠢到自己告诉他们吧?”

“因为我爹把我带到村里的时候,我还只是个魅实。”父亲答得很简洁,却解释了一切。从虚魅到实魅的凝聚过程漫长而充满危险,通常魅都会先形成一个坚硬的壳来保护自己,那就是魅实了。近百年来魅和人类的关系不断恶化,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对魅完全没有了解,只是将其当成一种无比神秘的存在,而是或多或少都有了一点基本知识,以便指导自己与魅族的对抗。那个中年人带着一个魅实招摇而来,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什么玩意儿了。

狄弦沉思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揣摩着中年人奇特的行事,不久他又问道:“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为什么会选择婴儿做为凝聚成形的模板呢?我活了那么大,真的是第一次见到。难道是虚荣心作怪,你想要混在人类当中冒充一个神童?”

“我他妈的要是知道就好了!”父亲很不耐烦地回答,“十多年来,至少有上百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可我应该怎么回答?哪一个魅能记得住自己虚魅状态时的思维?又有谁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选择模板时的标准和喜好?”

狄弦耸耸肩,没有再问下去:“回去吧。”

八、

在那本胡编乱造的低俗小说里,故事的主人公最后带来了一支由邪兽组成的军队,一番苦战后把什么香猪、机锋甲、星辰力超人扫了个干净,但邪兽本身也死光了。这倒是不算太离谱的安排,毕竟邪兽本身太难培养,所谓的军队数量也并不大——总共也就三只。但这三只成形的邪兽,就已经足以扭转战局了。

因为邪兽的身躯实在是太过巨大,其身躯最长可以长到接近一里,传说中的巨兽专犁或是虎蛟也难以望其项背,放眼九州,也许只有几乎从来没人见过的大风才能比邪兽更大。这并非是自然产生的生物,而是利用秘术的方式人工培育的怪物,某种程度上和魅的产生有一定的近似之处,也是利用物质与精神的相互转化原理,通过不断地喂食和培育,让邪兽的身躯越来越巨大,具备的能力越来越强。

但魅的形成漫长而痛苦,因为一个魅必须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来吸取精神游丝,寻找可以使用的物质,而邪兽却没有任何自主的能力。它就像是一只填鸭,由秘术师填充着构成身躯所需的物质;同时又像一个泥人,最终的形状完全不由自己控制,而被创造者随意地变幻着。

这样缺乏自主意志的成长方式,一个最大的缺陷就在于结果的难以预料,换句话说,成功率太低。即便是魅那样全副心神追求一个形体的种族,也时常在最后凝聚成形时出现差错,导致身体上的重大缺陷,邪兽这样的被动产物更不必提了。通常花费巨大的精力和财力培育十只邪兽,也未必能有一只最终成功,绝大部分都会有严重的畸形,比如体重数万斤却偏偏没有长出结实的腿,这样的邪兽能拿来干什么?

最可怕的情况在于形体成功了,但空有形体而缺乏智力,也许会不分青红皂白连自己的主人都吞吃掉。因此邪兽的威力人人都知道,真正敢于动手去实验的寥寥无几。毕竟把钱扔到水里也就罢了,把自己的命扔到自己培育的邪兽嘴里,那才叫冤枉呢。邪兽成为了一种只能在故事里存在的兵器,一把伤己可能比伤人还要厉害的双刃剑,从来没有在现实中帮助过哪个英雄或是枭雄力挽狂澜。

可是现在谷主非常坚定地在培育邪兽,而且自己那一天摸进祭坛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正在成长中的邪兽,体态正常,见到自己时目光中流露出的贪婪也说明智力没有太大问题。父亲心里一颤,明白过来,谷主一定是已经掌握了某种控制邪兽的方法,所以才会那么大胆。

当年的养父没能完成的事,如今终于被谷主完成了,我父亲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悲哀。他现在很难见到狄弦的面了,因为狄弦几乎每一天都在祭坛里呆着,和长老们一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培育着邪兽。他很好奇狄弦究竟能做些什么,问了若干次之后,狄弦有点不耐烦,终于告诉了他:“因为我主修的是岁正秘术。”

“岁正秘术?那又怎么样?”我父亲回忆着岁正秘术的内容,那是一种以操控植物为主的秘术,上一次灭杀人类探路者时,从狄弦脚下不断生起的那些带刺的荆棘,就是岁正秘术中的一种杀人法术。但那和邪兽有什么关系?

“邪兽的生长太难以控制了,尤其当它开始具备自己的思维能力时,很容易就会发狂,”狄弦解释说,“所以有人想到了一个办法,在邪兽的体内加入植物的成分,把它变成半兽半植物……”

“你们真是疯子!”我父亲脸色惨白,“这样会出来一个什么玩意儿?脚种在泥土里的大象?头上开花的狼?”

他一阵没来由的恶心,狄弦拍拍他肩膀:“我就说不该告诉你,一告诉你你就开始瞎想。没那么糟糕。当然也可以脚下生根,但没必要那么做,我现在的做法,主要是抑制它的思维,让邪兽即便没有生长的意识,也能像晒着太阳的植物那样,平稳地长大,性情也不至于不可收拾。”

话虽这样说,我父亲还是难以平静,这一夜他大半时间都醒着,偶尔睡着一下,立即陷入乱糟糟的怪梦中。梦境里,更多的邪兽出现了。但它们全都无法动弹,一个个植根于泥土里,怒张的血盆大口中没有獠牙,而是伸展出一根根的长长的藤蔓。那些藤蔓在自己屁股后面追啊追啊,怎么也摆脱不了,终于把梦中的少年卷了起来,然后无数的根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全都插在自己身上,就像植物吸取土地的养分一样,把自己吸干了。

被吸得只剩下一张皮的父亲在空中飘飘荡荡,好似风筝,他看见所有的邪兽都慢慢结冰,冰冻了起来,自己则被拉扯到无限大,把被冻住的邪兽们覆盖起来。冰雪很快融化,邪兽们重新活动起来,我父亲的心脏好像在那一瞬间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猛地抓住了——

蛇,它们全都变成了蛇,抬起头来,开始撕扯自己的身体。蛇的尾巴全都像树根一样栽在泥土里,黑洞洞的双眼里慢慢开出娇艳欲滴的鲜花。

这个噩梦令父亲醒来后胃口全无。他把湿透了的衣服换下,只觉得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亟需要透气。

蛇谷里的花儿都已经怒放了,满山遍野一片灿烂的春光,纷飞于其中的蜂蝶彰显着生命的活力。这样的场景让父亲稍微好过了一点。他懒洋洋地躺在如茵的绿草中,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强迫自己暂时忘掉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想象。但是好像又不能不想,因为战争迫在眉睫,他已经可以看到在障眼幻术的外面,有更多的秘术师在寻找着秘术布置的方位。虽然上一批失踪者完全没有找到,但他们的失踪让人类更加警醒。这一回,有更多的士兵跟随保护,虽然会因此干扰秘术师们的精神力,导致效率的降低,却至少不会再被偷袭全歼了。虽然慢,但是可靠。

谷主计算过,按照这样的搜索方式,蛇谷能赢得的时间比之前预计的还要多,会有三个月之久。谷主踌躇满志,自信更充裕的时间能让他培育出更厉害的邪兽,而得到狄弦这个有力的臂助,更是让他如虎添翼。

可是狄弦究竟是什么人呢?父亲已经猜想过无数次了,始终不得要领。狄弦自己的说法很简单:他曾向一个魅学习秘术,后来在九州各处跑马帮赚钱维生,听说了蛇谷的存在后,就赶过来了。但父亲总觉得这个人身上还藏了许多事,但他就是不肯说,也没办法。

父亲不着边际地东想西想着,柔和的阳光与和煦的春风让他渐渐睁不开眼睛,毕竟昨夜实在睡得太不踏实,他终于睡了过去。这一觉很安稳,终于没有做什么梦了,醒来时却意外地发现,在障眼幻术的边缘,站着一个人。一看背影他就认出来了,那是狄弦。

狄弦跑这儿来干吗?父亲一阵困惑。他唯恐弄出声音来,就这么趴在草丛里,忍受着蚂蚁和其他飞虫在他的身上钻来爬去。他看见狄弦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动,好像在犹豫着点什么,最后却跺了一下脚,转身走回了城里。

我父亲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心里猜测着,他是不是在犹豫着是否出去和人类接头的问题呢。越来越弄不明白狄弦想要干什么了,难道那个晚上只是自己的错觉?或者狄弦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蛇谷的事?

第二天一早狄弦又消失了。我父亲已经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去多想,但到了午间,谷主居然来找他询问狄弦的下落,这让父亲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想啊想啊,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往城外跑去。

他来到了曾经带着狄弦走过的那条捷径,既能在冬天翻越积雪,也能在春天绕开谷口的大路,以免被人看到。父亲仔细查看了那条小径,发现了几个还没消失的脚印,看鞋印的大小,应该就是狄弦。

谷主来找父亲时,一脸的焦急,因为培育邪兽的进程耽搁不得,但狄弦偏偏在这么要紧的关头跑出去了。父亲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没办法了解这个人。

好在狄弦这次只出去几天就回来了,没把谷主的头发全给愁白了,父亲问他出去干了些什么,照例没有得到回答。倒是他回来的当天发生的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吸引了父亲的全部注意力。

那一天父亲正坐在一间无人居住的民居的屋顶上,无聊地看着偶尔路过的同族们发呆,连扔点小石子或是浆果戏弄他们一下的兴趣都没有。那一对被捆绑的青年男女就在那时候进入他的视线。

那是一对很年轻的夫妇,以十七八岁的青年人为模板凝聚而成,算起来真实生存的年龄也不过有五六岁。他们为人很和善,和我父亲的关系一直不错,所以眼下突然看到他们被牢牢地捆住押走,父亲很是愕然。

他溜下房来,悄悄跟在后面,跟随着押送他们的七八个魅来到了议事厅,一脸严肃的谷主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父亲从窗外窥视,有些不安地发现,谷主脸上带有他多年来都未曾见过的杀意,这让这位平时一直显得很慈和的老人多了几分狰狞之态。

两个年轻人却十分惊惶,尤其是女子,脸上的眼泪没有干过。她一直在低声哀求着什么,但离的太远,父亲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他只能看出,两个人虽然不能动,神态却很激烈,女的苦苦哀求,男的惊恐中带有怒气。这是要干什么呢?

谷主摆出严厉的面孔,高声呵斥着,父亲能隐隐听到“破坏规矩”“不可饶恕”“没有任何商量”之类硬邦邦的字眼。他还想要再听,忽然之间,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必回头他就知道,那是狄弦。

“回去吧,别看了。”狄弦的声音很柔和,这样的柔和反而让父亲更加觉得不妥当。他没有理睬,继续盯着议事厅内,一名长老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婴儿出现的一瞬间,那一对年轻夫妇立刻崩溃了,他们双双跪倒在地上,嘴里拼命喊叫着,父亲这次听到了“他是无罪的”“要杀就杀我们”等词句。

要杀就杀我们?父亲咀嚼着这句话,那意思是说,这个婴儿将要被杀死?他是哪儿来的,为什么要被杀死?

不容他多想,狄弦近乎粗暴地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就走。我父亲张口想骂,狄弦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个苹果,塞进父亲的嘴里,让他一时发不出声来。等到了远离议事厅的地方,狄弦才放开手,我父亲憋了一肚子的污言秽语正准备爆发出来,却被狄弦的神情吓了一大跳,或者说,震住了。

狄弦的目光望向远处不知正在上演哪一幕的议事厅,眼里充满了深沉的悲悯与无奈。那是一种无比苍凉的眼神,不仅仅是为了那一对被捆绑的年轻的魅,而更像是正在看透整个种族的未来。

“你在蛇谷里长大,从来没有发现过有件事情很奇怪吗?”狄弦慢慢地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整个蛇谷只有你一个小孩子?”

我父亲想了想:“的确是,可是那也没什么奇怪的。一般的魅不都是选择已经足够强壮的青壮年作为模板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虚魅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里的魅自己并没有生育出新的后代呢?”狄弦继续问,“而魅的学习能力比其他种族都强,为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只是宠着你,护着你,却什么都不教导你?尤其你还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小鬼。”

这似乎是狄弦第一次夸我父亲聪明,但父亲顾不上去高兴了。他回忆着自己在蛇谷成长的经历,好像真的如狄弦所说,所有人都对他很好,就像他的亲人一样;所有人甘心被他捉弄,之后还会报以宽容的微笑。但他们真的好像并没有教过自己任何知识,也没有训练过自己任何技能,只是任由这个孩子在蛇谷里自由地成长,自由地闲逛。

这一切,好像顺其自然,但被狄弦说出来之后,又显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城里的近千个魅,年龄相近的男女不少,其中也有一些结成了对,但为什么他们都没有生出小孩来?

我父亲皱着眉头,拼命思索着,狄弦苦笑一声:“想不出来也不能怪你,因为你原本就被蒙在鼓里,所有人在欺瞒你,所有人,也包括我。第一天来到这里,谷主就已经警告过我,不要告诉你真相。但现在,似乎不告诉你也不行了。”

“到底是什么真相?你们瞒着我什么了?”我父亲觉得胸口憋得慌,过往熟悉的一切仿佛都被罩上了浓重的云雾,让他发现连自己的生活都是虚假的。他需要真相,他想要大声地吼出来。

“你根本就是一个难得的宝贝,对于蛇谷里的魅而言,”狄弦缓缓地说,“他们只有在你身上,才能满足自己天性中对后代的渴望。所以他们什么都不教你,不想让你成熟起来,而想看着你作为一个真正的孩童,慢慢地长大,很慢很慢地长大。”

父亲只觉得口干舌燥:“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才行?他们就不能自个儿生几个去玩吗?”

“他们不能,”狄弦的声音听起来很飘渺,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依据蛇谷的律法,蛇谷内的魅,绝对禁止生育。因为魅与魅结合之后,剩下的后代只具备父母双方模板的特性,而完全不具备魅的特征,换言之,魅与魅结合,只能生下人类、羽人或者其他异族的后代,却不可能生下魅。”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就像是在抗辩一般,强撑着说出这句话,虽然答案已经非常清楚了。

“别忘了,蛇谷的居民,必须全都是魅,”狄弦叹息着,“所以一旦有人生育了后代,就必须……立即处死。”

九、

我父亲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回到家里,足足两天两夜没有出门,狄弦去找他,他也不开门。第三天早晨,他才第一次迈出门来,但这时的父亲,已经和往日大不相同了。他的眼神里在没有以往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飞扬的神采,而是像一颗宝石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一样,显得黯淡阴沉。他不再恶作剧,甚至于无心和旁人说话,每天都坐在不同的地方发呆。

如果说我的父亲一直都是孤独的,那么现在,这种孤独有了新的定义。他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一只木头鸭子,一只泥猴,或者是狄弦买给他的竹节蛇。他只是供人观赏用的玩物,却还不自知,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他回想着过去的岁月,那一次次的自鸣得意,一次次的自命不凡,如今都像是钢钉,深深地钉在他的心上。

这时候最古怪的联想来自于狄弦曾向他讲述过的邪兽的培育方法。他躺在花香四溢的山谷里,不止一次地想,其实我就是一只邪兽,整个蛇谷的居民们用谎言灌注而成的邪兽。我以为我在无拘无束地成长着,但我只是一棵植物,我的根被泥土困禁着,永远没有自由,却还在自以为是地绽放着妖娆的花朵。

这时候战争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人类破除了第一道禁制,不久之后又破除了第二道,加上上一次击杀斥候后临时补充的一道,如今保护着蛇谷的秘术防线也只剩下最后两条了。这两条一旦被解决,整座城市就会赤裸裸地暴露在人类大军的眼前,而以蛇谷的兵力,根本没有可能与十倍于自己的敌军相抗衡。

邪兽就成了大家唯一的希望。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全谷最好的秘术师们终日忙碌。他们已经进行了多次实验,事实证明狄弦的岁正法术是很有效的,用来实验用的几只小型邪兽——所谓小型,也就是父亲曾经无意间撞见过的那样——无论形态、力量还是驯服程度,都处于人们的控制之中。

这样的话,长老们对于最后将要正式培养的邪兽也有了更多的信心。他们移师到了城外,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坳里开始进行,因为这只邪兽的形体会远远大于那些实验品,城里恐怕放不下。

那个山坳被严禁任何人接近,旁人虽然好奇,也没有办法见到邪兽的真容,只能看到每天夜里山坳上空不断闪过的炫目的光彩。不久之后,开始有奇异的叫声传出来,最早的时候声音低沉而微弱,慢慢地变得洪亮高亢,声动四野,之后又慢慢低沉下去,渐渐不可闻,但啸声似乎越来越带有惊人的力量,仿佛大地都在随之轻轻震颤。这样的变化非常让人欣慰,因为它说明邪兽的力量在不断增长,却又能够被掌控。

狄弦无疑在这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父亲每见到他一次,他就好像又瘦了一点,两眼熬得乌青,好似被人揍了两拳。不过父亲并没有去找他说话,因为他总是和其他秘术师们呆在一起,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在探讨着邪兽培养的细节。又过了几天,他们根本就不离开山坳了,直接在那里搭起茅屋,吃住皆在其中,可以想象邪兽已经成长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我父亲好像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切。他长久地坐在谷口,看着远处的人类秘术师们紧张地忙碌着,看着盛夏在炎热的山风中慢慢到来,炽烈的阳光开始炙烤大地。

有一天父亲正在全神贯注地玩着手里的一只蚂蚱,狄弦如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在他的后颈上用手掌一斩。父亲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狄弦,又耷拉着脑袋坐了下来,一脸的没精打采。

“怎么,生气啦?”狄弦胡噜着父亲的脑袋。父亲把头一偏,不去理睬他。

狄弦哑然失笑:“真是小屁孩的臭脾气。老子又不是故意不陪你玩,火烧屁股啦,你没见那些人类已经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了?总得先忙正事嘛。”

“谁要你陪我玩了?”父亲气鼓鼓地总算是开口了。

狄弦也在他身边坐下,手搭在他肩膀上,这回父亲没有抗拒。狄弦说:“行啦,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某些事情一旦被揭破了,总是很不好受的。但回过头想想,他们毕竟没有恶意,毕竟还是出于对你的喜爱,才那么对待你的。”

父亲没有吱声,狄弦接着自顾自说下去:“年轻是好事,心灵年轻更加是好事。你觉得蛇谷的人耽误了你,但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能真正像孩子一样去搞恶作剧,往别人的墙上涂鸦……”

“所以我应该被当成一个傻瓜来哄骗?”父亲愤愤地打断了他,“我他妈的就像一个玩具球,被所有人踢来踢去的取乐,还以为自己很厉害,能够自己到处乱滚呢……”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一阵哽咽。狄弦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一拍不打紧,我的父亲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狄弦轻轻叹了口气,把哭泣的少年揽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他,嘴里说着:“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其实你……”

他的“你”字刚刚出口,忽然浑身一震,身子僵住了。而我的父亲,一秒钟之前还哭得像个正在融化的雪人的父亲,敏捷地从狄弦的臂弯里挣脱出来,迅速站起身,退到了三步之外。他的脸上还挂着泪水,神情却变得冷酷而残忍,手里握着的那只蚂蚱却已经没有了头。

“怎么样,这个小玩意儿做得像个蚂蚱吗?”我父亲冷冰冰地说,“我可还一直记得我们的赌约呢。这个机会我等了很久了。”

狄弦看起来有点行动困难,想要支撑着站起来,腿却没能伸直,又摔倒在草地上。他的眼中充满迷惘,瞪视着我父亲:“这是什么毒?”

“蛇毒,”我父亲骄傲地说,“蛇谷里最毒的黑尾蝮蛇的毒液。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狄弦艰难地问。

“因为我太喜欢蛇谷了,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把邪兽炼出来,好保卫我们的家园。”父亲歪着嘴,笑得无比邪恶,并且慢慢笑出了声,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那狂笑嘶哑刺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直到被闻声赶来的魅按倒在地上,他仍然无法遏制自己的笑声。

十、

总体而言,谷主是一个比较和善的老头儿,平日里很少发脾气,见到谁都笑眯眯的,还总喜欢讲一些谁听了都不笑的冷笑话。我父亲过去没少捉弄谷主,老头儿从来不生气,神色间颇有点慈祥祖父爱护孙子的模样。

但这一次,谷主是货真价实地动了真怒。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激烈地抖动,一向梳理得整齐儒雅的胡须乱糟糟地根根直立好似刺猬。不只是谷主,所有的长老都义愤填膺、惊怒交集,看着躺在床上满脸黑气的狄弦,恨不能立即把我父亲撕成碎片。而我的父亲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一旁,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写着“无所谓”三个字。

“放心吧,我死不了,这种毒虽然厉害,还杀不死我。”狄弦用微弱的声音说。说完之后,他看了看谷主和长老们的神情,微微一乐:“但是一个月之内,我确实没办法再催动秘术了。所以对你们而言,我也就和死掉差不多啦。”

虽然身中剧毒,狄弦倒还一直保持着他一贯的乐观,还能说笑两句。但长老们可实在没有他那样的兴致。辛苦培养了那么久、眼看距离成型只有最后不到十天的邪兽,由于狄弦的意外受伤而变得前途黯淡。离开了狄弦,谁也没有能力通过植物的方式去抑制邪兽的狂暴,如果任由邪兽继续发展下去,最终的结果可能难以预料。那种长期受到无法摆脱的束缚、却在最后一刻获得自由的兴奋与狂喜,也许会令这只邪兽加倍的凶暴。

“看起来,只好把这只邪兽毁掉啦,”我父亲简直有点乐不可支,“大家赶紧琢磨怎么弃城逃命吧。”

“你这个歹毒心肠的小杂种!”一位长老忍不住破口大骂,“如今人类的大军已经封在了山外,后山的出路也被堵死了,我们几百号人,怎么可能逃得掉?”

父亲很遗憾地瘪瘪嘴:“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蛇谷灭亡啰,多可惜呀。”

“你放心,你不会有机会看到那一天的,”谷主阴森森地说,“不过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是一个魅吗?为什么要帮助人类来灭绝自己的同胞?”

父亲摇头:“你说反了,不是我帮助人类,而是人类帮助我。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当做玩具来玩弄而已,尤其那些人还杀害了我爹。我是一条蛇,不是栽在泥土里任人践踏的花。”

其实他爹是自杀的,但在这当口,也没有人有兴趣纠正他了。谷主的脸上阴云密布,好像被父亲的话触动了,尤其是关于蛇与花的比喻,但最后,他仍然抬起了手来。父亲知道,当这只手落下时,自己的性命也将不复存焉。他闭上了双眼,并没有挣扎。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父亲给我讲故事时,我很好奇地问。

“猜猜看。”父亲故意卖关子。

我想了很久,实在没有想到任何理由,有任何人能够饶恕父亲这样直接将蛇谷推向毁灭的罪行。老实说,当时就算在场的是我,我大概也会实在忍不住吟出一句凝血咒,把这个罪人的血液凝成块。

父亲见我猜不出来,非常得意,慢腾腾拿腔作调地说:“其实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关键人物救了我。”

“是谁?”我赶忙问。

“就是差点被我弄死的那个人,”父亲笑得十分得意,“我的小弟狄弦。”

“你的小弟?”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终于成功地整到他了嘛,自然就是他的老大了,”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那是男人之间的赌约,不能赖的,我之前挨了那么多契约咒,你以为是开玩笑的啊?”

“原来你那会儿也算是男人啊……”我小声嘟囔着。

“你们不能杀他。”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那是半死不活的狄弦。这一声嚷嚷倒是很响亮,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他。

谷主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输给了他,他就是我的老大,愿赌服输,”狄弦坚决地说,“你们谁和我老大为难,就是和我过不去,我就不会帮助你们想办法把这只邪兽继续培育下去。”

盛怒的谷主手心已经燃起了幽蓝的火焰,好像是气急败坏之下准备一把火把父亲烧成灰烬,听了这句话硬生生收住手,眼里重新浮现出一丝希望:“你是说……还有可能完成?”

“我刚才想了想,硬生生废掉的话,其实就是提前宣布我们的死期了,”狄弦回答,“倒还不如赌一把,也许还有一点希望。”

人们立即忘掉了我父亲,都围到狄弦身边。他们也不关心狄弦为什么肯放过我父亲,甚至于为他求情,只要能将邪兽炼成,其他的他们都不在乎。我父亲却呆住了,脑子里一团乱麻,不明白狄弦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这一下离奇地捡回一条命,着实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命虽然保住了,再想要接近狄弦也是不可能的了。借给谷主十个胆子,也不敢再让狄弦陷入危险的境地,所以父亲再次被关了小黑屋,这一关就一直被关到人类开始进攻的那一天。在此之前,邪兽的咆哮声一天比一天响亮,到最后变成了日夜不停休的轰鸣,吵得蛇谷居民彻夜难眠。但邪兽叫得越响,人们就越欣慰,哪怕为此不能睡个好觉。这可真是个幸福的烦恼。

就在邪兽的怒吼达到顶点的那一天,人类终于解开了最后一道幻术,一切让人原地打转的幻景都在顷刻间消失了,蛇谷暴露在了人类先锋部队的眼前。这一只部队约有一千五百人,队列整齐,衣甲鲜亮。当他们看到那座建造在半山上的城市时,都禁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原来传说是真的,在雷州的蛮荒大山之中,真的藏着一座魅的城市,一座与人类为敌的罪恶之城。他们在这里潜伏了几百年,用秘术隐匿自己的行踪,却干着猎杀人类的罪恶勾当。

士兵们心里升腾着惩罚的怒火。魅这样人数稀少的种族,全靠混杂在异族的族群里才能生存。但他们却不知感恩,反而恩将仇报,把人类当作了最大的敌人。他们真的就像寓言故事里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凶残、狠毒、贪婪、无情无义。对付这样的种族,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部铲除,一个也不留。

武器与盔甲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士兵们在等待,等待着带队的军官发号施令。据说这座城里藏了好几百个魅,每一个魅都是秘术高手,己方的一千五百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何况他们还居高临下,占有地利。但人类的勇士们不会惧怕,因为魅死一个就少一个,人类却永远不会缺人口,后续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赶到,会让魅充分体会到他们力量的渺小,让他们后悔为什么会去选择一条以卵击石的道路。

与此同时,蛇谷里的魅也全都聚集在城头,望着远处暂时按兵不动的人类军队。这是创造九州历史的一次对峙,因为在过去的时代里,从来不曾出现如此多的魅聚集在一起,在同一面旗帜下,为了魅族的尊严而向异族宣战。但这第一次的宣战就把魅推向了悬崖边。

“什么时候才能解除邪兽的封印?”谷主问狄弦,掩饰不住声音的微微颤抖。按照狄弦的指示,在这最后的几天里,长老们对邪兽进行了新的处理。这种处理方式无比冒险,最后能不能成功,谁也不知道。但除了相信狄弦,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再等等,敌人还没有发起冲锋呢。”狄弦看来很悠闲,半点也不慌乱。他仍然不能行走,谷主安排了两个身强力壮的魅用一张软椅抬着他。而我父亲仍然被捆得很牢,并且与狄弦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他的眼睛一会儿瞅瞅天空,一会儿瞟瞟狄弦,看似浑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很紧张。我父亲偷袭狄弦的时候固然不怕死,那是因为他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而最让人紧张的状态却叫做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的魅们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既盼望敌人永远都不要发起进攻,又盼望他们快点过来,免得自己老是提心吊胆地受着折磨。在这种矛盾心态的煎熬中,邪兽不断地低鸣着,躁动着,可以让人们感觉到脚下的微微颤动,似乎它也不耐烦了。

“不能再等啦!”谷主对狄弦说,“已经完全成熟了,再等下去,只怕邪兽就要自己冲开封印,完全不听主人的命令了!”

狄弦皱皱眉头,目光越过人丛,看到了我父亲。他眼前一亮,大喊道:“你,快点,马上给我想出个主意来!”

父亲一愣:“什么主意?”

“能立马让人类攻过来的主意!”狄弦大声说。那一刻他好像忘了其实父亲才是他的“老大”,话语中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父亲也为这种气势所震慑,脑子里一阵计较,有了主意:“叫上几个能把秘术使得花哨点的人,越花哨越好,去装模作样地进攻。”

“为什么?”狄弦看着父亲。

“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是在你们佯攻,再一想,就会猜想你们在借着佯攻的掩护悄悄逃命,自然会赶紧冲过来,”父亲说得很淡漠,而且一直在用“你们”这两个字指代蛇谷的魅们,“只不过么,负责诱敌的人多半逃不掉,死定了,看你们谁乐意去了。”

谷主还没有开口,已经有七八个年轻的魅站了出来,主要要求承担这项任务。他们的脸上闪动着为了种族而牺牲的悲壮情怀,狄弦看得十分不忍,但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谷主咬着牙,命令他们立即动手。

此时站在高处看下去,魅的进攻带有一种令人目眩的华丽。他们的身躯被包裹在夺目的光晕之中,头顶有气势雄浑的风雷火焰,仿佛空气都会因此而燃烧起来。这样逼人的气魄让人类很有些不安,并下意识地先回撤了几步。但片刻之后,一支从后排射出的冷箭插在了第一个魅的胸口上。他摇晃了一下,猝然倒地,那些奇特的视觉效果消失了,只剩下脆弱无力的尸体。

“娘的,假的!”人类的指挥官骂出了声,但也松了口气。剩下的几个魅且战且退,退向远离那座山中城市的方向,他正准备带兵追赶,丰富的作战经验却令他很快意识到点什么。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想跑?没那么容易!”

他高声传达了命令:“别管这几个杂碎了!全力攻城!那一窝子毒蛇想跑!”

虽然九州世界已经有年头没发生大规模战争了,但这支军队跟随着他们的指挥官四处剿杀土匪、海盗、叛贼,士兵们大多身经百战,令行禁止。长官的命令一出,他们立即放弃掉那几个无关紧要的诱饵,保持着整齐严谨的队列,向着蛇谷城压过去。他们把魅称之为毒蛇,却不知道,从站在城上的魅的眼光来看,这一支黑压压的队伍,也像是一条恐怖的巨蛇。

十一、

“他们开始进攻了!”一个魅喊道。

果然,人类的阵线开始全面上压,早已准备好的攻城车、云梯等攻城器械也被推到了前列。正面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了。

“可以了,”狄弦说,“去解除封印,解放邪兽吧。”

谷主早就在等着这句话,连忙亲自奔到城墙边,向着邪兽所在的山坳方向发出信号。在那里,早已等候多时的一位长老解开了邪兽的封印。一直被秘术压制着进行培育的邪兽,即将迎来真正的生命。

长老也发出信号,示意即将动手。谷主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回到城头,一时间有些发愣。他看到所有的魅都在施放出一种护体秘术,在自身周围形成一层保护。这个秘术属于较为初级的简单法术,而这一层保护的作用也仅仅是利用液体的流动性形成隔膜,隔绝身旁的液体,通常秘术师会用它来避雨,对刀枪和炮石可是半点作用都没有。再一看,原来是躺在软椅上的狄弦正在扯着嗓子指挥。

“没错,就那么简单,大家把方法记牢了,”狄弦俨然一个危难时刻的镇定领袖,“精神力强一点的,帮一把精神力稍弱的,大家都做好准备,至少要坚持三分钟!”

这是在干什么?谷主糊涂了。但看狄弦神气活现的样子,又似乎很有把握。狄弦扭头看见谷主回来了,大声说:“老头儿!你也赶紧,用流体术把自己罩起来!别告诉我你不会啊。”

“这是为什么?”谷主问。

“听我的,没错!”狄弦说,“呆会儿再解释!”

谷主没有办法,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多想,因为身后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说明邪兽已经开始行动。他也照做了。

大家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强抑着内心的恐惧,看着邪兽破土而来,展开它的身体。我父亲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死死盯着前方。晴空下,邪兽就像是一座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山峰,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已经直冲云霄,巨大的阴影把城头的人们全部笼罩在其中。

“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形体啊。”谷主喃喃地说。

没能控制住形体的意思,就是说这头邪兽的身形突破了模板的限制。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头邪兽本来的面目应该是什么。它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大团发过了头的面团,或者说,像天边不断变化形状的云彩,软塌塌的扭动着。

此时人类已经兵临城下,投石机都架好了,陡然间看到这个怪物,令他们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邪兽,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敢培育邪兽,一时间有些发愣。

邪兽向着蛇谷城慢慢靠近,却没有脚步声,大概是依靠身体的蠕动吧。在父亲的视线中,这团暗红色的粘稠的泥状物质正在缓缓蠕动着,虽然缓慢,但由于身体的巨大,稍微动一下,就已经来到了城边。此时可以将它看得更清楚,这团东西体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状,头颅和四肢都不分明,肤色也在不停地变化着,忽而黄,忽而黑,忽而红。

但在这团东西身上,却有着两样形状固定的东西,那是六个巨大的血红色圆洞,正在一开一闭地动着,圆洞的下方还有一道狭长的裂缝,从里面露出一排白色的岩石一样凹凸不平的东西。父亲猛然意识到,那是这个邪兽的眼睛和嘴!而那些“岩石”,就是邪兽的牙齿了。

邪兽已经蠕动到了城头,浑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可怕恶臭。它的眼睛不断地眨着,一会儿转向东,一会儿转向西,似乎是眼前这座小小的城市令它困惑。它的身体上挤出来一团什么,就好像人伸手一样,在城墙边缘轻轻一拂,魅们的脚下立刻剧烈颤动起来,坚固的城墙像豆腐一样脆弱不堪,被它撞开了一个大口子,砖石飞溅,一整块城墙也随之沿着山体滑落下去,在地上砸出轰然的巨响。

邪兽连续撞击几次,把城墙撞塌了大约五分之一,剩下的部分也摇摇欲坠,地面上粗大的裂纹正在不断扩大。当漫天的粉尘石屑散尽后,城头上的几百个魅无比惊恐地发现,邪兽那张遮天蔽日的血盆大口已经在向着他们头顶移动过来!

“你骗了我们!”谷主猛然反应过来,“你说过这头邪兽可以被控制的,但它根本不能!”

“我从来没有说过它可以被控制,”狄弦居然还是很镇静,“我只说,继续培育下去,会有希望的。”

“有狗屁的希望!”谷主破口大骂,恨不能立即一把火把狄弦烧掉,“它没有去对付人类,反而就要吃掉我们了!”

“它当然要吃掉点什么,”狄弦嘿嘿一笑,“谁离的近吃谁。人类它当然也可以吃,但谁叫我们离它更近呢?”

这就是寄托着蛇谷全部希望的邪兽,现在看来,似乎只是狄弦的一个罪恶的圈套。它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人类的存在,目光已经完全被魅所吸引。当创造它的那些魅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好像已经太晚了。

谷主脸色白得像张纸,正准备不顾一切地向狄弦攻击,却听见狄弦声如洪钟地喊了一声:“赶紧催动流体术把自己保护好!快点!能不能活命就看它了!”

这一声喊出来,不只谷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父亲也惊呆了。因为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叫说明,狄弦压根就没有因为中毒而虚弱。相反的,他比什么时候都精神。

他并没有中我的招,父亲呆呆地想,他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装作中毒?

那一瞬间我父亲的内心充满了屈辱,他没想到自己设计得如此浑然天成的一次计谋,竟然也失败了,而且还被狄弦反利用了。父亲想方设法和狄弦斗了那么多次,无一例外的惨败,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甚至超过了眼前的危险处境,以至于他恍恍惚惚抬起头来时,才发现邪兽的大嘴已经到了人们的头顶。

没有人试图逃跑,因为根本逃不掉,就好像下雨天时,无论跑到怎样的速度也很难摆脱乌云的笼罩。邪兽实在太大了,它拉长了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长出了一截脖子一样,轻松地把所有的魅覆盖在它的捕猎范围内,恰似一片雨云,跑得再快的人也没法跑掉。也没有人试图攻击,体型上的差异如鸿沟般摆在人们面前,提醒着大家不要做出徒劳无益的反抗。

所有的魅都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被吞入邪兽口中的最后命运,这也是蛇谷的最后命运。几百年来的苦心营建,无数魅的心血所在,最后被自己的失误所毁掉,也算是一种绝妙的黑色幽默。

邪兽嘴里的腥臭气息已经散发出来,让人们不自禁地捂住口鼻,这时候只有狄弦还在大呼小叫:“记住用秘术!坚持一小会儿,就能活命!”

没有人相信他所说的,但又没有人不遵照他的话去做,这是一种濒临绝境时的奇妙心理,只要有点救命稻草就会去捞。例外的是我父亲,他不是不想捞救命稻草,而是神情恍惚,忘了这回事,想起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时候他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他抓了过去,靠在一个人身上,接着一团若有若无的淡色光晕升起,把他包裹在其中。那是狄弦。狄弦施展开流体术,把父亲和他自己都护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邪兽怒张的大嘴已经势不可挡地罩下来,一股强劲的吸力从那个巨大的黑洞里传来,把所有的魅都吸了进去。

开始是一个黑暗的、有一点点像蛇谷头颅大厅的巨大空洞,这无疑应该是邪兽的嘴,下方那软绵绵的鲜红色,可能就是舌头了。而再往后,则是一阵子令人难受不已的急剧下坠,像是进入了一片完全不同的诡异的天地,最后所有的魅都摔在了软软的“地面上”,而他们裸露在外的手脚立即感受到灼痛,衣服开始嗤嗤冒烟。

“秘术!别忘了秘术!”狄弦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些都是胃液!你们有办法避开的!”

避开了又有什么用?大家都在邪兽的肚子里了,用秘术多撑几分钟,最后还不是会力竭,然后等着被腐蚀成白骨,和邪兽的胃液混在一起。但狄弦的声音里有一种充满热情的感染力,魅们虽然并不大信任他,最后仍然用秘术保护了自己,暂时抵御了胃液。只是不同的魅精神力高低不一,有的相对轻松一些,有的就很吃力。

“大家想办法把彼此的精神力联结在一起!相互照应一下!”狄弦一边运用着秘术,一边伸出手来挽住我父亲和身旁的一个魅,“我们都是精神的产物,一定能做到的!”

最后一句话颇有点鼓舞性,所有的魅都伸出来,彼此挽在了一起。在这个黑暗而恶臭的胃里,蛇谷的魅们手挽着手,慢慢产生了精神共鸣,流体术产生的防护在这个群体的四周盘绕,阻挡着胃液。大家都不知道到底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坚持究竟有什么用,但在狄弦不停地呐喊声中,仍然都照着他的指令行动。因为从他快要喊破了的嗓音里,所有的魅都感受到一种东西,那就是希望。希望就是在绝境中不要患得患失,不要多想,用尽每一份力量把握住现在,不管一秒钟之后可能发生什么。

几百个魅在邪兽的肚子里沉默着,等待着,燃烧着精神力,尽可能地照护到每一个个体。如果把今天看成是魅这个种群的灾难,那么,每多一个个体存活下来,也能为种群的未来积蓄力量。即便是曾经想要毁灭掉这一切的我的父亲,这时候也别无杂念,全力催动着自己弱小的精神力。这是他与狄弦相处的时光中,唯一一次狄弦全神贯注无暇他顾、正可以下手的机会,但他却放过了。

这时候大家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震动,好像是邪兽在进行大范围的移动,紧接着有一些碎石砖瓦从邪兽嘴的方向落了进来。蛇谷的居民们心里有数:邪兽开始毁灭蛇谷城了。虽然并不知道它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但以它那样山一样的庞大身躯,蛇谷城多半已经化为废墟了。但这时候,并没有谁去心痛城市的毁灭,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魅们不约而同想到的是:只要我们活下去就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所有的魅都不知所措。那一波震动过后,紧跟着是更加激烈的波动,好像有一种古怪的斥力在邪兽的胃里产生,结合着胃壁的震荡,把魅们向体外推去。都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翻滚、碰撞、颠簸之后,眼前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亮光。然后,他们都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或是同类的身上,摔得眼冒金星遍体疼痛。

——他们被吐出来了!一个个狼狈不堪,浑身肮脏腥臭,衣服全是破洞,脸上、手脚上留下斑斑点点的伤痕……但他们活下来了,竟然被邪兽从肚子里吐了出来!

在一片震惊与茫然中,唯一一个保持清醒的仍然是狄弦:“快跑!都跟着我跑!”

的确,能被吐出来,未必不能再被吞回去。此时狄弦说出来的话几乎就是皇帝的圣旨,我父亲他们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狂喜和继续求生的渴望中,跟在狄弦背后狂奔出去好一阵子,才顾得上查看一下周围的形势。这一看大家更加傻眼了,完全想不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邪兽把他们吐到了山谷中,蛇谷城如所料的那样已经化为废墟,但邪兽却正在张开巨嘴,吞食着谷地中的人类军队。已经有大概三分之一的部队被吞下去了,也就是五百人左右,剩下的却在利用着那些本来应该用于攻城的武器进行着反击。但那些可以砸碎城墙的石块打在邪兽身上,充其量留下一点浅浅的伤口,反倒是撩拨得邪兽凶性大发,不顾一切地张嘴吞食,又有百来个士兵落入了他的胃里。这些士兵都不会流体术,进去之后,很快就会被化尽。

一直跑出了好几里地,狄弦才说:“差不多了,可以休息了。”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魅都立即瘫软在地上,好像连多一寸都没法再挪动了。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大家的眼睛望向远方的山腰。蛇谷城已经消失,沦为瓦砾,这个花了几百年时间苦心维持的魅族的家园,就这样毁于一旦。

谷主的脸上阴晴不定,踌躇了一阵子,还是来到狄弦跟前:“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诈伤骗我们?事到如今,你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吧?”

“的确没必要了,我就全招了吧,”狄弦依然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诈伤回头再讲,先说说整件事的起因吧,也就是我来到蛇谷、策划这一切的全部理由。我中了别人的契约咒。”

“契约咒?”我父亲叫出了声。

“是的,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一个契约咒,”狄弦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青草,轻轻挥动着,“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或者说,我以为他是我的好朋友,欺骗了我。他在我不防备的时候偷袭了我,逼我和他定下契约咒,要替他毁灭掉蛇谷城,彻底地毁灭。”

“一个知道蛇谷城的人……应该是个魅吧?”谷主敏锐地注意到这个细节。

“这你可猜错了,”狄弦摇摇头,“不是魅,而是人。不过么,他曾经在蛇谷里居住过六年。”

“不可能!蛇谷里只有魅,怎么可能有……”谷主刚说到这里,脸色煞白地住了口,好像想起点什么来。狄弦望着他:“没错,你也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四十年前逃掉的那个六岁的小孩,奚重山和吴玥的儿子。”

十二、

四十年前,谷主还只是蛇谷里一个普通的中年秘术师。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对夫妇偷偷养下的孩子被发现了。

这对夫妇的名字分别叫做奚重山和吴玥,当时是蛇谷里最有前途的两位年轻秘术师。他们拥有异常强大的精神力,也有着敏锐的头脑,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培育邪兽的方法。因为他们很早就意识到,魅的人口实在太少,又无法通过生育来增加,想要与异族抗衡,唯一的选择就是借助外力。当时的谷主很支持他们的举动,认为他们目光高远,看到了魅族的未来。

奚重山和吴玥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从不惹是生非,一直在人们的眼中都是蛇谷的楷模。一直到四十年前的那一天,才有人意外地发现了他们一直保藏着的惊人的秘密。

当时两个魅由于言语不和产生冲突,进而发展到邀约决斗。但在蛇谷里,私人决斗是被严格禁止的(我父亲那种小孩的恶作剧赌约不算),所以他们只能走进山谷,寻找着尽量偏僻的角落。

他们刻意避开有人迹的小道,不觉钻进了一片浓密的灌木林,并在那里开打。这也是两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秘术不断碰撞,不断刺激着精神力的高涨,就这么很凑巧地毁掉了一道障眼幻术。两人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利用大树的树洞改建的树屋,而就在树屋的门口,他们发现了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们觉得很奇怪,停止了决斗的打算,转而合力将幻术修补好,消除掉决斗的痕迹,然后躲起来监视。

这一天傍晚时分,奚重山和吴玥来了。而扑入他们怀抱的男孩不住地叫着爹和娘,明白无误地说明了他们三者的关系。

事情就这样败露了,男孩是奚吴两人的亲子,已经偷偷在这间树屋养了六年。这是一个魅的后代,所以他不是魅,而是人类。在蛇谷里偷偷养小孩,实在是犯了魅族的大忌。按照规矩,这样的孩子应该被立即杀死埋掉,如同这之前几百年里无数的先例一样。但奚重山和吴玥既然能把孩子偷偷养上六年,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被杀死。他们抢出孩子,利用自己的秘术竭尽所能地阻拦了追兵,把孩子放跑了。最终孩子并没有找到,魅们根据种种痕迹,推断孩子摔下了山崖,但没有见到尸骨,也许是被野兽叼走了。

至于这对夫妇,偷偷养育人类已经是犯了大忌,为了放他逃走,又用秘术杀害了七名同胞,并打伤了二十多人,真是罪无可赦。长老们商议后最终宣判,把他们放入祭坛内的那口“棺材”,逆转其运行方向,令两人灰飞烟灭,重新化为飘散于宇宙间的精神游丝。

当时负责行刑的,就是现在的谷主。他和奚吴二人关系一直不错,行刑时十分不忍,倒是夫妻俩反过来安慰他:“这是我们早就猜到的结局,不能怪你,你也不必内疚,要怪只能怪我们生而为魅。”

怪只能怪我们生而为魅。当那道白光冲天而起时,谷主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顺便可以多提一句,那个埋葬了无数婴儿尸骨的墓葬坑,一直处在障眼幻术的保护之外,所以曾经在被山洪冲开后,被山里的山民看到过。山民愚昧无知,哪儿知道那些尸骨的来历,倒是开始流传一些奇谈怪论。那也是当年“鬼谷”名称的由来,最重要的一条

十三、

魅们听完这段往事,都陷入了沉默,不知该做何评价。谷主已经老泪纵横,沉浸在那段沉重的往事中无法自拔。我父亲却始终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什么。最后他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奚重山,是那本《九州殇乱录》的作者嘛!我说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

“没错,他们在放儿子逃走时,知道难逃一死,把那本书塞到了孩子的怀里,后来又落到了你养父手里,再后来嘛……随着你养父,来到了蛇谷。”狄弦一口气说。

我父亲瞠目结舌:“这……这怎么会?不过是一本破烂的打斗小说,怎么还那么重要,藏过来传过去的?”

狄弦一笑:“因为你看到这本乱七八糟的打斗小说时,后面很重要的几十页已经被撕掉啦!傻孩子,奚重山夫妇自从开始偷养他们的儿子,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为了不让多年的心血白费,他们用其他小说的情节七拼八凑,胡乱编出了那本小说,却在小说最后讲述邪兽的那一部分,用隐形药水写上了邪兽的培育方法。”

“而他们的儿子,心里充满了对蛇谷的仇恨,一直想要报复。他并不想直接带上军队来攻打,因为这座城易守难攻,魅族又多秘术高手,肯定会有很多魅逃掉,他要的是彻底把这座城毁掉。他涂抹掉了最关键的几个配方,添加了几种能起相反效果的矿物,如果按照书上的方法炼兽,最后的结果必然不可收拾。”

谷主的脸色比青草还绿,父亲也恍然大悟:“难怪他要想方设法引诱我们培育邪兽,真够毒的!”不知不觉中,我父亲又开始说“我们”了。

狄弦的笑容变得凄凉:“不只是毒,他真的是一个深谋远虑的聪明人,在发现并涂改了那本书的秘密后,就一直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把这本书送入蛇谷。他四处寻找,终于碰到了你的养父,一个同样研究邪兽的人,最绝妙的是他捡到了一个魅,真是天赐良机。于是他找到机会,故意炮制了那起坠崖事件,让你们遭到追杀,并且把蛇谷的地址告诉了你的养父。他知道,你的养父和他的父母是同样的,只要能拯救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不惜牺牲一切。”

“那是他安排的?”我父亲怪叫起来,回想起当年的情形,颓然坐倒在地上。狄弦抚摸着他的头顶以示安慰:“你养父自尽后,这本书被从他的行李里找出来。因为上面写着奚重山的名字,谷主一下子明白了它的价值。看到这本书,谷主就想起当年化为精神游丝的那对夫妻和以为已经摔死了的小孩,虽然不知道你和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出于内疚,也会对你特别好一点。”

父亲瞪了谷主一眼,却也骂不出口,狄弦接着说:“你和你养父的事情,都不是我这位朋友告诉我的,而是我认识你之后,偷偷出谷去打探的。我的朋友并没有向我讲那么详细,可惜他忘记了,我也不是任人摆布的白痴,即便中了契约咒,不得不为他完成任务,我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弄清楚事实真相。”

父亲点点头,想起自己见到过狄弦的那次悄悄出谷,又问:“那他不是已经把书送进来了么,为什么还要再让你进来?前后相隔了十来年了啊!”

狄弦苦笑:“因为虽然有了那本书,谷主仍然不敢炼邪兽,这一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人类的欲望来揣度魅,犯了大错误。魅族在几千年来,连自己的地盘都不曾有过,现在能有蛇谷,已经足够满足,根本不会去奢望侵吞谁的地盘,只想要自保。如果换成一个人类的君王,恐怕早就动手了,魅却不会。”

“我这位朋友等了许多年,以为蛇谷早该不复存在了,回来一看却远不是那么回事,终于明白了这当中的关窍。他虽然在蛇谷住了六年,却从来只能见到父母两个魅,其实完全不懂魅的心理。所以他还需要一场战争和一个魅,通过战争让蛇谷陷入绝境,通过那个魅让谷主下定决心。”

“那个魅就是你了。”我父亲哼了一声,想起自己一直被这厮欺骗,真是郁闷。

此时远处又开始折腾出大动静,会瞭望术的魅看了几眼,回报说:“人类的援军到了,好多人,正在和邪兽打得正热闹呢。”

狄弦满意地挥挥手:“看来这只邪兽还真够结实的。”

我父亲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慢慢回想着狄弦到来后的种种事由,想通了大部分的来龙去脉,不过还是有一些小问题:“我们一起在那个人类小镇上的时候,你把我弄昏睡过去,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我也根本没去和任何人接头,”狄弦坏笑着,“我就是想让你怀疑你,最后逼你出手对付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谷主不解。

狄弦面有得色:“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诈伤是有原因的,如果不那样做,你也不会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同意我铤而走险,把这只邪兽培养到极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我要保命、完成我的契约咒,就必须培育邪兽毁掉蛇谷,这是不容改变的。但我既不想死,也不想为了活命让自己的同族死,想来想去,想到了契约咒里的一个破绽:我可以毁掉蛇谷,但完全可以不死一个人。”

“但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又毁掉这座城,又不死人,听上去简直不可能,所以我来到谷里后,思考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了这种邪兽,而且必须得去除一切禁制,把它培育到极限。它要是长得不够大,不够贪婪,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们也只能要么被邪兽吃掉,要么被人类干掉。”

“这到底是什么邪兽?你是怎么做到的,让它把我们吃进去之后再吐出来?”父亲憋不住了。

狄弦哈哈大笑:“想想看,这座山谷叫什么?”

“蛇谷嘛!等等,你是说……这是一条蛇?”

“它失去了控制,外形完全走样了,所以大家都看不出来,但这确实是蛇,一条无比贪食的巨蟒。我之所以一直要等到敌军进攻时才把它放出来,是有很重要的原因的,而让你们一定要使用秘术保护自身,也不光是为了防止胃液的腐蚀。”

“你要是再卖关子我就揍死你!”父亲大吼道。

狄弦夸张地做出求饶的姿势:“老大饶命!我这就说!你们都不知道,这种以巨蟒为基础培育出的邪兽,是天下一等一的贪得无厌,比寻常的蟒蛇更贪婪。它把我们当做食物吞下去之后,因为我们不断在驱动秘术,会让它的胃里十分不舒服。而在这个时候,碰巧比我们人数更多、规模更大的人类军队来到了。我见过人类打仗,知道他们打仗时仗着人多总会排列出整齐的军阵,用邪兽的眼光看去,就是黑压压的一大块……”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父亲嚷嚷着,“它看到了一块更大的食物,但肚子里却已经装进了我们。一方面是贪婪的本能,另一方面我们在它肚子里也搅得它很难受,所以它就把我们吐了出来,以便腾空肚子吞下更大的食物!”

“自然界虽然有很多千奇百怪的生物,但要论到在受惊或是逃命时,会把已经吞进肚子里的食物再吐出来,还是得数蛇啊,”狄弦说,“我们的邪兽,只不过是更进一步罢了。”

“那我们是不是该赶快离开?”谷主问,“等邪兽收拾完人类的军队,会不会再追过来。”

“我说过这儿是安全距离,”狄弦又躺下了,“以它的根为圆心,我们处在他体长的半径之外,放心吧。”

谷主没听明白:“根?”

“我当然还是偷偷给它掺杂进去了一点植物的成分,让它从尾部生了根,”狄弦打着呵欠,显得十分困倦,“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去培育一只行动自如的邪兽吧?别傻了,九州太小,经不起邪兽的折腾的,我不干那种不可收拾的事情。饿上一段时间,等我们的这条蛇吃光了附近所有的食物,它就会像朵没有养分的花一样,慢慢枯萎腐烂了。以后的蛇谷,真的会有一副蛇骨摆在那儿了。”

谷主还想再问,但狄弦已经发出了有节奏的鼾声。他利用邪兽击败了人类,拯救了自己的种族;他完成了身上的契约咒,也拯救了自己。拯救这种事情,实在足以让任何人累得够呛。

十四、

我父亲向我回忆起这段他年轻时候的往事时,我一直在不停地瞅向山谷的中央。在邪兽的头骨下面,又有热闹的商队临时集市,里面一定会有很多很好玩的玩具,我想我可以缠着父亲给我买点,他要是不买我就满地撒泼打滚。父亲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叹了口气:“真是哪一点都像老子年轻时候……就不知道学点好的!”

“我身边都是人类,连我妈都是人类,你让我到哪儿去学好?”我白他一眼,“你不是总说你们魅好的不得了么,我看你也没那出息把整个蛇骨镇里的人都灭了!”

父亲有点尴尬:“大家和平相处嘛,你不要总说这种挑拨种族矛盾的话,你妈听了也会不高兴的。”

我撇撇嘴,看着远处。和我一样的人类孩童们在灿烂的阳光下追逐嬉戏,穿行于邪兽巨大的白骨之间——那正是我们蛇骨镇得名的原因。他们在这座属于人类的山谷里无忧无虑地长大,除了我,没有谁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更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座魅的城市,有一片只属于魅的乐土。过去的蛇谷城早已化为尘土,冻僵的蛇终于没能咬死农夫,只有鲜花在绽放,所以如今的蛇骨镇春光明媚,繁花似锦。

“我一直在想,即便不是为了保命,狄弦也一定想要毁掉蛇谷城,”父亲望着邪兽的骨架,忽然说,“他一定也不喜欢那种生存方式,那种刻意与异族为仇的生存方式,从第一次带他进入头颅大厅的时候,我就能感受到他的愤怒。那些人类,和我们魅族一样,不过都是些想要好好活下去的生命而已。”

“我也再也没有见到过狄弦,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魅呢?他从来没有向我讲述过他的过去,也从来没有表露过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就像冬天里的一阵北风,突如其来地刮进了蛇谷,又默默地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我没有理睬父亲那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只是敏感地抓住了关键词:“带我去那个大厅看一下好不好?你不是说藏在城外的,所以没有被毁掉吗?挂着那么多人头,一定很好玩,要是能弄出一两个……”

“那可不行,那种戾气深重的阴森森的地方,你们小孩子进去没好处!”父亲断然拒绝。

我把嘴一瘪,开始蓄势,父亲慌了手脚:“小祖宗!别闹别闹!你老子我跪下给你磕头还不行吗?”

“那你就带我去!”我大声说。

父亲很为难,但知道我满地打滚的声势之惊人,不敢轻易造次,搔搔头皮,忽然说:“大厅不能带你去,不过作为补偿,我给你一个从当年的投名状身上取下来的战利品吧。”

我立刻笑逐颜开。我们回到家里,父亲翻箱倒柜,找出一块金属牌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块军官的腰牌,上面刻着“奚林”两个字。

奚林?奚这个姓可不常见,我一下子想起了父亲刚刚给我讲的故事。

“你猜对了,”父亲点点头,“这就是奚重山夫妇留下的那个儿子,策划了整个阴谋的儿子,同时也是狄弦带到蛇谷的投名状。他以自己的生命为敲门砖,帮助狄弦进入到蛇谷,替他完成使命。只可惜最终他未能如愿。”

“你要是死了,我也帮你这么搞上一搞,替你报仇。”我没心没肺地说,手里把玩着这个做工精致的腰牌,喜上眉梢。

“免啦!”父亲把手乱摇,“你只要好好活着就行啦!”

“不过,老头子,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说,“你真的不记得了,你凝聚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婴儿做为模板?”

父亲微微一笑,转头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下,蛇骨镇的孩童们在那里奔跑玩耍,清脆的笑声不断地传进他的耳朵。我的父亲装作打呵欠,揉了揉眼睛,以漫不经心的口吻对我说:“谁知道呢?跟你说过上百遍了,魅很难记得住自己虚魅时候的记忆,也就无从知晓他们最初选择模板的理由。不过么……”

“不过什么?”

“做人类真好,可以从一丁点小开始慢慢地长大。我总觉得没有童年的人生不算完满。”

父亲回过头时,我已经不见了。我其实就是随口问上那么一句,都没有听清楚他最后的回答。我握着那块刻着“奚林”名字的漂亮的腰牌,奔向我的玩伴,迫不及待地要向他们炫耀。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