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

英雄气短。

一时之间,皇帝脑中十方洞天,金铎轰鸣。五指绷张,以至于手背经脉凸暴,看起来十分骇人。

然而又悬掌在案,迟迟不落。

他不是不明白,张铎在探他的底线。

是以这一巴掌,他不敢落,也不能落。

“朕……说过。”

这一句几乎是从喉咙仅剩的缝隙里逼出来的。

话声起来,皇帝终于慢慢地捏回五指,从玉簟上站起身走到张铎面前。

嘴唇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以至于咬字不稳。

“朕说过……江山与张卿共治。中书监既有怜美之心,那此奴,朕就赐与中书监为私婢。”

张铎在席银眼底看到一丝不可思议的惊骇。

“先认罪,再谢恩。”

席银回过神来,想要松开他的手伏身,奈何他却将十根手指扣进了她的指缝之间,没有一丝要松开的意思。太极殿上她不能问他此举何意,只得这般握着他的手,伏身下拜。

其后倒是真的听了他的话。

先认罪。

把那何该千刀万剐,九族尽诛的罪清清楚楚地呈尽。

而后才叩头,以谢皇帝宽恕之恩。

其间张铎迁就她伏低的身子,一手握其掌,一手撑膝,弯着腰陪她把那不算短的一番言辞,一句一句,咬字清晰地说完。

席银在很多年以后,看似轻描淡写地回问过张铎。

太极殿上,为何要她先认罪,再谢恩。

张铎没有说话,翻了一本无名的私集给她看,其上有一言道:“既起杀心,则刀落无悔,人行于世,莫不披血如簪花。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席银至死最爱的莫过于 :“人行于世,莫不披血如簪花”一句。

狂妄无极,生死风流。

但每回品读,却往往念及后面的那一句。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满城名士皆是寒山雪蕊,独作文之人,是头热血滚烫的雄兽。

可他未必不是这一朝的风流,是席银的清白。

二月末,天转大暖。

皇太子刘律同其母郑氏因谋逆之罪,同废为庶人。皇后囚于廷尉,太子封禁南宫。

众臣于殿上跪求,才求得皇帝收回了赐死的诏书。

与此同时,太子的母舅郑扬,为替亲妹与外甥求情赎罪,拖着病体上奏请战东伐,千里奔赴洛阳受令举旗,东伐至此序幕大开。

三月三,临水拔除。

洛阳巨贾魏丛山在私园芥园举临水会。王公以下,莫不方轨连轸,男则朱服灿路,女锦绮灿烂。都人野老,云集雾会。其间却独不见张氏父子。有传言称,张奚急病一场,已几日不得下榻了。至于张铎,他向来恨清谈玄学,是以他不在众人到正好尽兴。

洛阳永宁寺,九层浮屠百丈于高,四角金铃悬风,声余十里。

席银立在塔下,双手合十,长诵佛号。

赵谦箕坐在茶案一边,冲着席银的背影扬了扬下巴。

“第一次见你带女人来观塔啊。”

张铎揭炉燃香,“不是第一次,十年前同母亲来过。”

赵谦抿了嘴,端身跪坐。“这座塔有什么好看的。”

张铎推过一盏茶:“你还记不记得,陈孝从前演过一卦,但他不敢说。”

赵谦拍了拍大腿,“哦,你说‘浮屠塌,洛阳焚’那一卦啊。嗯,也对,他一举世清流,是不敢说这种话……”

说完,他又觉奇:“欸,你今日倒是自己提起陈孝来了。”

张铎不言语,低头朝席银看去。

她身着一件绛花双璎裙,虔诚地跪在塔下,仰头望着那四角的金铃。

清风知意,吹拂起她的绦带长发,宛若降仙。

“啧。”

赵谦顶着下巴,品评道:“这块银子,越看越好看。不过比起你家平宣,还是差点意思。”

话刚说完,眼里就被弹了茶水。

“闭眼。”

他忙不迭地用手去挡:“你说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平宣在座,你不让我去,把我扣在这里陪你看塔,现在好了,连银子也不让我看,你就不信我一气之下,挂印东出,寻郑扬去。”

张铎抬手东指。

“交印,去。”

赵谦咧嘴一笑,端茶道:“说说而已。”

说完岔开话道:“你说,你们家这小奴婢,那么虔诚的求什么呢。”

张铎含了一口茶,平道:“无非关乎岑照。”

赵谦笑道:“你这语气真不善。”

“妄听慎言。”

赵谦一撇嘴,斜眼喃道:“老木头。”

“你说什么。”

“没……那个说正经的在,岑照如今应该到刘必麾下了。”

“嗯。”

“那平宣……肯与你说话了吗?”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多少有些无趣,挑弄着茶席上贡着的一只晚山桃到道:“你逼陛下杀子囚妻,就是为了逼郑扬上奏东伐吧。”

张铎撑开腿,平声道:

“你也悯老怜病?”

“郑扬已老,听说从河西回洛阳的路上就已有呕血症,即便有命和刘必交锋,你让他拿什么命回来。”

张铎迎风道:“他是张奚的最后一盟,此去本就不必回来。”

赵谦不留神掐断了桃枝,“张退寒,路走穷了也不好。”

“穷路登天你忘了?摁好的你的刀,好好在洛阳城蛰伏着,有让你痛快围杀的时候。”

说完他便要起身。

却听赵谦道:“我想问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想取而代之。”

张铎压盏,“你没有问清楚,取谁而代之?”

赵谦摇了摇头:“我看不清楚。取大司马,好像低看了你,取陛下……这话我也不敢说。”

张铎笑了一声,端正坐下,“你什么时候看到这一层。”

“你在太极殿上带那丫头走的时候。”

他说着,撑开手臂,指点梁顶。

“你逼陛下因谋逆大罪杀子囚妻,却要带走真正下那一刀的女人。你不是要与他江山共治,你是要……”

话未说完,却听江凌拱手禀道:“郎主,女郎来了。”

赵谦听这话,一下子从坐席上弹起来。

“平宣?张退寒,我去给你请她啊。”

“我说了我要见她?”

赵谦压根没理他的意思,慌乱地弯腰穿履,全然没有了将才的凝重之态,“人肯来见你,肯来给你说话,你就暗乐吧,还不想见,你什么人啊。我去了啊,你等着。”

“不用了。”

脆声入耳。

张铎抬头,见张平宣已然端立在她面前,身后跟着席银。

赵谦忙起身道:“今儿可三月三,你没去魏丛山的临水会?”

“你闭嘴。”

张平宣直直地凝向张铎,眼眶通红。

赵谦顿时不敢再多言。

“母亲要见你。”

张铎面入浓荫,须臾之后方轻问道:“什么。”

“母亲要见你。”

她按平声音重复了一遍。

张铎点了点头。

“好。”

说罢,理襟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在哪里?”

张平宣道:“你明知故问吗?母亲不出东晦堂。”

“好……”

他又应了一声,转身朝前走。

“哥!”

张平宣出声唤住他,他也只是顿了一步,却不再回头。

张平宣忙追出近几步。“你要不先别回去……我再去劝劝父亲。”

张铎抬头望了一眼那浮屠四角的金铃,声送天际,却也铮然入耳。

“不用劝,你几时劝得住他,母亲肯见我就行,别的都由父亲。”

“这次不同!”

她顾不上赵谦在场,撑臂拦住张铎的去路:“父亲听宋常侍说了你在太极殿的事,知道你逼陛下杀子囚妻,迫使郑将军带病领军,急怒攻心,大恸晕厥,今日醒来就去了东晦堂。后来又把二哥和长姐都召回家中,我不知道父亲意欲何为,便去问母亲,可是母亲见了我只是流泪,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她要见你。’”

她说得急切,不免面色涨红。

张铎按下她的手臂,抬袖擦了擦她额头的细汗,笑道:“你不恨我了?”

张平宣一窒,“我知道,陈孝死了,他无非长得像他而已。况且,他和陈孝一样,都是没有心肠的人,他要走,我就放他走了。而你是我亲哥哥,我怎么能恨你。我是怕父亲发狠,怕母亲也弃你……”

头顶狂风掠过,金铃炸响。

张铎垂袖笑望着张平宣:“母亲弃过我一次,我对母从不敢心存妄念。”

“哥……”

“你就别回去了吧。”

他声音平和,抬手扶正她鬓上的玉簪子。

赵谦跟上来道:“张退寒,要不我跟你去,大司马见了我尚会……”

“我与张家的事是你一个外人堪置喙的!”

这一句语速极快,迫得赵谦强退了几步,不敢再说话。

张铎这才重缓声调。

“席银。”

席银正在发愣,听到这一声忙应道:“奴在。”

“陪着她,在这寺中逛逛也好,去清谈居坐坐也成,或者你们想去临水会也行。 ”

他说着,伸手向江凌,伸手接过一包银钱抛给席银,转身下楼而去。

“大哥!”

张平宣扶于楼栏,扯声连唤了他几声,也不听他应答。

浮屠下净无尘,伽蓝之中无车马,他徒行而过的场景落在席银眼中,竟有一丝孤烈之感。

张平宣扶栏垂头,忍泪不语。

赵谦多少知道些其中的原由,不好开口,便拿眼光睇席银。

席银上前,扶着张平宣在茶席旁坐下。

赵谦自觉此时不宜相劝,挠了挠头,不知所措,终听席银道:“将军去吧。奴陪着女郎。”

赵谦走后,张平宣坐在茶案后垂头不语,肩膀却抑制不住地抽耸。

泥炉煮水已干,席银又取了一壶上来,从新烧滚。而后倒一盏,平递到张平宣手边。

张平宣吹着浮絮烫烫地喝了一口,这才稍觉情绪稍缓。

席银跪坐到张平宣身边,轻道:“女郎,奴陪您去临水会转转吧。”

张平宣摇头,仰面的忍着眼眶地酸胀,望向那九层浮屠的四角金铃。

云翻白浪,日升中天。

张平宣拭了拭眼睛,撑着席簟站起身:“不行,我还是得回去。”

席银也跟着起身道:“可郎主让奴陪着您,不让您回去。”

“你一个奴婢懂什么!”

她说得有些急了,见她神情错愕,忙道:“我无意贬损你。”

席银淡露了一个笑:“奴也知道,您心里着急。”

张平宣捏着手上的杯盏,抿唇喃道:“每一回都这样。”

说着,一把将茶盏跺回案声,声音一高,已然带了哭腔:“他真的每一回都是这样!把我支走,一个人到张家去见父亲母亲。他明明知道母亲始终不会见他,但又死犟,不见他他还是要去东晦堂跪求,没有哪一回不是被父亲伤得体无完肤地回来。一声不吭,不让任何人去照看。”

她说着忍不住抱膝坐下,埋首啜泣。

席银取出自己的绢帕递给她,陪她一道坐下。

张平宣口中的这个人,和那个把她从太极殿上从容带走的张铎是割裂的。

“奴……看过郎主背上的伤。”

张平宣一怔。

“他肯让你看?”

“嗯。”

张平宣的面上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那就好……那就好,我听江伯说,大哥从前都自己一个擦身上药。阿银。”

“嗯?”

张平宣就着绢帕握住了席银的手。

“谢你。”

席银忙道:“不敢,您救了奴的哥哥,您是奴一辈子的恩人。况且……”

她垂下眼来,声里有一丝轻颤:“况且,奴不是自愿的,是他逼奴的,奴很……怕他。”

“是啊……”

张平宣闻言,目光一暗。沉默须臾后,含泪叹了一声。

“世人都怕他,连父亲和母亲,也都怕他。”

“可是父母为什么会怕自己的儿子呢。”

她说完觉得唐突,又添了一句:“奴没有父母……尚不明白。”

“那你和你兄长……”

“上回没来得及和您说明,奴是兄长从乐律里捡来的。”

张平宣一愣,随即缓和容色。

“你也是个可怜的女子,难怪你不明白这些。不过说到底,我也不明白。”

说完,她垂眼沉默下来,手指渐渐捏紧了膝上的衣料。

再开口时,神色竟有些失落。

“也许是因为他的处世之道,有背我张家立族之道吧。有的时候,连我也觉得,大哥真的不像张家的儿子。我们张家,是举世清流,父亲一生嫉恶如仇,二哥也是刚直不阿之辈,就连长姐和我,也肯分大是大非。张家上下,从未有一人似大哥那般做派,尤其是他灭陈氏的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了,可每每回想起来,我还是胆战心惊。”

她说仰面吐了一口气:“我一直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杀陈家阖族,却又为陈孝殓尸,葬于邙山。后来他甚至带我去过陈孝的坟,坟前他问我:‘陇中白骨,够不够偿还吾妹的名节。’那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席银扶住张平宣发抖的肩膀。

“要是奴,奴就会谢他。”

张平宣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你说什么……”

“要是奴,奴会谢他……”

她重复了一便。声音却弱了下来。

不禁回忆起了少年时的一些事,那个时候的她真的以为,受罪是因为她自己卑微,被羞辱是因为自己低贱,她从来不敢喊叫,也从来不敢报复。

但她到底想不想呢。

她想啊。

就好比在清谈居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打死那只追咬她的狗。又比如廷尉狱中,她也很想把口水吐到那个骂她“贱人”的阉宦脸上。

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后怕。

想起岑照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阿银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

不由脑内惊响。

“奴……说错话了……”

张平宣凝着她摇了摇头。“没有。”

她神色略略缓和,再道:“阿银,我好像能想明白,大哥为什么会带你来此观塔。”

席银心中尚未平静,忽又闻金铎鸣响,下意识地抬头朝塔顶望去。

“你怎么了。”

“没有……”

她慌乱地找了一句话,掩饰道:“郎主喜欢这座塔吗?”

“嗯,他应该很喜欢。”

长风过天际。

金铃频响,风送百花,卷香如浪。

张平宣抬手指向宝瓶下其中一角的金铃,问道:“阿银,你识字吗?”

“奴……不识。”

“宝瓶下的金铃,也叫金铎。那个‘铎’字就是大哥的名字。”

席银闻话回想起,从前岑照在教她音律乐器的时候,也曾经说起过:“铎,大铃也。军法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两司马执铎。《淮南子》中又论:‘告寡人以事者,击铎是也。’所以,铎是乐器,因属金之物,声寒而气正,是以也作宣发政令,号召军队之器。”

可惜后来席银并没有学会击铎,一是气力过小,不得其宏大精妙的奥义,二是世人沉迷丝竹管弦,并不愿意听类振聋发聩的天外来声。所以,她浅尝后就放下了。

“这个名字是谁给郎主取的。”

张平宣闻此问,不由眼眶再红。

“是大哥自己。”

她说着抿了抿唇,“我记得,大哥被父亲责打地最惨的两次。第一次,是母亲带他回家,父亲要跪拜宗祠,大哥不跪,那一回,父亲险些把大哥的腿打断。结果大哥还是不肯就范,父亲就把他锁在宗祠里饿了三天,我和长姐看不过,偷偷去给他送吃的,父亲发现后把我们带了出来,长姐被夫人训斥,我也被母亲责骂了一顿。至于第二次,就是更名。那年大哥十六岁,私改族谱,更己名为‘铎’,父亲知道后,又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好在那日陈孝与其父陈望来府造访,才救了他的性命。阿银,名字是大哥自己取的,但你一定想不到,他的表字是谁取给他的。”

席银低头念了一声:“退寒……好像赵公子喜欢这样唤郎主。”

“你知道这二字的意义吗?”

席银摇了摇头,“奴尚不知,这二字为何字。”

‘退’为‘除去’之意,‘寒’为‘寒凉’之意。”

张平宣见席银面有疑色,进一步解道:“铎为金,质寒,性绝,所以‘退寒’二字,实是规劝。这个表字,是陈孝赠给大哥的。”

席银怔了怔:开口问道:“奴听兄长说过,表字大多为长辈所赐,平辈之间若堪互赠,则为挚友,郎主和陈孝也曾是挚友?”

张平宣不置可否。

“这个我并不知道。洛阳的世家名门的子弟,总会被人列序评论。陈孝……”

她说至此处,目中蕴出一抔饱含柔意的光。

“陈孝,他不是赵谦,他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是我大哥此生不可比拟之人。所以,他们作不成挚友吧。”

席银再次望向浮屠。

那是洛阳城中最高的建筑,孤独沉默,立十年未倒,其上有历年雨水,风潮肆虐过的痕迹,但却被他的高度遮掩得当。其上金铎,人不足以撞打,唯高风有此力,可陪之共鸣。

她一时觉得那从塔上吹下的风刺骨的寒冷。

哪怕是在阳春三月,仍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阿银。”

“在。”

“大哥是个经历过大悲的人,也是个与世无善缘的人。世人之中,哪怕是我,也并不认可他。可他毕竟是我大哥,母亲在他年幼时,弃了他,我不敢问他,那几年他是怎么在乱葬岗活下来的,也不敢问母亲,她到底有什么苦衷,我只知道,自从大哥回家以后,他不肯要旁人一丝暖,你在清谈居住过吧。”

“是。”

“你看那儿像个什么样。不让奴婢撒扫,也不让江伯他们照看。除了母亲给他的那尊白玉观音,连一样陈设都没有。十年如一日,跟个雪洞子一样……”

“奴明白,郎主在做一些大逆……”

她觉得将要出的词似乎太过了,却又一时寻不到一个何是的词来替代,索性不再出声。

张平宣叹了一口气:“看吧,连你这样一个丫头,也会这样看他。”

席银没有反驳,静静地垂下了眼睑。

张平宣握住她的手腕。

“阿银,他肯让你留在他身边,你就替我们陪陪吧。”

席银看着张平宣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抿了抿唇。

“郎主救了奴的性命,让奴活下来了。但奴还是想回到青庐,想去找兄长,陪着兄长安安稳稳地生活。”

她说完揉了揉眼睛:“奴什么都不懂,奴……真的太怕他了。”

“阿银,惧怕都有因由。父亲怕他是个乱臣贼子,母亲怕伤天害理,我怕他终有一日万劫不复,那你呢,你怕大哥什么呢?”

是啊。

她唯一怕的是死,可是,她渐渐明白,张铎好像并不会杀她。

东晦堂在张家宗祠的后面,与祠堂相连。

一丛巨冠的海棠连栽数,将其深掩在后。

张奚认为,墓乃藏形之所,祠堂才是安魂之地,因此,张家的宗祠不设在河内祖坟,而是至于厅堂,后又修东晦堂,引为内祭之所。

自从张铎斩杀陈望一族之后,徐婉就住进了东晦堂再也没有出来过。

堂中除了祭祀之物外,只有一座白玉观音,供奉在佛龛之上,每日的香由徐婉自添,除此之外,只清供时令鲜花枝,冬为素梅,夏是菡萏,秋取白菊,春插海棠。

此时正逢阳春,海棠艳冠如血。

树冠下有一个身着白绫禅衣之人,履袜尽除,退冠散发,赤足跪在堂门前。

门上悬着一张竹编帘,帘后朦胧地映着一个女人绰绰的影子。

“即唤我来,又为何不肯见我。”

竹帘轻晃,先是散出一缕叹息之音,而后才有声应道:“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你,哪怕是隔帘而语,我都恨我自己。”

“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张铎十指紧握,环视周身,“你要让我以这样一个待罪之态跪在这里。既然隔帘而语,也让的你愧恨,那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反正你也不会放过你自己!”

他说着,抬起一只膝盖,伸手就要掀帘。

“你跪下!不准起来!”

门后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哭腔。张铎一怔,上下颚酸疼地咬合了两下,牙齿龃龉,心胀痛得难以言说。

他屈膝从新跪下。

“好,我跪。你让我跪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不哭,不为我哭,也不为张家哭。”

帘后传来沉重的叹息声。

一只雀鸟穿连而入,瞬间摇乱了那道人影,张铎的目光追着那只鸟,静静地落在帘面上。

海棠花的影子,随着日头的方向渐渐移开,把他曝露于温暖的春光之下,他不由眯了眯眼睛,慢慢地仰起头来,禅衣遮蔽不了脖子,露出其人年轻而分明的喉结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铁皮铜骨。

每一寸血肉,都有知冷知热,识疼识痛。

“退寒。”

“还请母亲不要这样叫我,唤我名讳,单字为‘铎’”

“这个字就这么好,没有血脉相继,没有亲恩寄望,就你一个人认的这个字,就这么好?啊?”

张铎笑了一声。“我有亲族吗?”

他抬起头来,反手只向自己的胸口。

禅衣的宽袖退下,露出他骨节分明的手腕。

月余的那道鞭伤伤疤尤在。

他喉咙一哽。

“我配一个有亲恩寄望的名字吗?”

“你原本配,是你自己不要。这条路,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选的,即便如此,你尚可回头,可是……可是你却越走越偏,越走越万劫不复。”

“我有的选吗?母亲。”

“为什么没有!我让你每日在白玉观音面前跪一个时辰,你跪了吗?我让你去陈家坟茔祭拜谢罪,你又做了吗?”

“呵呵。”

他分明冷笑了两声,抬头道:“白玉观音,我早就砸了,至于陈家坟茔,陈孝的墓是我赏给他的。”

“住口!”

帘后人气息紊乱,甚至有些站不稳。

一时花深风慢,天光与云影悠然徘徊。远处传来永宁塔上金铎的声音,伴随此声入耳的还有一个沉闷地巴掌声。

“退寒……”

徐婉扶住竹帘朝外看去,只见他抬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她伸出一只通红的手。

“我知错,不敢再妄言。你满意了。

“……”

“母亲,我不知道你自囚于此,究竟是要为我赎什么罪,但我尚不至于昏聩,不明你对我的用心,是以怎么样都好。”

他说着闭上眼睛,“只要你肯跟我说话,我可以就这么一直跪着,陪着你。”

“你既然都明白我的苦心,为何还要执意行此恶道。”

张铎笑了笑,扯起后肩滑落的衣襟。

“不想回头罢了。”

此一句,竟有生死在外之意。

“回头就是当年的腰斩台,我死了,你会开怀吗?”

“怎么会,母亲不会让你死……”

她动容之下说出了此话,脱口又深觉荒唐,不该对这么一个有罪之人妄存温情,不由低头垂泪,沉默不语。

他却还在笑,转而轻蔑又自负。

“你已经弃过我一次了……”

“我……”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断其声道:

“或者你去问问父亲,他信吗?”

话音一落,一奴婢在后行礼道:“夫人,郎主来问,您与郎君,可话毕?”

“没有!”

帘后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去回郎主,我与大郎,还有话说。”

“还有什么话说呢。”

张铎弹了弹身上的海棠落花。

“你不是说,即便和我隔帘而语,都觉愧恨吗?”

“大郎,我……”

“你准我起身吗?若准,我就去了。”

“再等等……”

帘后的人手指抓帘,一下子揉乱了自己映在帘上的影子。

张铎望着那道被揉皱的影子,眼角也有一丝皮肤胀裂的痛感,他不由抬手摁了摁眼角,似若无意地笑道:

“哪一次来看你,免得过?你让他打吧,打完了,他才会对你好些。你心里也会好受些。”

春阳明好,徐婉面覆着被竹帘切碎的光。

那光啊,竟和张铎的话语是一样的,听起来饱含温情,却如同寒刃一样凌厉。

他见她沉默,便弯腰撑了一把地面,直膝站起身来:“母亲,这和跪观音相是一样的,无非一个伤筋动骨,一个穿魂刺魄。相比之下,我觉得前者更好受些。”

他说完,赤足踩在石板地上,转身朝祠堂外的正庭走去。

外袍已被剥去,禅衣单薄,几乎得以勒出他周身的每一块胫肉。背脊上的伤疤透过衣料,依稀可见。

徐婉含泪合上眼睛,手中走数的佛珠伶仃磕扣。

忽然风乍起。天边金铎之声大作。竹帘翻掀,露出一双在海清之下合十的手。

观音座下清供给的海棠花迎风摇枝。

落下了一大抔猩红。

张铎踩着满地红棠,走进东晦堂外的正庭。

张家长女张平淑,次子张熠,以及正室余氏皆在庭。张平淑抿唇垂头,手指上缠着腰间的绦带,张熠则站在乙方莞席的旁边,望着席旁的刑杖沉默不语。

觉他从东晦堂前走来,张淑平哑然唤了他一声。“退寒……”

张铎笑向张平淑,偏头道:“长姐,这是何人名姓。”

“放肆!来人,把他绑了。”

张奚拍案,惊得庭中众人皆瑟肩。

张平淑扶住张奚的手臂道:“请父亲三思啊,女儿听平宣说,大郎上次受的鞭刑还未好全……”

“ 铎已好全。”

他打断张平淑的话,屈膝在莞席旁跪下,抬头迎向张奚。

“我有一句话要问父亲。”

张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道“你问。我倒要看看,你有脸问什么。”

张铎抬手拈起胸口的衣襟,抬头道:“母亲让剥衣褪履,以待罪之态候见,否则不相语于我。我愿听母亲之教,但我也想问父亲一句,行刺之案勾绝,罪人罪有应得,而我,究竟何罪?”

张奚拄杖在地。

“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你的阴谋?你逼帝杀子囚妻,已是大逆不道。更堪万诛的是,你竟然利用皇后母子,逼郑扬东伐?”

张铎疾声道:“郑扬长守河西,如今河西里内安定,为何不可调兵东进!”

“那为何你不让赵谦领旗!”

“中领军维安洛阳,何以轻易换职!”

“呵……”

张奚笑了一声,低手指向他:“这几年,你费尽心思把赵氏父子摆入中护军和南方的外护军中,你告诉我,中护军是护卫陛下的中护军,还是护卫你张铎的中护军。南方的军户,有多少吃的是你张铎粮饷?中书监大人啊,维安洛阳?你也说得出口!”

他说得气竭身晃,张熠连忙搀扶着他,回席坐下,回头对张铎道:“大哥想想徐夫人,跟父亲认个错吧。”

张铎摇头笑道:“子瑜糊涂,大司马与我论的是国事,认错可解今日之责?”

张奚颤举起手,东向而指。

“你倒是不糊涂,如今郑扬抱病东进,若兵败,你则可以问罪于他,拔了河西这一跟壮刺,这尚是上苍留情,若他病死战中……中书监,下一个,你要灭谁?”

他说着,反手指向自己。

“老朽吗?啊?”

声落手拍席,震荡地茶水四溅。

“你母亲当年带你入张家,我何曾不视你为亲子,潜心教导,所授子瑜的,也尽数授你,亏过你一样吗?难道你真的要毁了张家门楣,令你母亲,你的亲妹妹也沦为罪囚你才甘心吗?想我张奚,枉读几十年圣人之言,竟教化不了一个少年人,我张家养你,诚如养……养……野狗!”

言尽于此,张奚浑身乱战。

余氏忙上前道:“郎君,保养身子,不要为一个逆子如此动气啊。”

张铎闭上眼睛,没有再出声。转身在莞席上趴伏下来。

背面日光正暖,而胸前则度来石板的冰凉。

他将双手握成拳头,合于头顶,忽道:“父亲要我如何。”

张奚颤道:“诛杀行刺之女,奉头上殿请罪。”

张铎笑而摇头,扬声道:“我不会杀她,请父亲重责!”

张铎不是第一次在东晦堂外受这样的责罚。

在平时,无论刑责有多疼,他都绝不肯叫喊。

一门之隔,徐婉就在那道永不会为他卷起竹帘后面。不论是鞭声还是杖声,她理应都听得见,他不出声,是不想逼她哭。

自从东晦堂闭锁以来,张铎时时矛盾纠缠。

徐婉不哭的时候,他会觉得她身囚东晦堂是罪有因得,甚至不时恶言以对,可当她一流泪,他却再也无话可说。

就好比当下。

他看了看周遭,并无人任何可供堵嘴之物,只得随手从身下抓起一把饱含海棠想香气的土,揉捏成块,咬含入口,以此来缓解牙关生咬的痛。

即便如此,他似也还会妄想,她是不是能走出东晦堂来,看他那么一眼,就一眼。

然而堂门虽开着,那层竹帘仍在,人后的影子像一段无情的树影,一动也未动。

张铎自嘲般地笑了笑。垂头收回目光,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家法原本不似廷尉狱的刑责那般刮皮,然而张奚这回施与他的是一顿几乎要毙掉他性命的脊杖。是时他被奴仆剥去上衣,风寒津津地从脊梁上掠过,令他不自觉地绷紧了浑身的胫肉。

背脊上的伤痕尚在,触目惊心。

张平淑不忍再看,以袖遮面,退坐在张奚身后,伏身啜泣不止。

余氏忙伸手将她揽在怀中,然而见此场景,也不免肩头颤抖。

张奚见张铎如此行径,不认罪,不求饶恕,一副生死坦然的模样,气得胸口胀痛。

抬臂指张熠道:“让他们行法,给我打死这个逆子。”

脊杖不比鞭刑,痛并不是痛在皮肉上的。

第一杖落下的时候,张铎觉得自己肺间一炸,喉咙里陡然涌出了血腥之气。

然而根本由不得他去计算,自己能在这顿杖刑下活过几杖,第二杖接踵而来,力道之大几乎砸碎他的脊骨。

张熠见这来势汹汹的阵势,好像是冲着受刑人的命去的,不由大骇,忙扑跪到张奚面前:“父亲,您这是要打死大哥吗?”

张奚喘不匀气,断续道:“他包庇行刺陛下的女犯,甚至还把那女犯收为私婢,肆意太极殿,藐视君威,至陛下颜面为无物,他不该死吗?”

张熠魂颤,还不及言语,便见莞席上的人身子一耸,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张平淑哭叫出声,挣脱余氏的手,环住张奚的腰身道:“父亲,您不看徐夫人的面上,也想想平宣吧。您最疼她的,您若杀了大郎,您叫平宣如何再回我们家中,父亲,我求求你了,饶了大郎吧。”

张奚沉默地听着她的哭求,指节处捏地咔咔作响。

莞席上的人上身震颤,牙关已然是咬不住了。

张平淑急道:

“父亲,您让平宣情何以堪啊……”

“够了!”

掰开张平淑的手,抬手令杖停。

张铎口胸口抽搐,脖子上青经暴起,十根手指全部攒入泥中。

一时遇刑停,竟全然无法喘息,只觉一股一股的血腥气从喉咙之中腾涌出来。

“你为什么不让平宣回来。”

张铎愣是抽搐了良久,才勉强张得开口。

“我……我不想……她恨你罢了……”

“你以为她恨的不是你!”

张铎吐出口中泥块,艰难地抬起头来:“她恨我……无妨,她母亲在你……你府上,她有遭一日,还要从你这里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什么……什么都管不了她,所以……她什么都没看见…最好……”

一席话,说得张平淑泪如雨落,不顾奴仆在场,扑挡到张铎身前,对他道:“你既明白,为什么不肯认个错。阿姊也求求你好不好,大郎,认错吧,不就是个私婢,她敢行刺陛下,哪里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你把留在身边,之后也是大患,我们大郎是什么样的人物,洛阳城里,何处寻不到好女子服侍你,为什么要独留她呢,阿姊求你,你就答应爹,处死她吧。”

他含血一笑,口腔里溅出来的血沾染了张平淑的手背。

他撑开五指轻轻地替她抹去,笑道:“我不会……杀她……”

“平淑,让开!”

张平淑不肯起身,回头凄声道:“让我劝劝大郎,他会听的,求您不要再打了!”

张奚惨笑道:“女儿啊,他官拜中书监,连廷尉李继,常侍宋怀玉等人都驱使无度,你一个妇人之理,他听得进去吗?啊?”

“可是……他是……”

她想说他是自己的弟弟,可转念一想,张铎是徐婉与前夫所生之子,与自己实无血脉之亲。生怕言及此处,求情不得,反而再恼张奚,于是话说了一半,跌坐在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子瑜,把你姐姐拉开!”

张熠只得上前扶扯起张平淑,一面把人向后拽,一面忍不住劝道:“大哥……子瑜也求你了。”

张铎闭上眼睛,一时之间,这些人的话都有些混沌了。直到又是一下拍心砸肺般的疼痛把他思绪拽回。他只觉眼前蒙了一层血雾,分不清是他口中吐出来,还是眼底渗出来的。接连几杖没有章法地落下,打得他根本绷不住身子,随着刑杖的起伏震颤起来。

他这才确信,张奚此时也许真的对他动了杀意。

想至此处,他只得顶出浑身仅剩的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手,抽声道:“等……”

张平淑见此忙道:“快停下,大郎有话要说……”

张奚扬手,起身走到莞席前。

张铎背脊处已然血肉模糊,然而他明白,这还是表象惨烈,重伤里内,再几杖下去,就能毙了他的命。

但即便如此,张奚还是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浮屠塌,洛阳焚,父亲还记得陈孝当年这……一卦吧。”

张奚一愣,我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你……你在说什么。”

“我……我若死了……东伐则无继兵,无继策……尔等玄学清谈,尽皆误……国,若我死……,东伐……必……败!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张奚闻言气极,夺过奴仆手上刑杖,狠狠朝着张铎的背脊砸去。

这一杖,终于逼出了他的恸呼。

只见张铎身子猛地向上一仰,接着口鼻淌血,惨叫了一声,身子便应声跌落在莞席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然而意识混沌之前,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竹帘撩动的声音。

接着有人赤足奔走而来,扑跪到他身边,至于她口中说了什么……他却一句都没有听清。

夜深沉静谧。

风送金铎声声作响,席银与张平宣一道靠在楼栏上,张平宣哭过一场,已经睡熟了,席银用肩膀撑着她的下巴,静静地相陪。

风里尽是沉厚的佛香,百花过夜境,至使伽蓝生活艳。

赵谦奔上楼来,满脸惊慌地喘息了几口,撑着膝盖道:“没想到,你们还在这里,我……都奔到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去了。出事了,赶紧跟我回中书监官署。”

张平宣惊醒过来,忙从席银肩上抬起头:“怎么了?大哥……大哥回去了吗?”

“回去了。”

张平宣闻言正要松气:“回去就好,回去就好…… 伤得重吗?”

刚一问完,谁知赵谦一掌拍在茶案上,“都快没命了,还叫什么伤得重吗?人是被用一张莞席抬回官署的,我去看的时候,连气都要没了!好在梅辛林来得即时,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什么!父亲……父亲是疯了吗?大哥可是中书监啊……”

“你也知道他是中书监,平日里只有他把人剥得皮开肉绽的,哪里见过他自己落得如此,他好歹姓张啊,大司马也太无情!”

说完,他一把拽过席银:“张退寒是个怪物,他的身子谁都碰不得,这一会回若是死了就算了,若是没死,醒来知道有人在伤时触碰,定又要杀人,反正你也是他的私婢了,人我就交给你了,我也索性给你说清楚,东伐已启,整个前线军务如今尽系于他身上,他若死了,让那些个只懂得摇扇说玄话的人继军策,则我朝必乱。你赶紧跟我走,务必要把人给我救活了……”

“我……”

席银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已经被赵谦拖下了佛楼。

张平宣跟上道:“我也去官署。”

赵谦回头道:“你还是回张府看看吧,张熠跟我说,你母亲和大司马……”

他说着说着,眼见她红了眼,忙转话道:“你可别哭啊,我如今……哎呀,我如今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劝你,你赶紧给我回家。”

席银挣开赵谦的手,上前宽她道:“女郎,您先回去,奴一定照顾好郎主。”

张平宣神魂具乱,一时也担忧母亲,闻言忙应道:“好好……务必看顾好他,我先回府去看看,若母亲无事,我再过来。”

“好,快去吧。”

张平宣釵环散坠,奔走而去。

席银被赵谦托上马背,低头突然问了一句:“他真的要死了吗?”

赵谦刚要打马,闻言一怔:“你在想什么。”

“没有……我就是觉得,他怎么会死呢……他是……”

她说着,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高塔上的金铎。

“他是那塔上的金铎锕……”

赵谦不明白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当她被吓住了,打马喝道:“坐好了,你记着啊,我今儿是情急……之下……我也不想碰的,如果张退寒活了,你这银子可不能告诉他,我这是救命,知道?”

“知道。”

赵谦扶席银下马的档口,梅辛林正提着药箱从正门出来,见了赵谦迎面便吼道:“人要寻死,以后你别拉着!”

赵谦被他吼地一愣,随即反喝道:“老医仙你说得是人话吗?人到底怎么样。”

梅辛林搓了一把血迹斑斑的手,把药箱掷给奴仆,挽袖举臂道:“以前就算了,这回起码是胳膊这么粗的棍杖,照着背,着实往死里打的。”

他说着回头又朝后面看了一眼,恨道:“不是第一次了,中书监到底执念什么!”

赵谦悻然道:“您问他,还不如问司马府那当爹的。”

说完,他反手把席银牵了过来:“我还得回营,您交代这丫头几句。”

梅辛林扫了一眼席银。

“清谈居她进得去?”

赵谦磨着舌头小声侃了一句“人就住那儿。”

“你叽咕什么。”

“哦,我说这是张退寒近身伺候的人。您教教她,别让她犯禁。”

梅辛林这才移来眼,上下打量着席银,直看得席银挪着步撤躲。

梅辛林扯唇哂道:“他守了十年,就守这么一个?”

赵谦眼皮一翻,“这时候了,您老能留点口德嘛,”说着见席银已经撤到了他身后,只得回身去拽她:“小银子别躲。”

“成了。”

梅辛林收回打量人眼光,前踏道:“他亲爹养父没一个管他,我这糟老头多得了什么事。”

说完看向赵谦身后,“内服的药,一日三道,我留在清谈居了,但他五脏有损,不要灌他,能喝得下就喝,外敷他尚不缺,你寻得到吧。”

“奴寻得到。”

“那我没什么可交代姑娘的,只一句,不要挪动,让他安安静静地养。”

“是……”

见她一连串地应下。梅辛林点了点头。

“成,人是长得无双,模样上,中书监恐怕还配不上你。”

说着又拍了拍手,接过药箱往背上一挎:“交代完了,我明日再来。”

赵谦看着梅辛林的背影倒是松了一口气,低头对席银道:“你别在意啊,他是你们郎主生父的故人,说话一向如此,不过他这样说,好歹张退寒的性命是没妨碍了。你赶紧去吧,有什么事就叫江凌来内禁军营找我。”

席银拢着手走进清谈居。

雪龙沙趴在门前,听见动静一下子戒备地站了起来,待认出席银之后又期期艾艾地趴了下去。

席银挽着裙子蹲下来,试探地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雪龙沙没有动,头枕在交叠的前掌上,耷拉着耳朵,吸了吸了鼻子,眼睛看向室内哀怨地呜咽了几声。席银缩回手,跟它一道朝室内望去。

“还以为你那主人多厉害。结果就你和我守他。”

雪龙沙蹭了蹭席银的手臂,似在回应她的话。

席银去端了一碗水放在它面前,又摸了摸它的头:“喝点水吧,明日我再给你找吃的,你夜里别闹啊。”

雪龙沙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毛,埋头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碗里。

席银这才推开隔扇,弯腰脱履,走进室中。

青灰色的帷帐后面,人静静地伏在观音座下的莞簟上,上身一丝不覆,背脊上旧伤新伤叠加,又是乌肿,又是血口,以至于腰下的丝裤也被血浸湿了一大半。

他赤着脚,即便人的尚未醒,脚趾也呈的弯抠的形态。可见受责时有疼。

席银点了一盏灯,小心地放在观音座上,抱膝在他身旁坐下来。

人气若游丝,安静得很。

“你……今日……杀得了我了。”

席银一怔,未及反应,又听他道:

“放心,狗不会……再咬你……”

话声虽然轻,可其中却分明有笑意。

席银将头枕在膝盖上,低头望着他那张因疼痛而略略有些扭曲的脸。

“你教奴自珍自重,没有教奴恩将仇报。”

“你……这么听我的话……”

“听你的话,可以痛快地骂那只阉狗。”

她刚一说完,却听他好像笑了一声,然而这一笑,直接引动了他身上的痉挛,从背脊直抽搐到脚趾。

席银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摁住他的手,促声道:“痛得厉害吗?”

“痛得……想死。”

“奴去让人请大夫回来。”

“别去,别松手……”

“好……”

她不敢动,拼了全身的力气去摁张铎的手腕,半晌,他才渐渐平复下来,然而好似耗了过多其力,鬓边的头发被汗水濡得发腻。席银松开手,就着袖子擦了擦他的额头。他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避,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作罢了。

灯火就在眼前,他不想睁眼,口里的土星还没吐尽,龃龉之间十分恶心。

“去倒杯水……”

“你喝得下东西,若喝得下,奴去给你端药来。”

“呸……”

他口中扑出一口气,“我要……漱个口……”

席银听着这一声“呸”愣了半晌,过后竟然学着他的模样也“呸”了一声。

随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张铎像知道她在笑什么一样,没有吭声,由着她稍显肆意地笑过,直到她逐渐惶恐地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态。

“奴……奴不该这样。”

“无妨,很……痛快。”

“痛快”不是假的,一个多月来,这是张铎头一次,在这只“半鬼”脸上看到了明朗,虽然转瞬即逝,仍旧如密云透天光。

席银服侍他漱了口,安置好盆盂,抚裙从新坐下来,望着他背脊上的伤出神。

张铎闭目忍痛不语,雪龙沙也在外面睡熟了,呼噜呼噜的声音,莫名叫人安心。

“你在想什么……”

就这么静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了口。

“在想,如果奴的父母还活着,知道弑君,会不会把奴打死。”

“那得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觉得……你有罪吗?”

席银沉默,到真是认真地想了良久,迟疑道:“我不敢说……应该有吧……毕竟也是大逆不道……”

“那你情愿以死谢罪吗?”

“不愿意!”

她突然抬高了声音,甚至有些发抖。

“我是为了活着才那样做!那样也该死的话,我岂不是太委屈了。”

一句话说完,张铎却再也没出声。手指慢慢地握紧,额上细汗密渗。

她只当他是痛得厉害,忙放低声音道:“奴不说话了,你缓缓,奴去给你拿外敷的药来。”

“不要去,不要动……”

席银无奈道:“奴是去取药啊。”

张铎脑子里一混,脱口道“我让你不要动你就不要动!”

“好……好……不动。”

席银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赶紧从新坐下。

“你……难道怕疼啊。”

“对,怕痛。今日不想上药。”

“那……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她突然没由头转到吃食上来了。

“牛肉。”

他几乎也是脱口而出。

“那不行……大夫说你伤到了肺腑,还吃肉啊,忍忍呀,等你好了,奴给你做烤牛肉,以前在北邙山的时候,都是奴生火烧饭。”

她说到了底气自足地方,面上又有了笑容。

“是吗?”

张铎意识到了自己将才的失态,强平心绪,缓出一口气,轻续道:“谁教你的……”

“不是什么都要人教的,这是过手的功夫。兄长眼不好,从前烧饭的时候,时常伤到手,奴就不让他烧了,自己胡乱烧了几回,就会了。你放心,太极殿上你都要救奴,奴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张铎哂然。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奴知道,棋子嘛。”

棋子二字竟令张铎吃了瘪。

席银似乎是趁着他今日不能动弹,也不能打她,话也多起来。

“男人的事奴都不懂,兄长也不肯跟我多说洛阳城的事,但我知道好看一点女人,又或者出身高贵的女人,都是棋子。那阉官拿奴做棋子,你也拿奴做棋子,相比之下,奴到不是很气你,至少你领着奴……”

说着,她抬起自己的手掌往下一劈,“领着奴还击,我在廷尉狱开口骂他的时候,心里可痛快了,那是奴第一次,张嘴骂男人。”

“你以前没骂过男人……”

“没有,我哪里敢啊,我这辈子,只爱慕过一个男人,还没恨过男人呢。那阉官不是男人……”

“爱慕……”

张铎鼻中笑了一声:“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爱慕。”

“懂啊。就是……很想对他好,但又觉得他配更好的人。”

“呵,岑照。”

他突然笑吐出这个名字。

席银背脊猛地一僵,再不敢开口。

人影在那道清白的墙上随着灯焰的颤抖游移。

张铎肺腑之中的疼痛,此时似乎缓和了不少。

他试着吸了一口气,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爱慕一个人……是如此,那你……试着想想,你恨一个男人的时候会如何。”

席银闻言,颤颤地摇了摇。

面前的人却抬起一只手臂,慢慢地送到她眼前。

“你会咬他。”

她被这一句话吓得几乎要站起来。

“对……对不起……奴……”

“无妨,席银,你爱慕的人…… 你永远配不上。你只配清谈居,一座观音像,一方莞席,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