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荫

世人眼中的洛阳,是一座殷实丰润的城,文人斗玄,医者斗草。士族田猎,野外飞鹰走狗,追獐逐鹿。

春秋两季之初,英苣华林荟,昆虫咸启门。

出游的人们,逍遥登高城,东望则看畴野,回顾则览园庭,背面邙山郁葱,南边洛水万丈,逢雨季,一河暴涨,一夜之间,即渡化累季的春华秋实。

身如飞蓬烟絮的下等人,诸如席银,太容易醉在这一派触手可及,却实属虚妄的盛景之中。

可再好的华城,几经战火,被遗弃,被荒废,然后又被别有用心地扶起,折腾下来,多多少少,都会落下伤病的根子。只是因为它在当下人物的手中重获新生,尚显年轻,才没有被身在城中的人,轻易看出破绽。

然而,人和城的宿命有的时候是相关联的。

因此总有一个人知道,如何用华衣遮蔽身上的疮痍,

也总有一个人感受得到,春来冰化,履薄冰,涉川去对岸之时,那双腿颤栗的恐惧。

这个人,这几十年,都有些孤独。

直到他在铜驼街上,遇见了那只孤零零的半鬼。贪生怕死却又干了胆大包天的事。他想要逼出她的真实面目,想要看穿她从属于城中哪个势力,此行意欲何为。然而,当他以为,蹂躏和羞辱可以轻而易举地摘掉她的面具,露出其凶悍的本质时,令他不解的是,除了切切实实的“恐惧”,他什么也没有逼出来。

席银好像就是那样卑贱无知的一个人,不识毒,捏不稳刀,不识字,贪图零星半点的钱财,不知道自己被谁利用了,也不知道自己搅起了多么深的漩涡。一切只是为了救她一个“兄长”的性命。

她甚至不知道张铎是谁。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当下。

可是,这样也好。

孤独得太久了,张铎此时,很想找个人,陪他一起,在一方居室内,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要想,安安静静地一起,养一养彼此满身的伤。

过后的五日。

张铎背后的伤口开始结痂,有的时候痒得厉害。

可是对他而言,痛却比痒好忍受,于是他反而很倚赖上药时,那药粉渗入皮肤的痛感。

席银身上的伤却好的很慢,也不敢求他赐药,一个人傻傻的忍着,腿上的伤口还能趁着他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去舔舐,腰上的那一道却起了炎症,一日比一日肿得厉害。好在皇帝遇刺,宫城人心惶惶,内城里也不得安宁,中领军内禁军挂着镣铐铁索日夜在城中搜索,鱼鳞编甲反射着天光火光,无数从永乐里各处高门大宅前掠过,连高官车架,都避之不及。

因为连着几日不得人犯,传闻又要推兵去外郭搜查。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

在这种情形之下,张铎身为中书监,白日几乎都不在府中。席银才得以去箱屉里偷药,坐在光照不进的角落里,偷偷地疗伤。

他不在,清谈居没有人敢私进,连江凌也只在门外应承。

而外庭中,除了那只雪龙沙之外,就只有一个洒扫的老奴。按着时辰,从西面的窗户处,给她送饭食饮水。不说话,也不从不看她。

第六日,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了那个老奴。

“老伯啊。”

老奴抬起头,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

她自识衣冠不整,忙往帷帐后躲去,侧身羞怯地露出半张脸。

老奴见她窘迫,便背过身去:“去替姑娘寻一身衣裳吧。”

“啊,可以吗?”

说完又追了一句:“公子怕是不准。”

“姑娘被郎主吓到了吧。”

老奴的话令她有些窘迫,但她没有否认,不自觉地摸着身上的伤口,点头“嗯”了一声。而后忙求道:“老伯千万不要告诉公子。”

老奴仰面笑了一声。

连着几日的晴天,令东风渐暖,新燕归来,正在屋檐下筑巢,那雏鸟的绒毛暖融融的,和室中的女人一样脆弱。

“姑娘,怕是对的。在洛阳,连宫城里的陛下都怕郎主。”

她怔了怔,想起头一晚上,他裸露后背,露出的那片血肉模糊,不由道:“连皇帝都怕公子,那又是谁让他受那么重的鞭刑。”

“你问过郎主吗”

她在帷帐后略一回想,想起他当时的神情,静水之下藏着她无法理解的暗涌,好像毫不在意,又似乎执念深重。

“公子说,那是家法。所以……是大司马?”

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在他的奴仆面前妄议他的私事,慌地分辨道:“我在城里听人说过,大司马对公子严苛,凡人都有个惧怕,公子是不是也……”

话声越来越细,老奴静静等着她的下文,却半晌没有等来。

他到也实不介意,望了庭中匍匐大睡的雪龙沙,闲道:“凡人都有个惧怕,这话到不像你这个年纪的丫头说出来的话。郎主从前很怕犬类,如今到也不惧怕了。要说他当下怕什么,还真没人知道。”

席银垂下眼睑,“我觉得不是。”

“怎么说。”

她回想起他夜里噩梦缠身的场景,不由地吸了吸鼻子。

“我……不敢说。”

那老奴也没有再往下问,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我去给姑娘找衣裳吧。”

“欸,老伯您站站,不……不用找衣裳,我怕公子看了,心里不痛快,我找您,是想求您帮帮我。”

“帮你什么。”

“您不告诉公子,我……我才敢跟您说。”

“那要看姑娘托我什么事。”

她犹豫了一阵,细声道:“我兄长眼盲,我来这里之前,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回家了没有。也不知道宦者有没有把银钱给他……”

她说着,从窗后伸出一只细若无骨的手来。手中托着一只包裹着什么东西的绢帕。

“这是我偷来的香,我不大认识,好像是……蜜木,你能不能交给兄长,让他看看,是否名贵。”

“你偷的?”

“是……”

她怯了下来,若……若是家中无钱粮了,就让他把这些卖了,多少去西市换些米菜。”

老奴低头看向那只无辜的手。“你偷郎主的东西,不怕再受责吗?”

她手指一颤,身子似向后缩了缩。

“他那天看到了,但没有打我……”

“姑娘如今身处此地,还有余力顾着外面的人?”

“我是兄长养大的,他为我……受了很多苦,我一直都记着,没有他,就没有我。您帮帮我吧……”

老奴抬起头。“你刚才说,你的兄长眼盲?”

“是。”

“听江凌说,今日有一青年造访府上,其人身着白袍,以青带蒙眼。”

“他可说了,那青带上绣着什么!”

“绣的是松涛纹。”

她闻言,容色陡然霁开。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郎主不在,府中不得引留外人,这是规矩。他若是来寻你的,也许尚在门外吧。”

临见金乌坠北邙山,张铎的车架才从宫城行出。

赵谦骑马送他。

铜驼的影子被牵得很长,道旁的楸树正发新叶,风力浮动着不知名的草絮。

“你说,晋王究竟想不想战?”

车内的人没有出声,赵谦不耐烦,反手用剑柄挑起车帐。

“闷在里面干什么,出来骑马。”

张铎在翻一道文书,头也没抬:“你伤好了。”

赵谦一窘,随即道;“养了五天了,早该出来颠颠。再说行刑的是谁啊,那都是咱们从前过命的兄弟,就做做样子,哪儿就奔着我的命去的。你以为都是司马大人啊……”

张铎手上的书页一顿。

赵谦迅即闭了嘴,尴尬地咳了一声,收回剑柄,悻道:“算了,你坐车,你骑不得马。”

车马并行,风里渐起蒸米煮肉的香气,冲淡了铜驼御道上的肃杀。

赵谦摸了摸马鬃,复道:“如果陛下决定讨伐东边,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想当年,你我北上伐羌,喝!那血祭白刃,赌人头换酒钱的日子,可叫一个酣畅淋漓,现而今,这洛阳城有什么好的,几个富户那美女的人头来赌酒,就觉得自己有,刀尖舔血的快意了吗?杀美佐酒,一群清谈误国的斯文败类!”

他说得满腔情热,车中却没有应答。

“张退寒,说话!”

“说什么,说金衫关困战,你被俘,被逼……”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过去的事你能不提了吗?”

一时沉默,马蹄声里突然传来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也会臊,知耻不后勇,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区别。”

赵谦猛地回过头:“你够了啊,骂就骂,扯什么娘们儿,我赵谦是没你看得深远,被俘受辱我自己认,自己给自己嘴巴子。是,要没你,我在金衫关也许要被万箭穿心,我说了,你要我的头颅我削了给你,但你要拿我跟女人比,你就给我下来,就这儿,杀一场。”

“你在跟谁说话。”

赵谦忍无可忍,“跟谁说话,跟中书监大人说话,大人位极人臣,不觉得强极易折?”

“不觉得,还没攫够。你大可不必陪我走这一段。”

“你……”

他的声断在喉咙里。

与此同时,车也在府门前停了下来。

“何事。”

“嘶……”

赵谦抱起手臂,看向不远处,呷着嘴,迟疑道“这个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车夫起车帐,落梅随风一卷,莽飞入张铎眼下。

他抬起头,果见梅荫青瓦下,倚着一个人,舒袍宽带,满袖盈风。一身树影,清白错落,手中握着竹雕松鹤纹盲杖。无束冠,周身乏饰,唯在眼目前遮着一条青绸带,带上的松涛纹绣却得巧夺天工。

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那人似乎听到了赵谦的声音,背脊离开了倚靠的墙壁,扶杖直身而立,爽朗清举,唇角含笑。若春时松林抽出的新针,木香集雅,郁苍聚华,顿引行路人侧目。

赵谦的手指在手臂迅速地敲了几轮,突然一拍脑门,回头看向张铎,“你看像不像陈……”却迎上了一道如飞鹰俯地时一般的目光。逼得他顿时把那个名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回头却见其人已至面前,拱手折腰,素袍俯地。

“北邙山,青庐,岑照。久仰中书监之名。”

赵谦一怔:“岑照?”

说完眉头一扬,翻身下马朝他走去,大步欣然:“西汉商山有四皓,当今青庐余一贤。说的是你吧……听闻先生精通周易,擅演天象,甚至……”

他话未说完,却见他朝后退了一步,拱手再行礼。

“樊笼虚名而已。实是人间微尘,徒圄残身,不足挂齿。”

话语声平和而温软,姿态谦逊有度,但却克制疏离。

赵谦一时尴尬,进退皆不合适。但好在与张铎相交已久,话若劈山冷刀他,都敢张嘴去接,这会儿把那跨近的一步适时收回来,便又从新自如起来。

“岑先生若是微尘,吾辈当借何物来喻己,怕是猪狗粪土都不如了。”

说罢拱手还礼:“将才实在冒犯,呃……实因,哦,实因先生与我一故人极似。”

岑照笑了笑。“陈照有幸。”

音若扣玉,似是应赵谦的话,却似看向车中的张铎。

佛讲:世有五眼,肉身所具之眼为最低,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见外不见内,见昼不见夜,见上不见下。凡是人的生老病死,江山的气数寿命,皆不可探。

其人已失肉眼,其眼所见,究竟为何?

张铎偏头,避开垂在车帐前的一枝梅花的影子。凝向那道无形的目光,平声:

“难得,一贤公子长年隐居北邙,从不露真容。”

岑照抬起头:“不过奇货可居,自抬身价而已。”

赵谦还在呷摸这句话的意思,却见张铎已从车上下来,撩袍朝人走去。

那人听步声,辨距离,又得体得朝后退了两步。张铎显然没有像赵谦那样体谅他,两步跟上,逼到他面前,他抬头笑了笑,索性也不再退了。

“照不堪亲近,大人何苦。”

张铎寒笑,扬声道:

“兴庆十年三月,晋王命其美妾奉茶青庐,请君出山。君若不饮,便斩杀奉茶之人,三月间,青庐前共杀二十余人,山流混血水,淌了七日都不干净。然君仍自若,安坐青庐不出。你既有此性,今何故来?”

岑照侧面,似是为了避他的目光。

一时风扬青带碎发,从容拂面。

“六日不见吾妹,故来此寻。”

“你若有亲族,恐早已被晋王挟以威逼。”

“是,不敢欺瞒。”

他声中带一丝咏叹之意:“世人视她为我家婢,然我待她甚亲,起居坐卧无一日离得她。”

“呵,腌臜。”

赵谦立在二人中间,听完这一段意味不明的言语交锋,额头莫名地渗了汗。

“呃……退寒,这是在你府门前,要不请岑先生……”

“拿下。”

“哈?”

赵谦看江凌要上前,忙闪身挡在岑照前面,压低声音道:

“有这个必要?青庐的一贤公子,晋王和河间为了请他出山,差点没放火烧北邙山,你即便不肯礼贤下士,也不要给自己留口舌把柄啊。”

“你让开。”

张铎眼风寒扫。赵谦却硬着头皮顶道:“你当我害你呢!”

“赵将军,还请避开。”

他急躁的余音未消,背后的那个声音却和煦无波。

“欸?不是。”

赵谦转过身,仍拦着江凌不让他上前,疑道:

“先生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我是谁。”

话音刚落,却听见张铎的声音从后面追来:“你如何知道,席银在我府上。”

岑照松开拄杖的手,摸索着按下赵谦的手臂:“看来,大人问过阿银的名字了。”

张铎没有应他这句话,只是看了一眼江凌,江凌会意,趁赵谦在发愣,单手摁住了岑照的肩,顺势操过盲杖在他膝上一杵,将人逼跪。

张铎低头看向他:“在我面前说真话的人没有,但我总能听到真话。”

岑照肩头吃痛,声音稍有些喘息,“洛阳城势力复杂,人思千绪,殊不知一叶障目。大人也时常受灵智的蒙蔽。吾妹阿银,和大人想的不一样,我虽养大她,却因眼盲,无法教她读书,识字,只能传授她琴技,让她有一样营生之能。说来惭愧,照虽是男子,奈何身废,仰仗她照顾,为不惹城中瞩目,安稳求生,便教她事事退避,处处忍让,以至她胆怯懦弱,在大人府上,定受大人鄙夷不少。”

张铎沉默了须臾,嗯了一声。

“你还没有回答。”

“是,正因如此,照深知她手无缚鸡之力,在洛阳举目无亲,绝无可能只身出内城。而晋王视她为弃子,并不会冒险庇护她。如今中领内禁军集全军之力搜捕,连永乐里各大官署都要启门受查,以赵将军之能,莫说六日,三人便该有获,绝不该是累赵将军受刑的结果。”

他说着抬起头:“整个洛阳城,能让赵将军吃罪,独力能藏下阿银的,只有中书监大人一人,因此,照冒死一见。”

“你难道猜不到,我已经杀了她。”

“中书监若已杀人,必要曝尸,为赵将军了案。如今既不见人,亦不见尸。照尚有所图。”

所谓肉眼之外,无非说得是对人性的揣测,对人与人之间关联的把握分析。

这是赵谦最不喜欢的博弈。

他之所愿意与张铎结交,是因为他不像所谓清谈玄学之士,见微知著,喋喋不休。他浴过战场的血,也沾染过刑狱中的腥臭,不信猜测,只信剖肤见骨后,人嘴里吐出来的话。但赵谦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像岑照这样的人,白衣盲杖,雅弱不经风,看似漫不经心,却也能一语中的。

他不由地看向张铎。

张铎沉默不语,手指却渐渐握成了拳。他正要张嘴说什么,却见他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跪地之人眼前的青带。

好在是在梅树荫下,日光破碎不至灼目。

他虽不适应,到还不至于受不住。只尽力转向浓荫处避光,却又被江凌摁了回来。

张铎捏着松涛纹带弯下腰。

看向那双眼珠灰白的眼睛,赫道:“陈孝。”

此二字虽无情绪,却令一旁的赵谦咂舌。

然而岑照却笑了笑,声若浮梅的风,平宁温和。

“照是颖川人士,仰慕东郡陈孝多年,少时便有仿追之志。今得中书监一言,不负照十年执念。”

赵谦忙上前拍了拍张铎的肩,小声道:“要我说,是像,可陈……不是,可他是和他父亲陈望一道死在腰斩之下的,你亲自验明正身的,这会儿说这话,好瘆。”

张铎松手,那松涛纹青带便随风而走。他直身而立,任凭风扫梅雪,扑面而来。

“东郡陈氏阖族皆灭,如今,就算装神弄鬼之人也不可容,既知冒死,为何出山?

“阿银……”

岑照轻轻地唤出这个柔软的名字。

“实乃我珍视之人。她肯为照犯禁杀人,照何妨为她出山入世。”

张铎闻言拍手朗笑,跨步往里走,“我不需要幕僚。江凌,绞死。”

“什么,绞死?张退寒,你给我回……”

赵谦急着要去追他,却身后听岑照道:

“中书监不想要一双,在东郡的眼睛?”

张铎已跨过了门,一步不停,冷应道“我不信任何人。”

谁知后面的人一扬声音:

“那中书监信不信自己刑讯的手段。”

张铎回头:“呵,你想试试。”

“有愿一试。”

“岑照,你若求利,大可应晋王之请,其定奉你为上宾。何必做我的阶下囚。”

其人在梅荫下淡然含笑,松弛如常,全然没有临山之崩,临肉身之碎前的惊惧。

“谁让阿银无眼,慌不择路,上了中书监的车辇。”

“好。熬得过,我就让你去东郡,也给席银一个活着的机会。”

“等等。”

“嗯,后悔也来得急。痛快的死法也多。”

“不是,在这之前,我想见见阿银。”

“可以,江凌,把人带到西馆。再告诉你爹,把那只半鬼也带过去。”

“是。”

“两人都绑了。”

赵谦憨问了一句:“绑了做什么?”

“捡来的女人,养了十年,兄妹?”

他冷哼一声:“不脏?”

赵谦跟着张铎一道穿过莲枝雕花垂门。

青石上苔藓湿润,险些让大步流星地赵谦滑了一跤。他扑腾了几下站稳身子,追声道:

“欸,我说你又要动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啊。”

“你不是第一次见了。”

“我是不是第一次见了,我就是,欸,实觉非有此必要,你要不信他,大可撵他走,他虽名声在外,但……”

他实在不肯说出口,但为了拉住寒荫下的人,还是昧心道:“他就是个山野村夫,还是那种什么……哦,废的,你硬不肯把那块小银子给他,他能怎么样啊。”

前面的人猛一止步,赵谦顾着自说自话,没留意一下子撞在他的背脊上。

“啊呀!没撞到……”

“你以为我是喜欢那个女人?”

赵谦看不见他的正面,不知其表情。只是觉这句话从张铎嘴里说出来,虽然冷冰冰的,却颇为好笑,于是走到他身边,继续不怕死地续道:“陛下能看入眼的,难道不是绝色?再有,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有过女人?你那清谈居,除了平宣能,谁都不能进去,这六日,平宣来过吗?你那观音相染不得尘我是知道的,平宣不在,谁在替你洒扫,你别说是你自己啊。”

他越说越得意,“我是不如人家一贤公子,抽丝剥茧,清清楚楚,但男人的心思,我,”着拍了拍胸脯,“我最会猜了。”

一席话说说完了,身旁的人却沉默无语。

赵谦有些尴尬,拍在胸脯上手尴尬的垂下,又悻悻地抬起来,抓了抓后脑勺。

“我这个……说错话了。”

“金衫关死局都教不会你,活而无畏,你日后还是死局。”

“哈……”

他打了个哈哈,“这不有你嘛,死不了。不过,话说回来。”

他稍微收敛了些神色,正道:“就算他熬得过酷刑,你真肯把他放到晋王身边去啊,青庐余一贤,这可未必是浪得虚名啊,你不怕东郡至此不受控?”

“如今就授控吗?刘家子孙,尽数蠢货。”

他说罢迈步续行,“东郡本来还该有两年气数,现而全泄,他若非浪得虚名,就看得明白。不过刘必不尽信我,这是个暗疽,我剜不尽,要换一个人。”

说完,低头理袖:“让他熬吧,试试,死了就算了。反正那女人也就活到四日后。”

赵谦追来道:“都活了十日了,梅辛林不在,你那满背的伤也是她给你上的药吧。还杀什么呀。要不你留着做个小奴婢吧,毒哑?找跟铁链子拴着?让她给你擦擦观音像也是好的啊。”

“拴着,你以为是狗吗?”

“我可没这样说……不过,你以前那么怕狗的,如今怎么……”

话未说完,已至清谈居庭门前。

奴婢们正将大抔大抔的落梅扫出,见张铎回来,忙退避在一旁。

张铎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落花,冷道:“怎么回事?”

一个奴婢小声道:“郎主,那位姑娘抱着矮梅死活不肯出来。江伯劝她也不听,问她什么也不说。”

赵谦见张铎跨步往里走,忙扯住他的袖子跟进去:“欸欸……那是个姑娘,怜香惜玉啊……”

赵谦一声不应,直跨入庭中。

那老奴见他进来,躬身行礼,而后又看向了树下。

席银的姿态着实不雅,双臂环抱,死死抠着树干。

树上满开的梅花被摇落一大片,因知张铎不喜欢庭院草木草木狼藉,大半已被奴婢们扫了出去,如今剩下的,沾了她一身。

她似乎被扯拽过,身上的那件宽袍松松垮垮,半露出肩膀,一双雪腿也露在外头,腿上鞭伤将将发黑结痂。

赵谦惊道:“你连女人都打,够狠啊。”

张铎侧身,“江沁,拿鞭子来。

赵谦听着要动鞭子,连忙挡住,大声道:“我在呢!看不得这些!”

张铎冷笑一声:

“你以为我要打她?”

“那你要干什么?”

张铎懒得再应他,反手接过一柄舌皮鞭,指向蹲在角落里那只雪龙沙。

“过来。”

“不要!”

赵谦被那女人尖锐的呼声给刺疼了耳,忙伸手摁着耳后穴:“啧,得了,和你以前一样怕狗。”

张铎回头道:“早叫你不要多事,你给我出去。”

赵谦应其话,摆手噤声,退了一大步。

席银死死地盯着那只雪龙沙,雪龙沙也戒备着她,时不时地低吠。

“怕就松手过来。”

她闻言浑身一颤,手指却越抓越紧,眼中含着水光,不住地摇头。

“不想被咬死就给我松手!”

她吓得牙关乱咬,却还是死死不肯松手。甚至把头埋进臂弯,一副就死的模样。

张铎没了耐性,寒声道:“你不是想见岑照吗?”

“公子……奴不能这样见他。”

“什么意思。”

“奴要一身衣裳,一身完整的衣裳。”

完整的衣裳。

他原本不打算让她久活,也就懒怠给她找身得体的衣裳。

相处六日,她也如同一个卑贱的娼妓一样,从来没在意过他随意给她的这件避体之物。今日忽要起“完整”的衣裳。他到有些诧异。而这又是太琐碎无趣的想法,他甚至不知道怎么问缘由,好在她自己开了口。

“兄长是皎皎君子,是天下最干净整洁的人,奴……奴不能这样脏了他的眼睛。”

赵谦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姑娘,你兄长是个盲眼人啊,看得见什么。”

“不是!你们都欺他盲眼,但我知道兄长比谁都清明!”

“你这……”

赵谦无话可说,看向张铎。

张铎放下鞭子沉默了一时,那只雪龙沙也识意,重新退回了角落里。

“江沁。”

“是,郎主。”

“去宣平那里,找一身衣裳给她。”

“可是郎主,女郎君怕是不喜……”

他不耐,出声打断了老奴的话。

“她要多少做不得。”

老奴也不再多语,躬身行礼。转身去了。

席银终于松了一口气,松开手,抱着膝盖喘息着坐下来。抬头,颤栗地望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的张铎。

“多谢……公子。”

张铎没有应她的谢,偏头打量着她,突然冷声道:“你仰慕高洁,却又身为下贱。”

这话令站在庭门外赵谦一愣,只觉好生熟悉,似在什么地方,听张铎说过似的。

然而,他还不及回想,又听人道:“在我面前放浪若娼妓,卑贱可耻,在一个盲眼人面前,却要衣衫体面。你当我是什么?啊?你此心该万诛!”

声音震得人耳鸣,听起来像是动了真火。

赵谦望着他略略颤抖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气什么,与此同时,十一年前的记忆猛地冲回,他一拍脑门,终于把那句:“仰慕高洁,身为下贱”的话想了起来。

那应该是张铎酒后狂浪的醉言。

那时,金衫关困战,一关军士只余百人。

城中粮草殆尽,援军不至,赵谦开了最后一坛酒,与张铎靠在城墙上互灌,那年他们二人不过十四岁,月高秋风强筋,除了酒香,风里全是血腥味,张铎举着酒碗问他:“你一个将军之子,为何要来赴这场死战。”

赵谦把手举过头顶,敲了敲天灵盖,豪气道:“北方秋野无人,英灵孤独,所以我来了。”

张铎一笑,举碗:“说得好。”

赵谦却狂笑道:“你少放我的香屁,这话,我偷我老子的。我就是傻,以为这一战能建功立业,回去我老子就不会再叨念他那什么‘将门无继’的鬼话。哪里知道,要把这一辈子交代在这大愣冷的风天里了,说起来,媳妇儿还没娶呢,真有些可惜。啧啧……”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个楞头傻子,被人卖了还闷头大睡,那你呢,你早就知道金衫观是死局,西面的河间王不会驰援,朝廷也要舍我们,你为什么要来。”

张铎仰起头,头顶的寒月沁血,流云游走,天幕星空尽低垂。他抬起伤臂,一口饮尽碗中酒。

“仰慕高洁,身为下贱。所以上天无门,就来试试这条通天的死路。”

赵谦一时不解:“什么意思,你是大司马长子,怎么叫身为下贱。”

他摇头不语,枕着一个死人尸体靠下来,架起一双腿。

“你知道什么人最高洁。”

赵谦靠着他一道躺下。周身的伤痛一下子全部卸下,酒气冲上脑门儿来,飘飘欲仙。

“欸……什么人最高洁啊……”

“君临天下的人最高洁。”

“呵,这什么歪话。你喝醉了吧。”

说完,忍不住疲倦,闭上了眼睛。

身旁的人好像解释了一句什么,但他实在太疲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并没有听清楚。

想至此处,赵谦难免心神混乱。

再看张铎,竟也肩头微战,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赵谦挠了挠头。

想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身份也好,所处的处境也好,明明都是不堪共情的,这女人的慌乱执拗,怎么就勾动了张铎的火呢。

赵谦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打个圆场,这边老奴人倒是取了衣裳回来,躬身呈到张铎眼前。

霜色底,绣菡萏的大袖衫,底衬月白,胭脂的间色裙,还有一身月白色的抱腹。

张铎看也没看,一手操过,径直掷到她身上。人却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庭中的奴婢到都识意,相觑一阵后,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路,跟着老奴退了出去。

席银被大袖遮了头看不见周遭,只听得脚步声悉悉索索地往外面退去,不多时,四下平静,这才偷偷露了一个眼睛,正要伸手去解腰间的束带,谁想,却撞上了他如寒刃一般的目光,手不自觉地僵了僵,继而又想,他已视她为妓,绝不可能施舍一丝一毫的尊重,这会儿在僵持,怕是连这一身衣裳都不能得。

想着正要认命忍耻去褪衣,却见门外面还堂而皇之地站着另外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将才她太慌了没看清,这会儿定睛这么一看,竟也是个男人。腰间扯住束带的手,又缩了回去。

张铎见她胆怯,又不像是在怕自己,便顺着她的目光回头,见退到门前的赵谦此时正直愣愣地盯着矮梅下的席银。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还有什么比在绝境里试探的女人,更令人怜惜的呢。

赵谦一时看得呆了,听见张铎的声音,方抬手揉了揉眼,含糊地应张铎道:“我这不是……”

“出去。”

“不是,我这就在外面杵着啊,再有,我不该看,你在这儿看什么!你……”

话还没说完,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闭,赵谦没反应过来,顿时被撞出了鼻子血。

“张退寒!你给老子记着!”

他吼得声音很大,里面却一声回应也没有。

他无奈地一手按住鼻子,一手接过一旁奴婢递来绢子,捻出两团堵住鼻孔,回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怪声怪气的嘟囔:“还说要杀她呢,老子看你恨不得要杀我!”

翻墙而开的初春藤花被关门声震下了一大抔。风一吹,寒冷地瑟旋起来。

赵谦最后这一句话,张铎是听清了的。

然而一低头,那女人还纠缠着衣衫,缩在树根下面,像是生怕他后悔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张铎有一种剥了她扔到岑照面前的念头。但反应过来自己失控以后,他又极其愤己。

多年习惯克制,不喜欢没由来的情绪。

十几年前他靠着这种克制在乱葬岗里自救,和他一起挣扎的人,要么疯了,要么死了,只有他,裸露着一身鲜血淋淋的皮肉,拎着一颗疮痍无数的心脏,活了下来。至此他断绝心绪大浪已经很久,甚至觉得肉欲意味着动荡,并无益于内修,因此把女人一项,也从人生里勾除了。

只要远离有情的万物,便无畏无惧。

但这个女人的“恐惧”,他好像有点熟悉。

突如其来的失语,令张铎不安。

他索性不再看她,转身朝清谈居里走,把目光聚向那尊观音像上。

“穿好了起来。”

“别走……”

她说了什么?

即便面对着观音,张铎还是觉得自己脑中突然闪过一瞬的空白,回头喝道:“不要再我面前发浪!”

她吓得一愣,伸出那只柔弱地手,颤颤地指向墙角里的那只雪龙沙,结巴地跟他解释道:“你不在它要咬我……”

张铎侧身,雪龙沙原本已经立起前腿,面对的他的目光,又怯得趴了下来。

他突然觉得她傻得好笑,不由嗤道:

“狗比人蠢,你都怕。还敢信面前的人会护着你?”

她没有回应他,像生怕他要后悔似的,缩到矮梅后面,慌乱地扯开束带,把大袖衫往自己身上裹,时不时地偷偷瞄一眼狗,又瞄一眼张铎。

矮梅的树干并不粗壮,无法遮挡她全身。

柔荑,玉腿,甚至时隐时现的一双玉山峰,都在寒风里婆娑。

张铎侧过眼,不自知地朝下走了一个台阶。靴底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咔”的一声,矮梅后的女人忙转过身来,抱着树干,把身子拼命地藏起来。

“别走,我……就穿上了。”

“我没走。”

他沉默了良久,吐了这三个字给她。

她如蒙大赦,赶忙专心地对付身上的凌乱。

张铎撩袍,在台阶上坐下,扬鞭把雪龙沙召了过来。

狗顺从地趴在他脚边,一动不敢不动,他坐在台阶上随意地摸着狗的脑袋,一面看着矮梅后面的那一缕影子。

前几日,她还把自己一丝不挂地挂在这棵矮树上,被他打得皮开肉绽,今日她在树下理对襟,束腰带,穿鞋袜,拢长发……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六度集经》第一卷 布施无极章中,佛陀割肉喂鹰的那一则。猛地回神,竟觉背后有发润。

好在席银终于系上了腰束,起身从树后走了出来。

看着匍匐在他脚边的雪龙沙,不敢上前。

“谢公子赐……衣。”

张铎一抬头,笑应:

“裹尸尚可。”

她闻言,抿着唇没有应声。

“不想求我的点什么?”

“公子怎么对奴都好,奴都可以承受,但兄长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体面的人,奴求您,不要侮辱他。”

“呵。到不蠢,猜了一大半。”

“公子要对兄长做什么!”

“放肆!”

她猛一缩肩,声软了下来:“求求你啊……”

张铎用鞭柄抬起她的下颚:“我跟你说过,求人根本不足以自救,再让我看见你这副模样,我让生不如死。”

说完,松力撇开她脸,对门外道: “江沁,绑了带走。在西馆,给他们一炷香。”

是时,西馆金乌命悬一线。

岑照静静地跪坐在玉石雕花屏风的后面,双手被绳子绑在膝前。

入夜前的风将平,细融融地吹拂着他的松束在肩的头发,那个遮目的青带不在,他便不敢睁眼。阖目静坐,与那玉雕花鸟屏风相互映衬,当真人如佳玉,不堪亵视。

赵谦抱着手臂站在屏风后面,一旁的江凌忍不住道:“赵将军今晚要留在郎主儿那儿用晚膳吗?

赵谦冲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催什么。”

江凌讪然。

“怎敢催促将军。”

赵谦回头道:“我是替你郎主来听听,他们兄妹说什么。”

“郎主不打算听吧。”

“你懂什么,他信伤筋动骨那一套,我信真情实意这一套,你说,这两兄妹,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能不吐些真话?一边呆着,别学你们郎主那副死人模样,说得话,跟那棺材缝理憋出来的一样,没点阳气儿。”

正说着,老奴已经将席银带了过来。

江凌上前道:“你兄长在后面,郎主给你们一炷香的时辰,有什么话尽快说,时辰一到,我们要带你回去。”

“那我兄长呢?你们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江凌向后让开一步道:

“姑娘,你应该知道郎主的规矩,该我们知道的,我们一点都不敢忘,不该我们知道的,我们一个字都听不见。姑娘去吧。”

这也算说得实在,席银再不敢耽搁,赶忙向玉屏后绕去。

细软的裙裾曳过莞草,脚腕的上的铜铃碰撞,音声碎乱。

“阿银仔细,前面有一张凭几,别磕疼了。”

那是极不同于张铎的声音,身在桎梏之中,却仍旧如泉流漱玉,静抚其心。

席银猛一酸,顿时鼻息滚烫。

“兄长……”

面前地人抬头起头,“磕着了吗?”

“没有……”

她的手被绳子束缚着,没有办法去拭泪,只能竭力稳着喉咙里的哭腔。

“阿银又不是看不见。”

岑照眉目舒和。“铃铛声那么急。”

席银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腕上的那串铜铃。那是岑照早年亲自给她戴上的。

他说:“再久一点,我可能就看不见你了。你带着它,好让我时时刻刻都知道你在哪里。”

后来,当她大了以后,很多男人视这一串东西是她淫艳的一部分,谈论拨弄,令她在席宴上不堪其辱,但她却不肯摘掉,也不肯告诉岑照。

“阿银。”

“嗯?”

“以后把铜铃铛摘了吧。”

“为什么?”

听她惊急,他忙柔声宽慰:“阿银长大了呀,那儿能还像个丫头一样,叮叮当当的。放心,没有铜铃铛,我一样能找到阿银。”

她一怔,不由握紧了交错在一起的手指。

“兄长不该来找我。”

“胡说。”

“没有胡说,阿银只想兄长好好的……”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不好……他们连你眼睛上的遮绸都摘了……还绑着你。”

岑照摇了摇头,“所以我才知道,阿银为我受苦了。”

席银拼命地摇头,抽噎不止。

“不不,阿银死不足惜,就是怕兄长无人照顾……”

“傻丫头。”

和煦如春风般的一声唤,“是我累了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不会死。”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她一面说,一面挪动身子,试图替他挡住穿过雕花屏的碎光。

“他们要对兄长做什么?阿银也要跟着!”

“我要做的事,女孩子怎么能跟着呢。阿银不要问,也不要听别人说什么。”

“那阿银要去哪里找兄长……我好怕他……真的好怕他……我好想跟你回家。”

她越说越混沌。

“别哭。”

“没哭。”

“再撑一撑,一定会带你回家。”

春霜暗凝的屋脊上栖下两只翠鸟。

初春的晚来风吹得不平,随日落平息,又随月升而起,高风夜,云薄雾淡,御道西旁的永宁浮屠的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馀里。张铎坐翻《四体书势》,博山炉中香雾在侧。簌簌的落花影,斑驳窗纱。他举书至灯下,一手做笔,在桃笙上临摹韦诞的章草,腕压指移,似龙蠖螫启,伸盘复行。

庭中灯燃。观音相被穿户光照亮了一半。

门外禀道 “郎主,内宫宋常侍,遣人来请。”

张铎矮书,面前窗上映着一道袅影。衣衫为风所扯,猎猎作响,好像快把那衣料里包裹的骨头扯散一般。

“谁在外面。”

那影子一瑟,却并没有回话,半晌,江凌应道:“是席银姑娘。”

“进来。”

门开合咿呀,一阵伶仃的铜铃声入耳,席银侧身走了进来。她有些咳,情绪起落,胃里十分难受,脸颊烧烫,眼睛也有些发昏。此时双手还被绑着,抬眼见张铎坐在陶案前,一时羞恼,不知道自己该往什么地方去杵着。

张铎站起身,顺手取下刀架上的短刀。一把抓住她要往后缩的手,利落地挑进绳缝中,一面对外面道:“内宫有什么事。”

“中领军从外郭抓了几个流逃的女犯。今晚要夜行考竟。”

席银低头看向张铎,他稍稍弯着腰,已经割断了一半的绑绳。面无表情继续问道:“大司马去了?”

“是,大司马主审。刘常侍监审。听来的人说,几个女人都已经用过一轮刑了。”

听江凌说这话的时候,席银心肉一抽,喉咙失桎,赫地咳出生来,手臂猛地一颤,顶得刀背翻转,锋刃眼见着就朝虎口走去。张铎稳住刀柄,一把摁住她的手腕。锋刃掠过虎口,好在没有拉出血口子。

“怕了?”

她没出声。

“那都是你的替死鬼。”

一言逼泪。

她望着自己的手腕不敢动了。

张铎看了她一眼:“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怕?”

“我不想杀人……”

他没有理她,狠捏住她的手臂。

“手抬高。”

她不敢违逆,忙忍痛将手送到他眼下,忍不住还是嗽了几声。

“你咳什么!忍着。”

他执刀喝斥她的样子是真骇人,吓得她忙应道:

“不敢了!”

一时刀刃反转,一气儿挑开了剩下所有的绑绳。

她提着在嗓子里的气儿还没舒缓,却听面前的人道:“你如果当时手上力足,一刀结果了那人,就没有如今这些麻烦事。”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埋怨之意。

席银忍着嗽意抬起头,见他正在灯下擦刀,白刃晃眼,分明入刀鞘,他反手将其放回架上,一面对外面的江凌道:“只有几个女人吗?现如今都吐了什么。”

“听说还传讯了那日被剜眼的中领军军士,不过他被吓破胆了,只说在铜驼街见过郎主,其余都没出口。但女人们熬不过刑,大司马大人问什么,她们就应什么,说了好些对郎主不利的话,好在刘常侍见过那夜行刺的女人,不肯尽信,所以让人来请郎主,一道听审。”

“在什么地方。”

“在廷尉大狱。”

“赵谦呢。”

“赵将军听说这件事,早就奔马过去了。”

“胡闹,把他给我绑回来。”

江凌为难,拱手回道:

“赵将军为人,从来都只听郎主的话,平日只有他绑我们的,哪有我们绑他的。再有在廷尉大狱,我们也不好造次。”

张铎闻沉默,稍含躁意地拂开莞席上的书,须臾后道:“备马。”

江凌应是,而后看了一眼室内的那道瘦影,犹豫一时,方追问:“那个人已经带去刑室了,郎主……”

张铎嗯了一声。

“我在与不在都一样,不可取人命,其余的你拿捏。只问他一个问题。”

他说着,声音突然一顿。一道不知是何物的青影落到他的鼻梁上席银抬头看时,却见是那尊观音相的手指。此时映照他面目,却像陈旧结痂的伤口,十分狰狞。

江凌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后话,侍立半晌,终抬头试探:“问他什么。”

张铎回身低头,伸手摸向将才那把割绳刀的刀柄。“就问他,可是东郡故人。”

江凌一怔,轻道“郎主……想听他说什么。”

“不重要。用刑就是。”

说完,随手拂开眼前的一道帷幕,径直朝外走去。

江凌不敢再问,眼见着他身后的女人神色荒溃。

也不知张铎是不是为了顾忌她的感受,竟然与自己一道刻意隐去了岑照的名字,然而她显然是听出了端倪,见张铎要走,忙奔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却险些被他带倒。

“公子要对谁用刑?”

张铎头也没回,反问道“廷尉大狱有四个刑室,一日要死好几个受刑不住的人,你问哪一个?”

她被他问得愣神,诚然乐府稿里也有打诨之语,带接不住着夹带人命的调侃。

“把手松开。”

她还在发愣,不松开反而越抓越紧。

他到也没喝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向后一扯。

“我今晚回来要擦身,你会不会。”

“会……”

“那你备着。”

说完,不顾她心慌意乱地煎熬,径直跨了出去。

席银追到门口。

见张铎走到那棵矮梅下又站住,转身唤了江沁过来,不知吩咐了些什么。

厚夜,铜驼道上楸影深深。

张铎弃车行马,马鞭纵情。

雪骢蹄子践着道上吹落的二度梅,寒香四起。

驰过永宁寺塔,已追见赵谦。

白月下,赵谦勒住马头,劈头盖脸道:“大司马是真的要你枭首弃市吗?他明知道陛下要向东边用兵,这个时候拿几个女人把你和刘必扯在一起,嫌你命硬是吧!你们可是父子!你不要去,今夜我就算砸了那廷尉狱,也不能让什么乱七八糟的考竟证言送入宫。”

张铎笑了一声:“大司马看得准。”

“呵!可那刘必是个真蠢货啊。兵不强,马不足,以为在乐律里找了把温柔刀,就能一本万利,结果呢,那是只三脚猫!给自己惹了祸不说,现在还牵扯上你。”

他气越说越火大,气得肩身颤抖。

张铎御马近前,“你气性太大了,收敛些。这种事陛下会疑,但并不会信。”

“疑也致命,你是最会用离间计的,当年陈家为什那么会下狱,不就是因为那五百来人的部曲兵,连个阖春门都攻不下来,却让陛下犯疑了吗?”

“张奚东施效颦你怕什么。”

大司马的名讳径直出口。赵谦怔了怔,口气稍平。

“怕你看那是老子你就怯,你看看你那一背的伤。”

话音一落,马上的人却冷然一笑,哂道:“婆婆妈妈的,想得真多。”

“婆妈?张退寒!”

“成了!少在这儿叫嚣,我不是陈望,有些事不跟你说,是不想给你惹事端,你也是实刀带过兵的人,不知不漏破绽,诱敌之刀,无以反杀?别乱我的分寸。”

说完,打马起行。

赵谦忙追上道:“欸,你话说清楚啊,什么反杀。”

张铎不言,反将鞭扬狠,赵谦道:“好歹说你去哪儿啊。”

马上的人回头,“宋常侍要做我的人情,不好拂他的老体面。我去听廷尉听听考竟,你就不要去了,回营吧。”

“不是,我那儿内营刑室里不是还关着那谁吗?你什么时候去问话啊。”

“不想看,交给江凌了。你也不要去看,这种事不适合你。”

赵谦还要说什么,人已经远了。

他只得勒住马,遥见他独驰入榆杨浓影。

后头的从奴这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了上来:“哎哟,可算见到将军了……我们郎主……”

赵谦拍着手上的灰,朝前面怒了努嘴。

“去廷尉了。”

“欸,多谢将军。”

说完便要去追。

“回来。”

“是。”

“你们郎主今儿早些处置谁了吗?”

“啊?谁啊。”

“呸!你们郎主养了你们这群没眼的人,也是糟心。”

从奴们尴尬地赔礼:“奴们外面跟着的人,知道里头的事不多,您呐,该去问江伯。奴刚出来的时候遇着他,别的到不知道,但看他拿了帖子,像是请大夫去。我们也纳闷儿呢,要说咱们郎主有什么不好,都是经梅医政的手,也没见下帖子,江伯这也不知道是请谁去。”

赵谦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引出这一番话来,突然不忍捧腹,在马上放肆地笑出声来。

应声的那给个从奴见此,发了怔。

赵谦忙抹了一把脸:“这个……没事,没事了,你们追去吧。”

从奴们摸着头脑,又不敢多问,忙不迭地应话追自家主人去。

风里有些细融融的草絮,赵谦“呸”了几个口,把那嘴里毛儿儿吐了出来,一面抱起手臂:“张退寒,变着法儿骂我啊,啊?老子看你这棵老铁树开了大花,会不会羞死。”

廷尉大狱之中,廷尉正李继已经被大司马张奚逼到了“墙角”。

左右监官原本休沐,此时也从官署返回跟查。偌大的廷尉大狱照壁前,或立或坐,或跪或匍匐,或摁眉心或掐虎口,或啜泣或痛呼,观音修罗,十相俱全。

张奚对着照壁上复杂的人影咳了一声,侧面朝一旁的宋怀玉道,“你看呢?”

宋怀玉摸了一把额头的汗,虽是料峭的初春夜,他却觉得两胁发腻,耳户滚烫,就连声音也有些哑。

“司马啊,这可是冲着您的大公子去的啊……老奴是万不敢呈见陛下,还要慎重……还要慎重才是。”

廷尉正从声道:“宋常侍的话有道理,虽然有女犯自认潜入洛阳,曾藏身中书监官署,但毕竟是一面之词,就这样把中书监牵扯入案,恐有后乱啊。”

张奚一面听二人应答,一面扫看手边新呈的罪状:“那就是不敢再审了。”

说着操手入袖,仰头冷笑了一声:“成吧。”

照壁前的气味着实不大好闻,汗的酸臭,血的辛辣,混着灯油燃烧的焦味,一层一层地镀在锦衣华服上。

张奚不说,却又没有让还押的意思。宋怀玉面前的那个女人几乎跪不住了,刑后痛得作呕,身子向前一塌,耸肩猛地吐出了一滩污秽。宋怀玉是皇帝的近侍,血污见过不少,自身却从不沾染,此时险些被呕秽溅袍,差点弹立起来。

廷尉正见他狼狈,遂对狱卒道:“来人,取水过来。”

狱卒还未及应声,竟见张奚赫然起身,落掌拍案而喝:“取水何用?世道清浊不明,诸位哪一个身上是洁净的!哪怕是永宁塔中供佛的净水,也洗不干净吾等为臣……”

他像是隐忍了很久,脱口即五官纠缠,眉毛竖立,举臂横指,直向廷尉正的眉心,再提声,续斥:“洗不净吾等为臣,贪图私利,为禽兽驱策,而漠视主君的大罪!”

一语毕,廷尉正僵在其位,无从辩驳。

谁都知道禽兽指的是谁,却想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国之肱骨,竟然把这两个字眼安在了自己儿子的头上,已然是急怒攻心。

宋怀玉只得挥退狱卒,缓和道:“司马大人息怒,我等并非有意包庇,实乃此罪过重,若冒然结呈,而至陛下将中书监下狱……其余尚且不提,只此时尚在对东面用兵之际,在朝的将领,独中领军赵谦将军就……”

“中领军护卫宫城,什么时候成了护卫中书监官署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司马大人,您是先帝托孤重臣,何该为陛下处境着想,如今北面羌人凶悍,东面又将起战乱,陛下岌岌可危,心忧不已,若在此时处置中书监,何人跨马提刀,替陛下御敌啊。”

他这话说得恳切。

张希虽然气得肩膀耸颤,听罢却心生颓意,对于这个养子,他最后悔的就是,少年时代没有把他留在洛阳教养,而是任由他同赵靳的儿子一道北上从军。去的时候是一只浑身的冷刺的幼狼,回来时却已獠牙森然。

当年,时任中书监的陈望直言,张铎培植军中私势,攫利,垄权于地方,实有乱政之兆,谁知,这种清谈席上的私话,还未成文呈送皇帝眼前,陈望就已批冤罪,合族下狱,受尽酷刑后,被腰斩于市。

其状之惨烈,朝中一时人人自危。

张奚这才意识到,当年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跟着徐婉走进张家府宅,宁可饿死也不跪张氏牌位的少年,已决绝地走向了一个令河内张氏在门阀士族中,大失儒雅之望的极端。

“两位大人,中书监来了。”

张奚尚在沉吟,女犯听到这一声,却吓得浑身筛糠般地抖起来,手脚的镣铐哗哗作响,乱发之下瞳孔闪烁。

张奚扫了一眼跪地的女人,摆手道:“还押。”

谁知话音未落,就听照壁后传来一声:“慢着。”

声落人现。

宋怀玉等人回身看去,张铎一身玄色燕服,已立在了灯影之下。

廷尉正上前见礼,他亦以礼相回。而后走到张奚面前,弯腰深作揖。

张奚看向他的背脊,虽有衣冠遮蔽,可脖颈裸露处,仍依稀可见六日前在张府所受的刑伤。

他一时厌恶,不肯回应,操起手边的罪状,掷到他面前。

“若要自辨,就跪下。”

“无话可自辩。”

面前的人说完,径直直背,转身朝那跪在刑架前的女人走去。

女人拖着镣铐不断地朝后缩,直到背抵刑架再也动弹不得,只能抬起头,惊恐地望着张铎。

谁知他竟噙着一丝笑,伸手拨开她额前的乱发,哂道:“此等品貌,刘必也送得进宫?”

说着手指使力,掐住了她的两颊,冷道“张嘴。”

女人被迫仰头张口。谁知张铎竟随手取过淬在火中的一把舌钳,扯出女人的舌头,反手捏夹其鼻梁与下巴,向下狠力一扣合,女人的牙齿瞬间截断了自己舌头,只见鲜血迸射,众人却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听到。

宋怀玉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捂胸退了几步。

廷尉正尚算冷静,但看着那被张铎拎在手上女人口似血洞,也不免心有余悸。

张铎松开手,女人身若抽骨,如同一滩烂肉一般扑摊在地。

他从袖中掏出丝绢,一面擦手,一面回身朝廷尉正道:“好不好勾案。”

廷尉正应道:“畏罪自尽。我这就写案宗。”

张铎点了点头,擦净手上的血,蹲身捡起张奚脚边的那分罪状。

屈膝跪下,双手呈回。

“虽无言可辩,但但凭司马大人处置。

张奚浑身战栗,良久方从齿缝里逼出两个字:“逆子……”

面前的年轻人似乎笑了笑:“我此行为解局而已。”

张奚抬头看向廷尉正和两个监官,皆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心灰意懒,仰头阖目:“惧豺狼如此,吾皇危……矣,危矣啊!”

说罢,一把将罪状撵揉掷地,怅然欲走。

“司马慢一步。”

张奚回过头,却见他仍未起身。

“你还有何话要说!”

“廷尉正,可容我与司马私谈几句。”

廷尉正与宋常侍早已如坐针毡,忙道:“大人自便”,起身退出。

照壁上两道青痕凌厉。

那女人的尸首还躺在一旁,双目圆睁,瞳孔外扩。周遭被血液腌过的铁镣散发出冲鼻的气味。

张奚胸口上下起伏,看着行跪之人和喝道:“故作姿态,何必?”

“全父子名声而已。”

“不知悔改!”

他轻笑一声,应道:“悔改什么?”

“呵?窃利者,虽入囹圄,尚有一日得恕,窃国者千刀万剐,魂魄不聚,万劫不复。你竟不知道悔改什么?”

张铎抬起头,“身后事身后说,入地狱我自有辨言。”

“狂妄!”

张奚早已不是第一次听他如此应答,盛怒之下,竟寻不出话来相应,一时牵连其母,喝道:“果然是贱妇所生的逆子!”

说完,猛地吸了一口血气儿,里内腥呛,抚胸急嗽不已。

面前的人手指暗握,未己,却伏地叩一首,抑声道:“我纵有万罪,与母亲无关,敢问司马,还要囚她至何时?”

“你还有脸问你她!”

张奚怒顶胸口,好不容易缓出一口完整的气儿。

“她一意孤行要带你认张家为宗,却把张氏百年清誉尽毁,此等罪妇,合该囚禁至死!她自知其罪,如今身在东晦堂,无非赎罪!”

“赎罪?”

张铎突然仰头笑了一声。

“她怎么赎,就对着白玉观音?又或逼我在东晦堂门外受你鞭责?”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你告诉她,她送我的那一尊白玉观音,我早砸了!”

一言直逼面门,张奚也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喉内腥甜涌动。

“你……就不怕报应。”

谁知他却跟近一步,“我死过很多回,乱葬岗,金衫关,东晦堂门前,呵……”

话至此处冷然一笑,其后声中竟带出一丝无名的悲悯。

“死得时候,糊里糊涂,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为了谁。所以要说报应,哪个人没有,迟早而已。我也要劝司马大人一句,趁着后路尚通,报应未至,趁我还念母亲的情面,辞归河内,避世勿出,张氏阖族尚有余生可保。”

说完,他撩袍蹲身,再次把那被张奚碾揉成团的罪状捡起, “你认为把这刑逼的供词呈与陛下,会令陛下对我生疑。”

一面说一面将其抚平,“倒是会。只不过,我若获罪……”

话声一顿,他看了一眼脚边的尸体:“东进伐刘必,你等去吗?”

是时眼风相对,张奚竟在张铎的目光中扫见了轻蔑。

他刚要开口,却又听他道:

“廷尉苦于勾案,内禁军疲于追捕,都甚为疲倦,这封罪状,我亲交廷尉正呈送内宫,司马也不必夜审辛劳。”

说着,他拿过火堆旁的一根络铁,挑开那女尸上凌乱的衣衫,视其刑伤,笑道:“人不是这样打的,这种事根本不适合司马来做。改日请大人去中领军军营的刑房看看。不消半柱香,人能说鬼话,鬼能说人话。”

粗陶炉正煎艾草水,然而炭命将尽,火焰明灭不安。

炉边不此时不燥不冷,正好将息,席银抱着膝,蜷缩在炉边守水,不留神竟睡了过去。

张铎跨进清谈居时,里内没有一丝声儿。

只有一副艳素两极的图景。白玉观音下,美人朝内蜷缩着,从脖颈处起,至腰背,到膝弯……其轮廓若曹不兴执笔的佛画线条,明明催情发欲,却又透着某种庄穆。就连那半掩在衣料中的伤痕,也和廷尉大狱中,那些同样身受凌虐的女犯绝然不同。

张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深夜幽静。

她的背脊上映着些伶仃的花影,浓浅不依。炉风一烘,便期期艾艾地瑟动起来。

这实是一副神灵关照过的躯体,难怪能令皇帝把持不住,险些成了她的刀下鬼。

张铎想着,收回目光,走到她身旁,盘膝坐下,伸手去拿陶案上茶盏,不留意压住了她的手指。

席银猛地惊醒过来,见墙上映着他青灰色的影子,忙翻身坐起来。

“公子要什么,奴来取……”

一句话未说完,扑面而来的铁锈气和血腥气,就几乎令她干呕。

张铎拿过茶盏看了她一眼,扯唇笑:“觉得我恶心?”

她不敢回答,抱膝朝后缩了缩。

张铎收笑,到也没逼她,自己伸手扯抽出腰带,对襟垮肩,露出上身,转道:

“水妥当?”

“妥当……”

她忙指了指边上的炉子:“江伯教的,用艾草叶煮的水,把丝绢沾湿,然后替公子擦身,不能触碰公子的创处。”说着反手挽起自己披散在肩的长发,起身去炉上取水。

张铎就着冷茶喝了几口,反身趴伏在凭几上。

席银用莲花纹铜盆取了艾叶水,在他身旁跪坐下来。

水声伶仃,不多时,丝绢沾着艾叶水从他伤口的边缘拭过,偶尔引出些转瞬即止的痉挛。

张铎索性放松身子,任凭肌肉震颤。

他每一次从刑室回来,都要用艾草擦身,从前他习惯自己褪衣,自己拧帕,即便是后背看不到地方,也从不假与人手。

虽然当世之人崇尚玄学中自由放浪的观念,追求宽袍松带,袒胸露乳的衣冠之风,但张铎并不认可。

只有囚徒才会被逼袒露,受荆条木杖,才会被裸缚于市,验明正身,受斩吃剐。所以他不喜欢在人前裸露,更不准奴婢们直视他的身体。

不过,她不算是奴婢,她是一只命悬一线的半鬼。

“你不咳了。”

席银跪坐在他身后,冷不防听他这一问,手上动作顿了顿,小声应道:

“啊……是,江伯给奴请了大夫,哦,不是……”

她以为自己辜负了江沁的好意,在张铎面前把人买了,急着要否认,却见他转过头来正看向自己,知道遮掩不过,忙伏下身道:

“求公子千万别责罚江伯。”

“停下作甚。”

他反手指了指后肩,冷得很。”

见他没有发作,她赶忙直身从新拧帕。

淡褐色的水,不多时就就被溶化的血给染红了,张铎从新闭上眼睛,六根清净后,却听见她在背后念叨,似乎是在造什么腹稿。

“想说什么?”

“没……没想说什么。”

张铎翻过身来,面朝向她,一腿撑开,一腿曲顶地松坐下来,朝她伸出沾血的手。

席银忙去从新换了一盆水过来,拧帕替他细致地擦拭。

表面的血大多已经被他擦掉了,剩下的渗在指甲缝隙里,极不好清理。

席银只得用帕子捂热他的手指,在用一根银针裹着丝绢,一点一点地挑清的。

“你父母是哪里人。”

席银一怔,手也跟着颤了颤,那银针的针尖冷不防刺破了丝绢,直刺入张铎的指缝。

“奴……”

“嘶……别乱动。”

他说着,把手抽了回来,含入口中抿了抿。

席银手足无措:“奴……奴去给公子拿药膏来。”

“回来。”

席银被吓得不敢动,只得从新坐下,伸了半个头过去看那针扎之处。指甲后已泛了乌青色,那得有多疼,可他却好像毫不在意,从头到尾只是吸了一口气,一丝失态之相都不露。

“公子不疼吗?”

他笑了笑,就着那只带伤的指头挑起她的下巴:“能有多疼。”

她被迫仰着头:“十指连心啊,我以前被琴弦挑翻过指甲,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比起前几日的鞭子呢。”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上的伤,“鞭子疼……”

他松开手,将手臂搭在膝盖上。平声道:“我问你父母你慌什么。”

“不是,是……因为公子已经问过奴一次了。”

张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第二遍问这个问题。

其实有什么好问的呢?世人的出身,高贵的诸如陈孝,卑微的诸如死囚,其中界限也没有那么清晰,也不是不能相互交替。若是换一个人,张铎绝无兴趣去了解他的来处。可今日今时,他不自觉想去揭眼前人的疮疤,没什么道理,就是不想一个人自悯。

“问了你就答。”

“好……好……”

她不懂他的道理,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的重新答了一遍:奴不记得父母是谁。”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会被他们弃掉。”

席银摇了摇头,“没有……有可能是家中太穷,不得已弃了我,又或者,家逢变故,比如……遇了瘟疫,水灾什么的,他们都死了。”

“若他们没死,还身居高位呢。”

“那我就要去找他们!问他们为什么那么狠心,为什么不要我,要他们补偿我!要他们给我兄长好多好多的金银!”

“他们若不给呢。”

“那就报复他们!我过得那么苦,凭什么他们锦衣玉食!”

肤浅又实在的一段话,却说得他舒怀,不禁仰头笑出声:“果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如果是公子,公子不想报复他们吗?”

张铎没有回答。

抬头望向那尊白玉观音,想起十年前,陈氏灭族的当晚,徐婉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你以后,每日在观音座下跪一个时辰,哪一日观音相为你流泪,我就见你。”

张铎一把拽住徐婉的衣袖:“你是不原谅我吗?”

“是。你罪孽深重。但你放心,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受报应。你跪一日,我也跪一日。”

“你当年弃掉我,让我在乱葬岗和野狗抢食,我都原谅了你,我如今不过杀了几个有碍前途的人,他们和你什么相干?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

张铎至今都还记得那双含泪不落的眼睛,充满悲悯,心痛。甚至还带着一丝哀伤的笑,就是看不见一丝愧疚。

“我……”

她甩开他的手,指向自己:“我当年就不应该把你接回张家,不对,我当年丢弃你的时候,就应该再下个狠心,了结你性命,这样,你就不会受苦,陈氏也不会遭难,张家也不会因你而背上累世的骂名……张退寒,错全在我,全部都在我!”

他至今没有想明白母亲的道理。

可是这个世界,也没有人真正理解他的道理,就连赵谦也是如此。他虽不似张奚那样严词斥责,也不似其余人那样敢怒不敢言,但他总是时不时地提起陈孝。言语之间满是惋惜。

可眼前这个女人好像懂,不需要他做太多的铺垫,甚至不需要他自剖伤口,去回忆过去那段皮开肉绽的时光,她就已经和他站到了一起。真是奇怪,他们明明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啊。

“公子……我说错话了吗?”

他把思绪收回来,见她双眼通红地跪坐在他面前,像哭过一般。

“没有。”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

她下意识地又在往后缩。

“其实……奴也就是瞎说的,怎么敢报复啊,还不等奴报复,他们位高权重的,早就把奴打死了吧。不成的…”

“遇见岑照之前,你怎么活下来的。”

“行乞。”

她没有避忌,甚至有些诡异的自豪感。

“那时乐律里有几位老伶人,我去给他们磕头,说几句吉祥的话,她们就给的饼饵吃。偶尔也去偷张爷摊子上的米粥吃。被发现就被打得一顿。然后被绑在灶前熏烟子,不过后来,他们见我可怜,又会放了我……”

她看见了他慢慢拧皱的眉,声音越来越清,渐渐不敢往下说了。”

“这话……奴答过公子两遍了……公子听烦了吧。”

张铎拿过陶案上的蛇皮鞭,席银吓得一下子弹了起来,却又被他一把拽回。

“所以你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一面说一面用鞭柄挑开她上身的对襟。

“别打我……求你了,别打我。”

“呵呵,我告诉过你很多次,求人并不能让你活下去。”

她浑身发抖,不敢看他。

“可是,不求怎么能有吃食……怎么能有银钱。”

“你那么怕狗,你被狗咬过吗?”

“咬过……”

“那你会求狗不咬你吗?”

“我……我,我会逃……”

“然后呢。”

“有的时候逃得掉,有的时候逃不掉。”

“你求过那个把你送入宫的宦者吗?”

她一怔。

“求过……”

“他放过你和岑照了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