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祭 归魔

魔的信徒们,一切的考验到此刻都已结束,你们体已净、恶已除、魂已宁、念已坚。从此刻起,你们就是魔主真正的子民,魔主的光辉永远与你们同在。你们的生命和灵魂从此不属于自己,而属于魔。去吧,以魔的名义,铲除一切的邪恶污秽吧。魔主的光芒将照耀你们的前路!

——《净魔救世书》

我知道,离别的日子就要到来了。长老们的紧张和忧虑写在脸上,甚至顾不得稍作掩饰,可见时局的紧张。他们开始频繁地外出打探消息,每一次回来,神色都会更严峻一些。那些背叛魔父的罪人们啊,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要把魔的信徒赶尽杀绝。

我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

我把耳朵贴在墙上,但那些噪音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没有经验的我根本不能分辨它们代表着生命。敌人究竟有多远?敌人究竟有多少人?我一概不知。只能从长老们日益严峻的脸色上,判断出危险的无可避免。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住你的性命都是第一位的,”大长老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对我强调,“你是一个关爱教民的好魔女,如果我们不幸殉教,你一定会忍不住想要为我们报仇。但是切记切记,万万不能这样做!与之相反的,敌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怕是践踏我们的尸体都要照做!你一定要忍辱负重,坚强地活下去。只要你能活下去,迟早有一天,你能够为我们的牺牲讨还血债,为魔主的重新降世贡献力量。”

我答应着,却无法确定我能不能真的做到。虽然相处的时日并不算长,我已经把三位长老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书里面说,自己的亲人被害就要以牙还牙,用敌人的鲜血来偿还。我呢?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的血白流吗?

除了祈祷,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我低着头跪在地上,祈求魔父赐予我勇气和力量。由于形势的紧迫,第六祭不做到还有没有机会完成。如果不能完成魔女复生的祭祀,我最终只会是一个普通的、毫无特殊之处的凡人。到那个时候,能够支撑我活下去的,只有勇气和信念而已。我将一个人孤独地面对人世间的无知与罪恶,面对着罪人们对魔父的刻骨仇恨。他们会想尽一切方法把错误的观念灌输给我,扭曲我对世界的认知,抹去我对魔父的信仰与热爱。在那样的黑暗的逆流中,我有可能不被吞没吗?

与其那样,我如果追随者长老们同去,会不会是一种解脱呢?但是,这样的解脱,其实只是一种怯懦的逃避,是不是又显得太可耻。太辜负长老们的重托和魔父的期望了呢?

我犹豫着、挣扎着、用全部的身心力量痛苦地祈祷着,耳边仿佛已经能隐约听到渐渐逼近的末日的脚步声。

二十六

一场冬雨让道路变得湿滑难行,云湛不得不降低了行进速度。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摔跤,以他的身手,即便马滑倒了人也摔不着,但要是把马给跌伤了,那就麻烦了。方圆几十里并无官家驿站,根本没地儿换马。

屋漏偏逢连夜雨,来到一座小山村时,前方发生了滑坡,唯一的一条道路被堵住,无法通行。云湛打听了一下,绕路的话,大概需要多走大半天的路程,而等到道路疏通大约只需要小半天。

“而且你绕了道,也不能保证其他的路不被堵上,是不是这个理儿?”拎着茶壶的乡村茶铺伙计巧舌如簧,“所以您最好还是在这儿坐一坐,茶水两个铜辎管够,要酒要菜我们也能给您张罗,舒舒服服等到路通不就行了?”

云湛哼了一声,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伙计说得在理,只能在长条凳上坐下,要了杯茶。这个简陋的茶铺已经坐满了等着赶路的行人,都在焦躁地等待着前方的道路疏通。虽然由于人多,并不显得太冷,但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加上头顶上密布的浓云,总是让人心情不畅。

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小孩儿在茶铺里哇哇大哭起来,啼声洪亮,吵得人更加心烦意乱。抱着孩子的父亲、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把孩子哄到破涕为笑。云湛向来不喜欢小孩儿的哭闹,更是听得无名火起。

这时候一个货郎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拨浪鼓,在孩子的眼前晃动几下,还在哭声稍息,好奇地看着他。货郎把拨浪鼓塞到他手里,又摸出一根女人梳头用的簪子,往头上一插,挤眉弄眼地扮了个鬼脸。他这几个小小的动作马上把孩子哄笑了,货郎又掏出一块糖放入孩子嘴里。孩子抿着糖,终于不再哭了,茶铺里的人总算都送了口气。

“真是太感谢您了!”孩子的父亲擦着满脸的汗水,“我娘子生孩子时难产而死,一直是我自己一个人把他带大,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惊扰了众位……”

货郎赔上一声同情的叹息,抚摸着孩子的小脑瓜说:“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怕生。这茶铺里那么多人,他见到生人,自然要害怕。不过小孩子嘛,也喜欢新鲜,弄点好玩好笑的东西给他,他就忘了害怕了。”

“不瞒您说,我成天又要照料他,又要抄抄写写挣钱,又要挤时间读书准备应试,哪儿有精力去顾及其他?”这位书生一脸的苦笑,“只能把他放在家里,扔几件玩具自己去玩,只恨他还不识字,不然给他几本书静静地看,我就省心了。”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货郎连连摇头:“那怎么行?这样养大的小孩,一定很不合群。就得多让他和人接触,让他笑,孩子才能养得好。”

云湛静静地听着,忽然手一抖,茶碗里的茶水洒了出来,落到衣襟上。他顾不得去清理,放下茶碗,心中豁然开朗,有些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太不可思议了,他捶着自己的脑门,真相竟然会是这样的荒唐,这样的不可思议,我之前完全被迷惑了。他在心里排列着之前发生的几件无法解释的怪事:郡主和失势的太监伍正文之间的往来,郡主的房间里找出来的物品,六人队里那个明显属于异类的滑稽怜人伍肆玖,以及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最重要的……

都可以串起来了!要不是身边人太多,云湛简直想怒吼一声来发泄一下多日以来无头苍蝇一般的憋屈。但我现在还需要一点证据,只要问明白了这件事,整宗案子里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就算是明了了。

可是这样一来,之前做出的种种判断,有很多相关环节又不得不推倒重来了,真是活见鬼。所谓的事实真相,其实就和蘑菇差不多,永远不会自觉自愿地袒露在阳光下,而当你伸手采攫的时候,又总会被斑斓的色彩所迷惑,一不小心把吃不得的毒蘑菇扔进篮子。

而且……在想通了这一环后,一个全新的、之前完全没有预估到的大问题会爆发出来,其严重程度让云湛这样没心没肺的混蛋都觉得压力倍增。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心里真是完全没数。

心急火燎地等到了半天之后,山民们勉强清出了一条通道,云湛打马狂奔,也顾不得是否可能摔跤了。如此疯跑了两天两夜,在这一天黎明的时候赶到了南淮。

南淮城并没有下雨,云层却也不薄,抬头望去,天空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蓝色,连太阳的影子也见不到。这样的天气下,城南更加显得破败而阴郁,就像是一幅街头画师的涂鸦画卷,无论构图还是色彩都拙劣无比,灰蒙蒙的街道与房屋,以及同样灰蒙蒙的人们的面孔,呈现出扭曲病态的色泽,让人有呼吸不畅之感。

而整个城南或许是唯一能与富贵沾上边的隆亲王府,却也笼罩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氛围中。虽然官府一直在着力掩饰,毕竟纸包不住火,渐渐还是有一些流言开始传播,这些流言都指向了隆亲王,认为他和最近南淮城接二连三发生的血腥罪案有关,甚至于有可能是在南淮各处秘密活动的“兄弟姐妹互助会”的幕后支持者。当然了,事关隆亲王这样的大人物,流言总是传得遮遮掩掩神神秘秘,但那也并不能延缓人心的浮动不安。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亲王府周围戒备森严,看来很是肃杀。

云湛虽然是熟客,也仍然被礼貌地挡在了门外,不久洪英得到通禀出来,把他迎了进去。洪英伸手挥退随从,立马开始不停地叫苦。

“现在王爷闭门谢客,以免把自己卷进漩涡里去,但是南淮城里还是谣言满天飞,我也没办法把他们都抓起来割了舌头,”洪英的脸上闪过一丝恨意,“云先生,现在只有你能帮助王爷了,只要你能把凶手和兄弟会的真正主使者抓出来,流言就会不攻自破。”

“我一定会尽力而为,”云湛在洪英的背上轻拍一下,“但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我问你,上一次我和你聊天的时候,你曾经提起过,郡主前段时间逼着一个亲王的手下学艺,居然把他的胡子揪下来了。是真的么?”

洪英微微一笑:“是真的,人家好容易留的胡子,被硬生生揪掉一半,剩下的一半看上去好不奇怪,只能一并都剃光了。”

云湛哈哈大笑,笑完忽然一板脸:“他的绝艺是什么?郡主想从他身上学到点什么?快告诉我!”

洪英很为难:“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从我来到府里为王爷效力,他就一再告诫我,他那些江湖上的朋友,都不是他的下属,而是平等论交的好友,不许我去调查他们的虚实并备案。所以除了他自己告诉我的一些人之外,剩下大多数我都丝毫不知根底。”

“他还真是个讲义气的好王爷,”云湛咕哝一声,“那你就告诉我他在哪儿吧,我亲自去找他。事关生死,可前往不能耽搁时间。”

洪英见他如此严肃,也有些紧张起来:“我现在就带你去!”

大约三刻钟之后,云湛离开了亲王府,骑着马向目的地而去。作为一个穷人,他通常在南淮城的交通工具都是自己的双腿,如今借办案之便骗到一匹官马使用,在南淮的街道上呼啸而行,真有一种小人得志的舒畅快意。

骑出去没多远,他就撞上了一队御林军从街上疾奔而过,百姓们慌忙闪避。云湛虽然骑着官马,身份不过是卑微的游侠,也只能乖乖让道。就在他死命勒着嚼子、不让坐骑去偷吃身边菜农的蔬菜时,他听到几个市民的小声对话。

“这是干什么哪?大清早的就跑出来吓人!”

“还真不是吓人,是有正经事儿要干。”

“这些御林军除了白吃饷外加敲诈老百姓,还能有啥正事儿?”

“哎呀,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我小舅子在按察司里当差,听说是按察司的席捕头找到邪教的据点了,他们捕快怕自己实力不够,所以请求上司想调御林军帮助镇压,双方扯了一天的皮呢,后来公主殿下出来发话才算解决了。现在看这些人一脸要打仗的样子,肯定就为了这事儿!”

云湛微微一怔:席峻锋竟然把净魔宗的据点找到了?看来这厮倒还有点能耐。而石秋瞳也实在是足够操心,什么破事儿都得管一家伙,这也让他有些心疼。

那我就去看看热闹好了,能把那帮假充净魔宗的雇佣兵连根铲除,姬夫人也就不会再每天出门,姬承那小子也可以稍微松口气了。云湛调转马头,不疾不徐地跟在御林军身后。

捕快们都对姬夫人佩服得半死,这位表面上看起来颇为凶悍的女子,其实是智勇双全、胆大心细、巾帛不让须眉,总之把你能想到的褒义词放到她头上都没有什么问题。她利用丈夫去青楼寻欢作乐的机会,巧妙地扮演了一个被丈夫所背叛、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家庭妇女的角色,而这样的不幸女子,总是邪教蛊惑诱骗的最重要对象,再加上姬夫人的丈夫姬先生早已前科累累声名在外根本就不会有人怀疑她,所以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兄弟会接纳了。

姬夫人在兄弟会内从没表现出过太过火的热情,她只是默默地来,默默地拜祭、祈祷,默默地离开,也从来不多打听会里的任何情况。但在绸缎庄的那个分会第一次被发现后,姬夫人一方面在捕快面前滴水不漏守口如瓶,一方面却开始四下里寻找她的联络人,表现得十分急切和向往,这样的表现都被会里的眼线看在眼里。所以她又接到了联络人的消息,告知了她新的地点。只是为了防止被跟踪,她必须要被蒙住眼睛,由联络人用马车带她前往。

姬夫人知道,这一次自己算是真正得到信任了,而自己所享受的待遇能说明一点:她有可能被会里分派职务,用以发展下线,因此这一次接触到的对象一定都是会里较有等级的中高层人士。这一回,她牢牢记住了说话者的声音腔调——脸没法记,都被蒙着呢——并在被送回的路上悄悄把蒙眼布弄歪了一点,再配合着鼻子(那附近恰好有一条河沟被臭泥淤塞了),记住了这个据点的方位。

“和您比起来,我们真是惭愧啊。”陈智由衷地说。

姬夫人淡淡一笑:“都是公主给我出的主意而已。南淮城刚开始闹杀人案,她就悄悄找到我,说邪教很可能乘势出现,要我多留意有没有机会混进去。你们啊,成天嚷嚷着要铲除邪教,也不知道讲点计策。总是抡刀抡枪做出强势,人家还不得躲得远远的?”

捕快们无话可说,好在姬夫人已经把他们带到了地点,正可以用奋勇擒敌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净魔宗为了隐匿行踪可真是花费了大力气,这一处真正的总部,居然并没有藏在偏僻的郊区,而是选在了城里一间破败的戏院。该戏院生意不佳,索性也不怎么演出,靠着开班授业收点学费勉强维持生计,所以每天人来人往也不会有外人在意。

戏院很快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御林军们分几路攻入,迅速地与藏在戏院里的邪教信徒短兵相接。这些邪教妖孽们无疑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显得并不慌乱。而他们的武艺也比想象中更高,个个看来都是惯常与人打斗的狠角色。

然而他们毕竟在人数上占劣势,御林军们协同作战的能力也强于他们单打独斗的武功。这一场激烈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敌人很快被分割包围,逐一擒获或者杀死。而那些被骗入会的普通信徒则无一抵抗,全部哭哭啼啼地束手就擒,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姬夫人把他们召到自己跟前,开始用切身经历对他们训话。

席峻锋并没有身先士卒地冲在最前面,图一个亲手砍杀的痛快,而是冷静地站在后方一堵院墙上,用目光搜寻着可能的漏网之鱼。他虽然请来了御林军助阵,但并没有指挥权,所以只是命令着下属们堵好所有的出入口。

仇恨到了极致,反而不容易冲动了,刘厚荣感慨地想,头儿这一辈子,真不容易,换了我,也许早就红着眼睛抄家伙上了。

戏院里慢慢安静下来,除了伤者的呻吟声,只有士兵们四处奔走搜寻的脚步声。这一战的胜利……是不是来得稍微容易了一些?刘厚荣忽然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虽然御林军的出击的确出其不意,让敌人即便能猜到会遭遇进攻,也大大低估了兵力;虽然净魔宗毕竟是百死余生,剩下的力量再强也有限;虽然此处只是总部,应该还有一些好手分散在别处……但刘厚荣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点什么,但一时半会儿又无法做出精确地判断。

席峻锋的神情证实了他的判断。头儿的脸依然绷得紧紧地,没有半点放松,刘厚荣甚至注意到他的手正垂在腰间,随时准备拔刀。也就是说,还有比刚才那帮好手更危险地敌人。

他忽然反应过来:长老和魔女!是的,御林军虽然砍瓜切菜般把这些负隅顽抗的魔徒收拾了,但他们好像都只是小喽啰,地位最高的魔女,以及负责展开魔女复生血祭的教中长老,都还没有现身呢。魔女也就罢了,能担当最高长老职务的,一定会是秘术高手,但刚才死伤的敌人好像全部都是武士,并无秘术师现身……难道他们已经事先逃跑了?

正想到这里,一名正搜索到院子中的露天戏台的士兵喊了起来:“这里有一个暗门,可能戏台下面会有地道!”

地道里面,也许会藏着什么重要人物,御林军们抱着这样立功的心态,踹开暗门,向着戏台下方的地道钻了进去。刘厚荣刚刚喊了一声“小心!危险”,地道里就突然升腾起一阵火光,当先冲进去的五六名士兵惨嚎着逃了出来,浑身浴火,虽然拼命在地上打滚,却也无法熄灭身上的火焰,很快就都不动了,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席峻锋刷的一声拔刀出鞘,就在此时,地道里钻出了十多个人,个个身披白袍,大多遮住头脸,大概是在御林军刚展开攻势时就迅速藏匿起来的最后一批信徒,也应当是最忠心耿耿的一批。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三个人没有遮住自己的脸,而这三个人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

他们全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其中两个看起来凶狠而阴鸷,身材枯瘦,另一个红光满面,稍微圆润一点。这三位老人呈三角方位站立,护着他们身后的一个身材偏矮的白袍人。这个白袍人头垂得很低,看不清面目,只能从露出的几丝长发判断出这是个女人。刘厚荣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魔女!”

捕快们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席峻锋却始终保持着万年冰川般的冷酷与镇定。他打量着三位老人,缓缓地说:“这三个就是三名长老了。要小心,他们的精神力很不一般。”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这句话,已经有一队御林军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两名瘦老者当中身材更高的那一个两手徐徐前推。士兵们的脚步忽然缓了下来,显得举步维艰,原来他们脚下的石板地竟然在一瞬间化为了粘稠的泥潭,将他们的双足都陷在其中。

“何必那么着急呢?”身材偏胖的老者中气十足地说,“我们已经无路可逃了,不妨先谈谈。”

御林军带队的校尉把眼一瞪,就想开骂,席峻锋拦住了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名校尉好像和席峻锋关系不错,虽然身份比对方要高,还是点点头让到了一旁。

“谈谈是要有条件才能谈的,”席峻锋坦然走上前,“现在你们被我们围住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有什么资格谈呢?”

胖老者很和善地一笑:“资格当然不在我们几个身上,我们的生命有如蝼蚁,死不足惜。资格在魔女身上。”

席峻锋皱着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太清楚,容我给你稍微解释一下,”胖老者说,“我们这些人呢,也许是你们眼中的妖邪之辈,死不足惜,但是魔女本身,是无辜的。”

“无辜的?怎么讲?”席峻锋问。

“她并非生来就是我教中人啊,”胖老者狡黠地笑着,“所谓魔女,是要完成了魔女复生的祭典才算数的,她本身的身份并不重要,平民也可,贵族也可。所以我们在选择魔女的时候,动了一点脑筋,以便让你们投鼠忌器……”

席峻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你是说……她的身份……”

胖老者猛地伸手,按在了魔女的头顶,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狰狞丑陋:“你们的动作再快,也及不上我秘书发动的速度。她如果死了,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魔女的身子轻轻一颤,却并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说话。

席峻锋脚下的地上有一滴水珠溅落,那是从他额头上留下的汗水。他仍然用沉稳的语调说:“那你得首先告诉我,她究竟是谁?”

胖老者冷笑:“我不必告诉你你也应该想得到,这些日子里,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失踪了。”

席峻锋紧紧握着刀柄,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校尉走上前,惊讶地发现他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似乎愤怒到了极点,却又在强行压抑。最后他重重地收刀还鞘,沉着嗓子对校尉说:“谭兄,请放他们走。”

谭姓校尉有些措手不及:“这怎么能行?我买你面子当然没问题,可这是上司的命令,要把他们……”

“现在没法说,回头我会亲自去解释,”席峻锋喘着气打断了他,“但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个魔女死不得,她要是死了,你丢官都是轻的。你我相交多年,我可能害你吗?”

校尉犹豫了很久,最后狠狠一跺脚:“好,我相信你一回!”他挥挥手,很不情愿地下了命令:“让开路,放人!”

御林军们散开了,把戏院的后门让了开来,捕快们虽然更不情愿,但也不能不听席俊峰的。刘厚荣看着席俊峰青筋暴起的额头,心里又是同情又是疑惑,一边猜测着这位魔女的身份,一边想:又一次功亏一篑,头儿大概最近几天都没法睡好觉了。

胖老者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奸笑,面朝着席俊峰,倒退着挪向后门,手始终放在魔女的头顶,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御林军和捕快们的动作。另外两名老人做个手势,剩余的白袍信徒们也都跟着胖老者开始撤退。他们始终十分紧张,生怕对方变卦,但席俊峰并没有那样做,而是眼睁睁看着魔徒们脱离自己的掌控。

眼看就要退到门口,胖老者略松了口气,高声对席俊峰说:“年轻人办事,一定要考虑周全,下次……”

话刚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哑了,一幕不可思议的场景烙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一把尖刀从他的前胸处戳了出来,将他的左胸完全刺穿!刀锋上带着凛冽的寒光,鲜血正顺着刀身滴落下来。而胖老者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嘴张得大大的,最后的眼神里流露出极度的惊惶恐惧和极度的难以置信。

他用尽剩下的一点力气,转过头去,人们的视线也随之移了过去。那把刀,那把不可思议地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心脏的钢刀,赫然正握在一名白袍披身的净魔宗教徒的手里。当胖老者,也就是净魔宗的长老把全副心神都用来提防席俊峰的时候,他实在无法想到,或者说所有人都意料不到,会有自己的属下、魔主的信徒突然出手刺杀他。

时间仿佛都凝固在了这一刻,在巨大的震惊下,御林军忘了进攻,魔教信徒忘了出手为长老复仇,眼睁睁看着这具尸体僵硬地倒下。倒是那个杀死长老的“叛徒”松开手,向后踉跄退出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杀人之后吓得惊慌失措。但他却又立即重新站起,努力挺直腰板,一边掐着自己颤抖的双腿,一边开口怒骂道:“活该!叫你这个老王八蛋编谎话骗我老婆!”

二十七

在所有人的惊疑和迟钝中,席俊峰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大喊一声,令御林军们回国神来,随即双手齐出,打出数枚铁链子,分袭剩下的两位长老。捕快们也醒悟过来,在佟童的带领下冲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抢先出手。席俊峰刚才的举动提醒了他们,对付秘术师,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而且一定要短兵相接,避免与之拉开空挡,不然那无形无影的秘术一旦发动出来,寻常的武士就很难抵挡了。

尽管如此,两位长老的反应却也不慢。高个的长老故技重施,又在地上变化出泥沼,把当先的佟童等人陷了进去;矮个长老挥手之间烈焰横飞,灼烫的火光隔开了紧跟其后的御林军。两人随即转过身,高长老出手制住魔女,矮长老却向着一旁不知所措的那名“叛徒”举起了右手。这个叛徒的一记出手改变了整个局势,让净魔宗占据的优势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如何不惊怒交集,铁了心要取该叛徒的狗命。

“叛徒”很是害怕,知道长老的手一落下自己多半就会死于非命,慌乱间嘴里乱七八糟地喊道:“你别动手!我祖上杀人无数你不怕么?别动手……老婆快救我!”

这最后一句话听来好不荒谬,却好似小说里神仙的咒语,刚刚念完就显灵,一阵破空之声响起,一条银色长鞭从远处飞来,缠住了长老的手臂,紧跟着一条人影兔起鹘落,挡在了“叛徒”身前。

那是在这一次行动中居功至伟的姬夫人,但人们都不知道原来她还有这样高强的武功。姬夫人的长鞭依然紧紧缠住长老,身躯移动间,已经把“叛徒”完全护住。但“叛徒”似乎并不领情,一把扯下身上的长袍,反倒毛手毛脚抢到了姬夫人身前。

这当然是姬夫人呢的老公姬承,那个喜欢流连于青楼酒馆的小个子男人。只是谁也想不到,这个胆小怯懦、一无所长的男人竟然也会斗胆混进净魔宗,并在最关键的时刻不可思议地向最危险的敌人痛下杀手,发挥了了不起的作用。

“夫人,还是你厉害!”姬承夸赞着,满脸都是掐媚的笑容。

姬夫人的脸上微微露出笑意,随即板起脸,不去理睬他,眼睛还是瞪着对面的矮长老。矮长老的力量超乎她的想象,她已经用尽全力,想要扯动敌人的身躯,却无法撼动长老分毫,倒是长老的左手看似轻描淡写地抬起来,手上带着噼里啪啦的幽兰电弧光,分明地表露出残忍的杀意。而与此同时,席俊峰正在与高长老缠斗不休,根本无暇顾及这一边。姬夫人知道不妙,赶紧想要撤鞭,但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矮长老的手上传过来,把她的手牢牢吸住,让她没有办法摆脱。

“姬承,快滚开!”她大喊道,“我已经松不了手了,你自己快逃,危险!”

姬承没有回应,从地上捡起一截旁人打斗中折断的铁棍,也许是枪杆之类的物件,奋起全身之力向着矮长老当头砸下去。他理所当然地被弹了回去,摔在夫人的脚边。但他不顾腰像断开一般地疼痛,哼哼唧唧地撑起身子,挡在了夫人身前。

“真是一对恩爱夫妻,”矮长老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们就一起陪我上路吧!”

他的左掌猛然挥出,电光大盛,噼啪作响。

姬氏夫妇心里一凉,只能闭目等死,虽然明知没什么用,姬承还是努力想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护住夫人唐温柔,但唐温柔用力一扯,反把他拽到了背后。他们的手握在一起,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道电光劈过来,把他们一同烧成焦炭。

死到临头的时候,姬承反而觉得内心一阵温暖。终于还是和老婆死在一起了,他想,我没有像孤魂野鬼一样倒毙在路边,也没有喝多了酒醉死在小铭的床上,也没有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慢慢被时光磨掉最后的活气,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还是和老婆一起死的。

他想起自己听评书的时候,每次听到说书先生嘴里蹦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句子时,总是浑身鸡皮疙瘩,觉得真是好恶心好矫情好虚伪的言辞,我姬承虽然风流成性,却也不会拿这种蠢话去哄姑娘。

但现在,真的到了小命玩完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突然闪过这句话,并且突然间发现这句话也没那么恶心。人在临死之际,大约最害怕的就是孤独吧,有一个至亲之人陪在身边,就不会寂寞了。

死在一起,这也是一种幸福吗?姬承想着,嘴角绽放出一丝微笑。由于闭着眼睛,他也没办法看到,紧紧握住他的手的唐温柔的脸上,也是和他同样的表情。

眼睛虽然闭着,耀眼的雷光仍然能隔着眼皮感觉到,而那刺耳的磨骨般的声响更是令人头皮发麻。要来了吗?姬承正拿不准自己应该大叫一声还是叹息一声,却突然听到一声杂音。

很快、很响,持续时间极短的杂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发出猛烈的呼啸。随着这个气势逼人的声音响起,紧跟着就是一声类似皮革被刺穿的响声,电光也立即消失了。

姬承猛地睁开眼,几乎不敢相信看见的景象,长老的手掌上血肉模糊,已经被一支利箭整个刺穿!这支箭突如其来,毫无先兆,以长老的能力竟然都没有半点防备,即便以姬承浅薄的见识,也能想到它来自何人之手。

“云湛!你这孙子怎么才来啊!”姬承撕心裂肺一声吼,“我他妈差点就没命啦!”

喊声未毕,又是嗖嗖几声,长老未能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左肩、右腿、左腿突然插上了三支长箭。他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再也无力催动秘术了。

姬承抬起头,用模糊的泪眼看着戏院的院墙,他的损友云湛一脸轻松的神情站在墙上,稳定的双手握着他那张最可靠的羽族硬弓。云湛拉满弓,又是一箭射出,这一箭射穿了正在作困兽之斗的高个长老的右臂,席俊峰趁势一脚把长老踢到在地,制服了他。

然而和上一次云湛与追踪者交手时的情形相仿,两位长老早就在嘴里藏好了毒药,一旦落入敌手,即刻服毒自尽,连施救的余地都没有。席俊峰面色铁青,有点失态地在尸体上踢了几脚。

云湛跳下墙头,慢吞吞走到姬承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以前我陪你去找那根虎牙枪的时候,你也杀过人,不过是靠冰玦提升了你的力量;这一次,你是货真价实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架,可真不容易呢。”

“别说了,我见血就犯晕,现在脚还软着呢。”姬承咕哝着,有点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掉了眼泪,“我现在才知道,杀人真不是件好玩的事情,我还真开始佩服你了。”

云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里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了,你们俩够累了,找地方歇歇去吧。”

唐温柔往常从来看云湛不顺眼,当他到自己家里蹭饭时,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此时却向着云湛垂下头去,小小地施了一礼,然后她拉起姬承的手,向门口走去。

“我们去哪儿,老婆?”姬承有些懵懵懂懂。

“回家。”唐温柔简短地回答说。

三位长老都倒下了,战斗自然毫无悬念地结束,御林军们把魔女重重包围起来,等候席俊峰的号令。魔女的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是很害怕。却始终倔强地一声不吭,也没有摘下白袍上的面幕。

席俊峰问云湛:“你在雷州有什么发现吗?”

云湛反问:“我不在的这段日子,第五祭完成了吗?”

席俊峰脸色很阴郁:“锁匠梅洛被杀了,而且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至今还没找出他的手法。”

“这个回头再说。”云湛说,“我在雷州有很多相当有趣的发现,一会儿慢慢给你说。我们先把当前的问题解决了吧。”

席俊峰看着人丛中孤单孑立的魔女:“当前的问题?好像已经解决了吧。魔教的长老都服毒自杀了,我们要找的人也找回来了。剩下的问题是如何清除还没有落网的魔教余孽,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绝不会很多了,这个稍后和你详细说明。”云湛说,“我们面临的真正困境在于,你我想要找的人并不在她应该在的地方,而一旦找到了那个人,更糟糕的大麻烦就会发生,比这个还要麻烦一百倍。”

这话活生生就是哑谜,说了和不说一样的大废话,而且还很拗口,但席俊峰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讥笑。他只是凝视着云湛,陷入了沉思之中,好像是明白了云湛的意思。然后他走上前去,站到了魔女面前,伸手想要把她的脸露出来。魔女蓦地尖叫一声,从胖长老的身上拔出刀来,狠狠刺向席俊峰。

但她不是姬承,席俊峰也不是胖长老,很轻松地夺过了她的刀。魔女喘着气,忽然间摔下白袍,露出了自己的脸。席俊峰看着这张面孔,久久不能言语。

云湛揽着他的肩:“看清楚了吧?我们 一直以为郡主落到了他们手里,会被当场魔女来培养,而这一步骤也是对亲王的最大要挟。但是我们错了,我们苦苦寻找的魔女,并不是郡主。”

的确,这张脸虽然也很年轻,但已经完全具备了成熟女人的气质,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美艳丽人,而绝不是十四岁的小女孩,即便是从来没有见过郡主的人,也能轻松判断出这一点。席俊峰的手在微微颤抖,似乎很难掩饰他的失望。

在场绝大对数人都并不知道郡主失踪一事,听到云湛提起郡主,都微露惊愕之色。席俊峰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你这么无所顾忌地说起这件事,是因为你已经知道郡主在哪儿了吗?”

“稍后再说,”云湛第三次提到了相似的意思,好像眼前这位已经显得无关紧要了的魔女的身份才是他最关注的,“能问问她的身份么?我看她的眼神不大对,像是被抹掉了过往的记忆。”

“净魔宗一直都有这样的秘术,可以把人的记忆清楚掉,”席俊峰说,“但有活人在,她的脸又那么漂亮,要找出身份应该不难。”

姓谭的校尉上前两步,端详着这个一脸茫然无措的女子,忽然插口说:“我想起她是谁了。”

“是谁?”席俊峰和云湛异口同声地问。

“她是大学士邓文瀚最宠爱的如夫人,我去大学士府上办差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很是惊艳。不过前段时间听说她和人私奔了,大学士气得大病一场,轻了十斤。”

云湛愣住了。他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一个多月之前,当他刚刚被石秋瞳半是恳求半是强迫地接下这个案子时,他去找了安学武,要求安学武提供帮助,而安学武的回答如下:“最近老子手里还有三桩案子要倒腾:盐商金城被飞贼盗走的珠宝,大学士邓文瀚被小白脸拐走的爱妾……”

也就是说,净魔宗其实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选定了魔女了——并不是郡主,而是大学士的爱妾。这当然也是重要人物,因为大学士本身地位不低,但这种所谓的“重要程度”,肯定无法和郡主相提并论。可笑的是自己和席俊峰挖空心思猜来猜去,最后还是猜错了。当然,借此替大学士找回了他的爱妾,也算是自己给可怜的安学武无意间帮上的一点忙,尽管这位爱妾已经被抹去了过往的记忆,是否还会让大学士碰她一下都难说得很。

云湛苦笑着,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席俊峰在背后叫他:“你去哪儿?郡主究竟在哪里?”

“我去把郡主找回来,保证安然无恙,”云湛头也不回地回答,“今天傍晚,在捕房等我,我告诉你全部事实,然后我们一起迎接最大的麻烦吧。”

自从云湛出发后,石秋瞳就一直在宫里忧心忡忡。她虽然信赖云湛的本事,但想到云望废城的种种离奇传说,仍然感到心头发紧。眼下云湛平安归来,她虽然极力掩饰,还是藏不住脸上的笑容,不过云湛显然没有她这样的好心情,一进门就绷着脸,好像火气不小:“带我去太子的寝宫,快!”

石秋瞳莫名其妙:“见他干什么?他这两天又开始闹脾气了,不会同意见你的。”

“我就是揍烂他的屁股,也得让他见我。”云湛斩钉截铁,毫无转圈之地。

石秋瞳脸上阴晴不定,但最后咬了咬牙:“好吧,我让你见他。”

她不在多话,带着云湛迅速来到了太子寝宫,撤去了侍卫与宦官宫女。云湛来到寝宫门口,伸手摸了摸门的厚度,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板,晃晃脑袋,转而来到了窗户外。他在窗框上摸了摸,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做出了一个让石秋瞳甚至来不及阻止的动作——他狠狠用自己的身躯撞破窗户,翻了进去。

听天由命的石秋瞳听见里面一阵天翻地覆的喧嚷声,没过多一会儿,门开了,云湛手里提着还在不断挣扎叫骂的太子走了出来。他重重地把太子往地上一摔,对石秋瞳做了个手势:“来吧,好好问候一下你的堂妹,隆亲王的女儿,郡主石雨萱!”

有那么一阵子,石秋瞳眨巴着眼睛,简直不明白云湛这厮究竟在满口胡言些什么。但她很快明白了云湛的意思,心里忽而一片光明,忽而一片迷茫,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何反应。她缓缓俯下身,看着那张倔强的小脸,伸出手来,把“太子”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妆物都抹掉。于是她就看到了一张很熟悉的,但绝不属于太子的脸。这是一张清秀的少女的面孔,眉目与石秋瞳有些相似,神色中却隐隐带点凶狠霸道。

石雨萱,这是石隆的女儿石雨萱,也算是石秋瞳的堂妹,却绝不是太子石懿。几个月以来“太子”的种种怪异举动,此刻不必解释也已经一清二楚了。每天闭门不出,不愿意见任何人,通过故意发脾气让宫女太监也不敢靠近,坚决不让理发师为自己修剪头发……原来都是为了防人靠近,以便藏匿自己的真实身份。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头发,你是怕理发师一摸你的脸,就会发现你是改扮的,对吗?”石秋瞳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几个月的担惊受怕竟然换回这样的答案,让她觉得全身说不出的疲倦。她甚至都忘记了发火,忽然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会发现之前的种种都只是噩梦,噩梦醒来,一切都会回复原状。

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右手,那是云湛。云湛用左手拍拍她肩膀,示意她要镇定,并没有放开右手,开始盘问石雨萱:“你为什么要把太子换出去?你究竟为什么要瞒着你父亲这么干?”

石雨萱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惶:“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从我找到那个被你揪掉胡子的老家伙时,我就全都确认了,”云湛回答,同时也是在向石秋瞳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洪英曾无意间提起,有一个石隆的江湖朋友被你揪掉了半边胡子,因为你非要他教你功夫,当时我就在纳闷,如果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绝不可能被你揪掉胡子,可见他的绝技根本不是武功,而是别的东西。当然,问过之后就很清楚了,那个老头子最擅长的是易容,你想向他学易容,他不教你,你又去磨伍正文。因为你觉得妆容的本领高到极致,本来就和易容也没什么两样。”

“至于你为什么先去找那个老头子,道理也很简单,七个月前,就是他把你扮成太子,放入宫中冒充,所以你对宫里的一切已经很熟悉,不会露馅;然后他再替被换到亲王府的太子易容改扮,让太子扮成你的模样,带上五个随从出行:七个月前去雷州的根本不是你,而是太子!”

石雨萱呆呆地看着云湛,目光中充满惧意,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但很快的,她终于软了下来,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也没办法,我爹要害太子,他要害死太子!”石雨萱痛哭着,“我不能让他杀死太子,我也不能揭发他,让他被治罪,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

太子的书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三个人同时在里面坐着了。这几个月在宫里担惊受怕的生活,让石雨萱成熟了许多,不再是那个顽劣胡闹的假小子。她静静坐着的姿态,已经俨然有几分淑女风范了。

“现在我明白你是出于好意,可我还是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与经过,”石秋瞳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觉得我真是蠢到家了,自己的亲弟弟被调了包,竟然几个月时间我都没有知觉。”

“你不是蠢,而是……”云湛犹豫着,措着词,"而是……你对你的弟弟,实在关心得太少了。郡主虽然的确聪明好学,但易容术可不是能在半年内速成的法门,其实你只是稍微仔细观察,就一定能看出不对来。这种水准并不能和那位真正的易容师相提并论,可以一路保持效果,让随同的夸父都看不出来,而是需要不停地增补,恐怕前后两天的脸都会有微小的差异。可是你啊,恐怕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认真看过你弟弟的脸了,因为这是个孤僻的、别扭地、讨人厌的小孩,让你不想和他多说半句话。你只是例行公事地完成父亲的任务,远远看见他还活着,他还健康,就足够了。

“十三四岁的男孩正是长得最快的时候,就算你偶尔远远觉得脸型有异,也不会去多想。而如果连你都没发现,那些对太子十分厌弃的侍从就更加不会发现了。这真的真的是一个一戳就能破的谎言,可是两三个月了,竟然没有任何人想到去戳一下试试。作为太子的亲姐姐,你恐怕难辞其咎。”

石秋瞳低下头,几滴泪水落在了手背上,很罕见地没有反驳。云湛叹息一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来讲一讲此事的前因吧。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请郡主指正。

"在我打探到了郡主曾在七个月前出游雷州的消息后,有一个问题一直在不停地困扰着我,那就是跟随出游的那无名随从与保镖。我们一个一个地来看:张剑星刀法高明;翼藏海擅长关节技法近身肉搏;桑白露本身就是雷州土著,还有着在九州各地冒险的经验,是个生存专家;锁匠梅洛通晓各种机关暗道,如果在云望废城内撞到什么机关,必须靠他破解。这四个人各有各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搭配得相当绝妙,唯独那个完全没有战斗能力的滑稽伶人伍肆玖,我实在是没有想明白他跟在队伍里起什么哄。

“直到回程的半道上,才有一件小事启发了我,”云湛回想那个哭闹的孩子和好心的货郎,“我突然想明白了,伍肆玖的作用,就是让一个孤僻的孩子高兴起来,保持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可是郡主的性格我略有耳闻,这样一个能把南淮城整个拆掉的角色,肯定是不需要这么一个伶人来哄的。”

石雨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云湛接着说:"所以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去雷州的并不是你,而是其他人,一个假借你的身份来掩人耳目的人!可这个人是谁呢?要说石隆身边还有什么人需要伍肆玖,我只能想起一个,那就是他的侄子,太子石懿,和郡主正相反,可能很难找到一个孩子比石懿更加孤僻。想到了太子,以前那些绕不过去的死角马上就通畅了。一切从七个月前发端,暂时不知为了什么目的,石隆安排了太子这次出游,他的说辞一定是出去散散心啦、见识见识啦之类的巧舌如簧的借口,没想到这一次出行却招惹了净魔宗。

“其实净魔宗本来不剩什么人了,但在他们的祭坛之中,有一个用死人摆布成德大祭典,会给人造成强烈的错觉,以为净魔宗势力不小。因此他们仓皇逃回南淮,石隆安排其他五个人都藏了起来,而太子假扮的是郡主,所以其实会面临危险的也是郡主。他却没有想到,你竟然第二次易容改扮进宫,再一次替换出了太子,而这次的行动瞒过了所用人,包括他在内。能讲讲你为什么要冒险替换太子吗?”

石雨萱垂着头:“我那天从一个小铺子弄到一个吓唬人用的可以流出鲜血的面具,所以躲在我爹的书房里,本来是想和他开个玩笑——我们俩总是这样互相捉弄。可是万没想到,我偷看到了让我不知所措的一幕。”

门开了,石隆走了进来,但身后还跟着一个尖嘴缩腮的陌生人,这让石雨萱没有办法实施她的惊吓计划。这个陌生人一脸的谄媚笑容,一双三角眼让人想到毒蛇,令她看了就觉得很不舒服。

看起来,此人也并不是石隆的朋友,因为石隆很难得地摆出王爷的架子,并没有招呼他坐下,而他也只是乖乖地垂手立在一旁。

“让我先看看货吧。”石隆冷冷地说。

陌生人把手里拎着的一口大箱子放在书桌上打开,里面黑乎乎的好像装了不少东西。陌生人一一将它们拿出来解说。

“这是制成标本的沼泽渔蛛,能用尖锐的脚爪抓起数倍于自己体重的鱼,越州当地人会在新生儿满月时把这种蜘蛛烧成灰掺在奶里喂他喝下,以保佑孩子长大后获得惊人的力量。”

“这是用夸父的头盖骨做的酒碗。当年夸父和蛮族相争最激烈的时候,蛮族人用这种血腥的方式来激励自己部族的士气。”

“这是风干的蓝血蝠……”

“这是尸麂的角……”

一样一样的东西摆在了桌面上,石隆一一验看着,认真听着对方的讲述,而石雨萱藏在书柜后,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那些邪恶污秽的、令人作呕的、充满了迷信的震慑力的物品,父亲究竟打算买来做什么用呢?

石隆没有讨价还价,在看完了所有的货品后,他让这个让人讨厌的陌生人去账房领钱,数目自己报。陌生人千恩万谢地离去后,石隆唤来了黄海涛。这是他最信任的亲信,平时极少在人前露面,却总能在幕后替石隆解决很多棘手的问题。

石隆接下来的那句话让她险些惊叫出声:“把这些放在太子寝宫,包括他的卧房,分散一点,有没有问题?”

“没有。”黄海涛回答得很简练。

“那就赶紧去办,当心点,别让人知道。”石隆吩咐说。

“知道也不要紧,”石隆冷酷地说,“他什么也不敢说出去的。”

“明白。”黄海涛仍然只回答了两个字,提起箱子出门而去。

此时躲在暗处的石雨萱正好能看到父亲的脸,这张脸上混杂着各种表情:恐惧、忧虑、犹疑、愤怒……但最后剩下的是铁青色的坚定。她死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那紧张的喘息声偷出来。父亲刚刚走出书房关上门,她就瘫坐在了地上。那些听过的恐怖故事的细节一个一个地浮现于脑海中:把人的画像封入铁盒,其内放入五毒,在地下埋藏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像中人就会七窍流血而亡;把人的头发缝在布偶体内,念咒语三日三夜,头发的主人就会离奇暴毙,找不到任何死因……

父亲想要诅咒太子!

“所以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忽然冒出个主意:我可以像太子去雷州时那样,去把他换出来,继续冒充他。如果我爹真有什么阴谋,我毕竟是习武之人,对付起来也方便。”

云湛听着她稚嫩的声音说着“习武之人”,不知怎么的心里微微一酸:“你们父女俩和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雷州之行是怎么回事?”

“我爹一直都很关心太子,看他在宫里太闷了,就想安排他出去走走,见识一些真正有意思的地方,”石雨萱回答,"但那样的地方,国主肯定不准去,所以我爹就带着我进宫觐见叔父,出去之前,用我把太子掉了包,他的手下汪伶仃——就是被我揪掉胡子的那个——为我们变了模样。我觉得这样很好玩,而且太子那样成天被管得死死的实在太可怜了,就答应了,事后没有露馅。等到我爹想要对他不利,我也想不出别的招,只能照做。但是汪伶仃那个老鬼打死都不肯答应教我易容术,也许是我爹警告过他,不能把这种危险的绝招教给我,。

石雨萱吃吃笑起来,云湛叹了口气:“所以你想到了伍正文?那真是个天才的主意。而且伍正文定期出官,你也就可以跟着他定期入宫与太子商议行动细节,可谓一举两得。我本来早就隐隐注意到这一点了,当时被一打岔,又给忘了。”

石秋瞳插嘴问:“太子为什么会听你的?我记得你们小时候你还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他当然听我的,我是他姐姐啊!”石雨萱很是得意,“我把他的脑袋敲破了,也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再进宫的时候就去找他,和他道歉,他从那时候起就很听我的话啦,他说他总是被叔父训斥,而周围的人连在他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从来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先是揍了他,然后又诚心地给他道歉。”

与其说这是姐弟亲情,倒不如说这是一种奇特的友情,云湛颇有些感慨。他从来没有把石雨萱和石懿这一对性格截然相反的姐弟联系在一起,却未曾想到,他们之间会产生这样奇特而合拍的友谊,而这一系列相互关联错综复杂的案件,也因为这段友谊而产生意想不到的变数。石懿愿意无条件地信任石雨萱,而石雨萱也用尽全力帮助他。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用一种真正孩子气的方法,把—干大人都骗过去了。

而石秋瞳的心里,只怕更不好受了,亲弟弟被人替换,她竟然几个月都没发现,好像是种耻辱,其实更是一种悲哀。她又想刭,自己好歹没有打过石懿,看石雨萱还曾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可到了最后,他和石雨萱更加亲近,为了什么?无疑是由于石雨萱能够和他平等交流的缘故。太子可以不要别的,要的其实只是能坐在一起说上一会儿话的人。

云湛连忙把这个话题带过去:“后来我在你的房间里发现了好多胭脂水粉,开始还以为你是在试图打扮自己呢,其实你是在自己不断试验易容的效果吧。可你是怎么说动伍正文帮助你的呢?”

“我怎么可能说动他,”石雨萱摇摇头,“我就是带了一些瓶瓶罐罐入宫,假装找他聊天,然后把那些沤子啦铅粉啦放在桌上,要他选择:要么帮我'要么我嚷嚷出去,说他违反了国主的禁令私藏那些玩意儿。反正全南淮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假小子而伍正文是个化妆的高手,谁会相信那些东西是我带进去的呢?”

云湛哭笑不得:“现在的小孩真是太可怕了!我以后可千万不敢得罪你们。”

石秋瞳却想到点别的。石雨萱虽然做豪情万丈状,但当她说到“全南淮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假小子”的时候,那满不在乎的语气仍然无法掩盖眼神里的一丝落寞。其实再怎么假小子的女孩,终究也还是女孩,也还是会有无法压抑的粉色的憧憬,石秋瞳想。

现在石雨萱的下落以及她与太子之间的复杂关系总算是查明了,然而郡主找到了,太子却失踪了,这才是当下最可怕的事情。而石雨萱困居宫中,又尽量避免和人接触,还完全没有听说过马车被劫的事件。

“那一天夜里,我代替我爹进宫探望国主,探望完后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悄悄去躲在了太子的屋里,直到天黑。我假扮成太子后,再让他换上我的衣服,披散着头发。迅速跳上马车,我的几个忠心的下人已经安排好了后面的事。现在他应该正躲在城南的—向地下室里,虽然不太好受,但总算不会被诅咒了啊,”石雨萱很有些骄傲,“后来就有些奸细啊内应啊之类的家伙,真的在寝宫里埋藏那些肮脏玩意儿,我一直注意着多加提防,身上还带了好几种护身符,所以现在也还没死。”

“但你毕竟只是个孩子,玩心计还是玩不过大人,”云湛的话语里允满苦涩,“你虽然计划好了让太子藏起来,可是……实际上,他的马车在你家门口被赶走,人在斗兽场失踪,现在下落不明。”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石雨萱,又补充说:“伍正文的自杀,也是因为这个,放你偷偷入宫,并不算什么大罪,但如果因此导致了太子被人绑架,那他可是死一百次都够了,还不如自寻了断来得痛快,你看,其实你还多害死了一条无辜的性命,所谓英雄,听起来很风光,却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二十八

隆冬已至,天儿越来越冷了,傍晚的时候,一场小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让行人们回家的脚步更加匆忙。家里有红亮的火盆,有温好了的黄酒,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老婆孩子的笑脸。在凛冽的寒风与飘飞的雪花中,家的方向永远是最让人期待的路标。

“我是没有家,而你是有家不回,咱们俩到底谁更悲剧一点?”云湛举起酒杯。捕房里虽然也有火盆,也有酒菜,那种寂寞的清冷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能破案,一切都终将变成喜剧,否则的话,怎么样都是悲剧。”席峻锋一仰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的人生就这点意义?”云湛摇头叹息,也把酒倒进了喉咙。

桌上的菜盘渐渐空下来时,云湛也已经把雷州之行的详情以及石雨萱失踪的 真相向席峻锋讲了一遍。讲完之后,两人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只听到火盆里哔哔剥剥的木炭爆裂声。

“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那么一个强大到准备东山再起的净魔宗?”席峻锋终于开口,“我辛辛苦苦那么多年,等到的只是一头瞎眼断爪、奄奄一息的病虎?”

云湛同情地看着他。对于席峻锋来说,不能亲手铲除净魔宗的失落,恐怕还要压倒他对破案的渴望吧,云湛猜测着。从第一眼见到席峻锋,他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心中藏着一团熊熊燃烧的毒焰,被刻骨的仇恨所驱使的毒焰。他真的就像是一个打虎的猎人,在山林里经年累月地搜寻着虎迹,但等到老虎真的出现在面前时,才发现老虎已经濒死,他事先所设想的种种圈套与步骤,他每一天都反复磨砺的猎叉,到此刻全都成为无用功。

“也许……也许还剩了几个吧?”云湛觉得用“还有没抓到的罪犯”来安慰一个捕快实在是滑稽至极,“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么,死去的那三个长老,秘术并没有强到顶尖,不像是具备能完成那几个祭典的实力。所以那三个老头也很有可能是雇佣兵团的成员,而真正的长老还潜伏在暗处。”

“三个?四个?五个?八个十个?”席峻锋自嘲地笑笑,“都已经只是强弩之末的零碎了,最重要的在于,作为一个团体,净魔宗已经死了。而三十年来,我一直以为他们还会复活,让我有机会亲手摧毁他们。”

“真是足够可怕的愿望。”云湛吐着舌头。

“我的养父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不可先入为主,”席峻锋缓慢而低沉地说,声线很平稳,听得出来是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我满脑子盼望着这是魔教,以便能痛快地复仇,这种情绪反而可能被人所利用。我随口答应着他,却并没有多想。现在事实证明,他对了,我错了。”

云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闷头倒酒。席峻锋站起身来'抓起腰刀,忽然推开捕房的门,走了幽去,细碎的雪花立刻飘了进来。

云湛从门口看出去,在湿冷的寒风中,席峻锋拔出了刀。人与刀一同舞动,发出愤懑的尖啸声,连雪花都被刀气震荡,四散飞开。席峻锋像是要把全部的怒气都发泄到招式之中,每一刀挥出,都如同在和敌人性命相搏,地上留下了一连串深深的脚印。

最后他一刀噼出,咔嚓一声,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大树应声而倒,轰然砸在地上。他这才兴尽收刀,回到捕房里,云湛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恢复到了真正的平静,如古井之水般毫无波澜的平静。

“你没事了?”云湛忍不住问。

“在我小时候,每次产生那种压制不住的报复冲动时,就会这样来上一下子,已经成了习惯,”席竣锋回答,“虽然以后我还会发作,还会生气和后悔,但至少现在,我可以心无旁骜了。净魔宗既然已经无足轻重,这个案子就将是我的最后一案。做了十多年的捕快,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收场吧。”

他把面前的酒杯推开,好像是决心不再沾酒了:“一切都被我养父说中了,有人在利用净魔宗的名头布置一个复杂的阴谋。根据历史上的记载,魔女复生的祭典,从来都是用以在最要紧的时刻鼓舞士气的,就像三十年前那场战争时,他们匆匆忙忙试图复制这个祭典一样。所以,在整个魔教已经不剩几个人的时候,费尽心力地迸行复生血祭,其实完全没有意义。”

“所以这个祭典并不是为了净魔宗布置的,而是为了别人,是i一个Jfj来掩人耳目的大幌子,一个煞有介事的骗局。”云湛接口说。

“不错,是个骗局,”席峻锋敲着桌子,“让我们来想一想,这个骗局的目的是什么?这五桩凶杀案,从一开始就闹得大张旗鼓,所有的尸体都摆在很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甚至于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唯恐旁人不知,就是为了让‘这是净魔宗的魔女复生祭’的观念深入人心。他们甚至还找了雇佣兵来在南淮城里冒充净魔宗活动,更加地坚定了我们的判断。如果不是你执意要去一趟云望废城亲眼看看,我们真的会全都被蒙蔽了。”

“那个幕后的阴谋家,想要做某件很容易被人看出底细的事情,”云湛慢慢地说,“但如果把它置于魔女复生的外皮下,就能嫁祸到净魔宗身上,让自己完全不会被怀疑。”

“什么样的事情?”

“比如说,最简单的……杀人?”

杀人。

这两个字一说出来,屋里又安静下来。两个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很复杂的情绪。

“杀人……杀谁昵?”席竣锋自言自语。

“现在已经死了的一共有五个人,”云湛掰着指头,“第一个张剑星,第二桑白露,第三翼藏海,第四伍肆玖,第五锁匠梅洛。想想看,如果有谁看着这五个人不顺眼想要杀了他们,会不会假借净魔宗的名头来出手呢?”

席峻锋短暂地思考了半分钟,坚定地摇摇头:“除非那个人吃饱了撑的。这五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都是些江湖武人、卖艺的和锁匠,单纯为了杀死他们,有几百种方法可以用,何必弄得那么麻烦?多的不说,光是在杀死桑白露的时候使用的那一小片冰玦,按照现在的市价,足够请天罗把他们五个一人暗杀一次。”

“你对天罗还真了解。”云湛说。

“不止天罗,连天驱的事情我都略知一二。”席峻锋淡淡地说,让云湛的心里突地一跳。他看看席峻锋的表情,好像并没有特指或者暗示什么,这才放下心来,赶紧回到正题:“你说得有道理,这样的布局,绝不会用来杀五个没什么势力的孤家寡人。如果这是为了杀人,一定是要杀一个一死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巨大麻烦的人物,所以必须得栽赃给别人,而且还要栽得巧妙。”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是以前一些冒充的连环杀人案中常用的伎俩,”席峻锋说,“要杀的人和自己关系太密切,如果是常规的死法,怎么都会把自己引入嫌疑之地。但如果把死者混杂在其他一些无关人等中,就能够混淆视听,使自己脱罪。”

云湛缓缓点头:“也就是说,前五个死者,其实都只是用来混淆视线的,杀死他们的目的就在于,让人以为这都是魔女复生的祭品,于是第六个死者也会顺理成章地被放入这个篮子里。但实际上,第六个死者……第六个死者……”

他忽然住口不说,看着席峻锋的脸色,并且可以想象,自己的面色也是如此惨白而毫无血色。他相信,在那一刻,席峻锋一定也和他一眼,头脑中一道闪电噼过,窥穿了整个阴谋的终极目的。

“他要杀死太子……”席峻锋喃喃地说,“这个祭典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杀死太子。”

“你所说的‘他’是谁?”云湛问。

席峻锋笑笑:“还能是谁?是谁把太子和那五个人联系到了一起?”

云灌叹了口气,在心里梳理着此事的线条:“也就是说,所谓的在云望废城无意间冲撞了魔教祭坛,其实根本不是一起事故,而是隆亲王……预先就安排好了的?”

席峻锋站起身来,从捕房的角落里推出一块看板,抓起一根石灰笔,在看板上标注着重点,一边标一边讲解:“第一步就是太子的出游,这是石隆预谋已久的,目的有二,其一是为了让太子在云望废城冲撞到让人闻之丧胆的净魔宗,为日后的魔女复生祭埋下伏笔。石隆是一个朋友遍布天下的人,从他们那里打听到净魔宗的消息并加以利用,并不奇怪。其二呢,是为了让郡主了解这种易容替换的方法,以便日后利用郡主。”

“照这么说,陪同出游的五个人当中,应该有石隆事先安排好的奸细,故意把他们带到总坛去2”云湛回忆着,“在打开那道机关之前,似乎一直是翼藏海蠢麴骑,蒋束也是他选择的休息地点。”

“没错,翼藏海一定就是这个奸细,”席峻锋说,“本来也应该由他去装作发现机关的,但没想到机关大师梅洛先发现了,反而更显得像是巧合,配合了这个阴谋。可惜翼藏海忠心地为石隆办事,最后还是兔死狗烹,被杀掉灭口,成为祭品之一。”

他接着在看板上写画:“接下来的第二步,太子等人回到了南淮,他自然就要开始为虚假的净魔宗造势。这方面,净魔宗的人已经投靠了他或者和他达成了交易,布置起来自然驾轻就熟。这当中最大的难题在于如何绑架太子而不露痕迹。光要杀人或者绑架都不难,难的在于事后不被发现,郡主的作用就很重要了,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既可以冒充太子,又因为父女关系而绝不会出卖石隆的人。”

“所以他故弄玄虚地安排了那些所谓的供物,吓得郡主不轻。这当中他一定会想办法通过种种暗示,诱导郡主想出自己替换太子的方式,所以郡主终于行动了。”

“但这当中有个问题,为什么石隆不直接安排汪伶仃教她,反而要曲折地逼她去求伍正文呢?”云湛问。

“因为只有伍正文才能带她定期入宫与太子商议,”席峻锋说,“石隆必须要让郡主相信一切都是郡主自己的主意,而没有别的力量去暗中帮助她。”

云湛想了想:“没错,伍正文每月定期出宫采买,的确有这个便利。所以郡主终于行动了,却没想到已经中了石隆的圈套,石隆的手下早就埋伏在宫外,太子刚被郡主换出来,就已经被盯上啦。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郡主在宫里胆战心惊地假扮太子,自以为自己救了太子的性命,没想到太子一出官门就落入了石隆的手里。”

席峻锋沉重地点点头,毫无喜悦之色;“这样一来,所有的线索都串到一起了,可是怎么去证明它呢?郡主是不可能作证告发自己的父亲的,而其他的相关人等都被杀了。就算我们去逼问那个叫汪伶仃的易容师,能得到什么?他曾经帮太子和郡主易容?那完全可以解释为哄小孩开心的把戏。”

“所以石隆处心积虑转了那么大个圈子,最终的目的仍然是为了不动声色地杀害太子,”云湛叹口气,“不,肯定还不止,以巧妙的方式杀死太子,只是第一步,诱骗郡主主动躲进宫里,也一定是一步并行不悖的重要的棋。我猜想,迟早会有一天,石隆一定会找到机会劝说自己的女儿,帮助他刺杀国主。这样的话,国主和国主的继承人都死了,石隆也就是当仁不让的新国主了。”

“他把魔女复生的祭典弄得那么声势浩大,无非就是想让我们真的相信魔教卷土重来,相信那六个祭品都是魔教的目标。这样的话,如果没人发现太子的尸体最好,即便有人发现了,也会顺着他早就布好的线索,钻进魔女复生的圈套里。凶手是净魔宗,杀人者的目的是为了祭祀,可就和石隆半点关系也没有了——这是一种双重保险的措施。事实上,这个人一直装得很草莽很江湖,骨子里终究还是想要夺权。”席峻锋说着,语气很是平淡,云湛却忍不住一阵怒从心起,回想着自己和石隆交流时的情景,心想石隆也许是全九州最了不起的戏子。

"我们必须扳倒石隆,为此一定要找到确凿的证据。-席峻锋继续说。

“唯一可能的证据就是找到太子,”云湛说,“只有太子才能说明这—切,才能让他彻底无从抵赖。”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死结,”席峻锋的手指头轻敲着桌面,“太子被绑架到哪里去了?我们必须尽快把太子找出来,否则的话,石隆会很轻松地炮制出第六祭,就用太子来作为祭品。”

“石隆不会那么傻把太子关在自己的宅院里,一旦被找到就是铁证,”云湛说,“南淮城那么大,他完全可以被关在任何一个地方……”

云湛说到这里,忽然闭上嘴,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席峻锋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思考着些什么,所以并没有说话,往火盆里添了些炭火。

过了好半天,云湛才用略带颤抖的嗓音问:“你对净魔宗研究不少,知道有什么星阙是代表魔主的吗?”

席峻锋的回答让他非常失望:“当然没有。魔主是整个世界的主宰者,所有的星辰都归他掌管,怎么可能有哪一颗星可以代表他呢?”

云湛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不甘心地再问:“但是,我在雷州净魔宗的总坛里,分明看到了六颗星星排列而成的一个标志。这个标志就刻在祭坛外墙、魔主像的头顶,总不会是没有意义的吧?”

席峻锋愣住了,在乱糟糟的书桌上翻找出一本厚厚的书籍,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大声说:“没错,是有那么六颗星,那是六条龙的象征。”

“六条龙?”云湛很是纳闷。

“在净魔宗的传说里,魔主被天空诸神背叛,才被封禁到地底,用来禁锢他的,就是六条龙。这些龙连接成锁链,封住了他的魔力,也成为了魔徒最痛恨的东西。所以他们坚持说。夜空中有一个由六颗星组成的小星团就代表六个龙头,当魔徒们仰望星空时,看到这六颗星,就应当记起魔主正在遭受的苦难,”席峻锋默读完书上的字,择其精要念出来,“这好像是一条不大为外人知晓的教义,只有《净魔救世书》的原本才有记载。”

云湛大步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六颗星的排列形状,果然和在雷州总坛里见到的一模一样。他瞪着这六颗星看了很久,忽然叫道:“地图!南淮的地图你这儿有吗?要最大的!”

席峻锋眉头微皱,但还是领着他走到外问的墙边:“墙上钉着,我们这儿最大的一幅,街道小胡同什么的都标注得很清楚。”

“要的就是这个!”云湛兴奋地说,“快把前五个死者的死亡地点在图上标出来!”

席竣锋依言标注。第一位死者张剑星死在城西郊外的农田,第二位死者桑白露死在城西南的一个平民街区,第三位死者翼藏海死在城南的砖窑里,第四位死者伍肆玖死在城东南的一间药铺门口,第五位死者锁匠梅洛则死在城东,就在两人所在的按察司内。

“看看这五个地点,再看看那六颗星的排列吧。”云湛的声音近乎阴森。

席峻锋脸色铁青,往后退出几步,看着那五个地点,摇摇头:“不用再看了,我闭上眼睛都能画出来,只是……从来没有联想到这方面。”

“难怪我看到那六颗星觉得很眼熟啊,”云湛长出了一口气,“西——西南——南——东南——东北,整个祭典的顺序,是按照六颗龙头排列下去的。如果以此推断的话,第六祭的地点,就应该是——”

他对比着书上的图案,在这张南淮地图的北部圈出了一块区域,按照这个规律,第六祭应当在此区域内发生。两人盯着这片区域,拳头慢慢都捏紧了。

那是王陵。埋葬着衍国历代帝王尸骨的王陵,隆亲王石隆从年初开始主持大修、两个月前刚刚完工的王陵。

席峻锋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吓了云湛一跳,转头一看,这位捕头面如死灰,有如鬼魅附体。

“你又怎么了?”云湛忍不住问。

“我们又上当了,”席峻锋咬着牙,“所有人都带着那种思维定势,以为魔女复生的祭典一定会按照顺序从第一祭到第六祭,但所有人都错了。对于阴谋家来说,虽然需要布置迷局来掩饰他的真正目的,但这个目的……却不一定要放在最后来完成,那个顺序只是用来迷惑外人的。他一定会趁着最方便的时候下手,而王陵,就是带给他这种方便的起因。”

“你的意思是……”云湛的脸也白了,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子已经……已 经……”

“在第一祭开始之前,太子就已经被杀害了!”席峻锋的双目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他的尸体就被埋葬在王陵里,就在石隆主持重修王陵的时候!”

二十九

这一个漫漫长夜走到尽头时,两人才算是停止了讨论。他们把之前的许多细节也串联起来,分析了石隆相应的手法。比如那个因为刺杀石隆而死的焦东林,应该是石隆的手下,可能是被石隆以深夜密谈的借口招去,突然下手杀害;比如凝翠楼的艺妓秦雅君,也因为替石隆做事,最后被灭口;比如桑白露所居住的房子,就是石隆从他事先买好的那些避难房屋中刻意挑选的,因为它正好处在那个关键的位置上。当然还有一些小地方暂时没想明白,比如锁匠梅洛是怎么在严密看防之下被蛊虫上身的,但这些细节,只需要拿下石隆后详加盘问,一定能得到答案。

不过想要逮捕石隆可不是件容易事。无论什么朝代,对权贵下手总是麻烦多多,而且经常代价沉重,而石隆的身份更为特殊。光是他身边那些武艺高强的死士就足够让人头疼到死。

最麻烦的在于,这星是南淮城,住着几十万人的宛州最大的城市,假如动用大量军队出马,打草惊蛇不说,还会造成民众的巨大恐慌。而且城市巷战也比旷野中的两军对垒复杂得多,就算出动军队,也未必能擒得住他。

所以必须得想点其他的办法,至少得把石隆引出亲王府才能下手。要做到这一点,无论云湛还是席峻锋、田炜,乃至于石秋瞳,都不够分量。最后石秋瞳盛怒之下,决定把此事告知国主。

“反正死了儿子总不能一直瞒下去,迟早还是会被他知道,”石秋瞳怒气冲冲地说,“早哭晚哭都是哭,让他亲自下令吧。”

石秋瞳一定是早就哭过,云湛想,这两天她的眼圈总是红的,虽然在人前若无其事,背地里不知是怎样的哀恸。于她而言,最主要的情绪其实是内疚吧,云湛猜测着,这个外刚内柔的女人一定是觉得,如果她能多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弟弟,这种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云湛找不到话安慰她,只能苦劝她先不要告诉国主。至于郡主,现在仍然装扮成太子暂时呆在宫里,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父亲。

“你老爹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暴怒,说不定就会不顾一切地要硬拿人治罪,”云湛说,“那样南淮城就闹翻天了,而且还未必能抓得住。所以你一定要首先沉住气,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比如说……假传圣旨什么昀?如果能把他骗到王陵,让他当场招供出尸体藏在哪里,就更好了。”

“这可是大罪啊。”石秋瞳略有点犹豫。

“这种时候,你应该做出取舍,孰轻孰重。”云湛得很简单,但含义再明白不过了。石秋瞳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也好,反正如果不击败石隆,我们都难逃一死。但应该找什么借口呢?”

“王陵嘛,肯定是去祭拜谁谁谁。里面埋了你们石家那么多祖宗,随便挑一个不就行了?”

这话提醒了石秋瞳:“对啦!我伯父石之衡的忌日快到了。他们兄弟俩已经有两年没有去拜祭过这位大哥了,正好找这个借口。”

云湛松了口气:“这就对了。那就交给你了,动手的那一天我去给你做打手就行了。”

石秋艟轻轻点头,眉头紧锁。云湛瞥她一眼:"还在想着你弟弟的事?。

其实已经想过了,“石秋瞳摇摇头,”这两天想得多的,还是伯父的事情。他和我父亲之间的仇恨,或者说怨愤,真的有那么深吗?"

“人的心思总是不可捉摸的,”云湛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多想,先把手里的事情做好了。到忌日还有几天?”

石秋瞳算了一下:“那一天是十二月十六。所以还有六天时间做准备。你真的不帮我忙,只等着做打手?”

“我没什么忙可以帮了,”云湛一摊手,“我和石隆又不熟,难道由我出马去把他骗来?”

“那你不会鬼混六天吧?”石秋瞳看来很了解云湛。

“我倒是有这个念头,可惜的是,手里剩下的钱不多了。”云湛叹了口气,表情十分遗憾。

云湛果真潇洒,拍拍屁股走掉了,留下石秋瞳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她定定神,第一百次确定了男人不可信,然后开始计划剩下的步骤。首先是要先稳住国主,不让他察觉此事,否则震怒之下的他多半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硬拿人。克制不了情绪,一向是国圭的一个大毛病。云湛曾有些刻薄地向她评价过石之远,说此人无非是凝翠楼头牌的命,却老是梦想成为九州第一美女。

虽然云湛说话历来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这话却也不无道理。石之远当然是个有才能的人,只是他的才能并不足以支撑起他那过于宏大的野心,所以这一生注定只能在不断的挫折和失落中度过。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梦想和现实往往看起来像云望海峡一样近在咫尺,当你想要横渡时才会发现水面下密布的暗礁。国主想要吞并宛州、甚至进一步登上皇位,但即位三十年了,也难以做到;席峻锋做梦都想亲手摧毁魔教,没想到魔教已经自己毁灭了,让他空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自己和云湛好像离幸福并不太远,但认识那么多年了,却也并没能把它抓在手心。

她摇摇头,把飘忽的思绪拉回来,接着开始盘算。可以让御膳房向国主进一些他喜欢吃的菜肴,自己偷偷在里面放点药,让他卧床不起。虽然对自己的父亲用这一招有违孝道,但事急从权,也没办法。大不了抓了石隆之后自己去叩头认罪。

接下来就是如何引石隆入彀。石隆能想出那么复杂的阴谋来,必然是狡诈多端之辈,所以这个祭礼一定要做得像模像样,把排场做足。而现场的人不宜多,人多了可能会招致石隆怀疑,所以兵贵精不贵多,云湛、席峻锋这祥的高手都得在列。此外还得强调保密,除了云湛等寥寥数人,剩下的人一概不可透露。

还有一点极为关键的:太子的尸体究竟会被藏在哪里?既然石隆是趁着主持王陵重修的时候谋杀的太子,那他一定会把尸体藏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会是在哪里呢?

她让手下送来了王陵的全图,摊在桌上打算细细钻研,但她几乎一眼就看出了尸体可能的藏匿地点。把尸体藏在那种地方,的确是常人根本想不到、也不可能去找的。如果不是席峻锋看穿了他的诡计,这具尸体或许会永远被藏在那里,永远不被人发现,而即便被发现了,黑锅也会背到早已消亡的净魔宗的身上。

石秋瞳一拳砸在桌上,把茶杯都震翻了。好狠毒的伯父,她心里想着,那一丁点亲情的犹豫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有不可遏制的巨大愤怒。

与石秋瞳的愤怒相比,席峻锋却显得格外冷静,他平静地递交了辞呈,向多年的捕快弟兄们一一告别。捕快们并不知道席峻锋还会有与石隆的最后一战,都以为他会就此退隐,捕房里充满了黏稠而压抑的离别气氛。

真正失望到了极处,反而不会外露了吧?刘厚荣充满同情地想。这个入行十多年来都在全力追寻净魔宗下落的男人,在最后得知净魔宗就那样离奇地自动消亡了之后,内心是怎样的空虚而寂寞呢?他不禁想起在那些精彩曲折的江湖传说中,身背血债等候复仇的人们总喜欢祈祷自己的敌人长寿,千万不要老死病死,以享受手刃仇家的快感。但席峻锋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没有人出言挽留,因为他们都知道,支撑着席峻锋向前行的精神动力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他们不忍心再让他继续受累下去,尽管这个男人同时也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但生活总要继续,所以他们强颜欢笑,对酒高歌。

“你小子,凡事多动点自己的脑子,别总是第一反应就去想书里怎么说的、前人怎么教的。书里的东西并不总是对的,古人也未必都比你聪明。不然长久下去,你真成了长脚的书柜了。”席峻锋对刘厚荣说。

“你很聪明,就是有时候过于相信你的小聪明了。小聪明偶尔能碰巧解决一些问题,但在大部分时候,只能误事。学着脚踏实地一点,沉稳一点,做事之前,先在脑子里认真过一遍。”席峻锋对陈智说。

“你,我恨不得把你和陈智剁成肉酱混在一起,然后再分开揉成两个人,你们俩要能中和一下就好了,”席峻锋对佟童说,“当然你还是我手下最能干的人,我已经推荐你接我的班。”

还有仵作老韩,还有曾经的风流男人霍坚……席峻锋一一和自己的手下与同事们话别,对每一个人的个性与优缺点都了如指掌。他有时严肃、有时滑稽,有时满面笑容、有时吹胡子瞪眼。每一个人都认真倾听着他的话,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个人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那么这就是大家最后一次和他讲话了。他的平易近人,他的幽默风趣,他的善解人意,他的宽容大度,都只是浮于表面的遮掩,就像池塘的水面有再多的浮萍,也不能让人站上去,一池水永远不能供人站立,那一层看似厚实的绿色只是徒有其表,下面幽暗的死水与看不见的深底才是真实的。

觥筹交错之间,捕快们凑钱买来的各种熟食渐渐只剩下残渣冷油,而几名快脚的小捕快已经跑了两趟去买酒了。席峻锋喝得满脸通红,突然一屁股坐在了满是油渍的桌子上,整个捕房里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他大概要发表离去前的最后一次演说了。

“人活着总还是要有梦想比较好啊,”他的开场白十分突兀,"想要赚大钱也好,当大官也好,讨个漂亮媳妇也好,称霸武林也好,或许是庸俗的,或许是高雅的,但无论如何,梦想无分贵贱,有了梦想,人才能活得有滋有味有盼头。

"但是仇恨这种东西,和梦想无关,它就像是一根带着刺的鞭子,抽着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人一旦有了仇恨,就被完全捆住了手脚,沿着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前行,终点只是解脱,而不会是欢愉。

“人生就像抬起头仰望天空,那里有朝霞的灿烂、白昼的明亮、黄昏的暮气与黑夜的阴沉。但对于某些人来说,人生永远都只是黑夜,能看着漆黑一片的天幕,等待着永远等不到的黎明的曙光。”

说完这番没头没脑让人难以理解的话之后,席峻锋顺着桌腿滑到了地上,脑袋一歪,开始发出鼾声。捕快们相互苦笑着对视,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那张硬板床上。

“我去通知一下嫂子,等晚上醒了酒我们再把他送回家去吧。”陈智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时间的长短对人们来说,是一种感觉的过程,这种过程可以大致概括为两句话:盼望让等待变长,恐惧令时光飞逝。

对于南淮城的人们而言,有的在摩拳擦掌地期盼着六天后的日子,有的在紧张不安地希望它晚点到来,然而反过来说,时间并不因为人们的情绪而真的变长或是缩短。当朝阳第七次升起的时候,那个命运注定的时刻降临在所有人头上。

“王陵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大得多。”云湛左顾右盼一番后,以一种土包子进城的语调充满敬畏地说。在他的眼前,位于南淮北郊的王陵向着远方骄傲地伸展开,俨然如同一座气象万千的宏伟官殿。对于死后不过占一抔黄土的草民们来说,实在很难想象,王族的陵墓会具备这样的规模。

历代帝王基本就是把宛州能有的美好景观都搬到了这里。那些在各种风物志里被反复提到的山水、楼台、桥梁、园林,几乎都在这里有原比例的或者是缩微的复制。这些复制绝非暴发户般胡乱无当地拼凑在一起.而是由大师设计,搭配错落有致、浑然一体,让活人都有想在这里住下去的冲动。而在那些风景的尽头,就是帝王们死后安葬肉身的所在,王陵的入口好似巨兽的大嘴,准备把来者吞入腹中。全副武装的士兵们除了向石秋瞳鞠躬敬礼之外,一概目不斜视。

“你们还缺看陵人么?”云湛问,“这里比住在城里还舒服。”

“你可以住在地下的墓室里,那里更大。”石秋瞳淡淡地说。

云湛知趣地闭嘴。来到地下陵墓的人口处,石秋瞳不再搭理他,四处亲自查看了安排好的各处伏兵,虽然暂时没有纰漏,但想到石隆的难缠之处,手心的汗仍然一直没有干过。席峻锋倒是始终泰然自若地站在云湛身边,左右顾盼之间,目光全部盯向那些没有士兵封堵、可能供人逃跑的方向。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叫人,但最后却哑然失笑,“我还是习惯性地想要指使手下的捕快,却忘了我已经递交了辞呈了,而他们也并不在我身边。”

云湛同情地看着他:“你真的下定决心不再干了?你可比安学武那个夯货强多了。”

席峻锋摇摇头:“志不在此,也不必多说了……咱们的正主儿来啦!”

石隆来了。和石秋瞳之前的预判大相径庭,他根本就没有带多少人来。他骑着自己虽为瀚州名种、但已经老迈迟暮的坐骑,身后只跟着洪英和四名便装随从,与那些出入则一唿百应、八抬大轿还嫌不够的贵族们形成鲜明对照。

石秋瞳也是见过各种大场面的人,包括曾带兵面对几百年没在九州大地上出现过的杀伤力极强的香猪骑兵,但此时此刻,面对着本就堪称传奇的伯父,那种紧张感是抑制不住的。她深吸一口气,带着笑脸迎了上去,准备按照预定的剧本行事:和伯父虚情假意地寒暄一番,代表自己突然染上贵恙的父亲向他致歉,趁他不备动用云湛、席峻锋等打手迅速把他拿下,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太子的尸体找出来,让他只能认罪伏诛……

每一个步骤都不容易,尤其是动手擒拿这个名声在外的武林高手,稍微出点篓子就可能前功尽弃。她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笑僵了,简直怀疑自己向伯父问安的时候声线会不会发颤。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石隆先说话了。

“就凭这几个人,你真的觉得可以活捉我吗?”石隆不紧不慢地说。

这话一出口,仿佛空气都被严寒的北风冰冻起来。一股肃杀之气蔓延开来,在场所有人都暗暗地把手放到了兵器上。

石秋瞳盯着石隆看了很久,最后开口时,语气也如冰刀般锐利:“我还是低估了您的情报网。看来不止是王官里的带刀侍卫,您还有更多埋在泥土里的人才啊。”

石隆微微一笑:“江湖本色,见笑了。”他慢慢向前踏出一步,石秋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石隆叹了口气:“别那么紧张,侄女儿,我要对你动手,刚才早就出手了。你的武功我见识过,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石秋瞳有些奇怪。

“陪你进去,让你把尸体找出来,”石隆回答,“你不是怀疑是我绑架并杀害了太子吗?现在我们一起进到陵墓里去,请你把尸体拿出来证明我的罪孽。否则的话,我想你应该向我赔罪道歉,并且发还我的女儿。”

石秋瞳身子微微一颤,她发现石隆所掌握的情报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多,自己看似精心谋划,其实却还是落入了石隆的算计中。但是石隆明知自己的计划,仍然敢于只带几个随从就来踏人陷阱,难道他还有什么棋高一着的谋划?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至少不能在嫌疑犯面前露怯吧?于是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先走在了前头。石隆等她走出几步后,才迈开步子跟上去。

石秋瞳并没有欺骗云湛,王陵的地表部分已经很像一座华丽的行宫了,但地下部分还要宽宏得多。虽然人类并不具备河络那种天生的在地底构建城市的本能,但毕竟在种族间暂时停止兵戈的今天,请几位河络来指点一下也并非难事,因此这座地宫融合了河络的技术与人类的艺术风格。

它足足有十余丈高,穹顶上镶满价值不菲的上品萤石用以照明,比烛火更加明亮,映照着四壁的精美壁画和闪亮的宝石。一进入地下,就能看到一座座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陶俑士兵塑像排列在墓道两佣,一路延伸下去,就像一支忠实的卫队,守卫着他们早已朽烂的主人。

地宫一向是绝对禁地,从来不许外人踏足,否则格杀勿论。而内部的各种复杂机关和地面严密的保卫也让历代的盗墓贼望而却步。今天相对特殊一些,因此主墓道里的机关都被暂时关闭,但普通卫士仍然不被允许进入。石秋瞳最后挑选了三十名精壮的兵士,带上了云湛和席峻锋两人,与石隆一同进入,想来石隆也不是三头六臂,凭借着己方三名高手,也不愁制不住他。众人沿着倾斜的墓道不断向下,尽管脚步刻意放轻,声音仍在寂静的墓穴里不断回荡。

“为了证明我的罪行,你竟然不惜带上几十个人闯入王陵地下,这样敢于蔑视祖训的做法,倒很有我的风格。”石隆随手拍着一个身边的陶俑。这些陶俑并不是按照标准的人类身型制作的,每一个都有一人半高,配合手里粗长的兵器,显得气势非凡。

“人死了不过是一堆枯骨,我对这样劳民伤财的王陵一向没有好感,”石秋瞳回答,“倒是你,祖训里似乎也没有说过一位亲王可以合法地杀死自己的侄儿吧?”

石隆笑了一声,没有回应。一行人在王陵里转过了若干个通道,越走越深,但这里通风做得不错,并无气闷的感觉,就好像死去的帝王也需要唿吸一样。

当石秋瞳最终停下脚步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王陵的核心部位。眼前是一个比进入时的宽阔大殿窄小一些的大厅,但规模也绝对不小,这里的陶俑排列成了军阵,显示出一种守护者的架势,不过最吸引人目光的还是军阵中央包围着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凹陷下去的大坑,坑中有一只形状奇特的庞然大物,头部很像民间传说中的龙的模样——虽然世上并没有人真的见过龙——有着长而尖利的嘴和弯曲的角,身体却像一头蹲伏在地的巨狮,背上还有展开的宽而长的双翼。云湛跳下坑,走上前去一比,发现自己的身躯也不过和这个怪物的一根脚趾差不多大。该怪物双目怒张,铜铃般瞪视着所有的闯入者,仿佛随时准备势不可挡地从坑底扑将上来,将入侵者吞入肚腹。

幸好这并不是活生生的生物,而只是一尊石雕像,用一整块万斤巨岩雕刻而成的石雕像。这是放置在王陵墓室内的镇墓兽,在它脚下的地底,就是衍国历代国君的棺材与尸体。自从三十年前的国主石之衡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将它雕成后,它就始终这样威武狰狞地守护在这里,保卫着先王们的躯体和灵魂。

“一整块岩石……那么说就是实心的了?”云湛问。

“是实心的,但还是有办法打破,并在里面藏东西,”石秋瞳答着云湛的话,眼睛却盯着伯父石隆,“可以用河络的火烧水冷法在岩石上凿开通道,把要藏的东西放进去,然后浇入一种特殊的灰浆。灰浆凝固后,会变得异常坚硬,外表看不出破绽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杀害了太子,然后把太子的尸体藏进了镇墓兽的体内,对吗?”石隆问。

“这不正好符合‘归魔’的含义吗?”石秋瞳冷冷地说,“我传唤过当年协助大军击破净魔宗总坛的田炜。他经过分析,认为归魔这一步骤最重要的元素应该和‘地下’有关,因为按照净魔宗的教义,魔主一直被禁锢在地底不能脱身。魔徒们如果想要归化于它,毫无疑问,也应当自己身入地下。”

“那就找找看吧。”石隆简单地回答,并没有多余的抗辩。

三十名工兵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工具,攀爬到镇墓兽的顶部,开始细细寻找凿开过的痕迹。他们虽然做御林军打扮,其实却是石秋瞳早就安排好的工兵,正 好用来干这种活。其余几人站在坑外,居高临下地观看着。

“禀公主,我们找到了一处,明显是凿开后再浇筑补合的。”一名工兵高声汇报说。

“那就从这一处开挖!”云湛下令。

石秋瞳侧眼看看石隆,发现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并不像刚刚到来时那么轻松自如了,这让她颇有些宽慰,因为这说明石隆心里毕竟还是在担忧。而工兵寻找到凿石的痕迹,也说明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云湛和席峻锋则神情专注,一直注意着工兵们的动向。席峻锋不断提醒着:“注意一切可疑的微小物体,很可能会有太子身上的饰物什么的脱落下来!不管发现什么,都立即向我们汇报!”

这只镇墓兽所用的石材以宛州常见的花岗岩为主,质地极为坚硬。工兵们虽然有所准备,进度仍然不快,石隆的额头上已经渐渐有了冷汗,拳头捏得紧紧的。而云湛和席峻锋的视线也一直盯着坑里,没有半分松懈。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每个人都不禁有些口干舌燥,但没有人哪怕是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下。

当工程进行了大约一个对时之后,一名工兵一锤子下去,从碎裂的石块中突然滚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在萤石照耀下反射出银白的光。席峻锋一跃而起,跳到了镇墓兽身上。

“拿给我看看。”他伸出手,不疾不徐地说。

工兵捡起那个东西,递给席峻锋,但还没放到席峻锋的手里,旁边忽然伸来了第三只手,以快若闪电的速度抢过那个东西,随即跳出了坑去,回到高处。

那是云湛。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席峻锋下去,抢在席峻锋之前,把从镇墓兽体内滚出来的物品夺走了。由于速度太快,人们甚至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席峻锋脸色变了,也迅速跟了出去,站到云湛跟前:“云兄,别开玩笑了,先给我验看一下。”

云湛的答复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把那样东西往怀里一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弓搭箭,锋利的箭头对准了席峻锋的胸口。他原本一直挂在脸上的懒散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全神贯注。

“别傻了,我怎么可能给你?”云湛的声音严肃而略带凶狠,并不像是开玩笑的腔调,“你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么宏大而复杂的一场阴谋,打着净魔宗的幌子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想尽一切办法诬陷亲王,最终的目的不就是凿开镇墓兽,取走这样东西么?”

处心积虑地安排这场阴谋?

凿开镇墓兽取走这样东西?

席峻锋?

云湛这短短两句话真是具有惊雷的效果,石秋瞳和石隆对望一眼,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刚挨了几记重重的耳光,正被打得晕头转向直发蒙。云湛大喝一声:“你们如果相信我,就快帮我围住他!他的功夫远比你们想象中要高!”

两人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跨上前成掎角之势围住了席峻锋。席峻锋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着,双目中投射出极度怨毒的眼光,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石秋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样恶毒而又无比绝望的眼神。那真的是一种最深沉的绝望,用一座金山都无法挽回的可怕绝望。面对着这样一张脸,面对着这样一个几分钟前还看起来很和善、很宁静的人,石秋瞳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石隆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在瀚州的草原上猎狼时的情景。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追击两天两夜后终于杀死一条独眼老狼时,从那只仅剩的独眼中放射出的光芒。那只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老狼,即便是临死时,眼光中也包含着凶残到极点的杀意。而现在,席峻锋的眼里就有这样的杀意。

席峻锋沉默了一阵子后,目光中那种惊人的沸腾情绪慢慢收敛起来。他在三名高手的包围下,并没有动弹,只是轻轻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已经完全相信了我的推理。”

“其实我原本已经相信你了,打算好好歇几天,养精蓄锐来抓隆亲王的,但我发现我根本没法好好歇,”云湛沉声说,“因为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想通。所以在这六天里,我做了一些小小的调查。想知道我查出点什么吗?”

三十

席峻锋的推理看来无懈可击,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石秋瞳和席峻锋去费脑子吧,云湛自嘲,草民也有草民的好处,许多事情轮不到自己去费心。过了一个月绞尽脑汁的生活,终于一切水落石出,只等着动手了,多么美妙。

他在家睡了一天,据说那呼噜声在隔壁家邻居家也能听得很清楚;他在晚间起床,大摇大摆到姬承家里去蹭饭,姬夫人万年难得地笑脸相迎,还特意为他亲自下厨做了两个菜,但姬夫人的厨艺实在是……吃得他不停后悔今天就不该来;他在夜市里到处闲逛,享受着好久无暇关注过的市井气息,操着各种口音的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让他觉得比音乐还好听。

最后他不知不觉又逛到了城南,眼前已经看到斗兽场的雄姿和观景塔直入云天的模糊轮廓。这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并没有放下。自己仍然在思考着这个案子,潜意识里仍然对隆亲王不依不饶。

为什么?他在斗兽场外靠着墙根坐下,抬头看着那一根在夜色中忽隐忽现的黑影。他尝试着把思绪清空,完全什么都不想,然后看着蹦入头脑的第一个念头,或者第一种情绪是什么。

不安。那种萦绕于脑海的捕捉不到的东西,叫做不安。为什么会不安?明明所有的过程都推导出来了,都符合已经发生的事实,而石隆一直以来的表现也都始终充满谜团,这应该是一个完美的推理……

为什么我还是始终觉得不对劲?我究竟漏掉了什么?

云湛捧着头,苦恼不堪,总觉得眼前那黯淡的城南夜色正在卷曲变化,形成一只狰狞的巨兽,这只巨兽变幻无端,遮天蔽日,正张开黑黢黢的大口,要把他吞入其中,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在这种时刻,还有谁能帮助自己做出判断?云湛在心里开始点兵。师父云灭当然是最佳人选,可他不知云游去了何方;石秋瞳正沉浸在失去弟弟的悲哀中,满脑子想着的就是向石隆复仇;席峻锋在近乎独立地完成了对石隆的全面推理后,也心灰意冷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好像净魔宗的不战自亡消磨了他的全部锐气;至于姬承,虽然有时候凭着直觉也能灵光一现那么一下下,但要让他来做这种复杂的脑力游戏,是在很荒谬。

最后他只能想到安学武。虽然向安学武求助是一件很伤自尊的事情,但眼下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派上用场了。安学武虽然眼下武功打了折扣,那奸猾诡诈的头脑还在,一定可以……等等!

云湛霍地站起身来,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树枝一样,循着那刚刚闪现出来的思维火花,唯恐它一闪而灭。

安学武!原来我最大的疑惑出在安学武身上!云湛突然间恍然大悟。那就像是在走一座路径复杂曲里拐弯的迷宫,眼瞅着已经可以只隔着最后一道墙就看到出口了,偏偏前方没有路了。当然,你可以无视这道墙,硬生生地翻越过去,但你能欺骗别人,却不能欺骗你自己;这条路是错误的。哪怕只有最后一堵墙的障碍,这仍然是一条错误的路。你必须重新回到起点,选择另一条新路,直到出口前面再没有任何一道墙阻隔。

现在安学武就是这道墙,这道脆弱的、看似可以一翻而过的墙。那些流畅的推理,都在这道墙上碰得头破血流。这道墙挤眉弄眼地发出难听的酷似安学武的嘲笑声,让云湛汗流浃背、心乱如麻。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这些被忽略的,其实就是最关键的真相。

天亮后的南淮正从熟睡中苏醒。车轮声、马蹄声、轿子抖动的吱嘎声、行人快速行走的脚步声构成了这苏醒的主旋律。当东方的晨光将第一丝温暖投射到南淮时,这座城市已经焕发出了惯常的生机。

云湛就在这一时刻贼兮兮地从按察司的号房里钻了出来,轻松地翻墙而出,谁也不知道他去那间刚刚死过人的号房想要做什么。然后他一路奔向衙门,在门口守候着,不久之后,一个白发佝偻的老妇人来到了衙门。门口的衙役一见到她就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上前驱赶。

“跟你说了一万遍了,已经结案了,你击鼓鸣冤也没用,快走吧!以后别再来了,当心告你个恶意滋事,你这把老骨头经得起板子吗?”

“可我儿子真的是冤枉的,”老妇人不哭、不闹、不吵,轻声而坚定地说,“他一心只想当一个好捕快,是绝不会去刺杀王爷的。”

云湛快步上前,在老妇耳边耳语几句,老妇犹豫了一下,不再和衙役拉扯,跟着他走开了。两人转过一个街角,云湛迫不及待地说:“我没时间多解释,但你必须相信我。如果想要给你儿子焦东林洗清冤屈,就请快把他的日常人际交往都和我说一说,越详细越好!”

老妇摇摇头:“哪儿有什么人际交往?我们是从想下穷地方来到南淮的,无亲无故,就靠他的薪俸养活我们娘俩。他每天只知道闷头工作,希望能早点升迁,好涨点薪水。”

云湛很失望:“真的没有什么比较亲近的人吗?比如说上司、同行?你再好好想想。”

老妇想了很久:“真的没有。他嘴笨,也不会拍上司的马屁,除了……对了,上司虽然对他不好,但好像有别人很器重他。”

云湛急急地问:“什么人?”

“他没说过具体的,但他告诉过我,有一个什么组织想要吸引他入伙,他假装答应了,”老妇努力回忆着,“他说那个组织很不好,是违反律法的,他想打入内部实行反间,把这个组织一网打尽,就可以立大功了。”

“他真是个称职合格的好捕快。”云湛说完,掏出一枚金铢硬塞到老妇的手上,转身快步离去。距离石秋瞳所定下的动手的日子还有五天,包括这个已经过去了的早晨在内,他必须趁着这最后的五天把一些需要调查的东西全部调查出来。

接下来的两天,他发动了自己手头所有可用的眼线,在亲王府附近一面盘问居民,一面寻找着那些不为人注意的乞丐、流浪汉之类。云湛很清楚,这些人往往会掌握着旁人看不到的秘密,但要让他们口吐真言可实在不容易。他们被官府欺压,被市民鄙夷,往往会对外人产生抗拒和怨怼的情绪。平时官差们耀武扬威地喝问他们时,他们百分之九十都不会口吐真言,而会编一些谎话敷衍过去,甚至于提供相反的情报,以作为他们被轻视与侮辱的小小报复。

所以云湛这一次真的是倾尽家财,下足了血本,把从石隆那里要来的预付金以及那位老天罗留下的银票全都兑换成零钱,命令问话的人,如果问到乞丐和流浪汉,一定要以礼相待,不管对方说与不说,都要赏钱。而他问的问题非常奇怪,既不是与太子失踪相关,也不是与石隆的日常行为有关。

“你们好好问一下,十一月初六那一天的凌晨,有没有人在亲王府附近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下命令说。

十一月初六这一天,正是焦东林刺杀石隆的日子。那一天的事件突如其来,持续时间很短,很难有人能注意到什么。但云湛就是执著地要这样一个答案。

终于在第二天夜里,一名正缩在火堆边烤火的乞丐给出了云湛想要的信息:“啊,那天晚上正好我被冻醒了,正在到处找可以烧的东西,突然看到那个塔上面亮了一下。”

“什么?塔?亮了一下”为云湛做调查的眼线以为自己听错了。

“真的,而且不是一下,那上面闪了好几下,也不知道是啥玩意儿,后来王府里面热闹起来啦,那闪光就不见了。”乞丐肯定地回答。

至此,云湛前两天的调查结束。但他并没有闲着,而是再度进宫,缠着正在绞尽脑汁布置抓捕石隆的方案的石秋瞳,提出了更加莫名其妙的、和本案完全不沾边的要求:“我要找一些三十年前的秘密卷宗。”

“三十年前?什么卷宗?”石秋瞳一愣。

“与上一任国王石之衡有关的一切档案,尤其是他被刺的经过,以及他那个纳了不久就死掉的王妃。”

“有个屁的卷宗!”石秋瞳忍不住爆粗,“那些事情,就算其中藏了什么隐情,又有谁敢记下来。再说了,有也不能让你看,你不过是撞大运遇到我这么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就把王宫大内当成白菜园子啦?”

“好吧,您是好人,我是恶人,”云湛举起双手,“那总还有一点了解当时情形的人还活着吧,三十年时间而已,不会所有知情人都死光了。”

“三十年时间而已……”石秋瞳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三十年前你都还不存在呢。”

但不管怎样,云湛还是软磨硬泡,从石秋瞳那里问到了“可能知道知情人有哪些”的人,再从这位当年的老太医那里,打听到了几个人名。根据就近原则,他先去找了就住在宫里的第一位知情人。

当他推门进屋时,老太监李鑫正躺在床上,骨瘦如柴,面色蜡黄,急促的呼吸声有如刀割般凄厉。看到一个陌生人进来,他微微一怔。

“三十年前的宦官总管,现在躺在狗窝一样连个火盆都没有的屋子里等死,滋味不好受吧?”云湛冷冷地说。比他的话语还要冷的是这间肮脏窄小的屋子,不但没有火盆,门窗都在漏风,李鑫已经把他所有的衣物都堆在唯一的一床被子上了。听了云湛的话,他的双眼充满怨毒:“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虽然只是个太监,算不得臣,但被弃之如敝履的时候,也差不多。你就是专程来嘲笑我的吗?”

“我是来找你问话的,”云湛说,“过了这么多年,国王早把你忘了。我可以给你换更暖和的屋子、更好的伙食,让太医给你看病,前提是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你想要问什么?”李鑫毫不犹豫。对于他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脱离这个寒冷的冰窖更实惠的了。

“你当时是太监总管,一直服侍在石之衡身边,对他和箩妃之间的事情,应该很熟吧?”云湛说,“讲给我听听,越详细越好。”

“我还真说不出太多,”李鑫叹息着,“箩妃是个很神秘的女子,直到国主宣布纳她为妃,我们才知道了她的存在,其他的身份、出身、来历甚至于真实姓名都一概不知。国主很宠爱她,几乎每晚都在她那里过夜,说来也奇怪,自从纳了箩妃后,国主就在几个月时间里连续遇到了三起刺杀案,幸好每一次都逢凶化吉……”

“等等!”云湛打断了他,“三起?你确定?不是四起?”

“我确定,只有三起。”李鑫很肯定地说。

云湛皱着眉头,陷入了困惑,但很快又接着问:“后来呢?听说箩妃死得很早?”

“对外公布说是急病死的,但实际上,肯定是自杀的。”李鑫把自己三十年前曾向石之远叙述过的那番话又向云湛说了一遍。在前任国主石之衡病危的那个午后,石之远的野心和残忍在那番对话中暴露无遗。然而可悲的是,石之远空有野心,却并没有足够实现他野心的能力。单论治国,他的成就尚可,衍国始终都是九州国力最强的国家之一,但他对外扩张的政策却总是屡屡受挫,到现在五十多岁了,仍然未能染指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

“真是可悲的人生啊。”云湛低声嘀咕了一句,然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思索,直到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

“我都开始可怜你了,”云湛拉紧身上的衣服,“我会告诉公主,让你今天天黑前就搬家。”

第二位询问的则是当年的御前侍卫总管华纲。华纲已经引退,不过生活过得比李鑫强多了,在城东有处宅子,是个精力健旺的老头儿。云湛听他滔滔不绝地夸耀了许久当年的英勇功绩,好容易找到空隙插话,问起了那几起刺杀案。

“没错,箩妃在那阵子,就只有三起,不是四起,”华纲肯定地说,“那三次刺杀我都在,并且最终击杀凶手,但惭愧的是,最大的功劳都不记在我的账上。”

“哦?那么应该是谁的功劳呢?”云湛问。

“是一个不知道姓名的人,”华纲回答,“我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每次他出现,都是全身黑衣,黑布蒙面。很奇怪,他对于那三起刺杀的计划,以及三名刺客的武功几乎了如指掌,全靠他的指点,我们才能保护住国主的周全。说真的,我这一辈子也应付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江湖高手,像那样怪异的武功,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云湛耐着性子等他描述了一番自己早已心知肚明的天罗的手段,他这才接着说:“前两名刺客还算好,我收到了那位蒙面人的指示,暗中布置妥当,把他们的退路全部封死,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最终还是成功擒获。但第三位的武功强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在我们已经严密布防的情况下,竟然躲过了所有的防守,当我们发现时,已经闯入了宁清宫。”

“宁清宫?就是过去箩妃的住地?”云湛一面发问一面想,石秋瞳果然胆大,这样摆明了很不吉利的地方,她还是要拿来做自己的寝宫。

华纲点头:“没错,就是那儿,刺客闪身进屋,马上反锁了门。当时我急得发疯,追过去的时候,心里想着已经来不及了,但当我撞开门闯进去之后,却发现,那个刺客已经中招了。我刚才提到的那位蒙面人站在他的对面,用一把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我赶忙上前,给了他最后一击。”

如果没出什么差错的话,这个刺客就应该是亲自出山挽救天罗尊严的天罗家主了,云湛有些伤感地想。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就那么毫不壮烈、毫无波澜曲折地,在一个御前侍卫撞门的时间里就被刺中了,然后又死在了这个宫廷的走狗手里。可是……这是为什么?那个蒙面人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可以在一个照面间刺死几乎可以说是天下无人能敌的天罗家主?

“不过,有一点挺奇怪的。”华纲说。

“什么奇怪?”

“我扯下刺客的面幕之后,发现他的表情很平静,”华纲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死得那么平静的刺客。”

我从来没有见过死得那么平静的刺客。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云湛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想从里面发掘出点什么来。他又重新询问了太医,得知箩妃的死因果然蹊跷,但国主的确是慢慢病倒的;他找到了当年曾伺候箩妃的宫女,得知箩妃有点像如今的太子石懿,从来不爱与人接近,但是深得国主宠爱……

还有两天,还有最后一项工作要做,但这一项工作的难度可能是最大的,两天时间实在是不大够——二十天也未必够。但他没有办法,唯有硬着头皮顶上去。

果然如他所料,第一天完全没有任何成果。国主或是箩妃这样有身份的角色,自然会有人记得他们的一言一行,但席峻锋的父亲就是个普通的街头小贩,谁会记得三十年前的一个无名小贩呢?他得到了一大堆的白眼和“不知道”,还有几条自相矛盾一听就是编造来骗赏钱的描述,结束了这口干舌燥的一天。

第二天仍然如是,仿佛注定了是要徒劳无功。可是如果不能查证这一条,之前所做的工作都是白费心血。云湛拖着沉重的腿脚又跑了一天,傍晚时分,终于累得受不了了,怒气冲冲地找了个街边小酒摊,抓起酒壶就往嘴里倒。

太阳正要落山,残阳在远方的地平线留下最后一抹毫无暖意的余晖,那如血的晦暗红光让云湛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三十年前。据说当席峻锋父亲的尸体被发现时,正好是朝阳初升的时间。那具尸体挂在树上,除了头部,全身上下的每一片肉都被割得干干净净。年幼的席捕头就是在那个时候走上前去,坚强地认领了父亲的尸体,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而当时的处理邪教事务的专家田炜似乎正是由此看中了他的某些潜质,所以才收留了他……

云湛长叹了一声,满脸的懊丧:没有办法了,只好去找田炜了。这是他万不得已之下才会选择的最后一条路,但眼下的确已经陷入了山重水复的境地。田炜既然收养了席峻锋,又替他葬了父亲,当然不可能不弄清死者究竟是个什么人,关键问题就在于这个老头多半不会愿意说。听说他和养子席峻锋的感情很好,未必会回答陌生人可能不怀好意的问题。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云湛咬着牙,无论用什么手段,也得让你讲出来。

出乎意料的,田炜并没有对云湛询问他义子的事情而感到抗拒。他若无其事地请云湛到书房坐下来,让仆人送上好茶和点心,对云湛说:“先吃几块点心吧,我看得出来你已经饿坏了。我年轻的时候,办起案来也是这样不顾惜身体,到老了才知道后悔哟。”

云湛讪笑着,但的确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刚才又空腹喝了不步酒,一阵阵地饥火上升。所以他不客气地抓起点心就往嘴里塞,田炜笑眯眯地看着他:“吃点,多吃点,放心吧,里面没有毒药。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去的。”

云湛停住了咀嚼,大口把嘴里嚼到一半的点心硬生生吞到肚里:“这么说,您早就有所疑心了?”

“不算疑心,就是始终觉得不对劲而已,”田炜叹息着“小席这个孩子,心里藏了太多的事。他的仇恨是真的,但是未必恨的就是净魔宗,或者说,未必恨的就只有净魔宗。”

“您的意思是说,净魔宗只是他用来掩盖自己真实意图的幌子?”云湛一惊。

“很有可能,”田炜说,“真正的仇恨,并不是需要随时表露出来的,渲染得过多,反而有点欲盖弥彰。而且小席父亲的死,其实疑点也相当多。”

他放下茶杯,背着手来到窗前,看着浓云中微微露出一-角的明月:"三十年前的那天早上,我接到报告,连忙赶到了现场。尸体的惨状无需我再多赘述,你也应该听说过了。可是看到那样的尸体,小席竟然连半点眼泪也没有掉。从那个时候起,他的眼里就只有仇恨,面我也能确认一点——他一定悬清楚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的。但无论怎么问他,他只是告诉我他不知道,没看见,也不清楚父亲究竟有些什么仇家。

“我没办法逼问一个小孩,只能自己去调查他父亲的背景.他父装席德群就是一个寻常的菜贩,自称妻子早亡,和儿子相依为命,与世无争毫不起眼,来历也无人知晓。我不甘心,把他的邻居都问了个遍,要求他们提供此人的生活细节,哪怕是爱吃什么菜都不放过。最后我终于筛出了一个小事件,很是有趣,可惜我仍然猜不透其中的玄机。”

"什么事件?云湛忙问。

“有一个邻居说他偷看过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在悄悄和一个年轻女人幽会,而那个女人还很漂亮,简直比南淮城里几大青楼的红姑还好看——那可真是闭月羞花啦。”田炜嘿嘿笑了起来。

云湛却没有笑,这个信息让他隐隐和之前的某些事件印证起来:“详情是怎么样的?那个邻居偷看到了什么?”

“那家伙曾经是个惯偷,被关过两次之后老实多了,但是小偷小摸的毛病还是改不了,总爱在街坊邻居那儿顺手牵羊一点不值钱的玩意儿。那一天是白天,按理席德群应该在外面卖菜,而他看到小席和一群玩伴跑远了,于是想要到席家的窗台上揪一头蒜走,结果听到屋里有人说话,从窗缝偷偷看过去。正看到两个人在说话和……打架的场面。”

“打架?”云湛一愣,“那是怎么回事?”

"那一天是那个邻居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块,那人看到屋里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席德群正在和她低声说着些什么,但席德群鼻青脸肿,身上的衣服也刮破了好几处,再仔细看,屋子里的桌椅东倒西歪,显然他们刚刚动过手,而席德群吃了亏。那位邻居一口咬定是席德群逼奸未遂。

云湛摇摇头:“这可太有趣了,竟然还动上手了。”

“更有趣的是,那位邻居从此来了兴趣,暗中观察席德群,又撞到一两次他和那个漂亮女子的偷偷会面,却再也没有见到过打架。不过这两个人会面时警惕性颇高,他不敢靠近,也不知道这两人说些什么,只看到两人神情都有些激动,席德群甚至哭了。后来席德群死了,小席一口一个不知道,我也猜不透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来路,怎么会和一个菜贩子有关联,总不能像那个无良邻居一样,看到男女说话就往风月上面扯……”

“是啊,很不好猜。”云湛随口回答,心里却渐渐有数了。这一次,他真正把线索都串到一起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浮出水面,虽然还是缺少证据,但却比上一个推断更加可信一点。

“最后一个问题,能告诉我,您对所谓‘归魔’这一祭,是怎么判断的呢?”

离开田炜家,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亲王府,夜已经很深了,但等到天亮就来不及了,所以云湛仍然上前砸门。开门出来的竟然是洪英,这让云湛意识到亲王府的内部守卫不是一般的严密。

洪英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要关门,云湛死皮赖脸地把住门:“喂,是我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王爷谈谈,非得现在谈,不然就来不及了。”

洪英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来不及什么?来不及陷害王爷吗?我真是瞎了狗眼以为你能帮助王爷。”

云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因为洪英这话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怀有其他目的而来,但他还是坚持说下去:“这一次我是真的来帮王爷的!有几句话一定要问清楚,否则王爷会惹上大麻烦!”

“王爷早就惹上大麻烦了,”洪英冷冰冰地说,“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我不会让你再进去做些对王爷不利的事了。”

洪英的态度是决绝的,云湛无可奈何,只能灰溜溜地遁走。他越想越不甘心,远远地绕着亲王府走了一圈,想要找个空隙偷偷翻墙进去,当绕回正门时,他意外地发现一个熟人从府里走出来,门口灯笼的光正照在他脸上。洪英陪同着他,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感激,就像之前对自己时一样。这个熟人的出现,让云湛一下子确认了整个阴谋的关窍。这个人就是证据,证明云湛这一次的推理不会再出错了。他必须要在天亮前这段时间里想出一个办法,击破这个可怕的预谋,把一直深藏不露的黑手揪出来,保护真正清白的人。

三十一

“昨天晚上,不对,今天凌晨去找你的,就是席峻锋,对吧王爷?”云湛仍然稳稳地用弓指住席竣锋,“他来告诉你,我和公主策划了阴谋,想要利用太子来整治你、构陷你,所以他建议你不要心浮气躁,别和我们动手,而是要求我们把尸体找出来作为证据。只要你问心无愧并没有真的杀人,你自然会答应,因为你相信尸体不会藏在那里,对吗?”

石隆迟疑地点点头:“没错,是这样的。可是现在我煳涂了,整个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席捕头为什么要害我?”

“那就说来话长了,也许说到天黑都说不完,”云湛回答,。我建议我们先把这位捕头牢牢捆起来,押回去再说。"

“押回去?”席峻锋阴森森地一笑,“就凭你们?”

话音刚落,云湛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他看得分明,那是席峻锋以闪电般的速度拔出腰刀,正向自己当头噼来。这一刀拔刀姿势怪异,让人猝不及防,出刀后用尽全力,不留后着,云湛如果射出手里的箭,其结果必然是和他同归于尽。他来不及多想,只能收弓侧头,堪堪躲过这一噼,却已经有几根头发被刀锋割断,慢慢悠悠飘落到地上。

好快的刀,云湛心想,那一天晚上席峻锋假装醉酒在雪中舞刀,原来只是伪装,好让自己低估他的功夫。

席峻锋一刀逼退云湛,又是刷刷两刀,石隆和石秋瞳也只能选择退开以避其锋芒。他借机向着出口处冲去。但云湛低估了他的刀速,他却也低估云湛射箭的速度。还没来得及钻进出口,云湛的连珠箭已经射了过来,令他不得不接连后退,而石隆与石秋瞳已经两人齐上,堵住了出口。

席峻锋眼见硬冲无用,而云湛也已经迫了上来,身形一晃,居然反其道而行之,反身跳进了放着镇墓兽的大坑里。云湛追过去时,只看见一片白光过后,兵士们纷纷倒地,席峻锋则拐了几拐,消失在那些高大的陶俑群中。在他的奔跑过程中,好像一直在施放暗器,工兵们个个中招倒地。剩下的工兵不知所措,竟然纷纷攀住坑壁向外爬去。

“笨蛋!快躲到低处别动!”云湛大喊道,似已经晚了。工兵们为了逃命,盲目地把目标暴露给了席峻锋,几乎是在瞬间就一一被打落下来。

石秋瞳眼看着连个出去搬援兵的手下都没了,也别无办法,只能和石隆一起守在坑边,防止敌人逃脱。从席峻锋刚才那几下,她就知道此人武功既强且怪,不敢离开,怕剩下的两人不好应付。

云湛向前一跃,刚刚跳到镇墓兽身上,下方嗖嗖几声,几支暗器飞了出来,打向他的脚底。他只好发力变向,也跳到了陶俑阵里,避开暗器。

“席捕头,刀法和暗器功夫都很好啊,”云湛大声说,“你义父怕是培养不出这样狠毒的人才吧?”他跳入坑后,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发现全都肤色发紫,显然席峻锋的暗器上带有剧毒。

“你觉得这样的人才,比天罗如何?”远处传来席峻锋的声音,云湛大致能判断出他的藏身方位,但隔着那么多陶俑,也没办法直接攻击。

“说不上,你得多露两手给我看看才行。”云湛一边说,一边悄悄地移动,但走出没几步,身前的陶俑发出一声脆响,那是席峻锋不知用什么武器所击,溅起无数碎片。云湛只能停下不动:“而且你简直比天罗还警惕,老朋友想和你说说话,都那么不亲热。”

席竣锋的语声里充满恨意:“没办法,我稍微疏忽一下,竟然就被你抢走了。现在不能再有丝毫大意了。云湛,快把东西交也来,不然你今天是没办法活着出去的。”

石秋瞳越听越煳涂:“你们干吗老扯天罗?他到底要你交什么东西?”

云湛掏出刚才抢走的东西向坑外的石秋瞳晃晃,又赶紧收回怀里,冲着她喊道:“你以为我们的席捕头挖空心思设下这么大的一场骗局是为了什么?他想要从镇墓兽里取走三十年前被石之衡埋藏在里面的东西——石之衡从天罗家主手里抢到的天罗家主令牌啊!”

“什么令牌?”石秋瞳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罗家主令牌!”云湛中气十足地重复了一遍,“原本应该握在天罗家主手里、可以号令全九州天罗的令牌!”

天罗家主令牌?

整个墓室里一下子鸦雀无声,石秋瞳和石隆在极度的震惊中一时说不出话来。事情的转折太过诡异突然,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起奇怪的案件,一开始指向邪教复兴,其后又转到了隆亲王的杀人布局,而现在,怎么会莫名其妙拐到了天罗令牌上去?

“不愧是云湛,”席峻锋发出一声长叹,“这么说来,全部的细节你都清楚了?”

“不算太清楚,比如你父亲和箩妃之闻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最后会被杀害,我就不知道,”云湛说,“但是略去前因不谈,这个案子里你的所有手法和动机,我都大致能推断出来了。”

过了好久,席峻锋才慢慢发问:“你是怎么猜到这些的?我一直觉得我的计划罗织得很周详,应该是没有什么破绽的。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石隆,。太子也藏得很好,你怎么可能看透?”

“你的破绽就在这一点上,”云湛回答,“你太力求完美了,太想把一切的证据都引到亲王身上了,所以你在获得令牌之前,就迫不及特地趁着他还没有被击倒,赶紧找机会下手对付安学武,好把安学武的事情也栽赃到他身上。”

他接着把头转向石秋瞳:“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现在没办法了,有什么问题回头再问。简单地说,安学武那个夯货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无能,他其实是潜伏在南淮的天罗。别瞪我,要骂人也别趁眼下!”

噎住石秋瞳之后,云湛继续对席峻锋说:“如果说你的假推论中忽略掉了什么,就是这一点了,也是唯一的一点。但就是这一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亲王对付安学武干什么?又或者说,他要杀掉安学武或者动用权力撤掉安学武都很容易,为什么要把天罗的纠纷扯进来?别的细节都能解释,唯独安学武实在太突兀,完全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死结。”

席峻锋长叹一声:“你说得对,我应该先忍一忍的。”

“当然了,现在我很明白你的意图了,”云湛说,"你当然早就掌握了安学武的真实身份。你把宗主令牌夺到手,其目的必然是借此召集号令所有的天罗,而一向坚持不能以宗主令牌作为新宗主标准的安学武,自然成了你的眼中钉。你并不想直接杀他,那样效果不大,你的计划是利用他来挑起天罗内斗,造成相当的损失,以促使天罗们更加迫切地希望能重新归并。

“至于你拿到令牌之后,究竟是想成为新的宗主还是想以此为契机找机会把天罗一举摧毁,我并不知情,只是以你的性格来说,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么多年来,你那满腔的仇恨并非伪装,而是真实的,但所有人还是被你骗过去了,因为你的仇家并不是你总是挂在嘴边的净魔宗,而是天罗!是天罗杀害了你的父亲!”

一声野兽般的凄厉长嚎从席峻锋口中爆发而出,那声音嘶哑刺耳,充满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恨意,在墓室里回荡不止,令石秋瞳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接着她看到坑里有金属的寒光反射,忙大叫一声:“小心!”

席峻锋已经如猛虎般从藏身之处扑向云湛。他右手挥着腰刀,左手却划出了一道闪亮的银线,云湛连忙往身旁的陶俑背后一躲,那银线竟然跟着拐了个弯,卷到了陶俑的胸腹部位。喀喇一声,陶俑被那细细的银线切割成两半,倒在地上。

“为了消灭天罗,这些年来我想尽一切办法钻研能破掉他们的武器,”席峻锋面目狰狞,日露闪光,“我的刀索怎么样?不会比天罗刀丝差吧?”

还真的不比刀丝差。这种古怪的刀索就像一根微型的鞭子,能直取,也能转弯,比天罗丝更加难于防范。云湛一边在陶俑阵里来回窜着躲避刀索,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吼:“不许下来!你下来没用,会让我分神害死我的!”

这话喊得很及时,石秋瞳本来已经准备跳下来,听了云湛的警告硬生生停住脚步。她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明白自己的武功与云湛还有差距,下去只能碍手碍脚,一时间脑子里一片乱纷纷的魂不守舍,眼看着云湛狼狈不堪地逃窜。陶土的碎裂声中,已经有十多个陶俑被毁掉,而刀索的飞行轨迹太难以判断,云湛只顾得上逃命,根本无暇反击。

石隆则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睛看着下方的战局。他似乎明白石秋瞳的焦急,有点无奈地说:“我不擅长这种躲闪腾挪的功夫,下去和你一样,只能是碍事。啊,那小子还蛮聪明的!”

原来云湛逃了一阵之后,开始绕着巨大的镇墓兽转圈。这只镇墓兽一来体形庞大,利于躲闪遮挡,二来材质坚硬,刀索切过,只能割开浅浅的细口,难有用武之地。而云湛身法异常灵活,有着实战中锤炼出来的逃命技巧,与他相比,席峻锋自己摸索出来的兵器和武功虽然威力很强:应用中却明显经验不足,欠缺变化。追逃一阵后,两人各据一侧,暂作喘息。,“这座镇墓兽果然结实,”云湛好像故意要激怒对方,“用来藏天罗令是最好不过了。席捕头,令尊就是因为这枚天罗令才被杀死的吧?为什么?因为他出卖了家主?”

席峻锋狞笑一声,并没有追过来,而是向着云湛藏身的方向抛出了几枚黑乎乎的小圆球。圆球落在地上,表面出现了裂纹,云湛心知不妙,奋力往后一跃。轰的几声震天巨响,圆球爆炸了,原来里面填满了火药。爆炸声后,云湛身前的陶俑已经基本被炸碎,而席峻锋双手都换上了刀索,灵活地操纵着那柔若蛛丝、利胜刀锋的可怕兵器,拦在云湛与镇墓兽之间,不让他再利用镇墓兽做遮蔽物。细而暗的刀索在空气中不断划出隐隐的轨迹,偶尔反射一点光芒,更加令人心悸。

云湛暗暗叫苦,只能不断后跃躲闪,眼看已经快要退无可退地接近坑壁了。石秋瞳惶急之下,发现即便自己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也不可能救得了云湛了。她心里一酸,忽然一下子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即将被刀索分割得七零八落的云湛。不知不觉中,热泪已经涌出了眼眶。

但就在她以为云湛必死无疑的时候,云湛却充分翻用自己的无赖本色,在绝境中寻到了一线生机。他从怀里掏出了抢在席峻锋之前夺到手的宗主令牌,用力将它高高抛起。

“给你令牌!”他喊着。

令牌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而席峻锋没有任何犹豫,瞬间停止了对云湛的进攻,收回了双手的刀索,将令牌卷住,放到自己怀里。这是他一生所梦寐以求的东西,当它真的唾手可得时,席峻锋根本无暇去想其他任何东西,他的视线中似乎只剩下了这块令牌。他要占有这块令牌,他要号令天罗,他要利用家主的身份分化、分裂以至于最后彻底毁灭天罗。只有那样,埋藏在心中三十年的仇恨才会消亡,缠绕他三十年的噩梦才会中止。这个强烈的渴望,让他在那短短的一刹那,忽略了云湛的存在。虽然他清楚这摆明了是云湛的诡计,但长达三十年的期盼让他不顾一切。

云湛要的就是这一刹那的空隙。在席峻锋还没来得及继续发动攻势时,他终于找到了出箭的时机。一声清脆漂亮的弓弦响声,七支利箭带着云湛毕生的箭术精粹,分别射向了席峻锋身上的七处要害。

席峻锋百忙中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能奋起全力用刀索阻挡。两声闷响后,席峻锋的右肩和左腿各中一箭,摔倒在地。而石秋瞳也在此时赶到,脚尖在他后脑一踢,席峻锋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云湛在地上搜索一阵,找到一根刚才工兵们用来捆绑工具的绳子,把席峻锋捆了起来,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觉得浑身酸疼难当,身子摇摇晃晃的就要跌下去,石秋瞳抢上一步,揽着他的胳膊扶住了他。

云湛微微侧头,看见石秋瞳的眼角犹带泪痕,不由一愣。石秋瞳低下头去,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却又并不想放开手,只觉得此刻难得,真希望时间就此停下来,让什么公主、天驱、帝王、野心、使命统统见鬼去。

过了好半天,云湛才回过神来,从席峻锋身上重新取回了天罗家主令牌。他凝视着这枚刻有古老花纹的银色金属牌,轻叹一声:“机关算尽,最后还是没能如愿啊。其实这也是个可怜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石隆的声音听起来很暴躁,“我可不喜欢被当成傻瓜 来玩!”

“您并没有被当威傻瓜,”云湛说,“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席捕头之所以挑选你来陷害,其实只是为了一个唯一的理由:您今年主持了王陵的重修。他要把矛头引到王陵上,就必须通过陷害您来完成。”

“从头说起,”石隆一跺脚,“我要弄清楚全部的来龙去脉。”

云湛哼唧了一声:“好长哎,这里又没有水可以润润嗓子……那就从头说起吧。这件案子是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一桩,奇怪到我一直都在怀疑整件事是一个大阴谋,专门针对你的大阴谋。因为在这一个多月中发生了太多事,竟然所有的事件都对你不利,虽然很多细节都是一步步慢慢找出来的,但嫌疑人居然那么早就浮出水面,而且越抹越黑,这反而太不正常了。我觉得你就算真想通过这种复杂的方式来杀害太子,也不应该留下那么多破绽让人去抓。”

“是啊,这两天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石隆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无辜的,可我猜不到陷害我的人是谁,是出于什么目的。”

云湛点点头:“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无辜,但我可以先假定你无辜,再去推论有什么漏洞。所以我就开始推理,假如发生的一切真的都只是想要陷害你的阴谋,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既然谋划了一个这么大的圈套,必然会有很深的动机,这个动机是破案的根本所在,我必须把这个动机猜出来。”

“是啊,到底是什么动机?”石秋瞳插嘴问。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逆推,”云湛说,"只能从亲王被陷害后会带来什么不同寻常的后果来逆推。我们必须要注意到一点,罪犯犯案的方式都相当高难度,完成的种种罪案也都具备很强烈的耸人听闻的效果,光是那五次可怕的祭礼,就包含了包括周密的情报、高深的秘术、出色的逃遁术等多种技艺;而能够收买雇佣军团,又说明罪犯手里钱财不少。所以问题就来了:以犯罪者的实力,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干不了的,而必须通过陷害亲王来完成呢?

"是杀害太子吗?显然不是。如果真是亲王要杀死太子,为了摆脱干系,大概会采取很复杂的手段来掩饰。但其他的罪犯如果想要突入王官杀死太子,恐怕不难吧,而他也不会像亲王那样,会由于太子之死而被推到嫌疑犯的尴尬境地,杀了人之后拍屁股走掉就行了。是为了扳倒亲王吗?也有很多更加省力的方式,亲王府上那么多江湖人士,从他们入手诬陷亲王谋反,也会比这个简单得多。简而言之,无论是试图杀死太子,还是试图以太子为由头陷害亲王,选择走魔女复生的路线,过程都过于复杂,简直就是放着一条指路不走,非要绕路翻山,傻子才会那么干。可是看看那些缜密的布置,罪犯像是傻子吗?显然不像。

"另一方面,绝不能忽略魔女复生血祭在此案中的重要作甩,如果只是为了渲染魔教的恐怖,完全可以有很多普通民众们耳热能详的残酷祭典,从一开始就让魔教的概念深入人心,而不必像这样已经死了三四个祭品才让人慢慢摸到点头绪。所以我相信,如果魔女复生是一个骗局,那么骗局的重心就在这最后一祭上。它不只为了混淆视听,其本身一定承担着关键性的目的,那么,初步的结论就是这样:罪犯最后想要达到的目的,和魔女复生第六条有关联之处,而且这个目的一定是通过寻常手段难以达到的。

“为此我专门请教了田炜,他告诉我,归魔极有可能代表着深深的埋葬,埋葬这个词一下子提醒了我,令我突然想到了我们之前所安排下的计划:把亲王带到王陵,当着他的面挖出尸体。因为要说埋葬一个人,最适合的地方就是墓地了。而这么一想,另一个一直被我忽略了的看似无关的细节又跳了出来,那就是亲王重修王陵的事。我立刻有一点醒悟了:此事可能与王陵有关。当我连夜琢磨了一下王陵的相关资料后,我发现不只是可能,而是基本确定了。”

“为什么?”石隆不解,“王陵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特殊之处就在于令兄三十年前特制的这尊镇墓兽,”云湛说,“天下再精妙的机关或是锁具,都有可能被巧匠打开,但这样实心的大石头,庞大,坚硬,想要弄开它,只有硬碰硬一条路,任何的技巧手法都不管用.即便再高明的盗墓贼钻进了这座王陵,面对着它,都只能束手无策,因为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破坏它而不发出声音,而只要发出了声响,守卫们必然能听到。”

石隆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断定,一定是我大哥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而席峻锋的目的就是要打开它,找到那件东西。他找上我的原因在于,太子失踪期间,只有我有机会趁着监工之便把太子的尸体藏进去,我是他唯—能通过诬陷而与这尊镇墓兽发生联系的人。”

“完全正确,”云湛说,“席峻锋从你接受圈主的任命开始,就盯上了你,密切监视你的动向,开始思考究竟能用什么办法利用你来打开镇墓兽。就这样一直等到了几个月,等到了你从宫里换出太子,送他出游,然后又意外地闯入了净魔宗的总坛。其实也未必是意外,席峻锋的身世与净魔宗联系紧密,他在进行虚假分析时,曾提出翼藏海是你刻意安排的带路人,目的就是把他们引入总坛,我怀疑这话有一半是真的。翼藏海的确是奸细,但不是你安排的,两量席峻锋安排的。”

石隆有些怅然:“这不是我第一次遭人背叛了。”

“这一次背叛为我们的席捕头解决了很多问题呢,”云湛说,“如果不是牵涉到太子,牵涉到你,其他随便死点阿猫阿狗,席捕头怎么可能获得机会进入王陵,来挖开这个镇墓兽?我可以想象,多年以来,席捕头一定是想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他不知等待了多少年,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所以他一定不能错过。否则的话,再等一个三十年,恐怕席捕头已经老到没力气来干这回事了。所以你不要觉得你被卷入是一种偶然,那只是三十年的等待之后,理应发生的事件。”

云湛又把自己在雷州的所见所闻向石隆简述了一遍:"所以根本不存在—个 准备东山再起的净魔宗,净魔宗早就消亡了,不可能再有能力搞出什么大的风浪。一切都是席峻锋设计好的骗局,他在那些尸骨的身上蒙上了崭新的白袍,再加上翼藏海的配合,让你的手下们上了当。他们上了当,你也就慌张了,以为净魔宗会跟踪而来,于是开始做各种忙乱的布置,而那正是席峻锋想要看到的效果。你越紧张,就越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而绑架案是这样的,他本来准备同时绑架郡主和太子,绑架太子自然是为了最后的第六祭,绑架郡主则是为了迷惑你的视线,让你真的以为是净魔宗来惩罚冲撞了他们祭坛的罪人,让你上当更深。可没想到郡主竟然就选在那一天交换出了太子,于是太子直接落入了席峻锋的手中,可给他省下了大麻烦,不然的话,还得设计一个绑架太子的方法。他稍微动一下脑筋,就能猜到郡主和太子之间的小猫腻,也决定了根本无需去揭破,就让郡主在宫里冒充,稳住各方面的人,并且这一点又能为诬陷你增添新的说辞。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布置魔女复生的祭典了。

“因为翼藏海的存在,所以席峻锋很容易就能打探出其余几人的藏身所在,一一想办法或抓或骗,把他们变成血淋淋的祭品。而翼藏海自己也没有料到席峻锋会杀他灭口,拿他完成了第三祭。不过在诱杀翼藏海的过程中,由于翼藏海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在为一个砖窑主效力,席峻锋想要不露面就拿住他比较困难,这就需要一个助手了。这位助手起的作用可不止一次,把安学武带到凝翠楼是他干的,在楼上释放毒粉陷害安学武是他干的,引开砖窑主的注意力、以便让席峻锋诱杀翼藏海还是他干的,最后还被巧妙安排到亲王府灭了口。”

“就是暗杀我的那个捕快?”石隆问。

云湛点点头:“就是他,捕快焦东林。根据我的调查,此人并无其他邪念,一心只想做个好捕快,正是这种心态被席峻锋利用了。席峻锋可能是假装某个帮派组织的成员,说要吸引焦东林入伙,焦东林上了当,以为自己假装答应后有机会混入那个组织玩一把反间,借此来立一大功,获得升职时机会,结果那根本就是谎言,他反间没成功,反被席峻锋利用了多次,最后还给杀了。被杀的那一个夜晚,他当时接受的命令很可能只是到亲王府寻找某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席峻锋给他错误地指引了方向,把他引到了你的房门口,他自然被当成刺客除掉,根据我的调查,当时很可能有席竣锋的同伙藏在高塔上,用镜子反射月光,为他指路。所以那一夜我在院子里时,眼前隐隐看到有光线闪了一下。”

“原来是这么回事!”石隆恍悟,“我说我想不通他毛手毛脚地来刺杀我干什么呢。”

“这就意味着,所有的祭品都是席峻锋杀害的,但他却一直都在装模作样主持着破案工作,而且总是做得一副鞠躬尽瘁的样子。”石秋瞳不知道是憎恶还是佩服。

“所以他才能把握着调查方向不会走偏,”云湛说,“既不能过早地引出亲王与净魔宗、引起他人怀疑,也不能让捕快们一通忙乱后完全不知所措。席捕头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一步一步地前进,一点一点地把他设置的骗局放出来,身为净魔宗的后人,偏偏在很多地方装作无知,人为制造了无数的弯路,他先假装执迷于净魔宗,再假装幡然悔悟灰心失望,还求教了田炜,完全符合一个捕头步履维艰地破案的过程。在杀害伍肆玖的时候,他甚至不惜使用苦肉计让同伙冻伤自己……对了,王爷,您手里有没有一串上品的涣海砂晶?”

石隆想了想:“涣海砂晶?好像有过一串,应该是国主赏赐的。不过我一向对珠宝之类的东西不大上心,扔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了。”

“扔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了……”云湛喷皓着,“所以席峻锋才能用它来诬陷你。你可真是个煳涂王爷。”

“那锁匠梅洛是怎么死的?”石秋瞳又问,“梅洛被杀时,席峻锋一直在另一栋房子里睡觉,无论如何也没有作案时间啊。”

“南淮的冬天冷吗?”云湛其名其妙地问了这一句。

石秋瞳很纳闷,还是回答说:“当然比不上北方,但也不能算作暖和,冬天还会下雪嘛。”

“那你知不知道心之花的生命力如何?”他又问。

“我听说……很坚韧,在各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都能生存,而只要稍微有点机会接近动物,就会迅速去寄生。”

云湛好似教小孩读书的循循善诱的先生:“也就是说,把它冻在一块冰块里,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对吧?”

“冰块!”石秋瞳一下子醒悟过来,“席峻锋先把虫子冻在冰块里,在冬季的气温里,冰块一时半会不会融化。然后他趁人不注意把冰块藏在号房里随便一 个什么角落,离开去睡觉。越是号房里有火盆,温度比外面高,冰块就会慢慢融化,而虫子就会复苏。”

“孺子可教!”云湛伸手捋了捋下颌并不存在的胡须,“我专门询问过当时的细节,也看过号房的格局,一块冰扔在角落里是很难被人发现的,而我们的席捕头那一天碰巧劳累过度在号房里狠狠摔了一跤……至于后来的什么飞在天上的白袍,不过是故弄玄虚转移视线的,让人们以为凶犯就选在那个时候下手,事实上,冰块早就藏在号房里了。”

石秋瞳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子,最后展颜一笑:“这么一来,席峻锋的手法总算是揭穿了,但是还缺最后两个最要紧的问题没有解答:他父亲为什么会死在天罗手里?我弟弟被藏到哪儿了?”

“我虽然有一些猜测,但毕竟线索太少,不可能确定,”云湛指了指仍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席峻锋,“弄醒他来问问吧。我建议我们就在这儿问,只有我们三个能听到,因为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很可能涉及到你们王族的……某些秘密。”

他弯下腰,在席峻锋的人中上用力掐了一下,席峻锋咳嗽一声,慢慢醒来。

“你可以先猜一下,着看你聪明的头脑能猜到多少。”席峻锋对云湛说。他被绑得死死的,自知不能逃脱,反而镇静下来,有点听天由命的味道。

“那我就胡诌几句了,”云湛也不客气,"当我分析出你的实际阴谋与王陵有关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古怪的镇墓兽。虽然我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但一直听说石之衡曾经是一位不错的明君,尤其对百姓宽厚仁爱,但为了这尊镇墓兽,他却是劳民伤财折腾了个够。如果不是因为突然间脑筋煳涂了,那就一定是其中藏了什么别的原因。

“我们来看一看时间,会发现更有意思的事情:镇墓兽建成不久。箩妃就死了,石之衡也很快随她而去,可见这玩意儿和他们俩有紧密的关系。所以我询问了一些相关人等,主要打听他们去世前半年内发生的事情,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数字上的差异。”

“什么差异?”石隆问。

“所有人都一口咬定,石之衡遭遇了三次刺杀。安学武曾经告诉我,这是净魔宗花钱请的天罗,但有趣的是,他告诉我的事实是,天罗一共派出了四位杀手。他身为内幕人士,当然不会说错了,那么还有一位杀手哪儿去了?席捕头,你能帮我算一下这个加减法吗?”

“何必明知故问'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席峻锋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深沉的哀伤,“天罗的确派出了四个人,但笫一位杀手却并没有动手去杀石之衡。正相反,她潜伏在石之衡身边,保护了他,直到天罗家主死后、天罗内乱无暇他顾为止。”

“她就是所谓的箩妃’也就是一直和你父亲会面的女人,对吗?”云湛问,“而你的父亲,就是净魔宗安排在南淮的斥候,负责协助他们行动的。”

“你说什么?箩妃?”石秋瞳嚷嚷起来,“她是个天罗?可她为什么要抗命,甚至于和自己的组织作对呢?”

“这就要请席捕头解释了。”云湛一摊手。

席峻锋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像是被触及到了一块还没愈合的伤疤.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之所以抗命,是为了我父亲。她本来是来向父亲询问与石之衡有关的种种情报的,可是我父亲表面上全力协助她,却故意说错了宫内的防卫布置,也说错了国主的寝官方位,想要把她引入死路。幸好她生性警惕,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父亲所说,凭着自己的观察看出了破绽,并没有现身去送死,保住了一条命。她回头自然要去找我父亲算账,我父亲不是她的对手,很快被制住,告诉了她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是啊,为什么啊?”石秋瞳说,“那不是净魔宗存活的唯一希望了么?”

“可我父亲根本不希望净魔宗存活。”席峻锋答得很干脆。

“他是个叛徒?”石秋瞳很意外。

“可以那么算吧,”席峻铮咬紧牙关,“他和我母亲,都是净魔宗的信徒。在我不到半岁的时候,我母亲所在的一个分坛被官兵攻破。她本来可以逃跑,却为了转身抢回所谓的‘魔主肉身舍利’,被乱箭射死。净魔宗将她封为圣徒,我父亲却从此开始深恨净魔宗,为了几片弄虚作假的破骨头,自己的妻子竟然会丧失生命,这无论如何不是他心目中的魔主应该赐予信徒的命运。此后他多方调查,发掘出了很多黑暗的事实真相,终于彻底醒悟,虽然仍然不敢公开脱教,却已经开始筹划如何能暗中与净魔宗作对。”

石秋瞳恍悟:“所以他表面上帮忙,实际上希望箩妃刺杀失败,以便我伯父能继续指挥剿灭魔教。”

席峻锋点点头:“那一天,他们俩说了很久的话。我本来在外面玩够了回家,却被父亲给了几枚零钱打发出去。我很好奇,躲在屋后偷听,听见我父亲声泪俱下地不断讲述魔教如何祸害世人,讲我母亲是怎样冤枉惨死的,讲其他教徒的黑暗生活。他恳求她,为了九州的安宁,为了草民们也有安稳日子过,不要杀 死石之衡。只要她能饶过石之衡,我父亲甘愿被她杀死。箩妃那时候默然不语,受到了很大触动。后来她和我父亲聊过多次,并告诉他,她从小被训练成为一个冷酷的杀手,从来不问世事,只知道执行组织里派下来的指令,但从我父亲那里,她开始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用自己的心去思考对与错、是与非。”

“所以箩妃想通了是非,不但答应了不去杀石之衡,还潜入宫中,成为了石 之衡的保镖?”云湛问,"她装作失踪,协助石之衡击杀了天罗接下来派出的两位杀手,一直逼到天罗家主出山。这么说来,王妃的身份也是假的了,只是为了在宫里活动方便而已对么?

“她并没有真正嫁给石之衡。”席峻锋回答。

“可是我还是没想得太明白,其他两位杀手也就罢了,天罗家主怎么可能那 么轻易被她杀死?之前已经有三个人失败了,难道他还没有半点警惕?”

“他当然很警惕,可他还是没能想到,自己一向疼爱的女儿会出手杀他。而 他的女儿也没有想到,自己每次故意让同伴见到她的面容、利用对方一刹那的犹豫全力下手,却最终杀死了生身父亲,”席峻锋淡淡地说,“没错,箩妃并不是什么魔女,但也和魔女差不多,她是天罗家主的女儿。”

女儿。父亲。女儿杀死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石秋瞳听得心里一紧,没有想到三十年前的那三次刺杀中,竟然埋藏着那么 错综复杂的关系,和那么无可奈何的悲剧。她定了定神,接着问:“于是国主得到了天罗家主令牌?”

“是的,他想要以此令牌召唤九州的天罗现身,聚而杀之,完成前人无法完成的伟大功业,又或者将令牌彻底毁掉,箩妃自然拼命反对,以死相逼。石之衡不得已发誓答应了她,却想到了另一个方法,和毁掉令牌也差不多。”

石隆哼了一声:“那就是这尊镇墓兽了。这的确是除了蛮力之外,没有任何破解方法的天下最牢固的机关,把宗主令牌藏在这里面,基本就是万无一失,可惜锁匠梅洛想不明白这一点。”

“那后来箩妃为什么自杀呢?”云湛问。

“因为石之衡痴迷于她,一定要娶她,真正地娶她,”席峻锋—脸恨意,“她坚决不从,石之衡就威胁要自毁誓言,把宗主令牌取出来对付天罗,箩妃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自杀了。而石之衡本来身体不大好,受此刺激,伤心过度,不久之后也病死了。”

“你父亲呢?为什么会被杀死?谁干的?”云湛追问。

席峻锋苦笑:“我父亲本来可以不死的。净魔宗已经灰飞烟灭,死去的天罗都是箩妃干的,而并不是他。但他……但他把箩妃的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告诉前来调查家主失踪的天罗们,一切都是他安排的,是他与宫中互通信息,杀死了四位天罗。”

“为什么啊?”石秋瞳刚一问出口,忽然间明白了点什么,脸色变得苍白。

“他也爱上了那个女人啊!’席峻锋疲惫地说.。在邵段日子垦,这两个孤独的人,能够说说话的对象就只有对方而已。我父亲知道自己哪方面都配不上箩妃,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挑明自己的心意,但是他却……甘愿为了她而死。可他并不知道,不久之后,箩妃也会死去,而他的牺牲是毫无意义的。”

“也就是说,我的判断果然没错,杀死你父亲的,并不是什么净魔宗余孽,而是天罗?”云湛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虽然早已猜中答寨,但想到席德群的义烈,内心仍然不能无感。

席峻锋的声音带有一种说不出的狰狞:"他们把他绑在一棵大树上,用天罗刀丝,就用天罗刀丝,一片一片地剖下他的肉,割得很慢,很小心,唯恐他死得快了。他们说,既然他是一个净魔宗的叛徒,就应该以本教的酷刑来折磨他,而既然净魔宗已经消亡,那就由他们代劳吧。

"他们把家主死亡带来的愤怒全部发泄到他身上,一边下手,一边给他涂抹止血药物、喂他吞服各种吊命用的灵药,以便延长他的生命,延长他的痛苦。而我的父亲,从头到尾没有吭过一声,就连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当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他还保持着那种平静。

“而我,那个时候就趴在对面的一棵大树上,看着刀丝割过父亲的身躯,看着他身上的白骨一根一根,一块—块地暴露在空气中。我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天罗以最痛苦的方式虐杀,而没有半点能力去教他。”-

石秋瞳慢慢坐倒在地上,往云湛腿上软软一靠,一时间难以梳理心头千思万绪的种种念头。这一场诡异而残忍,宏大而精巧的可怕阴谋,尽然是发端于三十年前的那样一场悲剧,在仇恨的驱使下,以如此的方式贯穿到了现在,足以让任何听闻这场悲剧的人都感到内心在抽紧。这场欺骗众人的血祭最终应该怪罪谁呢?净魔宗?天罗?席峻锋?席峻锋的父亲?箩妃?石之衡?好像每一个人都有罪,又好像谁都有值得被原谅的理由。

云湛看看出了她的心思,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别想得太多。事物的本相永远是错综复杂拎不清的,着眼于事实就好了。谁犯了罪,谁就应该得到惩处。”

石秋瞳点了点头,拉着云湛的手慢慢站起身来。之前她对席峻锋无比痛恨,但听完对方讲述的往事后,却无法抑制心底涌起的同情和怜悯。她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席捕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然你犯了那么大的罪,但我……不会折磨你。只要你告诉我,我弟弟究竟藏在哪儿,我会争取赐你服毒,让你保有全尸。”

席峻锋爆发出一阵狂笑:“我应该跪下来磕头谢恩吗?谢谢公主殿下赐我全 尸,让我不会像我父亲那么难看?我那曾经拯救了衍国国主,也就是拯救了这个国家的父亲?”

石秋瞳无言以对,云湛却注意到,席峻锋的腿上有一个微小的动作。他刚刚来得及抓起弓,席峻锋已经从地上弹起,在上身被捆绑的状态下,双足并拢用力,向着墓穴深处跳跃过去。云湛猛然猜到了他的企图,本来已经扣住弓弦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放箭?”石秋瞳急问,心里却在纳闷,这个人为什么不往门口逃窜,反而跳向了死地?

云湛摆摆手:“给他留一点尊严吧,人的一生总受命运的主宰,也许只有死亡才是可以供自己选择的。”

石秋瞳一惊,也明白过来。他们进入基地之前,已经关闭了主通道内的机关,但是席峻锋所奔往的墓穴深处的角落,那些用于防范盗墓贼的机关仍然开启着,随时准备猎杀敢于冒犯帝王们尊严的入侵者。

而席峻锋,就做了近百年来的第一位入侵者。他并非觊觎陪葬财宝的盗墓人,也并非想要破坏王陵的凶徒,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寻死。他不能忍受关押和审判,不能忍受在法场上被千百人指指点点,即便是所谓的“赐死”,也是不可接受的。

他败了,一场完败,彻头彻尾的惨败,让他过去半生的种种谋划顷刻间灰飞烟灭,化为泡影。他的人生因此而完全失去意义,除了死,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想走。

触发机关的一刹那,席峻锋想到了父亲平静的脸、田炜慈祥的脸。妻子温柔的脸,以及捕快们崇敬的脸……但那些生动鲜活的脸,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他终于没能完成一生的心愿,而以后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

几秒钟之后,浑身插满毒箭的席峻锋跌入了—个深深地流沙坑,正在缓慢而亳不停顿地向地下陷落。剧毒发作很快,他的口鼻流出鲜血,已经奄奄一息,却还在努力高昂着头,尽管很快全身都会被流沙所吞没。

云湛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喊起来:“喂!太子究竟被藏在哪里?”

“找到了算你赢,找不到算我赢!”席峻锋用最后的力气吼道。他的脑袋终于垂了下去,细沙淹没了他的胸口、脖颈、口鼻……不过眨眼工夫,席峻锋的身体沉入了地下,沙面上恢复平静,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墓室里又恢复了那种仿佛连唿吸声都能听得到的静寂,云湛凝视着席峻锋陷落的地方,忽然苦笑一声:“真是足够讽刺,太有戏剧性了。”

“什么意思?”石秋瞳不明白.

云湛指着席峻锋被吞没的方向:“他最后……竟然沉入了地底啊。这就是完美的第六祭,归魔,总算是完成了。可惜的是,魔女永远也不能复生了。”

三十二

也许是刚刚在地下的陵墓里太过压抑,当离开王陵之后,云湛和石秋瞳痛快地接受了石隆的要求,到亲王府的观景塔顶去坐坐,吹吹来自高空的纯净的风。虽然寻找太子仍然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但无沦如何,魔女复生的全部谜团都被揭开了,总是让人稍微舒服一点,虽然那个血淋淋的真相就像一块新的石头,仍然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们了吗?”云湛鲸吞牛饮连喝了几大碗茶,幸福地发现自己终于不会渴死了。

“告诉你们什么?”

“您和太子啊,究竟是怎么回事?”石秋瞳接口说,“他为什么会让你帮他安排出行?你后来送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又是为了什么?”

“哦,这个啊,”石隆摸摸胡子,“他不找我还能找谁?他的父亲拼命训斥他,他的姐姐事无巨细地管束他,他能向他们提出自己的请求吗?‘我在宫里实在太闷了,再呆下去就要发疯了,让我到外面好好透透气,让我体验一下游历闯荡的感觉’,这话说出来你们会听吗?”

石秋瞳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他真的是那么说的?”

石隆轻叹一声:“他是儿子,是弟弟,是你们的亲人啊,不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他虽然害羞,不敢亲近人,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能有人爱护他,带给他快乐。你们父女俩做不到,只好我来代劳了。”

云湛一拍大腿:“见鬼!该死!我明白了!你上一次和我扯了半天什么塔、什么蠢事、什么意义,我一直以为你是要通过对太子不利来篡权夺位呢!原来你其实是想说,你没有儿子,就把太子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去对待!”

“废话!”石隆瞪了他一眼,“国主这种累死人的位置,拿轿子抬我我都不 去坐!对太子不利就更胡扯了,他是我的亲侄儿,到后来更像我的亲儿子!我怎么可能去害他?你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总把别人往坏处想?”

云湛很是尴尬,只能讪笑着转移话题:“照你这么说,那一趟雷州之行,其实是太子主动要求的?”

石隆一摊手:“可不是?我本来答应过要偷偷带他出去玩,心里盘算的是像什 么青石、白水、淮安一类的地方,最多不过是幻象森林,结果他一张口要去云望废城,吓得我半死。我想要打消他这个念头,但他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去不可,我拗不过他,只能答应了,用我的女儿把他换出来,再安排了七个人做随从。”

“我就是从你安排的滑稽伶人伍肆玖猜到的,”云湛说,“如果有谁需要一个伶人来逗乐,那一定是太子,而不是郡主。”

石隆摇摇头:“说真的,找都没想到他会疯到这种地步。我本来让他们尽量在废城之外的地方兜圈子,充其量让他在城外看一眼就是了,没想到他竟然大发雷霆,强令进入废城。小孩子啊,嘿嘿,大人们总以为小孩子心思单纯能被一眼看透,才不是那么回事呢。这副脾气,倒也有点我年轻时的风采了。”

其实也有可能是席峻锋的奸细翼藏海暗中挑唆的,云湛想,但看着石隆开心而得意的笑容,也就忍住不说了,转而问道:“那么,你后来送的那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呢?”

石隆很无奈:“那是病急乱投医。他们招惹了净魔宗回来,我不敢告诉国主,只能自己想办法应付。我一方面派手下入宫,命令他们多注意太子的动向,一方面查阅净魔宗的资料,然后发现了一件事:他们名字里的那个‘净’字,并不是说着玩的。他们是的的确确非常注重洁净,所以他们的祭祀里,除了人和人血,从来不会有其他东西。所以我就想,如果我往太子寝富里多放一些肮脏的、污秽的动物和植物,是不是能让他们靠近时有所顾虑……”

云湛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你真是个天才!把我们骗得好惨!我们想来想去,怎么都不明白那些供物的用意,没想到是用来吓唬魔教的!”

石隆搔搔头皮:“病急乱投医嘛,有什么办法都得试试。”

“这样的话,你调动大批手下进入南淮,也就很好理解了,”石秋瞳点点头,“可是,郡主后来被绑架,你为什么也故意接下不说呢?”

话一出口,她惊讶地看到石隆的面色变了,一股悲戚之情从目光中流露出来:“我也爱我的女儿,女儿失踪了我当然比谁都着急,但是……但是……我那时候以为是净魔宗抓走了她,是因为他们认错了人所致,所以我想……我想……”

石隆没有再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实是隐约想要牺牲自己的女儿保全太子,可又实在不忍心,于是又悄悄委托云湛调查,希望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靠着云湛的本事找到净魔宗的藏身之处。云湛也明白了,为什么石隆给他的感觉那么奇怪,那是因为他的确是忧心着自己的女儿,但他自以为自己清楚女儿落到了谁的手里,所以才会那么矛盾和痛苦。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石隆老泪纵横.

石秋瞳坐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柔声说:“你从来都是最好的父亲,最好的伯父。”

三个人谈谈说说,猛一抬头时,才发现日已西沉,暮色将至,石隆兴致很高:“云湛,你下去叫他们把晚饭送上来吧,我们在这儿吃。”

云湛一脸苦相:“我刚才说留个侍从在这儿,你要把他们都赶走,我骗顿饭还得上下两次这破塔。”

他起身向下走去,没走两层,见到有人正上塔而来,正是上次半夜见过的那名仆妇,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妇.不过这次她并非一个人,身边还有另一个,大约三十来岁,手星拿着笤帚簸箕等物。两人见到云湛下来,连忙闪身让到一旁。

云湛灵机一动,决定使唤一下那位中年仆妇替他跑题,反正付点钱她一定很乐意。想到这里,他走到那仆妇跟前,正要说话,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但那变化一闪而逝,他若无其事地说,“我们马上下去,你们可以去扫塔了。要我帮你们拿东西吗?”

他真的伸手去接簸箕,仆妇慌忙往后一退:“不敢劳动您的贵体!”

云湛一笑,转身疾步向上跑去.

小半个对时之后,已经下塔的三人又重新蹑手蹑脚登上了高处,这次还多了忠心耿耿的洪英。在他们的头顶,就是那一截早已断裂失修的阶梯。但洪英已经准备好了钩绳,四人武功俱佳,沿着钩绳很轻松地攀过了那一段,再沿着更高处还算完好的石阶上了塔顶。在那里,有一扇关闭着的的石门。

“我不明白,”石隆低声说,“你说我侄儿一直被关在这个塔顶?那两个打扫卫生的仆妇,就是关押他的人?”

“进去之后你就知道了,”云湛微微一-笑,“上次让她跑掉了,这次我绝不能客气了。”

洪英拿出刚才收起的钩绳,把钩子挂在石门的缝隙上,四个人各执一根,发力一拉,轰的一声,石门倒在了地上。云湛当先,剩下三人紧跟着冲了进去。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间石室,石室内陈设简陋,除了几张桌椅和一张床铺外,并没有其他东西。三个人正站在床铺前,听到声音急忙回过头来。双方打了个照面,都有些发愣。

那两名扫地的仆妇倒是在意料之中,但剩下的一个人却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这个人在南淮城颇有名气,闯进来的四个人都认识这张脸:凝翠楼的当红艺妓,在那个夜晚被怀疑遭到绑架的秦雅君。

“原来是秦小姐,看来那一天晚上在凝翠楼,你们是早就串通好了的。”云湛的弓已经握在了手里。

中年仆妇望着他,倒是并不慌乱:“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是闻出来的,”云湛说,“那一天夜里,我之所以很快认出你不是秦雅君,就是因为你身上的香气和她不一样。刚才我走到你面前时,又闻到了那股味道——那是一种便宜的刨花油吧?所以我马上明白了你就是当夜袭击我的秘术师。而太子的藏身之所,也就有了答案了:你们当然是利用扫塔的便利,干脆就把太子关在塔顶,以方便你们随时大摇大摆地进来。这里看似最危险,其实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反而很安全。你们刚才扛着的簸箕,其实里面就装着食物,对吧?”

“至于你,”他望向秦雅君,“我一直在奇怪,那天夜里你为什么消失得那么快,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自己长脚跑掉的,当然快了。”

“侄儿,是我!我来救你来了!”石隆却已经迫不及待喊了起来。他看到从床上坐起来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是他一直惦记的侄儿、太子石懿。石秋瞳一直对弟弟心怀歉疚,见到他安然无恙,心里也很是激动。奇怪的是,石懿的表情木然,既不欣喜,也不害怕。

老年仆妇冷笑一声:“救他?先救你自己吧!”

她将手一挥,一股异乎寻常的寒流向四人席卷而来,在这小小的斗室中,四人只好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地躲过。与此同时,中年妇人也故技重施,以威力其大的雷电秘术攻向云湛。云湛闪身避开,一口气射出三箭,分袭三个敌人,这三箭射得很仓促原本只是想拖延一下敌人的进攻时间,没打算收到什么效果。

老妇动也不动,身前突然出现一面厚厚的冰盾,长箭射入,被卡在冰里,没能透出。中年妇人则用闪电噼掉了箭支。但秦雅君却完全没能做出抵挡或是闪避,惨唿声中'箭支正射在胸口,只是由于云湛这三箭本来就是虚招,所以没能透胸而入,受伤不重。但这样看来,秦雅君竟然完全不会武功.

云湛一惊,心里微微有些歉疚,两名仆妇却心神大乱,石隆、石秋瞳和洪英已经趁机抢上前去近身缠斗.让秘术的威力难以施展,云湛赶忙跑到床前,扶住还在发呆的太子:“太子!我们是来救你的!”

太子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你们……来救我的?”

“对!我们来救你回宫!”云湛说着,抱起太子,将他放到了安全的角落。回过身来,双方正在僵持着。两名仆妇身上爆发出强大的精神力,但石隆等三人分别占据三个方向,她们很难顾得周全,何况还有箭术卓绝的云湛。

“你们怎么会把太子藏到这里?”石隆喝问着,手里拿着他惯用的长枪。

仆妇没有回答,云湛却插嘴说:“不只是藏在这儿,根本就是在这里把太子抓走的。”

“什么?”石隆等三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云湛说:“奔逃而走的马车,斗兽场里的激斗痕迹,都是在席峻锋的策划下布置出来的,他是个捕头,自然知道怎么炮制。事实上,从亲王府门口跑掉的那辆马车,就已经只是空车而已,太子早就不在里面了。从跟踪的保镖被杀光,直到府里的卫士们赶出来之前,大约有十多二十秒的空隙,这段时间足够干一件事了,那就是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长绳,从墙外把太子直接吊刭塔顶!”

石隆呆若木鸡,虽然事实很简单,但这样过于简单的事实反而让他不知所措,嘴里只知道喃喃地重复着:“就从我家门口?就一直藏在我家里?”

“最简单的方式往往也是最难捉摸的,。云湛的语气也很带了点佩服的意味,”我们都想得太多了,反而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事实,根本没有什么复杂的逃跑路径,从一开始,太子就已经在你家里了,只需要一根绳子就行。"

“王八羔子!”石隆又是愤怒,又觉得丢脸。

“伯父,先别想那么多!”石秋瞳低声说,“大敌当前!”

石隆一凛,回过神来。诚如石秋瞳所说,这两个貌不惊人的仆妇秘术之强令人咋舌,己方虽然以四对二,要取胜也必然需要经过一场激斗。而秦雅君的中箭显然激怒了她们,老妇的两手不断升腾起白雾,隐隐有暴风雪般的啸声想起,让人很容易就能看出,只要稍微沾上点便恐怕就会被冻住;中年妇人的身上则电光流动,那些曾经差点把云湛烧焦的雷电,不知道会在谁头上炸响。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重伤倒在地上的秦雅君忽然用微弱的声音低唿起来:“娘……姐姐……”

这两个衰老憔悴的妇人,竟然是当红艺妓的姐姐和母亲?云湛等人都是一怔,老妇却被这一声喊得心神有些乱,不管不顾地强行出手,以她的双手为中心,石室里卷起了一阵夹杂着冰渣的汹涌寒气,有如殇州冰原的暴雪,把四个人都裹在其中。

洪英年轻力壮,跌跌撞撞地从气旋中硬闯出去,手里的单鞭向着老妇当头砸 下,中年妇人赶忙甩出一道电光,把两人隔开。洪英索性不去理会老妇,直扑向她的女儿,他的单鞭材质古怪,并不传导电流,居然正好能应付敌人的秘术,只是略有些吃力。石隆一把抓住石秋瞳的衣领,把她甩出了寒流的漩涡,让她去相助洪英。石秋瞳剑走轻灵,绕着圈避开雷光,抓住机会就出剑刺向对方要害,以二敌一,稍微占据一点上风。

石隆和云湛宽下心来,全力与老妇的秘术相抗。她的秘术的力量来自于星辰 “岁正”,长于制造寒冷气流,并能将空气中的水分凝成冰渣用以进攻,令两人疲于招架。云湛几次抓住空隙出箭,但在强劲的气流中难以保证准头与为度,老妇人的反应更是奇快,不断利用气流、冰盾、冰箭等变化,一一抵挡住云湛的进攻。

石隆则努力向前靠近,一枪接一枪地向老妇身上招唿。但这个看似衰迈的老妇却有着难以置信的高速,一面灵活地躲闪,一面凝成冰刺还击。石隆身上添了不少伤口,但天性中的勇猛顽强反而更加被激发出来,半步也不退让。只是老妇人发出的寒气好不厉害,这样拖下去,难免石隆会受冻伤。

冻伤?云湛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在杀害伍肆玖的时候,那个躲在棺材里操纵着伍肆玖的人是谁——就是眼前的这位老妇!所以后来在给席峻锋留下苦肉计的时候,席峻锋身上出现的是冻伤。

但这个老妇人既精通冰冻之术,又能操控他人的精神完成各种复杂动作,其高深的秘术功底,恐怕绝对不逊色于辰月教主。云湛想着,老子的运气还真不错,这辈子没少遇到各种各样的顶级高手。

石室里的空气已经冷到足以滴水成冰。老妇鬼魅般的身法不断游走予石室各处,云湛和石隆不得不疲于奔命地紧随着她。两人倒也想暂时退出去,奈何石秋瞳和洪英激战正酣,如果他们离开石室,在二对二的情况下,难保不会遭毒手,因此只能强撑住。形势变得很微妙,忽然之间,一声钝响从墙角处传来。众人一齐偏头瞥去,太子已经摔倒在地,不省人事,显然以他单薄的身体很难抵御这样的低温,终于被冻昏了。与此同时,秦雅君头一歪,也昏迷过去,好在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说明性命还在。

石隆心里一急,想要拼着挨上两下,先去护住自己的侄儿再说,石秋瞳和云湛几乎在同一时刻也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但让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行动,两名仆妇竟然陡然间停住了攻势,不顾一切地向着昏迷者扑过去——但她们并没有扑向秦雅君,而是朝着墙角的太子而去!

石隆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绝佳时机。他抛下手里的长枪,抡起右拳向着老妇的背部全力击出,除了用尽全身的力道之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招式,也没有暗藏什么后招。就只是一拳,直来直去的一拳。

那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在街头与人斗殴时的热血岁月,不需要什么值钱的锋利的兵器,不需要什么章法、组织,要的就是赤膊上阵的痛快,拳拳到肉的犀利。他把最近半年多来的种种憋屈、烦恼、愤懑、痛苦和哀伤全都凝聚在了这一拳中,即便这时候有几十把刀枪向自己砍过来刺过来,他也一定要打出这一拳。

老妇人没有半分抵抗和躲闪,好像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太子身上。她刚刚跑到太子身前,石隆那带有风雷之势的刚猛一拳就已经重重击在了她的后背上。她被打得直飞出击,猛撞在墙上,整个墙壁竟然碎裂开来,老妇的身体像断了线的纸鸢,从数十丈的高塔顶端跌落下去。

石隆惊疑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无法相倩这一拳会有如此威力,他抬起头看着碎裂的墙洞时,才明白过来.那里本来是一扇窗,不知道在什么年代被用砖块堵死了,但砖块并没有砌得太牢。如果换成货真价实的石壁,那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用老妇人的身体去撞破的。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中年妇人已经抢到了太子身边。她看都没有看自己的妹妹一眼。,也不去管母亲的命运,而是赶忙拖起太子放入怀中,居然是要用体温给他取暖!云湛和石秋瞳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靠近,妇人毫无反应,只是一脸惶急地注意着太子的唿吸和脸色,直到确从太子无碍,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石秋瞳的剑锋已经贴在了她的脖子上。

妇人完全没有理睬她,只是不住口地念叨着:“受了点冻而已,没有大碍,没有大碍……”那副表情,活脱脱像是个焦急地照顾生病孩子的母亲。石秋瞳微一愣神,手上忽然感到—股无形的大力,把她的剑推向一旁。她知道这是裂章系的操控金属之术,连忙用力抵抗,就在这时候,妇人放下太子,纵身一跃,从刚才自己母亲摔落的那个窗洞跳了出去。过了许久,地面才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云湛探头看了一眼,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回过头来,石隆已经把太子抱了起来,石秋瞳和洪英在一旁帮着照料,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应该没有大碍。他摇摇头,走向了三名绑架者中唯一还幸存的人——正受重伤昏迷在地的秦雅君,救醒了她。

“你们母女三人,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秦雅君毫无血色的脸上绽开一丝微笑:“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永远。”她忽然一用力,把插在胸口的利箭奋力向下一压,随即头一歪,真的不动了。

云湛叹了口气,伸手替她闭上眼睛,想起秦雅君的惊才骇艳,心里难免怅然不已。抬起头来,石隆正在大唿小叫地把太子举在头顶,仿佛那并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大男孩,而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婴儿。他的外衣已经脱下来,裹在了太子身上,让太子更显得像个小孩。

“记不起来了没关系!”石隆嚷嚷着,“现在开始从头记!我是你二伯,全九州最疼爱你的亲二伯!不对,不是二伯,我就是你爹,回头有个老小子要你认他做爹,你可千万别听他的,就认我一个!”

石秋瞳和洪英放声大笑,太子苍白的脸上也带着纯真的笑容,用一种充满依恋的目光看着石隆。他虽然和大学士的爱妾一样被清洗了记忆,完全不记得石隆的身份了,却好像还在内心深处保留了一份无法抹去的亲情纽带。

这个场面总算让云湛在冰窖般的石室里感受到一丝温情和愉悦。他以游侠的职业精神开始四下里检查整个塔顶部分,并在石室的里间找到了一个铁皮桶。桶里装着大半桶灰烬,还有几张没有燃尽的纸,想来是有人试图烧掉些什么,火焰却在刚才那一战造成的寒流中熄灭了,以至于没有烧完。

云湛俯下身,小心地把那些没有被烧完的残页收入怀中。他不去打扰几位王族成员的亲人团聚,举着火把慢慢一层层检查下去,试图发现一些有价值的证物,可惜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那三个女人自知末日将至,已经摄提前都销毁了。

下到塔顶部分的最低一层时,他发现石壁上有些异样,把火把拿近一焉,发现那里用木头安装了一扇活动的窗叶。他伸手一推,窗叶打开了,—道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

“多好看的月亮!”他抬起头,看着夜空中银盘般的四月,发出了由衷的赞美。身后,石隆正抱着已经昏昏睡去的太子,轻手轻脚地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