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祭 虔心

魔的信徒们,安静的灵魂将指引你们走向真正的虔诚。抛弃掉一切的困惑与动摇,把你们的身心都献给魔主吧!从此之后,魔是你们唯一的信仰,魔是你们至高的荣光,魔是你们生命的主宰,魔是你们灵魂的归宿。你的耳中只可听到魔主的训导,除此之外,皆为虚言。你们脚下的路只有魔主可以指引,除此之外,皆为歧途。

——《净魔救世书》

长老们最近好像有些恐慌。

事实上,三位长老同时都在的时间相当少,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只有一位长老陪在我身边,剩下有时候会有两个,尤其是三长老,我和他见面的时间最少。我猜那是因为长老们都非常忙,在外面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分不开身。

和长老们相处久了,我渐渐学会了察言观色。他们虽然在我面前并不多说什么,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他们越来越在意外界的动静了。稍微有一点点异响传来,他们就会显得格外紧张。这种情绪也略微影响到了我。我毕竟太年轻,有一点什么想法都会写在脸上,而这一次,甚至不需要发问,长老们就已经知道了我在忧虑些什么。

“放心好了,只是一些小小的困扰和麻烦,”大长老对我说,“我们净魔宗被地面上的人注意到了,毕竟已经成功进行了前四步的祭礼,让他们抓到了一点痕迹。不过他们暂时还并不知道我们的藏身之所,想要找到这个地方,可得费不少脑子呢。”

这样的安慰并不能消解我的疑虑:“也许我们这个地方不容易找到,可是其他的在地面上的信徒呢?”

大长老既不怒也不喜:“你能关怀到教中的信徒,可见你有仁善之心,兄弟之爱。然而你也当记住,危难关头,全教所有子民,都只能为了保护魔女而拼命。只有魔女才是我教复生的希望,其他所有人的性命加在一起,也不如你重要。为成大事,该牺牲的都只能毫不犹豫地牺牲。你更要记住,将魔主的福音传播给世人,才是大爱,为了这一点,其他任何的小节都可以不去顾虑。”

难道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是“该牺牲的”?我打了个寒战。但很快地,我的心情平复下来,这种平静来自于对魔父无比忠贞的信仰。如果是为了魔父,我绝对可以没有半点迟疑地舍弃我自己的生命。同样的,其他人为了我而舍弃生命也是理所应当的。我们都是魔父的子民,我们别无选择,也不能去选择。就让魔父的圣光照亮我们崎岖艰辛的道路吧。

我开始盼望着第五祭和第六祭尽早完成。长老们说了,魔女复生的祭典一共分为六个步骤,每一次献祭都能代表我对魔父忠诚的再度升华,从第一祭开始,魔父就能倾听到我的呼唤和祈愿,而当最后一祭完成后,他也将完全相信我的忠诚和坚定。把我所渴求的魔的力量赐予我。到了那个时候,也许我就能离开这永远不见日光的幽暗的地下,在人间为了魔父的尊严而战。

“你不必想得太多,”二长老沉着地说,“无论怎样,全教子民都会誓死捍卫你的安全。你要记住,有那么多人为了你而不惜自己的生命,你更加要学会爱惜,万万不可逞一时之勇而误了大事。你要像魔主那样,即便暂时处于劣势,也绝不动摇,绝不屈服,保持内心的坚定,等待着再次的复苏。即便是一时对敌人的委蛇,也无损你内心的信仰,魔主会宽容并赞许你的。”

我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一点临别遗言的味道,长老们是在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强忍着屈辱活下去,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尽力。

二十二

南淮的冬天永远不会让人感觉太难受。这里不会有越州湿地上的阴云压顶;这里不会有瀚州草原上的朔风如刀、万物皆枯;这里不会有殇州冰原上的暴雪盈天、冰封大地。南淮的冬天是温和的,是不断探出头来给人以温暖的阳光,是让城市始终保有耀眼绿色的常绿植物,是小桥之下从来不会封冻潺潺流水。即便是偶尔飘雪,那雪花也充满了柔情和静谧,用星星点点的白为南淮妆点出更丰富的色彩。

上述文字来自于著名旅行家、文学家邢万里的名作《九州纪行。南淮散记》陈智小时候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在头脑里勾勒出一幅吹面不寒、生机未褪的美好场景,但等到入行并被调到南淮做捕快后,他才深切地感受到:文学家真他娘的会吹牛和粉饰啊,任何破烂东西到了他们笔下加点作料调和一下,都立马会镀上一层虚张声势的金粉。

南淮城纵然真的有那样温柔的冬天,那也只属于锦衣貂裘的有钱人,属于选在白昼阳光最好的时候靠在墙根上晒太阳的闲人,而不属于陈智这样终日奔忙的可怜虫。只有陈智这样的人才会知道:顶着早晨的狂风从城东穿行到城西是什么滋味;跑出一身大汗后在所谓“舒适的气温”下任由汗水慢慢在背脊上阴干是什么滋味;点着小火盆在漏风的捕房里通宵工作直到手脚冻得麻木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又是什么滋味。

没有办法不忙,因为工作好像已经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在综合了目前为止所能得到的全部线索后,再征询了游侠云湛的意见,席峻锋得到了一个初步的、暂时没有破绽的推理。

七个月之前,为了让女儿石雨萱得到真正的历练以磨砺她的性格,隆亲王石隆安排了五个各怀绝艺的人陪同她去了一趟雷州的云望废城。在那里,六人无意中招惹了绝对不该招惹的敌人——三十年前消失无踪的净魔宗余部,很有可能是直接冲撞了他们的秘密藏身之所。净魔宗正好经过三十年的积淀后准备再次出现,便借着这个机会追踪到了南淮。他们并没有急于杀人,而是在精心策划准备后,先查清了全部六个人的行踪,然后逐一出手捉拿,施以魔女复生的残酷祭礼,既是为了惩罚罪人,也是为了向世人宣扬他们的再次崛起。

当然这只是能向捕快们公开的推论,由于隐瞒了石雨萱失踪的事实,云湛和席峻锋还有着更进一步的推断,那就是净魔宗绑架了石雨萱,并利用她向石隆施压,想要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这个目的现在还没能找出来,其中隐藏的真相,或许比净魔宗本身更可怕。

对陈智等人而言,需要做的就是搜罗证据以证实这种猜想。根据洪英当天所说,同石雨萱一起去雷州云望废城的,除了张剑星、桑白露、翼藏海、伍肆玖这四位已经变成形态各异的死尸的人之外,还有第五个暂时没死的,他也成为了席峻锋所设想的破案最关键的证人。由于云湛的存在,是席峻锋能够直接得知他的姓名,不用再被动地等待收尸了。

这第五个人的名字一说出来,有点见识的捕快们都吓了一大跳。说到这位,真是比前四个人加在一起还更有趣,此人名叫锁匠梅洛,听名字就知道是个身材矮小的河洛。河络族的全名极长,为了方便称呼,通常都是采取外号加简称的方式,海格既然绰号锁匠,可想而知此人长于各种精巧的机关之术。不过这位锁匠并不太老实,对于呆在河洛族的地下城用创造去侍奉真神毫无兴趣,反倒是迷恋上了人类的多彩多姿的生活方式——这一点和他的同伴张剑星正好相反。

这位锁匠在数年前游历到了宛州,深度痴迷于南淮的繁盛,于是在南淮暂住下来。和女神偷桑白露不同,他并不过分贪婪钱财,但生性使然,有一个坏毛病,喜欢去开启所有落入他眼中的好锁或是机关暗道。由于开了锁之后也并不拿东西,所以很长时间内都没人注意到他,只是后来他挑战自身的冒险玩得大了一点,一不小心打开了王陵外围的石门,并立即被王陵守卫们抓获。

很容易想象到,又是隆亲王救了此人的性命。石隆爱才,惊艳于锁匠梅洛的技能,把此事压了下来没有汇报给国主。梅洛感恩,于是成为了石隆的门客。

确定了此人的身份后,云湛再次找到洪英,拐弯抹角地打探梅洛的下落,当然用的接口是“这个河洛擅长机关之术,可以让他去斗兽场在探查一下郡主失踪的地方”,并叮嘱洪英“别告诉王爷,以免他更烦心”。洪英自然愿意帮忙,但在府里悄悄查过人事记录后,很抱歉地告诉云湛,没有人知道梅洛的行踪。

“半年多来,帐房里曾支出过四笔钱,分别给张剑星、桑白露、翼藏海、伍肆玖,作为陪同郡主出行的酬劳,但其中没有梅洛的那一份,”洪英说,“最后一个见到梅洛的人,说梅洛一个人收拾好行李悄悄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要寻找锁匠梅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作为一个河洛,他完全可以回到越州,躲进河洛的地下城去,那就谁也抓不住他了;作为一个机关高手,即便还呆在南淮附近,他也可以巧妙布置,或者干脆躲进某些富商的避暑别墅一类的地方去。按察司给席峻锋秘密加派了人手,被陈智等人带着奔波了两天,一无所获。

“我觉得他不会回越州,甚至根本就不会离开宛州,”云湛说,“我对这个河洛的性格略有耳闻,因为许多年前我的师父云灭曾经抓住过他,半强迫半劝诱他为自己打开过一扇门。他是个比较一根筋的家伙,向来不怎么怕死——当然也极少动除了开锁之外的其他脑筋,不然也不会那么不要命地跑到王陵里去开机关玩。当年我师父威胁要杀他时,他根本不为所动;但后来师父改了语气,用那扇门很难开去诱惑他,还激他说他不可能打得开,结果最后几乎变成了锁匠梅洛拖着云灭去开锁。”

席峻锋笑了起来:“根本就是个锁痴。”

“所以宛州才是他施展才华的地方,”云湛说,“那么多的达官贵人,那么多的富商,那么多的财富,得有多少苦心孤诣绞尽脑汁做出来的机关暗锁啊。对他而言,简直就好比……好比一个好色之徒进了凝翠楼,怎么舍得走呢?”

“可是凝翠楼里那么多房间,怎么才能把他找出来?”席峻锋皱着眉,“动作慢了的话,只怕整座凝翠楼都会被大火烧掉,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想办法呗,”云湛说,“比如你家闹耗子,可找来找去也找不着耗子洞。那你该怎么办?把整个家都拆了把耗子搜出来,还是放一碟花生米在桌子上,再在花生米旁边放一个夹子……”

席峻锋眼前一亮:“很不错的主意。对于锁匠梅洛来说,这碟花生米,就是一个足够吸引他动手的机关了。”

“所以这个机关就交给你来布置策划了,”云湛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比较建议你和安学武合作一下,那个劣货最喜欢吵吵嚷嚷以显示他对南淮城很重要,让他来造势,不大容易引人怀疑。”

“是个好主意,我回去找他的,大不了被他羞辱几句,”席峻锋回答,“那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一趟雷州。”云湛回答。

“雷州?云望废城?”席峻锋有些意外,“何必自己去一趟?”

“因为我闲着也是闲着,”云湛回答,“现在石隆已经托病不愿意见人了,可知他心里相当有鬼,我们又没办法问出来,因为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而搜寻南淮的净魔宗余孽和寻找梅洛这两件事,有你那么多手下,我没有必要插手。”

“如果我把锁匠梅洛找到,从他嘴里就能问出一切,你不是白跑了吗?”

“首先,说不定你什么时候能抓住他,更说不定他会愿意告诉你些什么——河洛都是一根筋,我们总得做两手准备,不能听凭时间白白浪费。第二,我自己去,行动方便,也没有累赘,也许能比他们六个发掘出更多的东西。”

席峻峰也站起身,往茶壶里添了些开水,然后倒在杯子里,满意地嗅着茶叶的香味:“恐怕不只是这几条理由。你一定是发觉了一点什么问题,非得自己去亲眼看看不可。”

云湛叹了口气:“你是我在南淮城里见到过的为数不多的聪明人。实话告诉你,现在整个事件的脉络太清晰了,我反而开始有了点疑惑。”

“什么疑惑?”

“这一次净魔宗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稍微太过大张旗鼓了一点?”云湛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神里有一点迷惘,“他们当年能够成就那么大的声势,绝对不是一帮傻瓜。在全九州都把他们当成大敌、在他们消失三十年后仍然对他们充满警惕的情况下,这样毫不隐藏掩饰地在南淮城开展魔女复生的祭祀,是不是嚣张过分了?要么是他们在这三十年真的又悄悄积攒了足够的实力,要么……要么……”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席峻峰:“能给我批点路费不?”

席峻峰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他把茶咽了下去,歪头想了一会儿,很有点无可奈何:“算了,不给你也不行,你回头还不定给我找多少麻烦。认识你真是我的不幸。”

“谢了!”云湛笑得很灿烂,“所有认识我的人都那么说!”

云湛之所以想要去云望废城,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专为席峻峰鉴别证物的老捕快霍坚从桑白露的遗物中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名字。说意外也不算太意外,通常证物在使用完毕后都会被堆进官家仓库等待发霉,本着废物利用的心态,霍坚喜欢在那些供鉴别的物品里截留下一点还可以用的小玩意儿。他很知趣地从来不拿太值钱的东西,席峻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由得他。

这次霍坚在桑白露的遗物里看上了一件几乎还是全新的棉布小褂子,虽然家中糟糠之妻的体型是绝对穿之不上的,但要改成头巾之类的玩意儿,那花纹质地都还蛮不错。于是霍坚把它带回了家,老伴还没来得及动手拆之,意外地在衣服的里子上发现了一张粘着的残破纸片,这张纸片上写着如下几个字:“废城凶险……一般居民不敢……须找卫柯莟……”

就是这么几个字了。席峻峰一分析,这大概是桑白露在屋里焚烧信件,意外地漏了一片,被风吹入衣橱之类的地方,桑白露没有察觉,把它和衣服叠到了一起。

虽然只是寥寥数字,却也包含了关键信息,桑白露也许是在出发前没有底细,向人求问该如何去废城,回信人就给他推荐了一位叫做卫柯莟的人,说只有这个人才能给她做向导。这倒也很正常。桑白露虽然生于雷州,也未必熟知所有地方,何况是云望废城那种索命之地。有一个当地向导,总是稳妥很多。

云湛想来想去,觉得这正是个不错的机会,自己到了雷州,大概也应该寻找此人,由他带路。这样才会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否则云望废城那么大,要在里面大海捞针一圈,等找出点什么东西来,只怕都足够十七八个魔女完成复生了。

于是云湛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从席峻峰手里讹来了路费,又从石秋瞳手里讹到了一纸手谕,可以沿途使用衍国马站的官马,否则虽然南淮城距离云望海峡不远,来回仍然得花上不少时日。石秋瞳对于这样的要求总是尽力满足,因为想来云湛还没那么大胆子,敢把官马拉去卖了换钱。

“你那位亲爱的弟弟,最近怎么样了?”云湛问。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石秋瞳的话语里透出内心深处的疲惫不堪,“我已经好长时间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了。”

“连面都见不到?”云湛皱着眉头,“还是每天躲在屋子里捣鼓他的东西?”

“是啊,而且他院子里邪恶的供物又出现了,还是藏在那些隐秘的角落,”石秋瞳轻叹着,“那些肮脏玩意儿显然不可能自己从泥土里长出来,所以我安排人严密监视,结果发现,竟然是两名御前侍卫偷偷干的。我调查了一下他们的背景,发现都是近些月份新近推荐提拔的,而推荐他们的人,都和石隆有关,比如曾经在石隆手下做事,或是曾经犯事被石隆保过。我没碰他们,但已经派人监视了,他们干不出什么事的。”

云湛吐了吐舌头:“要狗急跳墙啦!现在已经死了四个人,等到第五个人再死掉,就应该轮到我们可爱的小郡主了。石隆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完成净魔宗的要求,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求的是什么。”

“难道是想要吸引太子入教?”石秋瞳眉头紧皱,想起了太子拒绝理发师碰他头发的事。

“这就是我一直没想通的一点,”云湛说,“太子的不争气已经不是什么公开的秘密了,他们以太子为目标,意义何在呢?”

“有时候真想把他一脚踢死算了,”石秋瞳哼了一声,“总是给人无穷无尽地找烦。”

“那也是你的亲兄弟啊,虽然不是同母,”云湛难得正经一次地劝慰着,“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和你流着同样的血,总不会是什么坏事。像我这样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打架都没个帮手的人,你以为心里就从来不感到孤独么?”

“你也可以学你那个倒霉的朋友,去凝翠楼找乐子么。”石秋瞳揶揄着。

云湛扑哧一笑:“你不说我还忘了提,姬承最近足足瘦了七八斤,肚子小下去一圈。现在净魔宗在四处被严查,他老婆好像还不甘心,经常在外面晃荡,也彻底不顾家了。他终于感同身受了一下他老婆过去的处境。可见讨老婆真是一件麻烦事。”

石秋瞳默然,过了好久才说:“云望废城那边很多危险,你要小心。”

云湛笑了笑,转身向宫门外走去。

就在云湛悄悄离开南淮的第二天,因伤休养了一个月的知名捕头安学武也高调复出了。我们的安捕头伤势仍未痊愈,走路的样子也不像以前迈得那么大,但说起话来仍然是豪情万丈。充满了维护地方治安与国家律法尊严的必胜信心。

根据安捕头所说,最近一些天里,已经连续发生了三起盗贼侵入南淮官库试图偷盗库银的案件,但都以失败告终,反倒是三名飞贼偷鸡不成蚀把米,全部落入了法网。

“因为官库已经全面更换了门锁,用的是最先进的河洛的技术,”安武学如是说,“就算是河洛族自己的能工巧匠来到这里,也未必能弄得开。”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能听得出这番话是多么的荒谬。南淮城的官库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向来都是重兵把守,三五年也难得碰到不要命的敢于去偷盗,至于短短一两个月内发生三起,除非全九州的大盗小贼都得了神经病。

所以这些话明显是说给没有常识的人听的。而根据云湛留下来的锦囊妙计,官库为此所做的布置也着实匪夷所思,让安武学差点把已经合拢的伤口又迸裂开——笑的。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信任云湛,如此这般地做了安排。

两天之后的深夜里,官府里出现了众人期待已久的窃贼。守卫们有意识地放过了他,任他突入到最后一扇库门前。那扇门上安装着一把一看就气势不凡的大锁,一共五个锁孔。这位身材矮小的窃贼动作娴熟地从随身背着的口袋里掏出各种工具的零碎配件,然后组合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种种精密工具,开始尝试着开锁。

他的动作轻柔、从容不迫而又快速灵巧,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然而在先后变换了三种工具之后,门锁并没有被打开。窃贼迟疑了一下,手里轻巧地一阵拆解组合,又拼出了几种其他的工具。

然而还是没有用,不管他怎样地绞尽脑汁,门锁依然纹丝不动。窃贼发出了粗重的呼吸声,手下也并不再压低声音,噼里啪啦的响声在暗夜里听得很清楚。但他似乎忘记了身处险境,忘记了外面还有无数如狼似虎的守卫,一边嘴里用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咒骂着,一边徒劳地更换着工具,就连暗处的人们在安武学的带领下悄然逼近了都没有发觉。

安武学走到他身前,充满同情地弯下腰拍拍他的肩膀:“这把锁不好开的吧?”

身高只及安武学腰部的河洛用奇怪的腔调回答:“我一辈子没遇到过这么难开的锁。”

“那就别开了,”安武学除去他手里的工具,拿出镣铐,将他拷起来,“先跟我走吧。”

河洛颇为顺从地跟着他走了,边走边发问:“能把那块锁送给我让我好好研究一下吗?”

“你可真有钻研精神,”安武学摇摇头,“这个并不难办到,只要你看清楚之后别受刺激就好了。”

“受什么刺激?”河洛不明白。

“那把锁是实心的,只是在外面有一些掩饰用的小机关,让你的开锁工具能够探进去,”安武学笑吟吟地说,“你能够碰到很多机簧,但它们都没用,除非把锁整个砸掉,不然没有人能够捅得开。”

二十三

云湛到达海边的时候,条件好一点的客船都已经停运了,好在这一页风并不大,海面尚算平稳,云湛诱之以金铢,好歹说动了一艘渔船点上灯把他载过去。毕竟除去了礁石的航道并无天险,对岸近在咫尺,不然他也只好等到天亮再说了。

云湛在南淮城定居之前,到过不少地方,雷州也曾去过一次。但当时他是坐着舒服的大客船,去往雷州最大最繁华的港口城市毕钵罗,和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为了赶时间,他不断换马,连续奔驰了三天两夜,才在夜色阑珊时来到宛州最西南端的港口城市衡玉。此时他已经四肢僵、浑身疼痛,似乎一碰就会化为无数的碎片散落在地上。但他仍然不能休息,还得拖着疲惫的躯体去找船。云望海峡并不宽阔,如果是一个气力悠长的羽人,甚至能直接飞过去,然而云湛不幸地只能感受到暗月,在这样明月当空的时候无计可施,只能乘船。

云望海峡在历史上让人们头疼无比,因为它是如此狭窄,似乎西陆与东陆只有一线之隔,偏偏海峡内暗礁密布,完全无法通航。古人云望洋兴叹,海峡两边的人们却可以望岸而兴叹——但就是过不去。商人们只能从和镇或者淮安绕道,在海上兜好大一个圈子,才能进入雷州。

几百年前,当九州终于迎来一个相对平稳的和平时期后,东陆商人开始频繁前往西陆寻找商机,垂涎着那些尚未被开发的广大土地,希望在其中找到丰富的矿藏和动植物资源,而交通又一次成为巨大的障碍。此时火药已经被发明并且逐步推广利用,人们本着成固欣然、败亦无害的心态,用火药一点点爆破礁石,最终开辟出了几条虽不太宽却也安全的跨海航道。但炸完后才发现,此地水深不够,载货量过大的商船还是过不去。所以这些航道并不能为宛州的大商家们所用,倒是许多散客行商在此登船渡海,寻求着微薄的利润。

云湛靠在甲板的船舷上,鼻端闻着臭烘烘的鱼腥味,不知怎么的,越是困累,越是睡不着,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疼或许是原因之一。他侧过头,看着船舷外黑乎乎的水天一线,以及星光在远处的海面上洒下的跳跃的亮点。夜色之中,对岸的山与树的轮廓隐约可见,远处的灯塔则多少有些光线暗淡。云湛问船主,船主一边掌舵一边回答:“那边几乎没有什么礁石——都被炸掉啦,登岸很方便,而且夜间很少有在海峡两边来往的船只。不过也只能横渡海峡,不能顺水北上,再由直通大海的运河,结果造成了海水倒灌,引发巨大的灾难,导致九州分成了三块。云望海峡就是那次灾难的见证。”

“倒是很有意思的传说,”云湛笑了起来,“可见在一切的民间说法里,皇帝从来不干好事。”

“也未见得啊,皇帝有时候也是干好事的,”船主说,“比如三十年前皇帝打魔教,就打得好啊,不打的话,没准我老子就死在那时候了,我也生不下来啦。”

渔民常年在海上奔波,风吹日晒,看起来显老,这位船主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看来有三十多岁,但实际上也许就比自己大几岁,还不到三十。云湛来了兴趣:“讲讲呗,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嗐,还能有什么,家家户户都差不多,魔教害人呗!非要人拜什么魔王,不拜的又是打又是罚钱,要是伤了他们的人更是得赔命,比官府还厉害,而官府已经被他们买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就不管。我老子那时候年轻,一冲动就纠集了一帮人想要和他们拼,哪儿拼得过?反而自己被抓起来,魔教说要选个吉日公开行刑,杀鸡给猴看。幸好就在行刑前两天,皇帝的军队开始到处杀魔教,他们慌了神,丢下犯人就跑了,我老子他们在地牢里差点闷死,最后拼死撞破了牢门,才捡回条命。之后他才娶了我娘,生了我,哈哈……”

“那后来,那些魔教徒都被杀光了?”云湛问。

“大概是吧,不过听说,最后死的活的加在一起,数目并不多,很可能逃了不少,”船主不以为意地说,“鬼知道逃到哪儿去了,反正后来皇帝和诸侯们还在追捕他们,应该跑不掉吧。”

应该跑不掉?云湛眉头一皱,想到了点什么。从船主的叙述中可以判断出,在皇帝发兵之前,净魔宗就已经判断出了形势,并且开始有意识地提前撤退。可在这个三面环海的半岛上,还能往哪里逃跑?往内陆上的话,宛南平原的地势决定了没有什么藏身之处,也无险可守,迟早会撞上皇帝的大军死得很难看,所以只剩下唯一一条逃生之路了。

那就是渡过浅浅窄窄的云望海峡,逃往地广人稀的雷州。雷州气候多变、地形复杂,要供净魔宗的残部躲藏并不难。他本来想让这支部队常驻雷州防御,但一来雷州的气候让宛州人难以适应,二来净魔宗在总坛被攻破后再无任何声息。所以不久之后,随着石之衡的病故,继任的国主石之远召回了驻军,再也无人关心雷州是否有净魔宗藏匿的事实了。

一定有!云湛握紧了拳头。他们不但存在,而且一定就在神秘莫测的云望废城里藏身。云湛甚至怀疑,所谓云望废城对闯入者的死亡诅咒,也许就是净魔宗搞的鬼。他们把这一区域涂上恐怖诡奇的色彩,以吓唬外来的人,以保护自己不被发现。三十年来,他们就这样藏身于雷州的阴暗角落里,悄悄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重新在世上现身的那一刻。一旦这一天到来,对于整个九州而言,恐怕又是一场大灾难。

他这下是真的睡意全无了,但当船在雷州靠岸、付过船资走上海岸后,他还是发现不休息一下根本不可能。连续几天不惜命地纵马狂奔,身体已经在提抗议。他跟随云灭修习多年,只需要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吐纳运功两三个对时,就能比睡上半天觉还管用,不过他一向贪恋躺在床上睡觉的乐趣,轻易不会丢掉睡觉的机会。但眼下时间紧迫,还是牺牲一点睡眠时间的好。

静坐吐纳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所以还是得找间客栈。云湛拖着快要断掉的双腿,在码头附近找到一家鱼腥味几乎与渔船上无异的小客栈。这是方圆几里内唯一通宵营业的客栈。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向半睡不醒的伙计要了个房间,在床上盘膝坐下,开始按照云灭传授的方法调整呼吸、驱除杂念。

在头脑慢慢进入空明之前,他的眼前依次闪过六张面孔,那是半年前到此处的石雨萱一行人。他并没有见过这些人的真容,所以那些面孔并不真切,看来模模糊糊,就像水中的倒影。在极度疲倦的边缘,他的头脑反而激发出了一些异样的灵感,这种灵感最终指向了六张面孔中的一张:伍肆玖。伍肆玖的脸跳跃着,叫喊着,旋转着,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要提醒云湛。

这个滑稽伶人会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呢?来不及多想,练功的惯性已经让他停止了多余的思虑。他的身心开始进入了近乎一片空白的休眠状态,精神完全松弛下来。

睁开眼睛时,刚刚天亮不久,窗外海风劲吹,码头上已经渐渐热闹起来,渔民们已经开始出海,客船与商船也开始启程。云湛伸个懒腰,觉得神清气爽,走到客栈的大堂里吃了点东西,招呼伙计过来问话。

“能帮我找一个向导,替我带路去云望废城吗?”云湛往桌上放下一枚亮晶晶的银毫。

伙计并没有伸手去拿银毫,而是面有疑惑之色:“您是什么意思?是要到云望废城外面的山上观光一下,还是想要到废城里面去看看。”

“当然是到里面看看了,”云湛说,“在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伙计咽了口唾沫,遗憾地看着那枚银毫:“这银毫……您还是自己留着吧,这里向导多了去了,你想要去看看螃蟹岛,看看枯木林,看看绮罗山,看看古战场遗迹都没什么问题,我自己就能带您去。废城……那可是要命的地方,没人敢去的。”

“一个人都找不到?”云湛斜眼望他,“不大可能吧。我相信会有不少人愿意出高价找向导带他们进废城去看看的。”

“过去是有不少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伙计叹了口气,“可是三十年前……忽然之间连续发生了好几起命案,三户家里有人做向导的人家,一夜之间全部都死了,而且不见尸体。老人们说,那是亡灵忍无可忍的警告,从此之后,再没有当地人敢干这活了。”

“也就是说,外地人还是有人敢去带路的,”云湛把从桑白露的纸片上得到的人名报了出来,“卫柯莟,看名字像是个女人吧?”

伙计听他报出了“卫柯莟”三个字,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云湛:“您要找她?开玩笑吧?”

云湛莫名其妙:“找她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奇怪,不奇怪……”伙计这次不客气地把桌子上的银毫抓在手心,“我这就告诉您她在哪儿,离这儿不远,就不必我带您去了。”

他说完,一溜烟跑掉了。云湛满腹狐疑,却也没法再把他抓过来问,只好起身自己走出去。卫柯莟的地址确实离这间客栈不算太远,因为就在码头里边,用伙计的话说,“您到码头里一问,没有不知道她的”。

云湛走进码头,向他碰到的第一个人询问卫柯莟的下落,对方果然毫不迟疑地就告诉了他,只是看他的眼神又很奇怪。云湛沿着他指点的路径来到海边,找到了一艘正在装货的船。他一眼就认出了卫柯莟是谁。虽然并没有其他人告诉他,但他确定,那就是卫柯莟,因为只有这个人才有资格让伙计听到名字就发颤,才有资格让整个码头的人“没有不知道她的”,才有资格让被问路的人都显得有些慌张。

卫柯莟这昂在往船上装货。其他人用尽全力才能两人拖动一个木箱,她却能毫不费力地一手提起两个,健步如飞地把木箱运到甲板上,挽起袖子的胳膊上肌肉饱满鼓涨,就像一块坚固的岩石。她并没有去踩搭在船边的木板,一来是用不着,她只要站直了伸出手就能够到甲板;二来是没法踩,这样的木板,让她去踩,必然会一脚下去就断成两截。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个有常人三倍身高的身躯巨大的女夸父。在她的身边,那些在码头上忙忙碌碌的人类劳工显得那么的瘦小而脆弱。后来这位有着一个蛮好听的东陆名字的女夸父告诉云湛,她的名字是请一位人类的私塾先生起的,根据真名音译而来。她的夸父语名字叫做维克图汉。

请一个夸父吃饭是桩很让人挠心的灾难,尤其当你遇上的夸父每天都在干着重体力活、胃口上佳的时候。但云湛是这样的人,没钱的时候会玩命想办法赚钱,赚到了钱之后却绝不吝惜花销。他的人生哲学是,人的一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能够随意掌握、随意放弃的东西少之又少,如果连钱都舍不得花,活着作甚?

再说了,反正身上的钱是从席峻锋那里讹来的公款,不花更是有违天理。

所以在饭铺外面席地而坐的维克图汉吃得很满意,云湛看她兴起,又要了五斤牛肉做点心,这让她更加心情愉快。夸父生性爽直淳朴,喜欢结交豪迈大方的人,一顿饭之后,两人的交情已经很不错了,而这个女夸父给云湛的印象也还好。夸父一向给外族以肌肉纠结的巨大怪物的可怕联想,但实际上,女夸父的脸比起粗豪的男夸父线条要更加柔和一些,维克图汉假如身量小上三分之二,再去掉过分强健的肌肉,也可以算一个中上之姿的宛州女人了。

云湛也借此问清了维克图汉的底细。她原本是毕钵罗到处找饭吃的夸父力夫,因为被克扣工钱,不小心轻轻一推就把工头推到了墙上,头破血流而亡,于是只好逃命。她躲在这个东南半岛的小镇上,为了活命什么都干,曾经跟随者一支寻宝的探险队进入过云望废城,并且或者出来了——而队里的其他人都遇上了意外的灾难死掉了。

“一块岩石滚下来,除了我,别人都砸死了,”维克图汉说得轻描淡写,“镇上的人都说那是亡魂们在作祟,我不信,以后遇到这种活还去,他们给钱多。”

“你们夸父不信鬼神?”

“我们信盘古天神,信部落的神兽,也相信神秘事物的存在,”维克图汉说,“但我们敬天神,敬神兽,却不会害怕其他各部落所谓的鬼魅。因为即便有什么亡灵阴魂,我们的精神力也足以克服它们,天神与我们同在。”

“你们真强,”云湛由衷的说,“难怪这么大个镇子只有你敢带路。”

“听说在过去的时候,本来还有另外几个胆子稍微大点的人的,身上带着护身符——其实就是在骗自己——也做这个行当,毕竟愿意去云望废城的人,都很舍得掏钱,做向导养家糊口很容易,”维克图汉的说法和刚才那个伙计一模一样,“后来有一天,一个向导连同他的全家人都莫名其妙地在家里死掉了,也找不到死因,尸体的手里就紧捏着那种护身符。没过两天,同样的事情连续发生,这里的人都吓坏了,说这又是废城的恶灵什么的追杀出来杀害敢于对他们不敬的人,这回才货真价实没别人敢带路了。”

“恰好在三十年前,一下气冒出那么多吓唬人的凶案,”云湛若有所思,“这时间还真是巧啊,看来那些鬼魂的确不希望外人闯进云望废城。”

这座无名的海岸渔镇距离废城并不太远,大约半天的路程。为了节省体力应对可能的突发事件,云湛雇了辆驴车坐在上面,维克图汉却跟在车后大步流星,吓得拉车的驴子腿脚都变快了一点。云湛装作无意地问起维克图汉,过去曾经带过些什么有意思的人去废城,维克图汉一点一点回忆着,但说起的几帮人都不合云湛的胃口,她不由有点生疑:“你是不是想打听什么人?”

云湛正想打个哈哈蒙混过去,转念想想夸父的性格,千万莫要弄巧成拙,于是改变了主意:“你说得对,我们是朋友,我应该对你说实话。我这一趟来雷州,主要就是为了寻找几个人过往的踪迹。”

他把石雨萱等六人的形貌大致描述了一下,当然这些人他一个都没见过,全是转述亲王府侍卫总管洪英的形容。维克图汉对云湛的坦诚相当满意,差点就伸出巨掌拍拍他的肩膀,幸好最后悬崖勒马,不然云湛只怕要当场废掉。

“有这么一拨人,七个来月之前来的吧,”维克图汉说,“我带着他们去了废城,最后他们一个没死都回来了,也算不容易。”

“就这些?没点其他细节?”

“没有。那六个人中间有一半会武功,而且相当不错,基本用不着我去照顾。”维克图汉的神情有点不悦,令云湛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什么,“他们是不是得罪你了?”

“还好,不算得罪我,”维克图汉的语气里有些不屑,“就是除了那个傻头傻脑的河络,其余四个人一路上围着那个小姑娘转,看起来很……看起来很……”

她努力在记忆力搜罗着东陆语的词汇,最后蹦出来一个字:“贱。”

云湛哑然,想想也觉得不奇怪。石雨萱贵为郡主,其他人当然得以她为尊,这种尊卑观念大概很难让崇拜力量的夸父理解。而他也可以想象,“那六个人”肯定是紧紧抱成团,比较疏远带路的夸父,也难怪维克图汉想起这些人就不高兴。因此她在整个行程中并没有和这些人过多接触,几乎是闷头带路,对这六个人的具体情况也说不出太多,这让云湛略有些失望。

“那就麻烦你带我到他们去过的地方吧。”云湛说。看来只能靠自己的眼睛去寻找答案了,他想。

二十四

如果你遇上一个死心眼的人,你可以选择揍他;如果你遇上一个死心眼又不能揍的对象,那可就很让人心情郁闷了。

铁匠梅洛就是这么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角色。自从被抓起来之后,他就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每天翻过来覆过去就是那么几句话:“你们骗我,我不和你们说。”“你们做假锁骗人,我不和你们说。”他就好像一个被人骗婚的年轻小伙子,纯洁的心灵受到严重打击,以至于丧失了对人生的信心。

梅洛是本案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一个证人,偏偏半个字不肯招供,席峻锋怒火中烧,差点就想要用刑,幸好被陈智拦了下来:“头儿,河络本来就是全九州最执拗的种族,你把他打成肉酱也问不出什么。我们还是得玩软的,不能动硬的。”

“屁话!”一向和善的席峻锋难得骂脏话,“还要怎么软?要老子或者安胖子跪地求他原谅吗?”

“求他原谅倒是不必,而且也一定没效果,”陈智回答,“还是得投其所好啊。”

“他不是喜欢玩锁、喜欢玩机关嘛?现在你是派了几条大汉轮流盯着他,让他的才能无处施展,他当然不高兴。弄点好锁给他过过瘾,他一定会忘了之前的事情的,到时候你要套他的话就好办了。”

席峻锋寻思了一会儿:“倒也有道理,可我到哪儿弄那么多玩具给他呢?”

“那就得看您的人际关系了,”陈智一摊手“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您总不能比跑江湖的混得还惨吧。”

于是席峻锋开始搜罗各种精巧的玩具。他到官库里找寻收缴的赃物,到大臣那里求助,到黑市里去搜罗,到有钱人家打听为他们制作锁具的能工巧匠,为此很多人家质疑他是否看上了自家的财宝。他找来的第一批锁真的被锁匠梅洛当成玩具一样,几乎是闭着眼睛捅开的,此后找来的那些也并没有太大长进。不过这一番心血倒也不算白费,梅洛果然是个无比憨直的河络,被席峻锋的小小伎俩一攻就开始动摇,觉得席峻锋也还是个不错的人,全然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被那个实心的铁疙瘩玩弄的。他终于愿意回答席峻锋的问题。

席峻锋慢慢问出了一些真相,虽然这些真相的重要程度没能达到他的预期。梅洛是为了报答石隆当年的救命之恩,才勉强答应跟随者郡主去往雷州的,不过石隆后来的一番话倒是点燃了他的热情。

“那是古代留下的废城啊,传说里面藏有很多宝藏,有宝藏,自然就会有机关,”石隆如是说,“你不是对古人的机关最着迷吗?”

这番话让梅洛从最不积极的人摇身一变为最积极的,然而沿路行去,只是慢吞吞地游山玩水,光是宛州的路程就走了好久,到了雷州又开始沿着海岸观赏各处景点,这个山那个坡的,连机关的鬼影子都见不到。好比你要一个顽皮的小孩跟着你走,诱之以糖,但走出一条街不给他糖,走出两条街也不给,三条街四条街……再傻的小孩也该揭竿而起了。梅洛为了对得起王爷,不能像小孩那样闹事,只能闷闷地跟着走,渐入无欲无求的至高境界。

这样磨磨蹭蹭的总算是到了废城,整个队伍的领头人桑白露开始变得古怪,她只是要求但当向导的夸父不断在废城外围绕圈,或者去一些没什么危险的诸如城墙、烽火台一类的地方,和出发前王爷宣称的“要让郡主好好历练一下,见识一下真正的危险”似乎南辕北辙。梅洛倒是无所谓,郡主却十分不情愿,好像背着众人向桑白露提出过几次严重抗议,桑白露迫于无奈,只好同意了郡主的请求,队伍第一次真正地进入了十个进去八个死掉的云望废城。

“这么说来,那帮人其实并不想进云望废城?”云湛感到很意外。

“可不是,想去云望废城的人,多半都只是嚷嚷得厉害,”维克图汉回答,“他们雇了我之后,就是到处乱转,看什么螃蟹岛、枯木林、绮罗山、古战场遗迹之类的无聊玩意儿,直到了云望废城也就是在城外打转。那个小姑娘很不满意,冲着带队的人类娘们发了脾气。那个娘们最后没办法,只好让我领着他们进去了。我看了看他们的脸色,小姑娘很兴奋,河络矬子一脸麻木,剩下四个人紧张得要命,好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你可真厉害,不是说一般夸父都不怎么会察言观色的吗?”

“那是殇州雪山里德夸父。要在人类的地盘活命,不学会通过人类的表情揣度他们的心思,就算是夸父,也会死得很难看。”

说这番话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废城外。虽然早就在头脑中无数次勾勒过废城的形貌,亲眼见到时,云湛仍然感觉到一种冲击内心的巨大震撼。这座废城全部由巨大的石砖一块块垒砌而成,这种石砖比一般的沙土结构坚韧得多,虽然经历了数千年的风沙侵蚀,仍然只留下表面上斑斑痕迹,而整体大部分都很完好。

站在高处俯瞰下去,废城就像是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围出了一片极为广大的区域,城内的建筑房屋隐约可见,不少还保留着过去的样子。可以想像,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城市的辉煌时期,生活在雷州的人们每天行走在川流不息的宽阔街道上,听着传遍全城的悠扬的暮鼓晨钟,享受着比其他各州更为先进的文明。但从某一个不为人知的时期开始,也许是异族入侵,也许是自然的灾变,历史中断了,文明消失了,只留下仍旧完整的城郭,记录着此地曾经有过的宏伟气象。

两人快步走到废城的一处入口,那里是曾经的城门,但现在门已经被毁坏了,只剩下空空的门洞。维克图汉指着眼前和她的身高差不多的门洞:“废城一共有十四个出入口,当时我们就是从这个口进去的。”

云湛吐吐舌头,心想幸好找到了维克图汉,不然靠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真是撞死了也没用。

来到废城之下,又是另一种感受了,和刚才那种直入内心的雄壮苍凉截然不同的感受。仿佛是太阳一下子被遮蔽住了,一股阴冷的风扑面而来。废城内的建筑都笼罩在大片大片的山的阴影之下,散发出鬼魅般的森然之气。

“有些房屋倒塌了,有些树变成了枯木,有些道路被毁了,所以现在这座城就像是个大迷宫,”维克图汉说,“我来过很多次,却也只认得很有限的几条路。路径太过复杂,很多地方都有意想不到的危险,一般人不敢乱闯。”

“那你带着他们所走的,也应当是你熟知的道路吧?”云湛问,“那就不应该遇到什么事才对。”

“如果跟着我走,当然什么都碰不到,”维克图汉说,“可是他们非要自己胡乱闯,不听我指挥,那就怪不到我了。”

“我不知道,他们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就在后面跟着,”铁匠梅洛说,“谁叫他们骗我啊。”

“那后来呢?”席峻锋已经渐渐学会了很有耐心地对待梅洛任何不靠谱的答案,“你跟着他们,去了哪里?”

梅洛搔着头皮:"我可记不清楚路,就是在废城里到处东拐西拐,反正夸父认得路,说是跟在她后面就不会迷路。那城里面阴森森的,经常有一些吓人的声响,又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他们几个很紧张,不停地劝郡主赶紧回去,郡主却并不愿意听,还要发脾气。翼藏海没办法,干脆不听夸父的话,自己领路,夸父也只好和我一样,就是跟着。

“后来郡主走累了,还是不愿意回去,好像玩得很高兴,于是翼藏海挑了个废弃的破祠堂,大家停下来就地休息。我已经很累了,又不喜欢这个地方,就往地上一靠,结果无意中看到前面地上的影子有点奇怪,站起来一看,原来在我背后的台阶上,矗立着一座石雕像。和这座城里的其他东西一样,这座石雕像也已经残破不堪,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一个威武的武士像,具体身份什么的完全不可考。这尊武士像缺了一条胳膊,少了一只眼睛,掉了半只耳朵,实在很狼狈,但我却注意到一点:这尊像身上的灰尘有点不对。”

“灰尘不对?”席峻锋问,“是说某些地方过于干净了吗?”

“不是这种小儿科的伎俩,”梅洛摇头,"那上面的灰尘扑得厚厚的,但是某些部位轻轻吹口气就能落下一大把,某些部位却吹不动太多,说明后者是陈年积灰,前者是故意撒上去掩人耳目的。但这种招数骗不过我,我知道,这个雕像就是某样机关,也许可以通过它开启一些什么。

“我仔细观察了一阵子,找到了机关的开启方式,一只手按住那个没有眼珠的眼眶,另一只手握住残耳用力一掰。一阵吱嘎吱嘎的机关声后,那尊雕像突然从中间开裂,分成了左右两半倒伏在地上,露出下面的一个大洞,有一级一级的石阶通往幽深黑暗的地下。”

“然后你们顺着石阶就进去了,对不对?那里面有什么、发生了什么?”席峻锋很急切地问。

梅洛的回答气得他七窍生烟:“他们进去了,我根本没进去,所以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压根不知道。”

“你怎么会没进去呢?”席峻锋面色铁青,“那里面也许还藏着更复杂的机关暗道,你就不动心?”

“我动心,当然动心,”梅洛委屈地回答,“就是因为太动心,我抢着跑下去,结果把脚崴了,那能怪我么?”

席峻锋长叹一声:“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知道他们大约在半个对时之后气喘吁吁地从里面跑出来,招呼夸父背上我就跑,一直到跑出废城为止。他们一个个都吓得不轻,但什么也没告诉我。我们就那样闷着头取消了剩下的行程,逃命一样地回到了南淮城。”

这的确是一尊很普通的雕像,而且破损得面目全非。云湛绕着它转了一圈:“你是说,当时那个河络一手按住没有眼珠的眼眶,另一只手掰那半截耳朵,机关就开了?”

“是的,你也可以试试么。”维克图汉回答。

云湛真的试了,而雕像也真的裂开了。他蹲下身,看着那不知伸向何方的长长阶梯,问维克图汉:“你为什么不跟着进去。”

“第一,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走我熟悉的路线,找到这个地方、进这个洞是他们不听我劝住的结果;第二,你没发现我就是想进去也进不去么?”维克图汉用手比划了一下门洞的大小。

“他们出来之后,真的什么都没说?”云湛有些疑惑。

“不但没说,还一副非要保密的样子。”维克图汉不屑地回答。

“看来非得靠我自己进去了,”他叹口气,“日落的时候我还不出来,那就是死在里面了,你自己回去吧。”

维克图汉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云湛猫下腰,一步一步踩着石阶走了下去。一股呛人的尘灰味儿泛起,让他有些疑惑:难道这条路很久都没人走过了?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尘土?

他朝下走了没多久,阶梯到了尽头,转入一条朝地下倾斜的甬道。云湛举着火折,时刻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袭击,但奇怪的是,那长长地甬道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回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声。云湛掌心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但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个幽长的甬道里漫无目的地穿行。

他注意到,甬道相当宽敞,同时可供多人并行,可见当初修建这个甬道时,大概就考虑到是用来供很多人行走的。这处建筑的规模也能看出比较宏大,如果这是净魔宗所造,三十年时间未必够用,很有可能是很早以前、还在净魔宗的辉煌时代就已经修好,随时准备用来避难。只不过三十年前的那场剿杀太过出其不意,诸侯们的彼此配合照应也近乎完美无缺,打了个猝不及防,净魔宗能转移到此处的有生力量,可能不会太多。

会有多少人呢?五十个?一百个?或者更多、更少?可是不管当时逃来多少人,现在云湛已经走到了甬道尽头,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到。甬道两侧石壁上的灯盏没有一个是点燃的,伸手一摸,也全都是灰,显然至少有好几个月没有人使用过了。净魔宗教如其名,对所谓“洁净”有着相当程度的苛求,恐怕不会容忍这条甬道脏成这样的。

他越往前走,心里的疑虑也越深。这地方真的是净魔宗的避难之所?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完全看不出有人存在的痕迹,至少几个月内并没有人在此活动?如果不是,什么东西能把张剑星、翼藏海那样经验丰富的江湖高手吓得胆战心惊落荒而逃?

再走了一阵子,他发现甬道开始上升,而且越走越高,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个避难所并没有建在地下,而是在地上面,藏在云望废城内部某个外人无法进入的深处。这个甬道只是一个连接两地的地下通道,而非避难所本身的一部分,最终的目的地仍然在地面之上。

走到尽头后,前方是一扇厚重的石门。云湛推了一下试试,发现别说自己,即便换上几条身强力壮的蛮族大汉,也没可能撼动。他点燃身边的一盏灯,借着灯光左右检视,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凸出的石块,棱角像是打磨过的,而不似天然形状。他心里一喜,用力把这个凸块按下去,果然石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了。

随着石门的打开,一片亮光透了进来,云湛知道,自己已经开启了一扇隐藏了三十年的邪恶之门。他把弓握在手里,深吸一口气,跨入了门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由上百间砖石结构的房屋组成的城中之城。与外面废城里那些摇摇欲坠的古代破屋相比,眼前的这些房屋明显年代不长,都还保留着完整的姿态,建筑特点也基本都是东陆特色。云湛抬起头看看周围,才发现刚才那条长长的甬道从废城内起始,却整个穿出了废城,现在自己的落脚地点已经在废城之外,在一座不知其名的高山的山谷中。这个山谷四周都是难以攀援的绝壁,常人无法逾越,唯一的进出口又藏在象征着死亡的云望废城里,倒是别致的躲藏方法。

云湛又开始有了新的怀疑,也许过去关于废城的传说,多数都是以讹传讹没有佐证,和九州各地流传的“鬼宅”、“杀人森林”、“死亡海域”一样,未必有根有据,但说多了人们也就信了。而到了最近的百年间,废城确实开始充满了危险,却并非什么鬼魂亡灵作祟,而是着手开始修建这座避难之所的净魔宗搞的鬼。他们隐藏在废城中,偷袭闯入者,制造各种恐怖的流言,让人们不敢接近,以此保护住自己的秘密。

而到了三十年前,当净魔宗全面败退,不得不正式启用此处后,也许他们为了彻底禁绝人迹,于是不断装神弄鬼,制造了维克图汉和那个伙计所说的连续的“恶鬼索命案”,突然爆发的惨案足够把所有抱着侥幸的人们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涉险,也就更加确保了废城的安全。

可仍然是在甬道中产生的那种困惑:那些偷袭的“鬼魂”在哪儿?为什么这座隐秘的城市中 仍然空无一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吓得石雨萱等一行人仓皇而逃?

云湛围绕着这座空城转了一圈,发现所有的房屋都有人在其中活动的印记,但是和甬道中的灯盏一样,以经由相当长时间没人用了。那些床被、锅碗瓢盆之类的用品,明显是放在趁手的位置却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许多古怪的联想从记忆深处泛起,那些流传于九州各地的恐怖传说一个一个从脑海里闪过,让他浑身一阵发毛。在确认完其余各处都不会有人后,他的视线最后定格在了城市中央最高最宏大的一座建筑物上,它形似一个圆顶的帐篷,却全部由一块块整齐的方形石砖砌成,比普通帐篷高出数倍,云湛估计里面至少能容纳四五百号人,在四周群山的映衬下,自有一种雄浑却怪异的气势。

和甬道尽头处的机关石门不同,这座建筑只有一扇漆成黑色的木门,也并没有上锁,好像伸手就能推得开。不过更引人注目的是木门上方的外墙,那上面描绘着一个巨大的图案:一个头上长两角、背后有双翼的人怪物。该怪物身材高大强壮,面目狰狞可怖,满口獠牙,手里提着一把有点像斧头的兵器。对净魔宗稍微有点了解的人就能看出,这正是信徒们心目中的魔主的形象。只不过那些存留下来的叙述或者图像都经过了刻意的简化,远不如这个足有四五人高的巨像来得栩栩如生,虽然已经有不少地方褪色,仍然威势惊人。

不会有错了,这座隐藏在深谷中的城市确凿无疑是净魔宗在雷州的避难之所,当净魔宗在东陆遭到全面禁绝之后,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他们新的总坛,虽然规模与当年雁返湖畔的旧地不可同日而语。而矗立在城市中央的这个形若帐篷的建筑物,就是他们的祭坛。

最让云湛感兴趣的事这幅魔主像的头顶,在那一对长而弯曲的犄角上方,刻有六颗正在闪烁的星辰。这六颗星辰排列成一个不规则的六边形,下部向内凹,上部则高高凸起,有点像一只振翅的鸟儿,似乎意味着某种小型的星阙,云湛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总觉得这个图形很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他想起安武学曾指给他看过暗杀之星,告诉他那颗星就是天罗家主的象征,那么眼前这个小星阙,大概也是魔主的某种象征吧。

回去让席峻锋查一下就知道了,他想着,随手推开了身前的木门。净魔宗的祭坛一向使用价格高昂的河络打磨的萤石照明,不必添换灯油,可以保持长久的光明,所以门开之后云湛一眼就能看清祭坛中的全貌。

接下来的一刻他浑身都绷紧了,本能地向后连续做了三个纵跃的动作,然后转身狂奔向通往甬道的石门。虽然手里握着弓,此刻他却没有一丁点准备开弓射箭的架势,只是以最快冲向那道石门,甚至不敢回头。

——因为敌人太多了。推开门的一刹那,在萤石的照耀之下,他看见祭坛里黑压压跪满了一片人,至少得有上百号!

这些人身披宽大的白袍,从头到脚都包裹其中,背对着大门而跪,低头做虔诚状。云湛顾不上去思考灯盏与房间内部的破绽,只顾得上产生一个念头:怪不得到处都见不到人呢,原来老子赶上日子了,他们都在祭坛里拜祭他们的魔主啊。

以一对百,胜算显然为零。云湛凭借着灵巧的身法一通全力鼠窜,等到钻进了甬道才发现一个问题:好像身后并没有追兵的脚步。这一阵疾奔,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拉风箱一样的呼吸声之外,并没有别的声音。可是木门推开时那尖厉的吱呀声,就算聋子也应该听到了。

——但为什么没有人追来呢?难道他们祭拜时个个都虔诚到浑然忘我的境地了?

他陡然产生了一个很滑稽的念头,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并不滑稽,这个念头促使他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轻手轻脚地再次走回去。

果然没有人追赶,四围仍然是一片死寂。他定了定神,大着胆子走回祭坛,一个大步跨了进去。

人群依然在跪地膜拜,没有任何人理睬他。云湛大声咳嗽了一下,还是没能得到任何反应,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我真没面子”的感觉。他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于是走到了离他最近的人背后,抽出一支长箭,猛地一下挑掉了那件袍子。

哗啦一声,袍子里德东西突然崩塌,散落得一地都是。那是一具零散的人的骸骨,头颅正好滚到云湛的脚下,一双黑洞洞的眼眶朝上,仿佛正在用不存在的眼珠凝视着他。

难道所有的白袍里,都只是裹着这样的尸骨?云湛连忙又挑开了几件白袍,无一例外的,由于受到了外力的轻微震荡,原本完整的骨骸立刻散架,只留下不成形的残骸。

云湛屏住呼吸,收回长箭,伸出自己的两根手指,尽可能轻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又一件长袍。他用力非常小,尽量注意着直接把长袍拉起来,而不碰到其中的骨架。这一次,他成功了,骨架并没有塌下去。

眼前出现的是一具完整地骷髅,在萤石的亮光下反射出诡异青光的骷髅。它保持着完美的跪姿,头颅低垂,正在膜拜着祭坛中的魔主的雕像。

不必再试了,其他跪着的“人”,一定也都是这样的形态,云湛想。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这里的确是净魔宗在战争之前就苦心营建的避难之处,也是三十年前开始净魔宗残部的新总坛,然而在这三十年中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正在跪地拜祭魔主的教徒们全部死亡,却还保持着跪拜的姿态。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的肉身慢慢腐烂,却并不知觉,就这样无比虔诚地继续膜拜着伟大的魔主,直到有一天连自己的骨头都开始腐朽。

那一瞬间云湛竟然为这个无恶不作的魔教感受到了一丝悲哀。他们的荣光永远停留在了死亡的那一刻,停留在整个教派覆灭的那一刻。他们苦心经营、艰难跋涉才来到这里,却仍然未能逃过灭亡的命运。从眼前的情形来看,这些教徒也许是在毫无知觉间就突然失去生命的,甚至来不及感受到痛苦。他们的灵魂不知正在何处逡巡,追逐着自己那早已灰飞烟灭的信仰。

云湛静静地站在祭坛中央,站在魔的雕像前,站在最后的魔教子民中间。他想到了至今仍被视作大忌的天驱,想到了苦苦追求复兴的辰月,想到了分裂成三派各自为战的天罗,想到了与世无争的龙渊阁和长门修会,还想到了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鹤雪。那些曾经叱咤风云令山河变色的名字,在逝者如斯的时光的洪流中,终究会真正只剩一个苍白无力的名字而已。人们那样苦苦地追寻信仰,苦苦地为了信仰献出鲜血和生命,究竟意义何在呢?

他就这样陷入纷乱的思绪,很久以后才回到现实中,明白自己终究需要先把眼前的事实思考清楚。在沉重的喟叹后,他立即反应过来一个让他心里猛然一颤的巨大疑点:假如净魔宗真的只剩下这些披着长袍的白骨,那么南淮城的惨案是谁做的?难道是有人假托净土宗的名义干的,那样做意义何在?

不对,云湛狠狠摇摇头,如果自己能看出这些跪在地上的只是不能动的死人,那么以桑白露等人的丰富经验,也应该和自己一样,能够看出来,但他们还是一口气落荒而逃,仅仅是微利保护郡主无暇他顾吗?恐怕是他们还见到了一些真正的活人吧。

更何况……更何况……云湛猛地一跺脚,这些白袍不对劲!假如死者都是在祭祀时身披白袍而死,那么随着尸体的缓慢腐烂,蛆虫的生长以及尸油的排出,这些袍子早就应该污秽不堪,烂成了不成形的布条。然而,眼前的这些白袍,除了落满灰尘之外,既干净又完整。

说明有人在尸体腐烂完毕后,才给它们罩上了白袍,云湛终于想明白了。也就是说,净魔宗虽然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但还是有极少数人幸存下来,也许只有寥寥几个,所以才不会在城里留下生活过的痕迹。

但对于意外闯入的六人来说,看到了跪地膜拜的上百魔徒,再见到几个活生生的人,就没有时间去怀疑了。它们会以为净魔宗真的还有那么多信徒,所以才会如此惶恐地一路逃回东陆,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带给石隆。

可是新的疑问随之产生了。之前自己和席峻锋商议时,认为这是净魔宗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之后的重新现世。现在问题来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还有个狗屁力量去重新出现,那不是摆明了找死吗?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仅仅是为了明知死而玩一把灭亡前的最后疯狂?也不像。

只有唯一的一种可能性,云湛忽然间冷汗直冒:有人想要借净魔宗的名头来虚张声势。记忆里的某些死角被点亮了,他想起了一个原本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在追踪石秋瞳的那一天,他曾和两名“魔教信徒”交手,那两人最后战败自杀了。但是其中一人使用的刚柔并济的铁抓手,他却始终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现在想到“虚张声势”这个词,却一下子提醒了他,他并么有见过,只是在以前和安学武聊天时,听安学武提起过。

有那么一个没落的江湖世家,由于遭到权贵陷害,家长被凌迟处死,家产全部抄没,偌大一个世家顷刻成为罪人的宗族,只能从此在江湖中流浪,已有上百年历史。由于身世的原因,他们无法经商,不能求功名,除了武功和秘术之外,别无生存之法,于是只能凭借家族血缘的团结力量——这一点和早期的天罗相仿——组成了一个雇用兵团。他们个个对家族忠诚不二,令行禁止,在家族的安排下替他人卖命,用自己的血赚取酬金,是一个未必多么强大、但谁都不愿意去招惹的死缠烂打型的组织。安学武向他提到过,那个家族的几样招牌兵器中,就有这么一种铁抓手,乃是他们的家传绝艺。而那两个人最后毫不犹豫地自杀,似乎可以解释为邪教信徒的坚贞,但同样也能解释为对家族的死忠。

也就是说……南淮城突然冒出来的大量净魔宗的活动,根本就是假的!是这个雇用兵团假扮冒充的!有人故意要在南淮城造势,让人们产生“净魔宗又要开始重新出现”的假象,以便转移人们的视线。

但是是否就完全没有净魔宗的事情呢?也不见得。魔女复生的祭奠做得如此专业,布道的活动也完全符合教义安排,伪造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于是结论越发可怕了:那个幕后的阴谋家,除了雇佣兵之外,还同时勾结了最后剩下的净魔宗残部。南淮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由魔教徒指点完成。当然了,净魔宗的信徒是不会为了钱办事的,要他们帮忙,必然得付出相当的许诺。比如说……

云湛霍然转身,向着甬道的方向跑去。这一回他没有停步,像被人猛抽屁股的骡子一样,恨不得嗷嗷乱叫着冲向前方。当他从地洞里钻出来时,那副气急败坏的嘴脸让正守在外面发呆的维克图汉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她一边轻松地跟着云湛身后一边发问,“你不会也招惹了同样的敌人吧?”

“比那个糟糕一万倍!”云湛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我要回东陆,一秒钟都不能耽搁!”

维克图汗没有说话,伸出粗大的手掌,一把提起云湛,放在了自己的肩头,然后大步跑起来。

“一般情况下我不大喜欢让女人背我,挺伤自尊的……”云湛嘀咕着,觉得身边的景物都在飞快地倒退,迎面而来的风简直让他睁不开眼睛。

“这不是背,是驮。”维克图汗的东陆语看来水平颇高。

“那就更没面子了……”

二十五

某种程度上说,锁匠梅洛甚至于得到了捕快们的喜爱。这真的是一个实心眼到极点的河络,全无心机,却比较重义气。席峻锋在按察司里找到了一间由废弃的厨房改成的储物室,将它再改为临时号房,把梅洛锁在其中,安排了好几名捕快日夜看守,不许有半点疏忽,梅洛却并不生气。

“我知道,这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梅洛说,“虽然你们的捕头拿假锁骗过我,但他还算是个好人。”

所以他也耐住性子安然待下去,没事儿的时候就拿捕快们给他找来的各种锁具和零件自娱自乐。他把几把锁拆开,用零件组合成一把更复杂的锁;然后再拆开,再组合,乐此不疲。按理说,让他这种水平的开锁大师接触到工具是很危险的,但上至席峻锋,下至众捕快,都绝对相信此人的言出如山。他答应了不会逃跑,就一定不会跑。

“但门上的锁还算很有必要的,”席峻锋拍打着那扇结实的铁门,“不是为了防你,而是防内奸。敌人已经杀了四个人,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们不得不加倍小心,任何人都不能轻易靠近你。”

“放心,我懂你的意思,”梅洛宽容地说,“反正那把锁我几秒钟就能捅开。”

“夫人,把我锁起来吧。”姬承垂手站在唐温柔身边,赔着笑脸。

“我锁你干什么?”唐温柔一脸的惊奇,“你又不是一条狗,再说咱家也没有那么大的锁。”

“那就管管我也成,”姬承的脸都笑僵了,“随便管管,没人管我不习惯。”

“那就慢慢习惯呗,”唐温柔对镜贴花黄,脸上焕发出的容光就像是年轻了十岁,让姬承越看越难受,“男人嘛,就是应该活得自由一点,老让人管着多没面子。”

姬承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老婆如二八佳人般风姿绰约地出门而去。最近半个月以来,他真的一次都没有去过凝翠楼一类的风月场所,甚至连酒馆都没有去过,但这样似乎也无法挽回老婆的心。前几天唐温柔所去过的那个什么什么兄弟会被捕快们端了老窝,于是偃旗息鼓了一段时间,但这两天似乎又开始行动了,直接的证据就是唐温柔又出门了。

生活就真的那么灰暗,以至于需要寻求邪教的精神麻醉么?姬承难受得想要以头抢地。他这一生经受过无数的坎坷屈辱,祖先的英名好像已经在自己身上丢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个虚有其表的祠堂和渐渐生出锈迹的虎牙枪。可是无论丢得怎样的失败,都无法与此时此刻的心境相比。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点一点地抽空了,整个人像稻草做成的一般绵软无力。

最糟糕的在于,此时此刻,他连一个可以帮助自己、倾听自己苦闷的人都找不到。云湛那厮去雷州了,嘴里说是查案,保不齐就是骗了公款胡吃海喝去了,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姬承觉得,自己真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太子石懿仍旧把自己锁在房里谁也不搭理,石秋瞳觉得自己简直已经好几年未曾见过他老人家的金面了。她手里把玩着从太子那里收缴来的奇怪物品,在心里勾勒出如下画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太子在寝宫里点燃火盆,然后围着火盆跳起动作如鬼魅的舞蹈,嘴里念着邪恶的魔咒,火焰中于是升腾起重重妖魔鬼怪的脑袋,与太子共舞……

胡思乱想!她往自己的额头凿了一记,但那些奇怪的念头却怎么也无法从脑海里驱除出去。国主石之远最近政务稍微清闲一点,两次想召太子见面,都被石秋瞳挡住,谎称太子生病不便,国主遂决定亲自去探病。石秋瞳没有办法,只能挖空心思,自己翻遍医书,为太子选择了一种不算严重、不会留下后遗症,但传染性很强的疾病。于是石之远只是隔着宫门和太子说了几句关怀的话。说话时石秋瞳的心跳得像打鼓,生怕太子应对不当惹火了国主,好在太子的声音虽然有些无精打采,倒也没说什么错话。国主这才放心,赏赐了一堆补药。

累死我了,石秋瞳烦得要吐血。为了这个弟弟,她真是要把心都操碎了,国主和太子隔着门说话时,她甚至希望国主破门而入,看看如今的太子是什么鸟样子,然后把这臭孩子抓起来打上四十大板,好好教训一顿。但最后,她还是心软了——无论如何这是自己的弟弟啊。

但愿云湛早点找出阴谋的实质,然后帮助自己找到办法去解救石懿吧。云湛虽然大多数时候是世间最不值得信任的人,但在某些特定时刻,他又是最值得信任、同时也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人。石秋瞳想着,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

以上就是云湛离开南淮后发生的一些事情。亲王府则始终保持着可怕的沉默,不知道是听到了点风声还是别的什么理由,石隆在这段时间里闭门不出,谁也不见。这样的毫无动静反而让人心里生起种种忧虑。

所以席峻锋更加玩命。他好像是憋足了一口气,一定要从净魔宗手里抢回梅洛的性命,因此连续几天亲自守在关押梅洛的号房外面,虽然他也有不少睡眠时间,但根本没怎么睡,稍微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非要把四下里都检查个遍,确认没有敌情才肯罢休。他的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圈,精神却越发旺盛,这样的状态很像回光返照,不能不让手下人心生忧虑。

“您歇半天吧,行吗?半天就好!”陈智近乎哀求地说。

“滚蛋!”席峻锋回答。

但事实证明,他不休息真的不行了。在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他又给梅洛找来了一把好锁,进门的时候不小心绊到了门槛上,以他的身手竟然直挺挺摔了下去,险些压在梅洛身上,把额头都磕出了血。佟童等人不由分说,硬把他拖进了捕房,把他按在刚刚搭起的一张简陋的硬板床上,逼他睡觉。他很无奈地挥挥手:“一会儿,就睡一小会儿啊。别忘了叫我起来。”

捕快们满口答应,席峻锋上下眼皮一搭,半分钟之后已经鼾声如雷。捕快们替他盖好棉被关好门,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再加派人手看好梅洛,以便让头儿放心。事实上,席峻锋已经做了一切他可以做的事情来让自己放心。号房上本来有窗户,已经被封死了,并且还专门安排了人看守,正门更是几个人轮班。此外,由于号房是由厨房改造而成的,留有出油烟的烟道,席峻锋不放心,把烟道也用厚木板钉死了,可以说是防得密不透风。

在远方传来的席峻锋响亮的鼾声中,两名窗外的捕快感慨连连。对于他们而言,上司固然值得尊敬与爱戴,但那种干起活来疯狂得不要命的劲头也着实让人受不了。两人说话时尽可能压低音量,生怕不小心吵到了好不容易睡下去的席峻锋。

这一觉睡下去,一时半会儿就醒不过来了,直到深夜时分,那呼噜声都没有断过,虽然两栋房子隔得不近,也是宛在耳旁,令人想起夏日的蛙鸣,而且似乎带有一种传染力,让两名捕快守得呵欠连天。他们刚刚点上烟卷抽了几口,忽然在呼噜声与风声里捕捉到一点异样的响动。

两人警惕地抬头四下张望,这一瞧让他们当即扔下烟卷,拔出了腰刀。在他们的视线中,对面的屋顶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白色人影。这个白影晃了晃,又顺着屋顶横移出去,浑似没有重量,那样的轻功真是令人胆寒。

他们连忙追了过去,那个白影很快已经离开了屋顶,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没有落地,而是一直在半空中飞翔。除了长着翅膀的羽人,世上怎么可能有其他的人能飞得起来?两人使劲揉着眼睛,终于借助着月光看清楚了,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件长衫,由于被风吹起而鼓荡,在黑夜里乍一看很像是个人。

两人并没有顾得上去笑,而是立即反应过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们赶忙跑回到窗下,隔着细窄的窗缝往里看。还好,锁匠梅洛并没有什么异状,只是坐在地上饶有兴致地摆弄着一堆零件,席峻锋给他带来的锁早被拆散了。他们这才松了口气,重新站回到岗位上,继续忍受席峻锋的噪音折磨。

不过他们并没有忍受多久,惊人的变故就产生了。在他们身后封得死死地号房内,忽然传来一声充满痛苦意味的呻吟,两人齐齐转过头,发现锁匠梅洛跪在了地上,手捧着心脏部位,整个身子弯成了弓状。

他是腹痛吗?两个人慌忙赶了过去,此时守卫在门外的佟童也已经发现了不对,他赶紧用钥匙打开了门,捕快们一拥而入。锁匠梅洛,魔女复生的第五个祭品,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完成了自己献祭的使命。

他的喉咙里不断试图发出喊叫的声音,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阻挡了他的发声。紧接着,他背上的衣衫突然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长出来了。捕快们想要上前,却又不敢碰他,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嗤啦一声,衣服被撑破了。

梅洛背上凸出了一个肉瘤一样的东西,这个东西不断地膨胀、生长,把他的皮肉绷紧到了极限。在捕快们的惊呼声中,梅洛的背部噗的一声裂开了,登时血光四溅,每个人身上都沾上了不少带着腥臭味的热血。但他们根本顾不上去擦拭那些血迹,因为更加惊人、更加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们已经看清了从梅洛体内钻出来的是什么,是一根植物的枝蔓!它正在从容地、毫不停留地生长着,从卷曲到挺直,从细瘦到粗壮。它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从梅洛的背部破土而出,却沾满了淋漓的鲜血与碎肉。

与此同时,从梅洛的前胸处也传来一声刺穿的响动,那是植物的根。发达的根须一点点延展开,落到地面上,慢慢变得结实坚韧令梅洛的身体始终保持着动也不动的跪姿,看上去很像……正在虔诚地膜拜着什么。可惜云湛并不在现场,否则的话,他一定会发现,梅洛的跪姿与废城总坛里众多死者的跪姿一模一样。

正当捕快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膜拜”这个词时,枝蔓的顶部裂开了,一朵血红色的花骄傲地绽放开来。它的花朵分为六瓣,每一瓣都是纯粹的血色,红得那么耀眼而妖异,令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禁不住浑身战栗。它以锁匠梅洛的身体为土壤,吸取着梅洛的血肉而怒放,向那些妄图螳臂当车阻止它开放的人们宣布着:我来了,我完成了,你们又失败了。

“快去把头儿叫醒!”刘厚荣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当佟童奔到席峻锋床前时,疲倦的捕头已经停止了鼾声,转而开始说梦话。佟童听得分明,他嘴里说的是:“我会复仇的,一定会!”“他们都会付出代价!”

佟童心里一阵悲哀。谁都知道席峻锋身上背负的血仇,谁都希望帮助他把净魔宗一网打尽,出这口气,但现在,他们只能羞愧地叫醒好不容易得到一点休息机会的席峻锋,告诉他,敌人又一次占了上风。

几分钟后,席峻锋站在了号房里,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尸体和尸体上凄美的妖魔之花。这朵花的根牢牢植在锁匠梅洛的心脏部位,人们喜欢以心花怒放形容欢快的情绪,可是又有谁能想到,真正的心花,是这样的恐怖和血腥,是这样的阴郁和凝重,花瓣上散发出的黑暗气息简直令人难以呼吸。

“这是在跪拜魔主么?”他喃喃自语着,“虔心、虔心,果然没有比这更贴切的方式了。”

专门摆布尸体的老韩被从温暖的被窝里请出来,急匆匆地冒着黎明前的寒气赶到按察司;从来不肯加班的霍坚也被刘厚荣好说歹说硬生生扯了出来,一嘴抱怨地来到。在此之前,席峻锋已经亲自把号房上上下下查了个遍,查完之后脸色简直比死人还难看,让捕快们噤若寒蝉。敌人就像是隐身人,从重重保护中轻松突入,杀死了锁匠梅洛后安然离开,实在显得他们无比地废物。

在仵作到来之前,捕快们仔细检查了捕房,各处密封口依然密封,席峻锋甚至动手把封锁烟道的木板上的钉子撬了出来,以确认此处没有被人做过手脚。当然最大的嫌疑仍然是在那件飘过房顶的衣服上,如果有人做手脚,多半就是在那一时刻,可是仍然无法推断出破绽究竟是什么。两位捕快虽然追出了一截,但仍然很肯定,当时并没有外人靠近窗户。而窗上只有极窄极微小的缝隙,如果说有人能隔得老远用暗器打进那样的缝里,未免比较像神话故事。席峻锋又怀疑自己找来的那把锁有问题,但这一猜测马上被霍坚否决了。

直接死因倒是并不难找,老韩和霍坚这两个见多识广的老头很快就得出了结论。梅洛中了一种极为罕见、同时也极为凶残狠毒的蛊毒,这种蛊虫据说只有生活在雷州和云州交界处的沼泽巫民懂得如何培养。

“这是一种生命力非常顽强的蛊虫,在各种恶劣的环境里都能存活,但有一点,一旦进入到人体,就会立刻爆发,”霍坚打着呵欠,无精打采地说,“所以绝不可能是谁事先在他身上埋下蛊,等到那个时候再发作,巫民们一般都是把它用蜡之类的东西封存起来,只要一打开,它就会遵循就近原则找着生物的气息钻过去。一定是有人突破了你的守御,把这只虫子放到了河洛身边,具体怎么做的,那就不是我的活了。”

“所以也不会是你那把锁的问题,因为它老早就被拆散了。如果里面藏了虫子,不会等到那个时候才爆发。”

“这种蛊虫的名字就叫做‘心之花’,进入人体后,就会直接钻入心脏,因为心脏是一切血液的交汇点,”老韩接着说,“当它钻进了心脏之后,形态就会产生变化,从虫子变为植物,并迅速生长、开花,慢慢吸干人身上的养分。有意思的在于它的根会刺穿心脏,刺穿前胸,一直延伸到地面,使人呈现出跪姿。”

“心之花在雷云交界的沼泽地带很受人畏惧,却也有很多人崇拜,为的是那种在虫与花两种状态下都无妨磨灭的顽强的求生欲望。当它是虫子的时候,酷热、严寒、干旱、洪涝都无法杀死它,而当它遇到动物的时候,则会立刻转化,为自己吸取生命的资源。”

席峻锋静静地听完,并没有说什么话。他的脸上很难得地又显得十分迷茫,仿佛这段时间以来越来越重的压力和越来越难以解开的谜团已经把他压得心力交瘁。刘厚荣能够猜到一点他的感受。虽然锁匠梅洛所能提供的证言早已说完,但保证他活着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意义:如果第五祭未能完成,那么第六祭也无法顺利展开,以一个活人拖住两个步骤,就能为寻找并抓获敌人赢得宝贵的时间。可是现在,第五祭实现了,而且是就在他的严密布防下实现的,第六祭只怕也已经不远了。

那样的话,真的是一败涂地啊,刘厚荣悲哀地想着,头儿的一生好像都在为了寻找净魔宗而活,现在真的找到了净魔宗,却未曾想到像这样连遇挫折。

“说说看,现在锁匠也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找到他们?”席峻锋轻声问。

捕快们面面相觑,都无言以对。找到锁匠梅洛对他们是一个巨大的鼓舞,但与之对应的,失去梅洛则是一个更大的打击。特别是敌人幽灵般的行事,让他们从心底产生了无法抹去的惧意。

“也许……也许那个姓云的羽族游侠能从雷州带回点什么?”陈智底气不足地说。虽然捕快们都对私人游侠并无好感,但现在看来,云湛也许是仅剩下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席峻锋点点头,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我累了,要回去睡一觉。你们也都回去休息吧,放假一天。”

捕快们带着深深的挫败感各自散去。一直到了下午,一下精力充沛而又从不偷懒的佟童才第一个来到捕房里。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一名司里的文职官员在大门口就拦住了他。

“哎哟,你总算来了,你们的人都干嘛去了?”这位官员抱怨着,“我都被缠得焦头烂额了!”

“发生什么事了?谁缠你了?”佟童莫名其妙。

“那个女人!哎呀你自己去和她说,我管不着你们的事情!”他不由分说,把佟童揪到了捕房,然后逃也似的快步离去。

佟童往捕房门口一看,台阶上摆着一张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椅子,一个少妇正坐在椅子上,一脸的不耐烦。一见到佟童出现,她就气势汹汹地站起身逼将过来:“你们的人都到哪儿去了?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全溜号了?”

佟童从来不是个胆小的人,但眼前这个妇人似乎身上带有一种天然的凌人盛气,让他不敢发火。而他也认出来,原来这就是前些日子被请来录过口供的被净魔宗欺骗入会的证人,似乎夫家姓姬。但当时她显得温婉秀气,仪态万方,眼下却摇身一变有点女大王的风采。

“原来是姬夫人,您找我们有什么事?”佟童挤出笑脸问。

“我已经替你们把魔教的据点打探出来了,”姬夫人瞪着眼说,“要不是王宫门外的看门狗堵着我不让我进去,我就直接报给公主了,何必到这儿来等你们这些饭桶?”

“我……我不是太明白您的意思,您能再说一遍吗?”佟童一愣。

“你没长耳朵吗?”姬夫人说,“我说魔教的据点我已经找到了!”

“您找到了净魔宗的藏身之所?”佟童当然长了耳朵,此刻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姬夫人无限轻蔑地哼了一声:“废话,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上那些王八蛋的当?那些狗屁教义只配拿去骗猪。这是公主悄悄拜托我假充上当混进去打探消息的,她就知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饭桶,关键时刻,还得看我们的。”

佟童惊呆了。他完全不介意这位姬夫人“饭桶”的用词以及对男人的鄙夷,反而恨不能死命地拥抱她一下。救命稻草,救命稻草啊,他想着,原来救命稻草不止一根,真正能救命的来了。多么可爱的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