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

道理被破,她就再无言以对,捏着裙带像一只幼猫一样耷拉着头。

“我想见兄长……”

说着忍不住咳了一声。然怕他不快,又连忙捂嘴竭力抑住。

张铎放下手上的鞭子,一手拉起垮在手臂上的衣襟,直身提过陶案上银壶,就着自己饮过的只杯子,重新倒满,伸臂递到她眼前。

六日来,这是席银受他第一份好,然而她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反而越发不安,怔怔地不肯接。

见她不动,张铎索性将手臂搭撑在膝盖上,借孤独的灯光看着她。

“你还剩四日的命,除了想见你兄长,不想做点别的事吗?”

席银抬起头来,“奴……还能做什么事。”

张铎一笑,抬了抬手腕,没有应她的问,只道:“先喝水。”

二月初十。洛阳实入初春,草茸絮软,北邙山一夜吹碧,洛水浮冰尽溶。

赵谦叼一根茅,在内禁军营前的溪道里刷马,水寒马惊跃,溅了他一身的脏水。赵谦一下子跳到岸上,抹了一把脸。

“这软脚马,看老子不教训你。”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明快的笑声,赵谦忙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垂杨下立着一个女子,身着水红色大袖绣玉兰花的对襟衫,正掩唇笑他。赵谦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忙把搭在肩膀上鱼鳞甲穿好,抓着脑袋朝她走去。

“平宣,你怎么来这儿了?我这儿可都是粗人……”

“来找我大哥。去他府上没见着他,江伯说他来你的军营了,我就过来了。”

她说着,半垫起脚朝他身后看去。“嗯……他在哪儿呢,我得了好东西带给他呢。”

赵谦忙挡在她面前。

“欸,他在刑室里。你姑娘家怎么去得。”

“刑室?”

张平宣蛾眉一蹙。

“你们又要杀人了?”

“ 不是我们要杀人……”

赵谦脑子浅,生怕她要误会,径直就卖了张铎。

“是你哥在审犯人,你什么时候见我杀过人。”

张平宣撇了撇嘴:“你少骗我,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大哥自请待罪,行刺案了结前不主持朝政,这会儿他不该跟你喝酒吗?审什么犯人。”

这一袭话倒是很通透。

自从前日廷尉正呈了廷尉夜审女犯的罪状上去,张铎便上奏自请卸官职,皇帝见此慌乱了,一日三驳。谁知张铎又递了一道待罪不入朝的奏疏上去。他不在朝,赵谦等将士尽皆观望,以至于东伐的军务无法议定,连张奚都有些无措。

皇帝更是心慌,口不择言地把辅佐自己多年的几个老臣都口诛了一通。朝中一时人心散乱。好些人堆到中书监官署来请见,却又被张铎以待罪不宜相见的理由给赶了回去。

张平宣是徐婉同张奚所生的女儿,虽不是同胞兄妹,但毕竟是一母所生,张铎纵与张氏不容,但到底信自己这个妹妹。换做平常,张平宣每隔一日便会过来,替他规整规整清谈居,擦拭观音座上的灰尘。这十日,张铎连她都避了,她也有些纳闷儿,于是找了个送东西的由头,过来寻他。

赵谦见她这架势,大有一定要见到张铎不可的意思,多少有些后悔自己没守住嘴。

“你大哥是做大事的人,姑娘家知道什么呀。”

张宣平看了他一眼:“对,你和哥哥都是一样的人,做大事做得人情亲情都没了。这几年,母亲被关着,大哥和父亲都处成什么样了,你也不劝劝他,就知道跟进跟出的……”

她说着就往前面走,细软的草絮粘在她耳旁,赵谦忍不住想去替她摘下,谁知道她突然回头,吓得赵谦忙收手,下意识地捏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做什么?”

“没……没什么,耳朵烫。”

张平宣乐了,凑近他道:“被我说恼了?”

“胡说,我恼什么。你大哥最近才恼呢。”

张平宣仰起头,头顶新归来燕子从容地窜入云霄。

“也是啊,我在家听二哥说,父亲十日前,又在东晦堂前责罚了大哥,接着就出了待罪的事,我原本想着过来帮着江伯他们照料照料的,谁知道大哥让江凌来说,不让我过去…… 欸?”

她找了个话口,转身问赵谦道:“这几日,都是谁在打理清谈居的事啊。”

赵谦尬道:“还能谁啊,江伯咯。”

张平宣摇了摇头:“大哥从不让江伯和江凌他们进清谈居的。”

说完,她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突然眼光一闪:“你说,大哥是不是肯纳什么妾室了啊?”

“啊……我……我不知道。”

“你天天跟着大哥,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我又没住在他的清谈居,我知道什么啊。”

“你不知道算了。我自己问他去。”

说完径直朝营中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刑室在哪里啊?”

“欸欸!你怎么比你大哥还要命啊,你大哥要知道我带你一个姑娘家看血淋淋的东西,还不打死我,你回来……去我帐内坐会儿,我去找你大哥。”

张平宣搂了搂怀里的东西,回头应道:“那成,你快些。”

“晓得啊。”

赵谦摁了摁眉星,转身吩咐军士:“带张姑娘去歇着。煮我最好的茶。”

中领军的军士大多知道自家将军对这位张家女郎的钦慕之心,哪有不慎重的。殷勤地引着张平宣去了。

赵谦这才摁着眉心往刑室走,走到刑室门前的时候,却听见一声足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得他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明晃晃的春光落在寒津津的铁刑架上。

岑照背对着张铎,从肩背到腿脚,几乎看不见一寸好肉。细看之下,每一寸血肉都在痉挛颤抖,牵扯型架上的镣铐伶仃作响。

四日了,连用刑的人都已经有些胆怯,生怕不慎碰到他的要害,就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好在,现在哪怕是随意的一个挪动都能让他生不如死,于是用刑的力道轻了,多得是精神上的折磨。

张谦坐在他身后,拨动着垂挂的镣铐。

铁与铁没磕碰一声,都能引出岑照一阵痉挛。

“还是那个问题。”

“我……不是……”

一声鞭子的炸响,刑架上的人,引常脖子,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江凌朝那落鞭处看去,却张铎前面的一张刑凳上赫然显出一道发白的鞭痕,原来那鞭子不是落在岑照身上的。而岑照却像疯了一般地抽动的身子,整个型架被他拉扯地哗哗作响,险些就要的倒下去。

“扶稳他。”

江凌连忙上去摁住岑照的肩膀。却没能抑制住他喉咙里惨叫。

背后的张铎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岑照身后。

“叫什么?好生想想,那一鞭打的是你吗?”

“打得……打的是谁……”

“打的是东郡的陈孝。”

“中书监……照糊涂……糊涂了……”

“你为什么会叫……”

“呵……我……”

“你是陈孝。”

“我不是……我是岑照。”

他说得周身青经暴突,一口从肺中呕出一大片污血。

江凌有些担忧,回头对张铎道:“郎主,再这样下去,他要撑不住了。”

张铎抱臂退了一步:“西汉商山有四皓,当今青庐余一贤。青庐的一贤公子,是举世清流,衣不染尘,可不是你现在这副模样。”

岑照抓紧了镣铐上的铁链,仅剩的一些好皮被血衬得惨白耀眼,他竭力匀出一口气,“张大人……我既然肯受……肯受你的刑,就不会在意什么清流……白衣……的虚妄体面……”

喉咙中的血痰没有力气咳出来,他索性吞咽下去。

一时之间,声音稍朗。

“连阿银都知道,怎么丢掉矜持,弃掉体面,在洛阳……洛阳的世道上熬……”

“住口!”

“呵呵……”

他口腔中含着血,突然也笑了一声:“中书监大人,为何动怒啊……啊!”

话到末尾,引颈又是一声惨叫。他浑身乱颤,几乎要失禁了。

江凌忙摁住他,顺手掐了一把他的脉,只觉搏跳凌乱,已不可平,忙朝着张铎摇了摇头。

岑照将脸贴在型架上,抽搐着道:

“中书监……大人……今日是第四日了,照……最多也就撑到今日……若……若大人……再受执念所困,那么……那么照,就不能替大人去晋王刘必处了。”

张铎没有说话,只看了江凌一眼,示意他把人放下来。

岑照匍匐在地咳了好一阵,方得以稍稍支撑起头颅。

“张大人,……你是不会信借尸还魂之说的,听说……当年陈氏灭族,合族男丁……腰斩于市,大人亲主刑场,一个一个验明正身……如今……又怎么会信照是陈孝呢。”

张铎撩袍蹲下身,凝向他那双灰白的眼睛。

“那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咳……没有这一身刑伤,刘必怎么才能信我,不是大人的人。”

张铎慢慢捏紧了手掌。

其实,到目前为止,除了被他提及的席银之外,张铎尚算喜欢这场博弈。

“送你去东郡之前,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大人……请问。”

“刘必当初请你出山,你坐视二十余人亡命在青庐,亦不肯应刘必,今日为何肯受我驱策。”

岑照抬起头。

“刘必……无帝相,而你……有啊。”

“你演过命?”

“算是吧……”

“除此之外”

“因为……阿银。”

“何意。”

“于刘必而言……阿银若棋子,随意可杀。”

说着,他顶起全身力气抬起头,张口放慢了声音:“而于大人而言……”

一言未闭,人似已力竭气残,周身坍颓,如同一滩泥巴一样,扑瘫于地。

江凌松开手,起身问道:“大人,还问吗?”

张铎看着地上的人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了一声:“攻心是吧。”

江凌在张铎眼中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冷光。

主人过于阴毒内敛,底下人就会变得沉默,哪怕知道地上的人已命悬一线,他也不敢擅作主张。询过一遍,没有得到答复,便不再出声。眼看着几抔杨絮不知从什么地方吹了进来,迫不及待地在那人裸露的血肉上着落,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丛狰狞的血芽儿。

珠玉一般的人物,猪狗不如的境地,他一时也有些不忍直视。

“把他带出去。”

半晌,终于等来了这一句话。江凌松了一口气,正要去架人,却听门外传来一声,

“等等。”

赵谦随即撞了进来。一把拽住江凌,缓了一口气儿对张铎道:“你妹妹来了,此时就在营中。”

说着看了一眼岑照:“这人已经半死了,你不怕她看见了会吓着?”

张铎站起身,“内禁军营,你也敢放女子进来。”

“她要进来我有什么办法!”

这一怼就怼红了脸,他索性丢了脸皮,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我就怕她……她最恨我跟着你干这些血淋淋的事,在其他地方就算了,这可是我的地盘,我把你卖了,她也不会信。你就当帮帮兄弟啊,等她走了,你再搬挪。”

张铎笑了一声:“人死了如何?”

“死得了什么,梅辛林今儿在署里,我去把他给你拎来啊。”

说完,也不等张铎回应,转身风风火火地跨了出去。

江凌忍不住道:“赵将军对咱们女郎,还真是好,只可惜那女郎心里想的……”

话未说完,却听张铎掰扯手指,“咔”地脆响。

江凌忙退了一步道:“奴多嘴了。”

张铎摇了摇头,抬脚从岑照身旁跨过。

“把他架出去。“

“可是赵将军……”

“他那是英雄气短!”

江凌不敢接话。

他随自己的父亲来到张铎身边已近十年,多少知道张平宣的事。

赵谦小的时候就喜欢张平宣,可是张平宣爱慕却是陈孝。

年少时,在家中抄录陈孝的诗文不下百本,后来,甚至因此练成了陈孝那一手极难得字,十六岁那一年,张宣平不惜自毁名誉在陈府的清谈会上,当众请嫁,却被陈孝辞拒,从此她由贵女沦为洛阳士族的笑话,纵然生得明艳无双,又有张铎奚为父,张铎为兄,洛阳城中也没有一个世家的公子上门提亲求娶。

谁愿意娶一个爱慕着别人,还被人当众言弃的女人呢。

她就这么被陈孝毁了。

后来每每谈及陈孝,必起恶言。

两族都是门阀大家,陈望甚至还因为此事,携礼亲自登门致歉,希望后辈私事,不伤世交之谊。

张奚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张平宣却把那作为致歉之礼的两对玉镯,一气儿全砸了。

人们大多以为,这是少年情热过头,因爱生恨,再无回转。

但陈孝死的那一天,张平宣却在张铎家中醉得人事不省,又是大笑,又是悲痛欲绝地恸哭,衣衫凌乱,丑态百出,张铎回府后,径直杀了近身服侍她的奴婢。从此再无一人敢提及那夜之事。也没有人知道,对于陈孝这个人,张平宣心中究竟是爱多还是恨多。

不过,这毕竟是主人家的隐晦之事,就算江凌比外人多看了一层,也是不配置喙的。

于是他收回思绪望向张铎。

张铎此时立在独窗下,一下一下地扯着拇指。指节处有节地脆响。

“他这一身的刑伤虽然是造真了,但是,由我们的人送他去刘必处,无论怎么遮掩,都有令人起疑的地方,平宣在这里正好,把他送到她眼前,后面的事,就说得通了。”

江凌看向岑照:“女郎君……会当他是陈孝吗……”

张铎摇了摇头:“不会。但不会眼看他死。”

“那赵将军那里,郎主要如何应对。”

张铎捏了拳,冷道:“他是什么人,我有必要向他交代?问得多余!”

“是,奴明白了。”

营房这边,赵谦去了许久未回,茶喝了第二道,张平宣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要往外走,营房外的军士忙阻拦道:“张姑娘,您去哪里逛,我们陪您一道去。”

“我又不是你们抓来的犯人,你们跟着做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实是将军有吩咐,不准我们怠慢姑娘。”

张平宣径直朝外走,一面走一面道:“你们将军去寻我哥,去了快一个时辰了,要寻个神仙也寻来了,我看他是跑哪儿躲懒去了,看我去把他给抓出来。”

那几个军士连忙跟上道:“张姑娘真会说笑,我们将军同张大人,每日好些大事要处置,怎么会躲懒……您瞧,那边儿将审完犯人呢……”

话一出口,那军士就后悔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张平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江凌带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朝西面儿走去。

“江公子。”

江凌停下脚步,拱手向她行了个礼:“女郎君换奴的名字就好。”

张平宣走近他道:“大哥都不当你和江伯是奴仆。我如何敢失礼。”

她说着,侧身朝他身后看去:“这是……大哥审的犯人?”

“是。”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遮挡:“过于脏污,您不要看,仔细污了您的眼睛。”

张平宣却不以为然,绕过江凌,蹲下身朝那人看去。

只一眼就愣住了,身子向后一仰,险些跌坐下来。

江凌忙弯腰去扶她。

“吓着您了吧,人已经断了气,就要拖到乱葬岗去埋了。您还是别看了,奴送您回去。”

说罢回头道:“没见吓着人了吗?还不快架走。”

“都别动……”

张平宣摁着胸口,一手推开江凌,慢慢走到岑照面前,伸手撩开他湿乱的头发,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睁眼朝那人的脸看去。一时之间,脑子里如响炸雷。

“他……是谁啊。”

江凌站起身,退了的一步,轻声应道:“北邙山青庐,岑照。”

“岑照……商山有四皓,青庐余一贤的那个人吗?”

“是。”

“大哥为什么要刑讯他……”

江凌低头:“郎主怀疑什么,您应该明白的。”

“那也不能把人打死啊!”

她说着,眼底蓄了泪,忙不迭地用手去试他的鼻息。还好还好,尚存一息温热。她忙收回手抬头对江凌道:“这个人我要带走。”

“可是……若是让郎主知道,奴……”

“你就说他已经死了,埋了!如果他发现了,你就全部推给我!”

“不可啊。”

“没什么不可的。”

她说完,掰开架在岑照肩膀下的人手。

男子的重量过大,一下子度到她身上来,压得她跌倒在地。

江凌忙蹲身道:“女郎君何必呢,陈公子早就死了,这个人受了郎主那么重的刑,也不肯承认……”

“你什么都别说,照我说的做就行。其余的事情,我去给大哥交代。”

她刚说完,便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江凌!你做什么!”

江凌抬头,见赵谦翻身下马,上前一把纠起他的衣领:“张退寒疯了是不是,怎么能让平宣见岑照!”

话音未落,自己背上却挨了一石头,他回头刚要发作,却见张平宣坐在地上,抓起另外一块石头照着他的门面儿扔了过来。他忙伸手挡下:“我……”

“你骗我是吧……”

“不是,我只是怕你……”

“若不是我今日过来,你和我大哥,是不是就把他打死埋了。”

“没有……我根本动都没动他!”

“你住口!”

赵谦哑然。

张平宣撑着岑照,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我要带他走。让你的人放行!”

“宣平啊……你不要那么执着,他不是陈孝啊,陈孝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陈孝十年前就死了,大哥替他敛尸,我亲自去看了的。”

“那为什么还要带这个人走!”

“我……”

有些道理无法说清,尤其涉及男女之间。

张平宣此时闻到了岑照身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可她却觉得很心安,这种心安并不是治愈性的,相反夹带着某种舔舐伤口时,那种既疼痛,又温暖的感觉。

好像过去的笑容都是她逼自己露出来的,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

“你没资格问。”

停顿了良久,她顶出了一句最绝的话。

听得赵谦几乎愣住。

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刑室急走而去。

一入刑室就朝张铎抡拳,谁知被人一掌截住。

“你忘了你的拳脚是谁教的了吗?”

“那又怎么样,我是打不过你,可我没你这么无耻,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要利用!”

“你怎么知道,就只是利用她?”

“呵,张退寒,当年陈孝是怎么伤她的你知道啊,这几年,我好容易看她在我面前有些笑容了,我心里有多暗喜,你知不知道。”

张铎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她是真的开怀。”

说完一把甩开他的拳头,力道之大,撇得赵谦踉跄了两步。

“平宣是我的妹妹,她在想什么,我比你清楚。”

“不可能!”

“赵谦,辜负和被辜负,是她和陈孝之间的事,你要过问,也该想想,自己有没有资格。”

赵谦耳背滚烫,咬着牙,一拳狠砸在型架上。型架哗哗作响,他气不过,抬臂又是一拳,型架上的一根倒木刺直插入肉,顿时见了血。

“你们不愧是兄妹。”

愤懑的一句话,却引来背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张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稍微缓和:“我无非想说,强求无益而已。”

说毕,径直出了刑室。

营房前的人已经散了,江凌在垂杨下等张铎。

“郎主,人已经送走了。”

“嗯。”

“女郎不信梅医正,恐怕不肯用他……”

张铎摆了摆手:“不肯用就算了,看她请哪一处的大夫,人治好了,料理干净。”

江凌拱手应是,又道:“郎主回府吗?”

“不回。”

他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刑室。

“去把赵谦叫出来。”

“这……奴怎么说……”

张铎负手前行,似不着意:“说请他喝酒。”

这也算二人之间的默契,战场上过了命的兄弟,言不由衷不重要,自有真意在酒中。

张铎平时是一个酒不过三分的人,赵谦却是个酒上无限制,不醉死不罢休的人。是时两坛花雕酒下腹,已然醉得人事不省,糊里糊涂地换着张平宣的乳名,张铎随手从奴婢手中拿过一张绢帕,塞入他的口中,他也不反抗,咬着帕子,渐渐地不出声了。

张铎撑着额头,掐着酒杯独自坐了一会儿。

对着一个醉昏头的人独饮,哪怕自己已是酒意三分,思绪却异常清醒。

窗外月明星稀,无风无云。营中正起灶做饭,处处炊烟升腾,直入云霄。一应风物和眼前这个男子的执念一样,清清楚楚。

张铎有了哂意,放下杯盏,望着赵谦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江凌的声音。

“郎主。”

“什么事。”

“哦,没什么,奴给您送袍子来。”

“进来。”

江凌推门入内,见这一番狼藉,轻声道:“赵将军又醉了?”

“他最好的就是这一点。”

他磋磨着玉杯上的明雕,喉咙里暗暗笑了一声:“醉一场起来,什么都忘了。”

说着接过袍子一把甩覆在赵谦的肩上,又道:“找人照顾好他。”

一言毕,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大步跨了出去。

平乘车行过铜驼街,转入永和里。

张铎下车,穿过连洞门,却听见永和居的庭门外正响杖声,几个奴婢被摁在地上,口里堵了口布,被打得皮开肉绽。见他过来,掌刑的人停了杖,退避行礼。张铎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没有开口,径直从中间穿了过去。

江凌忙问掌刑的人:“怎么了。”

掌刑人回道:“女郎来过了,进了清谈居。这些人不懂事,没拦住女郎。”

“啊……那女郎岂不是见着……”

话还未说完,便听前来传来一声:“打完了撵出去。”

掌刑让忙对江凌闭了口,躬身应“是。”

清谈居里如往常一样燃着孤独的一盏灯。

张铎推开门跨入,人影落向青壁。

席银在陶案前浑身一抖,抱着膝盖,抬头看向张铎,却没有说话。

张铎拂开面前的一层帷帐,走到她面前,静静地望向她的眼睛。

她似乎怕被他这样深看,低头避了他的目光。

张铎的视线则在她身上游走了一通,发觉她虽在尽力克制,却忍不住喉咙,手指,肩膀上的颤抖。

“怎么了。”

她没有出声,摇了摇头。

“我看你要哭了。”

“没有!”

她极力地想反驳什么,可话一出口,气息又弱了下来,

“我没有哭……我没有……”

张铎也没再问话,把她的脸掰了起来,迫使她抬头与自己相迎。

他逼看她的眼睛,她拼命地回避,却又不敢闭眼。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出声,观音相后映着两道青黑色的影子,一道沉静自若,一道颤若幼兽。

良久,他终于冷冷地笑了一声。

松开了她的下巴。起身解开袍衫,丢在陶案旁,自行到陶案后坐下,低头对她道。

“去取药吧,今日是最后一日。”

她坐着没有动,牙齿龃龉,悉索作响,眼睛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还不去?”

他说着又要去动手边的鞭子,她这才翻爬站起,向平常放药的暗柜挪去。

张铎看着她的背影,手中一下一下地掐抠着鞭柄上的花纹。突然开口道:“席银。”

声音不大,却惊得正开柜的席银失了手,瓶瓶罐罐全部翻倒,她慌不迭地去扶,却听背后又传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看仔细,我教过你的,不要拿错了。”

席银心跳错漏,额头渗出了冷汗,握着手中药品,一时不敢回头。

他却没有再说话。低头扯开腰间束带,脱掉中衣,像平时一样,趴伏下来,闭上眼睛,等着她的动作。

席银深了一口气,狠狠地捏了一把手中的玉瓶,转过身,慢慢地走到张铎背后。

经过十日的疗养,伤口已经全部结疤,有些地方的结痂甚至已经开始掉落,露出淡粉色的新肉。只有肩上的那两道伤,因为时常活动拉扯,尚未全部愈合。

席银望向那两道伤口,半晌没有动作。

张铎仍然静静地趴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回头。

好久,抽拔瓶塞的声音打破清谈居内的宁静,灯焰一闪,陡然熄灭。她还不及出声,就已经被一个极大的力道掐住了脖子,直摁向陶案。玉瓶脱手滚出,里面的药粉撒了一地。

她全然无法呼吸,只觉血气不畅,全部压顶在脑门上,头几乎要裂开了一般。

黑暗里,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

“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选择不要。”

她说不出话来,也呼不出气儿,不由地腿脚乱蹬。

谁知道却被他一手摁住,就这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拎到了生死边缘。

“我……我要……报……仇……”

她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句话。

话音落下,掐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猛地抽回。席银像被抽了骨一样跌趴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喘气,喉咙里满是血腥气儿。

面前的人似乎站起了身,不多时,孤灯点起,周遭从新亮起。接着那只玉瓶被递到她眼前。随之而来还有他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想杀我是吧。”

她还没有缓过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干呕。

张铎盘膝坐下,颠了颠那只玉瓶,“还成,你现在分得清金疮药和千机毒了。”

她撑着地直起身子,伸手想要去抢夺,他却将手往后一抽,似笑非笑:“恩将仇报?啊?“

“你……你杀了我兄长,我……我要给我兄长……报仇……”

张铎将玉瓶放回案上,随手披上袍衫,一把箍住她一双手腕,将她拽至身前:“你就记得我杀了他,不记得我救了你……”

“你……你根本就不想救我……你……你只是……利用我……”

面前的人仰头一笑:“可以啊,席银,不傻。你这副模样,比求我的时候顺眼多了。”

说完,他起身,顺势将人从地上带了起来。

观音相后的影子被低放的灯盏拉扯得巨大狰狞。

“想要杀人,就要有杀人的本事。”

他说完,逼看向她的眼睛。

“你要敢看你的仇人,无论你们的力量相差多少,无论他们的模样有多么可怕,你也不能露怯,不能流露出你内心所想。”

“你……你放开我……”

她被揭开了原本就胆怯的妄念,内心六神无主,只想挣脱他。

谁知他却将她越箍越紧。

“我放开你,你要做什么?”

她愣住,整个身子都僵了。

头顶的话劈面追来:

“在我面前自尽,还是顺从地受死,还是求我饶你一命。”

“我……”

“选不出来吧?”

她真的选不出来。

仇恨是明晰的。

可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混沌的。

她太肤浅,还理解不了“求仁得仁”的自我救赎。

她只觉得很不甘心,没有杀掉他,反而自己要受死。

怎么办,求他饶命吗?

他可是仇人啊。

一时之间,极度的混乱令她耳根发烫,连心脏也开始绞痛起来。

然而,张铎根本没打算顾惜她。

反手将她拖到门边。“求死的人好说,前两者,选哪一个不过是勇气高下的分别,求生者就难了,手起刀落,仇敌未死,求生就好比万劫不复,体面,贞洁,名誉,一样的都不剩,最后甚至还求不到性命,席银,你说你惨不惨。”

说完,他抬手推开了门。

庭中的寒风带着奴婢们的痛呼灌入。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张铎低头看向她,风吹起她凌乱潮湿的头发,半遮其面,却把那一双惊恐的眼睛映衬了出来。

“教你规避恐惧,然后再杀人。”

“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没有在回应她,拖着她跨出了室门。

“江沁。把雪龙沙牵过来。”

席银闻言,脸色顿时煞白,拼命地想要挣脱他的手。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放狗……我真的怕狗啊……”

张铎一把将她掷到阶下,低头冷道:“你还记得吧,我说过,我只让你活十日。今日就是第十日,所以席银,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说着,指向的那只獠牙已露的狗。

“在清谈居外面呆一夜,明日你若活着,我就让你报仇。”

她一愣,迟疑道:

“你说话……算数。”

“算数。”

“我……”

话未说完,那雪龙沙突然狂吠起来,她吓得一把拽住张铎的袍角:“不……我不要,我不要和它呆一夜……我不要……”

“听好了,不要求我,求我并不能让你活下去。”

说完,他将那根蛇皮鞭递到她眼前。

“席银,试着,求求你自己。”

年幼时,似乎多多少少都有和狗对峙的经历。

无论是被关在黄金笼子里的,还是流浪在荒野地里的,它们目光凶狠,四肢戒备,呲牙咧嘴,毛发耸动,露出锋利的牙齿,出于撕咬的本欲,伺机而动。

席银早就不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到底被多少只狗追咬过,但她记得它们的嘴。和眼前的这只雪龙沙一样,獠牙惨白,舌头潮湿,还散发着肉糜腐烂的腥臭味道,一旦追咬上她,不撕掉一层皮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任何记忆都会混沌,骨头和血肉的记忆却是无比深刻的。

她瑟缩在门前,眼看着雪龙沙从矮梅下绕出来,耸着双肩,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过来,不由地瞳孔收缩,手脚发冷。她想要尖叫,却又明知徒劳。只能逼着自己挪动发僵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扑到门前。纤长的指甲猛地杵断在门面儿上也全然不觉,一味拼命地拍打着门板,哭喊道:“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里面丝毫没有回应,甚至连灯焰都不曾晃动。

席银将自己脸贴在门上,不吝哭腔,卑微地哭求着,试图换取他的怜悯。

然而,他无动于衷。

把她柔弱衬成了一个笑话。

过去的几年,席银一直活在男人们垂涎的目光里,岑照教过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绝色的女人,想要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中活着,一定要善露柔弱,不要疾言争辩,也不要挺身抗争。不过从头至尾,岑照并没有深刻地为她剖析过其中因由,只纵容着她生来的那分胆怯和脆弱,小心地把她推到了市井之中。而她如鱼得水,不出一年,就成了乐律里炙手可热的乐伶,人们贪视她的美貌,喜欢她那一双常氤水光的眼睛,继而追捧她的琴艺,为她一抛千金。她因此得以养活自身,甚至供养盲眼的岑照。

自从她识得男女之间的情爱起,还没有男人像张铎这样对对待过她。

不想搂搂她温暖的身子,不想摸摸她柔嫩的手,反而绝情地把她推给一只不通人情的畜生。

畜生无情无义,识不出她的美,也不会理会她娇柔凄惨的哀求。毛立眼吊,只会对着“臭皮囊”垂涎三尺。

月寒风细细。

席银心中渐渐生出一丝绝望,膝盖一软,在门前跌坐。手掌猛地按在地上,便是一阵剧痛钻心,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指甲折断处已经渗出了血。

那血腥气引得身后的血龙沙更加躁动。

仰头大吠一声,朝后退了两三步,作势扑咬。席银下意识想要逃,奈何背后是门无路可退……

“别过来!别不过来……不要咬我!”

声音之凄厉,令站在庭外江氏父子胆寒。

“父亲,郎主真的是要这姑娘的命吗?”

江沁摇了摇头,“既要命,十日前又何必救她。”

“可这雪龙沙凶悍,她一个姑娘,哪里撑得过一晚上。即便不被咬死,胆儿也破了。还怎么活得下去。”

江沁叹了口气,侧身透过门缝朝里看去。

满庭的物影都被这一人一犬给摇了。

她的惨叫声绝望凄厉,一时清晰可闻,一时又被狂妄的犬吠拆得七零八落。

他不忍再听再看,转身扯了扯江凌的袖口。

“走。”

江凌绊了一脚,却又退了回来。

“不走,我得在这儿守着。万一郎主施恩呢。”

“施恩也轮不到你去护她,走吧。”

“什么意思啊……父亲,你把话说明白呢。”

江沁扯着江凌径直朝前走,仰面看了一眼头顶的流云朗月,本想回应他,但话到口中,又觉得好像不必要。

树影张牙舞爪地爬满窗纱。

张铎独自坐在观音相下,单手挑药敷伤。

门上不断传来骨头和木头面碰撞的声音,也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力道时强时弱,伴随着越来越词不成句的哭喊声。

他却充耳不闻,细致地将药粉匀满肩膀后,才披衣弯腰,亲手去收拾将才的那一地狼藉,而后取香烧熏炉,捡起今日在刑室穿的袍子,熏该其上。

然而,一回身,却迎上了那尊白玉观音相的目光。

慈悲怜悯,和徐婉留存在他记忆里的目光是那样的相似。

其实他已将至而立年。

这世上的家族人情也好,权力倾轧也好,在他看来,大多都流于表面,肤浅,易于掌控,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温柔端庄的母亲,为何会仅仅为了一道“克父”的批命,就把他丢弃于市。

那时他才六岁,连说话都还不利落。

没有人敢收留他,于是,年幼时所有的记忆,除了城外连片的烟树,就是乱葬岗上的那一处洞穴,以及洞穴后面的一座观音庵……这些地方收纳了他的身子,至于每一口吃食,都是在乱葬岗上,和那些野狗抢来的。最初他怕狗,只敢偷食,时常被追咬,后来他也学会了拿石头吓他们,躲在它们看不见的地方,丢石头去砸,等他们被吓跑,他再过去捡食。可这样总是吃不饱。

于是,等他再大一点,他开始把柳条攒成鞭子去和它们对抗。

当那肮脏恶臭的狗皮,第一次“鞭子”切开时,他亦是平生第一次有了“求生”的快感。

他至今都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用鞭子将那只狗勒死,就着鞭出的伤口,在溪流边徒手剥开了狗皮,把肉撕下来,用竹签串起,拿回洞穴里烤熟。

油脂滴入火堆中,兹拉作响,挑动起口腹之欲。

他迫不及待地咬入口中,里面的肉还没有熟透,可就是这种略带血腥气儿鲜香,让他欲罢不能。

那年他十岁。

衣不蔽体,满身是伤,却一个人行着自己不大不小的杀伐。呷摸着嘴巴,尝到了洛阳城弱肉强食的滋味。

灯焰渐弱,观音的神色似乎也随之阴冷。

突然一道沉闷的鞭声从外面传来,张铎猛地回神来。

庭中风静,除了席银的几乎嘶哑的哭声,还有一丝兽类的呜咽声。

张铎望着那樽观音相沉默了须臾,转身走到窗后,抬眼看去。

乱影袭窗。

她握着鞭子,浑身颤抖地站在阶上,胸口上下起伏,目光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已然染血的鞭子。眼神说不上惊恐,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张铎望了一眼阶下雪龙沙,它也是四肢颤抖,拼命地想要回头去舔舐背脊上的伤。

眼底凶光稍退,露出一丝怯。

张铎没有出声。

背过身,靠着窗盘腿席地坐下,仰头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背后又传来一声鞭声,接着就是那女子失态发狠的声音:“我让你咬我……我让你我欺负我……我打死你!”

鞭声随着她失控的喊叫混乱起来,有些打在皮肉上,有些打在台阶,树干上。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没有章法。

雪龙沙的狂吠逐渐弱下来,慢慢被逼成了一阵一阵凄惨的呜咽声。

那女人的喊叫声也渐渐退成了哭声。

东方发白,天色渐晓。

晨曦铺撒入窗时,庭中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下来了。

张铎抬起手,松了门闩,反手使力一推。

大片大片的晨光与她的影子一道扑入,她坐在门口,一动也没动。

“活着吗?”

“活着……”

声音之嘶哑,几乎吐不出别的字。

张铎站起身,撩袍从门后跨出,袍衫掠过她的手臂时,她几乎本能地抓起了手边的鞭子,却又被人一把握住。

“很好。”

好什么……

她松开鞭子,把身子朝边上挪了挪。

鞋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裙裾下面露出着一双惨白的脚。脚趾交叠在一起,惶恐又无辜。

庭院中,场面惨烈。

矮梅的最后一季花尽数散落,有些被踩踏成了泥泞,有些被吹上台阶,有些沾在她的伤口上。

她把自己头埋入臂弯,尽力抱紧了自己。

手臂上的咬伤还在流血。

而那只雪龙沙此时浑身是伤地匍匐在她脚边,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为什么……”

她没有抬头,也不知对着谁问了这么一句。

身旁的人蹲下身,托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

“什么为……”

话还未说完,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不及反应,就已经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她几乎把仅剩的一点气力全部用尽了。

张铎齿缝里“嘶”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试图抽身,任凭她像狗一样发泄。

“如今再叫你杀人,你怕不会手软了吧。”

她不吭声,牙齿拼命地咬合,像是要把他的手咬断一般。

张铎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么恨我?”

男人温暖的手指穿过她长发,游走过她敏感的头皮。

她鼻息酸热,口涎滚烫,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一声极尖极轻的哭声,像一只被掐住了喉咙的猫。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要这么对我……”

她虽在说话,却还是“叼”着他的手臂。

张铎索性坐了下来,把手臂架在膝盖上。

“谁对你好过。”

他说着,捡起她身边的鞭子,低头在她耳边道:“你还怕狗吗?”

席银怔了怔,低头去看那只匍匐在地的狗。

它四肢瘫软,眼光暗淡,鼻孔流血,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凶样。

“还不松口吗?像只狗一样。”

头顶的声音带着哂意。

席银回过神来,这才慢慢松开牙齿,看向张铎的手臂。

他的绸袖下渗出淡淡的红色,显然是被她咬破了皮。

“第一次咬男人?”

他一面说,一面挽起袖口,一圈清晰的牙印露于席银眼前。其力之狠,令她自己都有些害怕。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第一次。”

他说这话的时候挂着笑,抬臂自顾自地端详着伤处,添哂道:“还成,虽然动作不雅,但好歹伤到我了,比昨晚下毒的时候果断。”

席银回味出了口中的血腥味,不由作呕,干吐了好一会让,方渐渐缓过来,抚着胸口喘息道:

“我……我想杀你……你为什么不杀我呢。”

张铎笑笑,伸手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挽向耳后。

“因为你是女人。”

她一愣,抬眼望向张铎。

“你不杀女人吗?”

他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除非女人骗得过我。”

这话不含任何刻意埋汰的意思,但并不动听。席银耳根一红,撇开了眼。

“洛阳城要杀我的人不少,但我并没有必要把这些人都杀尽。中原逐鹿,原当有千军万马,若一人弯弓,岂不是孤独。所以……”

他顿了顿,食指在其下巴上一挑,“你兄长也还活着。”

“活着?”

她忙回头:“那为什么那位姑娘说……”

“她和你一样,很多事看不清楚。”

席银苍白的面色稍出些红润,声音也明显愉悦起来。

“我兄长如今在什么地方。”

“不日启程东郡。内禁军刑室是对他用了重刑,但那一身皮肉伤对他来说,是一层保护。”

席银听不明他具体的意思,只是留意到了“东郡”二字。

“东郡离洛阳那么远,他为什么要去?”

张铎闻言笑了一声:“北邙山蛰伏十年,你以为,你兄长岑照真就只是一位眼盲公子?”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走进清谈居,从熏炉上取下袍子抛到门前。

“不想进来就自己再坐会儿,缓好了起来,把我的庭院收拾干净。”

清谈居留给席银收拾,张铎人便在西馆。

燕居于府,仰赖书帖消闲,廷尉正李继跪坐在他对面,眼见那临起来极慢的秦小篆写了一行又一行,就是不听他开口。只得把已经重复了三遍的话,又说了一遍。

“张大人,陛下命廷尉勾案了。”

张铎扼袖观字。“我听见了。”说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来是为了知会我一声?”

李继忙道:“陛下昨夜密召我入宫,除议勾案之事,另有一样东西赐予张大人,让我带来。”

他说完,端肃仪容,立身直跪,从宽袖中取出一红木莲花雕文抽盒,双手呈上。

张铎半晌没有接下,李继也不敢出声。

正僵着,江凌从旁禀告道:“郎主,赵将军来了。”

话音尚在,赵谦已经臂挂袍衫,大步而来,走到李继身旁顿了一步,“哟,李廷尉也在啊。”

他扫了一眼李继书上的抽盒,又看向观字不语的张铎。

“这是……”

李继有些尴尬,但又不能放手,端着姿势一言不发。

张铎卷书点了点身旁:“你先坐。”

赵谦讷讷地坐下,见张铎没有接物的意思,便自顾自地伸手去接,一面道:“这又什么好东西。”

谁知李继忙膝行退了一步,喝道“赵将军,使不得!”

赵谦被李继突如其来的大喝吓了一大跳,像是摸了火一般撤回手,心有余悸地盯着那个盒子道:“感情是谁的人头不成。”

张铎放书捉笔,似不着意地闲应赵谦。

“是,也不是。”

说完,又对李继道:“李大人,此物放下,还请替我回陛下:张铎罪该万死。”

李继早就手僵背硬,见他终于肯收受,忙将抽盒放于案上,起身辞去。

赵谦看着李继的背影道:“陛下今晨,赐死了何贵嫔和萧美人,又命内禁军捉拿其二人的族人。看来是真的慌了。”

张铎平道:“这二女是刘必的人?”

赵谦摇了摇头:“人是我看着赐死的,何贵嫔死前哭天抢地,大声喊冤,怎么看都不像是东边的细作,萧美人是内宫用的刑,我看见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就剩一口气儿了,我问了宋常侍,他说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但陛下就是不肯信她们,说那日席银行刺,她们二人在场,却无一人护驾,必是要与刺客里应外合,谋害主君。”

他说完有些愤懑。

“依我看,竟都是枉死的,一日不伐东,一日不除刘必,陛下一日不能安寝。”

张铎没有说话,运笔笑而不语。

赵谦拍了拍他的肩,“连李继都派来作说客了,你还不入朝议东伐的事,难道真的要逼司马大人来跟你请罪啊。”

他说着,又朝那只抽盒看去:“还有,他送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我看他紧张的,跟着捧着诏书一样。”

张铎收住笔锋:“你自己看吧。”

赵谦忙摆手:“我不看……万一真是什么人眼人手的。”

“到不至于。看吧。”

赵谦得了他的话,这才放下手臂上挂搭的袍衫,挪过那只抽盒,挑开锁扣向外抽出,却见里面只有一张盖着印的空纸,再一细看,不由抽了一口气。

“这是……还真是陛下的诏书啊。”

张铎点了点头。

赵谦忙放下盒子:“你早知道了?”

“李继来之前,宋怀玉的先来过了。”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年先帝临崩时,为请张奚扶幼主,主朝政,用的就是这一礼。”

赵谦到也想起一些,这在前朝算一件美谈。然而朝中人皆知,自从门阀士族势力膨胀,主君之权逐渐旁落,到了先帝那一朝,不得不倚仗张氏与陈氏两族势力,方得以坐稳当帝位,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女儿,年仅十八岁的阳荣公主嫁给张奚作续弦。

临崩之时,为了保全幼子的帝位,更是亲赐空诏与张奚,直言,“我刘氏江山,与张卿共治之。”

赵谦想到此处,不由怅然:“你之前说反杀,我还听不懂。得勒。”

他以茶代酒,向张奚举杯:“你赢了,陛下要弃大司马了。只不过,你父亲恐怕也不会坐以待毙。你们张家真有意思,明明拜的是一个宗祠,却斗得你死我活。”

说完,一口饮尽了杯中茶。

“既如此,也该伐东了,趁着刘必粮马不足,杀他个措手不及。”

张铎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赵谦倒是习惯他那副样子,不以为意道:你稳得住,我倒是手痒了。”

“不急。”

张铎这一声当真是不急不慢。

炉上水将滚,他挪开纸墨,新铺一张竹卷茶席,续道:“岑照还没有到刘必处,而洛阳,还有该死而没有死的人。”

赵谦听了后半句,背脊一寒,却不敢深问。

沉吟半晌,掐盏转了一个话题道:“对了,岑照的那个妹妹,你还留着啊。”

“嗯。”

“我就说嘛。”

他一拍大腿,“若不是那姑娘在清谈居里,你那只雪龙沙也不会是那副埋汰模样。”

“埋汰?”

张铎起疑,要说雪龙沙模样凄惨就算了,“埋汰”之相从何而来。

“你怕不是看错了。”

赵谦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场景,忍俊不禁道:

“不可能,我过来的时候在清谈居门口看见的,那狗儿啊,被人用布条缠得密不透风的,可怜兮兮地趴在门口,嘴边而放着一碗吃食。我上去看过,那布条下面还裹着梅辛林给你配得药,江沁是不敢动你的东西的,这要不是清谈居的丫头做的,还能是谁?”

张铎暗笑。

想她到底是个性弱的女人,发了狠敢打狗,悲悯起来又敢偷他的药去给狗疗伤,不禁批了句

“糟蹋。”

赵谦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少有的无奈。趣道:

“也是,她要是知道那药多金贵,管保吓死,不过我说张退寒,你不要妻妾伺候,一个人天天拿狗出气下火也不是个办法啊。你看看,人姑娘是看不下去,给你收拾洒扫清谈居不说,这趁着你不在,还要照顾被你欺负的狗,我都替人姑娘委屈……”

他自以为终于在张铎面前逞到了口舌之快,越说越得意。说到末尾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留意之间,竟说出了什么“拿狗泻火”这种虎狼之辞,连忙闭了嘴。

“这话你可别说给平宣……”

张铎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替狗委屈。”

说完,扫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赵谦浑身发怵,忙翻爬站起身道:“我今儿是来还你袍子的,既已搁下,我就走了。”

“站着。”

赵谦抹了一把眼睛。

“不是,你能不那么记仇?”

“跟我去清谈居。”

赵谦一愣。“做什么,你要打她可别叫我去看,你当我什么都没说成吗,人家一姑娘应答你这老光棍,真的不容易,不就药嘛,你那狗废了多少,我给你讨多少。”

“赵谦,说话清醒点。”

赵谦抓了抓头:“那你带我去清谈居做什么。”

张铎在清谈居庭门前看见了赵谦所说的场景。

席银裹着他的袍衫蹲在门洞后,手中掰撕了一块腌肉,小心地递到雪龙沙的嘴边,雪龙沙一张嘴,她便赶忙松了手,戒备地蹲在一旁看着,见那狗儿老老实实地吞了,又抬起头来盯着着她手中的肉摇尾巴,这才又朝门前挪近了几步。

那雪龙纱身上的伤处被她用布条缠了个严严实实。毛发不耸立,也就没了平日里的凶相,可怜兮兮地趴在门口,模样看起来,竟然有些滑稽。

赵谦径直走上前,弯腰摸了摸雪龙沙的头。

席银见他怼到面前,忙起身退了一步。

赵谦笑着抬起头:“别怕,我在这儿,张退寒不敢打你。”

席银闻言,这才朝赵谦身后看去。

张铎负手立在门前,正低头看着地上的雪龙沙。

雪龙沙嗅到气味,忙收起前爪下意地向后缩去。一时伤口擦碰,痛得呜咽出声。

张铎眉头一蹙,心中忽地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同样是用暴力抑制兽类的凶性,他施暴之后毫无怜悯,甚至渴望饮血啖肉。以至于雪龙沙一见他就恐惧地要躲。

而她平复下来之后却还想得起给那只畜生端一碗水,撕一块肉。于是那狗不仅不怕她,甚至还肯愚蠢地对着她摇尾巴……

“我让你收拾庭院,收拾好了?”

“好了……”

她应地有些踟蹰。

赵谦拍了拍手,站起身:“张退寒,说话能不那么生硬吗?平宣是一段时间不会理你了,这可是你身边唯一的姑娘了,气走了,我看谁照顾你。”

张铎抬腿往里走,冷道:“我让你来做什么你忘了?”说着,又回头对她:“你也进来。”

赵谦抱臂不以为然:“为你操心你也不明白,算了。”说完笑着冲席银招了招手:“别站在那儿吹风,关好门进来。”

赵谦一进庭中,就要去推清谈居的门,却听得背后一声冷喝:“站着。”

他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回头捏着耳朵道:“你这里面是有宝贝不能让人看吗?谁都不让进。”说着又睇向席银:“姑娘,说说他那里面有什么。”

有什么?

席银悄悄看了一眼张铎。他立在矮梅下一言未发,面目却有些骇人。

她自然什么也不敢说,但细想之后,发觉他虽权极洛阳,生活起居上到当真简陋的厉害,若说东西家当,除了一堆治伤的瓶瓶罐罐,就只剩那一尊白玉观音了。但奇怪的是,他不许那尊观音相沾染一丝灰尘,自己却又从不上香礼拜。

“姑娘。”

“在”

她回过神来,却见赵谦的脸已然快怼到她面前了。

忙下意识地垂下头,搅缠着腰间的绦带。

“奴……奴不知道。”

“睁眼说瞎话。”

这句话却是出自张铎的口中。

席银不及应声,却听赵谦回顶道:“还不是维护你。”

“你住口。”

赵谦摊手道:“好,我闭嘴,你们说正经事吧。说完我好带她走。”

“什么,带我走?”

席银一怔,不禁脱口问:“带我去找我兄长吗?”

谁知话声未落,却听张铎寒声道:“不要再让我听到你提他。”

这话果然奏效,她脖子一缩,把后话吞了回去,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处置。

张铎侧对赵谦道:“你把她带到洛阳狱,先不要送去廷尉,等李继来提人。”

赵谦捏了捏鼻子:“成,洛阳狱怎么审她,伤成这样……”

她说着,上上下下扫了她一遍:“已经可以装个样子了,别动刑了吧。”

席银心惊胆战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公子要把我……交出吗?”

张铎没有说话,赵谦笑道:“别怕,他把你交给我了,就委屈你跟着我,去洛阳狱见识几日。到时候,他们问你什么,你就听着,知道什么说什么,别的不用管了,交给我来应付。”

“什么意思……洛阳狱……我……”

张铎朝她走近几步,伸手抓起她被咬伤的手臂,挽起她的袖口,露出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对赵谦道:“她这是咬伤,洛阳狱有这种考竟的法子?”

赵谦撇了撇嘴,喃了一句:“人是正经衙口,哪里像你那儿那么黑……”

“说什么?”

“哦,不是,我说那到没有。”

张铎看了他一眼,续道“那就不像,她身上的鞭伤是前几日的旧伤,到了廷尉糊弄不过去。”

席银闻言,下意识地要抽手,谁知又被他硬生生地握。

“想跑?”

“我不想挨打……”

“我知道你不想挨打,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还想不想报复差点害死你和兄长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话说得隐晦不明,她却好像听明白了,低头看向张铎那只同样受过伤的手臂,抿着嘴唇不再出声。眼眶微微发红,眼底渐渐蕴起水光。

“想……我要怎么做。”

“廷尉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就是。”

他说着,就要转身,谁知她却主动拽住了他的手臂:“我会被判罪吗?”

“不会。”

他说得利落。她却不肯松手。

张铎顺势将她往赵谦身旁一带,“人我交给你了。”

她被他扯得有些站不稳,赵谦想去扶,却被张铎冷冷扫了一眼,顿时又不好触碰,手伸出一半就缩了回来。一时气不过,索性斜眼睛瞪张铎,“你再使劲儿嘛,一会儿人手给拧断了,我看你这屋子交给谁打理。”

说罢,又对席银道:“姑娘放心,张退寒把他妹妹气得不理他了,他指望着你照顾他,他不会让你有事的的啊。”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哪胡言乱语了,你给我实说,李继真要用刑怎么办,你不是不知道廷尉狱对女犯的那一套。”

张铎忍无可忍,“我说你是不是蠢,你交到廷尉去的人,李继不问我的意思他敢用刑吗?”

赵谦笑道:“那你吓她干什么。”

“我在教我的人你哪儿那么多话。”

“哦,教你的人。”

赵谦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句他的话,说着说着笑出声来,看张铎青了脸色,连忙把席银挡到自己身后,正色道。

“你放心,话我是胡说的,但人我一定给你护好了。”

张铎冷道:“你若误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说罢,转身进了清谈居。

赵谦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席银手臂上的伤。

得勒,我得带你回中领军营拾掇拾掇,他不让动那些见血的东西,这伤就可以找梅辛林给你治治了。”

他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地往前走。

席银却愣着没动,赵谦却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见她还再发呆,忙又转返道:“张退寒不喜欢人家碰他的东西,好比这间清谈居,奴婢们好奇窥探一眼都会被他剜眼。所以你行个好,跟着我来成吗?我不想断手断脚。”

席银抬起头:“公子究竟要做什么。”

赵谦摇了摇头:“他要做的事,我也并非全然明白。不过,他每走一步,都有他的计算,稳当得很。再有啊,他的话,只要不涉及大司马,差不多算是一言九鼎,所以他说不伤你,就没有人敢伤你。”

席银捏了捏手指。

“我不怕受伤。”

这话不说赵谦了,就连席银都有些自惊,不由地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又看了一眼悬在矮松上的鞭子……

雪龙沙匍匐着呜咽了一声。满园沉寂,她心理却起了一圈无名而陌生的快感,飘飘忽忽,不可明状。

赵谦有些不可思议的上下打量着她道:“张退寒给你灌什么药了吗?你知道廷尉狱怎么对付女犯的吗?”

这话到似乎吓着她了。

她悄悄吞了一口唾沫,声音轻了下来。

“只要不死就好,我要报复差点害死我和兄长的人……”

赵谦闻话,沉默一时,有些不快,哼了一声道:“这一定是张退寒教你的。”

席银一愣,“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这世上除了他,谁会教女人自己去报仇。要换我,早就提刀替人姑娘去了。现而今,我倒是真看不懂他了。不惜担大过救你性命,让你陪着他住在清谈居,还请大夫来看你……我还以为他这老光棍儿是要开大窍了,结果,就是为了把你也拖到他那道上去,你别理他,真活该他独死!”

说完,他又觉得话好像说过了,忙拍了拍后脖子。

“不过也是,他这人就这样……”

究竟是哪样呢,话到嘴边,又说不上来。

反正自从认识张铎以后,他再也没有遇见过和他相似的人。

从前陈孝活着的时候,似乎还有个对照。

清俊疏朗的名门公子,和身世坎坷的权臣后代,一个身在玄雅之境,受万人追捧,一个手段狠辣,受满城诟病。

清流,浊浆。

泾渭分明,互为映衬,互为佐证。

可自从陈孝死后,人们谈及张铎,都不知从何评起。

失去了一个绝对清白的佐证,他做的事,就变得道理混沌起来。

虽是替天子行杀伐,大逆不道。但却也为家国御外敌,舍身忘死。

是以没有一个人认可他,但也没有人敢斥责他。

而他也从不屑于剖白自己。

赵谦当真说不上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以前一直都这样吗?”

赵谦闻言回过神来,反问道:“啊?什么样?”

“这样……”

她悄悄看了一眼清谈居,拿捏了一回言辞,轻声道:“这样对待……女人。”

赵谦笑道:“从来没有过,除了他妹妹张平宣,张退寒从来不和女人接触。”

“从来不与女子接触。”

席银在心中默复了一遍此话,随即朝清谈居中望了一眼。

十几日的回忆如浮光掠影。

张铎这个人的饮食起居,和清谈居中陈设一样,十分很简单。

喝寻常的茶,熏香也只烧沉香。

平日过午不食。从来不吃果子,不吃糕点,但一日两餐,皆是无肉不欢。

不过,即便他是这样一个啖肉饮血的人,他对席银从来没有起过一丝肉欲,哪怕二人衣衫不整,皮肉相挨时,他也就如同一副无灵的骨架,静静地坐着。

甚至直接斥过她,不准她在他的面前发浪,于是在他身边呆得久了,她竟也开始收缩起少女心中那些,存在阴阳之间,湿漉漉的妄念来。

赵谦见她陷于沉思之中不说话,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回神啊姑娘。”

“是。”

想得是些春水流腻的事,猛然被打断了多少有些窘迫。

赵谦只当她在自己面前局促,笑道:“我又不是张退寒,你别这么害怕,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咱们路上慢慢说。不过……先得让你受点委屈。”

“什么委屈。”

赵谦抓了抓脑袋,“既然要带你去洛阳狱见识,那你就得有个逃犯的模样。”

说完他转身走向江凌:“上回我落在西馆的镣铐张退寒搁哪儿你晓得吗?”

江凌道:“奴收着。”

“成勒。”

赵谦伸出手来,“正好。”

今日正是二月初洛阳城的斗草会,药香满城,铜驼御道上人来人往。

赵谦牵着马,席银带着镣铐坐在马上。

城中百姓见中领军的大将军亲自押送人犯,且是自己甩腿儿,让人犯坐马,不由议论纷纷。

席银在人声之中垂着头,面色羞红。

赵谦咬着一根甜草根儿,抬头见她不自在,便出声宽她道:“你不用想那么多,这洛阳城里啊,每一日都有人从云端上掉下来,掉到猪圈马厩里。也有人像张退寒那样,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一夜之间位至“九命。”

话刚说完,前面忽然传来一个伶俐的声音。

“ 赵谦!”

赵谦一听到这个声音,差点没跳起来。

“平宣……”

马受惊扬前蹄,险些把席银颠下来,赵谦原本想上前,此时只得退回来去拉马,一时手忙脚乱,没好气地道:

“你赶紧回去找你哥哥。”

张平宣抬起头,看向马背上席银,一下子认出了她就是自己去清谈居里找药时遇见的那个女子,又见她手脚皆被镣铐束缚,忙伸开手臂拦住赵谦的去路。

“不许走。”

赵谦好不容易拉住马头,急道:“你可别给我添乱了行不行。”

张平宣不以为然,径直走到他面前,抬头道:“我哥要干什么,他那些药是我偷拿的,拿去给那人救命用的,跟这个姑娘有什么关系?他这又是要处置人了吗?”

“不是,你哥有你哥的大事。”

“什么大事?我问你我哥让你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她说着,看了看她手臂上的伤口,猛地提声,劈头盖脸地冲着赵谦道:“你还是人吗?她可是个姑娘家!把人伤成这样!”

赵谦头都要炸了。赶忙摇手:“不是我伤的,不是,我说张平宣,你什么时候见我为难女人,是你哥………也不对,也不是你哥……”

“是我自己不留意,被雪龙沙咬伤的。”

席银突然接了赵谦的话。

赵谦忙附和上去,“对对对,是雪龙沙咬的。”

张平宣回看席银,放柔了声音道:

“你别替他们开脱,我知道,他们干得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说完,狠狠地看了赵谦一眼,“把人青庐的公子打成那样……”

席银闻言,忙道:“他还好吗?”

张平宣愣了愣,“谁?”

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哦……岑照吗?”

“是啊。”

“多亏清谈居里,你帮我翻出来的那些伤药,真是有奇效,这会儿人醒来了,热也见退……”

她说到此处,又有些戒备疑惑,转而打量起她来。

“我那日取药走得急,也没来得及问你,怎么你那么关心岑照。”

席银隐约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微妙,忙道:

“他是我哥哥。”

此话一出,张平宣的肩膀一下子松了下来。

“你是她妹妹啊。”

说着,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一翻,“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吃惊,天下好看的女子我见过不少,可生得你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原来你是岑公子的妹妹啊,难怪不得呢。”

说至此处,面容也明朗起来,“你放心吧,他如今在青庐养伤,等伤再好些,就要启程去东郡,他还跟我说,若我能见到他的妹妹,帮他带一句‘勿挂念。’今日巧,还真让我遇见你了。”

说完,又扫了赵谦一眼。

“把人放了。”

赵谦恼火,但又着实不敢对她发作,气得径直翻了个白眼。

“你添什么乱,上回那个岑照就算了,半死的人,你哥不计较,我也就不说什么。今日我这是职责在身,押送人犯回内禁军营,不日就要提解洛阳狱,你胡来不得。”

“你们眼里谁都是人犯?她一个姑娘家,生得这么柔弱怎么可能是人犯?再说,如果她是人犯,大哥把他放在清谈居里做什么?”

“这……”

“你说啊?”

“我……你大哥的事,我都不全清楚,你给我条路让我升天吧,少过问。”

“那你带着她,跟我一道问我大哥去。”

说到这会儿,铜驼道上已有好事者驻足张望。

赵谦实在为难,求救似地看向席银,压低声音道:“我说不过她,你……说……句话。”

席银举起带着镣铐的手,交叠于胸前,弯腰以额相触,朝张平宣行了一礼。

“张姑娘,多谢您照顾兄长,您的大恩,奴一生不敢忘。”

张平宣见她如此,忙道:“你别这样说。我也是……”

话及此处,她耳根有些发烫,不由伸手去按了按,不再出声。

席银续道:“还请张姑娘不要为难赵公子。奴是……”

她拿捏了一下言辞,寻了八个适当字儿。

“求仁得仁,罪有应得。”

她自己这样说,张平宣也没了话,

抬头又剜了赵谦一眼。“不准再动刑。”

“我都跟你说了很多次了,我和张退寒不一样,我不打女人!”

“闭嘴,让开!。”

“……好好好……”

赵谦抿着嘴,松开缰绳无奈地让到一旁。

张平宣从袖中取出的一方绢怕,替她包扎手臂上尚在渗血的伤口,面色有一些犹豫,半晌,方低声道:“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姑娘请问。”

“你……和你哥哥一直都住在北邙山中吗?”

“是。”

“住了多久呢。”

“十年。”

张平宣手指一颤:“那十年前呢。”

“十年前,我在洛阳乐律里,兄长……在颖川。”

“哦……这样。”

她面色怅然,不再续问。

“没事了,你放心,我这去找我大哥,定不让他伤你。”

席银摇了摇头:“多谢姑娘,奴……也有一件事想问姑娘。”

“你问。”

“兄长从未出过青庐,姑娘怎会认识他。”

“嗯……”

这一问,连赵谦的目光都扫了回来。

张平宣却全然不知,一门心思地应付这个不是那么好答的问题。

“那个商山有四皓,青庐余一贤嘛,我……仰慕一贤公子很多年了。”

说完,扎紧了席银手臂上绢帕,对赵谦道:“这样只能将就一下,她这咬伤深,还得找大夫来治。”

赵谦面色不快,顶回一句:“还用你说,赶紧回。我办正经事。”

“等等,梅辛林呢。”

“在他的官署。怎么,你之前不是不信他吗?”

“你少管。”

说完,又看了席银一眼:“我走了。”

席银按了按包扎处,低头道:“多谢姑娘。也请姑娘替奴给兄长代一句勿挂。 ”

“好,一定。”

赵谦目送张平宣离开,这才扯马头前行。

一路上耷拉着头,也不似之前那般话多。

“你喜欢张姑娘?”

席银轻声问了一句,赵谦笑着摇了摇头:“你都看出来了。”

他说着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只不过你也听到了,她仰慕的是你兄长。什么青庐余一贤,长得倒是……倒是清俊。”

“是啊。”

她声中带着一丝叹意。

“兄长是个洁净的人,奴也仰慕他。”

赵谦忙道“你还敢说,别说我没提醒你啊,这话你可千万别再在张退寒面前说了。”

“为何。”

赵谦摇了摇头:“从前陈孝就是个极洁极净的人。结果被他杀了,”

说着他抬起头来续道:“你还记得,你那日为了要一身体面干净的衣服,把他惹恼的事吧。”

她这么一说,席银倒是回想起了矮梅树下的那一幕。

依稀自己当时说了相似的话,说兄长是“皎皎君子。”而张铎却怒不可遏,甚至斥她说:“你身为下贱,却又心慕高洁。”

那个复杂神情,包藏着不甘,愤怒,怜悯种种混乱的情绪。但用意用情都实在深沉,以至于席银至今都还能回忆起来。

“欸。”

“嗯?”

“无论如何,今日我要谢你。”

“奴不敢。”

“真的,不然今儿又会被张平宣斥得没脸。”

席银抬手掩笑,镣铐伶仃作响,她脸一红,忙又缩回了手。

赵谦忙道:“走走走,去了洛阳狱我就让人给你摘了。”

洛阳狱与廷尉狱不同,后者隶属廷尉,主理国之要案,前者则置于洛阳令官署。

李继先后遣了两个监官去提解人犯,都被辞回。气得气不打一处来。“这洛阳令是灌了浑汤?廷尉过问的案子也拿捏?”

监官道:“赵谦在洛阳狱,这个人犯,怕是中书监有关联啊……”

李继立时有些明白,负手踱了几步,回身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道再走一趟。”

一行人至洛阳令官署,李继下车,正冠理襟直入正堂。

却见赵谦坐在案后,洛阳令无可奈何地立在下面,看见李继进来,忙拱手行礼。

“李大人,下官实在冒犯。”

李继压其手以作安抚,示意他退下不需多言。自抬头对赵谦道:“赵将军,既然拿住了行刺大案的要犯,为何不即时押解廷尉,反至洛阳狱?”

赵谦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

“廷尉避不开大司马。”

李继闻言,知道张铎是在问责上次廷尉考竟之事。背脊一寒,拱手到:还请大将军转告中书监,上回考竟,下官诚不知实情。”

赵谦道:“实情是什么,中书监已不想过问,此举无非不想廷尉正大人难做。”

李继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音,忙道:“此女牵连甚大,廷尉必然秘审。”

赵谦道:“倘若司马大人问起?”

“必无可奉告。”

赵谦拍掌,“好,既如此,洛阳令,把人带出来。”

堂外传来脚步声,李继回身,见一女子身着囚衫跟着狱卒走进来。眉眼盈盈,身段风流,自成一副媚态。见了堂中人,模样有些局促,不自觉地搅缠着十只柔软的手指。李继也算是见识过不少洛阳城中的美人,然恍一见她,仍不免神魂离身。

“看什么看。”

赵谦喝了一声,李继吃窘,忙回身掩饰道:“戴镣,带走。”

“慢着。”说罢,赵谦跨一步挡在人前:“我亲自替你们把人押过去。”

李继道:“如何说得过去。”

“中书监不喜欢不相干的人碰她。”

李继一愣,又看了席银一眼,压低声音道:“既要审问,难免要脱一层皮。不可触碰是何意。赵将军今日在这人,不妨把话说明白,也少得我叨扰中书监大人养病。”

赵谦朝席银招了招手。

“小银子你过来。”

席银应声走到赵谦身后,悄悄抬头看向李继,见人也正看她,便又赶忙垂了头。

赵谦回身对她道:“这位是廷尉正李大人,为人无定……欸这个……不对,‘为人无定’是张退寒说的,要我说,是刚直不阿,定能解你的苦衷。去了廷尉,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准隐瞒,也不准妄言。不然你们郎主饶不了你。”

席银细声应道:“是,奴明白。”

赵谦笑道:“懂事。”

说完,又对李继道:“我说明白了?”

此话无非在说,这女人是张铎的人。

想这两“父子”明面儿上认他掌管刑狱,暗面儿里对他唯有利用,难免心中不快,但奈何他忌惮张奚,更惧怕张铎,面不敢表,口不敢言,只得悻悻地点头道:

“那就有劳赵将军。”

说罢,挥手令廷尉狱过来的人退下。

有赵谦在,廷尉狱提审的那一套规矩一概免了。

廷尉狱的狱卒难免失望。

在洛阳,进了廷尉狱的女犯,都是身犯重罪,几乎没有活着出去的,所以但凡是出身贱口或佃客,没有士族关照的女人,多数会在狱中沦为“官妓”。

如今见这么一个绝色的女犯,侵犯不得也就罢了,竟然刑也不让动,至使他们连看其皮肉意淫的乐趣都没了。个个心痒难耐。几个不怕死的日日寻茬儿在其牢室外走动窥视,但凡瞧见些腰臀,就能回去秽论一整日。

是夜,天降暴雨。

铁针一般的雨水敲打得满城青瓦噼啪作响。

雨声嘈杂,物影凌乱,地面反潮,到处都是黏黏腻腻的,一个刚刚受个刑讯的女犯被脱拖行而过,浓厚的血腥气勾引着腥臭的欲望。

看守的人肆无忌惮地在牢室外淫谈。

席银闭着眼睛坐在莞草上,望着牢室外唯一的一盏孤灯。浑话入耳,她身上渐渐粘腻起来,耳后生痒,两胁生汗。

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分辨男人的恶意与好意。

而她从前又听了太多这样的淫言秽语,过早地了解了自己的身子,识到了情欲的“甜美”。

此时走出了清谈居,远离了那个阴毒却无欲的人,被迫收敛起的浑念好似又被滋长了出来。

但一想起张铎的目光,她又慌颤。

不由拢紧了囚衫的衣襟,拼命地将手交握在一起,不让它们摸向不该去的地方。

忽然,人声戛然而止,接着便听到一声类似骨头断裂的声音。

她惊得差点掐断了自己指甲,忙起身奔到牢门前,却只看见玄袍的一角一扫而过。

她认得那件玄袍,是张铎的。

此时照壁灯影下,张铎与李继对立。

李继低头看着那个被江凌拧断脖子的那个狱卒,不敢接话。

张铎没有在此事上纠缠,至道:“抬走。”

回身走到照壁前坐下。

“她招了些什么。”

监官应道:“具其招供,她的确是十六日前入宫行刺之人,不过,她说她是受人胁迫,而胁迫她的人是内宫的宦者。”

张铎低着头没有出声。

李继接道:“我问过宋常侍,当日是陈昭仪生辰,宫中宴饮,从乐律里接了一批伶人入宫奏乐助兴,走得是阖春门。出宫办这件事的是郑皇后宫中的常侍陆还。张大人,宫中拿人兹事体大,又牵连皇后,已然越过了我廷尉的门界,今夜请大人过来,是要大人的意思。”

张铎沉默须臾,抬头道:

“不必拿人。按住风声就是。再等等。”

李继看了他一眼,见他折臂撑颚,食指拇指相互掐捏,目光阴骘无情,不由眉心发冷。

“将才的人,污了大人的清听……”

“无妨。”

他放下手臂,目光稍稍缓和:“她关押在什么地方。”

“最后一间牢室,下官让人引大人过去。”

“不用,看守她的人也都撤走,她不敢跑。”

说着,他已经站起身从李继身旁走了过去,一面走一面抬手解下身上玄袍,搭于臂上。

牢狱中的霉臭味很重,但也将他身上的木蜜香气衬得十分浓郁。

席银抱膝坐在角落里,夜深人昏沉,已然是有些意乱情迷,却被那阵熟悉的木蜜香气陡然惊回了神。

她抬起头,一大片青灰色的影子就落了她一身。

张铎立在他面前,没有戴冠,只用一根素带松束其发。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公子……”

“手。”

他什么都没说,只吐了这一个字。

席银怔了怔,这才猛地发觉,自己的手竟不知什么侍候伸进了自己的衣襟,手掌下压着一团柔软的凸起……

她吓得连忙将手抽了出来,面色绯红,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下去。

张铎没有再出声,将臂上玄袍抛在她身下的莞席上。

她哪里还敢去受他的好,慌道:

“奴不冷。”

“我知道你不冷。但你要知羞耻。”

她一怔,五脏乱撞,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地夹紧双腿。试图把身上那些‘卑贱’的知觉逼回去。然而,还未见效,却听他喝道:“捡起来,裹好!”

她不敢再辞,连忙伸手去把那玄袍捡起来。

她实有一身老天恩赏的身段和容貌。饱满的双乳在单薄的囚衫下若隐若现,腰肢柔软,乱了情的眉眼,盈盈若含秋水。

张铎看着她裹衣,冷声道:“轻贱自己的女人,最易被这洛阳城中的男人凌虐至死。你在青庐,看过那十几个为岑照奉茶的家妓,什么下场?”

席银十指紧抠,顺着他的话回想起了青庐前血腥的那一幕。

当年晋王刘必欲请岑照出山,作其幕下客,奈何无论遣何人做说客,岑照都不肯答应。于是刘必使了一个美惨两极的法子,从自己家妓中挑选了十二个美人,替他奉茶青庐。

其言:“若先生饮茶,则为全刘必所求,若不饮,则杀奉茶者。”

就这样,刘必在青庐前斩杀了十二个美人。

血流成河,数日不净。

想起当时的场景,席银心中仍骇,不肯再忆,只顾拼命地摇头。

谁知他却冷冷地逼来一个“说。”字。

直逼得她心肺颤动。

“说!”

他提声又喝了一遍。

她肩膀一耸,几乎是喉咙失桎,脱口道:

“他们奉茶不成,都被……都被枭了首……”

说着说着,声音颤抖,浑身战栗,忍不住把头埋入臂弯之中,张口咬紧了袖口。

面前的人低头看着她,伸手扯着她的衣襟,猛一拢紧,其力之大,几乎勒住勒她的脖子,她被迫仰起头,却看见了他那双眼睛。

灯焰辉耀其中,其意则讳莫如深。

“记着她们的模样,穿好你的衣服。”

她不敢说话,拼命地点头。

他这才松开手直起身:“席银,清谈居有多干净,你是知道的。你是清谈居的人,我不喜欢你身上脏,那怕是言语沾染,也不行。所以,侮辱你的人我已经杀了。但倘若这些污言还能脏你的心,那我也会剜你的心。”

“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