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伪

星眠:

见到这封遗书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很遗憾,在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没有你的陪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学生,也是一个非常有悟性的年轻学者。虽然我知道你进入长门的时候并非心甘情愿,但我一直相信,你会成为一个真正有信仰的长门僧,成为后世景仰的夫子。

但我实在没能料到,这些信仰竟然是建立在一个天大的谎言之上的。不止是你我,千百年来,虔诚的长门修士们都一直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个真相让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更加让我感到愧对于你。作为你的老师,我觉得我把你引入了一条歧路,这样的错误实在难以弥补。我唯一能做的,是在临死前把真相告诉你。至于在知道真相后你会做什么选择,那将由你自己来决定,我只希望你不要恨我。

让我从头开始说起吧。我们在南淮分手之后,我去求见了宛州总督。我原本以为,这一趟一定是有去无回,但没想到,宛州总督并没有太过为难我。他同意了见我,并且耐心倾听了我的诉说,然后他对我说:“章夫子,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我所尊敬的人,我当然希望我能够帮你。但你必须知道,皇上的命令,天子的金口,是不容许我们这些下臣有所违逆的。但是我也许有另外一个途径可以帮到你。”

“什么途径?”我急忙发问,“只要能有办法阻止这一切,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是否能阻止这一切,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不是我说了就能决定的,”宛州总督说,“必须要他开口才可能算数。”

“他是谁?”我刚刚问出这句话,就意识到这是个多余的问题。在东陆的土地上,说话就能算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本人。总督所想的,是想要让我面见皇帝。

不得不说,这位总督还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做出了对我最大的照顾。他名义上没有违反律法,还是把我“收监”了,但一直把我关在一间单独的监牢里,非但没有任何拷打用刑,饮食床铺都很舒适,老实说,比我们苦修的条件还好,让我相当不习惯。但他已经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降低条件,只能自己在每晚睡觉时把棉褥子取下,继续睡木板床。我在牢里无事可做,也没有书读,除了冥想之外,就是惦记着外面的情况,不知道长门究竟怎么样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大约过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有一天夜里,监牢的门突然被打开,我在睡梦中就被不由分说拖了出去,五花大绑后被戴上了不透光的头套。那一刻我反而心中窃喜,因为我知道,这必然是要让我见皇帝了。

我被带着高高低低地行走,或者说,基本上是被拖着走的。最后我凭感觉判断是被带到了一辆马车里,并且能听出有一个人在隔着帘子向我说话。我曾经参加过皇帝召开的法会,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看来皇帝的这一次出行的确是相当隐秘,不知道他在防着谁。

“松绑,解开他的头罩吧,没有必要了,”皇帝说,“我记得这位章夫子,他曾经参加过我号召的法会,他也一定能听出我的声音来。”

于是我又被松绑并且解开了头套,发现自己果然是被带到了一辆马车里,但这并非我见过的皇帝御用的豪华座驾,而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车子,还散发着隐隐的油漆味。想来皇帝除了宛州总督等寥寥数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想见,索性一路委屈自己。

从人们都退了下去,车上只有我和皇帝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层黑色的布帘子。我有无数的疑团想要询问,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倒是皇帝先开口了:“章夫子,你一定在心里痛恨我,觉得我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暴君吧?”

虽然他看不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摇摇头:“皇上,这些年来你施政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即便不能用圣主明君去赞美你,至少你也绝不是昏聩残暴之辈。所以我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误会,或许你对于长门了解太少,或是受了他人挑唆,才会犯下这个错误。”

“错误?从长门僧的身体里掉出来的东西也会是错误吗?”皇帝冷冰冰地说。

“长门僧的身体里?”我有些奇怪,但马上想到了之前的高僧肉身自焚事件。那一刹那我有些明白了,原来皇帝还真是被这起自焚事件所激怒,但并非因为烧毁的肉身本身,而是在于从里面掉落出的物件。于是我忙问:“是和那具被迎入帝都的肉身有关的吗?”

“从那具肉身里,掉落出了一幅刻在金属上的地图,因此没有被火焚毁,”皇帝森然说道,“然后我沿循着那幅地图,找到了一些东西。你可以看看。”

帘子掀开了一点,皇帝从下面递给我一些纸张:“我相信,这是一些足够毁灭你的信仰的东西。”

(以下部分和安星眠所收集的资料差不多,从略。)

我放下这些纸张,头脑里兀自有些迷迷糊糊的:“这是什么意思?毁灭世界的传说,和我们长门又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你们长门里有一个宗派叫做天藏宗的么?”皇帝问。

“我知道,而且和他们还算有所来往。”我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天藏宗到底在做些什么?”皇帝又问。

这个问题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长门僧么?您对长门那么感兴趣,理应知道一个长门僧的日常生活大致是怎么样的吧?”

皇帝冷笑了一声:“理应知道?你自己作为一个长门僧,又知不知道天藏宗背地里所干的事情呢?让我来告诉你吧,他们之所以名为‘天藏’,就是因为他们想要像传说中的龙渊阁那样,建立属于自己的藏书洞窟,只不过这些洞窟全都深藏于地下。而这个工作,他们已经进行了上千年了,如今在九州各地遍布着几十座这样的洞窟!怎么样?和你刚刚读到的那些东西放在一起相互印证,你能想到些什么?”

我立刻就呆住了。皇帝想要说明什么,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我用颤抖的双手再次翻开刚才那些纸页,在幽暗的光线下把它们再读了一遍。没错,上面的字迹不会改变,真相也无法被动摇。在那一刹那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长门存在的目的,竟然仅仅只是为了掩护这样一个巨大的阴谋。至于为什么有人会设下这样的阴谋,目的是什么,我已经难以去想得太深了。

而我也总算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会如此动怒,如此决绝,如此不惜任何代价地来对付长门。这已经不是动摇他的统治的问题了,这是关系到整个九州的生死存亡的,他动用任何手段似乎都不算为过。我修行多年,本来就很难对旁人燃起恨意,现在对皇帝更是生出了一种理解。面对着天平一端的整个天下,长门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砝码。

“所以你逮捕所有的长门僧,其实只是为了天藏宗而已,对吗?”我说,“但是光捉拿天藏宗容易引起人们对他们的特别关注,假如这个秘密流传了出去,人心的恐慌会达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因此你索性拉上了整个长门来作为幌子。”

“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余地吗?”皇帝疲惫地问,“如果换了是你,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我沉默了。仔细想想,假如把我放在皇帝所处的境地,我也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而此时此刻,我的心里除了震惊、愤怒、迷惘、悲伤之外,更多的是一种绝望。回想起来,我自幼开始信奉长门,一直努力追求着终极的真道与内心的宁静,长门不只是一种信仰,更是我的生命。但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的生命是虚假的,这让我如何自处?

“但是,一切的文字都是可以伪造的,”我干巴巴地试图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怎么能肯定这些都是真的呢?”

“我会让你看到证据的,”皇帝说,“虽然我没有亲自去,但已经有绝对可靠的人替我去看过了,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去亲眼验证一下。”

(以下部分描述章浩歌去往清余岭的经过,和安星眠的所见相同,从略。)

这以后的事情,我想你也差不多知道了,那一天在惠安镇,虽然只是挑开布帘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你,我想你也一定看到了我。我无须为我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我背叛了自己的同门,只想要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长门固然着重追求个体的修行,但如果把苍生视为无物,那首先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我想,在长门僧的身份之外,我首先是一个人,是人就不得不做一些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我们用痛苦来修炼终身,试图让自己在痛苦之中超脱一切,寻找到生命的真谛,但到了最后才发现,其实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质,舍此之外再无意义。

如今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能不能从天藏宗的同门那里撬出那些藏书洞窟的具体所在,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也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羞惭于成为长门叛徒这一事实,以至于再也无颜继续苟活于世。我并没有觉得我做错了。我只是感到了一种疲倦,一种失去一切后无所适从的迷茫,这种疲倦让我多年来修习出的韧性和坚持化为乌有。我想,我已经没有心志再去等到解脱的那一天了,我只能自己解脱自己。

不必为我哀伤,我的学生,这是每一个人都必将会达到的终点,只不过是或迟或早而已,并无太大的分别。我给你留下这封信,也仅仅是为了把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都向你讲清,以消除你的疑惑。我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嘱咐或者吩咐你的,你是一个聪明而有主见的年轻人,无论长门的本质如何变迁,你终究是你自己,做好你自己就足够了。

至于唐荷,也不用我多费唇舌,我相信你一定会照料好的。

就此别过了,我的学生,我终于可以跨过最后一道长门了。

                                                     师

                                                    草字

安星眠手里握着这封遗书,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对于章浩歌的死,他其实老早就有心理准备,早在章浩歌离开他独自一人去求见宛州总督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但是他猜到了结局,却绝没有料想到过程会是这样。一个长门僧会自杀,一个名叫章浩歌的长门僧会自杀,这对他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身子也有些摇晃,雪怀青连忙伸手扶住他。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安星眠低叹一声。

雪怀青虽然并没有阅读这封信,但也大致能猜到一点,她只能轻轻拍一下安星眠的肩膀,稍微犹豫了一下,手就停留在那里,没有松开。

“人总有一死,”她轻声说,“但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安星眠伸手扶着额头,“究竟是人为了信仰而活着,还是信仰依附于人而存在?我们该如何取舍?”

雪怀青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安星眠这句话似乎有点胡言乱语的味道,却又似乎发自肺腑,让她感受到这个男人内心的痛苦煎熬。

“遗书看完了,他交代给你的事情你也清楚了吗?”大胡子男人的发问让两人稍微回过神来。

“全都清楚了,谢谢你,请问你如何称呼?”安星眠勉强点点头,纵然还是心如刀割,但仍然努力保持着礼节,毕竟老师的遗书是对方带来的。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反正已经没用了。”大胡子男人说。他的嗓音听来非常奇怪,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有点刻意地哽着嗓子,极不自然。

“为什么没用?”雪怀青不解。

“我答应了章夫子,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完成了他的嘱托,”大胡子男人说,“但是我同样答应了皇上,要对这一切绝对保密,我也理所应当要完成他的嘱托。”

“我明白了,”安星眠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是要杀了我们灭口。”

“这样的话,我就同时完成了皇上和章夫子的嘱托,对他们俩都有所交代了。”大胡子男人冷笑一声,拍了拍手掌。后堂的一扇门打开了,十来个武士冲了出来,手持兵器将两人团团围住。

果然应该带着尸仆出门,雪怀青想着,开始暗暗在手掌上积蓄毒质。尸舞者虽然驱用尸体,但绝不会完全依赖尸体,一般都会有一些尸舞术之外的功夫。雪怀青跟随着师父姜琴音学了一身毒术,就算单打独斗也不会畏惧。

她扫了一眼围住他们的武士,看清这些人都身穿便装,并无铠甲,那就更方便施毒了。她看准了冲在前面的两个手拿弯刀的武士,准备双手齐出,一下子将这两个人都毒倒。但她还没来得及出手,身前人影一晃,随即喀喇喀喇几声响,抬头看时,这两位武士已经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那是安星眠。在雪怀青出手之前,安星眠就已经猝然发难,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身手闪身来到两人身前,第一下出手拧断了头一个人的右胳膊,然后一脚踢碎了第二个人的膝盖。这仍然是安星眠最擅长的关节技法,但这两招却并不是他日常惯用的手法,因为关节技法这种武艺,使用得狠可以当场让人重伤致残,使用得轻却可以只是让人脱臼,不会留下后遗症。安星眠一向心地仁善,从不愿对别人施以重手,即便是在万蛇潭那样艰险的环境下也是如此,但是现在,他的出手似乎变得毫无顾忌了。

是因为老师的死深深刺激了他,让他也禁不住爆发出人心中凶性,借此发泄吗?雪怀青想着,有些微微难过。她跟在安星眠之后,左掌一挥,把毒物散放出去,也打倒了一名敌人。作为一个尸舞者,她动起手来可丝毫不会留情,安星眠这个好心肠的家伙不扯后腿,她正是求之不得。

安星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一生中和人动手过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凶狠过,就好像是要把这几个月憋在心里的怨气借由老师的死来一次完整的大爆发。他出手如风,招招取人要害,完全失去了风秋客教授他时所特意强调的“羽族的优雅”——尽管他不是羽人,效果却显然更佳。其实他的对手个个都身手不弱,放在平常的状态下,以寡敌众多半是打不过的。但像他这样传自羽族的武技本来就少见,而且这些人常年为官家办事,威吓胁迫的时候比较多,真正动手打架的时候比较少,一遇到安星眠这样的亡命搏击,都有些经验不足,被他抢了先手连伤几人后,更是士气受挫。

更何况还有雪怀青无形无影的毒药做后援,让他们不得不留神防备,就更加容易被安星眠乘虚而入了。片刻之后,这十多名武士已经被打倒了一半,剩下的也都开始心怀惧意,包围圈渐渐松散。

那个大胡子男人看样子很是焦急,但似乎自己不会武技,站在一旁束手无策。不过他很是奸猾,眼见着情势不妙,立即做好了开溜的准备,悄悄地一步一步向后堂的门挪去。此时这家钱庄的大门已经紧紧关上,那是逃跑的唯一一条路了。

雪怀青眼观六路,早就注意到了他的举动。趁着安星眠刚刚扭住一名敌人的胳膊并把他挡在身前的时机,她一个箭步来到门口,挥掌向着大胡子男人的咽喉切去。大胡子男人没料到自己会被堵截,急忙闪身躲避,但雪怀青变招奇快,这一掌没打中,立即五指弯曲,一把揪住了他的大胡子,用力一扯。

“哧啦”一声,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这一把浓密的大胡子竟然被整个揪了下来!雪怀青握着这把胡子,愣了愣神,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原来只是假胡子!抬眼看这个“大胡子”,脸上没了胡须之后,虽然年纪不小了,面庞仍然显得白净光洁,而且竟然连半点胡茬都没有。

“混账东西!快来人!”没有了胡子的“大胡子”又惊又怒,尖叫起来。这一声叫又是让雪怀青微微一惊,因为此人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变得尖细刺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让人听了有一种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而且,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她觉得自己以前一定听到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而已。

不过顾不上多想了,她抢前一步,指甲划过“大胡子”的右手手背,然后一把擒住了他,大喝一声:“都住手!不然他的毒就无药可救了!”

众人一齐扭头看过去,只见“大胡子”无可奈何地被雪怀青钳制住,手背已经肿得像猪蹄一般,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紫黑色。看来这位“大胡子”身份比较高,武士们立即停手,并且主动抛下武器。

安星眠这才有余暇喘口气。他的体力原非上佳,刚才那一连串狂暴的进攻其实已经有些让他筋疲力尽了,但他始终咬牙坚持着,动作丝毫不慢。眼下雪怀青控制住了局势,他终于可以稍微缓缓,擦一把汗。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他们的!”“大胡子”大声叫嚷着,而武士们不需要他多说,也站着不敢动弹。雪怀青扫了他们一眼,冷冷地说:“派一个人出来,带我们从后门出去,在后门准备三匹快马,不许耍花招。我给他下的毒只有缓解的药剂,解药需要我写方子出来配。你们要是手脚不麻利点儿的话,兴许我一高兴就不写方子,他就只能等死了,除非他把自己的手砍下来……”

说到这里,雪怀青突然顿了一顿,她不再说话,静待着对方回答。武士们并没有迟疑太久,很快有一个人走上前来,挽起袖子拍拍双手示意自己身上并没有暗藏兵刃,然后带着三人向后堂走去。

这个武士丝毫不敢耍花样,很快带着一行人从后堂穿出,走了出去。到了后门口,果然已经有两匹马拴在那里,雪怀青解开马,喝令“大胡子”先骑上去,“大胡子”垂头丧气,不敢有丝毫反抗。安星眠和雪怀青也分别跃上另外两匹马,三匹马绝尘而去。

带着“大胡子”,他们自然不能直接回千云堂,而是拐了一个大弯先出城。安星眠动手把“大胡子”绑在一棵大树上,蒙上眼睛,雪怀青对他说:“解药的方子和你所在的方位,回去我们就会送到钱庄,在此之前你如果不老实的话,恐怕就小命不保了。”

“大胡子”很是着急:“那我的毒什么时候会发作?”

雪怀青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吞下去,三天之内死不了。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如果不老实回答,恐怕我就没办法饶你的命了。”

“大胡子”虽然之前显得贪生怕死,但此刻也知道雪怀青这个问题的分量,只能嘟嘟囔囔地说:“您得知道,我是替皇上办事的,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了也是个死……”

雪怀青没有搭理他,俯下身来,一字一顿地问道:“这位公公,请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和邢万腾那帮人为难?”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大胡子”强作镇定,却仍旧掩饰不住嗓音的颤抖。安星眠听到邢万腾的名字,也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那是雪怀青曾经给他讲过的往事,与她的养父沈壮的灭门大仇有关。这个大胡子怎么会和邢万腾产生联系?而且为什么是“公公”?他陡然间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在我面前抵赖有用么?”雪怀青冷冰冰地说,“我已经记起你的声音了。”

“我的……声音?”“大胡子”很是吃惊。

“你没有想到吧,在你们逼死邢万腾的那一天夜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目睹了全过程,那个人就是我了,”雪怀青说,“我本来是要找邢万腾的,结果他被你们抢先害死,所以我只好着落在你身上寻找一个答案。”

“你……你一定是听错了吧,”“大胡子”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声音很容易和别人的声音混在一起的……”

“我的耳朵是绝对不会错的,”雪怀青坚决地说,“当你由于受惊吓而露出你本来的嗓音时,我就已经发觉你的声音非常耳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可是后来,当我说到‘除非他把自己的手砍下来’这一句话的时候,我一下子回忆起了你是谁。还记得那天晚上吗?邢万腾利用蛊术,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毒蜂的巢穴,你被其中一只叮中了肚腹。”

“大胡子”默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无法抵赖了,雪怀青接着说:“你接下来做的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从地上捡起一把刀,狠狠地朝自己的腹部切下去,生生把那块染毒的肉切了下来,然后捂着伤口落荒而逃。虽然侥幸逃脱了性命,但是那个伤口多半还是让你元气大伤,所以你整整瘦了一圈,再加上粘了假胡子,难怪我没有认出你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刷刷两刀下去,轻巧地划开了“大胡子”肚子上的衣服,露出肚腹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她继续匕首向下,毫不羞赧地割开了对方的裤子,下体是什么样,安星眠和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真的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阉货。

真是个无所顾忌的女人啊,某些方面和唐荷截然相反,某些方面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满腹愁云,安星眠还是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

“我一直在想,你的嗓子为什么会那么尖细,那么不自然,后来我想通了,你是一个宫里的太监,”雪怀青说,“按照祖训,一般的太监是不能离开帝都的,显然你拥有相当的特权啊。”

装了假胡子的太监长叹一声:“不告诉你是个死,告诉你也是个死,我只求速死,所以……请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雪怀青和安星眠都是一愣,没想到此人虽然胆小,面对皇威却仍然不肯违逆。安星眠虽然仍然在为章浩歌的死讯而心中郁郁,但已经能够控制情绪冷静思考了,此时眼见雪怀青的白脸唱不动了,看来是需要自己出马来唱唱红脸了。他用温和的语气说:“这位大人……呃,这位公公,我们只是想要查清一些事情,并非是要和你个人为难。如果你愿意告诉这位姑娘她所问的,我们会为你保密,保证不会泄露出去,我还可以付给你一笔可观的酬金。”

他原本以为,通常贪生怕死的人都会同时具备贪财的属性,如此一番温言劝服外加金钱诱惑之后对方一定会服软,没想到这位太监没有丝毫的犹豫:“可观的酬金?我就是有九条命也没处花。两位要杀我就请动手吧,我可不想去尝试他的手段。”

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安星眠从来不喜欢杀人,雪怀青无所谓,但杀了此人显然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想要问的还是问不到。正在犹豫中,安星眠忽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一点刺耳的风声,心知不妙,慌忙闪身躲向一旁,并且一把把雪怀青也扯了过来,雪怀青毫无防备,摔在了安星眠身上。但她也同时听到了那一声破空之响,急忙扭头看去,几支飞镖从两人刚才站着的位置掠过,稳稳地钉在了太监的咽喉和胸口等要害部位。

雪怀青顾不上去查看太监的死活——虽然她心里清楚这位太监多半是活不成了——从地上一跃而起,百忙中还说了声“抱歉”,因为她直接踩在了安星眠的手臂上。她向着飞镖袭来的方向疾奔而去,但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飞快地消失了,根本就追不上。

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心情郁闷地走回来,果然太监的喉头已经被刺穿,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出,没得救了。安星眠检视了一下,向她摇摇头。两人相对无言,但很快地,安星眠反应了过来。

“他们能调查出我的家世,也一定能调查出我们和千云堂的关系,那里已经不再安全了,我们得赶快把白大哥他们转移走。”他说。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雪怀青把太监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搜了出来,然后用尸舞术操纵着这具尸体投入路旁的一条河。尸体将顺着水流漂出去很远,并且被洗掉气味,可以延缓敌人找到它的时间。然后两人快马赶回千云堂,名为伙计实为幕后管家的李福川还没有入睡,一直在忧心忡忡地等着他俩。

“李管家,你不必这样等着我们的,耽搁你休息了。”安星眠有些抱歉地说。

李福川摇摇头:“安爷,我也不是特意为了等你们,只是一想到这件事牵连重大,我就头皮发麻,怎么也睡不着啊。”

“那我就更抱歉了,因为……恐怕千云堂已经被牵连了,”安星眠脸上歉意更浓,“请马上疏散千云堂的所有人,然后把你家主人和唐小姐交给我带走,这里也许很快就会被军队包围起来。”

李福川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了。看他的模样,似乎是很想以下犯上地说上几句对安星眠不敬的话,但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家主人就是这样一个专门招惹麻烦的人,所以我已经提前做好准备了。”

“提前做好准备?”安星眠很是意外。

“别忘了,我家主人自幼是由河洛抚养长大的,千云堂也一直在售卖河洛制作的兵刃,和他们关系密切,”李福川说,“由于主人总是把兵器卖给一些危险人物,我早就在担心他会惹来大祸,所以请河洛们在院子里挖了一个秘密地道,可以经由地道直通城外的一处河洛地下城,也就是主人长大的那个河洛部落。”

“你还真是未雨绸缪啊。”安星眠由衷地感到钦佩。

李福川的办事能力再次得到了全面的体现。在不到半个对时的时间里,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千云堂里的所有人高速运转,焚毁账本及其他一些可能成为不利证据的物品,收拾贵重物品和生活必需、运走密室里所藏的上品河洛兵器、用担架把白千云和唐荷抬出来。最后,他指挥着下人们四处堆积柴薪浇上燃油,点燃了一把火。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歉意,”安星眠站在密道的入口处,最后回望一眼,眼看着熊熊烈火已经把整个千云堂吞噬了,“以后千云堂重建的资金,由我来负担。”

李福川摇摇头:“不,以后就算皇帝放过了我们,我也不会再让主人重建千云堂了。我一辈子都没有违逆过他,这将是我的第一次。”

“为什么?那样不是太可惜了吗?”安星眠不解。

“多年的基业付之一炬,当然可惜,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福川说得别有深意,“贩卖河洛兵刃,本来就是很危险的事情,而结交那些危险人物也总是让我的心悬在半空中。主人就是太执著于他那双残疾的腿,总是拼了命想要超过别人,来证明他不比健康的人更差,这已经成为了他的心魔。”

安星眠回想起和白千云相识后所见的他的一言一行,默默地点了点头,李福川微微一笑:“说真的,安大爷,当你告诉我我们必须放弃千云堂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很恨你,简直恨之入骨。但当我开始准备点火的时候,我忽然平静下来,甚至又开始有点感激你了。也许这会成为一个新的起点,让主人抛弃掉过去的怨憎,开始享受内心的平静。”

“内心的平静……”安星眠叹了口气,“老李,你知道么,虽然出发点并不一样,但你这句话,说得真像是一个长门僧。”

身后,火光冲天。千云堂正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安星眠曾经在随着老师章浩歌游历的时候进入过河洛地下城,所以对于这样深藏地下的宏伟景观并不感到惊奇,雪怀青却是第一次见到。饶是她对一切身外之物都并不感兴趣,尤其天底下的城市在她眼里几乎一模一样,但看着这样分明出自人工斧凿、却又显得浑然天成的奇观,仍然难免小有震撼。

无论怎样,现在大家终于有了时间去各自消化自己的心事。河洛虽然一向警惕人类,但对于白千云的朋友,他们都表现得足够友善。雪怀青似乎很适合和河洛这种直肠直性的种族交往,她很快就和几位河洛药剂师打成一片,开始一边学一些简单的名词,一边随着他们在地下矿脉里辨识寻找可以入药的植物和矿物。虽然语言上面障碍不少,但共通的知识让他们在交流上竟然还算得上顺畅,一位名叫石块阿迪的长老——洛族语称为“苏行”——更是对她青眼有加,一老一小经常在地下矿脉中一待就是一整天。

安星眠也索性抛开一切烦恼,认认真真地拜河洛为师开始学习洛族语。他本来天分就高,很快就跳过了入门的阶段,能够应用一些较为复杂的对话了。他似乎是要让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在某一种状态中,让自己暂时忘却掉那些不愉快的一切。

但到了夜里,他的睡眠却开始变得不踏实。安星眠人如其名,是一个非常爱睡觉的家伙,头还没沾到枕头就开始犯困,躺下立马就能入梦。但现在,他总是睡不着,总是被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梦境所缠绕,并且经常在噩梦之后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汗流浃背,床单和被子都汗湿了。

他开始以为,这大概是因为对长门的信仰破灭之后的心绪不宁所致。但慢慢地,他又觉得并不大像,因为假如真的是信仰的幻灭,那应该是一种彻底的沉沦和放弃,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始终有一些……隐隐的不安。

他一直在努力捕捉着这种不安的源头,想弄明白它来自何方,却又始终不得要领。但想要完全放下心,也根本做不到,那种“好像有点什么东西不妥但就是找不出来”的感觉,就像猫爪挠心一样,让他十分不自在。

就在安星眠试图找出这样的不安来自于何方的时候,一个令他振奋的好消息传来了:唐荷和白千云终于一前一后地醒过来了。几个月的沉睡之后,蛊毒的效力过去,两人总算是恢复了神智。当然了,身体还很虚弱,只能暂时卧床由李福川安排人照料。

虽然唐荷先苏醒,但他不便在这种时候去探望唐荷,只能先去见白千云。白千云虽然还显得很萎靡,但一见到安星眠进来,还是精神一振,狠狠给了他一拳。

“老子为了你被弄成个活死人,怎么也得好好揍你一顿!”白千云笑骂着。

安星眠身子并不强壮,但白千云这一拳打在身上却几乎没什么痛觉,可见对方的力气远远没有恢复。他心里一酸,脸上还是摆出痛楚的表情,在床边坐了下来,简略讲述了一下千云堂被焚毁的经过,并且连同地窟的秘密也一起讲了,最后说:“白大哥,我真是对不起你,千云堂为了我……”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白千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以为我开千云堂就是为了赚钱?其实我是想争口气,做点大事出来。现在兄弟你居然能招惹上皇帝,那可真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了,老子就算马上入土,想想也会觉得脸上有光。”

白千云越是慷慨豪迈,安星眠就越觉得难受,反倒是白千云转过话头来安慰他,要他不要过分纠结于长门和章浩歌:“我就一直觉得你们长门的苦修没啥意义,真要是长门没什么奔头了,也好,何必要用信仰什么的玩意儿把自己牢牢捆住呢?再说了,就算九州真要毁灭,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兴许十七八辈子都看不到呢。即便真的迫在眉睫,不趁着现在活得更好一点,不是太亏了,轻松自在一些不好么?”

安星眠无言以对,只能岔开话题,把自己前些日子在幻象森林的经历又给白千云讲了一遍,尤其渲染了一番尸舞者之间的大战。听得后者啧啧称奇,羡慕不已。安星眠看他还是很疲倦,不再多待,叮嘱他好好休养,离开了他的房间。刚刚掩上门,一名女仆就来到了他跟前:“唐小姐请你过去。”

安星眠愣了愣,不自觉地就想要逃开,但最后还是跟着女仆过去了。他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唐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带悲伤:“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唐荷正倚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碗散发出浓烈苦味的汤药,皱着眉头啜饮着。安星眠进屋后,她放下药碗,轻轻一笑:“你比以前更瘦了,当心被风吹跑啊。”

安星眠依旧拘谨地拖过一张石凳坐下,并且发现河洛的石凳真是出奇的矮,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蹲。他索性站了起来:“我刚刚见到白大哥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就是对不起,现在我很希望自己不必对你说这样的话,但遗憾的是,我还得那么说。”

唐荷摇了摇头:“你不必这么说。你是不可能阻止我哥哥的。他这个人,看上去和蔼可亲很好说话,但一旦下定决心,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坐下吧,给我说说具体的经过。”

她拍了拍床边。这样一个温柔和善的唐荷让安星眠很不习惯,他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坐下,把章浩歌之死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唐荷静静地听完,眼泪慢慢涌了出来。

“这就是他,这就是他会做出的事情,”唐荷低声说,“或许人太执着了并不是什么好事。长门僧修行了一辈子,还是没有办法跨过那道门。”

她慢慢擦干眼泪,抬眼望着安星眠:“所以你一定不能走他的老路。宁可从此不要再做长门僧了,也不要陷在这种人心的泥潭里无法自拔。我已经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她轻轻地把头靠在安星眠身上,安星眠受宠若惊,不敢动弹。这一幕原本应该是他所憧憬的,而这也是唐荷第一次承认安星眠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但此情此景却让他心里分外苦涩,并且隐隐约约的,心里有另外一个女孩子的面孔浮了上来,并且越来越清晰。

他猛然一惊,小心地、一点点地把唐荷的头挪开,放在枕头上,柔声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晚上再来看你。”

唐荷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星眠走了出去,开始为自己内心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有些理所当然。突然之间,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三四天没有见到雪怀青了,并且非常迫切地希望马上就见到她。在这样一个内心充满压抑的时刻,他只想见到雪怀青。

他索性随性而为,真的走向雪怀青经常和河洛一起探讨问题的炼药房。刚来到门口,一个看上去略有点呆头呆脑的河洛正好从里面走出来,问明他的来意后,对他说:“雪小姐又和我们的石块阿迪苏行去东南面的十七号矿坑了,连午饭都忘了带,我正要去给他们送饭,刚刚新鲜出锅的鼠尾汤,香得不得了。”

安星眠看着他左手捧一个碗,右手捧一个碗,肩膀上费力地缠着一个估计是装干粮的小包袱,走路都小心谨慎唯恐汤洒出来的样子,哑然失笑:“你弄一个筐子,把汤锅、空碗、干粮一起放进去,不就省事了?”

河洛放下汤碗拍拍脑袋:“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东翻西拣找到一个小竹筐,正好按照安星眠所说把东西都放了进去,这回倒是省力多了。不过还没迈开步子,安星眠拉住了他,从他手里接过筐子:“我正好要去找他们,就替你去好了,替我多装一个碗。你们的鼠尾汤我也爱喝,真是人间美味。”

他背着竹筐,沿路走出了地下城的居住区,进入了直通十七号矿坑的幽深隧道。河洛的地下城绝不仅仅是一座城市而已,他们在地下营建起四通八达的交通网,可以很方便地通往各处矿坑,沿路照明也很充分。十七号矿坑是其中一处已经被开采得差不多的矿坑,其中散落着不少伴生矿,虽然没有开采冶炼的价值,却适合用来炼药,所以是这个河洛部落的炼药师们最常去的矿坑。

安星眠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雪怀青,她正毫不顾及形象地趴在地上,好像是在研究一丛从地缝里长出来的草叶植物。德高望重的石块阿迪苏行正坐在一旁,连比带划地和她交流些什么。他忽然注意到安星眠的到来,有些意外。

“阿迪苏行您好,”安星眠很恭谨地问好,“我是来为你们送饭的,今天有上好的鼠尾汤。”

阿迪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正从地上爬起来的雪怀青,笑了起来:“公豚鼠跑过来找母豚鼠,老豚鼠在一边可不能不识趣。”

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汤,捏着两个河洛特有的软面球——和人类的馒头比较近似——笑呵呵地走开了。安星眠尴尬地搔搔头皮,看向雪怀青,发现后者的脸居然也有些微红,不觉心里一动。他忽然发现,虽然唐荷的苏醒让他欣喜,但见到雪怀青的时候,他却能获得一种独特的愉悦感,这样的愉悦从内心深处涌起,就好像阴风雾霾之后的第一缕阳光。

为了掩饰尴尬,他又提起了那个竹筐:“给你们送饭的那个笨蛋河洛,连用一个筐子把所有东西装起来都想不到,河洛的脑筋果然不大容易转弯……你怎么了?这个筐子有什么问题么?”

他发现雪怀青的神情十分古怪。她看着安星眠手中的竹筐,陷入了沉思,就好像这个筐子有什么古怪似的。但这不过是个河洛随手翻找出来的普通竹筐,在哪儿都能见到,半点也不稀罕。

“先别和我说话!”雪怀青冲他摆摆手,“我想到了点什么,但一下子想不太清楚,让我好好动动脑子。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心里一直悬着……”

安星眠一怔,连忙放下手里这个莫名其妙的竹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这才知道,原来雪怀青和他一样,心里也隐隐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和不安,却又难以清晰地勾勒出来。但现在,这个不起眼的竹筐似乎提醒了她点儿什么,那么自己哪怕是闭气憋死,也绝不能去惊扰她。

过了好一会儿,雪怀青才开口:“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和河洛们一起试药做药很令人心情舒畅,但我总是无法完全安定,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从那天遇到那个假装大胡子的太监开始,我就反复在想,整个事件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到底有什么地方总让我感觉不妥当。直到刚才,你拿起那个竹筐,我才反应过来。”

“这个竹筐究竟有什么不对?”安星眠忍不住问。

“还记得那天你向我讲述你找到那个藏书洞窟时说的话吗?”雪怀青说,“你那时候感叹说:‘想想当年的长门僧,竟然是靠极少数人的力量,日积月累,一筐一筐地把书背到这里藏起来’。”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有什么不妥么?”安星眠还是不明白。

“我给你说过我义父当年的事儿了,但有一些细节,我觉得不重要,并没有都讲出来,我现在重新讲给你听,那是在万蛇潭时须弥子告诉我的。”雪怀青一下子把话题扯远,安星眠不明所以,但还是耐心地听下去。当听雪怀青讲到那个在圣德十一年被须弥子追踪的背着大筐子的长门僧时,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点明白雪怀青的思路了。

雪怀青把须弥子追踪长门僧、路遇隐匿身份的金吾卫抓人、金吾卫反而被那个神秘女天罗袭击等细节都讲了一遍,然后说:“这是巧合吗?三十二年前出现了金吾卫和长门僧,三十二年后这个太监既要对付当年的那一群金吾卫,也要对付长门僧。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一些因果的联系?”

安星眠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和你一样,这些日子心里也不踏实。总觉得我忽略了一点什么,刚才我总算是想起来了,在我们抓住那个太监的时候,他的前后表现有些不一致,大概就是这样微妙的差别让我始终耿耿于怀。”

“什么差别?”

“你还记得么?当你捉住那个太监的时候,他原本只求保命,吩咐手下‘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他们的’,可见那时候他并不担心泄密。因为这秘密是皇帝的,以皇帝的力量,我们逃到什么地方大概都有办法抓住我们。可是后来,当你提出了邢万腾的那桩往事后,他马上变得无比惶恐,什么也不敢说,甚至愿意死在我们手里,这样的前后转变,是不是有些异常?”

“的确是很奇怪,”雪怀青琢磨着,“刚开始还并不特别害怕,后来我扯出邢万腾之后,他立马吓坏了,似乎比起毁灭九州的地下火山,那个告老还乡的金吾卫才是他所要担心的内容。”

安星眠狠狠地一击掌:“我想到了!这很有可能说明,藏书洞的秘密他并不担心我们知道,可是邢万腾的秘密却绝对不能说。因为——那可能涉及另一个人,皇帝之外的另一个人。

“而他所说的‘我不想去尝试他的手段’,仔细想想,可能指的是皇帝,也可能是指别人。恐怕正因为这个‘别人’的手段远比皇帝毒辣,他才会那么害怕,宁可死也不敢背叛。”

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眼神中除了怀疑之外,还有一些惊恐。这原本是一系列无懈可击的证据链,把所有的罪名都指向天藏宗,指向长门僧,指向那个毁灭天地的绝大秘密。但是现在,他们从中发现了一些不起眼的破绽。这样的破绽粗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但对安星眠而言,却有可能成为救命稻草。

“我们都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把这些时间线理清楚。”安星眠说。他坐了下来,捡起一个小石块,开始在地上划出字迹来。雪怀青凑过去,发现他所写的是一个时间表。说时间表并不确切,因为牵涉到的时间点少得可怜,总共也就只有三个。

“圣德十一年八月,金吾卫追杀神秘女天罗,反被偷袭。

“圣德十一年九月,金吾卫杀死沈壮的妻儿,以此顶替女天罗以及婴儿的尸体。

“宏靖十七年七月,长门高僧的尸体自燃,随后皇帝找到天藏宗试图以藏书洞窟引发地下火山的证据,开始大规模抓捕长门僧。

“圣德十一年发生的那两件事,究竟是孤立的事件呢,还是和去年到今年的这场大动荡有所联系呢?”安星眠喃喃自语着。他忽然发现他和雪怀青之间还真是有着奇妙的缘分,两个人都在寻找须弥子,看上去是各自询问毫不相干的两个问题。但是因为一个背着筐子的长门僧,因为一个叫做邢万腾的前任金吾卫统领和一个太监,这两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却有可能纠缠在一起,变成一个问题。

“看来我们需要离开地下城了,”雪怀青轻声说着,挽着安星眠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也许你的长门信仰还没有到破灭的时候。”

“是的,也许还有希望。”安星眠的双目中跳跃着火花。突然之间,他觉得胸腔中的热血开始沸腾,那些阴郁和失落一下子不翼而飞。

话虽如此说,四月即将到来的时候,雪怀青和安星眠仍然没有离开地下城。毕竟他们手里并没有掌握任何过硬的证据,能够用来安慰自己的也不过就是一些似是而非的疑点,几条拼命细究才觉得勉强拿得住的破绽。要循着这样的线索去查证,实在有些无从下手。

但他们不能放弃,尤其对于安星眠而言。长门信仰的破灭,章浩歌的死,对他的心灵都是沉重的打击。而一旦得知此事并非那么板上钉钉,也许还有翻盘的可能,他就一定会追究到底,至少不能让章浩歌白死。所以他仍旧委托河洛们在出城的时候帮他留意打探着各种动向,试图从中分析出些什么来。

如同之前所预料的,皇帝查封了千云堂——尽管这家铁匠铺已经被放火烧成了废墟,并且开始搜捕安星眠、雪怀青和白千云。好在外界从来没有人知道白千云和河洛的关系,所以倒也不会牵连到这个河洛部落。此外,唐荷和安星眠的关系没有被调查出来,所以她还能自由行动。身体刚刚恢复如初,她就离开了云中,重新回到秋雁班。对于她而言,重新找回过去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尽管由于义兄的去世,完美的“过去的生活”已经不可能再存在了。

安星眠把她送上马车,两人一路上默默无言,虽然关系比过去融洽了许多,但却似乎更加找不到什么话可说。即将登车的时候,唐荷扭过头来对安星眠说:“你有没有觉得,最近的你有些奇怪?我觉得……有些不像过去的你了。”

安星眠一笑:“是啊,我过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或许也并没有那么执著。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变得太凶了?”

“不,我是说,我从来没有发现你如此的不自信过。”唐荷说。

安星眠一怔:“不自信?这从哪儿说起?”

唐荷叹了一口气:“过去我一直很讨厌你,因为你虽然聪明博学,悟性奇高,能把哥哥教你的那些东西阐释得头头是道,却并没有从内心深处去信仰长门。你是为父所逼拜师的,也是为父所逼变成一个长门僧的,但从根本上说,你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并不愿意被任何身外之物所束缚。即便你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去调查长门被取缔的事件,你也并没有在这方面发生改变。你其实只是一个伪长门僧。”

“你是说……我已经不再是那样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了?”

唐荷摇摇头:“不再是了。而且这样的转变早在我哥哥去世之前。事实上,当你发现我哥哥‘背叛’长门之后,你的心境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开始非常在意长门的经义,非常在意这个传承千年的信仰到底是真是假,因为那牵涉到你对你所尊崇的老师的信任。你非常看重这份信任,一定要找到一个答案,不知不觉中,你把长门植入了内心,长门开始主导你的行为。”

安星眠陷入了沉思。在唐荷提起之前,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听完之后,却觉得对方所说好像都是对的。自己似乎真的有些变化了,开始不知不觉以一个“真正的长门僧”来自居。而唐荷接下来所说的话更是让他浑身一震。

“我已经向其他人打听过你的言行了。当你发现长门绵延千年的信仰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只是为了给一个毁灭九州的阴谋做掩护的时候,你变得很消沉,很暴躁,很阴郁。而当你和雪姐姐发现这件事当中有些疑点时,你又变得很振奋。你仔细想想,过去的你会为了这些事情而情绪大变么?”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会。”安星眠有些苦涩地说。

“而且你再想想,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们发现的这些似是而非的疑点其实都只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最终证明皇帝是正确的,毁灭九州的大阴谋是存在的,你会怎么办?会不会又回到过去那段日子的模样,成天心绪不宁,颓丧低落?”雪怀青问。

安星眠想了很久,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一点也没错。假如不能为长门翻案,我想我还会继续消沉下去。这……这并不是过去的我,即便是在你每次见到我都只有冷言冷语的时候,我也不会这样,难过一两天,背着老师偷偷去喝一场酒吃点好菜,就又能快活起来。现在的我……的确有些变了。”

唐荷伸出双手,轻轻捧住安星眠的脸。她的十指柔软而冰凉,拂在脸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安星眠此刻却并没有什么梦想成真的快乐,内心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悲哀,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章浩歌,或是为了长门。

“答应我,找回过去的那个你,那个我虽然不喜欢,却足够真实足够自由的你,”唐荷温柔地说,“我读书少,只不过是个表演杂耍的,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我至少知道,过去的安星眠比现在的安星眠更好。不要用什么信仰之类的事情来把自己死死捆住,好好做你自己吧,做那个快活开朗的伪长门僧。我哥哥已经为了长门奉献出他的生命,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

她把安星眠的脸扳到自己面前,近到呼吸可闻,贴在他耳边说:“而且,我相信现在你也意识到了,你真正喜欢的女孩子是谁。为了她,你也要好好活着。”

安星眠一阵迷乱,心里忽悲忽喜,回过神来的时候,唐荷的马车已经走远了。他怔怔地看着马车渐渐远去,一路扬起的尘埃在风中消散,化为无形。

回到地下城后,他反复回想唐荷刚才对他说的话,忽然有一点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有很多人视信仰如生命,是不是有很多人宁可为了信仰而死,他也不知道那样的活法究竟是好是坏,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很崇拜老师章浩歌,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不是章浩歌,也无法成为章浩歌。那么,用唐荷的话来说,丢掉那些执念,做回自己吧。长门是什么样的,是好是坏,并不能影响安星眠是什么样的或者是好是坏。

“长门的事我还会追查到底,”安星眠对自己说,“但长门究竟什么样,不会再影响我了。”

想通了这一节,他觉得浑身轻松,这才想起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继续学习洛族语了。起初的时候,他去学洛族语不外乎是想转移注意力,打发一下时间,但后来却越来越对这门语言感兴趣了。他尤其发现,自己在语言文字方面有一种特殊的天赋,不由得想起章浩歌曾经告诉他的话:“等你出师之后,就可以根据自己的特长和兴趣,选择一个方向进行专门的学习和研究。人生光阴宝贵,不可虚度。”

那我就用研究各族语言来作为未来的方向吧,安星眠兴冲冲地想着,匆匆吃过午饭,就跑去找他的河洛老师多闻卡其克,正巧碰到了另一位该部落知名的苏行长笛凯尔。河洛族的名字长得吓死人,日常用的称谓不可能叫全称,通常都是用一个外号加一个本名来称呼,所以从外号也大致能判断出一个河洛的特长、爱好乃至于缺陷等等。长笛凯尔的名字以“长笛”为前缀,可知他至少会吹长笛,事实上,这位博学多才的中年河洛精通华族、蛮族、羽族等多个种族及种族分支的语言,还在音乐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尤其喜欢华美繁复的华族音乐。

“凯尔苏行刚刚从中州宛州各地游历归来,”卡其克说,“他知道我收了一个人类的学生,就要求一定要见见你,和你聊聊。”

安星眠求之不得:“我正想练练洛族语呢。”

“我们直接用东陆语也一样可以交流,”长笛凯尔用流畅的东陆语说,“那样会更便利一些。”

长笛凯尔贵为部落长老,为人却十分谦和平易,和安星眠很快聊得热乎起来。安星眠对音乐之道其实连入门都谈不上,但胜在博闻强识,很多话题都能信手拈来,也让长笛凯尔长了不少见识。洛族没什么花巧心思,对人类不信任的时候固然会加以提防,一旦喜欢上对方却也会掏心掏肺,凯尔说到高兴处,从怀里摸出一串玉石珠串来:“这是我在东陆游历的时候无意中得来的,但我们河洛的一切创造都只是为了侍奉真神,并不需要这种奢侈品,倒是你们人类很喜欢这种东西,你可以拿去送给你的情人。”

安星眠接过珠串来,只见这串玉珠质地润泽,底色油青,表面上仿佛有水光流动,实在是一串品质上佳的珠串,拿到市面上至少值七八百金铢。他摇了摇头:“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凯尔笑了笑:“贵重不贵重,那是对你们人类而言的,我要是拿什么贵重值钱作为礼物的标准,那就不是真神的仆从了。这只是一个老河洛遇到一个喜爱的年轻人,送他一点小玩物,你难道也像我在宛州中州遇到的那些人一样俗气吗?”

安星眠也笑了:“既然这样,我就却之不恭了,可惜我现在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给你,除了钱,我穷得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突然之间,安星眠想到了点什么,兴奋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刚才说错了,凯尔苏行,我有一样十分好的东西可以送给你。虽然那玩意儿原本的归属权不在我,但它的原主人……早就已经不在了,正需要一位好的新主人去保管它。您等一等。”

他跑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本从藏书洞窟里意外找到的《殇阳血》曲谱翻了出来,再兴冲冲地跑回长笛凯尔身前。凯尔看着他手上拿着的书,脸上毫不作伪地露出欣喜的神情:“啊,这是一本人类的古书吗?那可太好了,我非常喜欢读你们人类的书,也很喜欢收藏古本。”

“而且这一本恰好是你非常喜欢的。”安星眠神秘地一笑,把《殇阳血》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凯尔接过书,一看封皮,立刻不顾身份形象地跳了起来。

“这是《殇阳血》的最初版本吗?”他大叫起来,“太好了,我一直想要找这个曲谱的原本,一直没有找到!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太伟大了!”

后面是一串叽里咕噜的洛族语,他说得实在太快,安星眠都难以捕捉,只是隐隐听到几句“感谢真神”之类的话,猜到这位河洛长老多半是在向真神祝祷之类的。他不禁哑然失笑,看来不只是人类里才有那种收集成痴的人,河洛里也存在啊。

“我在宛州清音苑和你们人类的大琴师兰听轩一起探讨过这本书,当时我们一群人在一起几乎聊了三天三夜……”凯尔小小的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兰听轩十分推崇这个曲子,认为它在音乐上达到了至高的境界,可惜的是,作曲家的姓名生卒已然不可考了……”

“等等,为什么不可考?”安星眠忍不住打断了他,“这难道不是蔷薇皇帝时代的大国手欧阳扶所做的么?很有名的啊。”

凯尔摇了摇头:“错了,错了!那不过是他人托名欧阳扶所谱的伪作而已!”

安星眠大吃一惊:“什么,竟然是伪作吗?”

凯尔叹了口气:“的确是伪作。兰听轩专门请历史学家和考据学家进行过考证,这曲子根本就不是欧阳扶所作。”

“你们能确定吗?”安星眠问。他有些失望,自己兴致勃勃地把这本曲谱当做珍贵的礼物送给长笛凯尔,没想到竟然是一本伪作。

凯尔看出了安星眠的失望,冲他摆摆手:“你可千万别因为这是本伪作而看不起它,你以为我刚才的兴高采烈是装出来的吗?真正的音乐可不是依附于某个名家的名字而存在的。很多无名的音乐家未必比那些大国手差,只不过是没有机遇罢了。《殇阳血》这首曲子想必你也听过,水准如何,还需要多说吗?”

安星眠点点头,表示赞同。《殇阳血》所讲述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胤朝开国之君白胤的传奇故事。在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传说中,白胤以燃烧的火焰蔷薇为旗号,率数十万大军强攻中州阳关,在留下如山的尸体之后,以死伤十万人的血的代价登上阳关城头,并最终攻克天启,登临太清殿,成就帝王伟业。在白胤的征伐生涯中,阳关之战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而由于那一战伤亡惨烈,护城河都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阳关开始被人们称为殇阳关。

《殇阳血》就是以阳关血战为主题的,曲调中既有表现白胤气吞天下的雄浑壮阔,也有表现阳关血战之惨烈的金戈铁马震撼人心;然而真正令这首曲子地位得到拔高的,还是从头到尾贯穿的一种悲怆苍凉。它并不只是为了给一位传奇皇帝歌功颂德,更增添了对战争和杀戮的反思,对在战争中伤亡的士兵与百姓的怜悯,因此一向都被认为立意高远,内蕴深邃。

回想起这些评价,安星眠觉得它是不是欧阳扶所作其实并不重要了,况且长笛凯尔是真心喜欢这份礼物,一个劲地说下次出门游历时要把它带到清音苑,去和其他音乐家一起探讨一下原本和流传后世的版本到底有什么不同,甚至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原作者的蛛丝马迹。

于是他的心情又愉快起来,和凯尔继续聊了下去,凯尔问他这本曲谱从何而来,他不能说真话,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从某位收藏家手里意外得来的,至于收藏家是在哪里淘的就不清楚了。为了转移话题,他也只能赶紧提问:“我从小到大都听说这首《殇阳血》是欧阳扶的作品,你们是怎么考证出它其实是伪作呢?”

“首先是欧阳扶这个人的性情十分古怪。他一向很少与人来往,所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此人一向对于帝王将相的风云伟业深恶痛绝,认为帝王史就是平民百姓被利用被屠戮的历史,为此曾拒绝为当时的皇帝谱写颂歌,险些被砍了脑袋,”长笛凯尔说,“而我们现在听到的这首曲谱,虽然最后的重点的确是落在对黎民的同情悲怆上,但前面仍然有大量的篇章表现出了对蔷薇皇帝不世功业的景仰和对战争风云的歌颂,这实在不像是欧阳扶的手笔。”

安星眠想了想:“有道理,一个厌恶战争的人是不会去歌颂战争的。”

“此外在欧阳扶去世后,曾经有人精心编撰了他的作品清单,”长笛凯尔说,“在那一份清单里,也并没有这首歌。此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证据。”

“什么证据?”安星眠问。

长笛凯尔拿起《殇阳血》想要拍一拍,但似乎又想到这本原本的得来不易,最终没有拍下去:“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首曲子流行的时间。我们查遍了各种各样的文献记录和史书,从胤朝末年开始的好几百年里,并没有任何一本书籍里曾经提到过这首曲子,它最早的一次被记载,大概是在七八百年之后的和平时期。在那之后,这个曲子才算真正有了名声,这以后有关它的记载就多得数不清了。但在和平时期之前,没有,一次我们都没有找到。所以我们估计,这首曲子的成曲年代大概就应该在那段时候,但我们分析了那个时代的音乐家们的特点,没有找出一个比较相似的。所以这可能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村野奇人所作,可惜那奇人的名字只能永远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了。他当时要是不假托欧阳扶的名字,也许就可以青史留名了。”

安星眠微微摇头:“未必啊,世人总是对名人有盲目的崇拜。假如这首曲子不是假托欧阳扶之名,恐怕根本就没有机会流传后世吧?”

长笛凯尔想了想,颓丧地叹了口气:“没错,是这个道理。”

话题到了这里稍微有些沉重,而时间也已经到了晚饭的点,多闻卡其克开始招呼学徒去准备晚饭。长笛凯尔拉起安星眠的手,正想要夸赞他几句,却被猛然吓了一大跳。只见安星眠脸色铁青,嘴唇微微颤抖,目光更是奇异,就好像见到了什么人世间最可怕的事物一样。

“你怎么了?”凯尔连忙松开手,很费力地爬到凳子上,摸摸安星眠的额头,“是不是生病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安星眠突然大声吼叫起来。

“你……你明白什么了?”长笛凯尔颤声发问,“你……你没有发烧啊,怎么像是被烧糊涂了?”

“这是一个骗局!一个骗局!”安星眠全然不顾及在河洛尊长面前的礼仪,几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怒吼道,“这是一个骗局!我们全都受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