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祭 净魂

魔的信徒们,你们的躯体已经洁净,人世间邪恶的污秽都已经从你们的身上消失,你们获得了被魔主接纳的资格,但那并不意味着你们就已经成为了合格的信徒。你们的心还不够宁静,恶之花仍然在释放诱惑的芳香。静下来,静下来,你们要从灵魂深处平静下来,唯有宁静的灵魂,才能聆听到魔主至高无上的召唤。

——《净魔救世书》

我渐渐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魔女了。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尽管拼命而努力地学习,尽管被灌输了一肚子的教义,我总觉得自己的信仰并不坚定。我就好像一个木偶人,在长老们的指挥下做着应该做的动作,而没有什么自我的积极信念。

但现在不同了,在见证了魔父赐予我的奇迹后,我的内心被无法抑制的激情所充满。那不仅仅是一次无足轻重的奇迹的展示,那是魔父给我的信号,他在告诉我,他一直都会注视着我,等待我用魔的光明驱走黑暗,让月光照亮到每一处幽深的地底。

“你的学习越来越勤奋了,”一向苛刻的三长老都忍不住夸赞,“这样的话,当我们的复生祭典完成后,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你都将成为合格的魔女,成为魔的信徒们的指路者。”

这样的夸赞让我开心,我一定要在魔父的指引下,完成净魔宗赋予我的最大的使命,净化这个邪恶的世界。

不过,由此又有一些新的疑问产生:“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的是那样充满混乱和罪恶吗?”

三长老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考虑着怎样措辞:“光用混乱都难以形容。事实上,那根本就是黑白颠倒,魔被当成罪恶的化身,神被当成光明的主人。人们善恶不分,真假不辨,头脑中充斥着错误的概念和信仰,如行尸走肉一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那是一个混沌的世界,让人看不到希望的世界,唯一能拯救众生的,就是魔主的光辉。”

“这就是我们对你的期望,”三长老说,“在把魔主的福音传播出去之前,你首先要成为最坚定的信徒,除了魔主的训导,任何外界的胡言乱语都不能动摇你的信念,任何外人试图施加给你的错误观念都要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个世界就像是巨大而黑暗的深深泥潭,你必须在泥潭中保持洁净与纯洁,看穿一切迷惑人的虚像,把真理紧紧抓在手中。”

“也就是说,他们都会说假话骗人,和他们打交道一定不能轻信?”我问。

“绝对不能轻信!”大长老强调说,“如果你和他们有什么接触,他们一定会用种种邪恶的言行来试图把你带上邪路,你必须有抗拒的能力。”

好难,我想着,但我绝不会退缩。我是魔女,魔父的女儿,纵然前路布满荆棘,我也将一往无前。

十五

这不是琴雅君!

云湛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敌人的目标不只是杀掉秦雅君灭口,还想借此干掉自己。他们猜到自己能识破聆贝的简单花招,料定自己肯定会上前扶住秦雅君,所以故意让眼前这位秘术师穿上秦雅君的衣服,背对着门躺下。这一点,自己本应该从头发就能看出来的。眼前的头发虽然也是长而乌黑的,但仔细一看,并没有艺妓的那种自然光泽。而之前秦雅君舞蹈时,身上有一股芬芳的高级香水的香味,眼下这股气味也完全变了,变成了很淡的便宜刨花油的味道。

这乌黑的长头发只是对方戴在头上的假发而已,但自己太过心急,忽略了这个细节,为此可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雷电的力量是可怕的,虽然由秘书制造出的雷电并没有真正的天空中的雷击那样有威力,但仍然足以让一个人心脏停跳,身体烧焦。那股难以忍受的电流穿过全身,差点让云湛失去知觉。他想要摆脱,身体却被吸得死死的,只觉得电流不断游走于四肢百骸,仿佛自己的身体很快就要散架了似的。

我不能死,他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那么容易地死去,可不像我。千钧一发之际,他强行凝聚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降至集中在被粘在肩膀上的那只手。他常年勤修武术,秘术功底很浅,所以只能发出一股简单的斥力,但凭借着力量的强劲爆发,仍然勉强把对方的肩膀向前推出了半寸。

有这半寸就足够了,右手和敌人的肩膀终于脱离了,秘术的效果当即消失。云湛感到身上一松,连忙抓住时机,向后跃出一大步。躺在地上的秘书师功败垂成,却也不肯轻易放弃,迅速起身,几道电光劈向云湛。

但此时追击已经太晚了,云灭屡次教导过云湛:人总是难免出现第一次失误,但绝不能给敌人第二次机会,因为第一次失误还有可能补救,第二次可就是致命的了。在无数次实战以及云灭比实战还严酷的训练后,云湛在遭遇打击后的反应能力已经非比寻常。他左手撑地,身子已经浑似没有重量一般,向后弹到了门外。秘术师发出的雷电劈在了墙板上,升腾起刺鼻的焦糊味。在那一刹那,云湛看见,对方的脸上蒙着黑布,令自己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

眼见一击不中,秘术师不敢恋战,把身上秦雅君的外衣猛地抛出,以此挡住云湛的视线,身体向着窗口移去。云湛却不肯轻易放过他,连珠三箭射穿外衣,等到这件被穿了三个洞的衣服落地后,房内靠窗的墙上出现了两支还在颤动的箭支,剩下那支却不知所踪。

他连忙冲进房内,一边对着背后战战兢兢不敢上前的妓院护院们喊了一声“看住这个房间,不许乱碰东西”,一边从窗口跳了出去。

跳出窗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应对偷袭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位秘术师似乎只想逃命,并没有等在楼下偷袭他。他顺利地落了地,并在地上发现了几滴未干的血迹,离血迹不远处躺着第三支箭。

看来这一箭并没能命中要害,但至少射伤了对方的皮肉,而且伤得不轻。对方如果停下包扎,就会耽误逃跑时间;如果不包扎,就会在地上留下血迹。无论如何,都会对云湛的追击很有利。

他抬起头,很快发现长街的尽头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立即提气追了过去。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无法飞翔,但羽人轻捷的身体还是给他的速度带来诸多优势。等到拐过那个街口时,敌人的身影已经比较清晰了。敌人果然受了伤,左手捂着自己的右肩,虽然竭力奔跑,仍然不可能和云湛的速度相比。

云湛冷笑一声,正准备加速追上去,但脑子里忽然闪过另外一个念头——秦雅君的尸体在哪里?

他进入房间的时候,房内除了假扮尸体的秘术师外,并没有秦雅君的痕迹。那房间虽然很大,主要在于中央空旷可供舞蹈用,其他地方陈设不多、一目了然,是藏不住一个大活人的。也就是说,秦雅君的尸体——或者未必是尸体,也许只是活生生的绑架——已经被转移出去了。

就凭这一个秘术师,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袭击秦雅君、转移尸体、回到房中假扮、使用聆贝的复杂程序么?云湛算算时间,即便是自己,也不可能做到。

所以敌人一定有同伙帮忙,而且还说不定不止一个。眼前这个秘术师故意放慢脚步,显得伤势沉重,说不定只是在示弱,引自己进入圈套。想到这里,他也稍微降低了步频,全神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夜已深。在离开了繁华地段后,这一带的街巷充满催人入睡的静谧,连黄叶坠地的声音都能听到。越是安静,就越可能隐藏杀机,所以云湛也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周围。但奇怪的是,他一直提防着的伏兵始终没有出现。难道是发现了他的警觉,所以不愿意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出手?

倒是被他追逐的秘术师出手了。两人又追过两条街之后,秘术师忽然往右一拐,不见了,无疑那里有什么开启的门窗。云湛追上去,果然发现临街的铺子有一扇门板没有上,所以留了个入口。这极有可能是事先布好的陷阱,但如果不进去,这条线索又会断掉。他别无选择,只能跟了进去。

刚一进去,就是一阵劲风扑面,有什么东西带着锐利的寒气向自己袭来。他扬起弓,把来物挡开,手上感到一股很重的力道,同时耳朵里听到了金属的声音。不容他多想,紧跟着又是一连串的重物飞了过来,逼得他不断招架,左格右挡之间,金属碰撞起的火花让他看清楚了飞来的是些什么。

都是一柄柄刀剑之类的兵器,有些锋锐犀利,有些还没开刃。这些兵器就像是有生命一样,疯狂地向他飞来,好几下险些击中他。云湛反应过来,这仍然是一种秘术,和刚才操纵雷电的秘术同源,都来自于天空中的星辰“裂章”,只不过体现出的是另一样效果:操纵金属。敌人选择这个兵器铺向他动手,正是为了把裂章秘术的威力发扬到极限,因为雷电毕竟太消耗精神力,在云湛这样身手灵活的对手面前,也许一下都打不中,反而徒耗力气。但是用现成的金属制品,就省力多了。

现在秘术师已经遁入了黑暗中,不断操纵着各种兵器刺向云湛。云湛倒是可以选择退出去,但这样的话,敌人很快就能跑得踪影不见。他只能硬撑着,一面抵挡飞来飞去的各种兵刃,一面仔细聆听敌人的呼吸声。秘书师正在催动秘术,即便再压抑,也不可能不发出呼气吸气的声音、在那些叮叮当当的刺耳撞击声中,他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压不住的细微喘息声。是时候了!他毫不迟疑地一箭射去,一声短促的低呼后,飞在半空中的刀剑停止了诡异的运动,纷纷落在地上,响成一片。云湛小心翼翼地靠近,从身上掏出了火折子点上,借着火光一看,不觉楞住了。

眼前的人被他一箭穿心,已经毙命,却并不是刚才的那位秘术师,而是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此人被五花大绑地绑在一张椅子上,嘴巴被牢牢堵住,眼睛也蒙上了黑布。除了自己射出的箭,他身上还有好几道极深的伤口,尤其是脖颈处的一道切口,完全割断了血管,鲜血正在泊泊地流出。

云湛懊丧地一拳砸在墙上。他明白过来,这个死者多半是这家兵器铺里的普通伙计,事先早被捆绑在那里。敌人在偷袭自己未果后,有意识地逃到了这里,借用这个伙计的呼吸声来掩盖自己的呼吸。他一定是藏身在更远的距离,以至于自己捕捉到伙计的喘气的声音后,就忽略了他,而当自己把全副注意力放在伙计身上后,他却悄悄逃离了。现在想要再追,已经晚了。

云湛无奈,查看了一下死者身上的伤口。让他略微好过一点的是,在刚才那些金属器具四处横飞的时候,其实已经在这位伙计身上切割出了多处重伤,其中几处相当致命,即便自己不给这一箭,他也必死无疑。射出这一箭后,反而是为他减轻了痛苦。

可是被敌人戏弄的挫败感仍然让他愤怒不已。这个敌人在他眼皮底下劫走了秦雅君,又在他眼皮底下逃之夭夭,实在是让他难以忍受。但他也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头脑必须冷静,否则就会一错再错,尤其是当兵器铺的门外已经传来了闹闹嚷嚷的叫喊声的时候。听起来,四面都被围起来了。

云湛当然有办法脱身,但那样也很难保证身份不暴露,他决定索性放弃抵抗。反正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捕快抓起来了,他自嘲地想,有一就有二,先到捕房里过一夜吧。好在这一次不必麻烦石秋瞳了,和自己拴在同一条线上的安学武就能把自己捞出来。

安学武伤势未愈,要等到天亮之后才能把自己保出去,所以天亮之前,还能有一段时间留给自己思考一下。现在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起事件的牵连很大,所以那个藏在幕后的敌人要想尽一切办法灭口,想尽一切办法斩断所有的线索。伍正文当着自己的面自杀了,焦东林当着自己的面成为行刺未遂被杀的刺客,秦雅君在和自己见面后不久失踪,而自己也很快遭到袭击。敌人无疑早就在注意自己,一方面清除线索人物,一方面也试图对付自己。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让敌人如此不择手段?云湛苦苦思索着,太子的变化、石雨萱的失踪、石隆的种种古怪举动,表面上看起来都很严重,但这三件事只是浮在水面的表象,并没有指向某一个明确的目标。而在水面之下,一定会藏着一个精心布置的核心阴谋,这个阴谋能解释所有的表象,所有的分歧。

会是怎样的一个阴谋呢?云湛的脑子快要炸开了,想到还有和这起案件无关、却同样会和自己作对到底的天罗,心情更加烦乱。身下的稻草发出隐隐的霉味,很久没在这种地方呆过了,云湛随手抓起一只肥硕的老鼠,老鼠在他手里吱吱乱叫,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我就像是这只老鼠,云湛想着,可是那只抓住我的黑手究竟是怎么样的,我都还不清楚。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挨到了中午时分,中间实在困得不行了,小睡一会儿,安学武的手令才姗姗来迟。好在由于云湛经常协助破案,安学武手下的捕快倒是对他尊敬有加,来提他的捕快已经给他买好了午餐。

云湛一边抓起那张卷了肉的大饼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的问:“劣货现在是不是特别得意?”

捕快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安捕头开始确实很高兴,还说要让您在牢里等上一天后再来提人。但就在刚刚,他得到了一个什么消息,忽然就变得很焦急,马上派我过来了。”

又发生了什么?云湛体会到了安学武所说的“虱子多了不痒”的至高境界。

“我实在应该不管你,而是再去捏造一点杀人的证据,把你在牢里关上三十年,”安学武挥挥手,“这样南淮城就可以清净了。”

“别废话了,”云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发生什么事了?”

“两件事。第一件,最近大内的侍卫们好像开始行动起来了,乔装改扮开始在南淮城里秘密调查。”

“查什么?”

“据说是暗查所有身份可疑的人,怀疑其中暗藏了天罗,”安学武盯着云湛,云湛只能报以苦笑。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她一旦知道了这件事,就必然会过问,而且多半是好心办坏事。”云湛说。

“但他们恐怕不会想到你身上,而会怀疑是我再次破坏了规矩,”安学武有气无力地说,“所以接下来,他们的行动也许会更加疯狂。”

“人生惨淡,无论如何都只能去直面。”云湛耸耸肩,“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比较有趣了,”安学武说,“你知道我和席俊峰相互看不顺眼,经常互相拆台,所以我买通了他手下一个不受重用的小捕快,经常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席俊峰的消息,以便抓住他的痛脚,争取什么时候能把他挤下去。”

“你等到了什么消息?是不是和他最近办的案子有关?”云湛问。他之前也听说了,在碎骨案和脱水案之后,又出现了第三宗奇异的杀人案,这次是把人先变成金属然后再放入砖窑火焚,那种残酷的手法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还能是什么?”安学武回答,“这三起案子把他折腾的够呛。但这厮确实是有点本事,半个月工夫,竟然真的把三个死者的身份都找出来了。而这三个人的身份,相当之有趣。”

他故意卖个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云湛却冷冷地看着他,并不搭腔,心里想得很明白:你叫我来的,不信你不先开口。果然安学武憋了一会儿,自觉没趣,还是接着说下去:“那三个人,都曾经是江湖中的人物,并且被隆亲王石隆收留,又在半年前集体失踪。此外,在第三桩杀人案发生前的那天夜里,因为刺杀石隆而被杀死的焦东林,也曾出现在现场。”

云湛霍然站起:“又是石隆?”

安学武对云湛的这个反应很满意:“没错。这些日子来南淮城发生的种种怪事,归根结底,好像都能和石隆挂上钩。”

云湛皱着眉头,缓缓地重新坐下,又回想起了自己之前所列出的那些总结:石隆和江湖中人的密切往来;石隆送给太子的诡异礼品;石雨萱被绑架的真相;陷害安学武的幕后真凶;突然出现的几桩怪异残酷的杀人案。后面几样看似不相干,却都一步步指向隆亲王石隆。虽然还没能找到直接的证据,但至少可以肯定,这一张如蛛丝交缠的阴谋之网,和石隆有着不可分割的重要关系。

“这张蛛网的中心,到底是什么样的?”云湛喃喃地问。他并没有向安学武发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在你来之前,我也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安学武说,“最关键的在于,石隆究竟想要做些什么?这些事件虽然都和石隆有关,却谁和谁都不搭界,看起来每件事都是各自独立的。用什么方法可以把这些事件连起来,连起来之后,又会有怎样的一个大阴谋?说实话,虽然还无法猜透这个阴谋是什么,但看着这样庞大而复杂的布局,我已经有浑身鸡皮疙瘩的感觉了。”

“把那三个死人的详细情况告诉我,包括姓名、身份以及和石隆的关系。”云湛说。

“他给我整理了一份笔录,你拿回去慢慢琢磨。”安学武递给云湛一张纸。

“我听说,在殇州极北处的冰炎地海里,生存着一种恐怖的巨大章鱼,”云湛收好了纸条,忽然说起了无关的话题,“这种章鱼的体型庞大,好似一座冰山,最可怕的在于它的储蓄,又多又密,可以伸出足足半里。如果有人不幸遇到了它的触须群,想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去搭理那些斩之不尽的触须,而是直接攻击章鱼的身体。虽然那样希望也很渺茫,但总有一丝生机。”

“你的意思是说,你打算直接从石隆身上下手?”安学武问。

“当然了,我不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到处乱跑了,”云湛呼出一口气,“章鱼的触须伸得再长,根子都还是连在章鱼身上。我只要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章鱼身上、不让那些杂乱的触须干扰我的视线就行了。”

“当心在见到章鱼之前,先被那些触须绞成肉酱,”安学武哼唧着,“这可是只比任何怪兽都凶悍的食人章鱼。”

十六

下属们担忧地发现,当冬季逐渐来临时,席俊峰又开始进入到了以捕房为家、不回家睡觉的状态。每天晚上,他在他那个捕头专用的小小隔间里生一盆火,把各种厚厚的卷宗搬进去,就此开始夜间工作。他那贤良淑德的老婆每天都会给他送两次饭,并在送晚饭时连宵夜一起送来,叮嘱他自己用捕房里的小火炉热热吃。但席俊峰自己完全顾不上,以至于捕快们不得不轮流值夜班替他热饭,保证自己的头儿不会动饿而死。捕房的地位按察司里一向是最低的,房子也略微有点漏风,一到冬天,屋里就冷得难受,即便点上了火盆,也挡不住风。假如多几个人的话,还能攒点人气儿,偏偏席俊峰不喜欢为了无谓的事情支使部下,他强令所有人没事儿了就赶紧回家休息,“老子用得上你们的时候有你们受的!”

这就是席俊峰可怕的工作状态,每到这种时候捕快们都喜忧参半。一方面他们为席俊峰的身体担心,另一方面,这样的苦熬往往能出成果。

比如这一次,在近乎四天四夜不吃不睡之后,形容枯槁的席俊峰终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来。他就像一个小说里闭关修炼的世外高人一样,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三人份的食物,在鲸吞牛饮掉一大壶茶,满意地揉着肚子坐了下来。

捕快们围了上来,却没人敢发问。从席俊峰的神情上,他们看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目光中含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席俊峰多年办案,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见过,从来未曾害怕过,而眼下,他的那一点惧意会是从何而来呢?

“头儿,三具尸体的身份都已确认,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就是那三个人,”陈智先汇报说,“桑白露虽然只剩下骨架,但她的肩膀曾经被猛兽咬伤,留有痕迹;然后我们在翼藏海的居处找到了一份衙门画押的释放文书,也证实了他的身份。”

“小刘,《九州邪教考据》那本书,你读过吧?”席俊峰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废话。这本署名宇文非、传说来自龙渊阁的书籍,记录了绝大多数九州历史上出现过的邪教组织及事迹,是研究邪教的经典教材,刘厚荣不可能没有看过。

“你想知道哪一页的内容,都可以问我。”刘厚荣的语气里带有一点点骄傲。

“净魔宗那一章的第七节,讲了些什么?”席峻锋问。

刘厚荣张嘴就答:“这一节讲的是魔女复生的祭典。在净魔宗的教义里,所谓的魔主,和天神一样都是世界的创造者,却遭到了天神的背叛,被镇压在深深的地底,暂时没有办法现身于世间。所以他的教义传播,需要依靠在人间的代言人,也就是所谓的魔女。据说,魔女身份本身并不需要什么特别复杂的甄选过程,随便路边拉过一个女人也可以做魔女,而最重要的步骤却在于祈求魔主赐给魔女以强大的力量。在得到这份力量之前,魔女只是个凡间女子,但一旦获得魔力,就如同重生了一样。每一个新选的魔女,都要经历这个重生的祭典,该祭典被称作‘魔女复生’。”

“魔女复生的祭典是整个净魔宗中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刘厚荣接着说,“别说外人了,即便是净魔宗的普通信徒,也没有机会观看。确切地说,他们连具体的操作步骤都无法得知,只有教内最高层的几位长老才知道端倪。这个祭典的具体内容从来都是一代代地在长老中秘密相传……等等!”

他脸色煞白地看着席峻锋,其他捕快也都个个冷汗直冒。

“没错,就是魔女复生,”席峻锋一字一顿地说,“这回我们遇到了真正的大场面,精彩至极的大场面。”

“可是……就算是《净魔救世书》上面也没有记载魔女复生的具体过程啊,”刘厚荣就像是在抓救命稻草,“你怎么能确认这几桩案子就一定是魔女复生的血祭?虽然田大人之前见到过类似的死法,但并没有说明究竟是哪种祭典啊。”

“我没法确认,所以只能靠猜,”席峻锋说,“在抓不到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猜总比不猜好。”

“那你总得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猜的吧?”刘厚荣有些不服气。

“我其实一直都在思考,在魔教面临着覆亡危局的生死关头,他们为什么还会花费心力去试验某种祭祀,”席俊峰说,“什么样的祭祀会有这样的重要性呢?佟童,你怎么想?”

佟童一向拙于言辞,但正因为如此,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往往经过深思熟虑,颇能一语中的。听了席俊峰的发问,他想了一阵子,有点犹豫地开口说:“除非……除非是他们相信,那种祭典能够帮他们挽回败局。”

这个猜测和田炜所说如出一辙,席俊峰很满意,继续发问:“那么,如果你是一个魔教教徒,在那种时候,你会觉得你们的败因是什么呢?记住,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打击邪教的捕快,要站在一个笃信魔主威力的虔诚教徒的角度上去思考。”

“笃信魔主的威力……”佟童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心思灵活的陈智却似有所悟:“如果我们败了,不是因为敌人的实力太强大,而是魔主的力量没能完美的发挥出来。而人世间只有一个人能展现魔的力量……那就是魔女了。”

“可是魔女失踪了呀。”席俊峰微笑着说。

“所以才需要一个新的魔女!”刘厚荣叫了起来,“头儿,这么一说,我觉得你的推理还真是那么回事!”

席俊峰收起笑容:“这就是我判定那是魔女复生的祭礼的都一个理由。”

“第二个理由是什么?”陈智问。

“现在我们有了动机,但还需要一个合理的过程验证,”席俊峰说,“总不能从街上随便抓一条狗来宰了,就说这样能够让魔女复生吧?”

“说不定呢,要是黑狗,至少狗血可以避邪。”陈智嘀咕着,但看其他人毫无笑意,只能自讨没趣的闭上嘴。

“这样的话,我们手里的这三个死人,怎么和魔女复生联系起来呢?”刘厚荣问。

“还是得问你嘛,”席俊峰打了个呵欠,“你就是一个长了脚的书柜,净魔宗的教义,这里没有比你更熟的了,讲一点最最基本的东西。”

“长脚的书柜?这话像是在骂人哎。”刘厚荣翻翻白眼,“所有的邪教为了控制信徒的精神,总是极度强调信仰的虔诚和不可动摇,净魔宗在这方面抓得尤其严格。凡是入教者,都必须经过一次次考验,来验证他们是否真的坚定信仰。按照虔诚程度的不同。净魔宗的信徒们会被划分为不同的等级没权利也有所不同。一般而言,这样的考验分为六重,以视作一个信徒由蒙昧走向虔诚的全过程。”

他取过纸笔,将白纸摊在桌上,写下了十二个大字:

缚恶,弃邪,净体,净魂,虔心,归魔。

“看起来有点空泛是不是?”刘厚荣说,“其实解释起来挺简单的。所谓缚恶,大致意思就是说,人总有向往恶欲的念头,作为成为魔的信徒的第一步,首先要强迫自己克制住那些邪恶的欲念,从躯体的层面上束缚自身。”

“弃邪就更进一步了,这是要求教徒们从意识上认识到恶欲的危害,把它们从自己的体内驱赶出去,当然了,这仍然是身体层面的强迫。”

“而净体,则是在弃邪之后对身体的净化,以便信徒们在魔主面前保持一个洁净的躯体,这一不正好可以解释净魔宗的‘净’字。”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席俊峰打断了他:“如果一个人全身的骨头都碎成面粉一样的,他还有没有可能去‘作恶’?”

刘厚荣怔住了,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凿子,在密不透风的小黑屋顶棚上凿出了一个小孔,让一线光明透了进来。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这么说来,让浑身的血液全部流个干干净净,就是所谓的弃邪了?”

“但是净体呢?”佟童插嘴问,“要让东西洁净,不是一般都得用水洗吗?为什么会是火?”

“水很干净吗?”席峻锋反问,“你有没有见过战场上的外科大夫为伤兵开刀剔除腐肉?当手里没有药的时候,为了不让伤口感染化脓,他们通常都会先把刀在火上烧一下。事实上,在不少邪教的崇拜中,以及远古时代古人的原始崇拜中,火都是最洁净、最圣洁的东西,只有烈焰的焚烧,才能真正消灭掉一切的污秽。”

捕快们都不说话了。虽然只是初冬,虽然南淮城上午的阳光让捕房里还算温暖,他们却都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寒意从脚下升起,很快蔓延到全身,让他们手足冰凉。

席峻锋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总结着:“魔女是魔主在人世间唯一的代言人,想要完成复生的祭典、得到魔主赐予的力量,就必须证明她比任何一个信徒都更加虔诚。而要做出这种证明,当然必须完成这六大考验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智才声音略带颤抖地接口:“也就是说,净魔宗又出现了?他们想要借助魔女复生的祭典来诞生新的魔女?”

“既然诞生了新的魔女,那么净魔宗……大概也要重新兴起了吧。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宛州的中心地带杀人,就是一种公开挑衅的信号啊。”刘厚荣也难以掩饰自己的恐惧,虽然时隔三十年,那些久远的传说仍然未曾消逝,那些惨烈至极的厮杀仍然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停留在街头巷陌的传言中。那是一个几乎动摇了皇朝统治的可怕组织啊,如果在三十年的沉默后突然再次现世,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呢?

陈智低下头,手指头屈伸着:“六大考验……也就是说,还得再有三个祭品。”

席峻锋没有回答。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浮肿的眼皮半开半闭,好像随时都可能支撑不住而沉入梦乡,但捕快们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熊熊怒火。众所周知,三十年前,他的父亲就死在净魔宗的酷刑之下,身上的肉被片片碎割,而施刑的原因至今都还是个迷;三十年后,净魔宗的余孽又要死灰复燃,对他内心的冲击,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捕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人敢开口说话。最后反而是最不善言辞的佟童谨慎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席峻锋的肩膀:“别想那么多。做好我们自己的事。”

席峻锋在他手背上反拍一记,站了起来:“说得好,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就行了。如果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这一系列的案件,应该一共会发生六起,其中的三起已经了结,按照最烦动手的频率来看,第四件估计就在这两天了,很难防范。但是我们有一个突破口,那就是罪犯选择的死者,相互间是有联系的。”

“没错,祭品的身份也是很重要的,”刘厚荣说,“已经死去的三个人,一定对净魔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即将出现的第四个死者,也会符合这个规律。简而言之,他们必须要够分量,才能取信或者取悦于魔。”

“一般而言,都会是怎样的规律?”席峻锋问。

“就其他邪教的情况而言,对于特别重要的祭祀,有两种很极端的情况。第一种,选取教内身份特别尊贵的人,以表示最高的虔诚,被选为祭品者也会视之为莫大的荣耀,所以某些邪教内部专门豢养这种地位尊崇的祭品,就是要把他留到最后挨那一刀的时候,很多邪教里都有所谓的‘圣女’,唯一的作用就是最后拉到火里去烧死;第二种,则是选取最罪大恶极的敌人,以此表明维护教义纯洁、打击亵渎邪神者的坚定信仰,杀死重罪的敌人,也是取悦神明的很好的方式。”

“那你觉得,我们的这三位死者,像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呢?”

“当然是第二种,”刘厚荣的语气有点阴森森的,“我越来越明白了。这些死者,一定曾经干过什么亵渎净魔宗的骇人听闻的大罪,所以净魔宗如果以这些罪孽深重之人来做祭品,就足以表达他们的虔诚,令祭祀取得成功了。”

“所以我要你们养精蓄锐,等第四件案子发生后,以最快的速度找出死者的身份,然后查出他们和净魔宗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席俊锋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在第五个祭品被杀害之前,把凶手揪出来!当然,如果第四个人都能不死,就更好了,不过那需要一点运气。现在所有人都回家去,睡个大觉。”

但这一次,席峻锋的判断出现了偏差,捕快们倒是养精蓄锐了,敌人却好像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开始暂停了下一步的祭典,此后的数日内,并没有抛出新的牺牲品。捕快们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地等了七八天,在此期间南淮城发生了好几起杀人案,却都不是他们所期待。他们一个个拳头发痒,却又找不到目标挥拳,真是憋得难受。反倒是席峻锋很耐得住性子,不断劝诫他们不要心乱。

“会不会是已经把人杀掉了,只是我们没有找到?”陈智猜测着。

“不可能,”刘厚荣否定说,“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炫示魔教的重新崛起,同时也表面公开惩罚渎魔者的决心,绝不可能藏着掖着。就算是我们一时找不到,他们也会帮我们找到。”

“别急,现在是比拼耐心的时候,”席峻锋很是镇定,也并不在意“渎魔”这个词说出口有多么别扭,“光完成一半的祭祀是不可能让魔女复生的。他们迟早还会再行动。在这之前,你们先动手查前三个死者吧,我亲自去调查隆亲王。”

“你怎么查?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捕头,蚍蜉撼大树吗?”陈智这话虽然说得不客气,倒也话丑理端。

“树上总有蛀虫嘛,”席峻锋说,“顺着蛀洞钻进去就行。”

十七

凝翠楼的一番大闹之后,姬承怀着必死的悲壮情怀回到家里,做好了应付从鸡毛掸子到搓衣板等常用家教器械的准备。这是他和自己的夫人唐温柔多年来的保留节目。

但没想到的是,这一夜唐温柔并没有依照惯例动用家刑,而是砰的一声撞上卧室门,自顾自睡觉去了。姬承在堂屋站了好一阵子,不明白老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敢跟进去,于是在堂屋的躺椅上蜷缩了一夜,虽然盖着姬禄给他送来的杯子,仍然冻得鼻涕长流。这一夜怪梦连连,尽管身体免遭荼毒,心里却难免紧张忐忑,遂反复梦到自己被唐温柔结结实实困将起来,有时跪在自家院子里,有时吊在凝翠楼的大堂里,总之是苦不堪言。

第二天早上腰酸腿疼地起了身,壮着胆子把卧室门推开一条缝,才发现唐温柔不知何时已经出门了。这可很不寻常。姬家祠堂一向有下人负责看管,唐温柔白昼的时候很少外出,通常都是呆在屋子里。姬家的宅院虽然不大,却也不是那种穷人的小屋,颇有几名仆从下人,总有各种各样的地方需要修葺管理,各种各样的支出需要算计、节省,为了省钱,唐温柔自己做了这个管家。

除此之外她还兼任账房先生,过目祠堂每天展览虎牙枪的门票账目,那是姬家全部的收入来源,唐温柔在照料完了家务事之后,就得对着每天收入的金铢或欣喜或发愁。这些事姬承是从来不过问的,一股脑都扔给唐温柔,所以唐温柔总是从早上起床就开始忙,入夜很晚了才安睡,能出去逛逛玩玩的闲暇时间少之又少。

所以今天唐温柔的举动才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姬承等到中午,还不见老婆回来,心里开始有点犯嘀咕,家里问了一圈,无人知晓她的去处。他也无心趁着这难得的时机再溜出去,心里回想着昨晚老婆的异常举动,忽然间全身冷汗直冒:老婆该不会是想不开了,去寻短见了吧?

会发生这样的事吗?唐温柔一向对姬承管束极严,常作河东狮吼,却也并不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她时常也会表现出软弱,被姬承气坏了也会哀哭。按常理,昨晚从凝翠楼把姬承揪回来之后,她应该大发雷霆好好整治丈夫一番才对,但她偏偏选择了沉默。这可不是什么好的信号,也许那就象征着某种心灰意冷。

姬承越想越是害怕,终于忍不住了,匆匆穿好外衣跑了出去。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跑遍了周遭可能的地点,都没人知道唐温柔的下落。让他略微宽心的是,这一圈跑下来,也没听说什么某妇女投河自尽之类的传闻。在南淮城这种地方,一旦发生此类吸引眼球的事件,必定会很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他只能回家干等着,背上的汗始终没有干过。万一老婆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他不敢再想下去,脑子却又不听使唤地总向着这个方向去用力。心乱如麻地等到了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唐温柔终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姬承跳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夫人您回来了!这一天到哪儿去了?”

唐温柔面无表情,既不怒也不悲:“随便出去逛逛,不许吗?”

姬承慌忙赔上笑脸:“哪儿能呢。您是一家之主,爱去哪儿去哪儿,晚饭已经好了,快进屋吃去……”

吃饭时,姬承留意观察着唐温柔的神色动作。但唐温柔真的没有表现出半分异常,而且也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夜的不快。姬承努力说着些不冷不热的笑话,唐温柔恰到好处地陪他笑两声。一切看来都很寻常,但这其中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像是鞋子里混进去的一粒小石子儿,会让脚底板硌得生疼。晚上睡觉的时候,唐温柔也没有照惯例把姬承赶下床去。两夫妻并头而眠,唐温柔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姬承却辗转难眠。他想了很久,总算是想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冷漠。唐温柔在一夜之间变得冷漠。在过去的日子里,无论她和姬承如何吵架拌嘴甚至于动手——虽然是单方面的——她都始终对姬承含着感情。她管束姬承,是因为在乎这个人,但眼下,姬承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不在乎。这样的不在乎令他一下子不知所措。

他原本已经习惯了老婆的抠门、老婆的怒吼、老婆的斤斤计较、老婆的恨铁不成钢,习惯了把自己失败而荒唐的人生放在老婆生活的重心之上。可是突然之间,这个重心偏移了,他立刻有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失落感。

失落的姬承一夜未眠,唐温柔倒是睡得很香,不像以往那样,总在随时提防着老公半夜三更翻墙而出。天亮之后,她从容的起身梳洗,换上一身漂亮衣衫,出门而去。这一身衣服以往只有过节或是热闹集会的时候才穿。出门时,她并没有锁上钱箱,箱子里隐隐可以见到平日里积攒的一些金铢银毫。

这本来是个绝佳的拿了钱出去鬼混的机会,姬承却反而失去了兴趣。他呆呆地坐在屋里,好半天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连早饭都忘了吃,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是在想:老婆为什么不管我了?她出门去了哪儿?干吗去了?他忘记了凝翠楼,忘记了小铭,就这样枯坐一天,知道唐温柔在黄昏时分回到家来。

“夫人,您究竟……到哪儿去了?”他终于忍不住再问。

“会朋友去了。”唐温柔淡淡地回答,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姬承没有办法再问下去。这一夜和第二天白昼,唐温柔依然故我,而且打扮的越发精细。姬承这才注意到,原来老婆打扮出来还是那么好看,未必就不如小铭。可是她打扮成这样却不是为了自己……这样的想法真让放人郁闷。

生活好像就是这样,如同一辆沿着固定的路线跑来跑去的马车。平时在车上坐着,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觉得是枯燥乏味,总希望看到点新鲜风景。但如果有一天,这辆马车真的离开了原有的轨迹,车上的人却难免会怀念那条熟悉的道路,怀念那些早就看腻了的花花草草。

贱!姬承给了自己重重一巴掌,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词来形容自己眼下的心境。他无比地想知道老婆究竟去了哪儿,无比地想要老婆再狠狠骂自己一顿,甚至罚自己跪搓衣板,但越是这么想,越是难以如愿。唐温柔连续四天出门,连续四天对他温言细语不加约束,他也就连续四天陷入空虚和忧虑的状态。

姬承也有过很男人的时候。比如一年多前,越州的一个河络王国纠集了部分对现状不满的人类诸侯和羽族城邦,发动了一场旨在推翻皇朝统治的大叛乱,衍国国主石之远开始答应加盟,后来却倒向了皇帝一边,引得叛军大怒围困了南淮城。那一战南淮兵力吃紧,不得已在城内拉壮丁。自幼习武的唐温柔本来打算代夫出征,却被姬承一棍子打晕捆了起来。姬承自己提起虎牙枪应征而出,虽然很不幸地跑错了方向,没能赶上最后的战役,却仍然得到了损友云湛的激赏。只是这样的男人气概在两人的生活中发生得实在太少,大多数时候他看起来都那么的不争气。

“所以你觉得你老婆终于嫌弃你了?”云湛的表情不知道是同情还是阴损,“也难怪,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老婆受你气也受得太多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姬承满脸苦相,“要算账等回头再算,现在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云湛啼笑皆非:“大哥,我们俩中间,好像有结婚经验的那个是你吧?我一辈子还没谈过恋爱呢,怎么可能在你的婚姻危机里插上手?”

“不是不是,我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就是……那个……”姬承支支吾吾地说,:“我知道你很忙,但是……可是……”

云湛立即警惕起来:“你不会想让我跟踪你老婆,看她每天跑到哪儿去吧?”不等姬承回答,他立刻决绝地说:“你刚才自己也说过了,你知道我很忙。”

“算我求你了!”姬承恨不能跪下,“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大事!”

“你要早知道,就不会成天去凝翠楼找小铭了,”云湛毫不留情,“我最近很多事你又不是不清楚,到处都是一笔笔烂账,腿都要跑断了,哪儿还有闲去盯梢你老婆?”

姬承咬着牙,磨蹭了半天,把自己的钱袋掏了出来,云湛吓了一跳,:“你怎么有那么多钱?”

“我老婆现在完全不管我用钱了,所以我都拿来了,”姬承把钱袋塞入云湛手里,“只要你帮我这个忙,这些钱都是你的。”

云湛掂掂手上的分量:“这么多钱,够你把小铭包下来一个月了吧,看来你还真是认真呢。终于发现还是自己老婆比野花更重要?”

姬承叹息一声,点点头,看起来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云湛思考了一会儿,把钱袋还给了他。姬承有些发愣。

“作为有档次的游侠,我的原则是从来不接男女关系方面的低俗委托,给再多的钱都不能让我破例,”云湛冠冕堂皇地说,“所以我只能当做朋友帮忙来替你你免费办这件事了。”

做人不能太滥好人呀,云湛想着,眼睛死盯着前方快步疾走的唐温柔。他可没向姬承撒谎,眼下手里千头万绪的确有无数的事情,但天知道为什么,看着姬承那双充满悔悟的眼睛,他最后还是没能硬下心肠来拒绝。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生活有太多的不如意,所以潜意识里希望朋友能得到幸福吧。

然而盯梢唐温柔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这位姬夫人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在民风彪悍的越州草原上长大,并且自幼习武,不但身手了得,警觉性也颇高。她一路上采取了诸如绕路、换装、突然转身、混入人群等等拜托跟踪的方法,也不知道是本性警惕还是已经猜到有人会跟踪她。幸好云湛多年游侠生涯也不是白干的,唐温柔的这些雕虫小技还甩不掉他,但心里的纳闷却是越来越强:她到底要去干什么,需要那么小心呢?就算是对姬承失望透顶以至于另觅新欢,以姬承那块料还能奈何得了她么?

他一路跟着唐温柔在城里兜了个大圈子,慢慢绕回到了南淮城的中央地带。那里靠近皇宫,乃是达官贵人们的居住区,云湛边跟边想:姬夫人偶尔一次红杏出墙,找的这位情郎的身份还不低呢。

当终于跟到目的地的时候,他有点傻眼了。沿路上都在猜测着唐温柔究竟会去什么地方,但真看到时还是相当意外。

——那是一间专门培训女红的习艺所,教一些针线、烹饪、园艺、音律之类的技能,主要是招收贵族家庭的未婚女子,以免她们嫁人后连穿针引线都不会,当然已婚女性愿意报名也是来者不拒。但唐温柔会到这种地方来,那可就有点匪夷所思了。虽然唐温柔一向不大待见云湛,但云湛还是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的。要说她会因为屡遭姬承背叛而决定重新回炉深造以便挽回姬承的心,那可实在是相当荒谬。

姬夫人绝不会是跑到这里来上课的,除非她疯了,云湛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个结论。一时间,他居然开始对此事产生了兴趣。

她来这里会有什么目的呢?云湛入神地推想着。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他回想起了隆亲王石隆德女儿石雨萱,想起了石雨萱每月定期去赌场的怪异举动。唐温柔一定也和石雨萱一样,其实是以该习艺所为掩护,来见什么重要人物的!

云湛装作漫无目的地闲逛,绕着这件习艺所转了两圈,又发现了新的问题。一间小小的习艺所,居然周围暗藏了不少身手不凡的保镖。那并不是寻常配来保护有钱人家的普通打手,而是放在江湖上也能排得上号的高手。这些人假扮成卖花的、卖煎饼的、卖泥娃娃的,看似各自站得很散漫,但云湛却能看出,他们的视线加在一起,足以监视到整个习艺所四围的任何动向,并且他们的确是在做着监视的工作。云湛绕着习艺所走到第二圈,他们看他的眼光就开始不怎么对劲了,显然已经怀疑到了他。

既然如此,干脆主动出击好了。这么想着,他大模大样走向了其中一个胳膊粗得像棵小树的卖大力丸的:“这位大哥,您知道这间习艺所里面藏了什么花样吗?”

卖大力丸的大汉一怔,生硬地回答:“我哪儿知道?”

云湛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这间习艺所里面有点古怪呢。”

大汉脸色一变,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什么、什么古怪?”

“总之是相当的不对劲,”云湛一脸神秘,“你们在这附近也得小心啊,当心给自己惹上大麻烦。”

说完这堆模棱两可的绝对废话之后,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如他所料,很快就有两个人偷偷地跟了上来。

好玩,云展想,转眼之间我就由跟踪者变成了被跟踪的对象。但这正在他的算计中,在敌人的势力范围内动手,胜算太小,倒不如引蛇出洞、分而击之。不过可以看出,那家习艺所相当不简单,里卖弄必定藏了什么玄机,唐温柔要是搅到了其中,还真是麻烦。

云湛故作不知道背后有人,一路朝着人少的地方走,慢慢把两名追踪者带到了一条狭窄的死胡同里。他当先转弯,两人紧随其后,拐进胡同后却忽然发现云湛失踪,不觉愣住了。

“两位,聊聊吧!”云湛从两个人的身后钻了出来,正好把他们堵在了死胡同里。

两位追踪者都是身材矮小灵活的人,以方便追踪。他们对望一眼,知道动手已经不可避免,于是慢慢亮出了兵刃,其中穿黄衣的那个人用的是寻常的蛇钩,另一个灰衣人的兵器却十分古怪,是一根长长地铁链,链头上有一个锋利的抓手,做五指箕张状,尖端放射着凛人的寒光。这样软硬结合的武器最难防范,飞行轨迹难以预料,招式也不依常规,而能够把这样的锁链应用自如的人,一定有相当扎实的武学功底。两人一左一右,脚下踩着步法,向着云湛一步步逼了过来。

这种兵器可不常见,云湛扣住了箭袋,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样的兵器?

十八

打人之前,先要学会被打,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以此类推,经常伤人的主也得学会应付伤势,比如天罗。

天罗的伤药很灵,安学武在衙门的密室里养了大半个月伤,伤势已经大大好转,可以下床行动了,不过要动手打架还是不成,伤口仍然会迸裂。想象着云湛这王八蛋嘲笑自己的样子,让安学武更加不愉快。

但眼下该王八蛋毕竟和自己的命运相互关联,就算让他口头上占点便宜,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帮自己办事,这么一想,心情会稍微愉快一点。然而要让另外一个人来嘲笑自己,那可就有点受不了了。

“席捕头,真难得您也会来关心我一下,”他粗声粗气地说,“或者您根本就是来看笑话的?大早晨的就来给我添堵……”

“抱歉,我既不是来关心你的,也不是来看笑话的,”席峻锋脸上依然带着那让人一看就想揍一拳的笑容,“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今天的太阳是从南边出来的吧?”安学武夸张地叫道,“你这样身份的大捕头,也会来求我这种只会抓街头违章商贩的小杂碎?”

席峻锋毫不退让:“需要的话,我连街头的违章商贩也会去求。”

安学武不觉火起,正打算激烈还击,但想起自己应该扮演的身份,不能像和云湛斗口时那样句句机锋,只好闷闷地闭嘴,恰到好处地装出由于口拙而无法回嘴的窝火模样。好在席峻锋倒也知趣,迅速切入了正题,以免安学武尴尬:“安捕头,我是想请你替我引见一个人。”

“什么人?”

“羽族游侠云湛。”

安学武愣愣神,上下打量一番席峻锋:“你找他做什么?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席峻锋打断了他:“我听到了一点小道消息,据说隆亲王最近请了云湛帮他做事,云湛已经在亲王府出入了好几次。”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安学武哼了一声,“这种事我可不知道,皇家的事情怎么能随便乱听乱传?再说了,就算是真的那又怎样?你连民间游侠的生意也想抢?”

席峻锋摇摇头:“也许以后会抢,但不是现在。我只是想,他既然替亲王府查案,总会对亲王有一些了解,所以想和他聊聊。”

“原来是对亲王有兴趣啊,”安学武不怀好意地挤挤眼,“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求文,反而要求别人呢?”

席峻锋一摊手:“我这些年来只知道埋头办案,不通人情事故,得罪的人太多了。亲王未必肯见我。”

这话反倒让安学武恶感稍减,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种坚定的执著。席峻锋虽然讨厌,但在信念这方面,和自己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共通之处。他想了想,把云湛的游侠事务所的地址告诉了对方:“不过那家伙成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说不定在哪儿勾搭姑娘呢,你去了也未必能找到。”

“那我就破门而去,坐着等他。”席峻锋笑眯眯地回答,“多谢了,安捕头。”

“回去吧,我们头儿不会见你的,”陈智面无表情地说,“要不你就直接跟我说。”

“对不起,你可能做不了主,”云湛毫不客气地回应,“我必须跟席捕头面谈。”

“除非你敢破门而入,否则没可能。”陈智斜睨着他。和大多数捕快一样,陈智对于民间游侠向来歧视有加,觉得他们除了添乱和干些下三滥的勾当之外,全无用处;而陈智也不是衙门中人,并未跟云湛一起办过案,对他不会有什么好感。

云湛强忍住火气,又说了几句好话,陈智仍然毫不通融,他也不能真的破门而入闯进去。最后他只能摇头叹气地转身离开,心里有些自我安慰地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娶了石秋瞳,做了驸马,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骄傲微笑,被轿子颠着跑到按察司视察,这个狗眼看人低的捕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面如土色险些尿了裤子,额头在地上磕出了血来……唉,可惜只能空想想。

不过这个意淫倒也提醒了他,见不到席峻锋索性就不见了,直接去找石秋瞳?但回头再一想,有点什么屁事就去麻烦石秋瞳,岂不显得自己太无能?在心仪的女人跟前,这点面子总还不能丢。他考虑了一会儿,决定再去麻烦安学武,给这个夯货找事儿可是他乐见乐为的。

没想到夯货听完他的要求后,一脸的坏笑,说出来的话更是令他哭笑不得:“你和席峻峰的感情还真好。你去按察司找他,他来衙门求我找你。”

“他也在找我?”云湛喃喃地说,“早知道直接来你这儿就省事了。他找我做什么?”

“他好像也对石隆产生了兴趣,打算沾占你的光。”安学武回答,“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找他作甚?”

云湛叹了口气,面色阴沉:“这位席捕头在南淮等了那么多年的邪教,等到骨头都要发霉了,现在恐怕他真的可以得偿所愿了。”

“你说什么?”连安学武都吃惊非常,“真有邪教?”

“我不但见到了,还和他们动手过了招,”云湛说,“就在昨天。”

与两名追踪者的战斗没有太多值得一提的,他们虽然也算得上是一流好手,然而和云湛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那根古怪的兵器给云湛制造了一些麻烦,但并不能挽回两人失败的命运。片刻之后,他们都倒在了地上,一个大腿被射穿,另一个肩上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箭孔。

云湛手里拎着从敌人那里抢过来的铁抓手,饶有趣味地观看着,仍然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说过,不过眼下顾不上盘问这个。

“两位,可以告诉我你们的真实身份吗?”他笑容可掬地问。

用蛇钩的黄衣人呸地吐出一口血沫,不屑地看了云湛一眼,忽然身子猛地从地上弹起。云湛以为他会向自己攻来作垂死挣扎,没想到他竟然径直冲向了墙壁,砰的一声,当场撞得脑浆迸裂。

云湛一惊,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赶忙向还没有行动的灰衣人冲去,想要阻止他自杀。灰衣人看着他冲向自己,并没有动,脸色却忽然一变,面皮变得紫青,随即身子一歪,头无力地垂到地上,也不再动弹了。一道黑血慢慢从嘴角流了出来,显然他的嘴里已经藏好了毒药,只需要咬破吞下即可。

云湛气得一拳砸在墙上,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两个人的自杀是如此的迅速而果敢,甚至连半句场面话都没有交代,可想而知他们的求死之志是多么的坚定:绝不能落到敌人手里,让敌人问出我的口供。

这样的忠诚和死硬实在让人有不寒而栗的感觉。这两个人所属的组织,一定是极度严密而残忍、让背叛者会付出可怕代价的那种。云湛看着地上两具横尸,越来越感觉到,这一桩原本是节外生枝的家庭纠纷,却居然牵连到了一条难以想象的大鱼。

他搜了一下两具尸体,如他所料,没有任何能表露身份的东西。从这两个死者能够大致推想其他那些呆在习艺所周围监视的人——从他们嘴里也一定问不出什么。

“那你最后是怎么办的?”安学武问。

云湛坏笑一下:“曲线救国嘛。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从习艺所里那些女人嘴里,总能掏出点话来吧?”

安学武嗤之以鼻:“原来你吓唬女人去了,这点出息。”

云湛居然厚颜无耻地点点头:“可不是,岂止是吓唬,差点胆子都吓破了。我只是在附近一直等着,等到了一个下学回家的贵族女子,跟着她一直离开了那帮人的监视范围,然后再上去亮明身份,用最恶劣的嘴脸告诉她我是南淮捕头安学武……”

安学武挥拳就想揍他,但这一下动作过猛牵动了伤口,疼得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能恨恨地骂道:“你可别在我伤好之后遇见我……最后你吓唬出什么来了?”

云湛脸上得意而讥嘲的笑容消失了:“她们去那里学女红,只是掩人耳目的。那里面暗藏了一个地道,蒙上眼睛通过地道,就能到一个宽大的地穴里。那里聚集了不少男男女女,都在干着同一件事。”

“什么事?”安学武急忙问。

“拜祭一尊形貌狰狞丑陋的塑像,据说那个塑像能赐给人光明和希望,所以很多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都被偷偷拉拢加入其中。那个女人告诉我,现在南淮城各处,至少有十来个地方都在进行着相同的活动,已经有不少市民沉溺其中。”

“这么说,那是某种邪教的邪神了?”

“错!”云湛挥挥手指,“对他们来说,神是邪恶肮脏的,魔才是正义光明的。他们所祭拜的东西,被尊称为——魔主。”

安学武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喘出一口粗气:“净魔宗的魔主?”

“她并没有听到净魔宗这三个字,事实上他们只是盲目地祈求庇佑赐福,并没有了解太多,但这也是邪教的常用手段,”云湛说,“先弄个偶像骗你去拜祭,名字是什么都并不重要,这年头的愚民,只要听说有好处就会巴巴地上钩。魔也好神也好,对他们而言有什么本质区别么?”

“怪不得你要找席峻峰,他听说这个消息一定开心得不得了,”安学武说,“我已经告诉他你的事务所的地址了,他大概会去那里等你。”

云湛不再多说,向着门口走去。安学武忽然叫住他:“说起来,我还没问你,你是怎么跟踪过去的?难道是在哪儿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那个习艺所里有你感兴趣的女人?”

云湛神情有点沉重:“我正在头疼呢。其实是我的一个朋友怀疑自己的老婆有外遇,所以托我去看看,我实在推不过,就跟去了,没想到……”

“没想到他的老婆竟然信了净魔宗?”

“是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了,”云湛脸上现出了真正的苦恼,“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平时一贯自我感觉良好,对自己手边的事物不知道珍惜,到了要失去她的时候,立马就会崩溃。”

他沿路叹息着,来到了姬承家,唐温柔照例出门了,只剩姬承一人枯坐在家里,好像几天工夫就老了很多。云湛真不忍心雪上加霜,但是也不得不说。

果然姬承听完后整个脸都变绿了,眼神茫然无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云湛拍拍他的手臂:“也用不着吓成那样,就算真的是净魔宗,那也是树倒猢狲散的一点点余孽而已。何况你老婆也未必知道真相,不然她大概也不会上当。”

“我不是怕净魔宗什么的,”姬承疲惫地抚着额头,“我们俩好歹也出生入死那么多回,老子烂命一条,遇上什么鬼东西都不要紧。可是我老婆……我老婆她……真的就对生活那么绝望吗,一定要去听邪教的狗屁胡言乱语来让自己得到慰藉?”

姬承的眼眶里隐隐有泪花在闪动。他紧紧抿着嘴唇,双手无意识地用力交握,好像想要把什么东西捏碎。云湛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姬承这样的表情了,即便是在被老婆罚跪搓衣板的时候,他也总是一张浑浑噩噩不知好歹的脸,但现在,唐温柔的改变深深刺激了他。

“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像话?”姬承问。

“这个么……”云湛搔搔头皮,很是为难,“你知道,我从来没讨过老婆,也说不上这到底算什么。不过么……不过……”

他“不过”了半天,也没能说出点名堂来,最后逃也似的跑了出去,留下身后无限迷惘的姬承。

一天之中连跑了三个地方,回到事务所的时候,又快要天黑了。那一阵阵的饭菜香味刺激着云湛的胃,让他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但疲累之下,好像也没什么胃口。他在街边随手买了两个烧饼,打算回事务所里整理记录一下近日的调查所得,然后赶紧回家睡觉。

来到门边时,他却发现大门敞开着,夕阳把一个人的影子投射到了门口。

云湛愣了一下,随即想起白天安学武所说的话:席峻峰可能会来到事务所来等他。看来这位席捕头着实是个敬业的人,即便等到天黑,也非要达到目的不可。他自嘲地笑笑,撕下一角烧饼塞入嘴里,一边进门一边打着招呼:“席捕头好耐心。”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正坐在椅子上等着他的并不是席峻峰,而是另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老人。这个老人须眉皆白,穿着一身打有补丁的普通布袍,脚上的布鞋也沾满了泥,带着一脸和善的笑容,好像一个刚刚进城来开眼界的乡下老农。

“您弄错啦,我不姓席,更不是什么捕头。”老人笑眯眯地说。

云湛把嘴里的饼咽下去:“是来委托我办案的吗?抱歉,最近忙得要死,实在没有空闲再接新的案子了,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老人笑意更浓:“别人不行,这个案子只有你才能办,别人都不够资格。”

这句话刚刚说完,房内的气氛忽然间发生了变化。老人的坐姿纹丝未动,目光中却透出两道冰冷的寒光,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杀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开始在房间中蔓延。没有动作,没有语言,更没有亮什么兵器。仅仅是目光的些微变化,就让这个刚才看起来还一团和气的老人,陡然间变成了一个无比可怕的充满压迫感的存在。

云湛差点想要往后退一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这样一位气势凌人的敌手对峙过了。他仔细观察着老人的姿态举动,看起来仍然是随随便便,但却又好像完全没有破绽,可以从任何角度出手攻击自己。回想自己一生见识过的种种高手,除了自己的老师云灭和曾经交手过的辰月教主等寥寥几人,还从来没有哪个人能给自己这样强烈的威胁之感。

“你是什么人?”云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语气平淡地问。高手相争,重在气势,他绝不能让自己被对方压倒。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呢?”老人仍然带着微笑,“猜猜看,并不难猜的,我也不会无缘无故来打扰你的。”

云湛想了想:“你要么是石隆的人,要么是天罗的人。但石隆手下如果有你这样的人物,那就根本不需要请我替他出马了。所以你是天罗,多半是北天罗或者东天罗的家主之类的人物吧。”

老人赞许地微微点头:“我的确的天罗,但既不属于北天罗,也不属于东天罗,你可以猜得更大胆一点。我想,你应该已经从安学武那里听说过天罗三十来年前的往事,所以猜起来不会太困难。”

云湛反手掩上门,一步步地从老人身边走过,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这个举动很危险,这位底细未知的老人很可能在任何时候出手突袭,但他绝不能任由对方舒舒服服地坐着,自己却站在一旁显得紧张而充满戒备,那样也会导致在气势上输一招。他甚至更加大胆地扬起手臂,把装着还没吃完的烧饼的油纸袋扔到了桌上。

老人有些意外,眼里赞许的笑意更浓。云湛毫不避让地和他对视着,心里迅速回忆着安学武当时所讲,渐渐有了眉目:“我大致猜到了点。天罗家主死去之后,天罗分为三派,但当时的天罗元老,未必赞成这样的分裂,也很有可能就此淡出谁也不偏向。你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不属于南北东任何一派的昔日元老吧。”

老人的神情中多了一丝萧索:“天命如此,谁也阻止不了。天罗创立之初曾经是依靠宗族姓氏团结起来的组织,血缘的力量让那种关系牢不可破。但多年的剿杀让单纯的血缘关系已经极难维持了,天罗内部不得不大量吸引外姓人,整个组织也渐渐变成了单纯靠权势和金钱来维系的脆弱团体。即便没有家主令牌的遗失,天罗的衰微也难以避免,只不过那一次分裂大大地加速了这种衰微而已。”

他话锋一转,一直平和温婉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尖锐的杀意:“正因为这样,我不能让天罗再衰败下去。掉了牙的老虎仍然是老虎,无论谁想把老虎当成绵羊来戏耍,都一定会付出惨重代价的。”

云湛苦笑一声:“老先生,恐怕你有点误会。我虽然和你们的人作对,但那并不是因为……”

“并不是因为你真的要袒护安学武,只是为了你的尊严,对吗?”老人打断了他,“所以今天我才来找,好在你的尊严和天罗的尊严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云湛揣摩着他的话:“这么说,你不是来和我动手的?”

老人捋了一下颌下白须,表情很是淡然:“我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总喜欢靠打架流血来解决问题,能讲讲道理的话,就最好不要动武。天罗从来不为了虚妄的声誉而动手,我们杀人只是为了利益。”

云湛眼珠子骨碌一转:“你是想让我撤去那些到处巡捕的大内高手是吗?”

“只是原因之一,”老人说,“我们天罗几百年来和各种想要镇压剿灭我们的势力作对,区区衍国的大内高手,还不是什么心腹大患。倒是那个试图通过安学武挑唆天罗内斗的人,才是我一直担忧的。”

云湛怔了怔:“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是有人在陷害。那是不是安学武就安全了了?”

“没那么简单,”老人略有点无奈,“当局者迷,我能想明白有人背后搞鬼,死了人的北天罗和东天罗却未必想得通,尤其当他们看不到那个背后的阴谋家到底是谁时。所以我只能用这张老脸,劝得他们暂时罢手,只是暂时而已。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恐怕还得……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云湛哀鸣一声:“这还能听不懂吗?”

他站起身来,站在窗前,看着逐渐点亮的灯火的夜幕下的南淮,一股无法言说的疲倦无力瞬间侵透了全身,让他很想什么都不顾,抛开一切大醉三天。他的嘴唇翁动着,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现在我要弄清楚一件宫廷悬案,要找到一个失踪者的下落,要帮一个好朋友挽回老婆的心,还要替你们天罗查找潜在的危险敌人。这些事情,每一件都足以让人头痛到死,做一个私人游侠做到那么受欢迎,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但你不会拒绝,不是吗?”老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把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记住,这不是天罗求你办事,只是一个无名老朽的个人委托。天罗过去不曾、现在仍然不会向你们天驱低头。”

云湛的身体微微一震:“你知道的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多。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老人不答,沉默了半晌,忽然说:“我要动手了,你小心。”

他这句话说得并不快,起手也是慢吞吞的,表明他自重身份,绝不肯对一个后辈不示警就偷袭。但他的招数刚刚使出,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仿佛是平静的海面上忽然掀起了狂暴的海啸,老人刚刚出手,那股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逼人气势就再次散发出来,汹涌澎湃地充满了整间斗室。他手上并没有拿任何武器,只是摆了个最寻常的架势,手掌弯曲成爪,抓向云湛,但五指探出如钩,竟然隐约带有金属的光泽。

虽然知道对方大约只是试试自己的功夫,但云湛仍然觉得享有千万把尖刀在排山倒海般向自己刺来。老人的五指有如当头压下的巨岩,笼罩住了他的全身要害,往任何一个方向躲闪都无法摆脱。

既然不能躲,干脆就不躲了,云湛脚下反而向前跨上一步,右掌从老人的双手中探出,直取对方咽喉,乃是你挨一下我挨一下、同归于尽的架势。老人变招更快,手臂回收,转攻云湛的手腕。

云湛回掌一架,虽然用足了羽族惯用的四两拨千斤的巧劲,但这老人力道奇大,仍然震得他胳膊发麻,踉跄着退出去两步。老人见自己这一下没能抓住对方,也是有点惊奇,赞了一声“好”!

“再试试我的第二招!”他大喝一声,再度扑上,这回不像第一招那么清晰分明,而是须发箕张,双掌顷刻间如暴风雨般挥出,幻化出无数重影,就像是长了数十条手臂一样,威势惊人。想要在这样的攻势中再玩同归于尽的把戏可不容易,云湛却岿然不动,也把自己的手臂横在身前,但如果仔细看去,可以发现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一件东西,那东西在残阳的光辉下反射出一点点刺目的亮光。

老人陡然收招,冷冷地看他一眼:“早就听说云湛擅长使用一切无赖招数,果然不错。”

云湛看着自己手里刃口向外的匕首:“不能这么说,你可没规定过不许使用兵器。而且就算你规定了不许用,生死关头,我还能等死么?”

“有道理。”老人点了点头,手指令人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云湛稍一分神,突然感到一股寒气朝着自己的眉心袭来,这样的寒气,他过去也曾遇到不止一次,但没有哪一次能比得上这一回的无声无息、毫无征兆。老人并没有用其他东西来掩护,他所刺出的这一根天罗丝,快到了极处,却又静到了极处,一直要到了人的跟前,才能被知觉出来。更为可怕的是,除了这一根之外,他还已经悄无声息地布下了其余五根刀丝,挡住了云湛所有的退路。无论他向左右闪避,还是试图跳跃,都会被锋利无比的刀丝切成两截。

这样的绝境,在过去和安学武交手的时候,他也曾经遇到过。那时候他毫无可避,幸好手上还戴着天驱的扳指,靠着那枚材质特殊的扳指,他用大拇指挡住了那根天罗丝。可是现在,一来扳指并没有在手指上,而来即便扳指尚在,只怕也来不及举手格挡了。云湛的额头,已经能够感受到某种尖锐物体靠近时带来的微微痛意。那一瞬间云湛想到,如果世上还有第二样武器的速度能比得上这根天罗丝,大概只能是师父云灭的箭了。

十九

云湛的事务所位于南淮城东南,仍然属于让席峻锋看了就觉得心里难受的贫民区,但他也不能不来。他踩着吱嘎作响的糟朽楼梯上了楼,毫不客气地弄开门,在屋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云湛不在事务所里,这一点在意料之中,没想到的是这厮穷到了窗户坏了也不修,真不知道他冬天是如何在这里工作的,至少席峻锋在这个初冬的上午被吹得够呛,只能把衣服裹紧一点。

到了正午时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于是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缩着头溜下楼去,在附近找到一家面店,一大碗热气腾腾地牛肉面下肚,才觉得暖和过来。他意犹未尽地喝光了面汤,目光一直注视着那座小楼,却看见一个白发老人慢悠悠上了楼,没过一会儿,人影已经出现在云湛的事务所的窗口。

这个人看起来也要守候云湛。席峻锋抬头看看天,晃晃脑袋,离开面店,向着北边捕房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候,一辆平板驴车从他的身边经过,驴车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发出压抑的低呼,显得又是惊奇又是厌恶。席峻锋转头看去,视线马上被吸引了。

那驴车上竟然载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光天化日之下,一口棺材毫无遮拦地从闹市当中穿过,那真叫一个晦气,难怪市民们纷纷表示不满。但是赶着驴车的车夫长得实在太与众不同,以至于没人敢于大声呵责。

那是一个满面病容的胖子,面色苍白,神情呆滞木讷,整个身体简直像一个大水桶。但最吸引目光的不是他的身材,而是他的脑袋,那脑袋又圆又鼓,好像比一般人都要大上一圈,即便放在这样一个肥胖的身躯上也显得突兀而丑陋,或许是某种先天畸形。胖子目不斜视,右手僵硬地挥着鞭子,对旁人的反应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怪人,运着一口棺材穿行于闹市,真是足够醒目。不少人都跟在他那辆不紧不慢的驴车后面,想要看他究竟去什么地方。怪人也完全不在意,任由他们跟在后面。

这只怪异的队伍缓缓地向着东南方向行进,不久之后,驴车停在街边一个小小的门脸外面,门外幌子上的“回春堂”三个字说明这是一间药堂。围观的人们看到回春堂,都似有所悟,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哎呀,我说大白天运这口棺材干吗呢,原来是来找李老头麻烦的。”

“可不,看来李老头又医死人了。”

“李老头医死人不奇怪,不医死人才不正常呢。”

“谁叫咱们这边都是穷人,除了李老头这便宜铺子,也没别的地儿看病哪。”

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回春堂里钻出一个犹带醉意的老头,他看看棺材,再看看正在把棺材从驴车上往下搬的胖子,脸上的五官一下子挤到了一起。

“这位大爷,所有来看病的我都先打过招呼,医死了概不负责,您可不能找我麻烦啊!”嗓音尖细的李大夫叫嚷着,引来人群里一通哄笑。对于这些贫困的人们来说,能有一点与己无关的热闹可看,实在是艰辛生活中的难得调剂。

胖子没有搭理他,已经把棺材搬了下来。他把棺材放在地上,用手拽着前端的粗麻绳,拉着棺材走进了回春堂。李大夫不敢伸手阻拦,只能跟在他身边絮叨,但胖子自始至终没有回应他半句话,在药堂里走了一圈,制造出一大堆让李大夫满脸抽搐的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后,又走了出来。围观的人们倒是越看越开心,甚至有人鼓起掌来,这些人没少受李大夫的低劣医术与劣质药物之害,见到有人能找他的麻烦,心里也觉得解气。

在李大夫的告饶和人群的聒噪声中,胖子仍然没有说半句话,甚至没有多看旁人一眼。他只是拖着棺材,在药铺外走过了走过去,偶尔停留一下,又开始接着移动,始终是那样不阴不阳,呆若木鸡,不过他的力气倒是蛮大,从棺材在地上划出的印痕,可知它非常沉重,在胖子手里却拖拽自如。

胖子把棺材拖到了药堂的大门口,把棺材横过来堵在那里,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他的肥胖身躯加上棺材,把门堵得死死的,简直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李大夫叫苦连连,这么着一堵,他的生意就没法做了。他慌忙上前哀求,但胖子还是没理睬他。就在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好戏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胖子坐在棺材上,身子开始不安分地扭动着。他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双手紧紧捧住头颅,五官痛得直扭曲。他的喉咙里呼哧呼哧出着气。渐渐转化为仿佛哽住了一般的咕噜声,接着成为压制不住的呻吟。那呻吟声越放越大,终于变成了阵阵刺耳的嘶鸣。

“看,他的头在变大!”人群里传出这么一声惊恐的叫喊。

他的头真的在变大,比起刚才好像又大了不少,那也毫无疑问是这个怪人痛苦的根源。他的十指拼命地抠抓着额头,很快就抓破了皮肉,血流满面。人群里一片片地惊呼,怪人恍若不闻,却越来越用力。不久之后,额上的皮肉被整块整块地挖下来,露出了森森颅骨。

但这仍然不能稍微缓解他的痛苦。他双目凸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可怖嗥叫,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他的双腿无意识地死死压住身下的棺材,以至于棺材表面已经被棺材表面已经被压出了裂纹。伴随着逐渐扩大的裂纹,几声奇怪的声音亦响起来了,但却并不是木材开裂的声音。

——那是头骨裂开的声音。人体上最坚硬的骨头,此时正在胖子的脖颈上一点点出现裂痕,一点点地延伸开去。到了这时候,人们反而不敢出声了,都隐隐猜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可怕的场景。

胖子已经发不出声了。他的脸被自己的手抓得血肉模糊,有若骷髅,嘴张到了极限,似乎马上就会整个脱臼,但最后,脱臼的并不是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那已经涨得比西瓜还大的脑袋上。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奇怪胖子的头颅爆裂开来。人的身上最坚硬的头骨,完完全全地从顶端裂开了。爆裂的一瞬间,人们看到了一样即使在噩梦中也难以见到的事物。

一个血淋淋的巨大脑髓。

但这个脑髓一闪即逝,随着头骨的开裂而炸得粉碎,化为无数混合着鲜血红白相间的脑浆。离得近的看客闪躲不及,身上都被溅上了不少。他们像被火烫了一样惊呼着跳起来,不少人当场由于恶心和恐惧而伏在地上呕吐不止,胆小的甚至立马晕了过去。

一片混乱的逃散中,只有一个人逆流而行,不顾遍地的鲜血与脑浆,猛冲了上去。那是捕头席峻锋。席峻锋并没有去检查尸体,而是一把把尸体推开,飞起一脚把棺材盖板踹开。

棺材里是空的,冲着药堂门内那一侧的板壁上有一个大洞。席峻锋拔出腰刀,从棺材上跃过,冲进了门里。他敏锐的目光立刻发现了一个正向后门逃去的黑影。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嘴里厉喝一声:“站住!”

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听话,说站住就站住,像根木桩子一样钉在了原地。席峻锋径直撞在了那人身上,把对方撞得一个趔趄,但他并没有接着上前动手擒拿,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对方趁着这个机会继续向后门跑去,席峻锋并没有追赶,抚着胳膊,脸上微微露出痛苦的表情。

“好厉害的冻伤,”刘厚荣为席峻锋涂着药,“看来是个秘术高手。”

“不是秘术高手,也不可能先控制那个死胖子的心智,驱使他去往死亡地点,然后再用精神震荡让他的脑髓膨胀爆裂。”席峻锋眉头微皱,冻伤的皮肤又痛又痒,很是难受。

“幸好他急于逃跑,没有使出全力,不然您这整条胳膊恐怕都得被冻到肌肉坏死,现在不过是表皮损伤罢了。但您最好还是好好休息一段时……”

“第四祭已经完成了,而且是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完成的,这回我们的面子丢得够大,”席峻锋打断他的话头,“我一直在猜想,所谓的静魂究竟是什么意思,开始我还以为,大概会是挖眼割舌之类破坏人五感的寻常方式,亲眼见到之后才知道,我还是错了。还有哪种方式能把整个脑髓都破坏掉更能让人安静的呢?”

“也就是您才把挖眼割舌当成寻常方式吧……”陈智小声说。

“不过么,我挨这一下冻也不是白挨的,”席峻锋话锋一转,“他冻了我一下,我也从他手腕上抢下来一点小玩意儿。陈智,你拿去给霍坚看看,告诉他鉴定完之前不许下工,否则我扣他薪水。”

他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串被扯断了的手链递给陈智。这串手链样式没什么特别的,像是普通的作护身符功用的珠串,但上面所串的珠子质地极硬,而且乍一看色泽暗淡,仔细看去,却能在日光下隐隐反射出绚丽的七彩。

“起码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石头,”席峻锋说,“也许能通过它找到敌人的来处。毕竟这是血祭展开之后,我们第一次和敌人有所接触。啊,对了……”

他转过头看看窗外的夕阳,哼了一声:“算了,那么晚了,那家伙不会再回事务所了,明天再去找他吧。”

他喝着茶,等着霍坚的鉴定结果。十来分钟后,霍坚来到他跟前,出乎意料地没有抱怨被强留加班的事,而是用一种困惑的语调说:“这串珠子,我觉得不大像是那个人的东西,多半是别人送的。”

“为什么?”席峻锋问。

“因为一般人根本弄不到这么大的一串涣海砂晶,有钱也买不到,”霍坚斩钉截铁地说,“涣海砂晶具有一种很奇特的力量,可以和人的精神力产生共鸣,帮助加强各种秘术的效果,很适合秘术师佩戴。而这一串上品的涣海砂晶,每一颗大小相同,花纹也差不多,市面上出几千铢都买不到,通常都是作为贡品直接进贡给皇室的。但实际上,这玩意儿拿来做饰品完全是暴殄天物,它就适合交给秘术师用。”

席峻锋接过珠串,漫不经心地观赏着:“如果是一位王爷,得到这么一串什么什么晶,不算稀奇吧?”

“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霍坚回答,“奇怪的只在于他为什么会舍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拿去送人。”

“王爷分很多种,有小气抠门的,自然也有为了收买人心而不计成本的。你可以回家吃饭去了。”席峻锋结束了对话,凝视着手中的涣海砂晶,表情复杂。

第四位死者的表面身份很容易查明。他驾着驴车在城南招摇过市,至少几百号人都看清了他的脸,而那肥胖的体型也比一般人更醒目。陈智在现场询问了一圈,很快就有了结果。

这个胖子是四五天之前来到南淮的,一直住在城西南的一间客栈里。从住进客栈开始,他就把自己闷头关在房间里,很少与旁人交流,不过体态形貌毕竟还是被人记住了。也不知怎么的,事发时他弄来了一辆运货的驴车,从西到东地非要跑到东南,在回春堂的门口死去。当然了,这一点很容易解释,那并不是胖子自己的选择,而是藏在棺材里的秘术师在暗中操纵。

有了前三列死者的经验,此人的真实身份原本应该很快便水落石出。但意外的是,刘厚荣绞尽脑汁,也没能根据席峻锋的描述想到可以对上号的江湖角色。一直到第二天,捕快们才从衙门获得了相应的信息。

不出所料,这也是一个和隆亲王有所关联的角色。但和之前的三人不同,他并非江湖中人,既不会武功也不通秘术,能拖动那具棺材只因为天生力气大点而已,难怪刘厚荣对他毫无印象。幸好衙门还保留有他的资料:此人真名已不可考,有个古怪的艺名叫伍肆玖,是个在宛南各地表演滑稽说唱的伶人,曾经在南淮城喝醉了酒仗着有点蛮力和小流氓动手,险些被当场围殴致死,因此在衙门挂过号。按照此案中的惯例,他在半年前销声匿迹停止了说唱表演,大约是流窜到外地躲起来了,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回到南淮,送了性命。

“我敢打赌,他在失踪前不久一定替石隆演出过。”席峻锋说。

“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不是他为亲王演出,而是亲王在街头碰巧遇到他的表演,于是驻足观看,”陈智的脸上带点羡慕,“那一次据说亲王笑得前仰后合,出手就打赏了五十金铢,在场的观众们都艳羡不已,所以此事流传开来,有不少的民间艺人特意跑到亲王府附近卖艺。好家伙,五十金铢,够我挣两年了!”

“这可有意思了,”席峻锋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捕房里走来走去,“四个死者,两个在南淮改名换姓,两个躲到外地,却都没能逃脱厄运。伍肆玖也许是被什么假信件骗回来的,张剑星可能是被骗回来的,也可能是被直接抓回来处死的。你们呢?有什么看法没有?”

“头儿,我有一个想法。”一向不怎么说话的佟童小心翼翼地说。

“快讲!你小子是万年不开口,说一句顶他们一百句!”席峻锋不顾陈智和刘厚荣委屈的目光,示意佟童赶紧说。

“这四个人都是在半年前偏离了原有的生活轨迹,虽然第五第六个还没有出现,估计也差不多。也就是说,半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而考虑到这四个人和石隆的关系,这个事件,一定是石隆安排的也许就是这个事件招惹了净魔宗,才导致了他们用这些人来进行报复。”

“这都是我们早就得出的结论了,”席峻锋说,“有什么新鲜的吗?”

“新鲜的在于,为什么第四个祭品会是个滑稽伶人?他和前三个武人之间是什么关系?”佟童说,“会有什么样的事件或者说布局,不只需要动用几个一流武士,还要插进去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伶人?我觉得这个伶人是我们解决问题的最关键点,找到他的作用,也许就能水落石出了。”

席峻锋停住了脚步:“都说说,这种滑稽伶人是干吗的?”

“还能干吗,说些滑稽段子,唱些好玩的戏文,配上夸张的肢体语言,总之目的就是逗人发笑呗。”刘厚荣回答。

“逗人发笑?”席峻锋敲着额头,“弄一个逗人发笑的人,能做什么重要的事?”

“总是有人爱看呗。”陈智漫不经心地嘀咕着。

席峻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总是有人爱看呗……头儿,快放手,要断啦!”陈智哀号起来。

席峻锋松开手,跌回到椅子上,脸绷得紧紧的。最后他一拍桌子,吓了所有人一大跳:“别管前三个人了,给我全力追查伍肆玖半年前的行踪。佟童说得对,他是个滑稽伶人,不但交游圈子会很广,而且也绝不会像真正的江湖人那样把自己的行迹藏得滴水不漏。一定能从他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二十

亲王石隆的侍卫总管洪英这些日子正陷入一种莫名的焦虑中。这并不单单是因为郡主石雨萱的失踪案迟迟未破,更重要的在于石隆的情绪变化。

最近一个月内,南淮城已经发生了三起触目惊心的怪异杀人案,坊间流言不少,都在猜测这可能是邪教作祟,但捕房的人守口如瓶,坚决不向外界透露任何案情进展,搞得城里人心惶惶。

洪英敏锐地注意到,每发生一起案件,石隆的情绪就会产生相当的波动,偏偏这种波动又很克制。石隆是一个不喜欢压抑自己感情的人,高兴了就会开怀大笑,伤心了更会不顾颜面地嚎啕大哭,但在这件事上,他的表现颇有些耐人寻味。洪英冷眼旁观,每当有人谈论起这些案子时,石隆都会显得有点心绪不宁,但他又会很快把这种不安掩藏起来,显得若无其事。

他若是烦躁易怒,甚至高声呵斥,不准人们再提及此事,或者表现得幸灾乐祸、巴不得这种热闹越多越好,那反倒正常了,这样的表现却难免让洪英生疑。这是为什么呢?洪英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在关注,却又不想让人看出来……

难道王爷和这一系列的案件有什么牵连?他被这个想法吓得一激灵,却又无法将其抹掉。他只能退一步想,也许并不是有什么牵连,只是王爷碰巧了解一点真相——但他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洪英甚至有这种感觉,王爷对这几桩惨案的关注,超过了对失踪的女儿的关心,这未免有些过分。

洪英向来对石隆十分尊敬爱戴,石隆在这个悬案上的可以表现让他难免有点小伤心。在第四个死者被发现前的夜里,他终于忍受不了了,一个人跑到城里去买醉解闷。

他也不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大酒肆,找了一个街边的小腌卤摊,切上一点猪耳朵猪尾巴之类的下酒菜,开始喝起只有穷人脚夫才喝的便宜烧酒。他酒量本浅,没喝上几杯酒面红耳赤浑身燥热,不自觉地在冬夜的寒风中松开几颗胸前的衣扣。

他有些头晕眼花地放下酒杯——其实就是寻常茶铺里用的茶杯——四处观望一下,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这个 腌卤摊摆出的小桌子旁又多了一个酒客。这是一个女子,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身段也被紧紧裹在黑色的风衣里。不过这虽然是个女人,酒量却比洪英好出太多了,桌上东倒西歪扔了十多个酒壶,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干着。

“姑娘,少喝点,对身体不好。”小摊的老板娘、一个颤巍巍的干瘦老太太好心地劝道。

“心里烦得睡不着觉,对身体更不好。”女子回答,听语气倒是蛮清醒。但这个声音有点熟,洪英觉得自己在哪儿听到过,但喝多了酒脑袋正在晕晕乎乎,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是因为男人的事情吧?”老板娘给她送过来一杯热水,“这个年纪的年轻姑娘们,要说有什么发愁的事情,多半是和男人有关。”

女子发出吃吃的笑声:“男人的事情嘛……时间久了,习惯了,也就没什么愁的了。但硬要说起来的话,我的烦恼也是因为男人,不过是个小男人。”

“小男人?”

“我的弟弟啊,胡子都还没长出来的小屁孩。”

两个女人一起笑起来,老板娘感叹着:“没错,当姐姐的关心弟弟,弟弟却未必懂得姐姐的心思。”

老板娘问:“爹娘呢,为什么他们不管要你去管?”

女子苦笑一声:“老头子有老头子的事要忙,他总是很忙的,只怕连儿女的脸都记不清了。”

老板娘同情地赔上一声叹息,看看女子眼前所有的酒壶都空了,也不再劝她,收走空壶,继续给她上酒。女子来者不拒,鲸吞牛饮,看得洪英自愧弗如。他慢慢斟着酒,耳听得女子和老板娘不住地牢骚,弟弟如何如何不成器、几日的举动越来越古怪,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男人如何如何与她若即若离,而且行踪飘忽不定老也见不上一面……一直到了深夜,她才算是尽了兴,很大方地扔出一个金铢结账,让老板娘喜上眉梢。

但女子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几个街头混混围住了。这些小流氓专喜欢在深夜里四处滋事,扰乱地方。此刻见到一个夜行的单身女子,自然不肯放过,一拥而上把她围在当中,嘴里风言风语说些不干净的话,为首的流氓头干脆就上前动手动脚,想要摘下帽子看看她的脸蛋。

洪英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正想上前收拾一下这帮地痞无赖,但刚刚跨出一步,就听得人群中一声闷响,流氓头子像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来,狠狠跌在地上,叫都没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目瞪口呆的洪英眼睁睁看着女子很随意地施展着拳脚,不费吹灰之力把这七八个流氓都打翻在地呻吟不止。那一瞬间他终于想起了这个女子是谁:她竟然就是国主的女儿,公主石秋瞳。南淮城有她这样身手的男子都没几个。

堂堂公主,竟然也和自己一样,深更半夜跑到路边小摊喝闷酒,洪英着实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想起石秋瞳刚刚说的话。

她所说的弟弟,应该就是太子石懿吧?听她的语气,似乎这位内向自闭的太子在宫里惹了不少麻烦。洪英一下想起了石隆的女儿石雨萱,看来王室中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可她说的男人又会是谁呢?洪英只知道公主已经二十多了,还没有出嫁或者招赘,这在习惯以联姻促进关系的东陆诸侯中算是罕见的,没想到暗中还有一个男人和她关系亲密。

无关的事情少去关注,洪英对自己说。他也懒得再走回城南,就近找到一家小客栈,要了个床位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日头偏西,他伸了个懒腰,出门雇辆车,往秦王府而去。但马车走到半路,他却忽然叫停,付了钱下车。

他正好经过了云湛的事务所。看到这间事务所,洪英想起来了,云湛有几天没在亲王府出没了,寻找石雨萱的进展如何也不知道,有必要找这位游侠询问一下。

他来到楼下,抬起头来,正在寻思着云湛究竟是在二楼哪一个房间,身前一楼一个房间的窗户忽然被推开了,一条人影从中间飞快地蹿了出来。洪英猝不及防,和那条人影撞在了一起,两个人骨碌碌在地上滚出几圈,都痛到了骨头里。

对方哼哼唧唧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没事儿做站窗户外干什么?偷窥也选对地方行不行……啊,是你?”

洪英这时也认出了对方。这个刚刚把他撞翻在地上的冒失鬼,赫然就是他想要见的云湛。云湛是个羽人,骨质中空,身体天生不如人类强壮,这一撞之下自己固然很疼,云湛只怕更是骨头都要散架了。

“你……你怎么会从这个窗户跳出来?”洪英问。

“废话,我人在这间屋里,难道还能从树上跳出来不成?”云湛反问。

“可是你的事务所明明在二楼啊!”

“废话,我自己的地盘还不知道是在二楼?我就不能在地板上弄个活动的搁板,然后顺着搁板落到一楼吗?”

“好好的跳到一楼干什么?”

“废话,有人想要杀我,我不掉下来就没命了!”

那根天罗丝差点要了云湛的命,幸好,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天罗丝是一种相当有意思的武器。在天罗横行九州大地的时代,它几乎就是天罗的象征:永远藏在黑暗中不为人知,永远在人注意不到的角落突然出没,锋利肃杀而又柔滑如丝,用肌肤筋骨被切开时飞溅的血花渲染出冷酷简洁的死亡之美。

在后世的种种小说评书街头巷议中,天罗丝被完全神化了,仿佛己经成了无所不能的神器。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天罗中制造难度最大、成本最贵也最难操控的兵器而已。即便是在天罗无孔不入的年代,能完美掌握这种蛛丝的杀手数量也并不多,大多数的天罗,靠的都是其他武器。某种程度而言,你想要死在天罗丝 之下,还得看有没有这个资格呢。

云湛却运气挺不错,从安学武开始,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遭遇天罗丝的袭击了,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凶险。这位不知名的老人看似和风细雨的与他对话,却已经无声无形地放出了天罗丝,并且算准了他所有的退路。天罗丝在他的手里,完全就是收发随心,仿佛肢体的一部分,就好像弓箭之于自己的师父云灭一样。

当然,老人未必是真想杀他,也许只是想要试探一下他的功夫,到了危急关头能够自如地收手。但即便不死,假如被制住不能反抗,也未免太丢脸了,无论对个人还是对天驱。

所以云湛也用一种常人想不到的方法躲过了这致命一击,选择的躲闪方向是老人之前没有封死,也无法封死的所在——脚底下。也不知他脚下踩中了什么机关,就在天罗丝即将触到他皮肉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子忽然矮了一截,随即整个人都消失了。

老人抢上前去一看,地板上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一块木板悬垂在半空,显然是早就挖好了。老人哑然失笑,收回了天罗丝,重新坐到椅子上。不久云湛从门外走了进来:“还打不打?”

老人反问:“你刚才虽然躲得巧妙,但如果这不是在你的地盘,而是在其他地方狭路相逢,你岂不就无路可逃了?”

云湛龇牙一乐:“如果不是在我的地盘,我怎么可能让你那么轻易地先出手?”

老人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出一个让他很是吃惊的问题:“我已经七十岁了,四十岁时的速度,比现在还要快出大概四分之一,也算是我一生的巅峰。你觉得我四十岁的时候。和四十岁的云灭相比,孰强孰弱?”

云湛长出了一口气:“看来你还真是把我的底摸了个一清二楚。你和我师父动过手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老人说。

“想听实话吗?”云湛问。

老人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听你这句话,我就知道,我终归还是不如他。”

“单论功力、速度、招式、包括气势,你和他其实可以平分秋色,”云湛说,“这一点我很佩服。但是有一点你不及他。”

“哪一点?”

“以刚才的事情为例,他一定会看出我踩在一个活板上,并且提前把我逼入绝境,”云湛带着恨恨的表情说,“我的师父是一个天生的凶徒加恶棍,一切的损招,一切的鬼蜮伎俩他都很熟。他如果身在你们天罗,也许会是几百年来排行第一的刺客。”

“而我,从他身上也学到了一丁点这样的本领。你相信吗,虽然你的武艺比我高,但如果你我真的要在绝境下以命相搏,最后我活下来的可能性会大一点。”

老人喟然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坦诚。希望这样的师父调教出来的徒儿不会让我失望。”

“那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称谓?”云湛说,“以后遇到我师父,也可以向他提起你。”

老人凝视着自己满布皱纹的手:“不必了,本事败军之将,何须留名?”

云湛目送着老人离开,大大松了口气,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他在老人面前嬉皮笑脸作出无所谓的表象,其实精神已经紧张到了极限,完全强撑着一股气,一面在面对面的针锋相对中败下阵来。他喘了几口气,让绷紧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门外还有另一个人在等着他。

“进来吧!”他喊道。

洪英应声而入,脸上带着不少疑问,但他还是把这些与亲王无关的疑问扔到一旁,直奔主题:“我是来问一声您查案的进度的。郡主仍然下落不明,王爷现在着急得很哪。”

“王爷很着急么?”云湛瞥了他一眼,“我觉得他老人家也许有些别的事情要忙吧?”

这话其实是随口试探,但洪英的脸色却微微一变,这让云湛意识到了些什么。他也并不穷追猛打,把这个话题放了过去,和洪英胡扯了几句,总之是表明他作为一个知名游侠的职业操守以及时时处处为委托人着想的办事态度,“我一直没有听过查找郡主的下落,也掌握了一些线索,但这种事情着急不得,三两天就能解决的话,还需要我出马吗?”

云湛那张连一头猪都能看得肃然起敬的诚实的脸让洪英心里十分宽慰,在云湛有意无意的诱导之下,他也吞吞吐吐地把石隆近期的异常表现叙述了一下。云湛听完,捏捏他的肩膀:“那是你不懂王爷的想法。其实他心里比谁都着急,又不好意思显露出来,所以借着关注杀人案来发泄一下情绪而已。放心吧,他怎么可能和那些杀人案有关呢,哈哈哈!”是么?洪英有点疑惑,这种说法未免太牵强了吧。转念一想,云湛多半是看出了自己心里的担忧,所以以此来安慰自己,又不禁有点感动,觉得云湛真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不过么,既然你提到了郡主的案子,我也正好有点事想问你,”云湛说,“我想托你查三个人在半年前的行踪。”他把第一个死者张剑星、第二个死者桑白露、第三个死者翼藏海的名字都报了出来,当然洪英并不知道他们就是连环杀人案中的三名死者:这三个人,都曾是你们王爷的幕宾,又在半年前同时销声匿迹,我手里有一些证据表明,他们也许和郡主失踪有关。你能不能查一下这三人半年前曾经干过些什么?"

石雨萱的失踪真是一个万能的借口,云湛止不住地阵阵得意,有任何敏感信息想要从洪英的嘴里掏出来,只需要报上石雨萱的名字就够了。但令他错愕万分的是,洪英听完他的这番话,竟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显得又是激动又是兴奋。

“云先生,您实在是个高人!”洪英几乎要把云湛的手握断了,“这么隐秘的联系,竟然都被您查出来!您要是不提,我还真没有联想到那几个人身上呢。都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也只有您这样眼光锐利的游侠,才能想到这一点!”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云湛听得一头雾水。但他仍然脸上挂着矜持而莫测高深的笑容,很自然地抽回自己被握得快要肿起来的手,淡淡地说:“眼光又在其次,勤奋踏实的工作态度才是根本。讲讲吧,半年前那件事的详细情况。”

洪英没有丝毫疑虑,只是把嗓子压低了:“这件事其实也并不算什么大秘密,但是王爷下令不许外传,可能是怕国主听说了会责备他太过大胆胡闹,所以府里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您也千万别告诉别人。半年前,张剑星、桑白露和翼藏海这三个人,还有另外两名王爷指派的人,陪同着郡主,统共是六个人,去了一趟雷州和宛州交界地带的云望废城,名义上是游玩。王爷说,这是要在一个陌生而危险的环境里锻炼一下郡主,免得她成天在南淮城里横行霸道,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云湛这一下吃惊非常:“云望废城?让自己的女儿跑到那种地方去‘历练’?娘的,我要是国主,知道了这回事也非得好好训训他不可。”

顾名思义,九州大陆被最早的统治者一共划分为九片区域,是为天下九州。这九片区域又分属于三块大陆,其中殇州、瀚州和宁州构成了北陆,宛州、中州、澜州和越州构成了东陆,剩下的雷州和云州则属于西陆。

西陆曾经是九州文明的发祥地,但在经历了上古时代的地理剧变和气候变迁后,逐渐成为蛮荒之地。云州被剧毒沼泽和滔天巨浪所封锁,至今仍然未被勘探,只有极少数冒险家曾进入其中;雷州相对好一些,至少有人定居,沿海也兴起了几座城市,但整体而言还是地广人稀气候恶劣之地。

雷州和宛州的交界区域,就是这种恶劣的典型代表。从地图上看去,雷州和宛州似乎只有一线之隔,其中间隔的就是狭窄的云望海峡。事实上,在云望海峡中航行,你会发现两岸的景物近到可以隔海相望,但在海峡两边,陆地的环境却又是截然不同的。

云望废城地处雷州东南半岛,距离云望海峡很近,但如果有人从宛州经由海峡到达雷州,却不得不再上岸之后绕一段极大的弯路,才能进入雷州内陆。那是因为就在海岸不远处的广大区域,是一片对人类而言充满死亡意味的地方。那里既没有参天巨木的密林,也没有充满瘴气的沼泽,也没有不毛之地的大沙漠,有的只是一座城市,一座曾在历史上繁荣发达,却最终离奇地变为空城的城市。

那就是云望废城了。这座历史的废墟充满了种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奇特传说,其共同特点就是,都提到废城里很容易死人,而这并不是吓唬人的谎言。千百年来,不少冒险家都试图闯入废城,探寻可能留存的宝藏,但最后的结局基本都是尸骨无存、无人生还。历史学家与旅行家们也想要探访这座废城的历史,但他们的下场也不比贪婪的寻宝者们好到哪儿去。

久而久之,也就不大有人敢去送死了,尤其最近几十年来,极少听说有人还敢闯进去。废城依旧苍凉地矗立在那里,守护着自己的秘密,把各种光怪陆离的鬼神传说、灵异奇谈留给外界垂涎它的人。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云望废城内存留有远古时代的可怖诅咒,那种充满怨恨的诅咒能杀死一切闯入者,那是古人们的亡灵在守护自己的城市、自己的财富。

云湛当然不相信什么亡灵、诅咒之类的说法,但废城的凶险是毋庸置疑的。石隆竟然敢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带上五个保镖就硬闯云望废城,胆子之大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他可真是个疯子,”云湛感叹道,“那一趟雷州之行过程如何?”

“这我就不敢去打听了,总之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洪英老老实实地说,“那一趟回来之后,除了郡主,剩下的五个人都从亲王府消失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平平安安才怪,云湛想,一定是在雷州出了什么事,亲王才会把那五个人遣散,也许是为了保护他们,也许是为了不连累他们。但是显然,他们藏得再深,还是没能逃脱厄运。张剑星、桑白露和翼藏海连续遇难,这已经不可能用巧合来解释了,显然是当时一同出发的六个人一起被盯上了。现在已经死了三个人,还剩下三个,那么……

他猛然间全身如坠冰窖:照此推算,岂不是石雨萱也在会被杀害的名单中,成为这起系列杀人案的牺牲品之一?这么一想,石雨萱的失踪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凶手早就算计好把她劫出来,所以凶手早早地开始跟踪石雨萱,并终于在三个月前找到了机会,把她绑走。然后等到轮到她的时候——以她的身份,或许会被排在第六位,也就是最后一位——这位郡主会被以残酷而惊悚的方式公开杀害?

云湛的掌心全都是汗。他明白,一切的关键都在于那趟雷州之行。石雨萱和她的五个保镖,在云望废城里招惹了什么绝对不该招惹的敌人,导致了半年之后仍然未能逃脱厄运。而石隆一定是对此有所了解,所以在女儿失踪后,他虽然焦急,却并不慌乱——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落入了谁的手里,而且……

而且他很可能知道该怎样救回自己的女儿!云湛忽然有一种在黑夜中见到第一缕曙光的感觉。半年以来,石隆不断和江湖旧部联络、召集人手并不是没有目的的,而是为了试图保护自己的女儿。云湛可以想象,石雨萱失踪的那天夜晚,保护她的保镖绝对不止石隆所诉说的那几个,但是强大的敌人还是在重重保护中劫走了他。

石隆赠送太子奇怪礼物等等莫名其妙的行径,绝不是无缘无故的,那很可能是因为这些行径能够讨好绑架自己女儿的人,甚至于就是解救她的关窍。

牺牲侄儿,解决女儿。云湛的眼前开始不断浮现出这八个字,虽然无凭无据也没有任何细节的解释,但这个念头却在他的心中越来越固执地扎下了根。石隆这个混蛋,原本就一直对国主石之远、也就是他的弟弟心怀恨意,早就积累了那么多的怨气,眼下正好借此机会一举两得吗?那些污秽的供物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

石隆这个混蛋……

“你怎么了?”洪英发现云湛咬紧了牙关。

“没什么,想起了一点关于云望废城的传说而已。”云湛摆摆手敷衍过去,聊了几句闲话后,送走了洪英。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又一个夜晚来临。云湛关上门,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继续思考着。那么石隆请自己查案,其实也就是其掩人耳目的作用了,多半还事先知会过绑架者,不然堂堂亲王丢了女儿不去找实在很可疑。又或者,他是真心盼望自己能察出底细,可是在敌人的监视下,他半个字也不能透露,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摸索。否则的话,一旦被发现,兴许对方就会立马撕票了。

好吧,姑且先确认这么一个初步的猜想好了:半年前石隆送石雨萱去云望废城历练,在那里得罪了一些以石隆的势力都得罪不起的敌人——极有可能就是消失已久的邪教净魔宗,于是敌人经过了数月的查找之后,弄清楚了六个人的身份和藏匿地点,于是渡过海峡杀奔南淮,要把他们悉数灭口。石隆虽然提前做了防范,却也无济于事,反而让女儿被绑架了。不得已之下,石隆只好低头,和敌人做了某种与太子石懿相关的交易,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可想而知,必定是要牺牲太子以换回石雨萱的性命。

与此同时,敌人在一定的期限到来后,开始用恐怖而张扬的手法屠杀剩余的五个人,这既是他们灭口的步骤,也是一种示威和警告,以提醒石隆及早践约,否则的话,杀光了其他的人,就该轮到石雨萱了。

云湛开始回想起自己接手这起失踪案后的种种怪事,试图用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来进行解释。但刚刚开始推理,就遇到了难题:石雨萱和老太监伍正文的秘密见面是为了什么呢?这不大像是石隆的安排,难道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巧合,可伍正文为什么自杀呢?

仍然得从伍正文的长项来入手。伍正文擅长替女人梳妆,联想到从石雨萱的闺房里找出来的胭脂水粉,她很有可能是为了某个男人开始装扮来。这么说起来……也许与她谈情说爱的,正是心怀不轨的来自雷州的敌人?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引她入彀,令她放松警惕,然后再策划私奔,在石雨萱的配合下甩掉保镖,将她从石隆眼皮底下劫走。而伍正文事后得知石雨萱的失踪,也能猜想出个大概,于是愧疚而自尽。

完全符合推理,云湛满意地想,接下来是第二个难题:石隆利用焦东林和秦雅君陷害安学武是为了什么?

挑起天罗内斗……云湛回忆着安学武所讲述的那一天在宁翠楼里发生的事情。安学武微微醉了那么几分钟,本来有可能被趁势安排出一起逼奸案,醒来后却没有任何事发生,云湛当时做出了这样的分析:“但是本来只想抓野兔的猎人,却意外地发现兔子洞里藏了一头熊。为了捉住这头熊,猎人把野兔套子收回去了,开始慢慢准备抓熊的陷阱。”

在那张是条被发现后,如果要除掉安学武,直接揭穿他天罗的身份就可以了,但敌人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巧计安排,险些挑起了天罗内部不可收拾的大内斗。敌人为什么要对天罗下手?也许他们也是一个杀手组织,看天罗生意太好有些眼红,于是想要借此打击天罗的力量;也许……他们是为了报仇,或者说,惩罚。

惩罚!云湛陡然想起了三十年前那次失败的刺杀。天罗先后派出了四名高手,都未能杀死衍国国主石之衡,最终没有能够挽救净魔宗失败的命运。我要是净魔宗的人,只怕也会在心里怨毒地恨上三十年吧。

好了,现在一切的线索都在指向净魔宗,云湛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我该怎么样找到确凿的证据来证实这件事呢?

二十一

伍肆玖在宛州各地表演的次数不算少,虽然一般人都很难记住他的名字,但是一提起那个“又肥脑袋又大会学各种动物叫还装了一肚子笑话”的滑稽伶人,很多人都会有印象。捕快们没用几天,就找到了一名曾经在半年前和伍肆玖一起搭伙卖艺的瞎子琴师。一提起伍肆玖,他就一肚子怒火。

“那王八犊子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琴师粗鲁地骂道,“本来说好了赚的钱对半分,他总是趁我眼睛看不到,悄悄多藏一点。老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可灵得很,他那点小动作我还能听不见?后来次数多了,我也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一点……”

陈智耐心地听他絮叨完,这才发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分手之后,他去了什么地方?”

琴师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那狗日的忒能吹,跟我胡编他要去帮隆亲王做事,这种谎话傻子才信呢!”

“当然只有傻子才会信,”陈智表示完全赞同,“不过我也想听听他当时是怎么吹牛的,因为谎言中有时候也能提炼出真实的基础。”

琴师很是佩服:“这年头做捕快的都那么有学问啦。那我告诉您吧。大概七个多月之前,有一天我们在街边表演完了之后,忽然人群响起了一片惊叹,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肯定是来了有钱的主给了厚赏,那可不能让这龟孙一个人独吞,所以我赶紧扔下琴,抢过去向他要钱。结果他居然半声不吭就把钱给我了,足足五十金铢啊!那可真不像是他的作风。”

“因为他忙着去和给钱的大爷套近乎,顾不上搭理你,是不是?”

“那可不,您就是聪明!”琴师回答,“当天晚上他没有回住处,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第二天上午他才回来,我正想抱怨他耽误了挣钱的时间,他却抢先一步跟我提出拆伙,说是要去做大生意。我追问了他好半天,他才洋洋自得地吹嘘说,隆亲王想邀请他去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琴师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陈智却不搭理他,有意无意把腰间的腰牌和佩刀撞得叮当作响。琴师倒也乖巧,知趣地继续讲下去:唉,他那时候说,有一位很重要的人物要去一趟雷州的云望废城,要他作陪。我故意不理他,他自己熬不住,终于说出来了。原来那个重要人物,就是王爷的女儿,南淮城里谁都不敢惹的小郡主!"线索越来越多,案情却越来越复杂了,陈智一边快步往回走,一边喜忧参半地琢磨着。如果能查证到之前的三位死者也去了云望废城,那死者们之间的联系就有答案了。可是他们去废城干什么?又怎么会在那里犯下亵渎魔主的大罪,以至于半年后成为净魔宗的魔女复生祭的祭品?石隆在这起事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想来想去,还是一片混沌。

陈智想着,和一个少妇擦身而过。作为一个不算太好色的年轻男人,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这位少妇已经不算年轻,但打扮得颇有风韵,衣饰虽不华贵,搭配却很得体,淡妆之下能看出一种掩盖不住的天生丽质。陈智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等我以后讨了老婆,她到了这样三十出头的年纪,也能有这么好看么?

他胡思乱想着,转过街角时有点走神,差点和迎面走来的一个小个子男人撞上。这个男人不知为何,透着一股鬼鬼祟祟,陈智还没来得及出口道歉,他竟然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然后他从墙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先往前方窥视了一小会儿,在贴着墙根走了出去。

这家伙在跟踪着什么人吧?陈智做出了判断。不过他也没心思多管闲事,摇摇头,加快了步伐向前行。

云湛大人很忙,在帮姬承查出唐温柔的动向后,就又不知道忙些什么去了。而姬承按照云湛告诉他的地点跑过去,却发现那间习艺所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宣布关门更张,看来是云湛的调查毕竟打草惊蛇了。但唐温柔照出门不误,这说明组织这些活动的人已经换了新地方,而这个地方在哪儿,暂时还没有另一个云湛来替他找出来。

他很无奈,又不放心去找其他游侠,咬咬牙,决定自己跟踪自己的老婆。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高难度的活计,一路上战战兢兢,一会儿担心跟丢了,一会儿担心被发现。不幸的是,这两种担心都终于成为了现实。

他先是跟着老婆走了好几条街,在转过一个弯的时候险些撞上了一个心不在焉的路人,并发出一声无意识的惊呼。坏事了,他想,万一被老婆听到我的声音,可就麻烦了。

姬承自怨自艾着拐过弯,发现老婆的身影消失了。难道是跟丢了?他有些慌张地四下打量着,真的是哪儿都没有。正不知如何是好,背后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立刻面如死灰,两腿也开始颤抖。

“夫、夫人……”他低声下气地说。

“好玩吗?”姬夫人唐温柔一脸春天般的笑容,“一路跟了我那么久,累坏了吧?”

姬承下意识地回答:“不累,不累……”说到一半就知道糟糕。果然唐温柔笑得更加妩媚了:“不累是吗?那就多跟一会儿吧。”

“不敢,不敢。”姬承嘟哝着,头深深地埋在了胸口,只盼地上裂开一条缝,能让自己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那你就乖乖回家吧,晚上等我回来吃饭就好了。”唐温柔极尽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姬承的头发。姬承不敢多话,转过身,灰溜溜地向家的方向走去。等走到唐温柔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脸,有几滴眼泪从指缝间滑落出来。

老婆真的不再爱我了啊,他酸楚地想。她不再对我发火了,不再对我咆哮了,不再对我的任何举动有任何不满与在意,即便是自己跟踪她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她也没有责备半句。

是因为心已经死了,所以不会再有涟漪了么?

姬承失魂落魄地走着,慢慢走过一条条熟悉的大街小巷。在冬日阴霾的灰色云层下,南淮的街景仿佛都被笼罩在无法排遣的忧郁中。十多年前,十八岁的唐温柔刚刚嫁到南淮成为姬夫人时,两人总是肩并肩手牵手地徜徉于这些古老的街道;而最近数年以来,也总是心力交瘁的唐温柔揪着姬承的耳朵,把她醉醺醺的丈夫拖回家。但现在,身边的人影不再,只剩下孤零零的姬承从漠然的人群中穿过,那些喧嚷与嘈杂汇集成一道声音的洪流,把姬承席卷于其中,耳膜阵阵地刺痛。

三十岁的男人终于走得累了,在满是尘土的街沿边坐了下来。现在他有了大把的无人管束的时间,也有了可以自由花销的一些金钱,凝翠楼依然灯红酒绿,那些酒香和脂粉香依然无处不在地飘散着,但他却失去了任何的欲望。

男人真是贱啊,姬承敲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想着。还是云湛这样的孤家寡人好。

相比姬承,席峻锋的家庭生活无疑要平稳得多。他是个一心只在意工作的人,不想好色贪杯的姬承那样有种种不良嗜好,而席夫人也是一位温文贤惠的女子,成婚之后就从来没有和席峻锋红过半次脸。每一天清晨,当席峻锋从那个不断萦绕的噩梦中惊醒时,她总是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和干净的衣服等着他。

父亲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他的脸很奇怪,没有愤怒,没有哀伤,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种绝对的平静,就像是无风的湖面。

“也许他早就预知到这个结局,所以能平静地接受死亡吧。”田炜那时候对席峻锋说。

但他的眼睛说明了一切,他的儿子能从这双眼睛里读到一种不甘心。你还是又放不下的事情,父亲,你死得并不情愿,我会为你报仇的,一定会。

席峻锋睁开眼睛,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不知是想摆脱先前的梦境,还是想要再回到梦中,从父亲的双眼中解读出更多的东西。但他没能想太多,因为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这可奇怪了,大清早的,怎么会有人上门来访?席峻锋迅速穿好衣服,妻子已经打开门,把客人迎了进来。他和客人打了个照面,不由得一愣。

“你是……云湛云先生?”他问。

“是我,”云湛回答,“我知道我来得很冒昧,但你们捕房的小伙子们见到我就像猫见了老鼠,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不嫌弃的话,请将就用一点简陋的早餐吧。”席峻锋看来并不反感这位不速之客,“其实我也去找过你,不过运气不佳,没有碰上。”

“那就多谢了,”云湛咧着嘴笑,“有妻室的人就是好啊。”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找自己的目的,但吃饭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当着席夫人讨论案情。席峻锋饶有兴味地打听了一下游侠的生活,当听到云湛经常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时,连连发出羡慕的啧啧声。席夫人也对这个英俊的羽人不怀恶感,在一旁抿嘴微笑,听着他对自己的厨艺大加夸赞,忙不断替他添食物。

离开家门走到路上时,席峻锋才开口说:“我们用不着拐弯抹角了,时间不多,还是直奔主题的好。你找我,我找你,应该都是为了隆亲王的事吧。那么,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你先说吧。”云湛毫不犹豫。

席峻锋笑了笑,向云湛讲述了一下四起案件的简要概况,以及四名死者和石隆之间的关系:“江湖客想要隐瞒行踪相对容易一点,所以我从伍肆玖入手,查到他半年前曾经在亲王的委派下,陪郡主去过一趟雷州。不知道这件事会否和他们的死因有关。”

“你居然能查到这个程度,真是很有点能耐了,”云湛真心地表示佩服,“我也正走到这一步呢。”

“哦?”席峻锋看他一眼,“你是怎么知道那几个死者的姓名身份的?”不等云湛回答,他有自己说了下去:“也没什么奇怪的,干你们这一行的,总得有点眼线。”

云湛迅速把话题岔过去,把洪英告诉他的半年前的那次出行复述了一遍,但略去了石雨萱失踪的相关情节。自然地,如果这个重要因素不讲出来,那么他所能提供的情报对席峻锋而言并无太多新意。席峻锋叹了口气:“云湛,开诚布公是双方的,你光讲这些我已经掌握了的情况,能对我有什么帮助么?郡主失踪也许是一个大秘密,但碰巧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你不必讳言。”

云湛扮个鬼脸:“其实我不过是试探你一下。看来你的眼线也很灵光。”

席峻锋没有否认:“但那只限于我知道,我保证没有泄露给任何一个手下的捕快。毕竟丢了郡主是件大事,不宜闹得满城风雨。”

“所以我也没什么可瞒得了。”云湛很轻松地说,把自己调查过程中石隆暧昧的态度与似有所指的言行大致说了一遍。当然了,太子的异常举动他仍然是藏着不说,想来席峻锋大小不过是个捕头,消息源还不至于伸进宫里。

席峻锋停住脚步,默想了一阵后问:“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直接追问石隆吗?”

“问他也不会有结果的,”云湛说“我想来想去,觉得石隆先下扮演的是被胁迫者的角色,不会敢于把真相说出来的,他毕竟还要顾惜自己女儿的性命。何况没有证据的话,我们说什么他都会抵赖。”

“要证据的话,就必须把第五个人找出来,赶在他被净魔宗下手杀害之前。”席峻锋说。

“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云湛说,“直接把南淮城的魔教余孽找出来。在这方面,我有一点儿线索也许你用得着。”

但这个线索没能用上。就在云湛向席峻锋讲述自己盯梢唐温柔的意外收获、后者立即安排几个盯梢能手也去跟踪她的当天,那个疑似净魔宗的地下活动团体竟然停止了活动。盯梢的捕快眼睁睁看着唐温柔走进一家绸缎庄,不久之后满脸失望与迷茫地走了出来。他们知道其中必有文章,于是兵分两路,一面继续监视唐温柔,一面查探那个绸缎庄的底细。

唐温柔这一路没什么可说的,她直接回了家,面对自己丈夫殷勤的嘘寒问暖,尽管她出门还不到半天。绸缎庄里却有惊人的发现。

当捕快们小心潜入时,发现这个绸缎庄已经空无一人,连价值不菲的大量货品都没有搬走。于是他们不客气地上上下下搜索一通,发现了一个通往地下的暗藏的通道。

他们点上火把,从通道进入到地下,发现了一间不小的石室,还有完备的通风口,足以容纳好几十人藏身于此。石室里此刻也空无一人,但地上有一大堆陶土的碎片,其中部分明显经过重物碾压,化为了粉末,其余的碎片却并没有。据此推断,这应该是一样绸缎庄里的人试图毁灭掉的东西,但由于走得太匆忙,没能完全销毁。

于是席峻锋搬来了复原碎片残骸的陶土专家,利用那些未被碾压的大块碎片,拼出一个似斧非斧、类铲而又不是铲的奇怪物件。外人见到它一般是认不出来的,但对于听到净魔宗的名字都会立马全身紧绷的席峻锋而言,这玩意儿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历史上所有记载过净魔宗的文字,都曾提到过信徒们所崇拜的魔主的塑像,该塑像中狰狞威武的魔王手里拿着一件形状古怪的兵器,称之为“魔钺”,据说魔主持之铲除一切邪恶、带给世间大光明云云。

好似饥饿的狗见到了肉包子,席峻锋连夜提审唐温柔,但唐温柔的证供并没有太大意义。那个和她联系、引她入会(会名不叫净魔宗。而叫做“兄弟姐妹互助会”的神秘男子,从来都在脸上戴着面具,没有露出过真容。而且一向是他单方面联系唐温柔,压根没有留下自己的任何信息。

至于这个所谓的互助会,里面活动跪拜魔主的人们全都身披白袍,遮住头脸,彼此之间根本不认识,可见组织者的心思之缜密。除了“那些袍子好脏,带股臭味”之外,唐温柔实在没什么新东西能说得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证明了净魔宗重新开始活动,毕竟是件足以让整个南淮乃至于整个宛州人心惶惶的大事。为了防止留言满天飞造成不必要的市民恐慌,这个消息被硬生生压了下来,然而多年来饱受讥嘲的席峻锋终于被证明了有先见之明,刑部方面打算升迁他,给他个一官半职,却被他拒绝了。

“再把净魔宗一网打尽之前,我不会离开这个位置,”席峻锋对云湛说,“我要亲手把他们都抓起来。”

“所以必须把第五个人找出来,对吧?”

“那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