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她下意识地扯住了他的衣袖,怕他新生厌恶,又忙不迭地缩回。

他反而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居高临下,却无倨傲之态。“你怕我可以,但你躲不了。”

怕却躲不了的东西……

她突然想起了那只被他打得遍体鳞伤的雪龙沙,一恍惚,竟脱口道:“狗……”

张铎闻话猛然捏紧了手指。席银觉得自己的腕骨几乎要被他捏碎了。

“奴知错,知错……”

她连声认错。

谁知,他却鼻腔中轻笑了一声,拎祝她的胳膊一提,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说我像狗是吧。”

说着猛一抬手,将她的手举过头顶,而后一把摁压在牢室的墙上。

席银被迫挺直了身子,一双退绷得如同两根僵硬的火棍。

“奴不……”

话未说完即被他打断。

“可以,但对我,你就不能拿鞭子。”

墙壁的寒冷透过单薄的囚衫传遍席银周身,他的呼吸扑面而来,直入她的鼻腔。

也许是因为他这个人过于冰冷,此时就连鼻息都裹挟着寒气。

“你该拿刀。”

一句话说得席银心肺颤栗。

他却不放手,低头看着她那双水光潺潺的眼睛,直盯得她胸口起伏,气息混乱。

“郎主。”

江凌在牢室外试探地唤了张铎一声。

张铎侧面,平道:“何事。”

江凌不敢抬头,连眼光都转向一边,“廷尉正大人说,宫里来人了。”

“谁。”

“金华殿常侍,陆还。”

张铎眼底寒光一闪,这才慢慢松开席银的手腕,“来得好。告诉李继,跟我一道回避。”

“是。”

江凌应声而去。

被松开桎梏的席银忙侧过身去,拢紧了身上的玄袍,再不敢看他。

冷不防又被抓起袖子,耸到眼角。

“自己把眼泪擦了。”

席银这才发觉自己将才哭过,泪痕此时还冷冰冰地粘在脸颊上,忙就着袖子低头去擦拭。

身旁的人平声闻道:

“你还记得带走你兄长,逼你入宫行刺的宦者吧。”

“记得……”

“好,一会儿不准害怕,不准求饶,引他把该说的说了,我让你亲自报仇。”

说罢,他又拢了拢她胸口袍子,转身朝外走。

席银下意识地唤住他:“您去哪儿。”

张铎顿了一步,却并没有回头。

“我没走。”

金华殿陆还是皇后郑氏的人。

华阴郑氏系出东汉名臣之后,非以儒道传家,族人多历练军中。郑皇后之兄郑扬时任河西郡外军都督,手掌十万州郡兵,乃皇帝甚为倚仗的外戚之力。因此,陆还虽为内官,却仗势跋扈。一入廷尉狱,不顾监官阻拦,径直要提见行刺的女犯。

张铎与李继立在暗处,张铎闭目不语,李继却有些不安。

“他这是要来灭口啊。”

张铎道:“如入无人之境,你这廷尉狱从来都不是陛下的廷尉狱。”

此言说得李继耳红,只得转话道:

“大人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此女行刺之事与金华宫郑皇后有关。”

张铎笑了笑:“刘必的反心是明了的,但毕竟地偏力薄,在洛阳,尤其是洛阳宫城,他还少一借力。之前尚不明了,但如今,”

他扬了扬下巴“他们自己到明处来了。”

李继道:“陛下倚仗郑氏,皇后又何必与晋王同流?”

张铎睁开眼,看着陆还的背影道:“陛下宠幸陈昭仪和其子刘定,易储的心早就起了。自从去年河西临重关一战,郑扬伤重一病不起,好在羌人大挫,才不至于趁其危作乱,但看前月寄来的探报,郑扬阳寿也不长了。太子有痴症,不堪大任,从前全靠这个母舅一力相撑,朝内早有非议,此时他母舅病笃,皇后不惧吗?”

“如此一来,陛下危矣。”

李继感叹。

张铎却冷然一笑,眼底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冷光:“郑扬尚能一战,还早。”

李继虽然不能全解其意,也难免脊寒。

洛阳春夜,大雨倾盆。

地面反出的潮气湿了地上的淤泥,沾粘人的鞋底。

席银听着粘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朝墙角退去。

不多时,牢室外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高瘦的人影,其声尖细,却利落。

“来啊,把人绞了。”

说是迟,几个宦者已经把白绫绕上了席银脖子,她只觉呼吸猛窒,还来不及说什么,便眼见白绫一下子收紧。

她眼眶一红,忙拼命扯住白绫,竭力道:“你们不想知道……奴……奴这十几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陆还闻言,忙一抬手,喝道“慢。”

众人松手,席银忙捂住脖子干呕了几口,撑着牢室的墙壁,大口大地吐着气。

陆还走进牢室,弯腰伸手扳起她的脸:“到是忘了问你,中领军几乎把洛阳城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你,你躲在什么地方。”

席银好不容易咳平一口气儿,红着眼抬头道:“我……我兄长呢……”

陆还扬手给了她一巴掌,直打得她跌坐在地。

“耍我是吧。”

“不是……奴知道你要灭奴的口,但奴要死得明白……奴兄长在什么地方,你告诉我奴……奴就告诉你奴这前几日在哪儿……”

陆还捏紧了手指,忽觉莫名的不安。

转身对跟来的人道:“你们去外面守着。”

说完蹲下身来:“你兄长是难得的贤才,我主还有用,所以你大可放心,他尚活着。”

话刚说完,正要开口再问,却见地上的女人猛地扑冲上来,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陆还一个不妨,竟当真被她扑倒在地。

“你……你们要杀皇帝,自己去杀就好,为什么要逼我去杀。我杀不了,你们就让人追杀我……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我活命!”

她原本就是奏琴之人,养了十根水葱般的指甲,这会儿似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顾折断不折断,死往陆还的脖子里抠,指甲陷入他的皮肉之中,痛得他眼前发昏,情急之下,只得照着她的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这才把人踢踹开来。

想到自己差点被她掐死,气不过地站起身,又朝着她的背狠踢了两脚。

“妈的贱人,敢跟我动手了!你当天夜里就该死了!来人,动手。”

众人一拥而上,摁住她的手脚,白绫再次绞紧,顿时令其一口气都呼不出来。

席银此时只觉得胸口憋闷,眼睛胀痛,几乎要一起爆开了。她拼命地扯着白绫,张口想要喊一个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就在她意识将混之时,终于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下次你想杀人,找我要一把刀。”

虽然是调侃之言,却一丝轻蔑的意味都没有。

陆还闻声一怔,还不及回头,就觉一把寒刃抵了自己的脖上。

回头一看,却见是江凌。

再往后看时,不由心脏漏跳。

张铎未着外袍,立在孤灯之下,回头对李继道:“你听到了。”

李继点了点头,拱手应道:“是。下官都记下了。”

陆还肩头瑟耸:“中书监……”

张铎应声从灯影下走出来,径直从陆还身旁走过,沉香的沉厚的香气随之一扫而过

李继跟道:“张大人,今夜要审此人吗?”

张铎摇了摇头;“先锁了,明日送入朝。”

陆还道:“这是中书监设的圈套?”

张铎走近牢室,蹲身撑起席银的身子,让人靠在自己的膝上,平声道:“是圈套,本来还要更复杂些,不过你运气好,遇见我来看我的人。”

“你的人……”

陆还喉咙梗塞,低头朝他怀中的女人看去,件她身上裹着一件并不合体的玄袍,又见张铎只穿里衫,不由暗恨自己,咬齿逼声,骂道:

“贱人……”

席银听了此话,竟抓紧张铎的袖子,挣扎着撑起身来。

张铎试图摁住她,却不想她抿紧嘴唇朝着陆还“呸”了一声,奈何力竭气弱,刚“呸”出口,就咳地躬起了身子。

陆还见此变了脸色,就连江凌和李继也有些发愣。

“我……我……不是贱人……你才是狗宦……狗宦!”

张铎闻话笑了一声,缓力将人摁回,又对李继道:“把人带走。”

李继这才回过神来,命人押了陆还出去。

牢室之中人退影静。

她的呼吸也跟着渐渐平息下来。

张铎扶着她靠墙坐下,弯腰将伸手,绕到人脖子后面,去帮她解那几圈白绫。

“人立于世,可以无德,但不能没有修养。这一次就算了。”

他正解白绫,这话便是在她耳边说的。

席银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一丝不苟的衣襟。

一时之间,沉香的香气铺入鼻中,沉重厚实,竟令她得以凝神。

她缓缓闭上眼睛,孱道:

“无德……又有修养……是……是什么样的人。”

“斯文败类。”

他解得彻底又痛快,不禁招惹出了她的笑。

然而一笑顿觉喉肺辛甜。猛地又咳出声来。

张铎没有在说话,扶正她肩膀等着她慢慢平息下来,方道:“你很聪明。”

席银捂着脖子上的伤,抬头看向他。

“要奴有一把刀就好了。”

他闻言,笑而不答,起身转道:“明日跟我进宫城。”

席银一怔:“可是奴……奴刺杀过陛下,进宫城会……”

“不会。”

不会如何,张铎没有明说。

她也问不出来。

精神松弛,便引起肠胃翻涌,稍微一动,顿时又激出一阵干呕,后来甚至真的呛出很多污秽之物。

张铎不回避,看着她作呕难受时肩膀耸动,眼眶发红的模样,一言不发。

基于四肢五脏之中相似的记忆,他此时不觉得她脏。

春夜的暴雨浇溶淫言秽语,没有人敢再对着她浑说。

牢室内外,静听针落。

张铎认真地在看席银脖子上的勒痕,而她则试图抱来莞草,遮盖地上的呕秽。

至此他倒是回想起,铜驼街上初相遇,她也是这样慌乱地收拾马车上那些潮腻的春流……

突然明白过来一个从前他从来不屑深想的道理。

想那世人挟妓携伶,多是为此。

没有名分的女人,她们身体里这些流质的东西,诚实地向男人们陈述欲望,表达痛苦。门阀渊源,尔虞我诈皆不沾染,实不失为生死局中人的一剂良药。

为人则贱。

白玉作观音,也有碎裂的那一天。

又好比他那一副酒肉肠胃,偶尔也会期待一丝果肉酸甜。

张铎此时有两个冲动,一是摸摸她那一双柔软无骨的手,二是杀了她。

两个冲动同样激烈,引动心绪,崩张血脉。

但最终,他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云开雨霁,天光大亮。

席银被锁链晃荡的声音惊醒,睁眼见赵谦把一副镣铐甩地叮当作响,靠在牢室的大门上对她笑道:

“银子,你们郎主带你去见个大世面。”

席银盯着他肩膀上镣铐,往墙角缩了缩身子。

赵谦直起身走进牢室:“要进宫城,这个避不了。我先说啊,我可是统领内禁军的大将军,要不是看在张退寒求我的份儿上,提解人犯这种事我可不会干第二次的。”

刚说完,却听外面的江凌道:“郎主什么时候求过大将军。”

赵谦翻了一个白眼:“一边儿去。”

他一面说,一面蹲下身去,亲自给她张罗,无意之间碰响了她脚腕上的铜铃铛。

“上回我就想说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捏住其中一颗铃珠,“戴着这么个东西不膈吗?趁我在这儿,要不替你砸了吧啊?”

“别碰它!”

这一声惊恐尖细,惊地赵谦赶忙松了手,瞪眼道:“又不是金的……”

席银不回答,只是把脚往回缩。

赵谦无可奈何,“好好好,不砸不砸,你把脚伸出来。”

席银摁着脚腕,戒备地看着他,仍是一动也不肯动。

赵谦抹了一把脸,索性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指了指她的鼻尖,“好,张退寒不准人碰你,你今儿不伸腿,我们就这么耗。”

江凌在外道:“姑娘,郎主今日有大事,不得耽搁。”

赵谦闻言指向江凌:“你看,他的大事。”

席银这才试探着,慢慢将脚从新伸出来。

赵谦埋头继续倒腾镣铐,嘴上不忘骂张铎:“啖狗肠的张退寒,逼我伺候他女人。”

江凌闻言,忍不住道:“赵将军,言语自重。”

赵谦也反应过来,自己瞎咋呼乱说话毛病又犯了,忙提溜着镣铐的铁链,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往牢室外牵去,一面面红耳赤地遮掩道:

“走走走,交人去。”

一行人从铜驼道上徒步行过,至阖春门。

负责守卫的内禁军都认识自己大将军,纷纷让道行礼。

赵谦示意众人各自归位,对守将道:“中书监大人几时入朝?”

守将道:“半个时辰了。”

“廷尉正呢?”

“与中书监大人同入。”

赵谦点了点头,回头对席银道;“张退寒说,见陛下也跟之前一样,知道什么说什么。”

席银垂头应了一声。

不多时,宋怀玉亲出阖春门,宣召二人入内城。

席银跟着赵谦踏上汉白玉铺就的宫道。

宫城内虽无榆杨,但春絮无骨,无视巨门高墙,倾洒漫天。

她上一次跟着陆还走进此门的时候,还是个春雪如粉的寒天,转眼十几日,天风回暖,草木向荣。从宫城到清谈居,再到宫城,好似天地转换,令她应接不暇。

太仪殿上,皇帝负手背向正门而立。

身后放着一座青铜莲花博山炉,和一道白鹤雕镶贝屏风,屏风后隐约可见一纤瘦的女人影。

张铎和与李继一道立在皇帝身旁,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进殿中。步履受桎,有些蹒跚,面上清白,唇纹干裂,脖子上那道勒痕触目惊心。

囚衫外面仍然裹着他昨日留给她的玄袍。

她那模样倒像是真的听了他的话,虽然胆怯,却没有退缩。

战战兢兢地跟着赵谦走到殿心跪下,伏身叩拜。

赵谦拱手禀道:“陛下,人犯带到。”

皇帝的手在背后狠狠地捏了捏,却没有回头的意思。

皇帝无话,张铎也视人不语,李继只得开口道:“宋常侍,验一验人。”

宋怀玉在宫宴夜是见过席银的,此时已候这一遭多时。正要去掰人的脸,却听皇帝声旁传来一句:“席银,自己把头抬起来。”

宋怀玉一怔,回头见说话的竟是张铎。

半伸出去的手不由迟疑地握住,悄悄常回了宽袖。

面前的女人直起身来,宛如流瀑的长发下露出一双晶莹的眼,秋水在眶,楚楚可怜。

宋怀玉见此忙退了一步,亦步亦趋走到皇帝面前:“陛下,是当夜那个女子。”

皇帝这才回过身,看向下跪之人,待识出她后,面色一时局促。

行刺之事发生在寝殿之中,此女又籍出贱口,非士族贵女,与之交合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若不是牵扯皇后及太子,牵扯逆臣刘必,牵扯到迫在眉睫的东伐大计,他万不愿把这事摆到太仪殿亲审。于是此时愧愤皆有,甩袖落座殿中正位,提声对李继喝道:“彻审!”

李继明白皇帝心绪不佳,侧面扫了张铎一眼。

竟见皇帝的余光,也正扫向他。

而张铎的唇侧爬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

君臣之间,若狼盘虎伏,虽然都没有出声,却有刀剑切磋的铮然之声。

他再看向女犯身后的那个少年将军,虽垂头肃立,却也是拇指顶刀鞘,手腕压锋刃。

这冥冥之中的剑拔弩张之势,令李继不由吞了一口唾沫。

“廷尉正何以踟蹰。”

张铎声中情绪稀薄。目光却是落向殿心的,至始至终没有转向皇帝。

然而此一言毕,皇帝捏握的手掌突然颓然松开,收回落在张铎身上的目光,对李继摆了摆手,缓声道“审吧。”

李继拱手应诺,撩袍走向殿心,低头对席银道:“把你供述之事,以及昨夜廷尉狱中遭遇,供之陛下。”

席银抬起头,昨夜的勒伤未愈,以至声音喑哑,却令有一段孱弱的风流之感。

“奴本是青庐人家中女婢,不识宫中贵人。十五日前,一位青衣宦者带人扣押奴主,逼奴就范,听其差遣,奴若不从则要将奴与主人双双处死,奴无法,方犯此滔天大罪。是夜宫中宴饮,宫门前车马差遣混乱,奴趁乱逃出,在外郭躲藏数日,终被内禁军捉难,奴自知死罪,不敢辩驳,谁曾想,昨夜竟险些被人灭口!”

李继道:“何人灭你的口。”

“奴不知其姓名。”

李继“嗯”声,对赵谦道:“带人。”

不多时,陆还被内禁军从殿外压了回来,口中勒了一根血迹斑斑的布条,下身鲜血淋淋,眼见已被施过刑。以至于他根本跪不住,内禁军将一松手,人就砰的一声扑了下去。

此声落下,那座玉屏后面几乎同时传来“当”的一声,一只青玉樽应声衰地粉碎。

皇帝牙中闪过一丝惊疼,吸气缓和后,方沉喉唤了一句:“皇后。”

玉屏后的女人没有出声,宫内人入内收拾碎玉,碎片与地面刮擦,声响刺耳,竟逐渐逼乱了她的呼吸。

皇帝看向玉屏,雕花缝隙处露着皇后的一双手。

此时与腰间绦带搅缠,指节发白,指尖充血,看起来竟是如此的丑恶狰狞。

皇帝不禁闭上眼睛,咬牙道:“皇后,痛杀朕。”

“妾不曾!”

玉屏镂空之处突然抓抠出十根手指。

宫内人忙入内搀扶,皇后却不肯退去,抓地屏风哗哗作响,口中往复道:“妾不曾啊,陛下,妾不曾啊!廷尉正屈打成招,妾求陛下彻审啊!”

皇帝捏拳垂头,手腕上青筋暴起。

李继一时不敢多话,却听殿心的赵谦道:“此奴昨夜欲咬舌自戕,末将即施以缠舌之物,奈何此奴凶悍不肯就范,这才不得已动刑压制。此奴供陛下今日亲审,是以廷尉及内禁军至此皆一字未问,并无屈打成招之说。”

皇帝眼光寒烁,转面向张铎。

他却负手独立沉默不语,仿若置身事外。

“解开缠舌之物,朕亲自问他。”

“是。”

是时缠舌之物被解开,陆还猛地流了一地的口涎。

他自知自己昨夜被席银诱出了实话,李继亲见,早以无机翻供,此时只求尽快地了结了自己,却奈何力竭气弱,连牙关都咬不住,又何以自戕。

不由哀目圆睁,仰起青筋凸暴的脖子,朝那道屏风惶恐地看去。

至此其实已无须再问。

皇帝顺陆还之目,回望白鹤玉雕屏。屏风后的人影婆娑绰绰,战战兢兢。

三纲五常虽被颠覆,但为人夫的情意,度量,尚且存一分。

皇帝沉默了良久,逐渐背脊弯耸,似有内痛。宋怀玉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摆手挡下,继而指向屏风后,低声道: “送皇后回金华殿。”

“陛下,妾实蒙大冤啊……”

话音一起,皇后顾不上张铎李继等外臣在殿,从屏风后面扑冲出来,直扑到皇帝面前。

那身紫碧纱纹绣双璎裙从席银眼前翻滚而过,其人如同一只伤了羽翼的大鸟仓皇匍匐在地,撷子髻垂散,乌发披盖于肩。面上妆容湿乱,唇上的胭脂沾了眼泪,在下颚处腻糊成一团。

皇帝是王朝审美情志的顶峰。

席银看得出来,皇后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发若流瀑,面如山桃。如此才得以入了皇帝的眼。即便此时罪无可恕,但她那痛哭流涕的神情,哀婉的声音,还是令皇帝情不自禁地动容。

皇帝低头望向伏在自己脚边的女人,伸手抬起她的脸,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泪,“你不去金华殿,是要让朕送你去掖庭吗?”

“陛下……不要……陛下,妾有大冤,妾……百口莫辩啊……”

不知道为什么,席银觉得这些话有些刺耳。

即便眼前的女人身在极位,周身裹着一层又一层繁复华丽的纱绸,却也和那个曾经在席宴上眼波流转,示弱谄媚的自己毫无分别。

与之相比,她甚至觉得,如今这个身着囚衫,手负镣铐,静跪于殿心的自己,似乎更有底气。

她想着不禁抬看向张铎,张铎面噙笑意,也正看着她。

席银说不上来,那笑里暗含着什么深意,但她却感觉得到,那人很得意。这层得意关乎眼前的这个局面,也关乎她这个人。

是时殿中无人一人再言语,帝后相望,也是一人垂泪,一人沉默。

良久,皇帝收回手,试图把她推开。

“你自己走,朕不想叫人押你。”

谁知却听见郑氏拖长的哭腔。

“不……”

一语未毕,竟不顾内宦的搀扶,扯住皇帝衣袖不肯松手,直扯地皇帝身子向前一倾,险些摔倒。

皇帝不禁失了耐性,反手抓袖猛地一抽,喝道:“贱妇!”

郑氏被拂地跌坐在地,却还是不肯止声“陛下,您深思,妾何以自毁青天啊!”

话音一落,却听张铎笑了一声。

“自毁青天。是个大玄的清谈之题。”

他说罢,拱手礼道:“陛下,臣等回避。”

皇帝忙道:“中书监不必如此。朕……”

皇帝说着指向匍匐在地的陆还:“朕把此贱奴交给中书监,必要撬开他的嘴,朕要知道,宫中为何有人与刘必秘通。”

张铎哂然,“此人不配受廷尉的刑。臣也问不出什么,请陛下把该教的人教给臣。”

皇帝闻言,背脊渗出了汗。

郑氏惊惶地看向张铎,“中书监,你……你放肆!”

张铎并没有回应郑氏,对皇帝提声道:“东伐檄文尚无处着笔,但祭旗之人此时已有。”

皇帝牙关轻颤:“中书监,郑氏乃……”

话未尽已被张铎朗声打断。

“谋逆者当诛九族,女子不可杀,”

他口中一顿,一直噙在唇畔的笑意终于挑明。

“则其子可杀”

此言一出,李继咂舌,赵谦背寒。

宋怀玉见皇帝手握成拳,不断地在大腿上磋磨,知其被张铎震骇,忙上前道:“张大人,太仪殿上,还请慎言啊。”

赵谦张口喝道“太极殿议一国之务。逆党祸乱内廷,威我帝性命,此等大事岂有阉宦妄言之理。”

“大将军这……”

眼见赵谦顶起刀鞘,露出白刃,宋怀玉生怕他一个不仁,自己就要被斩于殿前,顿时失了语。

张铎走下东楹,朝着席银所跪之处走去,含笑道:“东伐军机在即,三月开春,河开路通,晋地粮马载途,此一战就没那么好打了,陛下尚有几日可思量,臣在家中敬候陛下明决。”

他说完,冲着席银笑了笑。

那双清隽的眼中明光闪烁,恣意放肆,若无旁人。

“中书监……留步。”

博山炉喷腾出最后一丝烟气儿。皇帝扼袖,抬臂相留。

虽然牙齿龃龉,心痛地几乎落泪,却最终还是开了口道:

“朕……拟诏。”

郑氏闻言,不可思议地望向皇帝,惨声呼道:“陛下!阿律是陛下的太子啊!”

皇帝忍无可忍,抚摁胸口,回身几步逼近郑氏,直把她逼得缩抵屏风。

“你与逆臣密谋,指使贱奴行刺朕的时候,为何不想朕是他的君父啊?”

“陛下……”

“你给朕住口!如今何氏和萧氏二人的尸首尚为收殓,朕为你们错杀二女,正好,随同你与太子一道大葬!”

郑氏浑身颓塌,瘫软在地。

“陛下……贱妾知罪了……一切都是贱妾的罪,受刘必蒙蔽,犯此大弥天大错……贱妾不敢求恕,但太子无辜啊,求陛下的在贱妾侍奉陛下多年,看在兄长常年驻守河西,忠心耿耿的份上,饶恕太子……求陛下饶恕太子……”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在地上几乎蜷缩成球。

李继看了张铎一眼,见他略一颔首,这才出声道:“陛下,太子年幼,不知实情尚有可原,况其正位东宫以来,并无……失德之处啊。”

皇帝一掌狠拍席案:“养于此等贱妇裙下,其何以即位大统!中书监,朕……”

话至此处,皇帝只觉自己心肺一阵剧痛,腥气上涌,几令他作呕。

他分不清此时心中是大怒还是大悲,但为求说话顺畅,批命地把那口散发着恶臭的气给吞咽了回去。

“朕……朕即废郑氏为庶人,押廷尉候审判罪,其子一并罢黜!赐……赐酒”

“陛下啊!求您念恩啊……”

皇后挣扎着扑跪到皇帝脚边,以头抢地,声嘶力竭。

一时釵环散坠,玉碎珠落,尽皆滚到席银的膝边。

戴在皇后头上的,一定是这世上最好,最光亮的东西。

晶莹剔透,辉映着背后的天光,几乎盲人眼目。

席银不禁伏下身去,想要去捡离她最近的那一颗东珠,谁知珠子却被一履踩住。

随即听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不准捡。”

她骇了一跳,忙捏了手指。

抬头见张铎低头正看着她, “物凭人而贵,亦因人而贱,你自己慎重。”

要拧转一个人的习惯,总是需要些雷霆的手段。

但比起深夜放狗,此时席银眼中的张铎,到还像个人。

“对不起……”

她说着,垂眼伏下身,向他行了一礼。

“我以后不会了。”

他低头望着她的背脊,突然道:

“女人喜欢金银珠玉无妨。以后向我讨。”

他的声音始终不大。

在皇后惊慌无措的哭喊声中,并没有人知道,中书监和女犯说了些什么。

他就这样无情无欲地和一个女人在旁人生死局上相谈,甚至不自知地撩拨。

让她跪着,也教她站着。

皇帝此时早已身魂具疲,命赵谦把郑氏压下,摁住眉心对张铎道:“明日入朝,朕要和你与赵谦,裴放议东伐之务。”

说完,又看了一眼张铎身边的席银和那个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陆还。

“陆还枭首,此女……凌迟。拖下去吧。”

席银听到“凌迟”二字,不禁瞳孔收缩。

“怕了。”

能不惧怕吗?

她身处洛阳宫城,满身镣铐,身犯重罪,皇帝亲口下了诛杀之令,一切都已经无力回天了。

殿外飞絮吹进,雪浪一般地从她的膝前翻覆而走,终在张铎的鞋履前停驻,她这才发觉,太仪殿中,除皇帝外,众人为表恭敬,皆脱履穿袜而行,独有他不解履。而水性杨花之物,果有灵气,就这么覆粘在上,再不流走。

席银望着他鞋履上杨絮,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

她并不指望什么,只是因为身世漂泊,无枝可依,死之前,她想要拉一只温暖的手而已。

谁知手竟被人握住。

“起来,跟我走。”

这一句到是阖殿皆闻。

李继错愕,忙道:“中书监,此话何意啊。”

张铎没有应答,仍看着席银道:“是不是站不起来。”

席银怔怔地点了点头。

张铎余光睇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赵谦。

“过来,开镣。”

若不是因为身在太仪殿上,赵谦真恨不得乐拍大腿,心思这木偶像终于开窍心疼起姑娘来。刚要忙不迭地上来替人打开镣铐。抬头却见皇帝面色涨红,捏放在席面上的拳头颤颤发抖,这才幡然回过味来:张铎在借这个丫头,逼看皇帝的底线。

于是忙将性子压下来,拱手朝皇帝行礼道:“臣请陛下示下。”

皇帝面色由潮红转向清白,口中津液(这是口水,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麻烦审核看清楚!!!)酸苦。

他扶着宋怀玉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中书令,这是行刺朕的大罪之人!”

张铎没有松开席银的手,垂眼笑了笑。

“是,但臣有怜美之心,陛下就恕臣英雄气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