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错误

[一]

云湛离开南淮城之后的若干天,在唐国都城平阳的一家客栈里,住进了一个长袍遮身的男人。这个人的眼睛都被帽子所遮盖,看不清面目。他好像很不喜欢和人接近,成天躲在房间里不怎么露面,连三餐也是叫店小二直接送进房。按理说他应当毫不引人注目才对,但他的食谱没法让人不关注:他吃的基本都是生的和带血的东西,比如片下来的新鲜生牛肉,不加一点烹调,实在让大厨和小二目瞪口呆。一两天之后,这个客人开始有了点名气,人们都在谈论着他的怪癖,猜测着他的身份。

但刚刚住了两天,这位怪客就神秘消失了,只在桌上留下了房钱。而就在当天,第二家客栈里又出现了一个把自己紧紧裹在长袍里的怪人,由于看不清面目,没有人知道他和上一位是否同一人。但到了这位开饭的时候,本来由于听到过流言而颇感关注的伙计们都却被惊呆了,因为这位和上一个怪客的癖好相比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根本就什么都不吃,却要求伙计给他捡了很多石头送去——难道他靠吃石头为生?

又过了一天,第三位长袍怪客出现在第三家客栈,同样的扮相,却有了新的爱好:这一位不喜欢自己独个儿呆在房间里发霉,而是成天坐在大堂里,不停地吹着笛子。他那与众不同的形貌戳在大堂里实在很扎眼,加上笛声刺耳,吓跑了不知道多少客人,但客栈掌柜知道江湖水深,压根不敢去招惹他。

好在他仍旧在一天后消失,第四天、第五天……平阳城的坊间流言像长了翅膀一样四处乱飞,甚至有人专门去参观这些古里古怪的长袍客。

到了第六天,第六家客栈也受到了同样诡异的长袍人的骚扰。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来得及展现出任何怪癖,因为他进入房间后还不到半个对时,就有一个不速之客硬闯入他的房里,关上门后,站到他面前,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只不过这样的对视对双方而言都有些艰难,因为他们的身高差距不少,这位闯入的访客身材只有常人的一半高。这是一个河络,而且是女性河络。

“你不是云湛?”她忽然开口说,“云湛呢?他在哪儿?”

长袍人没有答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有点为难。接着他推开窗户,扔了一条绿得很刺眼的手巾下去。过了一会儿,一声轻响,一个人影从楼下蹿到了窗边,跳窗进来,笑容可掬地向河络打招呼。

“萝漪,我们又见面了,”他说,“谢谢你这么给面子。”

进入唐国国境是一项颇费周折的工程,这不仅仅是因为需要渡江。两国虽然还没有正式刀兵相见,但彼此都已经知根知底,所以从衍国出来的人毫无疑问成为唐国重点盘查的对象。云湛找到自己一个做镖头的朋友,混在他的镖队里装成一个普通的镖师,这才曲曲折折来到了唐国的都城平阳城。

他一路上隐瞒着自己的身份,甚至遇到劫道的都装作一副武功不济的样子,被强盗踢了一脚,相信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抵达平阳后,夸下的海口却必须兑现:怎么找到木叶萝漪呢?

虽说萝漪,就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辰月教徒,又该怎么找?辰月教徒们不会在脸上刻字,不会在背上插草标,说起来“找到一个辰月教徒,就能找出萝漪”倒是轻巧,具体却应该如何实现呢?

相比九州最有钱的南淮,平阳的繁华程度显然不足,街头能见到的华族以外的外族人更少。这让云湛加倍小心,一直躲在客栈里不敢出去,两天下来除了吃吃喝喝了一肚子,却也没想出办法如何去勾搭出一个辰月教徒来。人的心态总是那么奇怪,天驱和辰月千百年来相互看不顺眼,谁都不愿意见到对方,此刻一个前天驱却巴巴地盼着自己眼前掉下来一个人见人畏的辰月教教徒。

云湛并非没有懒散的时候,但当他发懒时总会在自家屋子里躺着睡觉,像这样关在陌生城市的客栈里发上两天呆,偏偏还心急火燎地等待着行动,实在是度日如年。这时候他不禁莫名其妙地想起:崔松雪在南淮的客栈里等待着寻找他的机会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态呢?无疑他会比云湛更加关键,因为他的头顶上还漂浮着死亡的阴云,有一群独眼人在等待着取他性命……

云湛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个鬼点子冒了出来。辰月教徒的脸上没有贴标签,独眼人可是足够醒目。我云湛要找的是辰月教徒,但辰月教徒高度警惕的却是独眼人。假如能人为“制造”出几个独眼人,在城里故意招摇一下,辰月教不可能不知道。

说干就干,他花钱雇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闲汉,让他打扮得像模像样,然后选择了一个客栈住进去。客栈这种地方,永远是最重要的消息集散地,有什么新闻很快就能在传出去。云湛并不指望这个冒牌货能以假乱真,正相反,他所设计的那些夸张的行为,就是要明目张胆地告诉辰月教:这是个假货,我只是用这个假货吸引你们的注意,邀约你们相见。他相信,以木叶萝漪的聪明才智,肯定能够猜到他的用意。

木叶萝漪哼了一声:“你这一手其实并不高明。我要是一直不愿意出来见你,你再怎么玩花样也没用。”

“可是我相信你会出来见我,”云湛付钱打发走那个闲汉,回过身来说,“我相信这件事现在搅得你很头疼,如果有一个优秀人才愿意和你联手,你一定会认真考虑。”

“我倒是不怀疑这个优秀人才能够给我提供帮助,”萝漪斜眼瞥他,“只不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得看这位人才需要什么报酬,尤其是他会不会背着我再多拿一点走。”

“就像你我上一次联手你对我所做的那样吗?”云湛尖锐地反问。

萝漪没有回答。云湛看得出来,她眉头紧锁,显然正在担忧着什么事。而她不断咬着自己的嘴唇,也说明她想要做什么决定,却始终犹豫不决。他也不去打扰,舒舒服服坐了下来,眼睛看着窗外。

过了很久,萝漪终于开口了:“你先告诉我,你和这些独眼人交手几次了?”

云湛想了想:“没几次。我第一次追踪他们到瀚州的时候,曾经和他们前后交过两次手,前些日子,你我曾经一起杀了他们几个人。此外我的朋友风笑颜的师父也和他们动过手,以一敌二,被杀了。”

“那你觉得他们的秘术功底怎么样?”

云湛呆了呆:“怎么说呢,相当不错吧,而且也足够怪异,但是……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神异。说实话,这一点我一直都在奇怪,如果这位丧乱之神真的足够吸引那么多优秀的秘术师为他送命的话,为什么这些信徒并没有表现出超越常人的力量?不是说他们不厉害,而是没有厉害到与他们付出的代价相符合,不用说和你相比了,这些人就算要和我认识的一些其他的秘术高手较量,也充其量半斤八两未必一定有胜算。”

“所以你觉得丧乱之神也只是个骗人的噱头了?”萝漪问。

“我不会这么说,首先他们仍然都是极其难缠的角色;其次,骗到一两个呆头鹅并不难,要骗到那么多有见识有智慧的高手却不太可能,”云湛说,“所以时面必然会有隐情。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才肯原原本本都告诉我。”

萝漪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今天晚上,陪我去赴一个盛宴。之后我会告诉你一切。”

“盛宴?和独眼人的约会?”云湛问,“他们正式向你下战书了?”

“恐怕比那个还要糟糕。”萝漪说。

化妆成木叶萝漪的随从并耐心等待着夜晚降临的过程中,云湛一直在猜测,这个晚上将会发生一场怎样的战斗,但当他跟随着萝漪步入唐国的王宫,并且坐在了宴厅里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次萝漪所说的“盛宴,”竟然不包含任何修辞手法,而真的就是货真价实的一次宴会。这一个夜晚,唐国国主设了一个小型宴会,用以款待他的现任国师:木叶萝漪。

唐国国主看来是一个慵懒肥胖的中年人,似乎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和从来都是显示出一副精明强悍模样的衍国国主石之远开有成了鲜明对照。但云湛知道,越是这样表面看起来平庸而无锋芒的人,越有可能扮猪吃考虑,胸怀莫大的才干和野心,否则以木叶萝漪的精明也不至于放弃国力更强的衍国而挑选了他。

果然如云湛所料,国主一开口说话就显得礼貌热情,思路清晰,宴会的气氛也一直不错。国主特意为萝漪准备了不少河络的美食,还有河络最喜欢喝的黑菰酒。但扮成萝漪的六名随从之一、一个普通辰月教徒的云湛却能分辨出,国主说的都是些冠冕的祝词和闲话,没有半句涉及到他和辰月教的合作关系。

人生真是奇妙,云湛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谁能想象到,他这个半个月前还在与辰月作对的天驱武士,此刻却居然已经站在辰月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了呢?

酒过三巡之后,国主忽然咳嗽一声,宴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都知道他闲话说完了,将会说一些正事了。萝漪更是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

“尊敬的国师,”国主声音洪亮地说,“您为我们提供的帮助,难以用言语尽述。但是现在,我遇到了一点点小小的难题。”

“国主,请直言。”萝漪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我就直言了。有请黎先生。”国主点点头,脸上表情不定,没有丝难的模样。云湛想,这果然是人杰,光凭这一点就比石之远更强。

被请的黎先生步履沉稳地步入宴厅,光是那高大的身躯就足够引人注目卡耶拉,那张始终蒙着一张惨白面具的脸更是骇人。云湛想要努力看清此人是否是独眼,但他那张特制的面具上,眼睛部分都镶嵌了特殊的透明水晶,从外向内看只能看到反光,无法辨识。而萝漪虽然仍带着轻松的微笑,云湛却可以感受到她的紧张。

“这位是黎先生,”国主介绍说,“最近他告诉我,说他有一些更好的方案,我是指,相比国师你的方案而言。”

国主说的很简略,但云湛可以抓住他的核心意思,所谓的“方案”,显然指的是推动唐国向外扩张的方案。国主将萝漪立为国师,显然不是为了保境案民。而是为了侵略与抢占疆土。而现在冒出一个黎先生来,是否说明萝漪为他提供的帮助已经无法让他满意了呢?

云湛渐渐有些明白过来,这位黎先生所代表着的势力,看来的确是和辰月教水火不容。萝漪成为唐国的国师,他就推动与衍国的结盟,希望利用衍国强大的国力来遏制辰月;一旦计划受阻,他索性抛下衍国,直接来到唐国,和辰月教进行正面的冲突。

啧啧,简直比天驱和辰月之间的对立还要尖锐和激烈啊!云湛颇有些幸灾乐祸,同时却又禁不住开始想:假如石秋瞳不去阻止这场战争,两边真的掐起来了,其实也挺好看的吧……

他晃晃脑袋,停止了胡思乱想,注意着萝漪和黎先生的对峙。两人也省去了一切的客套话,张口就直奔主题而去。

“这么说,现在的教主是你了,苏玄月呢?死了?”声音嘶哑一场的黎先生看来并不认识萝漪,但却知道辰月教的事情。他所说的苏玄月,大概就是上一任的辰月教主。

果然萝漪淡淡地回答:“我把他赶下了位子,后来他差不多算是死在我的手上吧。”

“我看得出来,你比他更强,”黎先生说,“所以我才有点纳闷,二十年的时间,竟然还不够他变得更强。”

萝漪笑了笑,不置可否:“我也有点纳闷,国主是怎么相信你的话的。也许他并不知道你已经失败过那么多次。”

由于戴着面具,没人能看清黎先生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静:“不,他知道,他同时也知道,我的每一次失败会以多少敌人的生命为代价。所以国主能判断出,如果我有足够的兵力可以调用,将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奇迹。”

“那国主怎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呢?”

“所以才会有今天这个宴会。我将用你的血来证明。”

总算要开打了,云湛想着,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完全站在一边旁观木叶萝漪动手吧。对于两位顶级秘术师的较量,他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期待的,何况萝漪现在只是和他暂时合作,他也需要观察萝漪的全部实力究竟是什么样的。回头看看国主,脸上却稍带点紧张,毕竟这样的神仙打架,谁也不能确保是否会凡人遭殃。

黎先生不动声色,突然挥手,一个半径大约一张的淡蓝色光环出现在地上,接着光环升起,形成半球状的光罩,把黎先生和萝漪都笼罩在其中。云湛一惊,但看萝漪竟然没有半点躲闪抵抗的动作,立刻明白了双方的意思。

果然黎先生说:“国主请放心,我们秘术师比拼,所用的都是精神力。有时候为了防止误伤,我们会有一些不那么激烈却很有效的交手方式。这是一个‘安眠之境’,我们的身体不动,而纯粹用精神进行较量,一切效果都会被双方的契约束缚在安眠之境内,而不会溢出伤人。”

“那我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国主赞叹着,举起了酒杯,仿佛眼前只是一场寻常的较技献艺,和他完全没有半点干系。

[二]

云湛离开了南淮城,令风笑颜觉得日子更加难过——连个说话斗嘴的对象都没有了。关在这座小院里,和关在王宫里,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

她继续努力修复着那叠笔记,虽然云湛临行前一再嘱咐她无论如何不要硬来,但她心理总有股气,想要证明自己能行。在这股气的支持下,她坚持了两天两夜几乎没有合眼,终于又修复出了一段内容。

她兴奋地阅读着,发现以下内容讲的是此人如何由于持有圆牌而遭到敌人追击,而他又如何巧妙地甩掉了敌人,反而开始跟踪对方的过程。这一过程倒也跌宕起伏,但风笑颜已经听云湛讲过类似的事迹,所以半点也不新鲜了。再往下看,下面的几页纸——或者说几层灰——又属于严重损毁,只怕还要花更多的工夫。她一下子有些气馁,把铁盒放到一边,一种百无聊赖的情绪又开始占据了心房。

与此同时,对父母的好奇心更加汹涌地滋长起来。她过去只是单纯的以为父亲是一个由于脾气暴躁、曾杀害风家子弟的风家仇人,母亲则是死心塌地跟随父亲以至于宁可背叛亲情的痴情女人,并在心底里很为这样的感情而骄傲。但现在看来,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父母很可能与那个神秘的丧乱之神有关系,那他们的背景就会相当的复杂。

我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她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想得她睡不好觉吃不好饭,简直要犯胃病了。终于有一天早上,当她再次从烦躁不安的睡梦里挣扎起身后,她对自己说:怒了,我要回宁州。

于是她用秘术造成类似凝胶的效果,保持住铁盒里纸灰的排列顺序,然后选择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深夜,悄悄溜掉了。至于离开斥候的保护后会不会再遇到追杀的独眼人——管他娘的呢。

走了几天,正遇上了月圆的日子,那是羽族的起飞日。而这一夜碰巧满天乌云,让地面上的人们很难看清天空的状况——但明月的月力可不会被阻挡。于是她鼓足力气飞了整整一夜,算算真是节省了不少时间。

很快到了澜州。澜州南部是人类的势力,而北部仍然由羽人所控制,这使得一个羽人出现在澜州土地上并不如出现在宛州那么突兀。随着一天天接近宁州,她的心情也渐渐好了一点。看看已经到了六月,再过一个月就是羽人一年一度的七夕了,她倒是没心没肺地并无什么思乡之情,只是由七夕又联想到无法在一起的父母,止不住地一阵难过。

母亲为什么要在墙上刻划那么多遍夫妻俩的名字?也许只有一种解释,发疯之后,那是她仅剩的还能记起的两个名字。风笑颜无法想象那当中包含了多少刻骨的思念和遗憾,她只希望,自己能把这一连串谜题的答案找出来: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当年发生了什么以至于父亲不知所踪而母亲发疯?母亲为什么只剩下一只右眼,而他们两人又和丧乱之神有什么关系?

此外还有那个母亲的孪生姐妹,她也成为了家族不愿提及的人,会不会和母亲的经历有关系呢?

这种种的一切,都需要综合多方面的探索去寻找答案,而自己包袱里的铁盒,就是最重要的线索。她清点了一下钱,师父云浩林生前的无比吝啬在他去世后体现出了好处:风笑颜颇有一笔钱财可以动用。所以她白天在马车里昏睡,夜晚在清净的客栈房里使用逆火修复术,继续着艰难的进程。但接下来的那一段的确已经几乎没办法复原了。她考虑了一阵子,决定跳过这一段,继续往下。

接下来的一段状况比较好,加上她刚刚睡了一天,头脑正好清醒,用了半晚上工夫就弄出来了好几页。没想到复原出来的这段话吓了她一大跳。她反反复复把这一段看了好几遍,接着在心里想,这个崔松雪,没准是个疯子。要么他就是继承了施惊木的衣钵,变成了一个胡言乱语的说书人。

[修复的笔记(三)]

(之前的大量内容残损)

我累得瘫软在地上,内心却充满了兴奋,几乎要高声喊叫起来。虽然反跟踪的过程艰辛而充满危险,但我还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一路跟到了这里。之前我不断地猜测着,这些怪人的老巢究竟会在什么地方:神秘的山洞?原始的密林?充满毒气的沼泽?甚至于河络那样的地下城市?但我没想到,它竟然会藏在一个海岛上。由于一直藏在那个臭烘烘的木箱里,我只能在箱子里听着哗哗的水声,根本无从猜测船行进的方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岛距离海岸并不算远,因为我在海浪里摇晃的时间并不是很长,虽然藏在木箱里,对时间的判断或许会出现偏差,但也绝不会超过一个对时。而我乘坐的船也并不是那种远航的大海船,而几乎就是小渔船,尤其当中那一次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让我以为遇上了把船掀翻的大风暴。而在那之后,我被装在车上又颠簸了一小会儿,不过时间不长,箱子这才被卸下。

虽然浑身酸疼,但环顾四周的时候,我还是很为这个小岛的宁静和美丽而感到震撼。我本来以为这里是一个阴暗的、充满杀机的所在,没想到眼前所见赫然是一片田园风光。这里是一个和东陆各地并无太大区别的山村,高低起伏的地面上开垦出一片片梯田,不远处的果林枝叶繁茂,许多农人正在辛勤地耕种。但我悄悄靠近观察,却发现那些植物形态奇异,而且颜色大都是暗红色,而非常见的绿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至于那些农夫,基本都五官健全,不是独眼人。

我不敢贸然去和他们搭话,只能躲藏在果林里,远远地观望。从他们的动作体态来看,也都只是一群普通人,而且表面看起来很淳朴。

于是问题来了:这样一个村子,对独眼人们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

无论怎样,既然来了,我只能在这里继续探查下去。这一片谷地四面环山,十分险峻,天气也很奇怪,天色始终灰蒙蒙地不见太阳,也分不清云和天空,几乎和夜晚一样昏暗,我估计是山谷上空的云层过厚的缘故。尽管如此,由于有很多人活动,白天去攀登仍然容易被发现,所以我暂时无从探索这个岛的全貌,只能等到晚上再说好了。好在村里人基本就没有什么防范盗窃的意识,每一家的大门都大敞开着,让我可以很轻松地溜进村里取得食物,把肚子填饱。尽管如此,这种躲藏的生活必然会很难熬。我需要尽早弄明白这个村子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然后离开。

我没有想到机会会来的那么快。就在我正绕着村子附近思索着晚上应该怎样行动时,村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阵的喧嚣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响成一片。我注意到田地里劳作的村民也都循声跑了回去,并且很快汇入欢呼的人流。整个村子都为了独眼人的到来而沸腾起来,这真让人费解。在此之前,我曾经以为他们是被独眼人奴役的奴隶呢。

更骇人听闻的真相是以一种让我目瞪口呆的方式到来的。当天夜里,好像就是为了庆祝独眼人的到来,村里举行了一个奇怪的祭祀,全村人都参与其中。他们都戴上了怪异的独眼面具,聚集到村中一片集会用的空地上,那里已经搭好了一个高高的祭台。我灵机一动,偷偷打晕了一个和我身材差不多的年轻人,把他堵住嘴捆在谷仓里,然后穿上了他的衣服,戴上了面具,混在人群中。

夜幕降临后,一个巨大的火堆被点燃在祭台前,村人们围着祭台站定,在火光照映下显得鬼影幢幢。我本来以为这样的祭典会有村长一类的老人主持,但我很快看见一个独眼人走到前面,这让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我期待着独眼人说出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吟唱声。那吟唱不但调子古怪,而且几乎没有词,但村里的人一听到吟唱声响起就跪在了地上,我可以猜想,那些面具遮盖下的面孔此刻一定如痴如醉,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我也跟着匍匐下来,不敢轻易抬头,直到吟唱声结束,村民们才抬起头来,所有人目不转睛地望向独眼人,我听到身边一片粗重的呼吸声,仿佛有什么令人紧张不安的大事情要发生。

独眼人一步步走下了祭台,这时候人群纷纷散开,退到一旁,却还有大约二十来个人留在场地中央。我正想跟着退去,身后却有一个人按住我,把我往前推,嘴里低声说着:“不许胡闹!”

我明白对方根据衣服把我认成了那个被我捆起来的倒霉蛋,此刻不能露出破绽,只能硬着头皮留在原地。看着周围留下的人们的体型和衣着,我恍然大悟,他们全都是青年人。我挑选一个年轻人来冒充,本来是为了形体相似,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没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无可奈何地和其他年轻人站在一起,那个独眼人走到了我们中间,先经过一个人,再经过第二个,并没有停留。最后他在第三个人面前站定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差点让我血液凝固。独眼人伸出手,摸了摸那个年轻人的头顶,人群中猛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年轻人也一把扯掉了面具,我看到他一脸快要晕过去的幸福。他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地向独眼人做了一个膜拜的动作,紧接着站起身来,突然扬起右手,插向了自己的左眼!我几乎来不及反应,他已经生生地把自己的左眼抠了出来!

四周的欢呼声更响,年轻人痛得脸色惨白,却仍然抑制不住满脸的笑意。鲜血从血肉模糊的左眼里流出,顺着面庞淌下,加上人们疯狂的欢呼,实在让我浑身汗毛倒竖。而我也马上意识到:万一轮到我,我应当如何应对呢?

我浑身冰凉,就想要拔腿逃跑,但在那么多人的包围里,怎么可能逃得掉。我只能硬着头皮,看着又有两个人这样中魔一般地挖去自己的左眼后,独眼人来到了我的跟前。

我觉得全身都僵硬了,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不断在心里想着,他如果也抚摸一下我的头顶,我该怎么办?那一刹那我无比后悔自己鲁莽的决定,只能祈祷自己好运气了。

独眼人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在审视我够不够资格,那短短几个瞬间简直比我的一生还要漫长。但最终,他并没有伸出手来,而是从我面前走过,走向下一个人。人群里隐隐有些惋惜的叹息声,我却如释重负,并发现背脊已经完全湿透了。

我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熬到那个可怕的祭祀结束的,只记得最后一共有四个年轻人被选中,自己挖掉了自己的左眼。他们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失去了一只眼睛,却反而感到莫大的荣耀和幸福。

“神没有抛弃我们,”我听到身边一个村民喃喃地说,“他们终于回来了!妖魔会被驱走了!”

妖魔?听到这两个字,我又愣住了,发现这个近乎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小村庄,却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如果这里有妖魔的话,独眼人算什么——真的是所谓的“神”?

答案很快就浮出水面。就在人们的欢乐达到顶点时,我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奇异声响,像是狂风钻过树林带来的啸叫,又像是暴风雨之夜远方海潮的咆哮。这声音刚开始很轻,却在渐渐变响,终于在人群的喧嚷中也清晰可闻了。

整个村子一下子安静了,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到独眼人身上。他冷笑一声,走出人圈,面向着声音传来的北面的山峰。在那里,一片巨大的阴影正从山顶向下飞快地移动过来。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庞大的怪物。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它的恐惧身形展露无遗。这个怪物体长足有三丈,高约一丈,几乎相当于两头六角牦牛的叠加。它的浑身覆盖着肮脏的长毛,体态近似于熊,有着铜铃一样的巨大双眼和满嘴尖锐的獠牙。它巨大的耳朵像翅膀一样拍打着,虽然不能令它的身体飞起来,却也能加速行进。它的四肢前端伸出利爪,向着独眼人猛扑过去。

独眼人并不慌张,随着他双手微张,身体忽然幻化为两个人,接着是四个、八个、十六个。一眨眼工夫,独眼人变出了十五个分身,而怪物显然被眼前的情景所迷惑,有些不知所措,停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一种制造幻影的秘术,没有人可以造出真正的分身,那变化出来的十五个独眼人都只是虚假的影子。这一招对有经验的人并无太大作用,因为只要仔细观察,并不难看出幻影的破绽,并找出真人。但野兽并没有这种经验,所以它愣在了原地。

独眼人乘此机会发起攻击,他对着虚空推了一下掌,怪兽的身体骤然往下一沉,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它的背上分明什么都没有,但却显得不堪重负,庞大的身躯滑稽地挣扎着,终于趴在了地上,四肢徒劳地在地上扒拉着,坚硬的地面也被抓出一道道又粗又深的痕迹,让人禁不住想象这些爪子要是拍到人身上会是怎样一种效果。

这个独眼人这次用的是操纵空气的秘术,令无数空气挤压在一起,形成岩石般的重压。看上去,怪兽已经无力破解了,只能乖乖被独眼人制服。但这个夜晚注定充满了一次又一次的惊悚和震撼,一次又一次的意想不到。

独眼人又变化出一些粗大的藤蔓,这些藤蔓从地下钻出,蟒蛇一样游动着卷向怪兽,眼看要把它捆绑起来。但就在村人们纷纷欢呼时,那些藤蔓陡然转向,就像长了眼睛一样,陡然间盘绕到了独眼人身上。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比巨蟒更加粗大有力的藤蔓已经恶狠狠地一绞,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人们的欢呼瞬间凝滞了,眼睁睁看着独眼人几乎被挤压成一滩烂泥,然后软软地落在地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那就是人们的希望在碎裂——虽然我甚至不明白这是个怎样的希望。

独眼人一死,藤蔓立刻化为乌有,怪兽挣脱了束缚,却并没有攻击村民们。它只是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让人不知道究竟是欢悦还是愤怒的啸叫,然后摇晃着身体,向远处奔去,慢慢隐没在夜色里。

这一晚上发生的最后一件怪事落到了我自己身上,在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天一夜后,我实在支撑不住,在树林里找到一处还算隐蔽的地方,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就睡着了。但当我醒来后,我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海边,身旁就是我偷偷混上船时的海港。

我是怎么被发现的?又是怎么会毫无知觉地被从岛上运出来,扔到这里来的?我无从知晓答案,我只能回身望向遥远的天际,猜测着那个小岛可能存在的方向,回味着自己在岛上所遭遇的那些经历,我回想着那些虔诚的村民,那些自己挖自己眼睛的年轻人,那只可怕的举手,以及被自己幻化的藤蔓所绞杀的独眼人,一时间心潮起伏,脑子里转过了无数种可能的解释和推测,而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就是那短短一小会儿的迷惘和疏忽,让我忘记了藏匿,以至于又被独眼人发现了……

[三]

和云湛之前的想象大不相同,盘膝坐在安眠之境里的萝漪和黎先生显得很安静,甚至于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不知内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场景,恐怕会以为这是两个长门修会的苦修士正在对坐苦修呢。

但云湛能够感受到精神力的剧烈波动,从这种波动能够想象到争斗的惨烈。令人欣慰的是,他觉得萝漪似乎还留了一定的余力,而对面的黎先生却好像已经在全力施为。萝漪的实力果然是深不可测,他禁不住想,可自己连萝漪多大年龄都不知道。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天真未凿的小姑娘,但行事的奸猾老辣简直像个老妖精。他知道秘术界存在着一些帮助人驻颜的法术,虽然运用此类法术都需要付出相当代价,然而对于一个时时需要伪装自己的人来说,这样的代价或许是值得的。

这么稍微一分心,回过神来时,云湛发现本来一脸严峻的萝漪脸上已经微微有了笑容,而黎先生虽然脸藏在面具之下看不到表情,背后的衣服却已湿透,可见已经开始落了下风。国主也显得很紧张,那张胖脸上一直维持着的优雅的表情也不见了,竟然冒险走近观看。

眼看国主已经走到了距离安眠之境只有不到五步的距离了,云湛忽然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像毒蛇一样从他的心里爬出,游走于四肢百骸。他悄悄伸手去摸藏在袖子里的袖珍小弓,那是当年萝漪送给他的纪念物,在这种无法携带硬弓的场合,河络连弩也是不错的代用品。但手刚刚触及到机括,背后响起了一连串金属摩擦的声音,接着每一个萝漪带来的随从都被好几样武器抵住了颈背等要害,无法轻易动弹。云湛明白中了算计,只能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而与此同时,肥肥胖胖的国主却做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他左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猛地伸出右手,径直探入了安眠之境形成的光罩,按在了木叶萝漪的头顶上!那一瞬间,萝漪的头顶立刻散发出一片纷乱而斑斓的光晕,形成了无数扭曲的光影,云湛惊讶地发现,那些光影赫然组成了许多有意义的图案。他当即明白过来,这是一种用于阅读他人记忆的读心术!

整个比拼其实都是一个圈套,他想,最终的目的就是偷袭萝漪,在他防范最虚空的时候偷取她的记忆。因为人的精神本来就是一种相当强大的防御圈,再高明的秘术师也不可能轻易侵入一个普通人的精神,更不必提辰月教主。

但安眠之境却是一个例外,身在其中的秘术师都会将精神力尽力外化以便和对手相抗衡,在这种情况下,头脑的防御其实是最空虚的。萝漪虽然也做了周密的防范,但显然料不到国主已经和黎先生串通好了来对付她,在这个巨大的阴谋面前,她带来的这些人显得微不足道。

而这个出手施展读心术的人,毫无疑问也并不是真正的国主。云湛忽然心头一颤:这个假冒的唐国国主,恐怕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时候那些被强行阅读的记忆就像是一幅幅活动的图画,在萝漪的头顶飞快闪过,云湛可以看到许多乱七八糟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其中大多数都与杀戮和战斗有关,甚至有地上密密麻麻躺着数百具河络尸体、血流成河的画面。

萝漪究竟有一个怎样的过去啊?云湛再一次禁不住这么想到。

假扮的国主全力逼迫着萝漪的记忆,而遭到突袭的萝漪看上去全无反抗之力,只能让自己的头脑里的一切秘密飞泻而出。但假国主似乎一直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记忆,那张经过化妆的胖脸也因此绷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云湛突然看见萝漪的眼睛微微睁开,向他眨了一下眼。他并不能断定这究竟是暗示还是错觉,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反击机会,没有时间容他去仔细分析。他当机立断,身体猛地向后一斜一错,用左胳膊夹住抵在他背后的长枪,同时右臂回伸,藏在其中的河络连弩瞬间发射出数支短箭。

背后传来一声惨叫,敌人已经被射中。云湛翻身跃起,抓住此人挡在身前作为肉盾,右手连弩激射,又杀伤了三四个人。而不可思议的事情也随之发生在木叶萝漪身上。一直貌似无力反抗的她,猛然间抬起手来,扭住了冒牌国主的手腕,一道黑气从她的指尖传到了假国主的手上。后者将是被火烫了一样,难以忍受地收回了手,萝漪趁势追击,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后,安眠之境化为乌有,两个人都站起身来。

云湛迅速占到萝漪身旁,其他几名辰月教徒也分别摆脱了敌手,同二人会合,可见这几人的确是萝漪精心挑选的高手。只是眼下寡不敌众,除了黎先生和假扮的国主之外,还有数十名武士在一旁虎视眈眈,而他们还能轻易召唤来更多的援军,让云湛这区区七个人实在微不足道。

“这招‘枯竭’用的很不错。”假国主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称赞。

“可惜只能伤到你的表皮,”萝漪叹了口气,“纯以功力而言,你的确比我想象的还要强。”

“你是故意让我侵入你的精神的,对吗?”假国主问,声音沙哑刺耳,简直不像用人的嗓子发出来的,腔调也很呆板生硬。

“不然我怎么能弄明白你究竟在找什么呢?”萝漪微微一笑,“你可能没想到我脑子里藏了那么多对你来说毫无用场的记忆吧?但就在你翻找的时候,我也趁机看到了一丁点你的意图。”

“那你已经明白我想要找什么了,你愿意把实话告诉我吗?”假国主说。

萝漪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曲先生,我好歹也是一教之主,你要听什么我就给你讲什么,未免让我在教众面前没法交代。”

“你如果死在这儿,那就永远也不必交代了,”被称之为“曲先生”的假国主说,“让你的信徒们去悼念你吧。”

他挥挥手,宴厅的所有出口马上被堵住了。云湛一边琢磨着能从什么地方找到破绽,一边思考着“曲先生”三个字。姓曲?最近自己好像刚刚看到过一个姓曲的名字……

“他们不是我的信徒,而是神的信徒。他们和我一样,心目中有着共同的神明,”萝漪摇摇头,“这就是辰月教和你的区别。”

“我的信徒都可以为了我而付出性命。”曲先生平静地说。

“而他们……”萝漪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随从们,“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为了我们的信仰而付出生命。”

这一指仿佛就是一记暗号,除了云湛之外,剩下五名随从——货真价实的辰月教徒们——向着萝漪微微鞠了一躬。随即一名辰月教徒跨上前一步,虎吼一声,径直冲向了宴厅的大门,并且理所当然地被四根长矛同时穿透。萝漪往云湛手心里塞了一枚药丸,低声说:“含在嘴里!”

云湛连忙照办,而那位教徒的身体就在那一刻爆裂开来,整个上半身赫然化为了紫红色的雾气,迅速在宴厅弥漫开来。稍微沾到这种雾气的人立即栽倒在地,皮肤上出现黑色的斑纹。

而其余的四名随从也并没有闲着,其中两人顶着红雾猛扑上去。他们的身上闪动着一种好似古木的怪异色泽,没有倒下的敌人向他们劈刺砍削,竟然都像砍在了木头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而两人也毫不客气地出手还击,顷刻间为萝漪和云湛清出了一条路。

云湛一把拦腰抱起萝漪,好像是在胳膊下面夹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展开身法,几个纵跃间已经跑出了宴厅大门。他并没有回头去看,因为他知道,还剩下的那两名辰月教徒一定也会用这样亡命的方法为他们的教主挡住追兵。他们用五条性命换来了教主的脱身,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大步冲出了宴厅,抬手间用连弩放倒了几名挡路的宫中侍卫,眼见着就能突出重围。但忽然间,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虎啸龙吟般的长鸣声。稍微侧头一看,却是曲先生已经站到了宴厅门口,在双方已经距离数丈的情况下,他以手抚膺,猛然一声长啸。那啸声无比高亢刺耳,竟然把紧跟着长老追出来的十多名侍卫震得昏倒在地。

更为可怕的是,啸声紧接着形成气浪,夹带着周围的空气波动,形成一股灼烫的气劲,直冲着云湛和萝漪而来。这股气劲带有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仿佛空气都会随之燃烧起来,云湛虽然全力奔跑,却也跑不过这股比风还快的气浪,正在暗暗叫苦,臂下的萝漪手指连弹,两人的背后形成了一团橘黄色的光晕,有若一朵巨大的莲花。曲先生发出的气浪撞在这团莲花状的光晕上,发出一声炸裂般的巨响。云湛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推力推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前飞出去。他借着这股力道,加速转过一个弯,和萝漪一起钻入了王宫密布的楼宇中。

萝漪对唐国王宫熟门熟路,很快指点着云湛来到一处偏殿。云湛把她放下,却发现她面色惨白,嘴角还流着鲜血。

“放心,死不了的。”萝漪喘着粗气,“老怪物最后时刻收回了大半的力道,怕把我打死了。他毕竟还是想要抓住我,弄明白一些事情,所以不想就那么取走我的性命。”

“原来这还是留了大半力的结果,”云湛下意识地挠挠头,“要是全力施为,我们俩还不得变成碎渣?”

萝漪左转右绕,来到一根雕龙的梁柱前,伸手在上面的龙头处点了两下,喀喇一声,梁柱下方出现了一个黑洞。

“你还真是擅长在任何地方挖洞啊。”云湛不知是挖苦还是褒奖。

“过奖了,狡兔三窟而已,”萝漪展颜一笑,“快进去。”

这个用以临时避难的地道相当狭小粗陋,以至于如果云湛站着则连腰都伸不直。所以他只能抱着膝坐在地上,用一种对方欠了他一千个金铢的眼神无辜地盯着木叶萝漪。后者足足用了半个对时才调息完毕,但仍然显得很虚弱。

“好了,别那么哀怨啦,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抛弃了你呢,”萝漪叹口气。“问吧,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

“那你就从头说起吧,”云湛说,“从丧乱之神的真相开始。那位曲先生的力量毫无疑问来源于那个该死的丧乱之神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说真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会有人能用一小半力气就把你打成这样,这简直不是人所能拥有的力量。”

“这本来就不是人的力量,”萝漪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曲先生在破坏安眠之境、对我实施读心术和最后追击我们的时候,都做了同一个动作。”

云湛想了想:“没错,他好像一直用左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是那些秘术的招式吗?”

萝漪摇摇头:“不是。他之所以把手放在胸口,是因为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项坠,他只是在用手按着那个项坠而已。”

“那个项坠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云湛一下子想起了些什么,“我记得我的叔叔也曾在年轻时候遇上过力量远远超乎常人的怪物,那是一种直接使用星辰力的残酷的方法,代价是毁掉自己的身体。这项坠也是如此吗?”

“不是,正好相反,这项坠并不是用来提升力量的,而是用来压制某种力量的,否则的话,将会完全无法控制。那力量来自于他的胸口,他在那里镶嵌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小瓷片。这块瓷片并非什么从天而降的星流石,而是完全由人力制成的,”萝漪缓缓地说,“它是一件法器,被禁止出现在人间的法器。”

“法器?”云湛一愣,“谁造的?”

萝漪的表情很是奇异:“我们辰月制造的。这块瓷片来自于一个一直被深藏的禁地,一个绝不亚于你们天驱武库的宝库,那就是辰月历史上最大的秘密:辰月法器库。”

“你的意思是说……那位曲先生……”

“是的,他曾是辰月的一员,却背叛了教派,亲手打开了那个禁忌之地,用法器赐给他的力量呼风唤雨,化身为丧乱之神,瓷片不过是法器库中普普通通的一件。那些独眼人,都是追随他的力量而去的。但他们不明白,那些法器即便是当年制造它的辰月教宗们也不敢使用,它们带来的是无法控制的力量,是一个巨大的灾难。”

[四]

一个不知处于何方的孤岛……一座仿佛与世隔绝的村庄……一群淳朴中蕴藏着愚昧的乡民……凶猛的怪兽……离奇死亡的独眼人……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段经历?风笑颜抱着头,一点一点梳理着头绪。她慢慢地找到了一点眉目:在那个村子里,独眼人是被当做神或者神的使者来崇拜的,而那里还存在着独眼人的死敌,绝不仅是那只根据描述来看头脑并不聪明的怪兽,而是那个突然间扭转局势格杀独眼人的幕后敌人。

而那个村子里一定还隐藏着什么秘密,风笑颜想着。以独眼人的行事作派来看,这是一群凶残嗜血的凶神恶煞,绝不会平白无故地操纵着一群普通的农夫,仅仅是为了得到他们的崇拜。这些农夫一定还在暗中守护着某些东西,某些很合独眼人胃口的好东西……

风笑颜又开始觉得汗毛倒竖。尤为可恶的是,偏偏涉及到小岛所在方位的关键内容一时间难以修复,这真像几只尖利的猫爪在挠着她的心,痒痒得受不了。她很想一鼓作气继续修复接下来的内容,又想修复记载了小岛方位的之前的几页,但这一夜已经消耗了过多的精神力,令她觉得头痛欲裂。她叹了口气,把铁盒子重新收好,缩在被子里打了一会儿盹。不久天亮了,她钻进马车,告诉车夫继续向前,然后又昏昏睡去。

醒来后发现头痛依旧,不过这已经不是使用精神力过度,而是病了。她开始发烧,烧得很厉害。好在风笑颜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照料自己,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时她已经到了澜州北端,进入了羽族的地盘,寻找对羽人有用的药物变得容易。只是病中很难集中精力,而逆火修复术要的就是精神力的高度集中,所以修复这份日志的工程只能暂时搁下。

倒是随着一步步接近宁州,紧张的情绪也开始滋长。这次她铁了心要弄清楚自己父母的身份,但决心之下还藏着深深的担忧:万一父母并不是好人呢?万一他们都是那群独眼人的同伙呢?万一母亲的晚境凄凉真的只是咎由自取呢?任何一个为人子女者,自然都希望父母清白光鲜,让人提起来就有面子,然而希望这种事情,经常都是事与愿违。

风笑颜惴惴不安了好几天,这让她在病中更加不好过。到达澜州最北的海边时,她看着眼前奔腾无际的海潮,才忽然间有点豁然开朗: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又不能决定我爹娘是什么人。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不管真相最终怎样,也没法改变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想通了还是只是在自我欺骗,但管他那么多呢,索性不要多想。她晃晃脑袋,走上了通过海峡的渡船。

风笑颜出身于羽族皇都雁都城的风氏,那是当前羽族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唯一能与其势力相抗衡的是新兴城市宁南城的云氏——那就是云湛的出处了。风云两家已经缠斗了上百年,谁也吞不下谁,只是给这表面和平的年月徒增一点血色。

风笑颜倒是对这些可笑的冲突丝毫不感兴趣,但她不得不先回到宁南城。因为根据她之前打听出的那一丁点讯息,她的父亲龙斯跃自称曾经在宁南城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而风家偷偷检查了他的行李,甚至还查了马蹄铁的钉法,通过各种零碎物件证实了这一点。因此风长青才老大不乐意。

“万一他是云家的奸细怎么办?你娘也太不谨慎了,怪不得族长一直反对这门亲事呢。”那位知情人说。

但她再要多问,对方就打死也不肯多说了。所以后来她跟随师父云浩林来到宁南,试图自己去寻找父亲曾经留下的痕迹。只是在宁南呆的时间太短,而她也并没有特别用心,但是现在她已经决定,哪怕磨掉一层皮,也得弄清楚父亲的身份。

宁南是一座由于和人类开战商贸往来而发展起来的城市——这一点素来为正统羽族所鄙夷——所以带上了很多人类的烙印。这种说法不是言过其实,而是远远不够:宁南基本就和东陆的城市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在于这里的居民大多是羽人,这些羽人当中又至少有三分之一和云家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每一个像雁都风氏和宁南云氏这样的大家族,都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一点一点吐丝结网,把周围的一切都卷入它的罗网之中。

龙斯跃在不在这张网里呢?风笑颜暂时不得而知。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龙斯跃绝对不是个广为人知的名字,这情形有点像丧乱之神,留下过痕迹,却几乎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

她暂时把铁盒放到一边,开始在大街小巷奔走,打听这个叫龙斯跃的男人。结果不出意料地令人失望。也许这根本就是个假名字,她想着,却知道自己决不能还没开始就先气馁。得想一点别的办法。

她仔细分析着,根据从那位知情者那里打探出来的屈指可数的几个细节,可以判断出龙斯跃至少具有如下几个特征:首先是秘术很强,能够一个人干掉十三个风家的人;其次性格很张扬,不然也不会明知风家不喜欢他,还大模大样地上门求亲,具备这种性格的人,很难想象他会不显山不露水地再宁南城平静度日。而同样的,一个对风家都浑不在意的家伙,恐怕也很难为云家所驱策……

风笑颜眼前一亮,有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测。龙斯跃待在宁南的时候,一定使用的是化名,但这个人绝对和云家有过节。因为云氏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网罗的人才,而一旦网罗不到,也不大会轻易放过。说不定龙斯跃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离开宁南的。那样的话,查找一个二十年前曾经和云家对着干的秘术师,虽然也很大海捞针,但至少知道了针在海里。

要打听云家的过往轶事,那可容易多了,随便一个市井平民都能掰着枝头给你数出来风云两家的十大战役之类的。这既是好消息,同时也是坏消息,因为故事太多,难辨真假。于是风笑颜又经过了三天的努力,打听到至少有十五六个人都曾在二十年前与云家发生过龃龉,而不同的市民对这十五六人的描述各异,几乎没有什么借鉴的价值。

晚上她找了一个小酒馆,郁郁地喝着闷酒。她并不是个很有酒量的酒客,几杯下肚已经浑身燥热,全身轻飘飘的,以至于有人靠近了她都没注意。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位陌生人已经坐到了她的桌子旁边。

“你在找一个二十年前曾和云家作对的人?”他开门见山地问。这是一个秃头的老人,半边脸像是被火烧过,皮肤皱皱巴巴看来有点恶心,眼神里隐隐带着掩饰不住的愤愤之色。

“你认识?”风笑颜略带点醉意反问。

“你先告诉我你是他什么人?”对方口气很硬,带有一种深深的恨意。风笑颜一下子酒醒了,意识到自己可能遇到了一个曾真正亲临其境的人,而且看起来,他对龙斯跃相当地不友好。她眼珠子骨碌一转,用一种很愣很冲的口气说:“我是他什么人?我是想要他命的人!”

她赌对了。眼前的这张丑脸上立刻出现了近乎志同道合的表情。风笑颜继续稍加挑拨,几分钟后,这个秃头老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你说他叫龙斯跃吗?也许吧。他那时候的化名我也记不清楚了,但他毁掉了我的后半生,那却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追捕他失败,我被当成了一个废物,从此不再受到家族的重视,慢慢变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

原来这个秃头老者也是云家的人,而且听起来年轻时还一度受到重用。风笑颜忙问:“追捕他做什么?”

“他一口气杀死了十一个云家子弟,每一个姓云的都想把他千刀万剐了,但他偏偏就打败了我,在我眼皮子底下大模大样地走掉了。”老者恨恨地说。

风笑颜愣住了。父亲难道是个疯子?他明目张胆杀了风家的人,没想到在此之前还对云家也做了同样的事。目的何在?

“那十一个人是怎么死的?”她接着问。

“谁也没能亲眼目睹,当时他和那十一人呆在一起,似乎是喝酒,不久之后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离开,而剩下的人都成为了尸体——每一个人都被切成残肢碎块。”

风笑颜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炸了。不可能有那么巧合的事,不但同时杀了两家的人,而且连现场证据都几乎相同。她敏锐地直觉到,要弄清楚父亲的身份,就一定要死死抓住这两桩谋杀案。

她继续花言巧语套着老者的话,成功打听到了当年负责查探这件案子的云家人,等到老者被她灌到烂醉后,才离开了酒馆。

这个世界还能更幽默一点吗?她边走边苦笑,耳朵里还回想着和老者刚才的最后几句对话:“你想要找这个龙斯跃固然很难,要找当时追查的那个人,恐怕更难。”

“为什么?”

“那家伙是整个云家最叛逆的一个,谁都管不了他,谁都惹不起他。”

“喂,你说的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那个被称作羽族第一高手的云灭。”

这下麻烦了,她想着,除了云湛,这世上大概不会有其他人能找到行踪飘忽不定的云灭了。显然在重新见到云湛之前,她只能弃掉这条线,仍然得通过风家的线索来进行调查。不管怎样,这一趟虽然耗费了不少时间,却找到了龙斯跃与风云两家的离奇联系,总算是有点收获啦。

她是个执着的人,但从来不是固执的人。于她而言,目标永远不能放弃,但通往目标的路假如走不通,大可以换一条再来。所以她也无心再在宁南逗留,立即启程去往雁都。那是一个让她想起来就心里堵得慌的地方,但她非去不可。

一路上不必再去四处打听什么,所以她又有了精力去修复铁盒。紧接着海岛见闻那一段内容之后的纸张,损毁程度介乎良好和糟糕之间,也就是说,可以断断续续地弄出大量的文字,只有少部分无法被复原,不过那样的比例已经不会影响到对大意的理解了。

到达雁都之前的那天夜里,她又整理出七八张纸,然后在烛光下阅读着那些跳跃断裂的字词。她大致能读懂基本的意思,这个崔松雪在被莫名其妙地扔出那个海岛后,大概是由于过于震惊,一时疏忽,又被独眼人们发现了。接着他开始逃亡,满世界地乱跑,但独眼人显然已经猜到他进入过那个海岛,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始终对他穷追不舍。他被追得心力交瘁,认为自己有必要向人求助。

说的就是云湛吧?风笑颜想着,翻过了这一页,然后她就傻住了。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没错,并不是自己眼花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好似一根大棒,狠狠地砸在了风笑颜的头顶,打得她头晕眼花不知所措。

闹了半天,我们之前的推测存在着巨大的偏差,她呆呆地想着,一个由想当然的结论而引发的该死的错误。很多推论不得不重新来过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看着那几行仿佛在挤眉弄眼地嘲笑她的句子:“……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必须向人求助……我只能想得起一个人,他既能得到我的信赖,又有足够的能力来帮助我……这些年来我东奔西走四处游历,一半是出于我的兴趣,另一半也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的眼睛,去替这位行动不便的可怜人观赏这个世界……立刻启程去往中州天启城……寻找我的朋友,三皇子齐王。”

三皇子?齐王?

这五个字彰显出了云湛之前推理的错误所在:被封为齐王的三皇子的确存在,却并不存在于现在这个时间点,而是——十五年以前。风笑颜回忆着云湛向她讲述过的那三件历史惨案,回忆着著名的皇子篡位案。那位在十五年前突然发动叛变并因此被诛杀的皇子,排行老三,之前被封为齐王。

十五年前……十五年前……

——这本手记的作者并不是崔松雪,而是十五年前的一位旅行家!日记里所记述的事情,也全都发生于十五年前。也就是说,之前云湛所整理出的那些时间线,由于对这本日记的误读而出现了两个致命的偏差。有两个很重要的时间,必须再往前推十五年才能符合事实。

曲家通敌案并非发生于四十多年前,而是要往前再推十五年,发生于六十年前。

秘术师们的内讧和连衡的假死,也并非发生于五年前,而是二十年前。

这样的话,许多因果关系也会随之发生变化,比如说……

风笑颜浑身一震,觉得自己的胃正在痉挛,有一种想要呕吐的紧张感。如果秘术师们的自相残杀发生于二十年前,那不正好就是自己父亲失踪、母亲发疯的时候吗?

[五]

这个地道虽然简陋狭窄,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备好了干粮、清水,甚至还有必备的伤药。

“看来你是早就做好准备和国主翻脸了。”云湛喃喃地说。萝漪刚刚结束运气疗伤,慢慢睁开眼睛,脸上出现了少许红润。

“这世上永远没有永恒不变的坚固联盟,”萝漪回答,“我们辰月把列国君主当做是用过即弃的工具,但君主们未必没有抱着同样的想法。”

“那么,接着讲吧,”云湛说,“你们的法器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制造之后自己都从来不去开启。”

“那已经是千年以前的久远往事了,久远到除了历代教主和寥寥几位教长团的教宗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萝漪的眼神有些迷离,“那时候,辰月教的先驱们在信仰的光芒下初聚在一起,都愿意为了这种信仰而献出自己的一切,但在如何实现信仰方面,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有一些人希望自己隐藏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用隐形之手推动九州各大力量的分合迎拒,另一些人却希望以更积极的姿态影响世界,为此必须要先把辰月打造成举足轻重的势力。”

“当时分歧的双方各自有若干种理由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其中有两种理由始终针锋相对。前一种认为,任何一个组织的实力都会经历高峰和低谷,不可能世世代代保持稳定。假如在树大招风后突然经历一个大滑坡,就有被摧毁的危险。而另一方坚持认为,只要能把实力的累积做好,掌握一些足以世代相传、不因为人的变迁而变质的财富,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云湛回忆着自己所知的辰月历史:“最后你们选择了前者。你们从不自己现身,只是藏在幕后操纵着一切,把战争变成自己的工具。”

萝漪点点头:“但是另外一些人却未必甘心。所以他们暗中开始研究法器的制作,希望能凭借着强大的法器横扫九州,证明自己的正确。这些人怀着坚定的信念,研究了九州历史上种种打造兵器的方法,一心只想要提高法器的威力。但他们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以至于只追求力量,而忽略了这种力量能否为自己所控制。最后他们成功地制作出了相当数量的法器,并且尝试着使用它们,却酿成了惨痛的灾难。”

“力量溢出了?爆炸了?”云湛问。

“真是那样倒也好了,全部毁掉,一了百了,”萝漪摇摇头,“你也不想想,无数辰月教秘术大师的心血,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次品?何况即便做出来了,当时试用一下就能知道不妥,又怎么会一口气做出那么多?”

“那是怎么回事?”云湛有点糊涂了。

“正是由于制作过于精良,过于用心,那些法器制成后……可以这么说,拥有了自己的灵魂,”萝漪的表情看来很沉痛,“当你尝试着使用这些法器时,你会被它们所拥有的惊人的威力所感染,慢慢再也离不开法器,而那个时候,你的灵魂已经在一点一点被法器所吞噬,最终你会成为行尸走肉,你的生命完全被法器所操纵。”

“这怎么可能?”云湛皱起了眉头,“死物怎么可能操纵活人的思想?”

“也许是因为每一件法器当中,都包含着人类灵魂的碎片,”萝漪说,“每制成一件法器,都会需要放入一点人类的血肉——一只眼睛。”

云湛怔住了。在此之前,他曾经多次猜想着丧乱之神缺失一只眼睛的含义,始终不得要领,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得到了答案。

萝漪继续说:“那是一种古老的秘术理论,甚至在辰月教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认为人们通过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天地万物,所以眼睛就是生命的精髓所在,那当中包含着人的一部分灵魂。这种理论没有办法进行验证,因为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能解释清楚人是否有灵魂、灵魂究竟是什么,但在法器里放入人的眼睛,却的确有着异常惊人的效果。秘术师们渐渐沉迷其中,不断催动着法器以试验其威力,直到有一天,有一位秘术师突然间发了疯。他使用自己打造的三件法器,在一次教长会议上突然发难,杀死了五名长老和二十余名教徒,自杀身亡。”

“从那时候起,人们才终于认识到这些法器的危险性。但打造这些法器的过程可谓殚精竭虑,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其中更是包含了辰月教智慧的结晶,要把它们都摧毁,一时间又有些舍不得。所以当时的教主做出了一个现在看来可能是犯了大错的决定:他并没有摧毁法器,而是把它们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以期待日后人们能有可靠的方法去驾驭。法器库的地址被深藏起来,此后的上千年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即便我身为辰月教主,也不得而知。但只要有人愿意用心地去发掘,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永远不见天日的。”

“这就是祸根啊,”云湛赔上一声叹息,“力量永远是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就算你把它全身上下都贴上‘危险’的标签,还是会有人铤而走险的。”

“曲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人,”萝漪说,“他曾经是辰月教最年轻的长老,甚至有很多人认为,他极可能成为日后的下一任教主。但辰月教并不是一个唯教主马首是瞻的寻常组织,任何教主都不可能以教派的力量为自己谋取私利,他肯定也看出了这点,所以把目标放在了寻找早已泯灭在历史尘埃中的法器库上。更为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可你不是刚刚跟我说,法器的使用不可持久,否则就会吞噬人的心智吗?”云湛问,“那他找到了法器库,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在第一次开启法器库后,取出了几件法器,却并没有使用,而是不断钻研其特性,”萝漪说,“他挑选那块细微的瓷片作为自己使用的法器,并非单纯只是为了其中的力量,而在于,他恰好找到了可以克制那种吞噬之力的另一件法器,就是那个吊坠。从几率上说,或许每一千件法器里才能找到两件相克的,他的运气实在是非常好。而除了这一对之外,他也再没找到第二对。”

“可是……他的手下们呢?用久了岂不是都得发疯?”

“用久了之后……是可以换人的嘛。法器恒在,而人可以不断更换。”萝漪轻描淡写地说,但其中蕴含的残酷意味让云湛不住心里一阵翻腾。

“怪不得他要不断招纳秘术师呢,”云湛点点头,“这回我算明白了。他用法器的威力不断吸引人加入,挑选对他最忠心的赐予法器,而在这些人发疯之前,他就会杀掉他们……”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想起了风笑颜发疯的母亲。她失去心智是否也与此有关呢?

他接着说:“再说说这位曲先生的身份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是不是有个名字叫曲江离?”

“是的,就是曲江离,”萝漪点点头,“他二十岁出头加入我教,三年后被升为长老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五岁,可是他成为长老的目的显然就是为了窃取到法器库的秘密,所以几个月后就叛变消失了。现在他应该有八十来岁了吧。”

云湛点点头,但突然觉得不对,“等等!他今年八十岁了,而他加入辰月教的时候只有二十岁?那么他到底什么时候加入辰月教的?”

“六十年前嘛,”萝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么简单的算数你都不会么?”

“不是不会,而是这个时间和我之前的一些推测有些矛盾,”云湛把修复手记的相关事宜以及自己曾经列出过的时间表向萝漪重复了一遍,“按照那张表,曲江离由于被满门抄斩因而加入辰月教的时间,应当是四十五年前才对。”

“绝对不会,”萝漪很肯定地说,“满门抄斩什么的我不知道,但曲江离的确是六十年前加入本教的,并且在三年后叛教而出,又过了七年,他制造了宁南城的汤氏灭门案。”

“你说什么?”云湛叫出声来,“汤氏灭门案就是他干的?”

“不然我们还没办法找到他的行踪呢,”萝漪说,“汤家上下都是被地鬼童杀死的,而地鬼童正是由某一种辰月法器库的致命法器产生的,它能把普通的蚯蚓转变为婴儿状的怪物,这种怪物嗜食内脏……”

“不用说了,我知道这种怪物,”云湛摆摆手,心里一阵激动,“如果真是这样的,我明白这张时间表的错误在哪儿了!”

“错误的不是日志,是你的先入为主,”萝漪缓缓地说,“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写这份日记的人并非崔松雪,而是十五六年前的另一个人,这样十五加上四十五等于六十,就正好对上号。”

“你不愧是我一生遇到的最聪明的对手,”云湛叹息着,“这正是我的想法。所以另一点你必然也能想到了,十五年前,九州发生过哪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说出了答案:“皇子篡位!”

这样看来,公孙蠹留下的遗言中关于三大惨案的说法,至少有两件都是真的,而剩下的毕钵罗大火案也很可能被联系上。云湛长出了一口气:“一样一样地说。汤氏灭门案后,发生了什么?”

“当时的教宗和长老们都在全力寻找曲江离,没想到七年后他竟然会在宁南城现身。长老们以此为线索追寻着他的踪迹,终于找到了他。那时候他掌握了好几样法器,果然能力已经近乎非人,但运用得还并不纯熟,而且当时他单枪匹马,还没有以丧乱之神为名网罗信徒,所以长老们在付出惨重代价后,也把他打成重伤,但始终没能擒住他,让他跑掉了。这之后他一直蛰伏,直到十九年后又重新出现,制造了新的惨剧。”

“毕钵罗港大火案?”云湛问。

“没错,你知道的也挺不少啊,”萝漪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在三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当时曲江离在十九年后重新现身,教长团立即布置全力抓捕,并且在雷州毕钵罗港完成了包围。那时候根据打探到的消息,他已经选定了一个日子,准备上船出海,于是辰月在那一天那个时段的每条船上都安排了人手,彼此呼应,只要某一条船发现了他,立即就用信号召唤合围。到时候只需要逼迫每条船的船长听令掉头,曲江离就插翅难飞了。”

“只需要逼迫那十四条船的船长听令就行了,”云湛揶揄说,“真是好轻松的行动。”

萝漪视若无睹,接着说:“可是谁也没想到,曲江离根本就没有上船,反而在船上布置了陷阱。事后推想,他或许是在每一条船上安排了死士,船到海中就用火油点燃船只,并且用法器吸引鲨鱼,导致上船的近百名辰月高手全军覆没。那是一次极为惨痛的沉重打击,辰月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根本没有秘术足够高的人去对付曲江离了。”

“原来毕钵罗大火的真相是这样的,”云湛恍然大悟,“但是毕竟辰月教绵延千年,根深蒂固,他能够杀死一批高手,却没有办法直接动摇辰月的根基。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曲江离并没有公开露面,只是比较从容地暗中扩展他的势力,难怪丧乱之神的名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想必都得是经过他甄选接收的信徒,才能知道这个名字。那么三皇子篡位的事件呢,你知道点底细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它并没有和辰月教发生关系。”萝漪摇摇头。

“可是,既然法器的制造已经是存在于过去的事情了,为什么曲江离所招募的信徒都要挖掉眼睛呢?”云湛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那难道不是除了令人徒然伤残肢体外、毫无用处的举动么?”

萝漪邪恶地一笑:“不以一只眼睛的代价作为考验,怎么能知道自己的信徒是不是足够虔诚,值不值得与之分享法器库的秘密呢?尤其对于曲江离这样经历过重大打击的人,对于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臂助,肯定会严格挑选的。愿意失去一只眼睛的,才有资格被赐予法器,而等到灵魂被法器吞噬之后,自然有新来者接替。”

“的确是足够沉重的代价啊。”云湛轻叹一声。

萝漪毕竟伤势未愈,说得有些累了,背靠在洞壁上闭目养神。云湛也不去打扰她,开始重新梳理整个事件的时间。萝漪所讲述的历史让他终于明白了事件的源头,虽然对于在曲江离身上发生过什么还不大清楚,但大致的因果关系已经可以猜测一下了。

曲江离在六十年前失去了家人,因此加入了辰月教,几年后他大概是从一些古旧的秘密卷宗里找到线索,时隔千百年后开启了一直被封闭的辰月法器库。他也许是花了七年的时间去钻研如何运用那些法器而不会残损自身,并且最终找到了一对可以互相克制的法器——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使用了。因此他带着法器回归人间,制造了五十年前的汤氏灭门案。

可是为什么他的第一次出手竟然只是杀害一个富商的满门呢?云湛苦苦思索着,并且很快再次想起了之前注意到的疑点:汤则其是做古董生意的富豪,而曲江离的父亲也是小古董商。所谓同行是冤家,会不会两家曾发生过一些纠纷呢?

他突然眼前一亮:曲家是被官府满门抄斩的,这有可能出自汤则其的陷害!假定两家曾因为生意上的事而成为死对头,以汤则其遍布九州各地的关系网,想要设套陷害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小古董商,绝对不难。

而在这之后,被辰月教众长老联手击败的事实,让他明白了即便拥有法器,也不可能单靠自己一个人与敌人对抗。当然了,那些威力巨大的法器足以让他赢得任何人的敬畏,所以他干脆自命为丧乱之神,编造了一个神话,为自己聚集了许多信徒。那些能相互召唤的圆牌,多半也是当年制作法器时的产物,被一起封闭在法器库中,结果成为了曲江离手下信徒们的标志和彼此呼应的工具。信徒们拼命为曲江离卖命,甚至愿意付出一只眼睛的残酷代价,最后换来的却只是被临时驱策、用过作废的凄惨下场。

比较久远一些的往事大致就可以这么推断了,但最近二十年所发生的一切仍然还没有数。二十年前的秘术师们怎么死的?化名郭凯的连衡为什么会假死?皇子篡位的真相是什么?消失已久的曲江离又为什么会选在去年突然出现?也许都只能等待着刘厚荣苏醒以及风笑颜修复完那本日志才能有答案了。都是那帮该死的独眼人……

想到独眼人,他忽然浑身一激灵,全身的冷汗都出来了。那枚圆牌!那枚可以相互感应的圆牌还在自己身上!离开南淮城的一路上,他都一直小心注意这圆牌上墟渊肖像的眼睛,始终没有异状。但在进入平阳城之后,因为始终苦思着找到牧野萝漪的方法,他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圆牌放在身上,就等于自己的位置完全暴露在外。

他正在充满侥幸地想着,曲江离身边现在应该有不少的手下,他未必能从那么多的细小黑斑中发现正好多出来一个点,地面上已经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完蛋了,云湛悲愤地想,所谓失败的人生,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