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复活的死者

[一]

又要打仗了么?

云湛躺在宁清宫的一处房顶上,一边履行着他所承诺的保镖的职责,一边脑子也没有闲着。他不由得又开始回想起白天和石秋瞳的对话。

“你的老爹么,我早就说过了,凝翠楼里当红姑的命,偏要梦想着做天下第一美人。”云湛对石之远的评价一向比较刻薄。

“我很明白你的意思,这一点我从来不反对你,”石秋瞳叹口气,“他要治国守成绰绰有余,开疆拓土却还稍嫌不足,简而言之,胃口大,肚皮小,能力不够。”

“其实说起来,他倒也算是个聪明人,”云湛说,“但是性格里兼具刚愎自用、优柔寡断与自私贪婪于一体,欠缺真正的帝王大气,这些年来衍国的不少麻烦其实也都是靠你在替他打理吧?”

石秋瞳默默点头,云湛接着说:“虽然你们衍国占据着整个九州最富庶的宛州西部,多年来一直兵精粮足,但想要成为宛州乃至天下的霸主,恐怕不是石之远老头儿能够做得到的——他的女儿石秋瞳或许成功把握更大一点,毕竟身边有很厉害的幕僚嘛。”

石秋瞳扑哧一乐,但很快又正色说:“但是我家老头子还是有他的一些长处的,比如说,善于审时度势,懂得见风使舵,两年前那次叛乱就是如此。眼下老爹那么有信心,绝对不是老糊涂了,而是得到了一些真金白银的承诺。”

两年前,曾发生过一次差点席卷九州的大叛乱,叛军联合了人族、羽族、河络族若干个国家与城邦的兵力,甚至收买了殇阳关的城守,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这个重中之重的战略要地,看起来声势浩大势不可挡。石之远本来也答应起兵相助,但在叛军围攻帝都天启城失败后,他很快看出了联军一盘散沙的实质,退出了联盟,并在南淮城击退了围城的叛军,成为那场战争的重要转折点。

可见石之远也并不是一个傻子,云湛想,眼下又开始蠢蠢欲动,必然是他的新盟友十分强硬。可是放眼九州,又有谁能那么容易就打动石之远呢?

他一时也想不出端倪,而与此同时,另一个谜题也同时开始在脑海里蹦跳,那就是丧乱之神墟渊。被千里追杀的秘术师,被挖掉眼睛的众多死者,两个独眼杀手,三桩前后横跨五十多年的血案,藏在盲眼里的金属圆牌,正直不屈的提刑官,诡异血腥的魔神传说……这一大堆八杆子打不着的碎片,究竟是通过怎样的一条线联系到一起的?丧乱之神那只邪恶的右眼,究竟隐藏着怎样惊世骇俗的秘密?

还有那张纸条,“邪魔已经复苏,血灾即将降临。”邪魔指的就是丧乱之神吗?难道这些虚无缥缈的所谓神明,会是真实的存在?而所谓的血灾,难道真是如同那个奇怪的传说所言,墟渊将会用他代表着惩罚的右眼来毁灭大地万物?那个没有写完的“尸”字又指的什么?是需要找到什么特殊的尸体吗?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出于义愤而卷入调查的话,现在即便单纯是为了无法抑制的好奇心,云湛也想要把这件事追查到底。只是如今刘厚荣瘫痪在床,没有几个月时间无法恢复;秘术师崔松雪留给他的东西偏偏又被烧毁掉了,只能苦等云灭的回音。只是目前最有可能引导他接近真相的两条线索,却都陷入了停滞,使他不得不无奈地等待。否则的话,他只能去追寻那些早已被各地官府草草处理掉的连环杀人案,甚至是尘封多年的那三桩历史疑案,比之大海捞针也容易不了太多。

好像是转眼之间,两个令人头大如斗的难题同时压到了头上来,换成一般人,简直要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好在经历了上一个冬天的魔女复生案后,云湛已经渐渐习惯了应对各种错综复杂拧在一起的糟糕局面。

大不了再来一次魔女复生,老子照样弄死你!云湛怀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恶狠狠地想着。

几天以后。

有了云湛为她守夜,当然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云湛回来了,就呆在她身边,石秋瞳显然精神好了很多,想来是睡得不错。

“他们又进行了一次会晤,”石秋瞳告诉云湛,“好像是联盟更加紧密了。看我老爹那张脸就知道,就像你每次骗到钱时的样子……”

“那到底是一帮什么人?你到现在还没查明身份?”云湛一脸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们的手段太高明了,”石秋瞳恨恨地说,“我放出了好几组斥候,从来没人能查到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入南淮的。每次发现他们的行踪,就已经是在王宫外通过我老爹设置的秘密联络官直接往宫里带了。而且他们被招待的驿馆本来就戒备森严,他们又会搞一些古怪的法术,我的人每回想要去窥探,都根本找不到他们的房间。”

云湛眉毛一挑:“这么说来,这些人会秘术?”

“没错,而且还相当的高明。”石秋瞳说。

“这可有点意思了,他们走了吗?”云湛问。

“还没有,明天才会离开。他们这次比往常多留了几天,和我老爹多商讨一些细节,恐怕战争的日子快了。”石秋瞳忧心忡忡。

“放心吧,既然有那么多细节要商讨,说明还有周旋的余地,”云湛看来很乐观,“今天晚上你另外安排人手值夜吧,我去瞧瞧他们。不对,如果有足够经验的话,夜里他们肯定防范的更紧,我最好是假扮成宫里的侍卫,大白天的去溜达一圈。”

“你有把握破掉他们的幻术?”石秋瞳问。

“当然没把握,”云湛耸耸肩,“但人生就是要不断地做各种没把握的事情。”

他真的换上侍卫的衣装,出宫来到了驿馆外。南淮城的驿馆距离王宫不远,用以招待来自各国的贵宾,一向都是警卫森严。而这一批客人待遇尤其不错,国主调动了最精锐的猛虎卫来担任保卫,即使是一只苍蝇也很难飞进去。何况按照石秋瞳的说法,这些客人自己还有很管用的秘术。

云湛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转过了七八个念头,但没有哪种方法可以确保他完全躲过那些猛虎卫的视线,钻进驿馆去。不过他并不气馁,耐心地躲在远处注意着驿馆大门口的动向,并注意到一辆送菜的驴车驶了进去。猛虎卫对这辆菜车的检查有些敷衍了事,并不是太细致,云湛觉得自己有机会躲在车里混进去。

他等待着驴车出来,等到离开了猛虎卫的视线后,才追了上去,很轻松地从车夫那里套出了话。车夫每天下午都会为驿馆送进去一大车新鲜蔬菜,时间是固定的。

等上一天,明天通过这辆不起眼的驴车把自己送进去,看起来是个办法,然而严酷的现实是,等到第二天这辆车再来的时候,吃到菜的只可能是其他客人了。那一批神秘来客到时候已经离开南淮了。

云湛正在盘算着,忽然看见另一辆车晃悠悠地过来了,方向也是驿馆,不过拉车的换成了马,说明这车主比刚才的驴车车主更有钱——是否会意味着搜查待遇也更好呢?他当机立断,瞅空跳上车,钻进了那堆看似无甚危害的稻草里。

刚一钻进去他就后悔了,那堆稻草原来是用来保持内部温度用的,稻草里面塞满了冰块。从冰块里面又传出一阵阵刺鼻的鱼腥味——这是一辆给贵客们送鲜活鱼虾的冰车。

算我运气好,云湛郁闷地想着,不得不捏住鼻子,以免被那直贴到脸上来的鱼腥味弄晕过去。春季刚到,气温正是不冷不热刚刚好的时节,却得和无数的冰块亲密接触,那滋味同样是很难受的。他只能自我安慰:回去老子要找石秋瞳要点补偿费。

果然如他所料,这辆车同样没有经历什么像样的检查,轻轻松松就被放进去了。他随着车子颠啊颠啊,好容易等到车身静止下来。他侧耳倾听着身边的脚步声,不算多,只有三四个人,估计是来交割货物以及卸货运货的。他小心地从草堆里扒开一条缝,看清楚身边的建筑位置与格局,掏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小圆筒,拧开盖子,扔了出去。一道刺眼的闪光之后,火焰飞溅,很快把周围的东西都点昭了,人们慌慌张张地救火,云湛趁着这个机会敏捷地钻出来,躲到了一个大水缸的背后。

他脱去侍卫的外衣,露出里面的粗布衣衫,把身上沾着的稻草屑拍掉,正在发愁如何去掉那一身引得苍蝇嗡嗡转的鱼腥味,转念一想, 带着这身气味混迹于此或许反而更安全——至少可以冒充从厨房跑出来的小工。

厨房里人多手杂,云湛很轻易地捞到一个盖着白布的大簸箕。簸箕里装的其实是一些削好的土豆,但盖着白布,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因此他可以装作送食物的样子,在驿馆不那么敏感的外围区域游荡一番。他注意到,这座驿馆里的猛虎卫数量,竟然不比王宫里少,可见国主真的是下了血本。

云湛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索性直接安排在宫里居住?那样保护起来会更方便一些,而且可以保证精锐力量集中,不至于出纰漏或引外人注目。

他忽然冒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有点明白了当中的缘由:国主对他的新盟友还并不是完全信任,或者说,他认为和他们过于接近是相当危险的。所以他可以同他们会谈,却不愿意把他们放在离自己太近的地方。

这样的同盟不会太牢固的,云湛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判断,彼此猜忌的利益纠葛关系永远是没法持久的。如果能进一步打探到一点消息,找点办法进行离间,以石之远多疑的性格,还是很能有机会瓦解同盟的。

云湛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一些了。他端着那一簸箕土豆,四处没能找到太好的机会,于是决定先回厨房,等到晚上再想办法。两分钟后,他刚刚找回来的好心情猛然间跌落到了谷底,就像是刚点燃的火堆被泼上了一桶冰水。

当时他刚刚把土豆放回去,转过身发现一个烧火工的表情有点鬼鬼祟祟,一边烧火一边东张西望,好像唯恐别人注意到他。作为一个心怀鬼胎的人,云湛很容易也能发现别人的心怀鬼胎,并且开始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是个来打探消息的人吗?会是谁派来的呢?其他的王公大臣,还是忧心忡忡的敌国?

他用多年练就的本事,始终没有正眼瞧这个烧火工,却一直留神注意着他。到了傍晚时分,烧火工终于在确认无人监视他之后,离开了厨房。云湛提起地上的一个空桶,从后门出去,然后迅速绕到前门,小心地盯住他。

烧火工来到一棵树旁,停住了脚步,云湛赶忙闪身到一座假山后。很奇怪的,烧火工开始对着树后说话,云湛略一思索,知道树后面有人,无疑就是准备和他接头的。一阵晚风吹过,树后飘起一片黑色的衣角,云湛不由一怔。他听石秋瞳说过,关于石之远的新盟友,唯一能获得的信息,就是他们都穿着黑色长袍,遮住头脸。

这么说来,这个烧火工并非是打探这批人的消息,相反是他们的奸细,极有可能是为他们传递宫里宫外的其他情报的。这可太有趣了,云湛想,石之远和他的盟友之间,果然是尔虞我诈暗中算计着。

对话很快结束了,烧火工匆匆离去,云湛仍然躲在假山后,注意着那棵树。烧火工离开一会儿后,树后的人才谨慎地走出来,并且环顾四周,观察着是否有人跟踪。就在那一瞬间,云湛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脸,一张充满童稚的小脸,他差点惊呼出声, 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竟然是那个人!云湛感受到了真正的危机。他太清楚眼前这个人的实力了,那是除了云灭之外,他武功学成后唯一一个能让他吃亏的人,也是他心目中九州大地上最危险的敌人之一,或许,应该把“之一”两个字拿掉。

虽然眼前这个人身材很高,但云湛知道,那只是一种巧妙的伪装,很可能是踩了高跷,在那件宽大的长袍之下,遮掩住的是一个身材只有他一半高的小小的矮人,一个河络。两年前的夏天,这个河络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憨厚笑容来到南淮城,一副人畜无害笨手笨脚的模样把云湛耍弄得够呛,到终于露出狰狞面孔时,已经牢牢占据了上风。虽然最后云湛也反戈一击,让此人的目的最终未能得逞,但那毕竟是云湛出道以来真正意义上的一次败局,足以令他终生难忘,更何况,还是败在一个女人手下。

木叶萝漪,云湛默念着这个女河络的名字,可怕的木叶萝漪,九州历史最悠久的黑暗组织——辰月教的教主。而这也许就意味着,勾结衍国国主石之远的不是别人,正是让人一提起来就牙根发颤的辰月教,千百年来没有一刻不在惦记着发动战争的辰月教。

[二]

云湛一想到辰月教,两条眉毛就拧在了一起, 这是可以理解的。一直以来,九州大地上都存在着一些超越国家和种族存在的古老组织。这些组织不为单一的国家或皇室服务,不为某一个组织服务,而是有着自己特定的信仰与目标,并且为了这些的信仰而努力,甚至不惜牺牲生命。

这样的组织中,有很多很温和,并不具备什么侵略性。比如天然居、龙渊阁、长门修会等等,总体上都没什么危险性。但也有很多组织,从诞生开始就充满了刀锋的锐利,在九州历史上一次次用无数的鲜血与尸体刻下自己的印痕。这其中,势力最大、持续时间最久远、对九州的历史进程影响最深的有三个组织:天罗、天驱和辰月。

天罗的目标相对单纯,就是为了求财。这是一个杀手组织,有着几乎和身体本能融为一体的不可思议的暗杀技巧。天罗所培养出来的刺客,埋伏、跟踪、刺杀、潜逃、保密等各方面都无懈可击,曾经和云湛亦敌亦友的前任南淮捕头安学武,就是一个隐藏的天罗。

云湛自己所属的天驱,全称叫“天驱武士团”,但这个名字其实并不精确,因为天驱的成员无所不包,并不局限于武士。天驱所信奉的宗旨是“守护安宁”,也就是说,他们立志消除战争,维护大陆的和平。

“当然了,这样的口号听来漂亮,实则遭人痛恨,所以你们天驱总是遭到君主们的剿杀,直到现在还在公开范围内被官方禁绝。”石秋瞳颇带一点幸灾乐祸地说。

云湛点点头:“而辰月教,就是天驱的死敌了。因为辰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九州挑动战争。不过辰月的教义一向不为外人所知,流传下来的猜测也大多模糊,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辰月追求一种混乱中的均衡。他们既不希望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力量压倒一切一统九州,也不喜欢看到一潭死水昏昏欲睡的和平——就像现在这样。在他们眼里,世界就像是一潭池水,众生则是池水中的鲶鱼。”

“鲶鱼?”

“是的,鲶鱼。如果鲶鱼们始终平和相处,就会渐渐失去力量变得瘦弱,如果出现一头过于粗壮霸道的鲶鱼,其他的同类又都会死。所以辰月教一直所做的,就是维持九州世界的力量均衡与所谓`活力`,今天他们支持这个君主,明天又会改投下一位王侯。相当有意思的是,历次战争中,并非没有君王看穿辰月的企图,但辰月所能提供的从战略到情报再到秘术的帮助实在太诱人,以至于他们明知道这只是个甜蜜的陷阱,却仍然接二连三排着队往里跳。比如你老爹。”

“真是辰月教的话,可就不奇怪了,”听完云湛的汇报,石秋瞳也有了一种眉毛拧到一起的感觉,“怪不得我老爹那么有信心。我看过以前的史料,辰月教是每一次乱世的重要幕后推手,只不过他们从来都不是只帮助一家,假如谁的力量过于强大了,他们就会反过来制约。老头子不会没有听说过这些。”

“但是谁都想赌一把啊,”云湛说,“谁都觉得自己可以先获得辰月的帮助,然后再把他们一脚踢开自己抢占先机,可是谁的动作都快不过辰月。”

石秋瞳悲哀地摇摇头:“你说的倒也没错。”

“也就是说,试图刺杀你的人也是辰月了。你极力阻止这场战争,毫无疑问是他们的眼中钉。为了那个可笑无比的信仰,他们可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愿意牺牲的,”云湛说到这里哼了一声,“显然你那野心勃勃的老头子也感染了一点他们的狠毒。”

石秋瞳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恨意。云湛接着说:“而且我们这次所面对的,是我生平遇到过的最危险的敌人,辰月教主木叶萝漪。她是个心机深沉、诡计多端的角色,尤其擅长伪装自己的真面目,连我这样阅人无数的老手都曾被她蒙蔽。现在萝漪出现在了南淮城,我和她又将故友重逢,那可真是一个要命的威胁。”

“这更要命的在于,上一次你们两人之间不过是个人的对抗,现在却牵上了国家战争,”石秋瞳不无忧郁地说,“看来,在沉寂了几百年之后,辰月终于要开始出动了,想到这一点我就禁不住冷汗直冒。”

“我出的汗比你还多,”云湛说,“因为我真的想不出办法能保证我可以战胜木叶萝漪。”

两个人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思绪如潮。虽然辰月教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了,但一旦重新出现,带来的必然是席卷整片大陆的浩劫。

“看起来……你是不是需要向其他天驱求助了?如果辰月倾巢而出,那就已经不是你一个人能应付得了的了,”石秋瞳小心翼翼地说,“这样下去……难保不会演变成辰月和天驱的正面对抗,这可是几百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热闹大场面了。”

“找他人干吗?我虽然只有一个人,保护你还是没问题的吧。”云湛想都没想,信口回答。

“你是猪脑子啊?”石秋瞳很恼火,“我说的是阻止战争的事,不是保护我的事!你那么大人了怎么分不清轻重……”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口不说,低下头去,耳根子有些发红。云湛也一下明白过来,嘟哝了一句:“你说得对,阻止战争,嘿嘿。我回去想想,多调查一些情况,然后再决定。我回去想想……顺便看看我叔叔给我的回信来了没……”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宁清宫,心里一阵翻腾:在自己的心目中,究竟是即将到来的战争更重要呢,还是石秋瞳的性命更重要呢?如果仔细思考,自己应该是会选择前者的吧,毕竟自己是一个手中持有天驱指环的天驱武士,脑子里应该想的是九州、天下、大势、民生……可是,为什么不经思考的下意识反应会是那样呢?

他是在清晨的时候入宫的,现在出来已经是正午了。春天的正午,阳光虽然耀眼,却并不算太热。在经过了一个寒冬的阴郁后,南淮城的人们对阳光有一种特别的渴望。街上已经有了许多行人,他们中有的行色勿勿,大部分却都是悠哉游哉地随意溜达,慢慢地享受着春日的温暖与惬意。

云湛却一脑门子的官司,丧乱之神和木叶萝漪仿佛化为两根尖针,扎在他的背上,让他觉得有一肚子的气要叹,过了很久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乱走,眼前根本没有看路,已经不知走到哪儿了。云湛骂了自己一句,辨别一下身边的道路与建筑,发现自己原来一种向着南淮城东而行,前方不远处就是衙门了。想到衙门,一个名字蹦了出来,那就是总是和他作对的新捕头盛怀山。

说起来,现在那个化名李成,而真名叫做崔松雪的死者的案子,盛怀山必然还没有结论呢,因为他手里的线索是云湛随手制作的假货。假如他还没有傻透的话,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看出那是假货了。想像一下头发根根直立的盛怀山来找自己麻烦的样子,倒是一件蛮令人开心的事,但真的被他把麻烦糊到脑门上,可就未必开心了。想到这里,云湛明智地停住脚步,打算离开此地,别在衙门附近晃荡以至于不小心触到盛怀山的霉头。

然而世事往往如此,你越害怕的事情,就越有可能当着你的面发生。云湛不想碰上盛怀山,却偏偏就见到他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吓得赶忙闪到路边。

不过幸运的是,盛怀山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正押着一个看来是刚刚落网的犯人往前走,而该犯人并没有做任何反抗,两手被反绑在背后,温驯得像头绵羊,盛怀山却一脸的如临大敌,死死盯着这名犯人,无暇他顾。在他的身边,还跟着十多个捕快,都在用同样的目光看着那个犯人,手都牢牢握在腰刀上。有趣的是,包括盛怀山在内, 所有的捕快都是满面燎泡,衣衫褴褛,就像是刚刚从火场里逃出来的,也难怪他们紧张之余没有看到云湛。

云湛暗叫一声幸运,侧身装作正在看路边摊出售的做工粗糙的泥人, 然后用余光带点幸灾乐祸地看着盛怀山的举动。但忽然间他的笑容有点僵,因为这时候他看清楚了,盛怀山所押着的犯人是一个女性羽人。那个人有着羽族特有的瘦而修长的体型,以及一头金色的头发。

云湛冒着被盛怀山发现的危险,稍微扭了扭头,看得更清楚。这的确是个羽人,看样子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生得很清秀,但左手的袖子被扯掉了,露出手臂上一块醒目的陈旧伤疤。那里好像曾有一大块肉被挖掉了,雪白的小臂上留下一个浅坑。不过看这个羽人的表情,倒是相当有意思:她的面庞上还残留着泪痕,似乎是刚刚哭过,但并没有显得很悲伤,甚至有点满不在乎,虽然双手被捆得连走路都不舒服,却仍然犹带笑容,那含着笑意的懒洋洋的目光让云湛有些被触动。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也总是用这样的目光向世界表达他的倔强不屈,这个年轻羽人的眼神,竟然与他曾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么相似。

那一瞬间云湛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上前去从盛怀山手里把这个羽人救出来,幸好这也就是转瞬即逝的念头而已。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云湛苦笑着,仅仅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眼神吗?看这个羽人被那么多捕快如临大敌地围起来的样子,多半还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极度重犯呢——这年头的女魔头普遍都长着一张我见犹怜的漂亮脸蛋。他心安理得地这么想着,等到盛怀山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中后,转身向着城南走去,那是他的事务所所在的方向,城南的贫民区。但走了几步后,他又改变主意,转向了西边。因为此地虽然离衙门很近,离按察司也不算远。这一趟回来之后就急着去见石秋瞳,此后又一直为了调查石之远的盟友而忙活,还没来得及去探望正在缓慢治疗中的刘厚荣。对于云湛而言,牵连到无辜的刘厚荣中毒受伤,心里始终是觉得内疚的。

[三]

盛怀山这段日子以来心情一直相当恶劣。他本来自信满满要破掉那桩无头案。但是找来了最好的研究暗记密码的专家,也没能找出一丁点头绪。盛怀山不甘心,一直磨着几位专家,结果当中的一位终于发火了。

“要我说,这他娘的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银毫,上面不知道被哪个顽皮小孩随便刻了点没意义的东西,”他怒吼道,“所以别再来浪费我们的时间啦!”

这一声吼有如当头棒喝,盛怀山一下子意识过来:这他娘的的确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银毫,只不过在上面刻字的不是什么顽皮小孩,而是狗日的云湛。一定是那孙子在研究那个自己都没看清楚的小玩意儿时,悄悄调了包,真货已经被揣走了。

他怒冲冲地带上人去抓云湛,云湛却已经消失无踪了,哪儿也找不着。盛怀山更加恼火,想要以“盗窃关键证物潜逃”一类的罪名申请对云湛进行全城搜捕,结果申请提交后没几天,一盆冷水泼到了头上:证据不足,不予采纳。盛怀山悄悄找熟人打听,听说是有按察司邪教署的人偷偷捣鬼,这固然让他愈加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同为捕头,邪教署专设捕房的捕头比他要高一级,他能够去云湛面前耀武扬威,却轻易不敢惹到佟童等人头上去。

盛怀山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笑面虎,也就是说,哪怕此人在算计着如何扒你祖坟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能显得似乎下一刻他就会向你提亲。但一般来说,成天在脸上憋着假笑的人,往往内心比常人更加容易积郁邪火,因为他们不能随意发泄。

正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案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重大转折,所以盛怀山咬紧了牙关,准备把存留的怒气都倾泻到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嫌疑犯身上,他没有料到,这给他带来了更加意想不到的重大灾难。

这个时隔一个多月才浮出水面的证人,是南淮城南的一个知名地痞,这一天因为犯了一点小事,落到了盛怀山手里。盛怀山向来是没有心情亲自照料这些小虾米的,但近来心情不佳,正好需要发泄,于是亲自提审该地痞,二话不说先把他打了二十大板,打得他皮开肉绽涕泪横流。这个地痞相当乖巧,懂得察言观色,知道盛怀山这是在找出气筒呢,可绝不愿意再挨二十、四十甚至更多的板子:“盛大人!您饶了我,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告诉您!”

“哦,说来听听?”盛怀山笑眯眯地说,显然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您不是在找游侠云湛吗?我知道云湛和谁有勾结,就在他失踪前几天,我亲眼在城南的久盛客栈见到过他,他鬼鬼祟祟地去找那里的一个店伙计,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地痞一口气说完。

盛怀山的眼睛眯了起来,走到他跟前,托起他的下巴:“说仔细点!”

地痞明白有了生机,连忙竹筒倒豆子一般往下说:“我是在那一带讨生活的,经常会想办法到客栈里顺手牵羊拿点东西。那一天早上,我看到老板往柜台里扔了一个包袱,嘴里骂骂咧咧,说是有客人没付房钱就跑了,要拿这个包袱抵债,于是动了念头,想要顺走这包袱,没想到还没等我下手,包袱就被调包了。”

“调包?”

“是的,我已经盯着那玩意儿好久了,两个包袱面料和颜色都几乎一模一样,但花纹是有区别的,被我看出来了。我很纳闷,四处寻找,结果发现云湛躲在一个角落里,正在翻看那个包袱!”地痞说。

“那是哪一天?”盛怀山一把抓住地痞的胳膊。地痞吃痛,连忙说了时间,盛怀山的眉毛搅到了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说他和别人有勾结,又是怎么回事?”

“是店里一个叫卢保根的伙计帮他换的!”地痞作神秘状,力求使自己看起来是和盛怀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我经常发现云湛出现在久盛客栈,每次碰巧都是卢保根伺候他,这里面绝对有文章!”

盛怀山强压住心头的狂喜,脸上仍然带着高深莫测的阴笑,不咸不淡地恫吓了地痞几句,问明白卢保根的长相,把他放走了。接着他调派人手,立即赶往城南,准备把卢保根带回来严加拷问。

捕快们被盛怀山的怒火挟持着奔城南而去,幸好盛怀山还没有被烧糊涂,来到久盛客栈外面后,及时地停了下来。久盛客栈本身没什么了不起,但此地藏污纳垢,人们都在猜测它背后有强硬的势力。一般而言,官府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光天化日地找麻烦。

“进去抓人吗?”一名捕快问。他们都已经看到了卢保根,正在大堂里来来去去地忙碌着,半点也想不到已经有一群捕快对他虎视眈眈了。

盛怀山成竹在胸地摆摆手:“不能明着动手,得在客栈外面解决。刘夙去准备马车;李广益,马车备好后,你去找他谈话,就说云湛让你去给他传话的,把他引到客栈背后,那里有一条小巷;其他人在那里埋伏,抓住了就马上堵住嘴塞进车里。”

这是一个看似周密的计划,行动起来时好像也没有遇到什么障碍。名叫李广益的捕快很快花言巧语地把卢保根骗了出来,并且把他带到了久盛客栈背后的小巷里,而名叫刘夙的捕快那时候也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捕快们如狼似虎地扑将上去,一切按计划进行,然而……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

卢保根正在拼命挣扎,从身后久盛客栈的某个客房窗户突然飞出两件尖锐的物品。在捕快们反应过来之前,那两个尖锐物一个插入了一名捕快的胸口,一个击中了另一名捕快的后脑,两人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地毙命了。

“散开!镇静一点!”盛怀山低呼一声,捕快们急忙散开,卢保根借机挣脱,快步逃走了。盛怀山点出两名捕快,让他们去追赶卢保根,自己忙去检查两名死者,发现那两枚在一瞬间夺走他们性命的暗器,赫然是两根尚未融化完全的冰锥。

紧接着,那个房间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缝,接着是许多道,并在不断扩大,仿佛是这堵老旧脆弱的墙已经不堪重负。

“要塌啦!躲开!”这一回他甚至没能控制住音量,刚刚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墙就真的发出一声巨响,崩裂了。

“盛大人,快看!”一个捕快伸手指着墙内,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从盛怀山等人的目光看去,这间普普通通的客房好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块。左侧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让人想起天空中漫卷的白云,放射出刺骨的寒意;右侧的空气中则弥漫着蒸腾的赤红色,汹涌的热力扑面而来。白色和红色此消彼长,谁也压制不住谁,正好以房间的中部为分界线。

盛怀山再仔细看去,发现左侧的白气里站着三个人,都是长袍加身,看不清楚相貌;右边则只有两人,一个老人一个少女,身材瘦高,形似羽人。双方正在焦灼地对峙着、抗衡着,而比拼所用的武器,就是那些或奇寒或炽热的气流。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就能看出,这是几名秘术师正在较技,而如果常识更多一点,则可以分辨出,这已经是一场用尽全力的性命之搏。捕快们不知所措,都回头看着盛怀山。

“等他们拼到两败俱伤,我们再去捡便宜!”盛怀山的话音里充满了气恼,“不能让老子的人白死!”

“你就不怕我们也跟着白死么?”捕快们心里都有这个念头,却不敢说出来,因为这位平时满脸堆笑的捕头其实从来容不得旁人对他有所怀疑。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埋伏在一旁,看着双方斗法,但显然这场比拼很快走到了尽头,那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散发着热气的一老一少看来顶不住了,老头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冰冷的白气趁此机会越过界限,一下子把两人包裹起来。

“稍微靠近一点,”盛怀山下令说,“等两边分出胜负,马上动手拿人。”

话音刚落,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红光暴涨,白色的雾气竟然在一瞬间被完全驱散。一阵灼热的气浪以房间为中心点,向着四面猛烈地席卷而来。但这个房间三面都有墙壁的阻挡,剩下那面却刚刚被摧毁了——碰巧就是盛怀山等人所在的那一面。

捕快们几乎全都被卷入热浪,烫得皮肤红肿,狼狈不堪。等到热气稍微消减,盛怀山举起腰刀就冲入房间,那三个长袍人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羽人。老的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年轻女子则跪在地上, 耳朵贴在老头的嘴边,似乎是在听临终遗言,不管盛怀山怎么喝斥,她都毫不搭理,一直等到老头脑袋一歪不动了,她才缓缓站起身来。

“说,你们是干什么的,那三个人呢?你们刚才在捣什么鬼?”盛怀山一口气问完,烫伤的皮肤还红红的又痛又痒。已经有很多人听到声音跑来看热闹了,但见到捕快在场,又不敢靠近,只能远远观望。

年轻的羽人女子并没有马上理睬他,站在原地流了一会儿眼泪,接着擦拭掉泪水,走向了盛怀山,后者警惕地向后退出一步,扬起刀:“站住别动!”

羽人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低声对盛怀山说:“你们当捕快的都不长脑子吗?刚才那一招的威力你没有看清楚?居然还想抓我。”

盛怀山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这才从愤怒中醒过神来:自己恐怕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位秘术师的对手,虽然主观愿望想要拿人,但客观事实没准是自己会丢掉小命。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自己已经损失了两个手下,剩下也个个带伤,敌人不可谓不凶险。但自己盛怒之下失去理智,贸然动手恐怕要反送了卿卿性命。

他正在心里犹豫着,是仗着人多硬上还是识时务地带着手下走为上策,羽人又开口了,这次的内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我正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休息一会儿,所以不妨卖你一个面子,到你们衙门里去呆着。带路吧,这位捕快大人。”

“别犹豫了,”她又趁热打铁地补上一句,“我要是反悔,你的脸上就不怎么好看了。”

[四]

“他的情况已经比两个月前好多了,”佟童说,“虽然仍然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但手指头已经勉强可以动了,意识也恢复了一些,知道渴和饿。不过恢复的进度仍然比那位大夫预估的要慢得多,现在看来,别说三个月,五六个月也未必能恢复如初。”

云湛轻叹一声,看着病床上仍然双目呆滞的刘厚荣,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关于丧乱之神,你们找到了什么相关的消息吗?”

“什么都没有,”佟童摇着头,“这真让人难以相信。如果这个丧乱之神墟渊——不管他是真神还是骗子——真的存在过,并且曾经有过活动,那无论如何不可能完全没有记录留下来。”

“我怀疑,可能是有人抹去了与墟渊相关的记录,”陈智说,“如果他活动一直很秘密,那么本来就只会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存在,相关记录也只会更少,所以要完全抹掉并非无法做到。”

“但也绝不容易,对吗?”云湛说,“比如我知道,衍国一向有专门的官员搜罗各种野史秩闻、奇谈怪论,甚至做得比皇室还到位。如果连你们这些内部人士都找不到,那就说明,这么干的人爪子伸得足够长。”

陈智神色黯然:“可不是。刘厚荣好容易找到重要的记录,可他现在又说不出来。”

云湛又讲了一下自己去往北荒所遭遇的经历,佟童一拍脑袋:“崔松雪,这个人我听说过,几年前他曾经帮助我们破过一起案子,只是他始终只传书不露面,所以不知道他的长相。”

“只传书不露面……我还指望能多了解他一点呢,”云湛有些失望,“我那位豪爽过头的蛮族客栈老板当真是只问风月不谈国事,和他喝了半个月的酒,可说了半天也说不明白他究竟做过些什么。”

“这个人的确行踪飘忽,不过他在信里提到过,他一生寄情山水,喜欢四处游走,特别爱去人烟稀少的荒僻所在,所以经常能遇到很多常人不知道的新鲜东西。”佟童说。

这话的前半截仍然是图马曾经说过的,但最后一句却让云湛隐隐有些领悟:“经常能遇到很多新鲜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招惹到那些一只眼睛的凶神,多半也是因为他闯入了不该踏足的地方,看到了不该见到的东西。”

那一刹那云湛想到了几个月前的魔女复生案,假如从崔松雪的角度切入,而这还真有点相似之处——都与闯入不该闯入的禁地以及杀人灭口发生了一些联系。只不过魔女复生案的所谓灭口只是个幌子,所谓禁地早已成为空城,而崔松雪被人天南海北追杀的遭遇,却并不像是假的。

“你也想到了魔女复生,对吗?”佟童忽然问。

“没错,但仔细想想,又不大像,”云湛说:“我见识过他们的秘术,非常古怪而邪恶,闻所未闻。而这三枚金属圆牌也绝不像只是个骗局。”

这话提醒了佟童:“对了,你把这三个圆牌带在身上,他们岂不是能借此找到你?”

“你应该反过来说:我能借此等到他们,”云湛回答,“何况我已经知道圆牌的特性了,谁找谁都是公平的。我需要亲手再抓住一个独眼人,并且制止他忠诚过头的自杀行为,那样才能真正开始审问。”

“你真是我所见过的最不要命的人,”佟童感慨起来,“单身汉就是好啊,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想做什么都可以。”

背后传来陈智等同为单身汉的年轻人的抗议声,云湛却完全没有听进去。他仿佛是被佟童这句话噎住了。

我真的无牵无挂么?他想着,我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佟童的话竟然真的给云湛带来了一点心理阴影,令他不自禁地想到,如果自己长时间地呆在王宫里,会不会把那些杀气甚重的独眼人也引到石秋瞳身边,给她带来意外的麻烦。而假如自己不去宫里,又不知道那些吃白饭的大内侍卫能否应付得了辰月教的杀手。辰月和未知身份的独眼人……无论哪边都难以对付。

他先回到事务所,因为近一两个月一直在外奔波,事务所完全没有生意,他又穷得请不起助手,以至于开门之后,扑面而来一股灰尘的味道。他叹了口气,摸摸空瘪的钱袋,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找个地方蹭顿晚饭,不过在此之前,最好是先把事务所略微打扫一下,不然连椅子都没法坐。

他正准备去拿门后的笤帚,忽然顿住了,视线落到了地上:虽然天色已经不早,但他还是能看出,薄薄的灰尘所覆盖的地板上,有几个淡淡的脚印,那脚印从门口延伸而去,一直指向了一个杂物柜。不过以云湛的收入状况而言,实在没什么杂物能存得下来,所以这个柜子基本是空的,藏进个把人那是半点问题都没有。

他不出声地冷笑一下,故意脚步沉重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做出收拾屋子的假象,等走到最适合的距离和角度时,他突然站定,闪电般地搭好了箭:“滚出来!不然我在你身上射出一串窟窿来!”

柜子震动了一下,似乎是柜子里的人很害怕,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云大爷,千万别发箭,是我!”

云湛听到这个声音,愣了愣,收起弓箭,拉开了柜门,把里面的人揪了出来。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脸惊惶的人,哼了一声:“卢保根,你躲到我这里做什么?”

久盛客栈的小伙计卢保根声音颤抖地说:“云大爷,我没地儿去了,盛捕头要抓我,我觉得他肯定是想逼问你的下落!”

云湛轻叹一声:“看来老子走到哪儿都是连累别人的命……你先从下吧,说说怎么回事。”

卢保根也不顾椅子上全是积灰,一屁股坐下来,把自己半天前差点被盛怀山捉住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幸好遇上那些秘术师打架,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了,我才能逮着机会跑掉。”

“秘术师打架?”云湛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多少人?”

“一共五个,有一边是三个穿着长袍子的看不到脸的人,另一边是一个老头儿,带着一个年轻人,我也就瞥了一眼, 没看得太仔细,”卢保根回答,“不过那个老头儿和年轻人都是住在久盛客栈的,已经有两天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俩都是羽人。”

羽人?云湛愣了愣,想起了之前在路上看到的那一幕。这么说来,那个被盛怀山押着的年轻羽人,多半就是在场参与秘术相斗的那一个,至于遮住头脸的长袍人……

他们一定是想挡住自己的眼睛吧,云湛想。

他匆匆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卢保根:“城西宴宾楼对面有一个常年坐在那里的老乞丐,你去找他,把纸条给他看,他会安顿你的。盛怀山那边,我一定尽快解决。”

“我怎么样没关系,”卢保根接过纸条,“您可千万得当心,今天那场架,死了几个捕快,我看盛捕头火气很大。”

云湛苦笑一声:“盛捕头火气再大也不是什么问题……你先去吧,小心点。”

卢保根走后,云湛立即点上灯, 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枚金属圆牌,放在凸光镜下观看。果不其然,丧乱之神的右眼上出现了五个小小的黑斑,其中两个是他在阴羽原抢来的另外两个圆牌,已经被他妥善地藏在南淮城的两个地点,用以迷惑敌人:而剩下的三个,无疑就是那三名秘术师了。

既然我能看到他们,毫无疑问,他们也很快就会注意到我,云湛着。这当中不利之处在于,自己只能判断出有圆牌持有者靠近,对方却懂得如何较为准确地定位,主动与被动之分明显。现在判断敌人接近,就已经足够了,需要找到某种新鲜血肉把圆牌藏进去,眼下周围的事情一团乱麻,还是先别把那些底细未知的独眼人引到身边为好。

转眼已到黄昏。他妥善藏起圆牌,正准备熄灯去王宫里继续为石秋瞳值夜,天空中传来一阵禽类振翅的声音。那声音他非常熟悉,一时间忍不住握紧了拳头:那是师父云灭和他联系所用的迅雕。那是一种特产于西陆云州的猛禽,飞行速度比寻常的信鸽快得多,尖锐的喙和爪也使它不易遭受天敌侵害。云灭曾经出于机缘巧合,深入过云州腹地,学会了驯养之法。

云湛一声唿哨,一只灰色的大雕从窗外扑了进来,直直落到他的肩头,撞得他一个趔趄。他伸出手,抚摸着这只不断用翅膀拂过他面庞的大鸟:“好啦好啦,先别闹啦。现在没你吃的,等会我出去买……先把信留下。”

他从迅雕的脚爪上取下一封捆在上面的信,然后挥挥手。迅雕似乎明白了云湛这穷鬼没什么好东西犒劳他,委屈地鸣叫一声,很有尊严地飞走了。

云湛嘟囔了一句“抱歉”,展开卷起的字条,上面娟秀的字体说明此信并非出自云灭之手,而是由师母风亦雨代笔。云灭此人向来怪癖多多,比如不喜欢留下自己的字迹,身边有人指使的时候就绝不动笔。好在云湛知道,这世上比自己师母更加好脾气的人只怕找不出几个,代笔写封信这种事,她是不会有半点意见的。

信的本身内容并不长,因为云灭是一个不喜欢废话的家伙,嘘寒问暖之类的词句假如从他的嘴里蹦出来,那一定是别有用心,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不过这一次执笔的是风亦雨,她絮絮叨叨先花了大量篇幅询问云湛的生活近况:有没有还像过去那样三天花光一个月的钱?是不是还经常拿了别人的预付款然后赖账?找到对象了没有?“你的年纪也老大不小啦!”

这些话让云湛感到温暖,他的亲身父母早亡,自从十六岁那年跟随云灭学艺以来,云灭和风亦雨在他的心目中,其实就和父母无异,虽然云灭的脾气经常让人禁不住想上吊。比如风亦雨最后写道:“你师父又在一旁嘀嘀咕咕了,说反正迅雕身强力壮,‘你就是写上十斤重的纸它也驮得动’,所以就到这儿吧,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该说正事儿了。”

云湛笑了笑,接着往下看“正事儿”,然后他露出了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他又重新读了一下那段简短的来自于云灭的话语,确认了上面的内容,嘴角歪了歪,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在他的手中,那张信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云氏家族最后一位会使用逆火修复术的秘术师,叫做云浩林,一直居住在宁南城。但在半个月之前,他已经带着自己的徒弟离开宁州,我找到一个听到过他们谈话的茶博士,确认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淮城。这师徒两人的相貌特征是……”

“盛怀山会杀了我的,”云湛喃喃自语,“衙门快成客栈了。”

“你以为衙门是客栈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盛怀山端着胳膊,带着充满自信的笑容说。然而坐在刑讯室里的羽人女子却镇定自若,仿佛是看穿了盛怀山的色厉内荏:“这话你用不着对我说,得对那些准备来杀我的人说。你这个小小的衙门在他们面前到底像不像客栈,我说了又不算。”

天色已晚,盛怀山却一直没有离开,始终留在衙门里审问那个叫做风笑颜的羽人女子。他既想要从风笑颜嘴里掏出点东西来,以便弄清楚杀死自己两名手下的真凶,又被刚才秘术师斗法的声势所震慑,不敢在风笑颜面前太过强横,这让审讯变得十分艰难。而这个居心不良的羽人还在不断地刺激他,告诉他三个逃走了的冰系秘术师更加厉害,他们随时都会追到这个衙门里来。

“他们要是杀起人来,可顾不得什么误伤不误伤了。”风笑颜轻描淡写地说。

这让盛怀山的心情更加恶劣,生气中还带上些恐惧。最后他挥挥手,命令捕快把风笑颜锁起来,声称自己出门吃饭去了。但他其实只是从正门出去,然后迅速从后门绕回去,一边啃着干硬的烧饼,一边坐在离刑讯室最近的一所房子里,从窗口监视着那里的动向。他毕竟还是对那三名不知去向的秘术师心怀戒备,不敢轻易把自己放在危险之地,成为不幸的被殃及的池鱼。

两个对时过去了,盛怀山觉得自己浑身僵硬,肩膀酸疼难忍,他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两圈伸展一下筋骨。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觉得隐隐有人影晃过。但急忙扭头后,却又什么都没能看见。但他仍然不放心,连忙跟了过去。

刚刚来到门口,他就猛地停住了脚步,抽出刀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前竟然站着让他恨之入骨的游侠云湛,而云湛背后跟着的,正是风笑颜。在两人身后不远处,东倒西歪地躺着盛怀山的手下们,看来都是被云湛解决掉的。

“云、云湛!你来这里捣什么乱?”一向喜欢在脸上堆出虚伪笑容的盛怀山,这一刻也禁不住怒吼起来,“为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你都要来插一脚!”

“因为我闲的骨头发慌。”云湛反倒是笑容可掬地回答说,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挥拳,正中盛怀山的鼻梁。在盛怀山的后脑勺磕到地板之前,他已经拽上风笑颜消失了。

“这个人大小也是个捕头,你居然就这么当着面揍他,就不怕他报复?”风笑颜好奇地问,同时打量着云湛这间简陋的事务所:“而且你居然就大模大样回到这里,他岂不是很快就能追过来?”

“我冒犯他的次数已经足够他想要杀死我二十多遍了,”云湛嘿嘿一笑,“所以再多几遍也无所谓。至于回到这里……这叫做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好吧,看来你在南淮城混得也不咋地,”风笑颜说,“我们进入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把我从衙门里弄出来?难道你认识我师父?”

她说起师父时,神情有点黯然,云湛拍拍她肩膀:“死者已去,节哀顺变。我把你弄出来,是因为有事情需要求你师父帮忙,但你师父已经去世了,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了。”

“是和我们修习的秘术有关吧?”风笑颜问,“老头儿一辈子都喜欢研究各种冷僻少见的秘术,但偶尔也能帮人解决大问题。”

“没错,眼下就有一个极大的问题需要你帮我解决,”云湛说,“我有一些写了字的纸张,暂时不知道上面的内容,需要用一种很特殊的秘术来逆转燃烧过程,把纸张复原。根据我的调查,全九州仅剩下的会使用这种秘术的人,就是你师父了,可他已经离开宁州,带着徒弟来到南淮了。结果我还是晚了一步,没能保住你师父的性命。”

“算你运气。”风笑颜咧嘴一笑,“我和我师父一样,专门喜欢修习各种看来没什么用的冷门法术。逆火修复术我碰巧会一点。不过我不能白帮忙,你得付报酬。”

云湛一阵头皮发麻:“好吧,你只管开条件,我砸锅卖铁也付给你,只要你能替我修复那些纸页。”

“别误会,我不要钱,也不要别的什么宝物,”风笑颜说,“我帮你忙,只需要你也帮我一个忙就行了。”

“什么忙?”

“我和我师父招惹了一些不该招惹的人,他们想要杀我们灭口,所以你得保护我。”年轻的羽人女子笑得颇为妩媚,“事实上,我师父之所以千里迢迢跑到南淮城来,就是想要找你,云湛先生。现在既然你也有求于我,那我们的酬金就算两清啦。”

[修复的笔记(一)]

我不得不把此事记录下来,因为它的怪异程度超乎寻常,并且令我陷入了极度危险之中。我不能确认,也许哪一天我就会被那股神秘的力量所杀害,从此在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在我死之前,我必须要把这些事情写下来,然后交给我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保管。我只希望在被那些可怕的邪魔追上之前,能够完成这份手记,把恐怖的真相公之于众,让世人有所警惕。

关于这一系列事件的开端,我首先要记述的,是一个复活的死者,这么说挺奇怪的,但却很贴切。因为那一天,我见到了一个本来应该早就死去的人。

当时我正经过澜州的庆贤城,那是一座弹丸小城,破败而乏味,我到那里的唯一目的只是取道庆贤去往澜州中部的夜沼,观赏某个沼泽部落的独具原始风情的祭祀,这对于一个旅行者是不容错过的。我在夜幕降临后才到达庆贤,把行李扔进脏兮兮的客栈后,来到街上随便走走,顺便觅食。当然庆贤实在是一个小得让人伤心的小城,脚快的人小半个对时就能走完,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

后来我看到一些在路边摆摊的小贩,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充饥的,这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注意到了一个卖水果的小贩,他的脸型隐隐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我好奇心起,上前两步仔细打量,却意外地发现他的左脸颊上微微闪动着一种常人无法注意到的淡淡的荧光。我一下子冲口而出:“连衡!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小贩身子一震,但随即换出一脸惊讶的神情:“这位大爷,你认错人了吧?我叫郭凯。”

“是啊,他叫郭凯,一直在这儿做小生意的,您一定是认错人了。”身边的小贩也帮腔。

我仔细看着这个叫“郭凯”的人,没有认错,就是我所认识的连衡,一位很少在外走动,但其实秘术功底很深厚的的秘术师。他曾经在一次尝试炼制特殊药物时,所用原料失去了控制,把他的脸炸伤了,一种特殊的金属颗粒钻进了他面部的肌肉,甚至附在了颊骨上。一般人看不出来,但秘术师能在黑暗中看到他脸上有微弱的光。虽然他的面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只能依稀辨认出轮廓,但这种光就是连衡的标记,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我和连衡不算太熟,何况我与那些好静的秘术师没有太多共通之处,但多年前也在某些场合见过一两次面,不会认错的。后来我听说他已经死了,这条消息流传很广,绝非谣言,但他为什么还活着,而且“一直在这儿做小生意”?我觉得当中一定有文章,一时好奇心起,想要一探究竟,但转念一想,这本来和我没关系,连衡装死总有他的理由,我何必去多事?

我装作认错人了,买了两个烧饼后转身走开,回到客栈休息。几天之后,我在沼泽边缘的一个小村落里会合了我的向导,我的一位老朋友,并向他讲述了我在庆贤的经历。我们一起发出一些事不关己的猜测,最后一笑了之,但我注意到,在那间乡村小酒舍里,有一个独眼人似乎对我们的谈话很感兴趣。他发现我把目光投向他,立刻扭过头,招呼店家再给他上酒。

当时我并没有留意,而此后我的行程也无须赘述。但当半个月后我结束了旅程,又回到庆贤这座由于太小而流言传得飞快的小城里时,我听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水果贩郭凯死了,被人杀害了。有人在现场发现了独眼陌生人的行迹,地方官根本懒得调查,直接认定独眼人就是凶手,并且已经流窜逃远,于是草草结案。

我立刻回想起那个在旁边听我们谈话的独眼人。难道是我暴露了连衡的真实身份,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虽然连衡和我非亲非故,但他若是因为我的多嘴而死,我就得对死者有所交代。

我开始追查上一次连衡假死时的情形。根据多方面打探得来的信息,连衡“死”于五年前的一次帮会内斗。照这种说法,连衡应该是属于某个帮会,但我从没听说过这一点,一直以为他就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组织,”一位朋友告诉我,“几乎没有任何声势,也从来不进行公开活动,但是有人无意中撞见过他们的聚会——人数虽然少,却全都是最顶尖的秘术师。连衡就是那个聚会中的一员。外人也对这个组织有过一些猜测,但都不得要领。”

“也就是说,只知道有那么一个由秘术师构成的组织,却没人知道它的宗旨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我问。

“是这样的,但这个组织恐怕也不存在了。”这位朋友说,“就在那次被人撞见的集会后第二天,他们似乎内讧了,死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连衡。此外还有十来个人失踪了——直到现在都没有重新出现呢。”

“听起来真够离奇的,”我说,“但有一点我没想明白,既然这些都是一流的秘术师,又是在搞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聚会,怎么就被人‘无意中’撞见了呢?”

他有些尴尬,支支吾吾一阵才说出来,其实他弟弟就是该组织中的一员。他发现了弟弟行为异常,于是一直留意跟踪,这才亲眼见到了那次聚会。而很不幸地,他弟弟也在那次事件中丧生。

“我只知道,我弟弟是一个疯狂追求个人修炼的人。”他唉声叹气地说,“能让他感兴趣的,只能是和提升秘术能力之类的有关。我开始以为那是一些秘术师聚集在一起讨论修炼精神力的方法,但是既然闹出命案,就肯定不会那么简单了。”

“提升秘术能力?”这让我想起了一些什么。

“而且你说到那个可能是凶手的独眼人,就更说明连衡的死和这个组织有紧密联系了。”我的朋友犹豫了一阵之后又补充说,“在那起内讧现场的某个角落里,我找到了一个小圆牌。”

他说着,摸出了那枚圆牌,上面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头像浮雕,却只有一只眼睛。

[五]

风笑颜一副快要累到吐血的样子,云湛知道她是在伪装,也不去搭理。但他不得不佩服一下,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竟然对逆火修复术掌握得如此到位,不到两天功夫就复原了那么多内容,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我还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个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呢,”他说,“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风笑颜呸了一声:“你也就比我大那么几岁,别装出老头子的样子,和我师父似的……其实你说错了,本小姐还真就是不学无术,学了这么多年的火系秘术,别说打架了,连灭火都费劲,但就是对这种小把戏很着迷。”

“这可不是小把戏,”云湛说,“但诚实的说,确实是用处不算太大的秘术,几十年也碰不到有人需要用一次。所以我一直担心找不到还会这种修复术的人。”

“别抱太大期望,”风笑颜说,“上面的纸张烧得不算太厉害,越往下损坏越大,必定有很多超出了可以修复的程度。”

“那也没办法,”云湛叹口气,“尽人事吧,能修多少算多少。光是现在这些,至少也能帮助我弄明白不少问题了。”

他在心里拼凑着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与这份手记上所讲述的内容,并迅速找到了二者最根本的共同点:秘术师,独眼人。在每一起事件中,这两个元素都始终存在。而手记上隐隐提到了极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他们都和五年前的某一个神秘组织相关。

云湛做着猜测,慢慢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五年之前,曾经存在这某个秘密的秘术师组织,其宗旨暂时不明,但可以肯定,加入这个组织会对秘术师的个人修炼大有帮助。秘术师们由于某些原因——比如分赃不均——引发了那起内斗,这个组织烟消云散了,但五年后,由于某些原因,它又卷土重来。崔松雪出于好奇试图调查这个组织,结果反被追杀,丢了性命。

“只有你能挽救九州的命运了。邪魔已经复苏,血灾即将降临。”他又想起了这封没头没脑的信。可想而知,这个神秘的组织一定是在做着某些耸人听闻的大事。甚至于有可能产生相当严重、足以影响到九州命运的后果。

那么,“复苏”的是些什么人呢?云湛翻着手机,注意到其中提到,有十余人在那场搏斗后失踪,此后一直下落不明。他忽然有了答案:也许就是这十来个人,杀光了自己的同伴并霸占了秘密,并且经过五年的准备后重新出山。而去年发生在九州各地的那些惨案,很可能就是他们行动的第一步。

邪魔真的要复苏了,虽然还暂时不知道它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但它锋锐的爪牙已经开始放射出寒光。

“不错的推测,”风笑颜点点头,“倒是把你所遇到的事情放入了一个基本框架里。”

“你的意思是,还有别的漏洞?”云湛听出她话里有话。

“不算漏洞,不过还应该想得更远一点,因为你忽略了我和我师父的经历。”风笑颜说,“别忘了,我师父那个破院子里藏着的怪婴,可都是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

这话提醒了云湛,令他又记起了刘厚荣昏迷前讲述的那三件惨案:“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个什么新兴的组织,而是至少绵延了五十年了。”

“所以这兴许是个无比可怕的组织,”风笑颜的表情活像大人在讲狼外婆的故事吓唬小孩,“而且我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都要挖掉一只眼睛?”

“也许是效忠的意思吧?”云湛说,“就像很多帮会要入会就得在身上烙下印记一样。”他看出风笑颜的神色有异:“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吗?”

“没事儿,”风笑颜摆摆手,迅速把话题岔开,“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王宫?住在这里,憋也憋死了。”

“保护你的安全,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要求,”云湛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现在独眼人在找你,盛怀山也在找你,我又不是三头六臂。除了王宫,哪儿也没法绝对安全地护住你。”

风笑颜撅起嘴:“好歹也是男人哎,说起话来那么没志气。”

云湛推开门,轻笑一声:“我早就过了把志气摆在嘴边当糖豆嚼的年岁了,你这一招对我没用,乖乖呆着吧。好好睡一觉,晚上还得干活呢。”

“那你就不怕那位漂亮的公主吃醋?”风笑颜阴阳怪气地说,“你带我进来的时候,她瞧着我的眼神可是相当勉强,就像我小时候养过的猫见到院子里跑进来野猫时的模样。我要是住久了,没准儿最想干掉我的人就会变成她了……”

“闭嘴!快滚去睡觉!”云湛没好气地大喝一声,重重撞上门,门里传来风笑颜故意放大的窃笑声。

风笑颜的话大半出自调侃,但落入云湛的耳中,却是相当的不受用。他走出门后,发了一会儿愣,决定去石秋瞳那里看看。

石秋瞳正一脸忧色,这让云湛难免有点做贼心虚,但他很快想到,就算石秋瞳真的对他收容风笑颜有什么意见,也不至于表露在外,一定是又发生了别的什么事了。

“又一起刺杀未遂,”石秋瞳开门见山,“今天上午我去城东门巡视城防的时候,有一小块城墙突然断裂,差点砸中我,倒是死了两名侍卫,伤了六个。”

云湛不由得一阵怒意涌上心头:“这未免玩得有点过分了吧,你老爹真的不管么?”

“他?我和他提过,但他坚决否认,”石秋瞳回答,“我看他的表情,倒不像是假装,所以大概真的是他那些鬼鬼祟祟的盟友背着他干的。”

“也就是说,这些所谓盟友已经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了,”云湛眉头一皱,“看来我非得动手解决掉他们不可。”

石秋瞳摇摇头:“我又不是见到耗子都会吓晕过去的娇小姐,你已经为我折腾了那么多天了,还是顾着你自己的事情吧。我能照料好自己。”

“我又不是只为你着想,这些事情也和我有很大的关系,”云湛煞有介事地回应,“别忘了,我是个天驱,制止战争是我的使命。”

“这种时候你倒是想起你是个天驱了。”石秋瞳摇摇头,但眼神显得很柔和。

“或者我也可以直接找到木叶萝漪,和她谈谈。”云湛说,“虽然我在她手里吃了点小亏,但她也没能取胜,想来对我还是有些忌惮的。”

“其实我觉得,还有一个人你更应该忌惮。”石秋瞳说。

“是谁?”云湛已经反应过来石秋瞳想要说谁,但还是明知故问。

“就是你带来的那个女孩,”石秋瞳的表情很平静,“我觉得她的身上有些古怪,而且有些事情瞒着你,虽然她能帮到你的忙,你还是得当心。”

云湛盯着石秋瞳的脸,想从上面看出一点嫉妒的影子来,但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似乎很害怕石秋瞳不高兴,却又似乎很期待看到一点吃醋的表情,所以这个结果让他不知道是该满意还是遗憾。

“我会留意的,”最后他说,“反正这个姑娘凡是涉及到战斗的秘术都不怎么在行,要想对我不利倒也不容易。”

“你这个人呢,是一个太容易对女人心软的家伙,”石秋瞳悠悠地说,“这可以算做你的优点,但也是你的缺点。木叶萝漪如果是个男性河络,你未必就会那么信任她。别忘了,这世上最喜欢说谎的,就是女人。”

“以后我会对女人心肠硬一点的,”云湛咬牙切齿,“因为今天我算发现了,女人说话总喜欢戳别人的痛处。”

石秋瞳笑了笑:“你打算怎么找到木叶萝漪呢?这些贵宾倒是意外地改变了行程,并没有离开,而是又留了下来。据我所知,防卫又加强了,照我看是他们遇到了一些意外的麻烦,所以不敢轻易上路,索性利用我老爹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他们还真是能占便宜呢,”云湛耸耸肩,“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有办法混进去了,进去之后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往贵宾驿馆运货可真是个苦差事,梁小柱愤愤不平地想。那些当兵的一个个凶神恶煞,强横霸道,自己每次去送河鲜,非但得不到赏钱,倒是经常被赏几句呵斥乃至于重重几脚。但是没办法,住在驿馆里的都是国家的贵客,国主总得让人家好吃好喝过得舒服吧?那就只能让下面的草民不舒服了。

梁小柱赶着马车,无精打采地驶向驿馆,车轮发出奇怪的吱嘎声,这让他心里一阵疑惑。除非是车上的鱼虾和冰块超重了,否则不应该有这种声音的,难道是车轴坏了?那就又得花钱去修了。想到这里,他赶紧勒住马,从驾座跳下来,走到后面去查看一番。

刚刚走到车边,那些包裹着冰块的稻草忽然嘭地一声,被什么力量冲散了,紧跟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从稻草堆了冲了出来。梁小柱吓得两腿发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滚到车底趴着再说。

从车底看出去,那两个一直躲在他车上的家伙是一男一女,男的一头银发,估计是羽人,女的身材只及常人一半高,原来是个河络。羽人手里握着一张弓,已经搭好箭,瞄准着河络,而河络两手空空,两只手掌上仿佛有黑气在流转。梁小柱别的不懂,只能看出一点:这两个人都相当能打。

两人互相对峙,好一阵子都没有动弹一下,似乎是难以找到对方的破绽,而可怜的梁小柱自然也不敢动,紧张的连胃都要抽筋了。这几分钟于他而言,简直就像一年一样充满煎熬。

等了好久,两个煞星都并没有打起来,倒是女河络首先缓缓地放下手,脸上露出俏皮可爱的笑容:“云湛,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反应敏锐嘛。”

“你也不差,萝漪,”名叫云湛的羽人回答说,“不过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也会藏到这辆车上,难道你早发现我了?”

“我又不是神,”萝漪摆摆手,“只是我的对头知道我挖掘地道很在行,已经有所防范,所以我不得不选择其他的方法混进驿馆而已。我们俩是英雄所见略同。”

“混进驿馆?我不太明白,”云湛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说,你其实并不是驿馆里的那些贵宾,相反还是他们的对头?”

萝漪肯定地点点头:“看来你已经跟踪过我了,不过你跟错人了。”

云湛苦笑一声:“没办法,你在我心目中地位太高,我一见到你,就把你和最终的敌人划上了等号。”

“可惜你划错了,”萝漪回答,“这一次,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了。”

云湛这时候好像才注意到仍然在车底下瑟瑟发抖的梁小柱:“这位大哥,对不起惊吓到你了,这点钱拿去喝酒吧。”

然而他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什么都没掏出来,萝漪微微一笑,往车下扔了一枚银毫:“云湛啊,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