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骗局

安星眠就像一个疯子一样,甚至顾不得向长笛凯尔和多闻卡其克道别。他一路狂奔跑回了自己居住的那间略显低矮的石室,连进门时重重磕了一下头都没有丝毫知觉。他来到充当书桌的那张宽大的石桌前,十分野蛮地一把把其他的书都扫到地上,抓过了那几本从清余岭的天藏宗藏书洞窟里抢救出来的未被焚毁的古本,一本一本地翻看着。他原本在阅读方面颇有书生式的洁癖,对书籍十分爱护,此刻却像一个粗鲁村汉,差点要把书页都撕破了。

《金匮小儿篇针术集义》,这是一本讲如何用针灸的方法治疗儿科疾病的医书,作者是胤末燮初的医师方金石;《马经札记》,这是一本讲述养马知识的小书,作者是燮朝初年的蛮族养马人兼相马师哈图;《轻歌子诗文》,这是胤朝末年一个自号“轻歌子”的无名诗人自编的无名诗选,估计如今这世上只存在这一本了吧;《异叟梦录》,胤末志怪小说集……

这些书无一例外都成书于从胤朝后期风雨飘摇的年代到燮朝前期羽烈王姬野一统东陆的年代之间,前后跨度大概在一百年左右,正符合须弥子所听到的关于这些藏书洞窟时代的叙述:大约几十年到一百年左右为一个时代。

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要命了,是真真正正的要命:“整理得差不多之后,洞窟就会被封死,假如以后还能找到某些漏网之鱼,则会有一个专门的地点来收藏,封死的洞窟从此不会再打开。”

这番话充分说明了,这个洞窟里面所收藏的,只应该有那一百年左右的书籍,而不可能有后世的书混进去。因为在那个时代结束之后,长门僧们就会把洞窟彻底封死,即便再找到一些忘了放进去的书籍,也只会另行收藏,而不会去打开这个洞窟。

可是安星眠却从这个洞窟里拣出了一本《殇阳血》的曲谱。这本曲谱原本并无问题,然而就在刚才,他才得知,《殇阳血》根本就不是成曲于胤末,而是在此之后至少七八百年。于是一个悖论产生了:一本七八百年之后的书,为什么会出现在胤末燮初的藏书洞窟里?那个被完全封死的、就算长了翅膀都飞不进去的洞窟?

也许只可能有一种解释了,唯一的一种解释,让安星眠怒火中烧却又同时欣喜若狂的解释:

这个洞窟是假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天藏宗长门僧所营建的藏书洞窟。那大概只是一个用作其他用途的洞窟,却被人别有用心地装进去了大量的胤末燮初时期的古书,妄图以此来伪装成天藏宗的洞窟。然而,因为这一本《殇阳血》的疏忽,终于被安星眠发现了破绽,这一个破绽,足以推翻之前的全部结论!

既然这个洞窟不是天藏宗的藏书洞,那么所谓的“以藏书为名挖通地下火山”的证据也就压根不存在了。

既然有人刻意炮制这个假证据,那似乎可以反推出,天藏宗隐忍千年的阴谋也是假的。

那么,长门的信仰就并不是依附于某个大阴谋而存在的谎言了。这个宗教是真实的,是纯洁的,是无辜的。

长门是被人陷害的!

安星眠只觉得头脑里一阵阵地发热,忽而想要怒吼着砸碎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因为长门身披阴谋之名惨遭欺侮,却只是遭受到了另一个阴谋的构陷;忽而想要泪流满面,拥抱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因为长门是清白无辜的,长门僧持守终身的信仰并没有被玷污。

更加让他悲愤的是,章浩歌牺牲自己的名誉所作出的牺牲,竟然也只是这个惊天谎言的牺牲品。老师的死犹在其次,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老师的死没有丝毫价值,反而毁掉了自己一生的清誉。从此以后,人们提到章浩歌不会再尊称他为“章夫子”,而是都会撇撇嘴:“皇帝的走狗,长门的败类!”

一向都很冷静的安星眠此刻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百味杂陈的感受就像一锅煮沸了的汤在心里扑腾跳跃。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就好像脑子里同时在想着一万件事,又好像只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修炼多年的精神力量渐渐地失去了控制,仿佛形成了无数的钢针,在体内来回攒动。

安星眠并不知道,这是精神力即将失控的危险征兆。长门多年来的冥修以及风秋客独特的训练让他积累了相当可观的精神力量,但他并不是秘术士,而是一个武士,所以很少主动去运用精神力,如今面对着精神力突如其来的暴涨和紊乱,他既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情绪根本无法压制了,如火的怒意和如潮的悲哀交织在一起,混杂着强烈的欢喜,让他似乎只有拼命地疯狂嘶喊,拼命地奔跑和击打,才有可能宣泄得出来。他甚至于连对眼前的状况感到紧张和害怕都来不及,就已经陷入了极度危险的状态。

如果这样再持续一会儿,他的精神力将会遭到重创,严重的可能会发疯乃至于死去,轻的也会大病一场,至少需要休养几个月才能恢复。但就在这紧要的关头,他忽然间感受到了头脑里一阵清凉,就好像是往煮沸的汤锅里扔下了冰块,精神力一点一点地变得和缓,饱涨的情绪也慢慢开始得到抑制。他的意识渐渐澄明,终于想到了:我这是在做什么呢?这可不像是正常的情绪波动啊。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险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心中一凛,连忙努力引导着精神力捕捉刚才感受到的那一阵清凉。那好像是某种外来的力量,却并不含侵略性,反而十分柔和,仿佛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差点失控的安星眠,慢慢回到正轨。

终于,汹涌的潮水退去了,安静了,安星眠忽然感到全身的肌肉酸疼到难以忍受,浑身已经彻底脱力,脚下一软,摔在了地上。一双柔软的手架住了他的胳膊,把他轻轻扶了起来:“小心点儿,你干脆到床上躺会儿吧。”

那是雪怀青。安星眠摇摇头,在椅子上坐下,喘息了好一阵子,才觉得身体慢慢恢复过来,并且逐渐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心有余悸地问:“刚才我……是不是精神力有点儿失控了?”

雪怀青淡淡地一笑:“还好,还记得在万蛇潭的时候,为了不被其他尸舞者认出你不是死人,我曾经侵入过你的精神么?多亏了留在你头脑里的那点精神印记,我刚才才能控制住你,就像使唤我的尸仆一样。”

“恐怕没有那么轻松吧?”安星眠看着雪怀青通红的脸和满额头的汗珠,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他站起身来,掏出了自己的汗巾,细细地为雪怀青擦去脸上的汗水。

雪怀青下意识地想要闪躲,但不知为什么,最后并没有动,只是脸烧得厉害,幸好刚才为了镇住安星眠乱窜的精神力,她已经累得满脸通红,倒是不必担心被看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发问:“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我进来的时候,你看起来就像发了疯一样。你平时是一个非常能克制自己的人啊。”

“我……一下子太过激动了,忘记了,真是好险。”安星眠叹了口气,把地上的那些书小心地重新捡拾起来。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不忘去心疼一下这些珍贵的古籍。整理好书之后,他才重新坐下来,向雪怀青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雪怀青听完之后,也是满脸惊骇:“这一切果然只是骗局?可是——这样的骗局是为了什么啊?难道有什么人和长门仇深似海,一定要消灭长门不可?”

“这就好比一个大圈,绕来绕去又绕回到最初了,”安星眠有些苦恼地两手托腮,“其实,如果天藏宗的藏书洞窟真的是为了引发地底火山而存在的话,反倒是最能说得通的解释了。从一开始我和老师就在猜测,长门到底哪点得罪了皇帝,以至于他会那样龙颜大怒,现在看来,长门并非得罪了皇帝,而是得罪了另外的人,而这个人竟然想出这么一个奇招来欺骗皇帝,利用皇帝对长门下手。唉,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了起点,又得去找寻这个莫名其妙的‘仇家’了。”

“但是至少,你证明了长门是无辜的,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收获吗?”雪怀青安慰他说,“前些日子,你看起来真的相当颓废,那是你怎么样挂着笑脸都假装不来的。”

“我也知道,真是很抱歉,”安星眠叹息一声,“但是请相信我,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虽然长门含冤受屈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追查到底,但我不会再让它影响我的内心了。也许这样我会在‘不纯正的长门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会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老师那样受人尊敬的夫子,但这才是我,真正的我。”

“我喜欢看到这样的你。”雪怀青冲口而出,随即马上发现不妥,慌忙把脸扭过去。安星眠也呆住了,没想到这样的话语会从雪怀青的嘴里说出来,固然心里有些心花怒放,却也马上反应过来——不能让姑娘太过尴尬。他搔了搔头皮,迅速硬生生地转移话题:“既然已经确定了此事是一个阴谋,我想,我们必须离开地下城了,一定要尽早找出这个阴谋的源头。”

雪怀青定了定神,直到感觉脸上的热度退了下去,这才转过头来:“可我们应该从何查起呢?连皇帝都被骗了,可见这个计划一定谋划已久而且十分缜密。”

“但是我们不是已经找到了第一个破绽吗?”安星眠说,“既然他们在《殇阳血》的曲谱上失算了,就一定还会有其他的疏忽留下。我们需要认真地想一想,突破口可能在哪里。”

“还是上次我们所说的,我们在这两桩看似不相干的事件之间的奇妙的……联系,”雪怀青硬生生地把安星眠曾用过的“缘分”两个字换掉,“为什么那个太监会同时出现在两件事中?为什么两件事里都有长门僧的身影?只是一种巧合么,还是巧合中有着因果关系?”

安星眠想了一会儿,狠狠一拍大腿:“我们能不能这么想,其实这两件事根本就是一件事?”

“根本就是一件事?”雪怀青微微皱起眉头,眼神却亮了起来。

安星眠兴奋地说:“如果我们假定两件事可以合并为一件,那么,一切的起因,可能都来自于几十年前那些金吾卫的那一次追杀行动。所以我们只要揪住这一条线索,就有可能顺藤摸瓜地找出全部的真相。能不能麻烦你把须弥子所告诉你的当时的情形再给我讲一遍?尽可能详尽一点,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要错过。”

雪怀青又重新回忆了一遍。她的记忆力本来就不错,何况事关义父一生的痛苦和遗憾,在须弥子讲述的时候,她也一直用心在记。此刻重述一遍,自信基本不会有任何遗漏。安星眠认真听完,开始动脑子思考。

“金吾卫捉拿一个女天罗,是为了什么?”雪怀青猜测着,“天罗以刺杀为本业,会不会是那个女天罗杀害了什么皇朝里的重要人物,比如王公大臣或者皇亲国戚之类的,所以金吾卫才会去追杀?”

“我觉得不太像,更像是涉及一些隐秘的事项,”安星眠说,“你想想,如果是捉拿刺客这种事,大可以大张旗鼓地公开进行,甚至于满天下贴逮捕公文都没问题。那些金吾卫为什么要乔装改扮隐匿行踪?为什么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都处理得神神秘秘不能见光?”

“说得也是,”雪怀青想了想,“我以前也见识过从宫里出来办事的人,一个个神气活现,恨不能把官职写张纸贴脑门上。照这么说来,那一群金吾卫捉拿这个女天罗,的确应该是属于某些不能外泄的秘密任务的。”

“而且还有一个关键,就是那个婴儿,”安星眠说,“虽然我对天罗不是很熟悉,但也可以想象,这应该是一群训练有素、冷血嗜杀,几乎没有个人牵绊的人,否则不可能完美地完成刺杀任务。但她为什么会带着一个婴儿逃命?我的想法是……”

“金吾卫要抓的不是女天罗,而是那个婴儿!”两人一起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都感到颇为兴奋。

“而且他们要的不是活婴儿,死了的也行!所以后来他们才会在附近山村找到了你义父一家,杀害了你义父的妻儿,用烧焦的尸体带回去复命!”安星眠说,“这说明这个婴儿并没有什么高贵的身份,正相反,他倒可能是皇家的耻辱!”

两人再次找到了默契,他们对望一眼,又同时说了出来:“私生子!”

安星眠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兴奋地搓着手:“没错,那多半是一个宫里某个嫔妃生下来的私生子,大概是委托了那个天罗带出去,结果还是被金吾卫追上了,所以才发生了那一起恶战。皇帝的某一个妃子竟然生下私生子,那真是奇耻大辱,让皇帝的脸面何存,动用金吾卫去杀人灭口,完全说得通。嗯,那时候是圣德十一年,正是圣德帝在位的时候。圣德帝好女色,三宫六院里美女如云,自然难免会冷落其中一些人,搞出私生子来倒也不足为奇。”

“但是……这件事又能和长门扯上什么关系呢?”雪怀青说,“尤其是,再怎么丢皇家的脸面,也不过是区区一个私生子,哪至于就要仇恨天底下的长门僧呢?”

“说得也是。”安星眠有些沮丧地重新坐下。雪怀青的说法是有道理的,皇宫里冒出个私生子固然足够让皇家丢脸,但也就仅此而已,杀上一些人灭口是有可能的,要说为了一个私生子而如此大动刀兵,未免有些太过小题大做了。比起其子宏靖帝,圣德帝确实算不上一个太好的皇帝,但他的一生其实也并未做过太大的恶事,至少不是一个祸害百姓的暴君昏君。更何况,这件事怎么就能和长门僧扯上关系了呢?

“不会是……不会是……”雪怀青小心翼翼地说,说了一半就停下来了。

安星眠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不由得哑然失笑:“你不就是想说那个奸夫会不会是个长门僧么,没什么关系的,我也正在朝这个方向猜测呢。但是还是说不通,一个私生子而已,犯得着为此陷害天下所有的长门僧么?除非那是个疯子,可是疯子怎么能制定得出如此庞大周密的计划来?那绝对是一个头脑冷静极度精明的人才能串联起来的计划。”

雪怀青默然,回想整个事件以长门高僧的肉身开场,一直到皇帝大动雷霆之怒,期间所花的心血财力难以计数,最后也确实让皇帝完完全全落入了彀中。这绝不会是某个疯子出于妒火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而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复仇计划,当中显然还藏着更深更合理的原因。

“无论怎么样,我得离开地下城了,”安星眠说,“既然最终的溯源很可能和当年皇宫里的某些事件有关,继续窝在这里也没用。”

“去天启城?”雪怀青问。

“对,去天启城,”安星眠说,“去打探一下,圣德十一年到底发生了哪些值得一提的怪事。”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吧。”雪怀青说。

“我们?”

“当然是我们。”

“没错,当然是我们。”安星眠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和雪怀青之间,好像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虚伪客套的了,那或许是因为,雪怀青有一丝精神力永久地留在了他的身体里。

再度来到天启城,雪怀青原以为自己会依然无感,依然觉得这座城市和天下所有的城镇村庄一样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但很快地,她就发现自己的心境起了变化。她开始觉得天启真是一座气象宏大的帝王之都,充满了一种别的城市所无法比拟的庄严和大气,走在这样的城市中,似乎人的心胸都会变得更开阔一些。

我这是怎么了?她有些纳闷,觉得自己过去并没有这种可能去在意这些,后来她才想明白,那大概是因为安星眠在身边的缘故。孤身一人的时候,她只想尽快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和这个热闹喧嚣的世界隔绝开;但有了又说又笑的安星眠在身旁,她也逐渐变得言笑晏晏,开始认真倾听安星眠信手拈来的讲解,而不再是敷衍地点点头左耳进右耳出。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是坏,不过相应带来的另外一个变化则是:她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变化了。从安星眠的身上,她仿佛也找到了一些对自己有益的启发:顺其自然,变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要总去纠结于“我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为什么开始有这些奇怪的想法”。

没什么奇怪的,我就是我,她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往昔冷漠的尸舞者如今也慢慢开始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了,她会指着一座被刻意保护起来的残缺雕塑向安星眠追问来历,她会看着路边卖艺的杂耍摊,和安星眠一起低声取笑那个玩刀大汉的刀法之拙劣,她也会偶尔在卖花姑娘面前停下来,看着花篮里或白或粉的百合花,露出喜爱的表情。

“这世上的植物,不光只有制毒炼药一种用途,拿来欣赏欣赏,愉悦一下我们的眼睛和鼻子,其实也是挺好的。”安星眠说着,掏出几个铜锱,挑了一把看上去最新鲜整齐的白色百合,捧在手里递给雪怀青。

“送给你的。”他说。

雪怀青很自然地接过来,手里捧着香气清甜的百合花束,和安星眠一起走过这条街,才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人送花给她,更是这一辈子第一次有男人送花给她。她的心里有一种温情开始涌动,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不错的,要是身边能一直有安星眠的陪伴,似乎也不算坏,不,应该说是似乎也很好……

安星眠好像是在刻意地调整情绪,也好像是要为了过去几个月的辛苦日子对雪怀青做出补偿,带着雪怀青一直在在天启城里游玩,好像没有任何正事可做。当然,两人都经过了河洛手艺的易容改扮,就连带在身边的尸仆都修整了一下面容,要知道,通缉两人的访牒还没撤销呢。

不过雪怀青心里明白,安星眠表面上很轻松,心里其实一直在想着应该从何查起。圣德十一年,也许还要包括之前的一两年,那么长的时间跨度,发生的事件太多太多了,总需要先理清头绪。而且安星眠好像也找到了查找的方向,这几天的每一天傍晚,他都会带着雪怀青去造访天启城的各处小酒馆,专门和那些上了年纪的饕餮酒徒搭讪,动不动就请别人喝酒,这样的人物自然是大受欢迎的。当然,他也为自己找到了适合的身份伪装,假装自己是澜州知名杂学家何一帆的学生,是来考察中州各地的民间故事和坊间杂谈的。

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怀疑,他一上来并没有询问圣德十一年,而是从圣德皇帝之前的宣肃皇帝时代开始问起,边问边煞有介事地记录,不时追问各种细节,极富耐心,力求不露丝毫破绽。雪怀青懂得他小心谨慎的用意,所以也极力配合着他,装成何一帆的另一名学生。好在易容改扮之后,她的面孔十分平庸,不会引人注目。各式各样的酒客喝着酒,倾倒着记忆中的轶闻怪谈,光是听听这些故事倒也很是有趣,雪怀青甚至想,假如她真是那个什么何一帆的学生,这些素材已经足够编出一本书来了。

八九天之后,总算快要问到圣德十一年了,两人走在城里的脚步也格外轻快。想到晚上就有可能接触到这个秘密,安星眠自然是有些兴奋,雪怀青却有些发愁。她十分担心,与女天罗有关的事件可能是埋藏极深的隐秘,根本无人得知,那么或许就听不到什么与圣德十一年相关的信息。如果是那样,安星眠会不会又变得急躁消沉呢?但愿不要。

“今天下午去哪儿?”吃完午饭的时候雪怀青问。两人游玩了一上午,索性直接回客栈,让伙计送饭进屋。她好像已经有点习惯了这样吃吃喝喝无所事事的游荡日子,虽然长门僧和尸舞者都提倡艰苦的修炼,但修炼这种事儿,一旦放下,要重新捡起来就不容易了。

“可以休息半天,养精蓄锐,”安星眠说,“今晚将有很多问题要问。再说了,天启城咱们也逛得差不多啦。”

雪怀青笑了起来:“真难得。我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像这十天一样,什么事儿都不做,就是在一座城市里闲逛。小的时候在村里,因为总有人类的孩子欺负我,所以我成天待在家里,连附近的山头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现在没人敢惹你了,谁要惹你,你就把他做成尸仆。”安星眠开玩笑说。

雪怀青还没回答,门外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如果全天下的长门僧都和你们为敌,你们打算把他们全部做成尸仆么?”

安星眠一跃而起,猛地拉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满脸尘土、肤色黝黑、表情木讷的中年汉子,看样子像是个农夫,但这个农夫在他看来颇为眼熟。他仔细想了想,有些不大确定地说:“你……我们好像在研习会上见过,你也是个长门僧,是吗?”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肯定:“是的,你是跟随着了尘宗的符真夫子去的,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所以我才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的记性倒还真不错,不愧是研习会上的论辩高手,头脑是一等一的,”农夫一样的中年汉子木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可惜的是,你把长门的一切记在了脑子里,却并没有写在你的心里。”

安星眠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提防着。果然,这一句话刚刚说完,这个不知名的长门僧就猝然发难,他右手伸出,五指曲张,拿向安星眠的左手手腕,赫然也是关节技法,只是出手的方位力道都和风秋客所传授的羽族技法大不相同,看来这是纯正的东陆武技。他心里暗暗警惕,左手腕反手一振,指节弯曲如钩,反扭对方的十指。

见到安星眠以攻代守,长门僧也微感惊讶,但他变招奇快,握掌为拳,格挡住了安星眠的这一扭,随即左手出招,横切对方的左手腕。安星眠急忙缩手,却发觉长门僧的拳头上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黏力,吸住自己的左手无法收回。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一招显然是对手习练许久的杀招,即便化解了,后面必然还有更加厉害的后招,不能再这样纠缠下去。他本来伸出一半的右手停住不动,却猛地一低头,狠狠用额头向着对方面门撞了过去。

长门僧显然没有料到安星眠会用出这种类似于市井无赖的战法,猝不及防之下,只能急忙撤手,同时身子向后一仰,整个身体几乎折成了弓形,这才躲过了这一击。他紧跟着急忙后撤两步,退到了楼梯口处,安星眠并没有追击,而是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进来说话吧。”

长门僧看了他一眼,大步走进房里,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安星眠关上房门,为他倒上茶:“请问这位夫子如何称呼?”

“骆血,不是下雪的雪,而是流血的血。”长门僧说。

安星眠吃了一惊:“骆血?二十年前名震一时的‘血煞刀’骆血?传说中比天罗还厉害的杀手?”

“血煞刀早已废弃,”骆血回答,“现在我不杀人,不动刀,充其量扭断人两条胳膊,而且经常扭完之后再替人接上。身为长门僧,不得不如此。”

“我倒是觉得,身为长门僧应该把胳膊伸出去让人扭断,然后回家自己接上……”安星眠喃喃地说。

雪怀青看着骆血:“骆先生今天来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杀星眠而来的吧?我觉得你没有什么杀气。而且你的关节技法并不如你的刀法那么好用,想要杀他,还是得带刀。”

骆血哈哈笑起来:“小姑娘说话很直白啊。不错,我原本是想杀他的,尘封多年的宝刀也重新从地下掘出来随身携带,但我从二十六岁那年受到一桩极大的冤屈之后,就发下誓言此生绝不冤杀一个人,所以我先跟踪了你们一段时间。”

“可是,我们俩都已经易容改扮过了啊,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呢?”雪怀青忍不住问。

“我可不是从天启城开始追踪你们的,”骆血说,“我从你们放火烧掉千云堂之前就一直盯着你们了,所以你们俩离开河洛地下城的那一天,我从身形上就认出来了。这之后我随着你们一路到天启,每天陪着你们逛街,晚上在各个小酒馆陪你们喝酒。”

安星眠和雪怀青相顾悚然。他们都自认为是机警的人,却没想到被骆血盯梢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这个人假如真的想要捡起老本行来暗中行刺,恐怕真有点防不胜防。

骆血看出了两人的后怕:“你们放心,我说过了,我决不会听信一面之词而冤杀任何人,更何况,还有一个老朋友来找到我,要我信任安星眠先生,说他绝不会是长门的叛徒。”

“风秋客那个老扁毛吧?”安星眠嘴上不客气,心里却着实感激。风秋客影子一样的跟随固然很烦,但他确实是能给自己帮助的人。

“就是他,我听他说了那么多,更加决定下手要谨慎,决不能错杀,”骆血的眼神里寒光一闪,“不然就在那个年轻人试图刺杀你的夜里,或许我就会接踵而至了。”

安星眠想到倔强的年轻人苏真柏,不由得神色有些黯然,骆血接着说:“直到跟踪你们来到天启城之后,我才确认你肯定不是出卖长门的叛徒,因为你每天晚上在酒馆里打听的那些事情,一定都是有目的的。虽然我并不清楚你发现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努力寻找真相,试图还长门一个清白。”

安星眠垂下头:“我的老师……的确做错了,但他并不是叛徒,他只是一个受到欺骗的正直的人而已。我现在所做的,就是尽力弥补老师的过失,挽救长门。”

“那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骆血说,“追踪杀人我在行,像你这样追查几十年前的疑点,却非我所长,我还是继续去为其他的长门僧做些事情,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如果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去天启城西的垂杨坊,找周记杂货店的老板,他是我的生死之交。”

安星眠握住他的手:“骆前辈,请你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至少我绝不会让老师那样冤枉地死去。”

雪怀青却忽然问:“骆先生,你的性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市井义士,怎么会身入长门的呢?就算你自己想要加入,据我所知,长门对入门者的要求也是很严格的。”

骆血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凄凉:“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也丝毫不动听,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们听,也许是在……纪念先师符真夫子的时候吧。”

安星眠这才知道,符真夫子也在这一次的劫难中不幸丧生,心里一阵难过。他想到那些德高望重的导师们,一生中从无恶行,以最苛刻的标准约束自己,无私地帮助穷苦的人们,却在这一年中无缘无故地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身心都受到巨大的摧残,乃至于失去生命,只觉得压抑许久的愤怒再度涌起。这一次不是为了什么高高在上的信仰了,他想,只是为了人,为了这些活生生的人,为了这些宝贵的生命,我也一定要揭穿那个真相,把藏在背后的恶魔揪出来。

“我今天来找你,一个是要当面问问你,打消我的最后一丝怀疑,另外也是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骆血说,“我想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你已经知道了和天藏宗有关的那个秘密了吧?”

“我知道了。”安星眠点点头。

“那么你知不知道,某些天藏宗的门人,正在寻找那些被先辈们苦苦隐藏起来的藏书洞窟,并且着手填埋它们?”骆血问。

“你说什么?填埋?”安星眠霍地站了起来。

“是的,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或者是有人故意告诉他们的,总而言之,一部分天藏宗门人也知道了那个秘密。就在一个月之前,他们已经通过天藏宗残存的文件推测出了其中一处洞窟的位置,然后利用法器摧毁了那一片山腹,制造巨大的山崩,把那里的一处藏书洞窟彻底填埋了,”骆血说,“那是在澜州北部的一处,具体是哪个时代的我不太清楚,总而言之,几代人上百年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

“可是那些洞窟是无害的!那只是一个谎言!”安星眠怒不可遏,“只不过是恶人设的骗局,他们怎么能这样轻易上当!那些都是珍宝,无价之宝啊!”

骆血叹了口气:“信仰令人坚强,也会令人盲目。我无力去阻止这一切,就算我打断他们的腿,砍掉他们的脑袋又能如何?所以,只能靠你了。你必须要揭穿这个阴谋背后隐藏的一切,用铁一般的证据为天藏宗和长门洗清冤屈,也让那些激愤的天藏宗门人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一定尽力而为,”安星眠说,“可是我有点不明白,天藏宗的秘密藏得如此之深,连我老师都始终不明真相,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一个意外的知情者打听到的。你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也只是碰巧而已,”骆血说,“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各地奔走,想法子营救被捕的长门僧。有一天夜里,我原打算趁着黎明之前防卫最疏忽的时刻,潜入天启城的一座监牢救出一两个人,结果竟然有一个名叫舒林的年轻长门僧在夜间成功逃狱。于是我一路跟着他,试图暗中保护,却没料到追兵得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抢在我之前射杀了他。我虽然把他救走,他却已经伤势过重回天乏术了。不过在临死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这一切告诉了我,并且叮嘱我,一定要想办法毁掉那些藏书洞窟。”

“但是看来,你和我一样,也不相信那种说法。”安星眠说。

骆血摸了摸鼻子:“我的前半生一直是一个杀手,见惯了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对任何说法都不敢轻信。现在我却选择信任你,希望你肩负起拯救长门的重任。”

“我会的。”安星眠郑重地点点头。

天启城西的一枝香酒馆,虽然店面规模不大,装修陈设比不上知名的大酒楼,卖的酒浆饮食也只能算一般,却一直生意兴隆,酒客如云。这多半要归功于绰号“一枝香”的徐娘半老的老板娘。该老板娘据说二十多岁就守寡,如今已经年过四十,但看起来却仿佛三十许,皮肤白皙,面容俊俏,尤其是那双仿佛会说话的丹凤眼,着实撩拨了不少酒客前来光顾。

不过今天晚上,一枝香最受人瞩目的人物不再是老板娘“一枝香”了,而是两个远方来客,那就是澜州杂学家何一帆的两位学生,男的叫张政,女的叫任洁,都是很普通常见的名字,配上两张普通平庸的面孔。不过他们的出手可不平庸,总是大把大把地掏钱请人喝酒,只为了搜集天启城历年来的怪事传闻。民间传说谁的肚子里没有一大把?自然所有人都愿意接近这一男一女,讲点故事骗骗酒喝。甚至有人直接就自己捏造故事,旁边的人也从不揭发——有冤大头,谁宰不是宰?

这一天晚上,轮到讲圣德帝时代的故事了,按理说圣德帝的年代距今很近,记得或者听说过的人会更多,但大家反而沉默了,偶尔有人讲上几则,也都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虚妄之谈,完全不得要领。安星眠很能理解这种状况:古代的事情爱怎么掰扯就怎么掰扯,但距离当今越近就得越小心,万一哪一条故事犯了皇威或者犯了其他的惹不起的大人物,那可就糟糕了。所以他也很耐心,不断地招呼一枝香的老板娘上酒,同时也编造一些其他的笑话来活跃气氛。所以到了最后,他还是勉强收集到几个那些年的故事,其中有两个发生在圣德十一年,一个是灵亲王的二女儿病逝下葬后起死回生的故事,一个是大财主高全山染上吃人肉怪病的故事,两个故事都恐怖诡异,真实性姑且不论,即便都是真事,也绝对难以和长门或者出宫的金吾卫联系起来。

两人都有些失望,但表面上还是满面堆欢,陪着酒客们天南海北一直胡吹到深夜,人群渐渐散去,除了依旧精神健旺似乎可以彻夜不眠的一枝香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此人脸上一个又大又红的酒糟鼻头,一头银灰的乱发,衣服上也打了不少补丁,看来是个生活贫困却还偏偏要把钱扔到酒壶里的颓废穷人。这样的人在市井中十分常见,也往往是长门僧们帮助和开导的对象,只是现在安星眠实在没有心思去履行一个长门僧的职责了。

“看来今晚就这样了,”他向雪怀青叹了口气,“咱们回客栈去吧。老板娘,结账!”

一枝香笑吟吟地扭动着水蛇腰去拿账本,两人站起身来,旁边酒桌上的酒糟鼻老头忽然发出一声嗤笑:“拿一堆胡编乱造的狗屁故事去骗酒喝,可惜真正的大事反而没有人敢讲啊,呵呵呵。”

安星眠立刻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很恭敬地问:“这位老丈,如果您有什么民间轶事,还烦请讲给我听一听,在下感激不尽。”

老头斜眼望着他:“我看你们这两个年轻人办事倒还认真,人也不错,但是在这种市井之地,面对这一帮懦弱胆怯的市井之徒,又能问出点什么来呢?真正的隐秘都是危险的,你们是打听不出来的。”

安星眠一惊,听这老头谈吐不俗,再看他的眼神,虽然醉眼蒙眬,却依然能看出一点锐利的意味,知道他虽然落魄,却必定有过不一般的过去,于是在他的桌上坐下,继续恭谨地说:“可否请老丈喝上两杯,聆听教诲?”

老头哈哈一笑:“我都这副德行了,还能给你什么教诲?不过看你这个年轻人挺不错的,我就给你讲一桩真事吧,发生在圣德十一年的真事。”

安星眠的心里突地一跳,大声喊道:“老板娘,别忙结账了,再来两壶琥珀仙!”

你们看我现在这副潦倒的模样,一定想不到,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大大地风光过。圣德十一年,也就是三十三年前,那一年我只有三十四岁,却已经是天启城有名的医馆元春堂的馆主。那时候在天启城里,只要提到我宋城光的名字,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年轻有为”。可是就在圣德十一年,我栽了一个大跟头,最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说来惭愧,我虽然是医馆馆主,医道却相当拙劣,所擅长者却是经商之道。我身居馆主之位,高薪聘请名医坐馆,依靠他人的医术赚钱,而在我的手下,最出色的大夫就是当年的名医欧阳端。欧阳端为人懒散疏狂,经常喜欢偷懒,而且好酒如命,动辄在家里大醉两天,我对他是又爱又恨,却又不得不用他,因为他才能给我招揽到足够多的人气,有了人气才有钱。后来欧阳端凭借着精湛的医术,甚至常被请进宫里治病,比太医还管用,这更加给我的医馆增添了荣耀。

我那时候经常私下里在心里对自己说:一直到欧阳端死掉之前,我大概都不必为生计发愁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圣德十一年的七月,大祸从天而降,欧阳端竟然一家五口惨遭灭门。

那一幕是我亲眼目睹的。当时欧阳端已经连续四天没有在医馆露面了,我非常生气,打上门去想把他揪出来,却没料到亲眼目睹了血腥的死亡现场。欧阳端一家五口,包括他和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儿媳,还有尚未出嫁的女儿,全部死了,而且死状极端恐怖——他们都端坐在椅子上,头颅被砍掉了,堂屋的墙上则被涂上了一只狰狞的血翼鸟,那是用他们的鲜血作为颜料画成的。

你也听说过血翼鸟?没错,就是那种在传奇故事里才出现过的鸟类,相传产于云州,据说昔年的羽族第一神箭手云灭曾经亲手捕捉过,但这些都是无法证实的历史怪谈罢了,有谁真的去过云州呢?对于那个年代天启城的人们而言,血翼鸟所代表的,其实是一个系列杀手。此人在三年前的短短三个月里……啊,这个杀手的故事今晚你已经听人讲过了?那最好,我就省一些唇舌了。

总而言之,欧阳端被血翼鸟杀手杀死了,七月四日发现的时候,因为是夏天,尸体已经腐败得挺厉害,仵作判断死亡时间估计有三四天,正巧是他没有来上工的天数。我损失了一个最好的大夫,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由于人们都传言,血翼鸟所杀的大夫,一定都有严重的问题,不是医术就是医德,而欧阳端的医术肯定没有问题,那人们只好怀疑他的医德——那也就相当于怀疑元春堂的医德。我们的信誉一落千丈,原本坐堂的其他名医不堪忍受名誉受到拖累,也都纷纷离开。再加上我那时候仗着医馆收入颇丰,挪用了不少资金去参与宛州木材生意的投资,结果被奸人所骗,全都赔了进去,两件倒霉事儿凑到了一起,再也无力回天。

我原本心气很高,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毁于一旦,实在难以接受,就染上了酗酒的恶习,终于变成了……今天你们所见的这个样子。但是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讲的这桩和血翼鸟有关的凶案,绝对是真的,那些人之所以不讲,是因为害怕受到牵连。

“害怕受到牵连?这能有什么牵连?”安星眠听到这里时,有点不解,“不就是一个连环杀手屠杀了名医一家么?”

“那就是这桩案子诡异的地方,”年老颓唐的宋城光说,“天启是一座大城市,大到能包容一切的奇谈怪论,这样的大案子发生在天启,固然令人恐慌,却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至少圣德八年血翼鸟连杀三位大夫的时候,也从来不禁止人们讨论。可是那一次,虽然没有明确的禁令,大肆讨论的人却往往会受到秘密警告甚至拘押,人们渐渐害怕了,就没有人再敢提。”

他往嘴里倒了一杯酒,凄然一笑:“也就是我这样的当事者,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才敢拿出来说一说啊。就算被抓去杀头,又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雪怀青悄悄捏了一下安星眠的手,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都有些兴奋。虽然这个罪案乍一听很突兀,但是事后被禁止散布,这一点却很是可疑。通常情况下,朝廷严禁谈什么事,什么事就可能有问题,这是个惯例。而且更重要的是,刚才宋城光提到了一句极为关键的话,这正是安雪两人一直期待听到的。

“您刚才讲到了,这位欧阳端大夫……他曾经为宫里服务过?”雪怀青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他算是很厉害了。”

“我说了,他比宫里的太医还管用呢,”宋城光说,“宫里的后妃娘娘很多时候都不要御医们看,专门点名要请欧阳老儿去看呢。”

“为什么都是后妃娘娘,皇帝不需要他看?”安星眠问。

宋城光嘿嘿一笑:“这个欧阳老儿,最精擅的可是妇科啊,尤其是接生最有把握,从来不出岔子。想当年,宜妃娘娘难产两天,全靠了欧阳老儿……”

原来如此!安星眠已经听不见宋城光后面再说了些什么了,他明白,他终于找到了开启这扇秘密之门的钥匙,这把钥匙就叫做欧阳端。皇宫、婴儿、被神秘灭门的妇科大夫,这一切似乎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起来了。接下来,他就要找到这根线。

“那一天是七月四日,历书上的黄道吉日啊,黄道吉日啊,根本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大凶之日……灾劫之日……七月四日啊!”宋城光已经完全醉了,趴在桌子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着。

安星眠这才招呼老板娘结账,同时拿出一张银票,塞到宋城光的怀里。结完账,他正准备和雪怀青一同离开,却被老板娘拉住了。

“这位客官,按理说我们开酒店的不应该多嘴,但你这两天在我这儿花了那么多钱,我也不能不做这个人情,”老板娘低声说,“闹血翼鸟的那一年我还小,但我清楚地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在四处传着各种流言,但几天之后,就突然不允许说了,谁谈论这件事情都有可能倒霉。所以两位也最好别再打听这事儿了,毕竟小命要紧对不对?”

“谢谢你的好意,”安星眠说,“我们会小心的。”

他额外往一枝香手里放了两枚金铢,走出几步后忽然又想起点什么:“对了,那最后那个血翼鸟杀手被抓住了吗?”

“倒是没有被抓住,他是在许多年后倒毙在了一家路边小旅店才被发现的,估计是病死的,”老板娘说,“他还留下了一本日志,里面详细记述了他几次作案的过程。至于杀人的原因,还真是和大家猜的差不多,因为遇到庸医,害死了他的母亲和妻子,这才一怒发狂的。”

“哦?日志?”安星眠很感兴趣,“里面提到了欧阳端的这个案子吗?”

“应该是提到了,但是碰巧日志的最后几页被撕掉了。所以谁也不知道具体的过程了。”

“被撕掉了……那就更有意思了。”安星眠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回到客栈时,天已经快亮了,但两人都毫无睡意,尤其是安星眠,一改往日的镇定沉稳,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让雪怀青担心楼下的人会不会跑上来提抗议。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是大致的脉络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安星眠说,“一切的起因肯定是和这个叫做欧阳端的医生有关。一定是他进宫办事的时候,窥探到了什么隐秘的事情,于是招致了灭口。”

“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杀手血翼鸟干的?”雪怀青问。

“我认为不是,”安星眠说,“血翼鸟没有道理在沉寂了三年之后,又重新出来杀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这是血翼鸟干的,为什么会有上头的人禁止讨论此事?我怀疑这是有人想要杀害欧阳端,却又害怕被人追查,所以故意假冒血翼鸟的名头,想要把人们的视线引开,以此脱罪。”

“的确有这个可能性,”雪怀青说,“以前也有尸舞者冒充须弥子作案的,反正不少人都知道须弥子喜欢直接杀活人取尸,只不过冒充的那些人最终的下场都会很惨罢了。可是血翼鸟没有须弥子那样的本事,被冒充了只怕也无可奈何吧。”

“而且他的日志最后几页被撕掉了,更是可疑,”安星眠说,“为什么别的内容都有,唯独要撕掉欧阳端的那一部分?别人或许会以为那一部分有什么重要的秘密,但我们可不可以反过来想……”

“反过来想,可能压根就没有那一部分,日志上的那几页原本就是空的,”雪怀青接过话头,“就是因为担心别人看到那些地方是空白的,从而发现血翼鸟只杀过三个人,第四个人根本就不是他杀的,所以才要故布疑阵,把那些纸页撕掉。”

“所以我们需要弄清楚,欧阳端在七月四日之前到底干了些什么,怎么会得罪到那个神秘的幕后人士,而这个事件又是怎么和长门僧发生联系的。”安星眠苦恼地说。

“也许我们可以去走访一下欧阳端生前认识的人,”雪怀青说,“宋城光不知道,未必其他人都不知道。或者我们也可以寻找一下宫里的旧人。”

“都有点大海捞针的味道。”安星眠说。

“不妨事,就算这是根针,也不需要我们自己去捞,”雪怀青说,“我在天启城里认识一个很有名的游侠,办事能力挺强的,还有一肚子坏水,上次差点坑了我。我正想再次去拜访他呢。”

“有你的毒药在,我不需要担心这个,”安星眠微微一笑,“那你快回去休息吧,这一夜熬了这么久,够辛苦的了。”

雪怀青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两人各自入睡,可惜刚刚睡了不到一个对时,街上就传来一阵阵锣鼓喧天的吵嚷声,透过客栈的窗户直入房间。安星眠一向嗜睡如命,此刻好梦被打搅,就算他脾气再好,也忍不住要揉着惺忪的睡眼骂上两句娘。他推开窗户,只见外面的长街上正缓缓驶过一溜马车,前后都有敲锣打鼓的队伍,还有全副武装的官兵开道。百姓们更是把街道两旁挤得水泄不通,个个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热闹。

看来是有什么喜庆的事情了,这在帝都天启想来十分常见,安星眠叹了口气,知道这个觉睡不成了,索性试试闭眼冥想吧,没准冥想的过程中会一不小心睡着。但还没来得及上床,门被一下子推开了,一向举止优雅的雪怀青像头母狮子一样冲了进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你知道下面是在干什么吗?”她大声问,看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真像是想要吃人的母狮子。

“不知道啊……”安星眠纳闷地回答,就差冲口而出“不是我干的”了。

“可是我知道!我刚刚问了客栈的伙计,他告诉我了!”雪怀青高声嚷嚷着。

安星眠心里一凛,连忙关上门,回过身问:“那是干什么的?”

“那是外地送进京城的寿礼,准备庆祝皇帝的生辰的!皇帝的生辰就在下个月底。”雪怀青本来就情绪激动,加上试图压倒外面的喧嚷声,简直要把嗓子喊破了。

“皇帝的生辰?”

“没错,你知道皇帝的生辰是什么日子吗?”雪怀青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路上捡到了一百万金铢,“六月三十日!圣德十一年的六月三十日!正好在七月四日之前四天!那差不多就是仵作判断的欧阳端死去的时间!”

圣德十一年七月四日,名医欧阳端全家被发现死在自己家中,死因是谋杀。根据仵作的判断,他大约在三四天前就死了。

欧阳端医术精湛,尤其擅长妇科,经常进宫为后妃娘娘们看病。

欧阳端死后,关于这起惨案的一切流言都被强制噤声,没有人再敢多嘴。

就在仵作推定的欧阳端死亡时间差不多的日子,同一年的六月三十日,当朝宏靖皇帝诞生了。

以上几条凑在一块儿,能说明什么问题?

“原来整个事件竟然和皇子的诞生有关,”安星眠的脸色苍白,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惊,“照这么说来,那个女天罗所携带的婴儿,会不会就是……会不会就是……”

两人的心里刹那间浮现出许许多多经典的民间传奇、坊间小说甚至于评书故事。涉及到皇子的故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而这些故事最喜欢走的一条路线就是——

“皇子被掉包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安星眠的心里迅速浮现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在极好女色的圣德帝后宫里,一群后妃们相互争宠,谁都希望能为圣德帝生下一个儿子,以便日后继承皇位,自己也可以坐上皇太后的宝座,从此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在这样的前提下,一部分心思狠毒的后妃难免就会耍弄一些阴谋,她们会想方设法地阻止其他“竞争者”诞下麟儿,比如在对方的饮食里掺杂打胎药,比如当打胎药不起作用的时候,想办法把刚生下来的婴儿抢走……假如这起事件正巧被某个到宫里行医的民间医生发现了,那此人自然是要被灭口的;假如这个民间医生根本就是帮凶——他同样也需要被灭口嘛。

两人十分高兴,觉得自己拼凑出了真相,但安星眠忽然又显得很泄气。雪怀青问:“怎么了?”

“还是不对啊,”安星眠沮丧地说,“这个故事有点说不通。”

“怎么说不通了?”雪怀青不明白。

“如果那个婴儿是皇子,追他的金吾卫怎么可能接到‘格杀勿论’的命令,以至于最后炮制假尸回去交差就行了呢?”安星眠说,“皇帝肯定会无论如何也要把活的婴儿救回去才对吧?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啊。”

“说得也是……”雪怀青也反应过来,但她接着做出猜测,“那会不会皇帝根本不知情,是那个恶毒的妃子买通了金吾卫去替她杀害那个婴儿呢?比如说,那个女天罗其实是个义士,赶在妃子下手之前抢走了婴儿,于是妃子买通了金吾卫去追赶……”

“一个皇妃,哪怕是皇后,买通几个人是有可能的,但不会有权力调动那么多的人,”安星眠说,“金吾卫是没有太多行动自由的,必须要随时待命听候皇帝的差遣,十多个金吾卫瞒着皇帝出宫那么多天,你以为他们有这个胆量?那必须得是皇帝的差遣才行。”

雪怀青叹息一声:“还真是这个道理,那我们的推理有点儿进入死胡同啦,两头是自相矛盾的。可是……我还是觉得六月三十日这个日子太巧了,不应该是巧合,宏靖皇帝的出生和欧阳端的死一定有什么联系。”

“我也觉得是,”安星眠说,“这两件事绝对是有联系的,但是我们暂时还找不到这个联系在哪儿。不过不要紧,起码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再动动脑子想想。”

“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去找找那位游侠,他关系网很广,说不定可以打探到皇宫内的事情。”雪怀青说,“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血翼鸟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传说?我虽然听过不少云灭的故事,但是还真不清楚这个血翼鸟的传说。”

“那是云灭年轻时候的故事了,因为涉及到云州这片神秘之土,比较光怪陆离,所以很多人都质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安星眠说,“真的只能当纯粹的故事来听了。”

“那就当成说书先生的故事也不打紧,”雪怀青像小女孩一样拍拍手,“其实我很喜欢听故事的,就是没什么人给我讲。”

安星眠心里微微一痛,随即笑着说:“以后就有人给你讲了。云灭出身于羽族的宁南云氏,那是当时羽族最有势力的大家族之一。但是云灭这个人生来桀骜不驯,不愿意为家族效力,居然跑到了宛州的淮安城去当赏金杀手,就在淮安城,他遇到了这桩血翼鸟奇案。

“当时淮安城突然开始流行一种可怕的怪病,或者不能称之为病,比瘟疫还可怕。中招的人会在几天之内身体脱水枯干,只剩下头颅栩栩如生,比活着的时候更加润泽。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云灭所在的组织付钱委托他去调查。结果云灭这个人果然是有大本事,居然真的被他调查出来了,原来是有恶人隐藏在一个戏班子里,把一种只产自云州的怪鸟带到了淮安。”

“血翼鸟?”雪怀青问。

“就是血翼鸟,”安星眠点点头,“那些受害者的恐怖死状,都是由和血翼鸟伴生的一种花的花粉引起的。云灭在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和那个恶人正面冲突了,恶人知道自己不是云灭的对手,于是想出了一个毒计,把那种叫做珈蓝花的毒花种在了淮安城的不同角落,要让花粉大面积传播,杀死千千万万的无辜者。”

“那云灭怎么办呢?”雪怀青听得有些揪心。

“云灭也没有办法,他没有能力在一夜之间找到所有的珈蓝花,”安星眠说,“他从来没什么悲悯之心,本来打算放弃,但他的妻子——那时候还只是他的情人——坚持要他救救全城的百姓,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烧掉了一仓库兑香精的剧毒原料,并招来秘术士施展驱风的秘术,让毒烟遍布全城。淮安的百姓无法忍受那些呛人的浓烟,纷纷逃离了。于是淮安变成了一座空城,土壤植被和水源都被破坏殆尽,但百姓们得救了。”

“原来是这样,”雪怀青感叹一声,“云灭果然是个敢于下大手笔的人,用毁灭一座城市的办法去拯救这座城市里的人。”

“不然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不知道珈蓝花具体的位置,就只能想办法把人们全部赶出这个范围了,看起来是个笨办法,却是唯一的办……”安星眠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

“你怎么了?”雪怀青惊讶地望着安星眠,只见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蠕动着,一张脸因为兴奋而泛出红光,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激动的东西。

“逃跑的女天罗……背着筐子的长门僧……通缉全天下所有的长门僧……大阴谋……”安星眠嘴里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让雪怀青简直有点害怕,开始在心里盘算是不是又得帮他平复一下失控的精神力。但她刚刚伸出手去放到安星眠的额头上,安星眠就像疯子一样,一把抱住了她。

雪怀青傻掉了。她这辈子即便是女人的拥抱都从来没有过,更别提男人了。这一下被安星眠抱住,她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想要伸手推开他,但好像……自己心里并不是很情愿真的把他推开。好在安星眠的失态也就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松开了手,大声喊道:“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明白那个幕后的操纵者为什么要编织这个大阴谋来对付长门了!”

“啊,你猜出来了?快告诉我为什么,”雪怀青大喜,也几乎把刚才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抱给忘掉了,“还有,小声点儿,运送寿礼的车队已经过去了,你大声会被人听见的。”

“那个人之所以编造这么大的一个阴谋,不是因为他和长门有仇,也不是因为他想和长门僧过不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安星眠极力放低声音,“他想要毁掉所有的藏书洞窟!”

“毁掉所有的藏书洞窟?”雪怀青一惊。

“因为他作恶的证据被放进了藏书洞窟里!”安星眠说,“他必须要毁灭这个证据,却又找不到洞窟的具体方位,只能想出这个恶毒的办法,先毁掉天藏宗弟子的信仰,再迫使他们自己动手去毁掉所有的藏书洞!”

“对了!就是骆血所说的那件事!”雪怀青也反应过来了,“可是,他作恶的证据怎么会被放进藏书洞呢?”

“就是须弥子追踪的那个长门僧,”安星眠说,“圣德十一年八月,锁河山脚下,须弥子一直追踪的那个长门僧。记得你我都十分在意那个筐子,因为我们心里可能都隐隐约约意识到了,那个筐子里装着的,可能就是准备放入藏书洞窟的书籍。那些书籍倒是没什么问题,因为须弥子中途更换了目标,那位长门僧很顺利地把筐子带到了洞窟里,但他没有注意到,那些书籍里面可能多夹了一点什么……”

“是那个女人放进去的!”雪怀青终于捕捉到了安星眠的思路,“没错,就是须弥子当时讲到的那一个细节:那个女天罗被包围之后,视若无睹,准备继续前行,却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正好摔在了须弥子所追踪的那名长门僧身上。那是她故意的!目的并不是用长门僧来做挡箭牌,而是趁着那混乱的一瞬间,把关键的证据藏在他的竹筐子里!”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满意,但雪怀青很快有了新的疑问:“可是,为什么当时不发难,而要等到三十年之后呢?”

“我想是因为当时事态平息了,所以那个幕后操纵者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没什么危险了,”安星眠说,“可是到了去年,某些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让他发现证据外泄了。”

“某些意外的事情?”雪怀青有些疑惑,“也许吧。不过这的确是到目前为止最说得通的推论了。皇宫里出现了某些牵动到当今宏靖皇帝出生的大事,那个身份不明的婴儿被女天罗带走,圣德帝派出金吾卫追杀。没想到金吾卫没能杀到人,这也就罢了,女天罗还转移了最关键的证据,那些证据还偏偏无巧不巧被那位长门僧封入了藏书洞窟。”

“所以当年那桩阴谋的元凶坐不住了,想要找寻到那个藏书洞窟,”安星眠说,“我总算想起来了,半年前,当皇帝刚刚开始拘捕长门僧的时候,我问起老师关于天藏宗的事儿,他曾经告诉我,之前已经有几位天藏宗门人下落不明了。现在想起来,肯定是幕后操纵者试图绑架他们以便逼问出藏书洞窟的下落,却发现长门中人根本不怕胁迫,用什么办法都不可能撬开他们的嘴,于是只好从别的方面入手了。”

“摧毁他们的信仰,让他们自己动手把藏书洞窟全面毁掉,”雪怀青摇摇头,“那到底是怎么样的证据啊,为什么会让他不惜以毁灭一个无辜的门派为代价去换取呢?”

“这恐怕就需要用到你的那位老朋友游侠了,”安星眠说,“我们去会会他。不过现在,先休息吧,我困死了。”

“要是以我的脾气,我现在就去找他……”雪怀青再摇摇头,不过还是听了安星眠的话。

第二天一早,天启城知名游侠郁风贤照常早起上工,一走进自己的铺子,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上次曾经让他大吃苦头的那位金发美女又出现了,而且就端坐在他的椅子上,正在含笑望着他。虽然现在她的脸型起了很大变化,但郁风贤经验丰富,一眼就能看出那只是易容改扮,而那令人捉摸不定的眼神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何况还有人羽混血的淡金色头发呢。

见鬼了,上次明明已经把她诱入了陷阱中啊,怎么她会半点事没有的又出现了?难道她逃脱了那一次的伏击?想到该女子用毒的手段,他一下子慌了神,转身想要逃跑,胳膊却已经被人扭住了,而且是扭到了一个很奇怪的角度,让他立刻失去了反击能力。

紧接着,对方伸出了一只手,“咔嚓”一声,把他的下巴捏脱臼了。郁风贤还没来得及呼痛,就感觉到嘴里被倒进了某种粉末,甜甜的味道还不错,但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一下子万念俱灰,差点吓昏过去,连下巴的剧痛都忘了。

又是“咔嚓”一声,下巴重新接上了,但刚才倒进去的粉末已经吞入了肚子里。双手也被放开了,郁风贤这才能转过身来,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笑容可掬温文尔雅,不过刚才对付自己的那几手还真是干脆利落。他长叹一声:“我认栽。道歉什么的话不多说了,二位还能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么?只求留住性命,我愿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这真是个聪明人,我们一句废话都不用多说了。”安星眠笑着对雪怀青说。

雪怀青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郁风贤面前,轻柔地说:“这一次的毒药,是慢性的,会一点一点地发作,一个月后你才会开始感觉不舒服,但是放心,不舒服的时候你还不会死。我要查的事情也挺复杂,有天启城的,也有其他很遥远的地方的,所以我会给你几个月的时间慢慢调查。等一切都调查清楚、我们离开天启的时候,我会派人把解药方子送给你,因此,这次千万别再耍花招了哦,而且,千万要快,一定要快,不然毒药慢慢腐蚀你的五脏六腑和骨头,那就谁也救不了了。”

“好吧,请两位只管下命令,一切遵从,绝不敢有误。”郁风贤不愧是黑白两道通吃的知名游侠,论到快速机变,当世无出其右者也。

“好好干。”安星眠像长辈勉励后辈那样拍拍郁风贤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