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恶灵山庄

序幕 ·吸血恶灵

从前,在雷州的某一个地方有座庄园,里面住着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一双儿女。这位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具体做什么营生已经无从考证,也并不重要。我们所知道的只是,这是一位慈爱而忠诚的父亲,在妻子早亡后也并未续弦,而是尽心尽责地独力抚养着他的儿女。而母亲则是一个温和慈祥的女人,可惜一直体弱多病,寿命太短。

他们的女儿聪明而乖巧,一直很听话,从来不招惹任何麻烦,但小儿子却让父母无比头疼。这个小男孩从小就沉默而木讷,即便是面对着自己的家人也很少说话,目光中所蕴含的阴沉往往让人不寒而栗。父亲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改变儿子的性格。他一度以为这是因为自家的居所太荒僻、难以见到人的原因,也曾想过要举家搬迁到更热闹的市镇去,但他的妻子一直很喜欢这里,到后来死后的坟墓也在庄园里,所以这个念头一直都没能付诸行动。

于是儿子所干的事情愈发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天父亲正在房中午睡,突然被女儿的尖叫声所惊醒。他从床上跳起来,飞奔出去,循声找到了花园里。在那里,女儿正捂着嘴站在一棵小树旁,满脸的惊惧,而他的儿子则正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长木板做着掘土的动作。

父亲走近前去,立刻被惊呆了。地上掘出了一个小小的土坑,而土坑旁边,赫然放着一只野兔的尸体。野兔的肚腹已经被完全掏空,并且连血似乎都被放干净了,因为从它的伤口处并没有一滴血往下落。

视线转到儿子身上,儿子的双手沾满了血污,在父亲的注视下,他一脸的若无其事,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直到把死兔子完全掩埋了为止。

这只是第一次。从此以后,同类的事情频繁发生,野兔、麻雀、松鼠、山鸡……只要是能抓到手的小动物,好像都难逃儿子的荼毒,无论父亲怎样责备打骂,他还是一次次地在不同的地方挖坑,填埋被放光血的动物尸体,甚至懒得擦拭手上的残血。父亲很痛心,但那时候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想办法给妻子治病上,对孩子的管教也只能是尽力而为罢了。

妻子是在儿子七岁那一年病逝的,当时她的丈夫正在出远门为她寻觅治病的灵药,可惜药还没运回家,人就已经咽气了。而在那之后,儿子的行径更加变本加厉。

亲生儿子在那么小的年纪就体现出如此暴虐的倾向,实在让做父亲的内心难安,妻子的逝世更让他内心有愧。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毕竟男人照料孩子不如女人细心,于是他花钱聘请了一位女仆来专门担当姆妈照看儿子,以为女人的温柔体贴能慢慢转变儿子的戾气。

女仆来了,然后在一个月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假如你也像这位女仆一样,经常在睡觉时从被窝里拣出两条剥了皮的青蛙,或者在早上起床时从鞋子里倒出几只没头的蚂蚱,或者在水杯里发现几只死苍蝇,你大概也会觉得这样的地方实在没办法待下去。

这之后儿子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危险,附近的乡民都在偷偷传言,说这个儿子是魔鬼的化身,已经变成了传说中嗜血的血妖,人们说起他吸血的场面总是活灵活现添油加醋,仿佛自己亲眼目睹一般,而这些流言也填满了痛苦的父亲的耳朵。当某一天清晨,庄园鸽笼里最好的一只信鸽被割断喉咙后,绝望的父亲终于痛下决心,决定要离开庄园,搬到雷州最大的城市毕钵罗港去居住,希望以这种强迫的环境变化来促使儿子改掉恶欲。然而就在搬家前的那天夜里,更为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一夜风雨大作,暴雨如注,父亲怀着满腹心事难以入睡。他站在窗前,眼睛望向即将作别的妻子的坟墓。但突然之间,一道电光闪过后,他发现坟墓前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

父亲心里猛一激灵,连伞也顾不得撑就冲下楼去,在妻子的坟墓旁,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八岁大的小孩浑身湿淋淋的沾满泥浆,手里正抱着一颗白森森的人类头盖骨,而在地上,妻子的坟墓已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骨骸散落一地。男孩就这样捧着母亲的头颅,冷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天空中咆哮的雷光把他的影子照得分外狰狞。

父亲的惊愕与愤怒像暴雨一样无法遏止,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地给了儿子一记沉重的耳光。儿子的身体像稻草般飞出去,头颅正好撞在了母亲的墓碑上,登时脑浆迸裂。这时候父亲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但已经太晚了,他的儿子当场气绝身亡。这个恶魔一般的小孩,以这种意外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令人战栗的一生。

两天后,伤痛欲绝的父亲仍然带着女儿离开了庄园,从此不知去向。只是在他妻子的坟茔旁边,又添了一座新的坟堆。

这座坟堆并没有墓碑。

后来这座庄园几经易手,先后有四五户人家都住进去过,却没有谁能住得长久,原因很简单:庄园里总是发生一些离奇的怪事,怪到足以让人吓破胆。

住在庄园里的人们,经常会发现他们的物品无缘无故失踪,或者无缘无故地被挪动位置。在安静的夜里,人们时常能听到凄厉的叫声,有时来自于屋内,有时来自于屋外。更恐怖的是,他们总能在不同的角落找到飞禽走兽的尸体,而且这些尸体无一例外地都被放浄了血,有不少还切掉了头或是掏空了内脏。还有的时候,庄园的门窗上会被用鲜血涂抹上含义不明的奇怪图案,仿佛某种警告。

再后来,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吓得她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把全家人都吵醒的惨叫。

“有一团……有一团烂乎乎的东西,好像一个被石头砸扁的大胖子,脸色和雪一样白,但是声音像个小孩……他说他喜欢小路,要我把小路借给他玩!”

女孩颤抖的诉说让大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小路是女孩最宠爱的一只鹦鹉,在前一天忽然失踪,不知去向。

“声音像个小孩?男孩女孩?”女孩的父亲追问。不知怎么的,关于这座庄园第一代主人的传闻忽然涌上心头,让他一阵阵背脊发凉。

“听起来像是一个男孩,就和……就和我们去年见过的小园哥哥差不多大。”小女孩努力踮起脚尖,比划出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的高度。

父亲沉默了。他打手势让妻子陪伴着女儿,自己带着两个仆人,点起火把,来到了庄园的某处角落。这里有两座坟墓,据说是第一位庄园主人的妻子和儿子,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后来的买主并没有移动它们。

在火把的照耀下,人们用充满惊恐的目光凝视着那座没有墓碑的荒坟。一只鹦鹉张开翅膀,扑倒在坟堆上,它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恶灵,”一家之主喃喃地说,“这是恶灵在作祟啊!”

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小故事。

由于这座山庄不断传出闹鬼的流言,十多年之间连续换了好几位主人,渐渐庄园就荒废了,再也无人居住。有一天,两个胆大的贼溜进了山庄,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轻松推倒了腐朽的大门,踏着吱吱嘎嘎的地板和遍地的灰尘,细细搜遍了每一个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一拿的物品。山庄已空,只剩下阴郁的空气在流动,长长的蜘蛛网在不断生长。

在离开之前,其中一个贼凭借他当年盗墓的经验,发现在主宅旁边的一个土堆有些可疑,于是动手把它挖开,期望能够找到主人埋藏的珍宝。两个贼一齐动手,很快把土堆挖开,里面果然埋了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却让两个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话来。

土堆里堆放着好几十个残破的人偶,有木头做的,有布做的,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颜色都很怪异,全部呈现出一种无比肮脏的紫黑色。

就好像是当年一个个都曾经被鲜血浸透过一样。

第一幕· 暴雪

童舟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来到了殇州,否则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雪?视界里是一片纷纷乱乱的刺眼的白色,既看不清前方的方向,也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就算有,也早就被厚厚的积雪所掩埋了。她每走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因为跨出去的脚会迅速陷入没到膝盖的积雪中,而不断变化的风向有时候像是在推着她行走,有时候则像是在把她玩命地往回拉。四周是高峻的冰壁和深不见底的雪谷,稍微迈错一步,就有可能滑入万丈深渊。

而她绝不能停步,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停步反而可能被风吹跑,还因为寒冷,这场冰风暴所席卷起来的突如其来的寒冷。身上的衣服就像是纸做的,寒风穿过每一处缝隙直接刺激到皮肤,让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喂,你不是秘术师吗?”她对着身边的狄弦大喊,“有没有什么秘术可以让雪停下来?”

“老子是秘术师,不是神仙!”狄弦也大吼一声。在呼啸的风声中,他们连说话必须运足力气。

狄弦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魅,在九州各地游荡已久,不过多数时候呆在雷州的销金谷。此人似侠非侠,似盗非盗,听说过他的人并不多,但这一部分人却都知道狄弦的优势:专门帮助各色人等解决各种难题,从皇宫大内的谜案到街坊四邻的小龃龉来者不拒,前提是只要你舍得给钱。这个人说起来貌似很风光,但最近日子过得很惨淡,原因是被一个叫童舟的同类缠住了。这个狡猾的女魅借助上一代的赌约不断逼迫狄弦娶她为妻,这让狄弦相当头痛,却又不得不暂时把她带在身边。

童舟在由虚魅凝聚为实魅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偏差,导致体内有一股无法控制的精神力经常折磨她——这也是她赖上狄弦的原因,因为狄弦的精神力足够帮她压制体内的隐患。为了避免自己成为童舟的长期药罐子,狄弦也四处寻觅可以一劳永逸地为童舟解决问题的方法。半个月前,他突发奇想,要到雷州西北部的雾琅山捕捉产于当地的罕见生物——雪魈,取其血为童舟治疗。然而路上花了七八天,山上转悠了七八天,雪魈没有见到,雪暴倒是没错过。现在两人在雪里迷失了方向,错过了最近的可以投宿的山村,狄弦自称运用秘术感应到天空星辰并借此修正了方向,但童舟强烈表示怀疑,并且产生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联想:“喂,其实你是想把我骗到这冰天雪地里冻死,好借机扔掉我吧?”

“老子要扔掉你还用得着那么费劲?”狄弦气哼哼地说,“我至少有一百二十种办法让你死无全尸……不许干扰我了!我被你骚扰得找不到星辰之力了!”

童舟将信将疑地闭上嘴,费力跟在狄弦身后,怀着听天由命的悲壮情怀艰难跋涉着。她渐渐觉得浑身的皮肤开始麻木了,仿佛已经和身外的冰雪世界融为一体,只剩下冰的温度。好在狄弦伸过来一只手,一股热力从掌心传过来,她才感到四肢有了些暖意。这时候她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左边!左边!我看到有灯光!”她急忙喊了起来。

狄弦也看到了那道在白色屏障中显得既微弱却又醒目的灯光。他右脚用力一跺,秘术流转到腿上,热气散发出来,令脚边的积雪迅速融化。他拉起童舟,加速奔向那道希望的灯火。

没错,那的确是人点燃的灯火,而且靠近之后可以看得很清楚,满山遍野的白雪之中,竟然立着一栋像模像样的庄园,灯火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这可着实是救星,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庄园门口,摇响了大门边挂着的门铃。

然后两人就开始等。山庄里灯火通明,童舟敢发誓自己还闻到了阵阵饭菜香,眼前已经在幻觉中看到了一只令人垂涎欲滴的熏鸡在冒着腾腾热气,可是狄弦不停地摇铃,却始终没人出来应门。

“这家住的都是聋子么?”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童舟抱怨说。

“照我看,明显是他们不想接待客人,”狄弦回答,“我已经用秘术放大了铃声,声音再大都可以引发雪崩了。”

“那就看他们能装聋作哑到什么程度了。”狄弦还来不及阻止,忍无可忍的童舟就已经出手了。她猛地一拳砸在那扇结识的木门上,轰的一声,木门应声倒下,重重砸在雪地上。这一招果然灵验,很快一个作管家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大门,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真对不起,敲门稍微手重了点。”童舟很淑女地微笑着。

活过来了。小半个对时后,童舟坐在温暖的炉火旁,一边揉着撑得发胀的肚子,一边惬意地想着。名叫向钟的管家在一旁作陪,脸上的愠色仍然没有消褪。

“那扇门我会赔给你们的。”狄弦说着,往桌上放了一枚金铢。

“不是那扇门的事,”向钟说,“我们家现在实在不方便待客,两位休息够了就请上路吧。”

“那么大的雪,我们出去很快就会冻僵的,”童舟细声细气地说,“请至少让我们留到雪停了好吗?”

她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用手敲着桌子,仿佛是为了提醒向钟别忘了那扇可怜的大门。向钟会意,脸色别提有多好看了,他正想再说点什么,狄弦却插嘴了。

“不就是贵宅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作祟么?”狄弦说,“捉鬼这种事,我最擅长了,如果你赶走我们,那就等于损失了两个能帮你们解决问题的专业人士。”

“你怎么知道?”向钟脱口而出。

“贵宅从大门到马棚都贴满了符纸,而且在餐室这种并不适合敬神的地方也摆上了镇邪的神像,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到。”狄弦耸耸肩。

“您真的能……把‘那些东西’捉住?”向钟看着狄弦。

“真正的专业人士不会随便打包票,”狄弦高深莫测地说,“但是请相信一点,如果这件事我都解决不了,那么世上也没有其他人能解决了。”

“请您稍等一下,”向钟犹豫了片刻,“等我先去向我家主人通报一声。”

向钟回来之前,狄弦站在窗口,在纷纷白雪中大致看了一眼这座庄园的格局。这座山庄孤零零地修筑在半山腰以上,周围几里地内都并没有村庄。能够看得出来,山庄曾经占据了很大的地方,现在却只留下大片大片的荒地,实际能使用的地方,基本就是这栋三层楼高的住宅,附近几座用作马棚之类的低矮平房,以及占地不大的花园和果林。此外还有一栋新建起来的相对简陋的两层小楼,看来是给仆从们居住的。

可想而知,这里也曾经是富裕大户的主要领地、鹰飞犬逐之所,现在却只是徒有庄园之型,充其量算是个有钱人家的消暑越冬的别院。当然了,仅以剩下的这些建筑来看,仍然不是穷人能买得起的,这一点从主宅内部气派的装饰可以看得出来。

“这家主人挺奇怪的,”狄弦对童舟说,“从屋内这些新的装饰痕迹和陈设可以看出来,此人相当有钱。既然如此,干嘛要买下这座半山腰上的废弃庄园呢?”

“我不知道,”童舟咕嘟咕嘟喝着茶水,“动脑筋是你们男人的事情。”

“你就会把脑筋放在怎么缠着我!”狄弦哼了一声,正想再说几句,耳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回过头时,向钟已经推门进来了,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失望。

“我家主人感谢狄先生的美意,”向钟说,“不过他说,我家的家务事自己可以料理。他还说,身体不便,不能亲自迎客,非常抱歉,请两位暂时在客房住下,有什么需求尽管叫我,雪停后再上路也不迟。”

“那就多谢他同意留客了,”狄弦点点头,“请带我们去客房吧。”

客房在二楼,或者反过来说,整个二楼都是客房,而且内部陈设相当不错,房间极为宽敞气派,床上铺的是昂贵的宛南锦绣,连照明用的都是贵得要死的鲸油灯。童舟隐隐意识到,主人对客房如此用心,也许这栋庄园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待客?

她又回想起之前向钟的反应,本来是想要把两人赶走的,但听到狄弦自称能“捉鬼”后,口风却软了下来,同意两人留宿。看起来,主人的确是遇到了极大的困扰,所以也在狄弦身上保留了一丝希望。可他究竟遇到什么难题了呢?九州大地上,真的有神鬼妖魔之类的东西存在吗?

她在心里揣测着,但倦意慢慢涌了上来,同冰雪和寒风搏斗了一天,确实让人疲累不堪。她连衣服都顾不上脱,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沉入梦乡。

睡到半夜,她忽然被惊醒了,在窗外呼啸不停的风雪声中,她隐隐分辨出一点其他的异响。那声音很轻,悉悉索索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地板。童舟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凭借着魅更加敏锐的听力,她发现这奇怪的声音来自于门外,似乎就在二楼的走廊里。

童舟有些好奇,起身推开了房门。时值深夜,走廊上的灯火已经熄灭,但窗外的雪光透过窗户映照进房,仍然带来一点点光线。借助着那一丝微光,童舟发现走廊上有一个动物正在缓慢地爬行,看体型接近于一只狼!该动物的嘴里叼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一股隐约的腐臭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童舟的第一反应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但她的拳头刚刚挥出一半,狄弦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别动手!”

她只能硬生生地收回了拳头。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能看清地上爬行的是什么了,这一看让她的心脏猛抽了一下。

——那并不是狼或者其他的动物,而是一个人,一个少年!这个看来不过十三四岁的瘦弱少年,以匪夷所思的姿势俯在地上摊开四肢,在黑暗的走廊上如野兽般爬行。而最让童舟吃惊的是他嘴上叼着的东西,那赫然是一只早已僵硬的、正在缓缓散发出腐臭气味的死去的黑猫。

无论是怪异的爬行姿态,还是嘴里那只令人作呕的腐烂黑猫,都没有令少年苍白的脸上现出任何表情。他的整张脸显得麻木而死板,对走廊里的狄弦和童舟视若无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向着通往一楼的楼梯爬去。

走廊的另一头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次出现的是管家向钟。他急速地穿越走廊,追上那个爬行的少年,把少年拎起夹在了胳膊下,很快消失了。

“那是什么?”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童舟忍不住问,“是食尸鬼吗?”

“照我看,恐怕是活人被恶灵附体。”狄弦慢悠悠地说。童舟打了个寒战,正想再问,向钟疲惫不堪的声音响了起来:“没错,恶灵、恶鬼、游魂……随便怎么说,总之我家小少爷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二位请早点休息,我家主人明早会来拜会两位。”

第二幕· 痴儿

那个奇怪的少年离去后,童舟的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很久之后才再次入睡。半梦半醒间等来了天亮,隔壁响起敲门声,她知道那是主人如约而来了。看来觉睡不成了,但她此时也无心睡眠,昨晚看到的那一幕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让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

“狄先生远来,我因为家里有些俗务要处理,没能亲自迎接,真是十分抱歉,”主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清雅中年男子,言谈十分礼貌,“在下向烟梧。”

“向烟梧?名字挺风雅的,”狄弦点点头,“你还是用这个名字比较好听,比起‘向刚’之类的名字好多了。”

向烟梧身子一僵,挥手摈退身边的其他人,命令向钟把门关上,随即他死死盯住狄弦:“恕我眼拙,不记得过去在哪里曾见过你。”

“你不记得是正常的,因为你并没有留意过我,只是我见过你而已,”狄弦说,“在雷州的蛇谷,我亲眼见到那个叫向刚的人,因为假装魅遭拆穿,被谷主赶了出去。”

“蛇谷……”向烟梧的面色沉了下去。蛇谷是雷州一处隐秘的山谷,那里曾经建造过一座只属于魅族的城市,后来却毁在了人类手里。

“只听说过魅冒充人的,原来还有人冒充魅?”童舟很是惊奇。

“这位向先生,是一个只在黑道中才享有赫赫声名的收藏家,或者说直白点,古董贩子,”狄弦说,“表面儒雅风流,内心阴险狡诈,不过在收罗古董方面的确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能力。他当年试图混进蛇谷,也是想要得到魅族手里可能持有的珍稀品——倒是一个很有毅力和冒险精神的人哪。所以总体而言,这个人并不招我讨厌。”

向烟梧干笑一声:“狄先生见多识广,我很佩服。不知道你驱邪的能力是不是和你的见识一样高。”

“不敢当,不过我已经可以判断出,困扰着你儿子的一定是大麻烦,”狄弦说,“就冲你敢于孤身冒充魅混进蛇谷城的胆量,能够把你吓到的东西不多。”

“这世上能让我担心的事情的确寥寥无几,”向烟梧轻叹一声,“遗憾的是,我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狄弦对向烟梧的描述是精确的,这是一个只做大生意的人。他从来没有固定的店铺铺面甚至于正经的商号,在大多数时候也从来不做生意。然而每隔两年,他就会召开一次“茶会”,邀约自己的几位固定买家——个个都是大买家——前来品茶,同时把自己这两年新搜罗到的珍稀藏品拿出来展览出售。这个两年一度的看货会,已经成为了九州财力最强的几位古董买家的最重要聚会,而能够被向烟梧邀请参加茶会,更是面子的象征。虽然遗憾的是,每次能获得邀请的贵宾寥寥无几。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向烟梧先生的茶会,是全九州最重要的古董交易会。

因此向烟梧对交易地点的选择也十分考究,既要不引人注目,还要有条件供人享受,并且每次都颇费心思地打造出一场盛宴,让来到的宾客满意。这一回,他花钱购买了位于雾琅山的这座废弃山庄,把主宅内部装饰一新,宛如宫殿,只等着客人们如期来访。但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意外的麻烦却找上了他。

“很难想象我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儿子,并且还把儿子当成我生命中的重中之重吧?”向烟梧自嘲地笑一笑,“但我的确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把儿子带在身边——混进蛇谷城的时候除外。现在他莫名奇妙地受到侵害,比我自己被人捅上一刀还要难受。”

“他受到了什么样的侵害?”狄弦问,“除了半夜叼着只黑猫练习爬行,他一定还做过些其他事情吧?”

“请跟我来吧,”向烟梧说,“亲眼看看他现在的状况。”

狄童二人跟在向烟梧身后,上到主宅的三楼,狄弦刚一看到孩子的房门就乐了:“我看你干脆直接用符纸建一座房子得了,这阵势连我都吓了一大跳。”

向烟梧没有笑:“只要能救得了泓儿,就算把我自己挂在门梁上我也情愿。”

“但你也并没能阻止他昨天半夜里溜出来,对吗?”狄弦目光炯炯,“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索性多派几个人全天十二个对时把他看好呢?”

“因为他一见到人就会这样……”愁眉不展的向烟梧推开了门。门刚一推开,就听见风声呼啸,几个乱七八糟的包括陀螺、木头鸭子等在内的硬物飞了出来。好在三人都眼疾身快,迅速闪开了。在这一刹那,童舟往屋里看了一眼,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坐在地板上,右手不停地抓起东西往外扔,左手还抱着一只硕大的布老虎,双目好似死鱼眼睛,紧盯着他们。

向烟梧关上门,重重喘了口气,童舟这才注意到,房门上有一块活动的木板,估计是用来给这个发了疯的少年送饭的。想到“发了疯”三个字,她脱口而出:“这小孩……不就是发疯了吗?”

“不大像,”狄弦说,“那种眼神……太安静了,寻常发疯的人,很难有那样镇定的神态。甚至当他用东西砸我们的时候,都没有一丁点情绪的波动。”

“而且,即便是我让人盯紧他的行踪,他也会……莫名其妙地抓住牺牲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向烟梧愁眉不展,“这也是为什么我相信这是恶灵作祟的原因。”

他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少年扔出来的陀螺,转向向烟梧,:“不过我有个问题,你儿子究竟几岁了?为什么还在玩那些幼儿还在玩的玩具?”

向烟梧的神色略显有点难堪:“从年龄上来说,他已经十三岁了,可是心智……从来没有长大过。只是我惦念着亡妻的好,从来都舍不得弃掉这个孩子……唉。”

按照向烟梧的说法,他的儿子向希泓从五岁之后,心智就停止了生长,说白了,就是常人口中的白痴儿。但他和亡妻感情深厚,不忍心抛弃这个儿子,反而一直精心照料,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开窍。所以一直以来,不管他到什么地方搜罗奇珍异宝,在什么地方开展两年一次的交易,都会把向希泓带在身边。

为了今年的交易,他特地买下了这座山庄,因为该山庄长期以来都被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言所包围,以至于寻常山民都不怎么敢靠近,正符合向烟梧“无人打扰”的要求。当然了,这也充分说明他足够有胆量,对于那些神鬼怪谈一向有嗤之以鼻的胆量。

但他没有料到,偏偏就是从不信邪的他撞上了邪。从他搬进这座装修一新的庄园后,儿子向希泓的状况就开始一天天地不对劲。在过去,虽然这个长不大的孩子性情显得有些孤僻,却也从来不会拒绝和人接触。而现在,他开始越来越抗拒旁人的接近。

向烟梧刚开始以为这是儿子来到一个新环境后的不适应,并不太在意,儿子不想见人,就让他自个儿呆着好了。结果两天之后,向烟梧发现,自己一直养着的一只观赏用的黄雀不见了。考虑到这只黄雀一直被关在结实的鸟笼里,不大可能是野猫所为,倒像是被人抓走或者放走了。

半天之后,黄雀的尸体被从向希泓的房间里找到,发现时,黄雀的血已经完全被吸干了。向希泓的嘴角涂满鲜血,一脸漠然地看着惊呆了的父亲。

“从那一天起,泓儿就愈发地怪异。他一次次地在半夜偷偷溜出房门,第二天总会扔出不同的小动物尸体。以前为了让他不至于太寂寞,我想方设法为他搜罗了许多小动物供他玩耍,可是现在,那些动物一只只地被他杀死。现在我没有办法,只能任他下手,可等到那些鸟雀、兔子、猫狗、乌龟之类的小动物都死光了,他又会对什么下手呢?我简直不敢想象。”

“他每次都只杀一只吗?”狄弦问。

“差不多,也许是他每天……只需要那么多血,”向烟梧艰难地说,“可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虽然他的确脑子不够聪明,可无论到了哪儿,他都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了吸血的妖魔?我不得不开始相信那些关于这座山庄的恐怖传言。”

“什么传言?”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向烟梧说,“那时候,这座山庄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他的一对儿女。他的儿子暴虐成性,经常以残酷的手段虐杀动物,就和……就和泓儿现在所做的一样。后来那个儿子在癫狂之下竟然挖掘了他母亲的坟墓,结果盛怒的父亲失手杀死了他。当父亲带着女儿搬走后,以后再住进这座庄园的人们,都声称他们遭受到了恶灵的骚扰。据说那个恶魔一样的儿子阴魂不散,仍然在捍卫着他的领地。他的灵魂甚至会钻进他人的梦里,呈现出腐尸的姿态去恐吓人。”

“但是你并不相信,所以买下了这座庄园,”狄弦点点头,“看起来,这个恶灵很有点意思啊,它对别人都不过是骚扰,唯独对你,直接附体到了你儿子身上。是为了惩罚你的托大和骄傲吗?”

向烟梧苦笑一声:“我哪儿知道?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将感激不尽。”

“我试试吧,”狄弦回答,“捉鬼这种事,谁也不能打包票。”

第三幕· 管家

暴风雪渐渐平息,虽然天空仍然在缓缓地落着雪花,但山里的路况已经大为好转,在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向烟梧的第一位客人来到了。那是一个精干而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但向烟梧对他却十分尊敬,因为他所代表的,是富可敌国的南淮黎家。

“南淮黎氏年轻一代的杰出代表,黎淮清,”狄弦在二楼客房的窗口看着黎淮清在向烟梧的陪同下走进主宅,“其实你要嫁人的话,嫁给这些年轻有为的美男子多好,干嘛老是缠着我这样人老珠黄的风中残叶不放……”

童舟索性不接茬,把话题带开:“你真的要捉鬼么?这世上真的有鬼?”

“鬼无处不在,”狄弦回答得很狡诈,“只要你心里相信有鬼,那在任何地方都能见到鬼。”

“如果我不相信呢?”童舟追问。

“那就得想办法弄明白,鬼皮下面藏的是些什么,”狄弦屈起手指轻敲着窗台,“世上本无鬼,鬼都在人心里。”

童舟琢磨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孩儿的鬼附身,其实是人为的?”

“现在还不能那么说,”狄弦说,“总得把这个可能存在的人先找出来。”

这一天狄弦并没有靠近向希泓所住的房间,却花了大把的时间在庄园里四处闲逛。向烟梧为了这两年一次的大交易的确花费了许多心思,光是服侍的仆从就有好几十个,以至于要为此单独修一栋临时住宅。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半山腰上,这么样一座庄园,尤其是那栋富丽的主宅,不免让人恍然有点土皇帝的感觉。

而向烟梧存放货物的,只是三楼一个很小的房间,这倒是不足为奇,他卖的是古董珍玩,而不是粮食家畜,价值不在于大小上。不过考虑到他已经花下的成本,也可以判断出那些货品相当值钱。这个房间由几名一望而知功夫不错的武士轮流看守,保证任何时候都有不少于六名守卫。狄弦尤其注意到,当黎淮清到来之后,护卫又增多了几名。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晚饭后敲着墙壁把童舟召唤过来。

“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狄弦说,“我相信背地里还藏着些秘术师,而他带来的这些仆从,多半也是有功夫的,至少那位管家绝对是个高手。”

“你不去捉鬼救人,那么关心人家的财宝干什么?”童舟斜眼看着狄弦,“难道你想分一杯羹?”

“那倒不是,”狄弦关上房门,“我只是先要了解一下这个小孩发病的环境。从医学上讲,个体的病症和周围的环境之间不是彼此孤立的。”

“你又来装医学家……等等,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个小孩突然变成这样,也许和向烟梧的大生意有关?”

“这只是个猜测,但这样的猜测往往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狄弦说,“从来无利不起早,鬼也不例外。我怀疑孩子的发疯和这次的交易有关。”

“随你怀疑呗,”童舟坏笑一下,“反正你负责动脑子,我负责跟着你蹭饭。”

“我可得警告你,”狄弦严肃地说,“天下没有白蹭的饭。老子就算要养人,也只养有用的。现在老子就有任务交给你,快点去办!”

童舟不情愿地答应一声,听完狄弦交代的话,眼睛都直了:“喂,这么危险的活计你交给我去做?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你就一口咬定是你自己做的,别把我供出来,”狄弦板着脸,“这叫做舍卒保帅!”

童舟怀着满腹牢骚离开客房,但牢骚归牢骚,狄弦交代的命令总归还得去办。她耐心地等到亘时,正是前后两天交替的时候,整座山庄已经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雪花扑簌簌落地的声音。

童舟尽量轻手轻脚,让自己的脚步声淹没在落雪中,悄悄来到了距离主宅大约百步的鸡舍,那里养着好几十只待客用的鸡。现在童舟就打算做一只偷鸡的黄鼠狼,从鸡舍里弄出一只鸡来,然后狄弦将会用这只鸡做一个有趣的实验。

但让她意外的是,鸡舍外竟然有两条大狗看守,让她不能随便靠近,否则这两条狗很可能狂吠起来,让她露了行踪。偏偏童舟和一般的魅不大一样,对秘术一窍不通,因此也想不出点什么招能对付这两条狗。

早知道应该在饭桌上藏两块肉什么的,她气鼓鼓地想,这事儿分明应该狄弦亲自来办,现在那厮在热乎被窝里睡得正想,倒把自己发配到这儿来干这苦差事,半分也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正在心里抱怨着狄弦,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她立即把头埋低,屏住了呼吸。

怎么会是他?童舟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想起狄弦之前对她说的话,也就并不怎么觉得奇怪了。

无利不起早,她想,应该是无利不夜游才对。狄弦这王八蛋虽然总惹人讨厌,但他对事物本质的判断往往都十分精确。这根本不是什么恶灵作祟、鬼魂附体,这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童舟屏息静气,看着向家貌似忠心的管家向钟走进了鸡棚。两条恶犬显然认识他,因此发出的是温柔的低鸣。向钟拍拍两条狗的头,大摇大摆走进鸡群,很快提着一只被拧断脖子的死鸡走了出来。

“这下子就水落石出了,”童舟很兴奋,“一切都是向钟在背后玩的鬼把戏。他自己杀害了那些动物,然后再栽赃给小孩。反正小孩心智不全,向钟只需要会一点离魂术,就可以在小孩入睡后给他下达一些奇怪的命令。这样的话,小孩儿就可以在梦游中完成向钟的指令,操纵他就是那么简单。而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小孩被盯得那么紧还能够‘莫名其妙’地抓住牺牲品,因为本来就不是他干的。”

“向钟玩鬼把戏是一定的,不过未必‘一切都是’。”狄弦说。

童舟一愣:“为什么不是?我亲眼看到向钟拿着一只鸡离开鸡棚的。”

“你亲眼看到的肯定是没错的,小孩梦游也可能是真的,但那未必是全部,”狄弦手里摇晃着茶杯,“我对这个庄园当年的传说很感兴趣,也许并不都是自己吓自己的无稽之谈。你去好好睡一天休养精力吧,正好雪停了,我到附近的村庄里去溜达一圈。”

“打探当年的那些传说?”童舟反应很快。

“但愿那些当年的知情者没有被恶鬼诅咒死,”狄弦打了个呵欠,“鬼爪子不应该伸得那么长。”

“多此一举,我睡觉去了。”狄弦的呵欠仿佛有传染力,让童舟也感受到深深的倦意。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起床时听到走廊上一片嘈杂,看来是新来了不少客人。按照与向烟梧的约定,两人会尽量和前来选货的客人隔开距离,所以童舟并没有出门去饭厅,而是摇铃召唤仆人来送饭。

“今天又来了不少客人吧?”童舟问仆人。

“其实就来了一拨客人,不过您如果听到外面吵得厉害的话,那是因为晋北的富商欧阳公子排场太大了,”这个仆人看来相当多嘴,“他光是妻妾就有六房,能不吵闹么?”

童舟哑然失笑,想想向烟梧接待这些千奇百怪的来客也真够不容易的。幸好从客房的规模来看,他的宾客中不包括夸父——这世上也不会有夸父对单纯的奢侈品感兴趣——否则他只怕还得专门修建一栋给夸父的楼。

等她吃完,仆人刚刚收拾了碗碟出去,狄弦就哆嗦着回来了,于是仆人不得不再送一次饭。看来虽然雪已经停了,山间的气温仍然冻得够呛。童舟毫无同情之心地看着狄弦坐在椅子上慢慢催运秘术,直到他身体暖和到可以开始大吃大嚼为止。

“不许跟我说晋北的欧阳公子养了六个老婆所以多我一个也没问题,”童舟先发制人,“打探出了点什么没?”

“收获不小,”狄弦说,“关于那父子三人的故事是真的,而其后历代庄园主都被恶灵所困扰的传闻也是真的。那些村民里有曾被雇到山庄里做仆工的,告诉了我不少细节。比如他们亲眼见到庄园的大门被用鲜血涂上奇怪的符号,也亲眼见到血液流尽了的猫狗尸体。不过当中最有趣的一个故事,和我们眼前这个孩子很相似啊。”

“真的有恶灵附体?”童舟瞪大了眼睛。

“我已经说过了,所谓恶灵、鬼魂之类,不过是一个代称,”狄弦咽下嘴里的一块肉,“当然那个故事的确有意思。据说,在前后三家人都不堪恶灵骚扰而离开后,第四家图便宜而不信邪的人家搬进了山庄。结果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家的女儿开始做噩梦,梦见那个死去的恶魔小孩变成了腐尸去找她。她还梦见那个小孩杀了她的宠物,结果宠物的尸体在那座坟墓上被找到了。”

“难道那家人也有一个向钟那样的管家?”童舟这句话差点把狄弦气得噎住。他摇摇头:“朽木不可雕也……今晚再去给我抓一只鸡来。”

这次轮到童舟吐血了:“开什么玩笑?向钟的小动作不是已经被我发现了吗?干嘛还要我半夜出去受冻?”

“就凭现在是你求着我娶你,而不是我求着你嫁我。”狄弦冷冰冰地说。

童舟在心里把狄弦诅咒了几百遍,眼看着夜色渐深,夜风渐起,已经停了的雪花又开始不安分地从天而降,遂决心做一个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坚决不唯男人马首是瞻。她自我安慰着: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只要想办法把向钟揪出来就行了,让我再到雪地里去经回冻纯属狄弦的脱了裤子放屁……总而言之一句话:老娘不去!

这样不间断的自我安慰和猜测中向钟会使唤的离魂术差不多,念着念着自己就相信了。于是童舟心安理得地沉入梦乡,在北风的歌唱中睡了个好觉。醒来后,她本来已经做好了打算被狄弦好好训斥一顿,却没想到早饭之后,狄弦带着满脸的赞赏来到她的房间。

“看来即便是再劣的马也偶尔能有跑出好名次的时候,”狄弦的赞美仍然在任何时候都听起来更像是嘲讽,“没想到你竟然干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出色。”

童舟一头雾水:“我干了什么了?”

“别像个五岁小孩似的,听表扬还非得让大人再复述一遍你的光辉事迹,”狄弦怪笑着,“不过这次你确实干得不错,居然能想到对欧阳公子最心爱的雷貂下手,够狠的。”

童舟明白了:“欧阳公子的雷貂也被吸血了?可是……那不是我干的。”

“什么?不是你干的?”

“的确不是我干的,”童舟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看上去诚实无欺,“除非我也和向家的少爷一样梦游了。”

第四幕· 第一个死者

欧阳公子是个有钱人。按惯例,有钱人必然喜欢养如下两种事物:妻妾和宠物。而欧阳公子比一般有钱人更富裕一些,所以他一气养了六房妻妾,宠物也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

雷貂是雷州特产的一种小型貂类,行动迅若雷电,极难捕捉。但一旦捕捉驯化了,却又乖巧可人,懂得百般讨主人欢心,是只有富贵人家才养得起的名贵宠物。欧阳公子养的雷貂通体雪白,性情温驯,是随着他所娶的四夫人一起进入家门的,公子对它宠爱有加,却没想到抵达山庄的第一夜,就出事了。

欧阳公子晨起之后,按惯例发出一声唿哨,准备招呼他那只从来不需要关在笼子里的雷貂过来抚玩一番。但连续两三声唿哨后,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一下子意识到不对,连忙起身招呼带来的从人寻找。

贵客的宠物失踪,这可是大事,管家向钟也连忙指挥全家仆人一同寻找。所谓人多力量大,不久之后一名向家的仆人发现了雷貂的行踪——

它已经被钉在了山庄的大门上,那扇被童舟打倒又重新立起来的大门上。在积雪的反射下,这只雷貂更加显得皮毛雪白,就连那张可爱的小脸也是一片雪白,要走得很近才能发现,雷貂其实已经身首分离,被切成了两截。

“这么说,真的不是你干的?”狄弦以手托腮,皱起了眉头,“这可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你确定不是向钟干的?”童舟问。

狄弦用夸张的姿势指了指自己熬红的眼睛:“你以为我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一直死盯着向钟呢。昨天虽然只来了欧阳公子,但随从很多,他要分派的事务也多,所以根本无暇去做戏。何况今早找到雷貂尸体的时候,我留神看了他的表情,他其实是所有人中被惊吓最甚的人。你真该欣赏一下那张半秒钟之内就刷地变白了的脸。”

“难道有第二个人装神弄鬼?”童舟猜测着。

“但愿如此,”狄弦说,“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客人越来越多,对我们而言既有好处也有坏处。一方面主人和管家都无暇顾及我们了,行动会更方便些,另一方面人那么多,我们自己恐怕也顾不过来。”

“顾不过来就不顾呗,”童舟说,“反正我看到有钱人就觉得妒火中烧,如果他们能被恶灵吓得缩手缩脚,我其实是会在心里暗暗高兴的。”

“你的心理到底有多阴暗啊……”狄弦摇摇头。

不过至少在这一天,心理阴暗的童舟并没有如愿以偿地看到太多热闹。作为有资格被向烟梧请来参加茶会的贵宾,欧阳公子的气度毕竟不凡,虽然他大概在心里极度地郁闷痛惜,表面上却始终从容镇静,反过来劝慰暴跳如雷的向烟梧不必太过歉疚。

但夜间的护卫明显加强了。不只是向烟梧的手下,欧阳公子的从人也都开始轮班值夜,还得有专人照顾四夫人——最宠爱的雷貂惨死,让她大受打击。这一年的茶会,开始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阴沉气氛所笼罩。狄弦却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气氛,在他看来,越是阴沉压抑的氛围,越容易激发出人们的交流欲望。事实上,在这一个本来令他很困倦的白天,他却并没有回房睡觉,而是游走于庄园中,和各色下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让童舟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

这一天又来了第三家宾客,来自宁州的羽族收藏家羽飞轩,加上之前到达的黎淮清和欧阳公子,向烟梧所邀请的四位宾客已经到了三位。这三人相互之间似乎都很熟识,傍晚的时候一起聚集在一楼的大厅里,烤着火聊这些与生意不相干的闲话,看起来好像只是来度假休闲的。但一旦人到齐了,“茶会”真正开始上演,他们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杀价竞价也就在所难免了。

“做人就是得活得虚伪啊,”童舟评价说,“这些人在生意场上多半都是恨不能一口把对方生吞了的主儿,现在却要挂着客套的笑容互致问候,聊两句天气……这种时候我反倒觉得你更可爱些,从你嘴里钻出来的话虽然难听,但好歹都是实话。”

“可惜我说尽了实话也没办法赶跑某些人,”狄弦长叹一声,“这说明某些人的脸皮比生意场上的大爷们更厚。”

“某些人”板起脸:“快滚回房间去,老娘要睡觉了。”

狄弦看来确实是困了,几分钟之后就从隔壁毫不客气地送来响亮的鼾声。童舟被吵得晕头胀脑,而她其实也并没有睡意,欧阳公子的雷貂让她对这座闹鬼的山庄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只是管家向钟利用小少爷所设置的布局,那么欧阳公子刚刚来到就损失掉的雷貂,又会是谁下手的呢?管家显然是想借助恶灵的传闻吓唬一下向烟梧,自己好从中施展一些阴谋,可被杀的雷貂又能说明什么呢?鬼魂真的出现了?

这个念头让童舟先是身上一寒,继而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光是一个向钟施展骗术,并不好玩,再多一点变数才有意思。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慢慢沾染了一点狄弦的毛病,变得好事起来了。

这是童舟在这座庄园里度过的第四个夜晚。第一夜,她亲眼目睹了叼着死黑猫爬行的向希泓;第二夜,她意外察觉到了向钟的阴谋;第三夜她睡着了,结果欧阳公子的雷貂不幸丧命。看起来,每天夜里似乎都会有点事发生。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猜测着杀害雷貂的凶手,猜测着今晚又会有什么小动物被吸干血液,直到夜深才睡着。朦朦胧胧中,她听到床外风声大作,似乎新的一轮暴风雪又要来到。那些凄厉的风声掩盖了其他的声音,让她无从查觉某几个时刻走廊上响起的轻微的脚步声。

起床后,童舟在迷迷糊糊中隐隐有点期待,很想看看昨晚又有什么可怜的猫狗虫鱼乌龟王八丢掉了性命。结果一推开门,她发现外间的气氛凝重得吓死人,仆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似乎连话都不敢讲。狄弦此时正好从楼梯处上来,赶紧把童舟拉进了房里。

“发生什么了?这次是什么玩意儿被吸干血了?”童舟问。

“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玩意儿,”狄弦说,“向钟死了,而且就死在我们的向希泓少爷的房间里,而且你说对了,他的血也被吸干了。”

死人了,而且死的是向家的管家。童舟忽然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了。而且恰恰死在小少爷的房间里,更是显得诡异难明。

“我们的结论是,管家就是利用离魂术摆布小孩,制造恶灵假象的幕后之人,对不对?”她问狄弦。

“似乎是这样的。”

“那现在管家死在小孩的房间里,能说明什么?”她接着问。

“至少不能说明我们之前的推测是错误的,”狄弦拍拍她的肩膀,“不过是产生了新的变数而已。从那只雷貂开始,变数已经产生了。”

作为局外人,童舟并没能去亲眼目睹那具尸体,但也听狄弦大致转述了现场状况。尸体是在天亮后被发现的,其时女仆按照每天的时间表去叫醒小少爷向希泓用早餐。鉴于这位小少爷近期脾气古怪,她并没有直接推门,而是小心翼翼地先敲了半天门。

但门里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女仆大着胆子推开门,眼睛刚看清屋内的状况,就差点惊呼出声。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向钟,向家的管家向钟,向钟背对着房门,坐在椅子上,头略微偏向一侧,双手下垂,动也不动。而小少爷向希泓则面朝着门坐在床上,面部的表情仍然如过去若干天一样僵硬阴冷,但眼睛里却多出了一样东西,正是这样东西吓坏了女仆。

那是一种深深的、渗入骨髓的恐惧,从来没有在他的目光中出现过的巨大恐惧。

那种目光就让女仆几乎想要转身逃窜,但她终于没有逃,而是走进房间查看了一下向钟,这一看终于让她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向钟圆睁着双眼,面孔扭曲,黯淡的眼珠似乎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呈现出毫无血色的惨白。他的喉咙上有一条非常整齐的深深的切口,还残留着一点血迹。

女仆的叫声惊动了许多人,狄弦当时离的太远,虽然立即冲进房间,房里却已经有了其他人在。他没法赶在其他人之前勘察现场的概况,只能粗略地看上几眼,随即快速离去。

“那你发现了些什么?”童舟问,“不会是那个小孩儿真的发狂了吧?”

“我不相信,但现场找不到其他证据,”狄弦很沮丧,“那些外行一拥而入,把地上踩得乱七八糟,连房间里的东西都碰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再寻找其他的脚印了。”

“小孩儿怎么样了?”童舟又问,“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光是向钟的尸体就足够把他吓得够呛了吧?”

“事实上,他已经在极度惊吓之下完全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狄弦说,“无论怎么问话,他都无法回答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复原。唯一的好处在于,向烟梧用不着小心翼翼地躲得远远地去监视他了,现在他可以把自己的儿子完全包围起来。”

“这算什么好处……”

谁也没想到这一年的“茶会”会以这样的一桩惨案拉开序幕。之前虽然欧阳公子的宠物雷貂被杀死,但那也终究不过是一只动物而已,甚至可以领会成仅仅是一场让人不快的恶作剧。而今天早晨,整个庄园的气氛都改变了。

死人了。所有人的心头都笼上了阴云,但这些见惯大场面的人们又谁也不甘示弱,尤其当最后一位宾客、来自越州的河络行商明珠霍桑到来之后。贵宾齐至,意味着“茶会”即将正式开幕,那可绝不会是一场品茶聊天的聚会,而是看不见刀光的激烈战场,是彼此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斗智。能被向烟梧在“茶会”中放出来的藏品,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哪一件更值得去争抢,哪一件可以在低价位爆出冷门,考验的不只是对古董珍玩的鉴赏能力以及各家的财力,更重要的是心理。向钟之死,就是对四位贵宾心理的第一次考验。

“茶会每两年才有一次,已经花费了那么多心血,不能因为死一个人而停止下来,”向烟梧也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加强护卫,尽快捉出凶手的。”

傍晚的时候,四位贵宾和向烟梧一起坐在一楼的大厅里闲聊。狄弦和童舟虽然也出于礼貌受邀——“这是两位在此躲避风雪的朋友,和我也算是有缘”——但两人很知趣地坐在角落里,不去和生意人们扎堆。童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南淮黎氏的黎淮清和晋北的欧阳公子都算得上是美男子,但两人的气质却有很大分别。黎淮清是一个精干的年轻人,浑身上下都涌动着一种只属于年轻人的生气。与之相对,欧阳公子已经年近四旬,虽然容貌保养得上佳,还是难掩一股懒散雍容的气度。

河络行商明珠霍桑已经五十多岁了,花白的胡子一直拖到胸前。他那满脸的皱纹估计是笑出来的,无论谈到什么话题都是笑容可掬,好似一个慈祥的老爷爷,让人很难想像他当年亲手杀害二十余名同胞、叛出河络部落时的凶残。而事实上,他也非常谨小慎微,别看他脸上笑得起劲,在这次请来的四位宾客中,他是唯一一个谢绝了引路人,完全自己摸过来的人,并且连到达时间都没有通知。据说他的日常生活也是一贯如此,从来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羽飞轩则是一个面色阴沉的枯瘦老者,看样子更接近于一个精明的师爷而非老板,但谁也不敢小看了他。羽族向来是个轻视商业的种族,羽飞轩能够把自己的商号做到遍布东陆,显然有着过人的头脑和毅力。

除此之外就是主人向烟梧了。虽然连续遭逢灾难,他仍然显得很有城府,与几位客人谈笑风生,半点也不失主人的身份。这让童舟既佩服又纳闷。

“这个人绝对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啊,从他的血管里直接流出冰水我都不会觉得奇怪,”童舟低声对狄弦说,“我实在难以相信他会对一个废人一样的儿子那么上心。”

“这方面是有点小道消息的,”狄弦诡秘地一笑,“我听说,向希泓这孩子之所以从五岁开始就变得痴痴呆呆无法成长心智,和他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亡有关。而他母亲的死亡,又牵涉到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对向烟梧十分重要。他那么尽心尽力地养大这个孩子,就是希望着有朝一日能医好他,从他嘴里掏出那个秘密。”

“原来是这样,不愧是个生意人。”童舟顿时一脸的鄙夷。

“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他还是保留了最底线的人性的,”狄弦说,“他完全可以找一个高明的秘术师对他施展读心术。但对于这样的痴儿来说,强行使用读心术固然可以阅读他的记忆,同时也有极大可能毁坏他的脑子,把他彻底变成没有思维的行尸走肉。向烟梧没有使用这一招,说明他总算还是个人。”

“谁知道他是不是没本事找到一个足够厉害的秘术师?”童舟虽然嘴硬,也明白以向烟梧的财力,聘请到一位秘术大师并不困难,心里的恶感稍微减弱了一点。

“差不多了。”向烟梧忽然站了起来,四位宾客也跟着站起来了,先前笑谈风声的愉悦表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肃穆。童舟一阵兴奋,知道第一天的“茶会”要开始了,只可惜自己无缘见识。

“我们回去吧。”狄弦站起身来,拉着童舟向楼梯走去。向烟梧冲他点点头,带着客人们走向另一侧的楼梯,该楼梯通往地下密室,也就是所谓的“茶室”。

“请等一等。”欧阳公子忽然说。所有人都是一愣。

“这两位朋友既然机缘巧合遇上了茶会,为什么不请他们二位索性也去看看热闹呢?”欧阳公子指着狄弦和童舟,“每一次的茶会都是我们几张老面孔,似乎也怪无聊的。”

其余三位客人略显犹豫,显然欧阳公子的提议出乎他们的意料,但更显然的是,他们不会在欧阳公子面前示弱,既然竞争对手都敢于邀请局外人去旁观,他们自然也乐得表示慷慨——反正没什么成本。

倒是主人向烟梧踌躇了很久,狄弦给他打个眼色,示意他同意,然后和童舟一起跟了上去。

“这是唱的哪出戏?”童舟有点不解地小声问狄弦。

“那位欧阳公子在怀疑我们俩呢,”狄弦也低声作答,“他想要观察一下,如果你我二人一夜都和他们呆在一起,还会不会有新的凶案发生。如果没有新的凶案,我们俩就是怀疑目标了。”

“一夜?”童舟绝望了,对于是否会成为被怀疑对象,她倒是不怎么在乎。

第五幕· 茶会与第二个死者

顾名思义,茶会当然要有茶。人们这几天在山庄里所喝的茶已经属于上品了,但却比不得在这间“茶室”里所喝到的。

“越州兰朔峰的雨前青芽,三烘三晾制成,再以煮沸的雪水沏泡,真是人间极品哪。”欧阳公子赞不绝口,果然是个懂得各种享受的人。

“我可以保证,每一天在这间茶室里喝到的茶水都不会重样。”向烟梧微笑着说。

欧阳公子拍手叫好,河络明珠霍桑也面露笑容,羽人羽飞轩和南淮黎淮清却都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说明后二者对品茶并无特别讲究。童舟更是没觉得这茶有什么特别之处,觉得和城里随处可见的两个铜锱管够的大碗茶也差不多嘛。

倒是这间密室引起了童舟的浓厚兴趣,它并不是以前的主人留下来的,而是向烟梧完全新建的,四壁都由特制的材料筑成,可以最大程度地隔绝外界的秘术,以便防止有无关人等偷听或偷窥。狄弦更是悄悄告诉她,这房间里的机关超过了十处,每一处机关后面都藏着高手,可以确保茶会不出任何意外,除此之外,站在茶室里为客人们烹茶、倒茶的侍者和侍女,也都个个身怀功夫。在这样保护严密的茶室里,就连一直脸上带笑身体紧绷的明珠霍桑也明显放松多了。

喝过了头一轮茶,向烟梧拍拍手,从茶室内部的墙上裂开一道暗门,一名藏在墙后的侍者小心地捧着一个黄布包裹的物品走了出来。四位客人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们知道,茶会的正式节目要上演了。

向烟梧接过包裹,侍者退了下去。黄布解开后,里面露出一柄黑漆漆的铁锤,看起来毫不显眼。向烟梧把铁锤放在桌上,坐回到椅子上,宾客们则站了起来,围在桌旁。四位客人不约而同地掏出了河络制作的凸光镜,近距离地细细观看。

狄弦和童舟这两个外行人只能在旁边干瞪眼。狄弦再见多识广,也不可能对什么学问都样样精通,当童舟问他“这把破锤子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也只能摊手表示不知道。这下童舟可抓住把柄了,一连声地嘲笑他,狄弦却始终悠然自得。

“古董嘛,我确实不怎么懂,但世间万物都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喝了口茶,“有些事情不需要会鉴赏,靠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提议邀请狄弦来此的欧阳公子转过头来:“狄先生有什么高见吗?”

“高见谈不上,低见有一些,”狄弦放下茶杯,“这把锤子嘛,首先做工并不精致,其次也不是由什么奇异的星流石之类的材料制成,可见它的特殊之处在锤子之外,在于它身上所蕴含的历史积淀,比如说,或许它曾经是某位工匠大师的铸造利器,又或许曾有人用它杀死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欧阳公子赞许地点点头:“请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来好好想一想,历史上有哪些非常非常有名的锤子。我在一瞬间想到了好几样,比如当年的河络铸造大师铁锤蒙克,既然外号就叫‘铁锤’,也许他使用的锤子会很有名;我又想到了一百年前那场华族和蛮族的战争,最后在铁线河结盟的时候,铁匠出身的蛮族大君乌力吉把自己当年做工时用的锤子送给华族皇帝,表示缔结盟约的诚意,那把铁锤后来不是随着宫廷政变而失踪了么?当然了,还有一把最著名的锤子,是燮朝初年的民间义士徐言用来刺杀暴君姬野的,虽然刺杀失败了,但那把锤子也可算得上是光耀千秋了。”

“真是了不起,”明珠霍桑说,“那依照你的判断,这把锤子到底是哪一把呢?”

“然后就得分析一下你们四位看它的目光了,”狄弦耸耸肩,“你们四位的目光都显得一般的热切,也就是说,看出这是个值钱的玩意儿,却又并不是那种值得全力以赴去争夺的。于是我首先排除掉了铁锤蒙克的猜想,这位大师只在业内享有名声,寻常百姓都没有听说过,应该不会太值钱,不值得专门拿到茶会里来。”

“而刺杀姬野的锤子,又未免太有名了,我虽然对古董业并不在行,也能推想到,如果我是一个收藏家,那就算打破头也会想要保藏这把锤子。而四位表现出来的热情……并没有那么高。因此我只能猜测,这大概就是那把失踪的铁线之盟的证物吧。”

四位贵宾面面相觑,主人向烟梧已经用力鼓起掌来:“太精彩了!狄先生,幸好你没有身在这一行,不然我们几个恐怕都要丢掉饭碗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气氛变得轻松了少许。这之后的竞价过程也印证了狄弦对货品价值的判断:名贵,但并非顶级藏品。茶会所遵循的是循序渐进的原则,越好的东西越晚才会亮相。对于这把打头阵的铁锤,客人们并没有经过太多犹疑,很快结束了竞价,由羽飞轩购得,价格是一千金铢。

接下来的几件货物,价格就慢慢涨上去了,第四件古火山河络的陶碗已经到了两千金铢,让旁观的童舟咂舌不已。

“我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她悄悄对狄弦说,“我就是嫉妒有钱人啊,嫉妒死了!两千金铢买个只能给猫喂食的破饭碗!”

“这个破饭碗一转手就远不止这个价了,”狄弦拍拍她的肩膀,“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是有钱人,你是个嫁都嫁不掉的穷光蛋。”

童舟正准备反击,茶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样的重要密会,毫无疑问向烟梧会提前告诉下人们不要来打扰,而一旦他们真的来打扰了——那就必然是出了大事。向烟梧脸色一变,拨动三道锁后把门打开。

“老爷,出事了!”一个面无人色的仆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抢进来,“少爷的房间里又死人了!”

“别慌,慢慢说!”向烟梧临危不乱,“什么人死了!”

仆人望了欧阳公子一眼,语气中更加显得慌乱:“是欧阳公子的……车夫!”

于是轮到欧阳公子面色大变了。虽然事情和其他三位客人无关,他们也适时地切换出一脸的关怀和凝重,跟随着向烟梧与欧阳公子奔出茶室。新提拔来顶替死去向钟的管家将剩余的古董收藏好,并锁好茶室。

“看来我们俩不用受怀疑了,”童舟一边快步行走一边对狄弦说,“不过这四位客人似乎也没有嫌疑了。”

“我们俩没有其他手下了,这四位可不一样,所以他们的嫌疑并不能排除,”狄弦说,“我感兴趣的是,连续死去的这两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为什么都那么喜欢那个房间。”

为什么都那么喜欢那个房间?这是个问题。在遭受到严重的惊吓后,小少爷向希泓已经被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并且昼夜有人在旁边看护——反正他现在痴痴呆呆地已经做不出什么反应了。但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死人事件又发生在小少爷已经不在了的空房间。

死的是欧阳公子的车夫,确切说,车夫之一,因为光是他的六位夫人就得分乘两辆马车。该车夫就是为其中三位夫人驾车的,现在他离奇地死在了向希泓的房间里,而且死状和向钟一样凄惨:喉咙被切开了,血被放光了。不同的是,这一回该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死人了,小少爷已经不在那里。

车夫本来是住在那栋临时搭建的楼房里的,但出事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车夫的行踪,还有人说从晚饭之后就没有见到过他了。这本来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很难引起他人的特别关注,等到关注他时,已经成了死人。

这一次狄弦本来有机会事先把所有人拦在门外,以便获取现场的第一手资料,童舟也想到了这一点并在路上提醒他,但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这样做。

“用不着了,”他对童舟说,“我有一点新的想法。你只管去跟着他们看热闹,我去去就来。”

童舟一头雾水,看着狄弦匆匆向主宅外的方向走去。她只能和其他人一起来到向希泓的房间,听着人们事不关己的点评与猜测。欧阳公子的脸色很难看,这完全可以理解。童舟想,这不只是因为损失了一个车夫,更重要的在于,从雷貂到车夫,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专门针对着他。

而且当前有一个非常紧要的问题,直接关系到欧阳公子的名誉,几位老成持重的客人都不肯轻易说出来,童舟却是出言无忌:“这个车夫……是自己死在房间里的呢,还是先被杀了才拖到这里来的呢?”

这当然是个很关键的问题,但直冲冲地说出来未免不大好,幸好狄弦这时候上楼来了,几句闲话岔过去,然后不由分说把童舟拎回房。

“我热闹还没看够呢!”童舟很不情愿。狄弦屈指敲敲她的脑门:“不动脑筋!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

童舟不解:“我说错什么了?”

“如果车夫是自己走进房间去的,就说明车夫有问题;如果是先被杀再移进去的,主人家的嫌疑可能最大,所以这个疑问说出来谁的脸上都挂不住。别忘了,这帮人是来做大生意的,虽然死人也是大事,但对他们而言,能不撕破脸就得尽量绷着,懂了吗?”

童舟勉强明白了,她忽然想到点什么:“对了,你刚才走开干嘛去了?”

“天机不可泄露,”狄弦一笑,“总之我有了一些很重要的发现,那或许是血妖留下来的痕迹。”

童舟吓了一跳:“真的有吸人血的血妖吗?”

“真的有,”狄弦严肃地点点头,“而且它一定还会再出来吸血。”

“那你知道它藏在哪里的吗?”童舟跃跃欲试,“要不要我去把它揪出来?”

“暂时没那个必要,”狄弦说,“好戏才刚刚开场,咱们接着看戏就好了。”

车夫和向钟连续的死亡终于让向烟梧坐不住了。他决定彻底清查一下儿子所住过的这间房间,弄清楚为什么连续两个人都死在这里。他查得很细,不但找遍了每一处缝隙,连地板都掀开查找了,但令他失望的是,除了陈年的积灰和干瘪的昆虫尸体之外,什么东西都没能找到。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尽管如此,他还是命令把这个房间锁死,禁止任何人进入。

另一个坐不住了的人是欧阳公子的四夫人,先是死了雷貂,又连续出现了两个死人,让她再也无法在这座弥漫着血腥气味的庄园里呆下去了。欧阳公子很无奈,只能命令她的贴身女仆陪着她离开山庄,先到附近的山村里借住。

不过,接二连三的事故也并没有干扰到茶会的继续进行,有钱人们毕竟分得清事物的轻重。车夫死后的第二天夜里,茶会继续,这回童舟说什么也不想去坐着当木偶了,所以狄弦只能一个人去参观。

但童舟还是睡不着。这两天虽然尽量节省着力气,但身处这样一座危险而诡异的庄园,心绪仍然难免受到阴郁气氛的干扰,引发精神力的波动。白天的时候,她又靠狄弦的功力才压制住了一波体内精神力的高涨反噬,到了夜间,忽而想着身边的离奇命案,忽而想到自己悲惨而不确定的命运,更是辗转反侧思绪如潮。

大约到了凌晨艮时之中的时候,她才朦朦胧胧有了几分睡意,但还没能入梦,耳中就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争吵声,听声音是从走廊尽头的楼梯处传来的。魅的听力一般都比较灵敏,这些声音就像锥子一样,总是往耳膜里钻。她索性起身去看个究竟。

声音是从三楼传来的,那里应该是主人和小少爷的睡房。现在主人向烟梧正在地下的茶室里主持着“茶会”,能在楼上发生点状况的,恐怕只有……她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去。

果然,她看见了向家的小少爷向希泓,但此刻的向希泓,和她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种状态都不相同。他就像一只狂躁的野兽,在走廊上不断地撞击着一扇紧闭的木门,两名仆人在一旁试图劝阻他,但明显劝而不得其法。童舟刚一走近,就看见一个仆人满脸都是指甲抓出来的印痕,而另一个仆人正痛苦地捧着手腕,上面有一个血肉模糊的长长伤口,还能看得见牙印。

“少爷……少爷他发疯了!”两位仆人愁眉苦脸地对童舟说,“半夜三更地,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就冲着这儿扑过来了。”

第六幕· 提线木偶

童舟仔细观察着向希泓。他的脸上充满了一种急不可待的烦躁,双膝跪在地上,不断地用肩膀撞击着那扇门,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瘦弱力量太小,恐怕早就被反弹的力道弄到肩膀脱臼了。他执着地、锲而不舍地撞着门,两眼血红,喉咙里还不断发出近乎饿狼一样的咕噜声,在寂静的深夜里,足以让见到的人胆战心惊。

童舟想了一会儿,上前拎住了向希泓的衣领,完全没有理智的少年回过头就向她的手腕上张口咬去。但童舟的反应远比两个仆人更快。她手腕一抖,立即把向希泓摔出去数丈之远,但由于力量用的巧妙,少年并没有受伤,只是轻轻摔倒在地上。两个仆人见到小少爷被摔,一时间拿不定注意应该去把向希泓扶起来还是先把童舟赶走。

“看看你们少爷的走路姿态吧,”童舟对仆人们说,“还像是一个大活人吗?”

两个仆人充满惊恐地看着向希泓。他被摔出去后,仿佛完全不知道疼痛,立即又向着那扇木门爬了过去。可那是怎样的爬行姿态啊,四肢扭曲、上身歪斜,双膝时而抬起时而干脆在地上摩擦拖行,头颅还在不停地摇晃。

“简直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一名仆人评论说。

“你还不如说像一个提线木偶。”童舟喃喃地说。这句无意识的话却立即提醒了她一点什么,她对仆人说:“快把这扇门打开!”

两个仆人对望一眼,脸上显得很为难。童舟一拍墙:“快点!如果你们想救他性命的话。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如果这扇门不打开,这小破孩就会活生生把自己撞死?”

这句话看来效果不错,仆人开了口:“可是……我们没有钥匙啊。”

“这到底是什么房间?里面有什么?”童舟问。

“这是一间画室,听说山庄最初的主人喜爱绘画,专门弄了这间画室。后来的历代主人都觉得画室修建得不错。采光上佳,就一直保留了下来。老爷最近空闲时也会在此作画。”仆人回答。

童舟不再多问,运足力气,抓住门锁用力一拧,在两名仆人的瞠目结舌中,门锁应声断成两截。向希泓撞开门,连滚带爬冲了进去。

童舟向两个仆人做出“嘘”的动作,然后轻手轻脚跟进去。她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向希泓已经迫不及待地以笨拙的姿态在地上铺开了几张纸,撅着屁股开始挥毫在纸上涂抹。他握笔的姿态虽然很别扭,下笔倒是很快,不一会儿工夫就涂满了一张纸,可惜童舟左看右看,都完全看不出他画的到底是什么,眼里只见到一道道弯曲的线条,一团团混杂的色块。

向希泓画完一张,把画满的纸扔到一旁,扯过另一张白纸,又开始继续作画——假如他那些无人能看得懂的涂鸦可以被称之为“画”的话。

在童舟迷惑的注视中,向希泓一口气涂抹了三四十张白纸,他呼哧呼哧大喘着粗气,浑身的衣物都被汗水湿透了,看起来疲累不堪。终于,他点下了最后一个墨点,把画笔扔到一边,随即身子摇晃了一下,栽倒在地板上昏迷过去。他的衣服上沾了不少墨汁,再被汗水一浸,更是显得花里胡哨。

童舟一张张翻看着那些画,努力想要辨别其中的真意,却最终发现这是徒劳的——向希泓好像真的就是在乱涂乱抹,像一个心智未开的婴孩。但童舟又隐隐觉得,那些线条、色块的排列有一定的顺序,似乎又不大像是纯粹的捣乱。她沉思了一会儿,把这些画按作画顺序整理起来,自己揣着,回过头对两个仆人说:“把画室整理回原状,先把少爷送回房打理干净,然后找工匠换把锁。这件事不要说出去,我会亲自去告诉你们家老爷的,此时牵涉到厉鬼作祟,切记按我的吩咐做。”

两名仆人都知道童舟的身份是向烟梧请来替他捉鬼的,听到她这么吩咐,虽然心中还有疑惑,仍然答应下来,毕竟谁都不敢去招惹“厉鬼”。一名仆人把向希泓抱起来送回房去,另一名开始收拾画室里的一摊狼藉。

童舟则带着向希泓的涂鸦回到房里,只觉得自己的背上似乎也被冷汗浸透了,她回想着少年之前提线木偶一样的怪异动作,越想越是心惊,这下子彻底睡意全无了。等啊等啊,天快亮的时候,“茶会”才结束,狄弦和几位客人谈笑风生地走了上来,看来他越来越得到这些古董商人的重视了。他看见童舟冲他招手,微微一愣,加快步子进了房间。

“又有什么情况了?”狄弦问。

“这栋宅子里藏了一个秘术大师,”童舟神色严峻地说,“这个秘术师的精神力强到可以强行运用精神游丝操控人体,就是通常被称之为“提线木偶”的那种秘术,向家的小孩就是他操控的对象!”

在听童舟讲述这一夜所见所闻的过程中,狄弦一直在翻看着那些出自向希泓之手的奇怪涂鸦。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从第一幅看到最后一幅,又折回来重新看起。

“这些画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能看明白吗?”童舟问。

“我看不明白,但我可以肯定一点,这些画并不是胡乱无意义的涂抹,”狄弦说,“你可以注意到,虽然这些画无论是整体还是局部我们都看不明白,但如果把不同的画并列在一起看,就能发现它们的共同之处。”

“共同之处?”童舟疑惑地接过那些画,在狄弦的提醒下,她也很快注意到了关键所在,“还真是!你看这几块色斑,在好多张纸上都出现了相似的甚至于一模一样的,这并不是无意义的乱画。难道是什么图形密码?”

“这就需要慢慢解读了,”狄弦小心地把画放入抽屉,“再说说提线木偶吧。你能确定他是被精神力所操纵的吗?而不是向钟所用的离魂术?”

“不是的,”童舟摇摇头,“离魂术只是一种精神暗示,给人下达一些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指令,就像我们第一次看到小孩在走廊上爬行的模样,那种姿态很稳,因为他虽然在完成他人的指令,四肢仍然是受到自己的头脑支配的。而今天凌晨……他的动作极度不协调,几乎就无法站立,行动起来东倒西歪,完全就像是有很多根线在拉动一样。”

“提线木偶……”狄弦眉头一皱,“那是很厉害的精神力啊,就算是我也还没能达到那种境界。”他闭上眼睛,默默地运着功,最后有些沮丧地睁开眼睛:“无法定位。他的精神力现在弥漫在了整座庄园里,我只能知道他的存在,却无法精确找到他的位置。”

“我也能感觉到。他为什么会这样扩散自己的精神力呢?那样会消耗很大的。”童舟不解。

狄弦忽然眼前一亮:“他也在找寻某些东西!”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也许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戕害小孩或是和向烟梧作对什么的,或许只是想要找到什么东西。他操纵着小孩画画,就是想要发出一些信息。”

“可那是些什么信息呢?”童舟说,“而且为什么要挑这一天晚上呢?之前向烟梧已经在这里呆了那么久……”

她忽然住口不说,一下子想到了些什么,狄弦也同时想到了:“和茶会有关!他要寻找的东西和茶会有关!”

在画完了那些画之后,那个神秘的精神力之源似乎对向希泓失去了兴趣。至少在天亮之后,当向希泓从昏睡中醒来后,他没有再做出什么古怪的举动,也不再像被向钟用离魂术控制时那么痴痴呆呆,神智开始逐步好转。向烟梧很是欣慰,当然他并不知道前一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在几乎每天夜里都发生怪事之后,前一天夜里也是最近十分难得的安静的一夜——如果排除掉被封锁住消息的怪画事件的话——所以大家的情绪也都不错。生意人们常年商海拼杀,精力也比童舟这等废料更加旺盛。差不多睡个两三个对时,到中午就能起床,继续下一个白天的虚伪社交以及夜间的最后一次茶会。茶会共三天,前两天已经有将近三十件古董珍玩被四位客人瓜分,从那把最便宜的一千金铢的锤子开始,总价值超过了二十万金铢。

而最后一天将只有一件物品拿出来竞价,这就是每两年一度的向氏茶会的精髓所在,往往那一件藏品的价值就能超过之前所有物件的总和。甚至可以说,前两天的茶会有点例行公事的意味,客人们相互谦让,都没有把自己真正的实力展现出来,第三天才是倾力相搏的时刻。所有人的目标,都在第三天的藏品上。而这件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是只有到了第三天夜里才会揭出来的秘密。但狄弦偏偏就试图提前打听出来。

“你最好是告诉我,”狄弦说,“我相信最近的闹鬼事件和你的茶会有很大关系,而且阴谋说不定就是直指最后一件藏品。”

“这么说来,不是恶灵作祟?”向烟梧问。

“人和恶灵,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区别,某些时候人比恶灵更可怕。”狄弦答得耐人寻味。

“那么在人的面前,就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了,”向烟梧很自信,“最后一件藏品嘛,请狄先生今晚自己去看吧。”

“或者,你可以把茶会暂停一两天,让我有时间先把那个潜藏的‘恶灵’揪出来?”狄弦问。

“没这个必要,”向烟梧斩钉截铁地说,“鬼也好,人也好,终究不过能在外围做一些无关紧要的骚扰,却绝对没有办法影响到茶会。这座庄园看起来人不多,似乎屡屡让对方得逞,事实上,不过是因为我把主要的防御力量全部放在了茶会本身上面。他就算能杀死我十个八个管家马夫,也没有能力染指任何一件藏品。”

“这点我倒是听说过,”狄弦说,“你的茶会是防御最严密的,从来没有什么大盗飞贼可以在茶会上拿走你的东西。不过……”

“请不必说了,”向烟梧摆摆手,“茶会是我最重要的事,对我的客人们也是如此。其他三位也就罢了,明珠霍桑一向行踪飘忽不定,出了名的难找,这一次我派出了四十多个人,都没能把请帖送到他手里,最后还是他主动给我来信的,而这也是他将近十年来第一次在他人面前亮相。茶会必须按期完成,否则我也对不住客人们。”

狄弦摇着头走开。

第七幕· 大餐

这一天午饭时间一过,狄弦又不知所踪了。好在童舟早就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也懒得去找。她只是心里隐隐有点遗憾:茶会进行到最后一天了。等到茶会结束,向烟梧和客人们就会离开这座山庄,让它重新回到空宅的状态。这几天在这里好吃好喝还有仆人伺候,其实生活蛮惬意的,童舟真希望能多赖上几天。狄弦虽然赚钱也挺多,但大多都散给了九州各地的同族,没法让两人好好享福。当然父亲临死前就做好的安排让她不得不紧跟狄弦,以便让狄弦维系住她的性命,能活下去就是最重要的事了,享福什么的,她想都没想过。

世界真是不公平啊,童舟想,有些人生来锦衣玉食万事不愁,可以把成千上万的金铢扔到一些锤子、饭碗、破铜烂铁上;有些人却不得不为基本的活命而挣扎。自己活了快二十年,每一天都被笼罩在莫名的忧患中不能自拔,有时候真恨不得狂性发作,一拳把自己砸成肉饼算了,也省得不断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童舟自怜自伤,自怨自艾,甚至一度开始羡慕欧阳公子那六个衣食无忧的姬妾,当然这样的羡慕并没有维持太久。下午的时候,忽然有附近山村里的乡民前来报告:村里意外地起火了,因为被恶灵惊吓而寄居在山村里的四夫人没能逃出来,和她的两名仆人一起被压在了火场里,烧得尸骨无存。

这时候即便是站在山庄里,也能在漫天飞雪中看见远处直冲天际的浓烟和隐隐的火光。那样的大火里,如果被困在了屋里,那是绝对无法活命的。但是三个大活人怎么会在火起时毫无反应?童舟断定,这恐怕不是什么天灾,而是有预谋的杀戮。

可怜的欧阳公子,童舟想,先死了宠物,再折了马夫,眼下连夫人的命都赔上了,难道这座山庄对他而言注定是个恶灵肆虐的不祥之地?

“我马上派人去看看,”向烟梧对欧阳公子说,“此外,如果您愿意的话,今晚的茶会可以往后延……”

“不必!”欧阳公子恨恨地一跺脚,“茶会照常进行!”

傍晚时分,向烟梧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并且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四夫人的尸体没有找到,火场里只发现烧得焦黑的女仆的死尸。这个消息可能有多种解读方式,比如夫人可能被绑架了,比如火灾可能是夫人自己策划的,诸如此类。反正事不关己,童舟倒是浮想联翩地在心里猜测了好一阵子,直到狄弦回来。他的头发眉毛都白了,可见雪下得不小,身上还背了一个不小的包袱。

“这么大雪你去哪儿了?”童舟问,“下午的火灾听说了吗?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不只听说了,当时我离现场还很近,”狄弦一句话回答了两个问题,“可惜我的动作慢了一步,没能阻止那场火灾。不过这样也好,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

“你的什么判断?”

狄弦站在窗口,看着窗外鹅毛般的落雪:“我对于整个事件的判断。包括恶灵究竟是谁,几位死者——包括那只倒霉的雷貂在内——是怎么死的,杀人者的目的是什么。”

童舟张大了嘴:“你全都知道啦?你下午是又去那些村子里打听去了吗?”

“不是全都知道,不过离全都知道也不远了,这就得靠这个包袱里藏的宝贝了。”狄弦把包袱放在地上,包袱里传来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

“这里面是什么?”童舟满腹狐疑。她发现在狄弦面前,自己好像永远都只有不断提问的份儿。

“要捉鬼,当然要有武器,”狄弦神秘地一笑,“你先回房去吧,我要打磨我的武器了。对了,趁现在多补补觉,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最后一天的茶会,我保证你不会失望的。”

狄弦这王八蛋就是这样,总在关键时刻故意卖关子。童舟撅着嘴回房,心潮起伏,压根就睡不着,晚饭之后狄弦仍然没有其他动静,她索性下楼到一楼的大厅里坐坐。路过狄弦的房间时,她听到里面有一阵奇怪的响动,就好像是大力士折弯铁棍时所发出的声音。她想要敲门,想了想又忍住了,心里咒骂着狄弦下楼而去。

欧阳公子看来是心情不好,并没有坐在大厅里,主人向烟梧大概也忙于布置最后一夜的茶会,也没有现身。黎淮清、羽人羽飞轩和河络明珠霍桑正坐在大厅里,悠闲地谈论着些什么。羽飞轩首先看到童舟,礼貌地向她打招呼:“童小姐!今晚来参加茶会么?”

“我不能叫参加,充其量算是旁观,”童舟说着,也在三人身边坐下,“茶会里的那些东西,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只能在旁边随便看看了。有钱就是好啊。”

黎淮清一笑:“像童小姐这样能坦诚说出‘有钱就是好’的人可不多,我遇到过很多……不怎么有钱的人,总喜欢说钱是个坏东西,有钱人都会变坏。”

童舟摇摇头:“我可不那么想。金钱本身没什么错,错的只是人而已。有些人固然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照样满肚子坏水,好比狄弦。”

三位客人一起笑出声来。羽飞轩问:“说来说去,冒昧地问一句,我看童小姐和狄先生夫妻不像夫妻,情侣不像情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童舟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抹黑狄弦的机会:“我是他没过门的未婚妻,但他不愿意娶我,千方百计地要悔婚。所以我只能一直赖着他不放了。”

这番话说的三人一愣,过了好久,明珠霍桑才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呢?你们人类中的青年才俊也很多嘛,你们不是有一句谚语叫做‘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么?”

我要是人类就好了,一切不过是可怜巴巴地为了活命而已,童舟悲愤地想,身而为魅,真是不幸。她只能随口糊弄过去,正想转移话题,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人影从楼上走下来,不自觉地住了口。

那是住进山庄之后就不断倒霉的欧阳公子。一时间大厅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人们似乎并不方便满脸笑容地打招呼,却也更不便张口就是安慰的话。

欧阳公子反倒是一脸的平静。他步履稳健地走到四人面前,提出了建议:“我觉得我们不必一定要等到夜深了。反正今晚只剩下最后一样,倒不如早点开始,早点了结,各位觉得怎么样?”

羽飞轩、黎淮清和明珠霍桑相互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于是童舟再次坐到了那间经过特殊改造、堪称武装到了牙齿的茶室。虽然想象着茶室的每一面墙壁外都有卫士在虎视眈眈,未免有点受人窥视的不快感,但同时她的心里也在好奇,想知道那最后一样珍贵到要死的古董究竟是什么。

四位参与茶会的客人和狄童二人围坐在桌旁,脸上神态各异。到了这种时候,之前一直显得轻松随意的客人们也难掩紧张,即便是主人精心准备的绝品好茶,喝在嘴里恐怕也难以辨别出点滋味来。童舟居然也有了一点眼巴巴期盼的感觉,迫不及待想要等着主人把物件拿出来。

她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了狄弦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怔。狄弦此刻竟然也像一张绷紧的弓弦一样,似乎全副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了,正在全神贯注地寻找着些什么,等待着些什么。这让童舟有点纳闷:自己和狄弦不就是来瞎看热闹的么,他有什么好紧张的?

“那么,到了我们茶会的最后一天了,”向烟梧坐在主位上,开始发话,“诸位过去也都参加过茶会,知道主人的惯例——把最精华的留到最后。过去几天里,四位各自得到了一些大家想要得到的东西,但很显然,那些还不足以填满大家的胃口。所以今晚,请不要放过这最后的、最美妙的大餐。”

“这话说的我都饿了。”童舟嘀咕了一声,看着向烟梧做出过去三个夜晚中已经重复做了几十次的动作:他郑重地拍了拍手,墙上的暗门打开了,一名侍者托着一个金色的匣子走了出来。这个匣子并不大,但看侍者的步态,可知匣子本身十分沉重,竟然是用纯金铸造而成的,装在里面的东西也可想而知无比贵重。

“时候到了,”向烟梧用一种充满赞叹的语调说,“让我们来看看它的真面目吧。”

四位参与茶会的宾客身体都不约而同地微微前倾,注视着向烟梧从侍者手里接过匣子。他把这个沉重的匣子放在桌上,双手缓缓地打开匣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匣子上,童舟不自觉地小小喘了口气。就在这时候——

一名一直站在众人身后伺候茶水的侍女,突然手腕一抖,手里的一壶茶打翻了,滚热的茶水从壶嘴和壶盖处倾倒出来,泼在了向烟梧的手上。向烟梧骤然间被狠狠烫了一下,下意识地缩回了双手。与此同时,侍女双手齐出,抓向了匣子里的东西。

找死!这是童舟第一时间的反应。她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出手去阻止。这个侍女无疑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方法改头换面、瞒天过海,竟然能混进茶室里来,但凭她一个人想要把“最后的大餐”夺走,无疑是痴人说梦。从她刚刚做出动作开始,一直严密监视着的侍卫们就已经有了反应。当向烟梧捂住自己烫伤的手臂、假冒的侍女把手伸进匣子里的时候,三面墙上的暗门都及时开启了。侍卫们一涌而出,并且迅速把住了大门,这个笨到试图明抢“大餐”的侍女,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完全无路可逃。

但还有动作比周围的侍卫更快的角色,那就是一直以来都气度潇洒的欧阳公子。但在这一刻,他却半点也不潇洒,而是骤然间右掌一挥,拍击出一道耀眼的雷光,向着侍女袭去。那是裂章系的雷电术,而欧阳公子显然在这一招上习练已久,雷电带着巨大的轰响,眼看就要把侍女劈成焦炭。

然而更加出人意料的事情紧接着发生了。侍女仿佛一直都在等待着欧阳公子出招,对方的雷电刚刚击出,她的右手就已经抬了起来。但此时她的右手已经完全不是一只人手应有的颜色了,而是掌心向外,呈现出一面镜子的光泽。她把手伸进匣子里原来并不是为了抢夺宝物,而是为了掩饰她使用秘术变化手掌的举动。这面镜子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反射电光,无论那道雷电反射到谁的身上,恐怕都难逃一死。

童舟在这一瞬间忽然想到,现在大家所处的这间密室,使用的是可以反射秘术的材料来筑墙。而这也就意味着,当这倒雷电被镜子反射而出后,会在室内造成多重折射,那样的话,恐怕所有人都得死。

坏了,童舟绝望地想,看热闹看出人命来了。

向烟梧也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了,他对着欧阳公子大喊一声“住手!”,但已经太晚了。欧阳公子全力出手,想要再把那道雷电收回去,似乎不大可能了。

就在这生死系于一线的紧张时刻,狄弦却站了起来,他正对着雷电飞去的方向、也就是侍女站立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空!”

空。这一声喊完,一个小小的黑球出现在侍女身前。那道雷电撞上了黑球,侍女已经幻化为镜子的右手也伸入了黑球,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雷电消失了,侍女的右手也消失了。那个黑球在空中旋转了一阵后,慢慢变小,消失。而狄弦也重重喘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这是谷玄系最高级的秘术,“无限之空”,雷电和右手都被“空”所吞噬,化为了真正的虚空。

欧阳公子的雷电术、侍女的反击、向烟梧的大吼和狄弦的无限之空,说起来复杂,发生的时间却不过是短短的一刹那。当危机解除的时候,侍卫们已经冲了上去,七手八脚制服了那个侍女。侍女眼见到狄弦化解了她这致命一击,顿时面如死灰,竟然连一点反抗都没有做,很快被一根绳子牢牢捆了起来。

无限之空看来很耗精神力,虽然狄弦只是变化出一个很小的黑球,仍然累得满头大汗。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慢慢喘匀了气,看着被捆起来的侍女,摇了摇头:“你未免太残忍了吧,你想杀的,不过是他一个人,却想要拿这里所有的性命来殉葬,甚至包括你自己的。”

侍女恶狠狠地瞪着他,并没有回答,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被擦去了,露出了本来面目,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相貌平庸的女子。这张脸不算太陌生,茶室里的人们或多或少都还对她有点印象。

这个假扮侍女混入茶室、意图利用反弹雷电术杀害室内所有人的凶徒,赫然是欧阳公子四夫人的贴身女仆。

第八幕· 二十年前

惊魂稍定之后,向烟梧把打开的金匣重新关上。此时此刻,这最后一件“大餐”反而退居到了次要位置上,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救了所有人性命的狄弦身上。

“我们的竞价稍后再进行吧,”向烟梧说,“不妨先请狄先生解释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在生和死的边缘打了个滚,却还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

“这是一桩谋杀未遂,”狄弦说,“她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茶会中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而是为了杀一个人。她挑选茶会的时机来杀人的原因很简单:除了茶会之外,她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机会可以接近那个人,甚至于连他究竟会在何处藏身都完全不知道。”

听了这话,人们纷纷扭头,望向面色惨白的河络明珠霍桑。狄弦点点头:“是的,她假扮成欧阳公子的女仆,混入这座山庄,目的就是要杀死明珠霍桑。她的身份我并不清楚,也许是和霍桑有仇,也许是受人之托。”

“是受人之托,”欧阳公子插嘴说,“在我到达山庄之前,就得到密报,有一个被怀疑是天罗的杀手乔装混进了我的手下。当时我猜测她的目的也许是在茶会中抢夺某些东西,所以从到达山庄开始,我就一直在留意,可我没想到她的目的并不是抢夺宝物,而是杀人,更没想到她会假手于我。我现在甚至怀疑她是故意让我知道她的存在的,以便让我一直处于紧张中,一直疑神疑鬼,一直遭受刺激,并且在最后时刻用我的杀招出手。”

欧阳公子显得很懊恼,狄弦摆摆手:“她假手于你倒并不是事先早就盘算好的,实际上虽然她确实足够残忍,一开始也并没有想到要用这一手杀光所有人,并且把自己也赔进去。这只是她无可奈何的选择而已。自从进入这座山庄,她就一直受到巨大的干扰,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对于一个秘术师而言,不能保持精神力的纯粹也就意味着毫无杀伤力。所以最后,她只能作出这一个选择,在整座山庄唯一可以保证她不受外界秘术干扰的地方下手,那就是这座墙壁材质特殊的茶室了。”

“干扰?她受到什么干扰了?”向烟梧问。

“恶灵,”狄弦缓缓地说,“从来到这里后,她就不断受到山庄里的恶灵的困扰。这得归功于你,向先生,你天才地挑选了这个山庄作为茶会的地点,让她无法逃脱恶灵之手。”

“我更糊涂了,”向烟梧摇着头,“这座山庄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狄弦扭过头,看着一脸凶狠的女子:“还记得这座山庄最初的传说吗?一对夫妻,带着一双儿女住在山庄里……我们眼前的这位姑娘,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儿啊。所以我们的恶灵一直都在惦记着她,她刚刚随着欧阳公子来到山庄,就被恶灵盯上了。”

人们沉默了很久。恶灵山庄最初的主人又回到了她的出生之地,的确能让人产生很多感慨。但人们更为吃惊的是,从狄弦的话语来判断,所谓的“恶灵”,或者说恶鬼、亡灵、鬼魂,无论用哪个词汇,本质都不会变——它竟然是真实存在的?对于所有人来说,这几天发生在山庄里的事件,都把他们折腾得够呛,此刻有机会水落石出,他们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你所说的恶灵,到底是什么?”年轻的黎淮清首先发问。

“我觉得我们最好是亲眼去见它一下,这样能得到最直观的印象,”狄弦说,“各位,如果有兴趣的话,不妨一起跟着我去看一眼。”

说完,他当先站起身来,其他人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后。来到二楼时,狄弦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出来时手里抱了一摞纸,童舟认出那是那天晚上向希泓在被操纵状态下所画的画,还有一块似乎是被硬生生掰弯了的铜镜。童舟立刻想起了那天狄弦带回来的那个大口袋,看来里面装的都是镜子,可为什么狄弦要把它们统统掰弯呢?

狄弦带着人们上到了三楼,来到那间曾经是向希泓的卧房、发生过几起命案的空房间。当所有人都走进房间时,童舟才发现,这间紧挨着楼梯的卧房其实很小。上一次进来时,卧房里放了很多向希泓的用品,她以为是东西多造成的错觉,而现在她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真的很小。

“各位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房间挺小的,和这栋宅子里的其他房间不大相配?”狄弦问。

“的确如此,”向烟梧说,“这栋楼里的房间,都修得很大很宽,我当时挑选这个房间给我的儿子,就是因为他一直害怕过于空旷的地方,房间小一点反而对他好。不过你这么一说,也的确挺奇怪的,为什么单单这个房间那么小呢?”

“这个嘛,让我们的暴力小姐来解答吧,”狄弦冲着童舟打个手势,“来,对着这面墙来上一拳,用点力,就像你那天来到山庄敲门时那样。”

童舟隐隐猜到了狄弦的意思,也顾不上去为“暴力小姐”的称谓而发火,一言不发地来到墙壁前,握紧拳头猛然击出。一声轰响后,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但却并没有因此而让大家见到楼梯。

从洞里面看过去,能看到另外一堵墙——这是一个隐藏的房间,或者说,一个被封闭了的房间。房间里蛛网密布,遍地尘土,显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进去过了,直到现在,童舟的猛力一拳打破了它的寂静。

“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传说吗?”狄弦说,“有一个女孩在梦里见到了恶灵,她当时就睡在这个房间里。这座房间本来是整栋房里唯一结构特殊的一个卧房,是一个大小套间,可以让小孩睡里间,姆妈睡外间,这是最早为那个被认为是残忍暴虐的男孩所改造的。当后来的人们梦见恶灵后,他的家人把这座房间封闭起来了。他们肯定没有想到,这个举动竟然真的在无意间封住了‘恶灵’。”

几名仆人拿来了工具,把墙上的洞拓宽,狄弦当先跨了进去。他略略施展了一下秘术,房内的蛛网和尘土消失了。狄弦径直走到房屋中间,轻轻搬开一块已经朽烂了的地板,从地上捡起了一个东西。

借助着仆人点起的鲸油灯,人们看得很清楚,狄弦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肮脏不堪的布制人偶。童舟走到他身边,仔细看着这个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的人偶,突然尖叫了起来。

“它的眼珠子在转!”她叫道。

的确,这个布制人偶的眼珠子真的在转,那当中流露出来的,是人一样的眼神,饱含着惊恐、畏惧、不安和愤怒的眼神。

“我就不必把这个布偶的外皮撕开了,如果撕开的话,你们就能够看到,布偶的里面藏了一个人,一个小小的婴儿,一个畸形的、永远长不大的婴儿,”狄弦的声音有些凝重,“或者说得确切一点,一个畸形的、永远长不大的魅。他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恶灵?”

“这是一个魅?他就是恶灵?”童舟只觉得这一个对时里发生的意外超过了过去几天的总和,“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多年前,这里所居住的那对夫妻,只有丈夫是人类,而妻子是一个魅,”狄弦说,“她一直没有告诉丈夫她的真实身份,我想一方面是担心人类对魅一贯的歧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绝大的秘密,不能让自己的丈夫知道。这个秘密就是,在凝聚成形的时候,她所收集的精神游丝受到了外界的干扰,具体原因已经无从知晓,但后果是清楚的——她成型了,得到了女性人类的外貌,但却不只是一个人,在她的腹腔内,还藏着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畸形儿——那就是她的弟弟。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连体人。他们的精神可以互相感应,但姐姐可以嫁人生子,弟弟却只能深藏在黑暗之中。”

连体人!童舟看着狄弦手里的布偶,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个所谓的恶灵,原来只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可怜的畸形儿,而他能拥有施展出“提线木偶”的精神力,也不足为奇了,因为魅的精神力原本就强于人类。而由于他的身体几乎就是废品,反而会让他的精神力更加纯粹而强大。

“由于弟弟藏在姐姐的体内,他维系生命所需要的一切养分都来自于姐姐的身体,这也是为什么姐姐一直都体弱多病的原因。而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体弱多病,姐姐在嫁为人妇、生下两个孩子之后,身体更加虚弱。她或许是清楚自己命不长久了,所以一直在苦思着自己死亡之后,怎么样能让这个原本一直寄生在她体内的弟弟活命。”

“可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一件事,这件事固然令她震惊,却也让她无意间找到了能让那个畸形儿活下去的方法。她在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女儿有着非常严重的残虐的性格,这种性格掩藏在女儿温顺可爱的外表之下,不留意观察是绝难发现的。”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残暴嗜血的其实是女儿,而不是那个儿子?”向烟梧打断了狄弦的话。

“没错,儿子不过是个可怜的替罪羔羊而已,”狄弦说,“也许是因为他太胆小了,也可能是太善良了,他从来不敢告诉父亲,杀害那些小动物的都是姐姐。他所能做的,只是把那些他不忍多看的尸体掩埋掉,但正是这个举动反而为他招致了误解。父亲把罪责推到他身上,可悲的是知悉真相的母亲也并没有为他开脱,因为母亲要利用女儿。”

“她开始悄悄地陪女儿做一个游戏,用动物的鲜血去浇灌那些布偶。这个充满血腥味的游戏非常和女儿的胃口,她完全乐在其中。做母亲的也乐得看到女儿喜欢这样的游戏,那对她的下一步行动至关重要,因为她的身体在一天天衰弱,已经很难维系下去了,但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自己体内那个血肉相连的至亲的性命,毕竟他的躯体很小,只需要少量的养分就能存活,前提是,得找到能养活他的人。”

童舟点点头:“我明白了,她剖开了自己的肚子,把这个畸形儿取了出来,然后把他套在了一个布偶里,交给了女儿。这个‘布偶’,和以前游戏用的真布偶不同,能够真的吸取鲜血,女儿想必玩得十分开心。”

“没错,那就是母亲的打算,”狄弦叹了口气,“她趁着丈夫出门寻药的时机,用游戏的方式为自己不能独力存活的弟弟暂时找到了活命的方法。”

“但她却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没有想到他们怎么在这样血腥的阴影下生存。”羽飞轩尖锐地说。

“因为她是一个魅,”童舟低声说,“人类、羽人、河络和夸父,都是一个种族生活在一起的,你们永远无法体会魅的孤单,也无法体会一个亲人对魅的重要性,因为除非是像她那样万中无一的凝聚时出现意外,根本没有哪个魅能拥有自己的亲人。”

狄弦摆摆手打断童舟,以免她多说下去说漏嘴,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总之,她选择了这个做法,全然不顾自己的女儿会否因此成为一个恶魔。而父亲浑然无知,还请了女佣来调教儿子,也被女儿略施小计吓跑了。这样的生活对女儿来说十分快乐,直到父亲告诉她,他们即将搬家为止。毕钵罗是一个填满了人的大城市,那样自由自在的空间,那么多可以供她施虐的小动物都将不复存在,这对她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所以她想到了刨开母亲的坟墓的办法,想要让父亲见到被扒开的坟墓,因而舍不得离开。这是一个不得已的方法,但她却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她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多管闲事’的弟弟。在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儿子发现了被糟践的母亲的坟墓,并且试图把母亲的遗骨重新收集起来,父亲却误会了,以为那是儿子干的,失手误杀了他。这就是二十多年前那场悲剧的真相。”

“在那之后,父亲还是带着女儿离开了,而弟弟的意外死亡也让女儿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离开了这个完美的替罪羔羊,她所钟爱的一切也都难以开展了。一气之下,她抛弃了那个会吸血的布偶,把它藏到了弟弟房间的地板下面,然后跟随着父亲离开了这座山庄。二十年后,宿命安排她回到了这里,身份已经换成了杀手,受人之托来刺杀明珠霍桑。她也许并不愿意回到这里,但没有办法,除了借助茶会的机会,没有任何人能找到霍桑,这是她唯一可能接近霍桑的地方。”

“请稍等一下,”一直沉默不语的明珠霍桑忽然说,“虽然我很感谢你救了我的性命,但我还是有些疑惑,对于二十年前的这个故事,你为什么能知晓得那么清楚?即便是一直居住在这附近的山民,也不过是了解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而已吧,而你所述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我的确是亲眼所见,只不过是二十年后亲眼所见罢了,”狄弦耸耸肩,把向希泓那些癫狂的涂鸦一张张展开,“这些图画,都是我们的小少爷在这个魅的精神操控下画出来的,抱歉我没有及时通知主人,因为关心则乱,我担心反而误事。”

向烟梧点点头表示理解,但很快又皱起眉头:“可是这些图画……我完全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是很正常的,”狄弦说,“眼睛不一样嘛。”

“眼睛不一样?”

“别忘了这是个畸形的魅,”狄弦说,“我拿到这些画后,仔细研究了很久,发现那些色斑色块和线条的运用都是有规律的,只是和我们惯常所见的图形相差太远。考虑到当时小少爷完全受到恶灵的操控,实际上画出来的都是恶灵眼中所见,于是我有了一个猜测:会不会是恶灵的眼睛和我们不同呢?比如说,他的眼睛可能更加弯曲,所看到的世界自然和我们的不一样。后来我又想到了各位在茶会里所使用的河络磨制的凸光镜,忽然有了主意。”

他从身上掏出一块被秘术折弯了的铜镜,找好距离摆放在一张画的旁边,弯曲的铜镜中竟然一下子出现了清晰的、人人都能看得懂的图画,尽管该图画拙劣粗糙,连五岁小孩的水准都不如:一个女人正用刀剖开自己的腹部,腹腔里有一个小小的畸形儿。

“我到附近的村子里几乎把每一家人的铜镜都买下来了,然后一面面地折弯尝试,终于找到了合用的曲度。用这面镜子,恰好可以以常人的视角来看清每一幅画,各位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大概也就能明白。”

的确,这些图画虽然画技很差,对历史的讲述却十分清楚。人们从画上看到一个女孩正在割掉一只老鼠的头颅,一个男孩在旁边偷看;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一起,用鲜红的液体浸透一具布偶;一个男孩在地上掘土,旁边是一只死猫的尸体;一个女孩抓着一只青蛙,放到一床被辱里去……

这几十张画基本上清晰地勾勒出了当年山庄中一应事件的真相,而最后的几张更是说明了在原来的主人搬走之后,这个无法动弹的魅是怎么求生的。在女儿用鲜血喂养他的过程中,他逐步开始学习掌握自己体内的强大精神力,并且开始控制一只黑猫为他捕食。

“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后来山庄里会继续闹鬼,”狄弦说,“一直都是这只黑猫在为他觅食。喏,你们可以抬头看看,天花板上有一个洞,正好供黑猫出入。而他也对新搬来的人充满了畏惧,不断地利用黑猫去吓唬他们,甚至直接侵入孩子的头脑制造幻象。那个梦里遇到恶灵的孩子,其实见到的就是魅眼中的女儿。”

“黑猫?”童舟一下子反应过来了,“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见到的……”

“没错,我想就是那只,”狄弦说,“向先生搬迁到此的气势很宏大,来了无数的人,即便是这个魅,也不敢轻易去吓唬人。但管家向钟听说了此地的传说,想要借机装神弄鬼一番,却在无意间杀死了那只活了二十年的老黑猫,断了魅的食物来源。而要在短期内找到一个合用的替代品又谈何容易。”

狄弦向惊疑不已的向烟梧讲述了童舟是如何发现向钟搞的花样的。向烟梧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一拳砸在墙上:“向钟是我的侄子,他父亲、也就是我哥哥的死与我有关。我一直以为我重用他就能化解他心里的仇恨,没想到……”

“他提到你的时候,从来只叫你主人,而没有喊过叔叔。”狄弦说。

“照这么说,在欧阳公子到来之前,所有的‘闹鬼’,其实都是向钟干的?”向烟梧问。

狄弦点点头:“没错,之前的一切都是向钟干的,他用离魂术迷惑了小少爷的心智,让小少爷看起来像是被恶灵附身。但这一切在欧阳公子到来之后发生了改变。已经断绝了食物来源的魅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精神力——那是他过去的主人,他姐姐的女儿。这之后几天里的具体情形,我也只是推测的,最好是把那位女杀手带过来,”狄弦说,“真相都藏在她的脑海里。”

向烟梧吩咐下去,很快,五花大绑的女杀手被带了上来。她看见墙上的破洞,脸上不由现出悔恨的表情,而当见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布偶时,眼神里充满极度的憎恨。

“如果你能早点想到这个房间是被封闭起来了,也许就能早点找到他,杀了他,以便消除他对你的干扰了,真是可惜啊。”狄弦说。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女杀手瞪着狄弦,“没错,这里就是我过去的家。我以为这个布偶早就应该灰飞烟灭了,却没有想到,来到这里的第一夜里,他就侵入了我的精神。当时我完全没有防御,迷迷糊糊之中,竟然捏死了四夫人的雷貂,并且捧着雷貂一直走到了这个房间门口才猛然清醒过来。”

“于是你索性把雷貂钉在大门口,把一切都推给恶灵,是吗?”狄弦问。

女杀手点点头:“这之后我开始努力运用自己的精神力和它相抗,但它的召唤一刻不停,让我疲于应对。我虽然加入天罗,杀人靠的却是秘术,如果不能集中全部的精神力,是不可能杀死这个河络的。于是那天晚上,我悄悄潜入小孩的房间——那里是我过去藏这个布偶的地方,想把它找出来。但我还没能找到,那个管家就开门进来了。我没有办法,只能杀了他,并且依样布置成恶灵吸血的样子。”

“就是那些人血让你露了馅,”狄弦说,“我是决不肯相信世上真的存在着恶灵的,所以当发现人和动物的血流干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些血到哪儿去了?如果不是真的恶灵吸血,那么这些血液一定得被倾倒在某些地方。考虑到杀人者事后逃生的方便,我想,如果我是凶手,我会使用皮囊之类的东西来盛放血液,先从窗口扔到雪地里,脱身后再去处理。所以在车夫死去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时间并没有进房间,而是迅速赶到了雪地里,果然在那里发现了皮囊。于是我只需要守株待兔,就能发现是谁干的了。”

女杀手恨恨地说:“原来你早就发现了我。”

“可我当时还并不明白你杀车夫的动机。管家之死,我隐隐约约想到了,也许是假鬼撞上了真鬼,但是杀车夫是怎么回事呢?知道我看到那些画,我才明白过来你这些日子所忍受的折磨,我想,你是刻意把主人的视线引到那座房间,想要让他进行一次彻底搜查,把布偶找出来吧?遗憾的是你们都没有识破这个密室的真相,所以终于徒劳无功。这时候你没有办法了,只能命令一直被你胁迫的四夫人,让她装病搬出山庄,这样你才能跟随她获得暂时的安宁。”

“我杀车夫不光是为了逼主人家寻找布偶,”女杀手说,“我处理管家的血液时,被他看到了,虽然他也许并没有认出我,还是得杀了他才能安心。”

狄弦点点头:“这样我就更明白了。你随着四夫人离开山庄,布偶发现他所熟悉的精神力又消失了,而那几乎是他唯一的活路。我不知道他的心情究竟是悲伤还是愤怒,但他采取的行动却很清楚:寻找整座宅院中心智最不全、最容易受到精神力侵扰的那个人,操控那个人画出简单的画,寄希望于当年的主人看到这些画,重新记起他,救他一命。”

女杀手此刻也注意到了那些画,虽然被绑着不能动弹,但仍然能看到正被弯曲的铜镜所映射出的那幅画:二十年前年幼的她,正在用一杯鲜红的血液灌进布偶的嘴里。布偶的画极粗糙,画面上的女孩和布偶甚至都没有脸,但她仍然一眼就能看明白画的是什么。她怔怔地盯着这幅画,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眼神里的憎恨之色却更浓了。

“你选择了最后一天茶会的时候动手,在此之前你先逼迫四夫人换上你的衣物,杀害了她,再制造大火把尸体烧焦,于是你从世界上消失了。而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通过这一连串的打击,让欧阳公子对你起杀心——我甚至怀疑欧阳公子知道你的存在,就是你自己故意透露给他的。接着你乔装成伺候茶水的女仆,混入茶室,打算利用欧阳公子的秘术杀害所有人,这样明珠霍桑也难以幸免了。你其实差一点就成功了,我也是在最后进入茶室之后,才想明白你最后一步打算做什么的。幸运的是,我恰好会一点能克制你的秘术。”

“你赢了。”女杀手只说出了这三个字。她的面色愈加惨白,额头上的汗水滚滚而下,童舟猛然意识到,那是布偶又在呼唤他的主人了。二十年来,他的主人从来没有距离他那么近过。六七天没有进食,这个魅虽然躯体极小,生命也应该慢慢走到尽头了,但他仍然执着地凝聚着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呼唤着曾经养育过他的主人。

快来吧……我在这里……主人……我在这里……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别再折磨我了!”女杀手蓦地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倒在了地上。她痛苦地扭曲着、翻滚着,用额头猛烈地撞击地板,鲜血混合着陈年的灰尘染红了她的脸。

“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她怒吼着,“滚远些!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随着最后一声凄厉的长叫,女杀手的身体一阵痉挛,慢慢不动了,嘴角流出了鲜血——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自杀,还是极度痛苦中的无意识所为,但无论如何,她死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童舟忽然感受到,那股一直盘旋在山庄中的强大的精神力迅速衰减,几秒钟之后就消失殆尽。她心里一震,望向狄弦手中的布偶,那双畸形的眼珠已经黯淡下去,永远失去了光泽。

“活着的时候不能如愿,死了就永远和你的主人在一起吧。”童舟喃喃地说。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湿润。

落幕· 宿命

雪停了。这一次是彻底地停了。高山的阳光照耀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山路上缓缓跑过几辆马车,那是参加茶会的客人们陆续告别了。此外还有两个身影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下山。

“奇怪了,这回你怎么不抱怨咱们穷得没马车坐了?”狄弦奇怪地望了童舟一眼,“这可不符合你惯常的美德。”

“没什么值得抱怨的,”童舟淡淡地说,“能活着就好了。”

狄弦楞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到了那个畸形的魅?”

童舟没有否认:“我曾经总是觉得自己活得很辛苦,总是觉得命运对我实在不公平,但看了那个布偶之后,我忽然觉得,无论怎样,活着就足够好了。至少我渴了能喝水饿了能吃饭,生气了可以揍人,不用像它一样,一辈子都躲在布偶的套子里艰难求生。”

“你长大了一点点了。”狄弦严肃地说,那口气活像一个慈祥的父亲。童舟呸了一声,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过这一趟咱们赚大了,向烟梧居然把‘最后的大餐’送给咱们了,转手一卖,八辈子十辈子都不用愁没钱了。”

“你明知道我们不可能卖掉它,说这些有什么用。”狄弦哼了一声。

“说得也是,”童舟吐吐舌头,“不过向烟梧也的确有本事,盯准了我们魅族的城市不放,它活着的时候进不去,被摧毁了之后,还是弄到了这样东西。历史上过去不曾有、将来也不会再出现的魅城的城主徽记啊,就算和传说中的天驱宗主指环相比,也绝不逊色。他如果不送给咱们,而是放在茶会上竞价,怎么也得好几万金铢吧。”

“但他还是送给了我们,可见我对他的评价没错,”狄弦拍了拍身上的包袱,“向烟梧虽然诡计多端,但身上还是有一些可爱的地方。我但愿经历了这一次的事件之后,他能忘掉他亡妻的那笔财富,真心真意地养好他的傻儿子。”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童舟不愿意接下去,于是转移了话题:“对了,再把那个徽记给我看看好不好?”

“没走出五里地,你已经看了十次啦!”狄弦很恼火,“老子白夸你长大了!”

但说归说,狄弦还是打开包袱,取出了那个金灿灿的黄金匣子。童舟打开匣盖,小心地拿出徽记,摊在手心里,在阳光下细细地端详着。这是一枚做工极其精湛的徽记,用黑色的天外陨铁铸成,形状恰如有一条长长的毒蛇盘起身子,紧紧缠绕着一朵妖娆的花朵。蛇谷城,历史上第一座,却很可能也是最后一座属于魅族的城市,如今早已湮没在人类的刀兵之下,只留下这枚城主徽记,诉说着一个种族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纠葛。

“花与蛇,魅族的宿命,”狄弦忽然愁容满面,“说真的,这真是个烫手的山芋,放在哪儿都不合适。”

“你不是认识很多魅族的精英嘛,比如瀚州苏犁部落的头人达密特,”童舟说,“把这玩意儿交给他保管其实也不坏。”

“我倾向于不要让太多的魅知道它的存在,”狄弦说,“那段历史已经过去了,这玩意儿只会徒劳地增添仇恨的记忆。仇恨太多了,头脑就会变得不清醒,而其他种族有不清醒的资本,我们魅族没有。”

“那你说怎么办?”童舟撅起嘴,“难道你打算扔了它?”

狄弦接过徽记,放回到匣子里,合上匣盖。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显然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最后他突然说:“为什么不呢?要不然干脆扔了它!”

童舟吓了一大跳,但阻止的话语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收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犹犹豫豫地说:“不然的话……真的扔了吧。”

狄弦斜眼往看她:“你舍得吗?”

“舍不得又能怎么样?”童舟哼唧着,“反正咱们也没法把它拿去卖了,放在手里反而老是惦记着,心痒得难受。”

狄弦停住了脚步。他看着手里的黄金匣子,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间洒然一笑,用力把匣子扔了出去。匣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很快隐没在雾琅山万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中。

“你知道吗,你刚才的动作简直太帅了,”童舟说,“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些传奇小说里帅得惊天动地的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人公们:‘羽然,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娶你为妻,这枚天驱指环,我不要了。’”

“哦?我有那么有型么?”狄弦咧嘴一乐。

“除了一点做得不太好,”童舟慢吞吞地说,“你把城主徽记丢了我不反对,可你为什么要把装它的匣子也一块儿扔了?那可是纯金的,也能值好多好多钱……”

狄弦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这个笨蛋,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我!”

童舟一摊手:“第一,你的动作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你;第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也终于可找到个把柄一直嘲笑你到死了……”

“闭上你的鸟嘴!赶紧陪我去把匣子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