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幸福的时光

[一]

使用逆火修复术的确极耗精神力,风笑颜强撑着和云湛贫嘴几句后,终于熬不住了,倒头大睡。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居然还是白天,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来已经睡到第二天了。

云湛早已不知去向,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百无聊赖,想要出去逛逛,又想到云湛的警告:“王宫里守卫森严,最好不要随便乱跑,不然当心闯了禁地被当场砍掉脑袋。”

“危言耸听,净会吓唬人。”风笑颜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还是溜出门去。没走出两步,她就被一名宫里的侍卫拦住了。

“请你待在屋里,,”侍卫用一种生硬的礼貌说,“我们得到的命令是,你哪儿也不能去。”

“好的,没问题。”风笑颜笑眯眯地退了回去,刚一关上门,立即扑到窗前,施展了一个秘术,然后推开窗户跳了出去,动作很大,但前门的侍卫并无反应。那是一种可以消除小范围内声音的音障术,乍听起来似乎应当是夜行大盗必备,但修炼过程其实很是艰难,一般的武士通常只能掌握初级的秘术,要他们花费极大的精力去学习进阶秘术,还要耽搁练武的时间,倒还真不如苦练飞檐走壁踏地不发声的轻功更实惠。

风笑颜从后窗跳出,利用音障术躲躲闪闪地走了一段路后,就累得有点喘不上气了,毕竟一种秘术很少有人选择修习,或者被贴上“不实用”的标签,必然是有原因的,音障术别的还好,就是太费精神力了。好在她已经借助此术离开了石秋瞳替她安排的小院,而王宫内楼宇重重,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并不太难。

风笑颜在攻击性秘术方面成就甚浅,这一点她从不否认,但正因为如此,她的警惕性比一般秘术师更高。这一路在王宫里穿行,不断借助音障术、消影术、幻声术、拟色术之类旁人不屑于去练的“不实用”秘术,她躲过了好几拨宫中侍卫,正在得意,却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自己迷路了。

这几乎是肯定的,因为她从来没来过衍国的王宫,根本就不识路。何况风笑颜别的方面都不错,却天生不怎么有方向感,就算来过也铁定记不住,这下子四顾茫然,不知身处何方。如果在其他地方迷失还好,可以问路,在王宫大内,稍微露下头搞不好就被人一枪捅个透心凉,怎么敢现身?

风笑颜手足无措,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决定正视现实,慢慢寻找出路。她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建筑更加规整华丽的宫殿区,而周围梭巡的侍卫也成倍增加。显然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地带,没准就是国主或者公主居住的地方,而风笑颜很不幸地闯进了这个核心。

更糟糕的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已近时近黄昏了。假如夜幕降临,要找路回去就几乎不可能了。风笑颜已经可以想象,当自己被侍卫们扭送回去后,云湛会摆出怎样一张发怒的驴子一样的脸,那可真让人不怎么愉快。

要不在这里躲藏一夜,明天在慢慢找路回去?云湛出去办事了,没准得到明天才能回宫呢。风笑颜刚刚蹦出这个念头,就立马自己否定掉了。宁可被云湛找着借口训一顿,也不能委屈自己挨冻受饿啊,她气鼓鼓地想着,并决定从藏身之处钻出来,向侍卫们投降。

但她刚刚直起腰来,身后一阵劲风扑过,没等她做出反应,一把亮晃晃的长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许叫,不许乱动!不然割了你的喉咙!”长剑的主人低喝道。这是一个男人。

“带我们去找秋瞳公主,不许耍花招,不然宰了你!”另一个人声响起,却是个女子。

另一个坚硬冰冷的锐器抵在了她的后背上,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在前面带路,不许回头,不然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妈的,你一个不许,他一个不然,这三个家伙还真是有默契!风笑颜愤愤地想着。事出突然,她也完全无力抵抗,但对方说的话让她听出了两层意思:其一,他们把她看成开小差的宫女了;其二,他们要找那个冷冰冰凶巴巴的公主石秋瞳的晦气。

风笑颜真恨不得自己知道石秋瞳在哪里,以便可以幸灾乐祸地把敌人引过去。遗憾的是,她连自己住在什么位置都找不着,但这话不能说出口,不然就会被灭口。所以她只能作出快要吓晕了的样子,颤抖着点点头,然后胡乱领着他们向一个方向走去——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就在风笑颜卖弄着她的秘术小伎俩穿行于王宫中时,云湛和木叶萝漪也来到了适合他们谈话的地点。云湛打量四周,喃喃地说:“虽然你不敢用地道通进驿馆里,但看起来躲在地下还是你的老本行。”

“猜猜现在我们头顶上是什么地方?”木叶萝漪一边亲手为云湛倒茶一边问,此时那个小小的身躯看起来真是温柔贤良,让人难以想象她的深沉心计。

云湛低下头,回想着地下通道里曲里拐弯的各种方向和距离:“大概在城西北,距离驿馆四五里的地方,这条街聚集了不少的茶商,但是具体在哪位茶商的地板底下,我可就不知道了。”

“你的方向感还真好!”萝漪鼓起掌来,“居然能记得那么精确。我叫一个人来,你见见他,大概就能猜到现在的位置了。”

云湛莫名其妙,看着萝漪唤来一个相貌颇为英俊的男人,他看着这个男人的脸,微微一愣,半天没有说话。

“想明白了吗?”萝漪问。

“想明白了。”云湛慢吞吞地说,“原来你们贪图的不仅仅是艾小姐的那一丁点私房钱,还是茶商艾森的巨大产业啊。”

眼前这个男人叫做崔明伦,是南淮知名茶商艾森的女儿艾薇小姐的前情人。云湛曾受艾薇所托,帮助她摆脱父母指定的婚姻、与崔明伦私奔,但云湛经过调查,发现崔明伦其实和艾薇的女伴有染,乃是动机不纯,一心只为了贪图艾小姐的钱财而已。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崔明伦这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竟然是辰月的人。

“他本来可以为教立功的,都被你搅黄啦。”萝漪说,“只要艾小姐跟他走了,我们自然有办法慢慢说服艾森接受现实,接受这个女婿,而艾家的财产,也就落入我们的掌控中了。”

崔明伦眼神里并没有什么恨意,始终神态自若,毕恭毕敬地说:“云先生手段高明,小人很佩服。”

云湛摇摇头:“我要真是手段高明,就不会无法揭穿你的真实身份了。”

崔明伦退下后,云湛看着萝漪:“我记得,你们辰月教一向都是对帝王诸侯下手的,现在怎么连世俗商人的家财也不放过了?未免太掉价了吧。”

萝漪扑哧一笑:“掉价?有什么好掉价的?世易时移,天驱的骨干也可以当一个房租都付不起的小游侠,我们为什么不能放下架子?”

“我可不是什么骨干,”云湛说,“事实上,我比较喜欢独来独往,很少和我的同伴们有联系,基本上就是个挂名天驱吧。”

“这就难怪了。”萝漪点点头。

“什么难怪?”云湛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点意味深长的味道。

“没什么,说说正事吧。”萝漪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我知道你一定会怀疑那些正在挑动战争的人是我们辰月教,但你错了,那些人不是辰月教的,而是我们辰月教的敌人。”

“敌人?”

“不错,他们所要挑动的,是衍国和邻国唐国的争斗。唐国的势力你大致应该清楚吧?那是毗邻宛州的中州大国,在整个东陆华族的国家里,国力仅次于衍国。与这两国相比,东陆其他国家的实力都还差得远,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萝漪说,“如果衍国能一举击溃唐国,那么挥师中州也就指日可待了。”

“这一点我知道,但这件事对你们辰月有什么影响呢?”

“因为我们的人近两年来一直都在唐国扶植我们的势力,而我们至少还需要一年的准备才能使唐国足够与衍国抗衡。这起战争如果真的在短期内爆发,对我们将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云湛呼了口气:“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所以你潜入驿馆,也是为了打探你这拨敌人的动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萝漪咬了咬嘴唇:“很抱歉,我恐怕不能告诉你,与你无关的事情,最好还是少问为妙。”

“他们是不是和丧乱之神墟渊有什么关系?那是一帮只有一只眼睛的家伙,对吗?”云湛突然说。

萝漪的脸色一变:“云湛,你所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所以你不妨直接告诉我,否则迟早我也会查出来的。”云湛盯着她的眼睛。

“但是……”

“但是什么?知道越多对我越不利,是不是?我应该及早抽身,以图自保,对不对?”云湛一阵无名火起,“为了这帮王八蛋,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我还有一个朋友被他们弄得全身瘫痪半死不活。你学得我可能抽身离去吗?”

萝漪凝视着云湛的脸:“你是个不怕死的人,这一点我当然清楚,但是你就不怕某些对你最重要的人也深陷危机之中吗?”

云湛的心跳突然急剧起来:“你在说什么?”

“秋瞳公主一心想要制止这场战争,其实算是帮了我们的忙,却又自然会引得别人不高兴,”萝漪轻声说,“不是辰月,也不是煽动战争的那帮人。想要杀秋瞳公主的,另有其人。据我所知,今天又有一批杀手被派出去了。”

“公、公主就在那里。”风笑颜随手指向前方的一座宫殿,以无比害怕的语气颤巍巍地说。三个刺客低声商量几句,仍旧押着她向宫殿走去。风笑颜暗暗叫苦,她本以为这些刺客会随手扔下她上前行刺,没想他们如此谨慎,要是等他们发现公主不在里面,自己岂不是真的会被刺上几个窟窿?

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风笑颜咬咬牙,悄悄催动了秘术,三个刺客的衣角都无声无息地燃起了火焰。布料烧焦的气味钻入鼻端,让三名刺客终于有所发觉。风笑颜趁着他们那一瞬间的迟疑和手忙脚乱,运足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有刺客!”

然后她使出了一个无比重要的秘术——金属变身术,这种秘术可以把一个物体在特定的时间内变成金属,时限过后才能复原。而风笑颜这一次的施放对象,是她自已。

他们就冲着这铁疙瘩撒气吧,风笑颜在失去意识之前畅快地想,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大内侍卫们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慢慢回来了。风笑颜勉强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座宫殿外的花园里,石秋瞳坐在一张椅子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她下意识地想要逃走,但秘术效果刚刚消失,四肢还很僵硬,跑出两步就摔倒在地。这时候她才看清楚,花园四周站满了侍卫,就算化生双翼飞起来,也一定会被乱箭射成刺猬。

她打消了逃跑的念头,慢吞吞爬起来,低着头等待挨训。石秋瞳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这一次算你立功啦。”

“立功?是因为我喊了一嗓子吗?”风笑颜问。

“不是,如果不是派人悄悄跟踪你,我也不会提前发现那三名刺客,也就很难布置好陷阱抓活的。”石秋瞳回答。

“你果然对我不放心。”风笑颜咕哝了一声,想起自己在王宫里溜达时的诸般做作和自以为是,只觉得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不过现在我不怀疑你了,”石秋瞳带点讥诮地说,“谁也不会派一个路痴到王宫里来搞破坏的。”

“我完全同意你这个说法。”风笑颜如释重负。

“但是我仍然有些话要问你,”石秋瞳说,“云湛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你不说,他就不会去打探你的来历,但我不同。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逆火修复术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艰深秘术,为什么你一个年轻姑娘会那么耐得住寂寞地去修炼?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似乎很难去选择笨路子吧?”

没等对方回答,她又接着说下去:“还有你今天展现出来的那一系列的秘术,照我看来,似乎都是为了秘密潜入、隐匿行踪这类事而准备的。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但如果你还需要我的保护,那我似乎也应该像你对云湛那样,稍微收取点报酬,了解一下你究竟是什么人。”

风笑颜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呆了一阵子,低声说:“你比云湛更心细啊。”

“要照料一个国家那么大的摊子,不细心也没办法,”石秋瞳平静地说,“怎么样,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

风笑颜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终于垂下了头,似乎是石秋瞳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她无法招架:“好吧,我说,我对云湛或者你都没有什么阴谋——以前我压根就不认识你们,但碰巧云湛正在调查的事情和我有点关系……”

她刚刚说到这儿,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嚷声,一名深身浴血的侍卫冲了过来,嘴里高喊着:“公主小心!刺客逃脱了!”

刚刚喊完,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石秋瞳霍然站起,拔出剑来,把风笑颜拉到自己身后,其余侍卫们急忙排成行,把她们护在后面。

那三名刺客果然挣脱了束缚。但他们并没有逃跑,而是仍然不肯放过机会,向着石秋瞳猛冲过来。风笑颜这回总算看清了三名刺客的长相,那个老者一脑门子愁眉苦脸的皱纹,武器是一根铁铸的烟斗:曾用剑抵信她咽喉的男人长得颇为英武,甚至可以说满脸正气;而女子大约四十岁左右,相貌平庸,手里一对生满锯齿的钢轮倒是很引人注目。三人身上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可想而知捉住他们时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搏斗。

所以如此强悍的三个人能够逃脱倒也不足为奇,他们挥舞着兵器,只是护住要害,完全不顾其他部位所受到的伤害,眨眼工夫就已经突破了二十来名侍卫的围追堵截,冲到距离石秋瞳只有几丈远的地方。石秋瞳临危不乱,横剑身前,准备迎敌。

风笑颜在脑子里回想着自己所学习过的所有的秘术,发现要找出一种来自保颇为艰难,只能缩到石秋瞳的背后了。可恨金属变身术一定时间内只能使用一次,不然再变一回倒是能在确保万无一失。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伴随着侍卫们死伤时发出的惨号,三名刺客已经逼近了,不过他们也都遍体鳞伤,老者的左臂被砍断了,女子的左腿也几乎废掉。风笑颜禁不住想,到底他们能不能坚持突进到石秋瞳的面前呢?或者说,等他们挣扎到石秋瞳面前后,还有没有力气去攻击呢?

这些想法似乎都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三名刺客中的女子由于伤了腿而行动不便,已经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两人却都冲到了距离石秋瞳只有五步远的地方。石秋瞳仍然稳稳地握着手中剑,没有丝毫慌乱。

然而就在这时候,令人意料不到的怪事发生了,刚才第一个冲过来报讯、已经伤重昏倒在地的侍卫猛然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的佩刀早已在奔跑过程中失落,但此时手里却握住了一根短小锋利的钢锥,向着石秋瞳当胸刺去。

——这才是这起刺杀的真正的主角!之前的三名刺客,都不过是混淆视线的铺垫罢了。风笑颜在一瞬间想明白了这一点。但她已经来不及反应,心里直叫着“糟糕”。

但石秋瞳的反应却远比风笑颜想象的还要快。那枚突进的钢锥刺到距离她的身体还有几寸的地方,就无力地停了下来,因为石秋瞳已经抢先一剑,闪电般刺穿了这名假扮成侍卫的刺客的咽喉。他的喉咙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响,眼睛瞪得圆圆的,随着石秋瞳利落地收剑,身子软软垂下,趴在了地上。

而这时候石秋瞳和风笑颜才一起发现,刺客的背上插着一支利箭,正射中心脏部位。

两人抬起头来,看着云湛带着一脸的忧郁,一边收弓一边从远处的夜色中走来。他和石秋瞳对望了一眼,火光之下,两人的眼神里闪动着许许多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你终于还是知道了,对吧?”石秋瞳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隐含着某种悲伤的预感,“我一直没告诉你,就是不愿意看到你为难。”

云湛没有正面回答:“喏,你也看到了,我们天驱当起刺客来,危险程度不会比天罗低。”

[修复的笔记(二)]

我向我的朋友讨要了那个圆牌,开始细细地琢磨,我猜想,圆牌上面刻的可能是某种被崇拜的神明,而且这位神和我所见过的独眼人都没有左眼,这绝不会是偶然的巧合。于是我开始查阅文献,但令人失望的是,无论是多么偏门的古籍怪谈,都从来没有记载过哪怕稍微类似一点的神明。毕竟所谓的神,在人们心目中都应该是超越凡人的完美存在,不给他们加上三头六臂四只眼睛似乎都对不住信徒,眼下这个独眼的残缺神,真是怪异非常。

我开始意识到,如果这真的代表着某种图腾和崇拜,也必然是新近产生流传范围并不甚广的,钻在过去的资料里肯定找不出什么线索。我似乎应当转换一下思路,把视线放到最近几年新发生的事件里,也往还能有所收获。

结果我还真遇到了一个能告诉我它的来历的人,但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还真不敢相信,因为那只是一人普普通通的老说书人。那么多的秘术师、旅行家、游侠、捕快都没听说过的东西,竟然会被一个说书人所了解,说来真是匪夷所思。而听他的讲述更是让我迷糊。

“这个圆牌我没见过,但一模一样的图样我见过,”这位被称作施伯的老说书人说,“这不就是丧乱之神嘛。”

“丧乱之神?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啊!”我很纳闷地说。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普天之下也只有两人知道,”施伯有点得意地说,“因为它根本就是我的一位朋友自己编造出来的。四十多年前,我还在中州一座小城里呆着时,认识了一个叫做曲江离的年轻人。他是当地一位小古董商家的大儿子,不过一贯游手好闲,喜欢琢磨各种新玩意儿。那时候他对评书产生了兴趣,经常找我聊天,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他想出了一个很好玩的创意,可以交给我编成一个系列故事,那个创意就是独眼的丧乱之神了。”

这个说法让我很是疑惑,但我还是耐心地听他继续讲下去:“他编造了一个独眼的神祇,称为丧乱之神,名叫墟渊,据说是奉创世大神之命来到人间扬善惩恶。但他觉得人世间充满了罪恶,所以挖去自己代表“善”的左眼,只剩下毁灭的右眼。他还专门画了一幅图,喏,就是这个圆牌上的,一模一样。这个创意本身倒还有点意思,但是我告诉他,百姓最喜欢听的还是人的故事,神这种东西,拿来作点缀就好了。他说不要紧,神是可以转世为凡人的,那样故事反而更加精彩。”

我听了这话,心头隐隐有点眉目,开始有些猜到了几年前那些事件的根源。那枚金属圆牌,显然代表着的就是这个丧乱之神,或者说丧乱之神的“转世”,而那些神秘集会的一流秘术师们,也一定是为了墟渊所能给予他们的力量而集结起来的——虽然最后为什么酿成血案还不得而知,但多半和假死的连衡关系密切,而连衡假死的目的则是撇清自己,以免他人起疑。也就是说,或许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连衡会是那起死亡案件的主导者。

但是还是有一个难以解释的疑团:既然可以吸引那么多的秘术师趋之若鹜地入伙,那么 这个丧乱之神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怎么可能是出自一个毛头小伙子的随口编造的传说故事,而且差点成为了落魄说书人的题材?这也未免太荒谬了。那个叫做曲江离的人,一定还隐瞒了什么真相没有说出口。

“这个曲江离,到底是什么人?后来他去哪儿了?”我追问说。

“他……不就是个古董商的儿子、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年轻人么?”施伯被我问得有点张口结舌,“我哪儿能说得出他到底是什么人?后来嘛,他们全家都被抓起来砍了脑袋,听说是私通敌国,可鬼知道当中的真相是什么。”

这是个重要讯息,我敢打赌,他们全家被杀害的原因绝不会是简简单单的通敌。而施伯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我精神一振:“但他没有死,跑掉了,后来有捕快到我家搜查,可什么也没找到。一个月后,曲江离还专门跑回来警告过我呢。”

“警告你什么?”我急忙问。

“他告诉我,千万不要把丧乱之神的故事说出去,否则可能会有杀身之祸。从此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也一直没提起过这事, 要不是你出来问,我怕是都想不起还有这一茬。”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敢说出来了?”

“我想着,事隔那么多年,再有什么危险也该过去了吧?”老说书人嘿嘿一笑,“再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死了不过是种解脱。”

我看着他阴暗潮湿的房间和床边的木轮车,默默点点头。

[二]

“为什么又是古董商?”云湛和风笑颜几乎同时开口。两人都想到了五十年前的汤家灭门案,而根据这份资料,在汤家的案件之后大约不到十年(老说书人口里的四十多年前),又有一家古董商被满门抄斩。这二者仅仅只是巧合?

“不会是巧合,”风笑颜斩钉截铁地说,“它们之间必然有什么内在联系。想一想古董商的特性吧,为什么倒霉的都是古董商?”

“那是因为……因为……”云湛眼前一亮,“与丧乱之神有关的物件!这个物件一定是以某种古董的形态流传下来的,而这两家古董商都碰巧找到了那个物件,并且因此发掘出了墟渊带来的力量!”

他又想起了那枚被他藏起来的金属圆牌,心里猜测着,会不会就是这圆牌呢?

“那可绝不是什么让人舒心的力量,”风笑颜喃喃地说,“到现在我都还在做噩梦,梦到那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专吃内脏的怪婴。它们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而我的……”

她忽然住口不说,但云湛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你的什么?”

“没什么。”风笑颜咕哝一声。

云湛看她一眼:“其实有些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把逆火修复术这种鸡肋的秘术练得这么纯熟?而自从你处于我的保护之下后,你对于丧乱之神所体现出来的兴趣也过于深厚了,只是出于年轻人的好奇心吗?”

“你和秋瞳公主还真是有默契,”风笑颜把头扭向一边,“她也刚刚问过和你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们是多年的老搭档嘛!”云湛尽量说得若无其事。他正想再问,一名宫女匆匆走来,说是石秋瞳有请,他只能叹口气,跟着宫女离去了。风笑颜没有回头,但身子在轻轻颤抖。

宫女把云湛直接带到了大内侍卫们轮值所用的房屋,云湛心里一声叹息,知道来这里的目的。果然进屋之后,石秋瞳二话不说,领他走入了刑讯室。在那里,三名刺杀未遂的天驱都被绳索吊着,看来已经受过了一轮审讯,但并没有受刑,相反身上的伤口都得到了初步处理。

“谢谢你给我面子,”云湛低声说,“其实他们是来杀你的,你就算当场割了他们的脑袋,也在情理之中。”

“我当然可以直接杀了他们,但那样的话,只怕你对天驱就更不好交代了。 ”石秋瞳淡淡地撂下这句话,转身出去。

云湛发了下呆,来到三个被吊起的天驱面前:“抱歉我不能把你们放下来,这种姿势说话稍微辛苦了点。”

老者苦笑一声:“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舒服不舒服。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云湛吧?我听说,你的本事在东陆的天驱当中,至少可以排进前五位。”

“可惜不怎么识大体。”一旁的年轻人冷冷地插口说。

云湛平静地说:“到现在为止,我甚至都不明白你们的目的何在,连所谓`大体`放在哪儿都不知道,又怎么去识呢?”

“但你已经出手杀了自己人,”伤了腿的女子说,“天驱杀害天驱,你知道这样……”

“那怪不得他,”老者说,“那位公主的武功比我们想象中要高,他不发箭,迟疾也没法得手。”

这几句话说完,云湛已经明白,这三名天驱分别唱红脸白脸,显然是对他有所期待。既然如此,自己正好把事态打听清楚。

“你们为什么要杀她?”他直截了当地问。

“因为她在阻止国主出兵,而这场战争原本会给辰月带来巨大的打击,”老者回答,“以衍国现在的国力,足以击败唐国,令辰月苦心经营的一切化为乌有。别忘了,辰月教永远是战争最大的挑动者。”

“以一场战争制止另一场战争?”云湛斜眼看着他。

老者微微一笑:“更准确的说法是,以一场局部战争制止可能发生的全面战争。我们天驱在历史上就从来不是以仁义道德去劝服敌人的,该拔剑的时候就必须要拔剑。”

“但是眼下,你们是在对一个本来打算制止战争的无辜的人下手,”云湛说,“这样也符合天驱的精神吗?”

老者迟疑了一下:“既然流血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就应当以流血最少的血作为目标。这是一个动摇辰月教势力的黄金机会,我们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为了这个黄金机会,就不去管是否流出的是无辜的血,对吗?”云湛步步紧逼。

“恐怕是这样的。”老者坚定地回答。

“其实我们也未必一定要杀了公主,”那名女子说,“只要她不再阻碍出兵就行了。她是衍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只要她顺应国主的意思,其他臣子的反对都不足虑。”

云湛咧嘴一笑:“这么说我明白了,你们红脸白脸地唱这么一出,无非想让我当说客。可你们为什么不在刺杀之前就提前找我呢?”

三人都显得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老者开了口:“因为……因为我们觉得你……觉得你可能……”

“可能和你们的想法不一致?”云湛打断了他。

四个人一同陷入了沉默中。

风笑颜昏昏沉沉睡了一夜,醒来时又到中午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云湛在外面敲门:“起来没?别急着干活了,先吃点东西吧,跟着你那个抠门师父,想来你也吃不好。”

“抠门师父和没钱保镖之间,有很大区别么?”风笑颜咕哝了一句,但还是打开门。云湛拎来了两个食盒,里面装着的都是御厨有名的素菜,还有一些鲜果。风笑颜一阵风卷残云填饱了肚子,却是食不甘味。当她把最后一口汤喝进嘴里后,终于忍不住问:“那三个刺客呢?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放走了呗。”云湛漫不经心地回答。

风笑颜像被火烫了一样跳将起来,“怎么能放走呢?”

“那怎么办,杀了他们,让更多的天驱赶过来?”云湛反问。

风笑颜一时答不出来,过了好半天才说:“那也不能听之任之啊,你就不能收拾他们一下么?”

云湛饶有兴味地瞧着风笑颜:“你这个小姑娘,杀气怎么那么重,动不动就想收拾谁?”

“喂,他们想要杀的是你的女人哎,这样你都不反击?太不是男人了吧!”风笑颜气鼓鼓地说。

云湛哭笑不得:“我简直觉得你才像是那个差点被杀的`我的女人`。”

他不再和风笑颜扯皮,扭头出去了, 留下后者独自生着闷气。这一天她始终无心去修复剩余的日志,满脑子都在抱怨着云湛的窝囊,到了傍晚才想到:云湛会不会只是口头上若无其事,其实暗中安排了什么报复的计划?以此人的性格,这种阴险勾当他完全做得出。

这么一想,风笑颜又坐不住了,打定主意要看这场热闹。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云湛,因为云湛既没有躲藏起来防止别人找,也没有四处找别人。他居然一直都在侍卫们的轮值房里呼呼大睡,据说从下午起就开始睡,到现在还没醒呢。风笑颜掐指一算,云湛离开她的房间时不过中午,中间还有两个对时的空闲,不知道他干吗去了。她灵机一动,在附近躲藏起来,准备跟踪云湛以观其动向,反正石秋瞳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怀疑了,不会再次出现黄雀在后的窘境。

云湛这厮一觉睡得足够沉,直到夜深才起。他不慌不忙地出宫而去,风笑颜小心跟上。她继续施展开那些虽然不很流行、却又效果不错的障眼障耳秘术,外加强化夜视目力的秘术,远远跟在云湛的后面。

云湛并没有回到事务所,也并没有去往驿馆,而是先翻进了王宫附近的某个小宅院。半分钟后,几声惊天动地的狗叫声响起,搅碎了夜的静寂,而云湛已经在居民们的抱怨中飘然远去,让风笑颜无比费解:他跳进这个院子,弄得看门狗汪汪大叫,究竟是干了些什么?

不容她多想,云湛已经离远了,她只能加快步伐跟上去。她发现云湛一路向西,竟然向着南淮城的西门而去。这就更让人纳闷了。

云湛很快来到西门,并用手令要求卫兵开启侧门让他出去,风笑颜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可没什么手令再去要求一次出城。她只能冒险快跑上前,使用一个自己根本还没掌握纯熟的夜影术,在极短的一刹那让自己的身影与夜幕融为一体,然后抢在云湛之前钻出门去。经过云湛身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头发似乎有一点末梢拂到云湛的脸上。但云湛毫无反应,她不由得暗自庆幸。

刚一钻出城门,夜影术的效力就即刻消失,她只能先贴到城墙边,等云湛走远了再继续跟踪。再跟出两里地,云湛终于在一片小树木里停住了脚步。风笑颜左看右看,不敢跟进树林,只好钻进一片农田。

刚刚藏好,不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听起来至少有七八匹马从城里的方向跑出。这些马匹在接近树林时明显降低了速度,最后干脆停了下来,接着是下马的声音、分散的声音、分不同方向包抄进入林间的声音——好像这帮人早就知道树林里有人,并且已经提前做好了防范。风笑颜心头一紧,开始担心起云湛的安危。

她稍微探出点头,向树林那边瞧去,突然之间,一道耀眼的白光在树木里亮起,接着是绿光、红光、紫光……与之伴随的还有各种各样古怪的声音,空气的爆裂、火焰的燃烧、旋风的咆哮、金属的撞击、不明来历的兽类的啸叫,就像是把无数染料倒进了一口大染缸,混杂出百味杂陈的奇观。

风笑颜一颗心砰砰直跳,不大明白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她想要去帮忙,但想到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去了只怕也是帮倒忙,只好强行忍住,只觉得度日如年,心急如焚。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她瞪大了眼睛向着重新回归黑暗的夜色里张望着,直到树林里再次传出了声音。

“喂,那个偷偷摸摸盯梢的,出来吧!”那是云湛略带一点虚弱和疲惫,却显然并无大碍、而且充满了胜利豪情的声音,“都解决了!”

风笑颜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树林,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若干具尸体,而云湛正坐在地上,肩上有一道好像是被刀切开的平滑的伤口,衣袖也被烧焦了,不过总体上并不严重。

风笑颜赶忙替他包扎伤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在和谁打架吗?”

“哦,没错,他们都被我干掉了。”云湛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也太狠了吧!”风笑颜惊呆了,“居然能下得了手!”

“有什么下不了手的?”云湛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动手,等着他们先动手?”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当然谦虚一点说,我一个对付这么七个高手是不怎么现实的,虽然事先布置了陷阱,迅速占了先机,也没可能完成。所以我的助手木叶萝漪也有一定的小功劳……好吧,再诚实一点,虽然一对一我不会输给任何人,但要论同时攻击若干个敌人,萝漪也许是世上最强。我杀了三个,她杀了四个……”

“你说什么?木叶萝漪,辰月教主?”风笑颜叫了起来。

“我没踩到你的脚吧?”云湛的视线往下移。

“你疯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风笑颜一屁股坐在地上,“你竟然和辰月教联手?”

“那有什么办法?事急从权嘛,”云湛说,“不抓紧今晚的机会,他们就离开南淮了,那麻烦就大了。”

“可是,带着辰月教的人去杀自己的同伴,也太过火了吧?”风笑颜说,“好歹你也是一个天驱,这么做的话,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来铲除你的。”

云湛扭过头,瞪着风笑颜:“你在胡说些什么?睡觉太多睡傻了吧?”

“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了天驱?做梦梦到的吗?”

“可是……这些尸体……不是天驱吗?”

“你居然把他们当成了天驱?”云湛怜悯地摇着头,就好像看到一个五岁了还说不出自己名字的白痴儿童,“你应该走近一点,看看他们的眼睛。”

风笑颜蹭地跳了起来:“他们是丧乱之神的信徒们,也就是独眼人、国主的盟友!”

“他们的称号还真不少呢,”云湛龇牙咧嘴地摸着自己的伤口,似乎是在赞赏风笑颜的包扎手艺不错,“没错,就是他们,这样的话,不管有没有公主存在,这个同盟的下一步行动都将会大大推迟。我那些可爱的同伴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恐怕肺都要被气炸了。”

“我收回我之前的话,”风笑颜满脸崇拜之色,“这会儿我觉得你挺像一个男人了。”

“什么叫做`挺像`!”

两人一边说笑,风笑颜一边蹲下身子,查看着地上的尸体。她甚至不必问云湛为什么不留活口,因为在这种必须全歼的战斗中,下手不能有丝毫留情,否则逃掉一两个就糟糕了。但她仍然要嘴硬:“你应该留下一个不杀的,然后跟踪他,没准就能找到他们的老巢,弄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话还没说完,地上一具看似已经死透了的“尸体”突然轻轻地动了一下。云湛知道不妙,大喊一声:“快躲开!”

但已经太晚了,秘术师的右手陡然伸出,五指呈现出泥土的色泽,死死掐住了风笑颜的脖子,而他的整个身子也开始扭曲变化,软软的好似一团烂泥。云湛大吃一惊,知道那是一种用于垂死挣扎的秘术,这个濒临死亡的凶徒会整个化为淤泥,包裹住风笑颜的身体,让她窒息而死。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凶险秘术,通常用于暗害敢于搜身的人,此刻无论射多少箭都不管用,但云湛还是冲上前去,希望自己能情急生智想出办法来。

掐着风笑颜脖子的手连同手臂都已经化为了泥浆,缠住她的躯体,并且已经逼近了她的口鼻,而风笑颜使尽浑身解数,却没能找到一样有用的秘术可以对付这一招。眼看着这个多嘴多舌的姑娘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杀人的泥浆停止了活动,而尚未变成泥浆的部位——头部,却动了起来。奄奄一息的独眼人圆睁着仅剩下的那只眼睛,用喑哑的声音挤出一句奇怪的话。

“你居然还没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怒喝着,“你居然还没死,你……”

他停顿了很久,好像是终于回光返照地看清了风笑颜的脸:“啊,不是,你是她的女儿吗?”

但她已经无法听到答案了。强行停止秘术之后,他已经不可能再次凝聚精神力,他的右眼慢慢闭上,身体有一半已化为烂泥,死状凄惨而怪异。

云湛松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风笑颜一眼, 后者怔怔地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三]

“你是怎么把他们引到陷阱里去的?”石秋瞳问,“按照我的斥候打探出的行程,他们的确应该从西门出去,但以他们的谨慎程度,即便是听到或者是看到什么动静,也不应该半道下马去树林里看热闹的。”

“他们不是看热闹,而是去寻找自己失踪已久的两位同伴,或者说三位——我不知道崔松雪的那枚圆牌从哪儿来的,”云湛说,“我把它们都放在王宫附近一条恶犬的腿里,让它也尝尝腿疼是什么滋味,所以独眼人们无法发现。而昨天夜里,我把它们取出来带在了身边,我相信独眼人们不顾一切也会找过去看看究竟的。”

“而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你和木叶萝漪,以及你们布置好的陷阱,”石秋瞳长出了一口气,明白过来,“可这么一来,你简直就是摆明了和天驱作对了,他们一定会很恼火。要知道,虽然你并没大直接杀死天驱,但你仍然在做着和天驱的利益相违背的事情。他们一定会把你当成叛徒来处理的,也许会用天驱的规矩来逼你伏罪,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他们是一定会把我当成叛逆的,但我已经不大会听他们的规矩啦,”云湛一脸的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决定退出天驱。”

“你说什么?”石秋瞳霍然站起身来,好半天才勉强说出话来:“你……你不是天驱了?”

“以战止战这种事,不是我的信仰,”云湛懒洋洋地说,“其实我比谁都更想击败萝漪,不过要为此搭上很多人的性命,我觉得我宁可被她打败。天驱想要维护一场战争,就凭这一点,我就不能与他们为伍——不管那背后是多么漂亮与伟大的理由。但是我不喜欢摆出一副灰溜溜的被人赶走的姿态,所以在离开之前,我完成了这件事,以后哪怕和他们性命相博,我也能昂起头来。”

他正准备再继续下去,但声音越来越低,石秋瞳的目光让他没办法再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云湛有些心虚地把眼睛移开,但石秋瞳仍然走到了他身前。

云湛看起来很像是个打碎了家里花瓶的顽童,石秋瞳凝视着他的眼睛:“其实我很明白你的想法。你杀了这些人,就能大大延缓这个同盟成型的时间,那样的话,天驱刺杀我也没什么用处了。而你一定还会继续追查丧乱之神,继续与之作对,迫使天驱把矛头对准你——你只不过是想把所有的危险都抢过去,扛在你自己身上,那样我就会轻松很多。”

“这话好像说得我的信仰半点都不值钱似的。”云湛无力地抗议说。

“你从来不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正相反,你的信仰十分坚定,但你也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把它们挂在嘴边的人,”石秋瞳缓缓地说,“当你张口闭口说着出一大堆道学先生般冠冕堂皇的话语的时候,你一定是在掩饰什么。”

“这么说也有一定的道理……”云湛低声咕哝着,“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而这事实上,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天驱这样的组织,对于维护自身纯洁的偏执,恐怕要更胜于对铲除辰月教的渴望。你其实是把自己扔进了一个跳不出来的大漩涡。”

“可是你还是想错了一件事,”石秋瞳说,“还记得你从北荒回来之后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说过很多话,哪儿记得全?”云湛哼唧着,但心里已经再明白不过,石秋瞳想要说的是什么。

那时候云湛发现了有人试图行刺石秋瞳,而她对云湛说:“我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分心。”

云湛当时的回答是:“但你不告诉我是错误的。你不说,我还是会分心,因为我会禁不住老是去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反而脑子动得更多。所以你还是应该说出来。别忘了,那可是你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那段话,其实也就是发生在数天前,却不知怎么的,让云湛的内心如同夜风拂过的湖面,无法遏止地波动起来。他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气靠近身边,石秋瞳温柔的话语仿佛就贴着耳朵响起:“我想说的话也是一样的。把你放置在危险里,和我自己置身其中,这二者没有区别。没有任何区别。”

他感到石秋瞳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身体,几乎来不及去想任何事情,他伸出手臂,把眼前的女子搂入怀里。柔软而温暖的躯体让云湛心里一阵战栗,他觉得这一个简单的拥抱仿佛已经花去了一生去等待,以至于他没有办法抗拒,以至于他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做过比这更自然的动作。

纵使头上还有浓重的阴云笼罩,至少在这一刻,当石秋瞳柔顺的长发轻拂在他面颊上时,云湛想着,这大概就是所谓最幸福的时光罢。

“后来呢后来呢?”风笑颜兴奋得满脸红光,“你抱了她,然后呢?还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有个屁的事,”云湛看来情绪很低落,“从现在开始,我基本上就算半个死人了,怎么能去拖累她?你放心,你呆在这里还是安全的,但我必须离开了。”暮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他一头银发飘扬起来,更显得有些忧郁气质。

风笑颜睁大了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过去因为你是天驱,你不能娶她;现在因为你叛离了天驱,你仍然不能和她在一起?”

“恐怕是这样的。”云湛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这算什么事?我觉得如果两个人相爱了,就应该扔开身边的一切,死活都要在一起,那才叫做相爱!”风笑颜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你这样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的,究竟算什么?”

“我也不知道算什么,”云湛一脸的迷茫,“可我知道,我不能看着她死,看着我自己死倒是无所谓。”

“好吧,假设你也不死, 她也不死,你们俩都活了下去,可是天驱也始终不放过你,”风笑颜不依不饶,“于是你成天东躲西藏,她成天在这个见鬼的王宫里牵肠挂肚,直到你们变成老头子和老太婆……你觉得那样的活法开心吗?成天生活在痛苦和牵挂之中,活下去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风笑颜越说越激动,忽然间眼里流出了泪水,同时又现出一点骄傲的表情,这让云湛大为诧异:“你不只是在说我,其实也在说你自己吗?”

“不是我,是我的父母!”风笑颜哽咽着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吗?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去钻研那些没用的秘术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你的父母?”云湛一愣。

“没错,我的父母,”风笑颜飞快地擦干泪水,“我从小就无父无母,在一个大家族里孤独地长大,就好像混进麦田里的野草,我的舅父告诉我,他们俩早就死了。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却见到了我的母亲,我本来以为已经死掉的母亲……”

[四]

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鬼魅一样的女人被拖了出去,但风笑颜也已经睡意全无。她再也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呆着,于是爬了起来,连袜子都没穿就套上鞋子就跑了出去。没有谁在意她的行踪,因此她很轻松地溜到了院子里。

风笑颜在风家的大宅院中是孤独的,没有人陪她玩,甚至没有人乐意和她多说半句话,而她的年龄也不过只有三岁多,所以除了极少数经常逗留的地方,风家的大部分对她而言,就像是一座庞大而复杂的迷宫。风笑颜没走出几步就后悔了,只觉得身边鬼影幢幢,似乎每一棵树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妖怪。

她吓得要尿出来了,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却觉得四面八方都混淆了,根本记不得该走哪条路。正在瑟瑟发抖,不远处忽然亮起了几点缥缈的灯火,她好像遇到了救星,拼命迈着两条小短腿,吭哧吭哧跑向前方微弱的光明,然而刚刚靠近,她却一下子呆住了,下意识地把身体藏到了一棵大树后。

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但此时那女人已经被牢牢捆绑起来,嘴也被堵住了,只能勉强挤出一点呜呜咽咽的声音。女人的身躯拼命地颤动着,却无法摆脱束缚,只能被几个强壮的男人抬着向前行进。风长青走在队伍的最后,不断催促着,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狂怒。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形容可怖的女人却让风笑颜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她像着了魔一样,悄悄挪动着步伐,跟在后面。她发现自己已经踏入了巨大的风氏宅院的一个偏僻死角,那里有着好些废弃了的旧屋,据说有很多亡魂在此肆虐,所以她平时从来不敢靠近。但现在,在一种莫名的冲动的驱使下,她以自己从来不曾有过的勇气跟了上去。

女人被抬到了一间歪歪斜斜的旧屋外,一个男人一脚踹开了门,看其他人的动作,大概是想要把女人扔进去。风笑颜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切,不小心忽略了脚下,一块断砖绊倒了她,她猝不及防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一声惊叫清晰地传入了女人的耳中,她开始加倍剧烈地挣扎,咽喉里发出的呜咽声也愈发响亮。突然之间,女人身上闪烁起一阵淡淡的白光,并慢慢分化为七彩的光芒,许多年后风笑颜才知道,那是秘术师的精神力失控的征兆,这是任何一个秘术师都最不愿意面对的绝境,因为失去控制的精神力将会疯狂反噬,将秘术师的肉体彻底消灭。

“啪啪”几声脆响后,所有的绳子都断裂开来,一股无形的力量将男人们撞出去数丈远,女人跌倒在了地上。她很快爬起来,摇晃着身躯,一步步走向风笑颜,浑身的骨骼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身上的光芒绚烂夺目,而包括风长青在内的旁人都不敢去拦阻她。

风笑颜吓呆了,眼睁睁看着女人向自己走来。女人的面孔已经扭曲,显然是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浑身上下忽而发出狂风呼啸的声响,忽而冒出红色的烈焰,忽而跳跃着幽蓝的电火花,那是已经完全失控的秘术力量。但她还是坚持着走向风笑颜,堵住嘴的布片不知何时已经弄掉了,已经变形的嘴巴中不断发出奇怪的叫喊。

仿佛是一道闪电劈开长夜,风笑颜发现自己听懂了那不断重复的叫喊声。

“女儿……女儿……”女人用尽自己最后的生命力量凄然长呼,然后她的身体就突然炸裂开来,破碎的尸块四散迸裂,飞溅的血雨令整片空气中都弥漫着血的气味。

那一夜,风笑颜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或许是被别人抱回去的。

第二天风长青很难得地主动来看她。更加难得的是他的脸色相当温和,他牵起风笑颜的小手,带着她重新走上了昨晚那条惊心动魄的偏僻小路。他带着风笑颜走进了那间女人差点被扔进去的小屋,刚刚打开门,呛人的臭味让风笑颜立即咳嗽起来。

“愿意的话,自己进去看看吧。”风长青叹息着,“你的母亲发疯了,但她是咎由自取,所托非人,已经成为了家族的耻辱,你年纪还小,根本无法想象你父母究竟做过些什么……但我还是让你随了母姓,不管父母有多大的罪孽,你终究还是我们风氏的血脉。去吧,看一眼,然后我会让人把这间屋子烧掉。从此以后,不许你再提到她半个字。否则的话……”

他的眼睛眯缝起来,表示着一种明白无误的威胁。风笑颜脑子里晕晕乎乎,也顾不得想那么多,钻了进去。进门之后,那种黑暗与压抑的感觉更加令人窒息。这时候她才发现,那扇所谓的门,其实一直是用钉子钉死的,整间屋子只有一个小小的、狗洞一样的开口,大概是用来往里面送食水,往外运出便溺之物的。所以昨天夜里,打开这扇门用的方式是抬脚猛踹。

这是一间外面的人无法进入、里面的人无法出来的囚牢,以至于风笑颜很难想象,在昨天那个惊悚的深夜,女人是怎么硬生生从那个狗洞大小的缺口钻出去,只为了看她一眼的。

她就那样盯着自己,用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自己,好像要记住自己脸上的每一处细节。

“她在这里关了三年,从来不能出去,因为她疯得太厉害了,身上又有秘术的底子,放出去会非常危险,就像昨晚一样,”风长青的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我也不知道是谁把你的居所告诉了她,也许是某些同情心过剩的仆妇,但她们不知道,那样其实是在把你推向极度危险的境地,她随时可能失去理智杀了你。”

【“女儿……女儿……”女人的身体化为了碎片。】

风笑颜没有搭腔,打量着她母亲拥有的一切,但其实那些都完全是些污秽破败的杂碎垃圾,根本不值一提。只是等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小屋的黑暗后,她惊奇地发现,整座小屋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风笑颜其时只有三岁,刚刚学会写“一、二、三”,连“四”都还没开始学,所以完全看不懂那些字究竟写的是什么。但出于对形象的出色的辨识能力,她还是看出来,所有的那些字其实都是重复的。

一共只有六个字,反反复复地不断重复,从床边开始,延伸到墙壁的每一处角落。三年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女人就关在这间黑暗脏乱、从来不点灯也没有镜子的小屋里,用偷偷藏起的小石块一笔一划地写着那六个字。

【女人走向自己,不顾一切地走向自己,哪怕马上就会粉身碎骨。】

风笑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决定:不把这个发现告诉风长青。她在地上摸到一块小瓷片,也许来自女人发疯后摔碎的饭碗,然后卷起袖子,以最快的速度强忍着疼痛,依葫芦画瓢在自己左臂上划下了那六个字,然后她卷好袖子,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风长青牵着风笑颜的手,快步离开,风笑颜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没过多久,火光熊熊亮起,与母亲有关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除了胳膊上那六个正在浸出血来的字。

风笑颜默不作声地养好了伤,然后突然开始对念书识字无比地热衷,据说她是风家有史以来主动要求念书的最年轻的族人——同时也是最浅尝辄止的。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学会并牢牢记住了那六个字,就算割了她的头也不会忘。在以后的日子里,那六个字时时刻刻在她脑海里盘旋,所重复的次数远远超过了她母亲所曾经刻画过的。

母亲刻满了整个房间的六个字,其实只是两个人的名字:“龙斯跃,风宿云。”

[五]

“风长青?你的舅父是风长青?”云湛问。

“我觉得我的故事讲得还蛮吸引人的,结果你最先注意到了这个最没有用的角色,”风笑颜有点不满,“看来雁都风氏的族长的确是很出名。”

“我不是那个意思,”云湛忙说,“我之所以对这个名字特别关注,是因为十七八年前我小的时候,曾经以‘风蔚然’的名字在风家寄住过,那时候收留我的就是风长青。不过风氏实在是个大家族,想来即便是我曾见过你,也不会留意的。”

“我也没有留意过你的存在。”风笑颜像是赌气般地说。

“好吧,我们回到正题,”云湛打断她说,“原来你对那些独眼人如此关注,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而你在逆火修复术上的造诣,也是你试图还原母亲被烧掉的遗物的结果吗?”

风笑颜耸耸肩:“是啊,那时候年纪太小,好不容易认识了我师父,就死缠着他要学,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个修复术也不是万能的,基本上除了文字和图案,很难修补出其他东西来,最后我偷偷从火场抢出来的那些东西,基本上都完全不能复原。”

她说得很平淡,云湛却能想象到,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儿躲着旁人到废墟里寻找母亲被烧焦的遗物,那会是怎样一个令人心酸的场景。风笑颜人如其名,什么时候都喜欢笑喜欢闹,和沉静稳重的石秋瞳完全是两码事,但其实她的心里,却藏着比别人都重的负担。而他也明白了,风笑颜藏在衣袖里的那块伤疤是怎么来的——一个三岁的小孩在自己手臂上刻字,很难保证伤口不感染,那样的话,就不得不刮掉腐肉,留下终身难去的疤痕。

“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找到吗?”他问。

“完全没有,”风笑颜用手托着下巴,“看起来,在我母亲被关起来之前,所有能标记她过往的东西都被搜走了,连张纸片都没有留下。幸好从来没人进过那间屋子,我才能在最后一天进去,看到墙上的那两个名字。”

“那两个名字代表什么,是你的父母吗?”云湛已经隐隐猜到了,“龙斯跃,风宿云?”

风笑颜点点头:“风长青不许我发问,我只能偷偷打听,倒是听到了一些十分耸动的说法,也怪不得风长青对我父母那么忌惮呢。”

“听你的描述就知道,你父母一定干过些什么让很多人都忌惮的事情。”

“还好,只不过是在他们成亲之后,我出生之前,我父亲龙斯跃一口气杀死了十三个风家子弟而已,并且就在风家的宅院里。风家和宁南云家打一场架,也得死掉这个数吧?”

云湛来了兴趣:“好家伙,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这好象是风家很禁忌的话题,偷偷告诉我的那个人也语焉不详,但我听他的口气,似乎是当时我父亲带着母亲回到风家省亲还是什么的,总之本来没有恶意的一次行程。结果没过两天就出事了,我父亲好像是和一些风家的年轻人激烈争吵了起来,演变为动手。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手那么重,居然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没放过。然后他就带着我母亲消失了,从此两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你后来是怎么回到风家的?”

“听说是十二年前的某一个晚上,我母亲突然出现在风家附近,而且已经临盆。被人发现时,她刚好生下了我,但整个人已经变得疯疯癫癫,就像……我后来看到的那样。我试图打听关于我母亲的情况,但也没有人敢告诉我,所以到现在,除了父母的名字之外,我仍然没有弄明白自己的身世。”

“这当中肯定有隐情,”云湛皱着眉头,“在羽族内部,雁都风氏与云南云氏争斗了上百年,早不知死了多少人。被龙斯跃杀掉十来个人并不是特别了不得的大事,为什么他们决口不让提?又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关于你母亲的一切?”

“而且她只有一只眼睛,同样也是个秘术师,”风笑颜说,“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很难不把他和丧乱之神联系起来考虑。而昨天晚上的遭遇终于让我确认了这一点,那个家伙一定在临死时把我认成了我母亲,所以才会那么惊讶。也就是说,我母亲过去和这帮人肯定有很深的联系,说不定就是他们的同伙。”

“丧乱之神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呢?”云湛一脸的苦恼,种种纷繁杂乱的线索快要把他的脑子搅成浆糊了。风笑颜显然是嫌他脑袋还不够乱,于是又往里面添了点料。

“对了,我差点忘了,关于我母亲,倒是还有一点信息,”她忽然一拍脑袋,“我母亲有一个孪生妹妹,叫风栖云。不过似乎她和我母亲一样不怎么和家族亲近,很早以前就离开了风家。我想要打探她的下落,也没人知道。”

“孪生妹妹?”云湛若有所思,“这就更有意思了。”

时近五月。

由于独眼人的离奇被杀,使他们本来答应为国主提供的援助一时间无法实现了,而双方进行的赫然是单线联系,以至于国主完全没办法去寻找他们的同党。他很恼怒,并且严重怀疑一直反战的女儿石秋瞳暗中捣鬼,却又拿不出证据来。要他硬起心肠把石秋瞳一斩了之,又舍不得下手,毕竟这个女儿还是大有作用的。另一方面,唐国显然也听到了风声,开始积极备战,令国主之前设想的大举突袭、速战速决的战术化为泡影。总而言之,战争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云湛的强烈要求下,石秋瞳不得已同意他们搬出王宫,住到城里一个僻静的小院,却还是不许两人离开南淮,并且不顾云湛的反对在附近安插了斥候。而风笑颜的进度也变得异常缓慢,因为其后的一些纸页损毁得相当厉害,一天也弄不出几十个字来。她的情绪开始恶劣起来,云湛只能想方设法安慰她,劝她不必着急慢慢来。

不过也有好消息,那就是云湛委托按察司为他进行的调查有了令人振奋的结果。在此之前,趁着国主还不知道偷袭之事,他先把尸体弄到了按察司,半夜三更地将佟童陈智等人叫起来辩认尸体。他们当场没有认出任何一个独眼人,却迅速为他们画了像。几天之后,佟童派人把云湛叫到了捕房。

“还记得你第一次为了丧乱之神的事情找我们时,我曾告诉过你的连环杀人案吗?”佟童开门见山地问。

“记得,你们讲过的,就在去年夏秋之交,”云湛回忆着,“光是被发现的就有七起,多半还有没有被注意到的,死者都被挖了左眼。”

“其实同时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们并没有联想到一起,”佟童说,“那段时间,九州各地有一些人失踪了,其中包含了一些还算有身份的角色。他们大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间就像着了魔一样,抛开手边的一切,立马离开,而且从此再也没有现身。”

云湛看上去像是要杀人:“这么说,又多了一件和墟渊他老人家有关的事件了?”

“本来是无关的,但你制造的那些尸体把它们关联到了一起,”佟童举起手里的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一个瘦削的老人,“这是那天夜里的一位死者,从年龄来看,很有可能是这群人的带队者。我们很快就查到了他的资料,因为有人在全九州寻访他。”

“他是谁?”

“他叫纬天宁,羽人,是宁州扶风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贵族,”佟童说,“去年夏天,他在主持一次祭祀的时候,突然间起身离去。据说现场很多人都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吟唱声,他们怀疑纬天宁是被吟唱声勾走的。我们已经在联络各地在调查失踪案的同行,看看是不是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云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找到放在屋角的看板,拿起石灰笔,开始在上面写划。佟童也凑过去,发现他在罗列着一个时间表,一个把到目前为止所有乱七八糟的线索都容纳在其中的时间表。

五十年前:宁南城汤氏灭门案。怀疑与可在地下生存的半植物怪婴有关。

四十多年前:曲家通敌案。曲江离自称编造出丧乱之神的传说,可能因此导致被满门抄斩。

三十八年前:毕钵罗大火。详情未知。

至少二十年前:风笑颜的父亲杀死十三名风氏子弟。

十七年前:风笑颜的母亲去世,怀疑此人与独眼人曾为同伙。

十五年前:皇子篡位案,公孙蠹被杀。详情未知。

五年前:秘术师们内讧引发多人死亡,连衡假死并化名郭凯。

去年夏秋之交:若干人失踪,其后独眼人开始现身制造血案。失踪者中有人加入了独眼人的行列。

去年秋天:崔松雪卷入案件,连衡被杀。

今年二月:崔松雪来到南淮求助,被杀害。

“好复杂……”佟童叹息着,“那么多的事件,没有一个有确切的答案。”

“但是它们都能通过丧乱之神联系到一起,”云湛说,“丧乱之神就像是一根长线,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全都串到了一起。如果我们能抓紧这根线,也许珠子的模样就能一点一点被摸清楚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要找一下丧乱之神的源头?”佟童皱着眉,“那可不容易。到现在为止,除了这个名字,我们手里只有一个个孤立的事件,以为意外卷入事件的不明真相的人。”

“我觉得有一个人是知道真相的,不然独眼人们也不会试图煽动国主去消灭她的组织。”

“你是说,那位辰月教主?”

云湛点点头:“丧乱之神的信徒不会无缘无故一定要消灭辰月教,而萝漪在我面前始终语焉不详,闭口不谈此事。我感觉,她可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所以我必须找她聊聊。”

“可她已经离开了,你怎么找她呢?”佟童问:“辰月教主是那么好找的么?”

“按理说她应该藏在一个类似辰月教总坛的地方,我绝对没可能找到的,但现在时局危急,为了保住辰月教最重要的一块势力,短期内她一定会呆在唐国运筹帷幄,”云湛说,“我只要去唐国,大概就有办法找到她了。总得试试运气。”

“那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做的?”佟童问。

“帮我调查一下毕钵罗大火案和皇子篡位案的详情,”云湛说,“这虽然是两件悬案,但一定还是会有一定的资料留下来。如果可能的话,公孙蠹的侄儿也麻烦留意一下。虽然我知道,要找到这个侄儿几乎就是大海捞针,但他也是一条重要线索。”

“我会的。”佟童简短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