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

他稍怔,转而嗤道:“哪怕出自贱口,身上不尊重时也不该提亲族,你死有余辜。”

说完,松开手指,像丢弃一张破布一样地弃了人,握掌成拳,直背睥睨。

“下面谁剥的。”

她闻言,耳朵里顿时响了一个炸雷,慌乱地退缩到角落里,拼命地扯堆在腰间的禅衣去遮盖。奈何衫子过于短,她尽力把双腿蜷在胸前,仍然遮不住一双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脚。

“我不碰脏的东西。”

一言追来,剜心般的狠。

“奴不脏,奴也不想这样……”

她说着说着,声音细成了游丝,想起自己趴伏在他膝盖上的模样,想起他的手掌与自己皮肉相贴的知觉,不禁夹紧了双腿,后臀上那一块沾着他掌上鲜血的皮肤,越来越烫,越来越痒,以至于使她忍不住地伸手去摸。

她今年十六岁,虽然不尽通晓人事,但也隐约明白,在生死一线之间,自己被这个满身血腥气的那人挑起了情浪。

“脏了这个地方……”

“不敢!奴不敢!”

不待他说完,她慌忙应声,连坐都不敢坐了,“蹭”得弹起来,跪伏着用禅衣袖子去擦拭那块被自己弄潮的地方,擦着擦着眼泪就忍不住了。

又是冷,又是羞耻,又是恐惧。

满头乌发如瀑流一般地披散在她的肩上,看似一层遮蔽,实质是一种蹂躏。让她的身子更加凌乱。

他看着她的模样,不自知地将指骨捏出了响声。

车已行过永和里,两侧高门华屋,斋馆敞丽,掩映在大片大片楸槐桐杨的浓荫中。天幕下的雪粉清白干净,饱含着浓郁的梅花寒香,洋洋洒洒,挥斥满天。

江凌勒住马缰,跃下车,点起一盏灯笼,侍立在车旁道:“郎主,到了。您的伤可要寻梅医正。”

车幰翻开一面儿角,雪风吹进,冻得女人浑身一哆嗦,指甲在车底猛地一刮擦,顿时疼得连气儿都呼断了,然而她不敢停下来,明明已经看不见痕迹了,却还在拼命地擦拭。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那慌乱地动作。

一时之间,周遭只剩下的她越来越疲倦的喘息声。

“死了就干净了。”

他突然开口。

女人魂飞魄散,想凑过去求他,又怕他厌恶。

“啊……奴擦干净了,奴真的不脏……”

他却笑了一声,不再言语,起身下车。

一时之间,那浓厚的血腥气也一并背他带了出去。

女人跪在车上,颤颤地朝他的背影看去,惊骇地发现,除了手腕上的那道鞭伤之外,他的背上竟也满是凌厉的鞭痕,力道之狠,甚至连衣料都被得打七零八碎,和血肉粘腻在一起,狰狞恐怖。

他受过刑。可是究竟是谁能令这个当街剜中领军内君将领眼睛的男人受刑呢。

“你的背……”

她脱口而出,然而才说了三个字,就已经后悔。

男人侧过身。

温暖的灯火照亮他的侧脸。安静的春夜雪为其做衬,却烘不出一丝一毫的松柏的高洁气质。

他是一个胫骨强劲的人,即便身着禅衣,也全然不显得单薄。只身站在楸槐荫天的铜驼御道上,鞭伤满身,任凭风灌衣袖猎猎作响。身后夹道林立的高门宅邸好像失了气度,蛰伏白日里的华贵,逐渐露出和他身上一样疮痍。

“江凌。”

“是。”

“不必去找梅幸林,把她带进来。”

“是。”

江凌抬头看向那个缩在角落里尤物,有些迟疑。

“带到……。”

“带到清谈居。”

河内张氏长子,名铎,字退寒,官拜中是书监。看似出身儒学士族门第,却崇法家的严刑厉则,平生最厌清谈。但又偏偏把自己的居室定名为“清谈”。后圈此地为府邸禁室,其宅奴婢虽不少,但五年之间,江凌从未见张铎准许任何一个女人踏入清谈居。

他好像不爱女人。

或者,他不喜欢男女之事。

至于为什么他要在年轻的时候,断绝这一人欲?

没有人敢问。

他一个人在前面走,亲自提着灯。

偌大的宅邸静悄悄,只有血腥气顺着风散入口鼻。

古老的楸木参天,遮住了一路的粉雪,地上干燥得很,赤足踩上去,每走一步都痛得入骨。她大气不敢出地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地看一眼身旁的江凌。脚上的铜铃铛摩挲地面,随着她时快时慢的步伐,偶尔发出几丝尖锐的嚣声。每每那那个时候,她就不敢再动,直到被江凌用剑柄推抵,才又被迫跌跌撞撞地往前面挪去。

张铎一直没有回头,走到居室门前,抬手将灯悬在檐下的一棵桐树上,而后推门跨了进去。不多时室内燃起了一盏孤独灯,映出他的影子。

江凌在桐树下立住,对她道:“进去吧。”

她瑟瑟地立在风口处,幽静的雪在她的头发上覆了白白的一层,随着她周身一连串的寒颤,撒盐般地抖了下来。

“我……一个人吗?”

“是,我们府上除了女郎君,谁都不能进郎主的居室,犯禁要被打死。”

她听到“打死”二字,瞳孔缩了缩。

然而门是洞开着的,似是在等她。

室内很温暖,连地面都是温热的。

青色的帷帐层层叠叠,莲花陶案上拜着一尊观音像,像前供奉着一只梅,除此之外,室内寡素,再无一样陈设。他盘膝盖坐在陶案前,低着头,用一张白绢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身上的血衣还没有换下,被灯火一照,入眼淋漓。

她刚要走过去,暗处却响起一声狂妄的犬吠,她还没来得及分清声音在何处,一只白龙沙就狂吠着朝她扑了过来。与此同时,她面庞前嗖地劈下一阵凌厉的鞭风,蛇皮鞭响亮地抽在犬身上。那只白龙沙惨叫着转过身,看见身后的执鞭人,却一下子失了神气,趴伏下身,一点一点往帷帐后面缩去。最后团在角落里,浑身发抖,鼻中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声。

“过来。”

他放下蛇皮鞭,从新拿起手边的白绢。

她却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角落里的那一团白毛。

一时之间,她想不明白,面前这个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让一只凶犬怕他到如此地步。

“它喜欢血的味道,再不过来,你就赏它了。”

“不要……”

她吓得朝后退了几步。

影子落到他面前,他也没有抬头。

“坐,等我把手擦干净。”

在车中她就被吓怕了,这会儿又被那白龙沙骇得六魄散了散魄,哪里敢胡乱地坐。拼命地拉扯着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勉强包裹住自己的下身,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席地坐下去。

尚未退寒的早春雪夜,角落里的犬时不时地发出两声凄厉的痛呜声。

孤灯前,两个同样衣衫单薄破碎的人,各自孤独地对坐着。

他静静地忍着周身的剧痛,认真地擦着手,连指甲的缝隙都不放过。她则直直地看他脚边的地面,期待着他开口,又怕他开口。

但他始终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外面的人说……公子从来不准旁人进居室。”

过了好久,她终于忍不住了,想试一试自己的生死。

他仍然没有抬头,只在鼻中“嗯。”了一声。

“那奴……”

“你,半人半鬼。”

她没有听懂,却还是被那话语里随意拿捏出的力道吓噤了声。

他把那被干涸的血迹染得乱七八糟的绢帕丢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向她。

“会上药吗?”

“不会……啊,不不,会会……”

他挑眉笑了笑,“会的话,你就能活过今晚。你叫什么。”

“席……银。”

“席是姓氏?”

“不是……奴没有姓。”

“你既有兄长,如何无姓。”

她闻言,目光一暗。看了看自己满身的凌乱,又看向那双青红不堪的膝盖。

“奴的兄长是如松如玉之人,他的姓……奴不配。”

他听完这句话,突然仰面肆意地笑了几声,牵扯全身的鞭伤,将将凝结的血口子又崩裂开来,粘黏衣料,血肉模糊。

她忙撑起身子膝行过去,手足无措地看向他的背脊:“公子,你不要动啊……你……哪里有创药,奴去给你拿……”

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处暗柜。

“第二层,青玉瓶。”

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道:“奴先把公子的衣服挑开,伤口和衣裳黏在一起,就挑不开了。”

“不必,我自己来。你去把药拿来。”

“是。”

她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过去。

暗柜的第二层果然放着一排药瓶,然而青玉质地的有两个,其上似乎有名称的刻字。

席银不知道哪一个是他说的金疮药,只得把两只瓶子一并取出,小心地放到他的面前。

他扫了一眼那两只青玉瓶,不禁笑着摇头。

“为何两只一并取来。”

“奴不识字……”

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只,递到她眼前。袖口后褪,露出血淋淋的伤。

“牵机。”

她闻言腿一软,忙接过他手中的瓶子往身后藏。

“奴真的不识字……奴……”

他直起身,“我让你活过今晚,你是不是不想?”

她捏着那只瓶子跌坐在他面前,背后的雪龙沙戒备起来,朝她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进退两难,她被迫抬头去看张铎。

他面目上闪过转瞬即逝的一丝戾气,旋即收敛。

反手一把扯掉了那件后背褴褛的禅衣,褪出手臂,露出胸膛。身上除了一看就是新伤的鞭痕之外,还隐约可见不少旧伤。

“席……银。”

“啊……在……在……”

他没有理会她的迟钝,理着褪下来的衣袖,言语之中好似带着一丝可惜。

“你若识得字,今夜到真可了结我性命。”说完面无表情地将衣袖交缠成团,又拿起另外一只青玉瓶递向她。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不敢去接。

“很容易,哪里开皮见肉,就往哪里撒。”

说着,不等她回神,他已经把那玉瓶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直身低头咬住衣袖,侧身扶着凭几趴下来,把那血肉模糊的背脊全部暴露在她面前。口中含糊地吐了一个:“来。”字。

角落里的犬吠了一声,惊得她抓起玉瓶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往他身旁躲。

裸露的皮肤冷不防贴在一起,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吭声。

等了好久,背上终于传来了意料之中的剧痛,伴着一阵雪刀割肤般的寒意,逼出了他额头,脖颈,腰腹处的冷汗。尽管他竭力控制,还是抑不住骨节龃龉,血肉颤抖。

席银看着他抓在凭几上指节发白的手指,知他此时痛极。一时举着玉瓶,六神无主。

“疼……吗?”

他没有出声,只摇了摇头。

她没有办法,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趴下来,试着口劲儿,轻轻的地朝着他的伤口处呼气儿。

年轻而破碎的皮肤上,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席银这辈子见过很多世家贵族酒醉后放浪裸露的身子,却从没见过这样一副惨烈坚硬,拒绝一切荒唐欲望的胫骨。

“可好些。”

他含糊的嗯了一声,吐出口中的衣袖。从新盘膝坐直身。

“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鞭刑。”

“你说什么。”

她自说自话,声音放得很轻。原本以为他听不见,谁知猛一抬头却迎上了他的问句。

“没……”

“在我这里,有一百种方式让人说实话。”

她在他背后吞了一口口水。

“公子……是中书监大人,谁……谁能让公子受重的刑。”

他转过脖子看了一眼肩上已经上过药的伤口,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笑:“无非君臣父子,”这不是刑责,是家法。”

席银一愣。

她原本不指望张铎回答,谁想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把枢密处说了出来。

她从前虽然没见过这位名声在外的中书监大人,但她听兄长说过,张氏一族出自河内,其祖乃东汉名臣,根底深坚,家学渊远。除了张铎之外,其父张奚官拜司马,主持朝政多年。兴庆年间的朝廷,几乎是这父子二人天下。而这二人的品性,气节又全然不同。

张奚以儒学传家,本人又兼修玄学,麈尾不离手,擅清谈,每逢府上清谈局开,无不引洛阳名士趋之若鹜。而其长子张铎则被当时政坛批为酷吏。

兴庆二年,时任中书监的陈望被举越制,私蓄部曲,下狱后被张铎问出了谋反的重罪。

这一时年大案,在东郡和河内两方势力的拉锯之下,前前后后在廷尉审理了大半年,最终于次年,至整个东郡陈氏灭族,族中三百口人尽数死于在张铎手中。传闻,陈望被腰斩之时,双腿折断,口舌也被炭烫得焦黑。临死前,一声都发不出来,只能满含怨恨地盯着监斩的张铎,就连身断两截之时,都圆圆的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陈望死后,族人也尽皆被杀,以至于无人收敛尸体。

最后,洛阳城中,张奚为其置棺,而后又亲自押了张铎,跪陈望的灵,在棺前痛心疾首地恸哭,大斥张铎“狠厉失度。”并以用荆条重笞他,直将他打得灵前呕血方罢。

这一句斥言,这一顿笞责,滴水不漏地成全了他一个“良相”之名。

却也亲手将“酷吏”之名寇在自己儿子的头上。此行此举,实不像亲父所为。

也难怪坊间有传言,说张铎根本不是张奚亲子,而是张奚的妾室徐婉与她的前夫所生的儿子。因幼年被批了“克父”的命,被徐婉弃于市集,十岁的时候,才被张氏接回,对外称是张家早年离散的长子。

漩涡里的人,多少有些秘闻加持,兄长惊鸿掠水般地提过,席银听进去了,却并不是每一句都听懂,每一句都相信。

直到他满身是伤,鲜血淋淋,惨烈地坐在她面前,她才得已正视那些个原本离她十分遥远的传言。

“去那边的箱屉取一件衫子过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抓回了席银的思绪。

“没听见?”

张铎逐渐平息下来之后的声音,又恢复了冷冽,引她肩头一抖,连忙站起来去做事。

生怕再取错东西,打开箱屉的时候,回头迟疑地问他:“哪一件……”

他摆了摆手,扫了一眼她的下身,“给你的,你看着捡吧。”

她顿时耻得满脸通红,把头埋进箱屉里慌乱地翻找。

男人衫袍都很宽大,随便提出一件都足以裹严实她的身子,她小心地扎紧腰肩的束带,回身见他闭着眼睛正在调息。她不敢出声,只得裹着宽袍,缩到那只雪龙沙犬对面的角落里,抱膝安静地坐着,紧张地盯着犬嘴上时隐时现的獠牙。

“你在想什么。”

他好像是为了转移精神,随口问了一句。

“啊……奴什么都不敢想。”

“呵。”

他闭着眼睛笑:“你有父母吗?”

“没有。”

“亡故了?”

“奴不知道。”

她把身子朝一盆炭火靠去,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睁眼,才敢把手伸出去。

“不知道父母,还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亡故了。”

“奴不知道父母是谁。奴是兄长在乐律里捡的。”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嘲道:“也是个捡的。”

“可是,兄长对奴很好……”

“他对你好让你被人剥得衣衫褴,被中领内军追撵!要靠爬男人的车来求命!”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惊得席银连忙把手缩了回来。一时想不明白,他那陡然点燃的气焰缘由为何,只堪怔怔地望着他,细声道:

“兄长……有眼疾,虽然眼睛看不清楚,但他能奏《广陵散》,也能击罄奏《破阵》,他教奴奏“五十弦”,唱《乐府》……他很想教奴写字,可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坏,已经不能看书也不能握笔写字了,但他一直很温柔地跟奴说话。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奴今日这番模样……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她似乎急于替她口中的兄长辩解,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到最后甚至连脖子都梗得发红。

“好人?哈……”

他睁眼看向她。

“在洛阳城,好人我已经十年未见过了。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岑照。”

她说完跪伏下来:“公子,没有奴的照顾,兄长一个人活不下去。求您放奴回去,奴愿日后为您府上奴婢,报答您今日的恩情。”

“可是,我只打算给你十日的光景。”

她闻言哑然。

“你要明白,我今日不是救你,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背后的鞭伤十日方可断伤药,席银是吧,我让你活十日,十日过后再了结你。至于你的兄长……好人不配活在洛阳,生灭有道,你不要强求。”

他不再准她出声。也不去床榻,就在陶案后面趴下来,任由那上过药的背脊裸露在炭火旁,抱着手臂合上了眼。雪龙沙见主人睡了,也搭着前腿静静地趴下来,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席银。席银实在怕它,只得裹着袍子尽量地朝张铎身边缩,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会不留意碰到他背后的伤口。

折腾了一整晚,眼见着烧得热闹的炭火凉冷下去,东方的天幕渐渐泛出了红光。而他好像也一夜都没有睡实,时不时地痉挛,偶尔发狠,猛地抠紧手指,不多时,又颓然地松开,似乎在做些不太好的梦。

好在,天终于亮了。

夜雪过后,放大晴,铜驼街上跑过一群戏雪的孩童,爽朗的嬉闹声穿过重门,击落了榆杨林中几孤绝的寒花。

青谈居的门被推开,雪龙沙撒着欢地窜了出来,奔到庭中的雪地里,扑棱起了一丛丛干净的雪粉,门前扫雪的老奴放下扫帚,从袖里取出一块干肉招呼它过来吃,那狗儿欢天喜地地凑过来,仰头刚要张口,听见门前脚步声,又缩了脖子,朝后头退了几步,在老奴的身后匍匐下来。

老奴直起身子,朝门前看去,累雪的榆旁,张铎单手理着衣襟从石阶上走下来。

“郎主。”

“嗯。”

“中领军的赵谦来了。”

“何处?”

“江凌引他在西馆安坐。”

“他一个人来的?”

“是,但老奴见他身旁带了镣铐。”

此话一出,门后头猛然传来一声杯盏翻倒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衣料与地面摩挲的悉索声,张铎转过身,里面的人似是知道冒犯,戛然止住了所有的声响。

张铎仰起头,平声道:“我让你活十日,今日是第一日,你怕什么”

里面不敢应声。

老奴拄着扫帚朝张铎身后看了一眼,笑向他道:“是位姑娘吧。”

张铎没有回头,“是个半鬼。”

老奴低头笑笑:“半鬼也好,至少还能在郎主面前做十日的人。老郎主若知道,您肯在身边容个人,定是宽慰。”

声止风起,一片雪白色梅花落在张铎肩头,须臾又被风吹落,翻滚下石阶,扬到狗的脸上,被狗鼻尖儿的潮润黏住。那狗只角儿痒,糊里糊涂地站立起来,伸长舌头想把它舔下来,谁想舔了没两下,却打了个浑身颤抖的喷嚏。

张铎看了它一眼,它忙又规规矩矩地缩到老奴后面去了。

“我为人处世如何?”

他看着那只狗,话却是对着老奴去的。

“郎主有郎主的一番道理。”

“假话。”

“诚不敢诳骗。”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抬眼唤出他的实名。

“江沁,你没有对不起我父亲,也没有对不起我。我收留你们父子,是不想父亲的旧友流落街头,我当你们是客,但你们自己要为奴,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既要为奴,就守我的规矩,不得再待我以长者之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慎重。”

他说完,随手合上清谈居的门。抬腿向庭外走。

“给里面的人一些水食,从西面的窗户递进去,闭着眼睛不要看她,她不体面。再有,告诉宣平,这十日不用进去整理。”

一席话说完,人已经绕过了西墙。

老奴脚边的雪龙沙如蒙大赦般地窜起来,冲着老奴晃尾巴。老奴看着张铎的背影,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弯腰摸了摸了那狗的脑袋,将干肉递到它嘴边。

“来,吃吧。”

西馆是中书府的一处别苑,与府西门相互贯通。其间重门丰室,洞户连房,高台芳榭林立,移一步换一景。

中领军将军赵谦挂着一副镣铐站在百鸟玉雕屏前,看着一身燕居布襦的人沉默地走过来,张口道:“人命不值钱是不是?”

张铎抬手示意服侍的奴婢退下,径直走到屏风的茶席前坐下,亲自取杯,“来替你的人申述?这么急,我还没着急问你的过错。”

赵谦大步从前面绕进来,盘腿在他对面坐下。

“我说你……”

“坐好。”

赵谦一窒,气焰顿弱。悻悻然地松开褪,起身跪坐下来。把肩上的镣铐往地上一掷。

“昨夜被你身旁那家奴挖眼的,是执金吾徐尚的内侄。这且不表,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救的那个女子所犯何罪?”

张铎扫了一眼地上的镣铐。

“我何时准你拿人拿到我府上来?”

赵谦一副吃了蝇虫吐不出的模样。蹭一声直站起来:“我说你怎么回事,每回去大司马府看你母亲,回来都是这样浑身刺。我若安心要拿人,就该带内禁军把你这府邸围了!”

“坐好。”

“张铎!”

“再放肆就滚出去!”

“你这个人……”

赵谦愤然,却又不能再和他硬碰,抓了抓头重新坐下,拼命地忍下心里的气,压平声音道:“我知道那个女人在你这儿,我今日一人独来,是不想把你也卷进昨夜之事,你把她交出来,我带回廷尉,之后你我尽皆无事,不好?”

张铎侧目:“内禁军星夜追拿一女子,她弑宫中何人?”

赵谦肩膀一耸:“弑君。陛下被她抱腹里所藏的短刀所伤,惊骇过度,梅辛林二更进去,至今未归。我私揣,昨夜行刺之事,应是晋王所为。恐怕晋王已经谋定,要……”

他以手比刀,在自己脖颈上一划。“要取而代之,”

张铎压壶,斟茶自饮,随道:

“所言不足。”

赵谦诧异,“还不足?那缺哪一处。”

茶盏压于席面的东角,张铎屈指叩席,抬头道:

“晋王刘璧在东隅,鞭长若要及洛阳宫城,即便避得开我,也避不开你。”

赵谦一怔:“这也是。会是谁在其中引线?”

“宫里的人。”

“谁?”

张铎垂目:“尚不明朗。”

赵谦一拍茶案,杯翻茶倒,泼了他一身,他也顾不上去擦拭,双手撑茶案,提声道:“你既知道不明朗,还要把那女子放在你府上?”

“杀人救人,是我自己的事,你是内禁军将,拿人是你的事。不必为难,我人在这里坐着,你把你那镣铐拿起来锁。放心,没有我的话江凌不敢跟你动手。”

赵谦被他激得眉毛都立了一起来,半喝半骂道:

“张铎,我命是你救的,头枭给你都行,你说这些话是嫌我活得长了?给我折寿是吧!你如今身在风口浪尖上,我无非见你险,怕再有什么魑魅魍魉损你,不然我这会儿早领那五十杖去了。还提溜这东西偷偷摸摸上你这儿来。”

“五十杖在哪儿打。”

赵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懵了。

“呃……什么?”

“在哪儿打。”

赵谦气不打一处来。

“在内禁军营!陛下的旨意,今日辰时不拘回刺客,昨夜护卫之人,尽杖五十。成了吧,你瞎问个什么劲。”

“问个地方,好遣人领你。”

“张退寒!信不信带人抄了你这西馆!”

“爬得起来再说。”

“你……”

“江凌。”

“在。”

“备蛇胆酒。”

赵谦火大,也不管什么礼不礼,恩不恩,一通高喝。

“张退寒!你少看不起人!五十杖而已,我还不至于急火攻心得要喝那苦东西。”

谁知面前人平声驳道:

“不是给你的。”

“什么……”

赵谦一怔,想起他将才行走的姿态,突然反应过来,朝他身上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倒他半露在袖外的手腕上。伤口处凝固的雪已经发黑,十分狰狞。

“大司马又……”

“住口。”

“不是……你何苦呢。”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把这句当着挚友的面说出来,才算是真正的心安理得。

赵谦抱着手臂规矩地敛衣坐好,耐性道:“背上还有好肉?连着这几日梅辛林可都出不来,你怎么治伤?抗着?”

他侧身,扼袖燃博山炉,炉腹内香料燃烧,烟气从镂空的山形之中流出,缭绕入人袖,二人眉目皆稍稍舒展。

“十日即好,不需你挂怀。”

“陈孝若在,你就不会这么说。”

陈孝二字一脱口,赵谦自己都怔了。

陈孝死在兴庆十年,东郡陈氏灭族之案上。

当年张奚为陈望置棺,棺前重笞张铎。其后张铎竟然负着极重的刑伤,亲手替陈望之子陈孝收骨。

北邙山下有一座无名冢,葬的就是那位曾经名满洛阳的少年英华。

荒唐动荡的世道上,“英雄”二字往往被拆开来分别追逐。

英,草荣而不实者。听之便生一种盛极而无果的遗憾之感。陈孝就是这样的遗憾。

东郡向来出美人,男子也不遑多让。

陈孝仪容绝世,华袍锦绣,一人一琴,便堪独修《广陵散》,敲石吹叶,即引百鸟竞出。出身家学渊远的东郡世家,却卑以自牧,谦以自守。洛阳城中上至皇族,下至奴婢,无不倾目其容仪品行。以至于他死后十年,仍有仰慕他菁华之性的男女,常至北邙山祭拜。

至于张铎,又是另外一种人物。

名门出身,位极人臣。但此人十岁之前的人生是一段讳莫如深的迷,他活在什么地方,怎么活下来的,就连赵谦也不甚清明。而他不喜欢听人评述,因此整个洛阳城,无一人敢窥查他的过去,更不敢将他述于口舌。

即便他断送陈氏一脉,又亲自为陈孝埋骨。

面对这一悖行,私斥他虚贪清名?

可。

私度他对陈孝尚存悯意亦可,私猜他受制于张奚,被迫为之也可。

私论众多,但一旦走上铜驼街,却人人匿音儿。

于是,他堂而皇之地杀人,也堂而皇之地在陈氏灵前受责受辱,其后仍旧行走在洛阳城中,血迹斑斑也劣迹斑斑,令人退避三舍。

“你与我过不去是吗?”

直逼眉心的冷言,冲得赵谦猛地回神。

他忙端茶牛饮了一口,翻爬起身,“我回内禁军营领罚去了,告辞。”说完即大步跨开。

背后的人头也没抬,“站着。”

赵谦已绕过了屏风,听到这二字,只好又退回来。但却不肯回头,对着百鸟玉雕屏道:“行,我不该提那个人。不过,他人都死了十年了,北邙山无名冢旁的矮柏业已参天,此一世,他声名再秀丽又如何,结局已定,终不及你。你赢他何止半子,你还有什么执念?”

谈不上是执念,但却是另一层更为复杂的人间知觉。

赵谦一袭话说完,换来了背后长时的沉默。

张铎不言,望了一眼赵谦的背影,仰头啜茶。

博山炉中的香烟汇集底座升腾的水烟,仙雾一般,缭绕茶席。

“没话说了?没话说我走了。”

他跨了几步,转念一想又顿住,回身从腰间掏出一只瓷瓶抛给他。“你们张家的家法没有轻重,我就不用了,拿去理伤吧。比你的蛇胆酒好使些。”

张铎一把接住,反手即抛回。

“管好你自己。”

赵谦悻悻地将瓷瓶重新揣回腰间,抱臂道:“得,梅辛林一年也就配了这么些,都给你了我还舍不得,不过退寒……”

他又扫了一眼张铎手腕上的鞭伤,犹豫了一时,还是试探着开口问道:“大司马……究竟为何,又羞辱你。”

茶盏磕案,他抬头与人迎目。

“我说了,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如此一来也好,虽不是身生父子,我到是算削肉还了父。至此,我不欠张家什么。”

赵谦脖颈处生出一股寒意,呷着其中意思,半晌无话,等抬头再要张口问,面前已人去茶冷。

炉中烟灭,极品木蜜的雅香倒是余韵悠长,久久不散。

青谈居这一边,也刚刚燃起第一炉香。

张铎临走时,留了一句话与席银:“观音下无尘,环室内盈香,若有一字差错,受笞。”

其人言出必行,在铜驼街上,她已经见识过了。

为此她勤恳地辛劳了整整一日,叠被,修梅,拂扫,擦瓶,终于在日落前停当,点燃香饼合上炉盖,笼着衣袍席地跪坐在鎏金银竹节柄青铜博山炉前。一面喘息,一面凝着炉中流泻出的香烟,香气沉厚,和乐律里挑卖的那些碎香的轻浮气全然不同。嗅得久了,竟泛起零星的困乏之意,身子一歪,跪坐着的腿就松开了,露出她那双肤若凝脂的腿,寒气下袭,慌得她忙扯衣摆去遮蔽。

张铎似乎真的没有打算让她活过十日,甚至连正经的衣衫都懒怠打发给她。

她身上这件男人的衫袍无里衬,一坐下就自然地岔开,稍不留意便流泻出光,遑说她下无亵裤,愣是比娼妓还放浪。然而,那个男人却连一个眼风也不曾扫来,不知是自清至极,还是厌她至极。

她虽年少,但她看过太多男人对她垂涎三尺,丑态百出的模样。她靠着逢迎这些世俗的恶意存活,供养家中盲眼人,因此她庆幸自己有这一身的皮肉,也不觉得贪图这身皮肉的人恶心,相反,她从来没见过像张铎这样的人,像桐木上的寒鸦一般,对其绝色如此冷漠,好似随时都可以掐起脖子折断一般,毫不心疼。

昏光敛尽。

门外传来一声犬吠,席银浑身一颤,忙站起来,还不及回身,门已经人推开。张铎似乎出去过,身上尚穿着公服。

他并未进来,隔着帷帐看她。

“你出来。”

席银不敢停顿,她没有鞋履,赤足踩在石阶上,冷痛钻骨。

然而她还来不及自怜,就见庭中的那棵矮梅树上挂着一个绳结,江凌站在树旁,手里捧着一根细鞭。

张铎转身在门前坐下,向江凌伸出手,“抛来。”

江凌看着席银交扣在一起,惶恐摩挲的脚趾,一时犹豫。

“江凌。”

他不轻不重地一声,拎回了他的神。他是什么说一不二的人,江凌再清楚不过。此时只得收起那惜美之心,应“是。”抛鞭。

鞭风从席银的脸庞扫过,背后的人抬手一把接住,一手捏鞭柄,一手捏鞭尾,平声道:“你先出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得进来。”

“是。”

庭中余二者。

一者衣冠楚楚,一者衫袍凌乱。

冷冽的梅花香气混着室内幽幽散出的蜜木温香,相互撩拨于昏时的细风中。

“过去。”

他抬鞭指向那株矮梅。

席银双腿一软,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他的鞭子没有发放下来,也没有喝斥她,维持着手臂,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真切的胆寒,清清楚楚。

他落下手,一言未发,就已经吓得她疾奔下台阶,奔到那颗矮梅下立住,不等他发话,就踮起脚,把自己的手腕朝着那绳结套了上去。

“我让你吊了?”

她浑身一颤,慌忙又把手松了下来,手足无措地站在梅花下。

那真是一副盛大的景色,繁开的梅随风幽静地飘落,天光未尽,为树冠,为树冠下的人,鎏出一层金色的绒毛,她腰间的束带已经松了,长绦扬起,如巨鸟的长尾一般。

“把袍衫脱了。”

她闻言,耳根一下子红了。手指猛地抓紧了衣襟,不敢看张铎,更不敢看自己,角落里雪龙沙尖锐地吠了一声,她整个人差点挑起来,慌地扯掉了腰间的束带,与此同时,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她的束带间掉了出来。然而她此时已经顾不上了。

松大衣襟陡然被风出开,白皮雪肤在昏光之下一览无余。独剩那一身可怜的抱腹,遮蔽着那零星不记的一点体面,她试图用手去遮挡,前面却冷飞一句:

“不准遮!”

“好好……”

她几乎要哭了,一时之间,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索性抬起,慌乱地把自己的手腕往那梅树上的绳结上套去。

一道韶华盛极之色在张铎眼前绽放开来。

雪堆出来的皮肉吹弹可破,除了膝盖上淤青之外,没有一丝瑕疵,双腿交错而立,徒劳地想守住什么,却让那丛年轻的荫绒绒动,摄魄勾魂。乌浓的长发一半垂在胸前,一半散在背后,迎接着偶尔飘落的两三朵梅花。

只要扬鞭凌虐上去一道,就能把这一副绝色点燃。

然而,张铎只是静静地坐在石阶顶,隔十米之距,扫了她周身一眼,手中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拍在掌心。

“不反抗?”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瑟瑟地站在冷风里,颤声道:“别杀奴……奴不能死的……公子说什么奴都听……”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去,直至她面前,方冷冷地笑了一声:“你怕死?你怕死你敢藏刀弑君?”

说完,扬鞭照着她的下身就是一鞭。

她痛得叫出了声,顿时激起了伏在一旁的雪沙龙。

“不躲?”

她牙关乱颤,拼命抓住腕上的绳子,“饶了奴,奴要活着……兄长见不到我,也会活不久的……”

“呵,谁让你装成这副模样!”

“谁……”

席银一时懵了,谁会不怕一个厉鬼一般爪牙锋利的人。她的魂都要被撕碎了,哪里是能装出来的。

背后一阵炸裂般的疼痛,从背脊一路冲上她的脑门心。如果说第一鞭只是他下的一个警告,那这一鞭子才是他的实意。她小的时候在混乱的世道上讨生活,挨得打也不少,却从来没经历过这样切肤入骨的痛,不妨脖颈牵长,青筋凸暴,里内的气儿却猛地滞在胸口,连喊都没能喊出来。只剩下一身骨头皮肉在即将敛尽的昏光之中乱战。

他压根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抬起鞭柄挑起她的下颚。

“敢在宫里杀人,却连牵机药也不识?”

声寒意绝,话音未落,反手又是一鞭从她腰侧抽下,毫无章法,似乎连她的性命都不顾惜。

席银急火攻心,惨呼出声,眼前一阵发黑,再也抓不住树枝上的绳结,身子重重的跌在积雪地里,迅即蜷缩成一团,不断抽搐。身上三道凌厉的鞭痕,道道见血。

“别打我了……我求求你,别打我了……”

那声音带着凄惨的哭腔,伴着牙齿不自觉龃龉的声音,散入风里。

要扯掉一个人防备,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让他痛到极致,痛到身体失去灵性的控制,显露出牲口的模样。若不是亲身在这种炼狱里修炼过,也不会有人,得以悲哀地悟到这一层。

张铎低头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女人,平声,“谁让你杀人?”

“谁让我杀人……啊!是宫里的一个宦者。”

她生怕应得慢了又要挨打,险咬了舌头。

却不想裸露的肩背上又狠狠承了一鞭。

料之中,也是突如其来。

她背脊一僵,痛得浑身失了控,塌陷软下来之后,不禁朝前一扑,整个人匍匐在地后,再也顾不上克制什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直哭得浑身颤抖,肩膀耸动如筛糠,张口语无伦次道:“我不敢骗你啊!他们抓了我兄长,我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他们就要杀了兄长……”

她一面哭述,一面伸手抓住他的袍角,一点一点地拽紧,好似可以以此来忍痛一般。

“放了我吧……求求你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回到兄长身边,我求求你了,求求……求求你……我要痛死了,我真的要痛死了,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放肆,卑微。

羞辱和凌虐,把她逼入了一个又真实又荒诞的矛盾境地。

张铎看着她抠得指节发白的手,以及身上那四道,与其雪肤极不协调,又显着诡异美态的鞭伤。

这些东西利落清晰,很真实,他很喜欢。但与此相反,他对这个女人的判断,却有些犹疑。

行刺是刀口求生的勾当,她却胆怯地像一只刀下的幼兔。

当真是性格如此,还是遮掩得当?

张铎几乎本能地怀疑。然而更让他觉得里内翻腾不定的是,他竟然从她扭曲的躯体上,看到了一丝自己过去的残影,以及一种与他自己截然不同的,挣扎的力道。

“求,就能被饶恕?蠢。”

她听见张铎的声音稍压,才敢怯看向他,见他手中的细鞭垂落下来,忙又将身子从新蜷缩起来。手指拼命地抓着肩胛骨,脚趾也紧抠在一起,啜泣道:“我以前在乐律里偷米吃,他们抓着我就打……我求他们,拼命地求……后来他们就不打我了,还给我米汤喝……”

“谁教你的?”

“啊?”

她滞声的那么一瞬,腿上就又挨了一道,虽然还是痛得她胡乱蹬腿,可那力道比起之前是明显轻了。

“谁教你的。”

“啊!兄长教我的!兄长说,这样我们才活得下去。”

“呵,教你这些,你还为他杀人。”

她惊恐地望向张铎,虽然怕得心肺都要裂了,却还是声泪俱下地在为人辩解。

“不是……兄长对我真的很好,他眼睛已经那样了,每回我挨了打,他还是会……会举着灯给我上药,公子啊……我们都是卑贱无用的人,要一起活着,才能活得下去啊。”

她已经痛得咬不住牙关了。然而他没有打断她,任凭她抽搐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完。

无法共情,也不甚厌恶。

毕竟美人的羸弱,卑微,勾引男人嗜腥嗜血,纵然他刻意避绝这些东西,仍在精神上留有一道豁口。况且她那名节不要,体面不要的求生之欲,又像他,又极不像他。

张铎撩袍蹲下身,鞭尾不经意扫过她的腰身,又激起的她一阵惊厥。

“不要再打我了……我真的要疼死了……”

他把鞭尾捏回手中。

“我换一个问题。”

“好……好……”

她连声答应。

“谁让你拦我的车。”

她一时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吓破了胆,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翻爬起来跪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公子的车架,我只是怕被他们抓回去,我是吓疯了才冒犯公子,我错了……我错了,公子,您放过我吧!”

张铎凝着那张即便粉黛不施,仍旧勾魂摄魄的绝美泪容,试图从那些晶莹的眼泪后搜到破绽,然而,她好像真的快被他吓疯了。瞳孔紧缩,胡言乱语,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断地跟他认错求饶。

纯粹的惧怕,纯粹的贪生。

这明晃晃的欲望,在洛阳的烟树乱阵里,是多么珍贵的明靶。

在十步之外弯弓搭箭,一射即中,立即让它成为执弓人的箭下鬼,阶下囚。

在阶下囚面前,是可以暂时放下戒备的。

所以张铎此时,实则心有暗乐。

头顶的昏光退尽,天上的阴云聚来。

兴庆十二年的最后一场春雪悄然而降,血腥气撩拨着梅花香,致使香劲冷冽霸道。

张铎用鞭柄把她褪在累雪地里的那件袍衫挑起,扔到她的身上。

“穿上。”

刚说完,正要起身,眼风扫到了将才从她束带里掉出来的那一包东西。

“你拿了什么。”

她捏着袍衫跪坐在雪地里,朝着他的眼光的方向看,半晌才怯怯地吐了一个字:“香。”

“偷的?”

她慌忙地去雪里捡,“别打……”

“为什么偷。”

“我我……我想带回去给兄长一些,剩下的,能卖钱。”

他看着她忍者痛在雪地里翻寻,突然平道:“今日初三,记着,你还能活九日。有必要?”

说完起身,也不等她应答,顺势甩开了她抓在他袖子上的手,回身往清谈居走去,一面走一面道:“缓得过气了就进来,不然,你明日就是狗嘴下的骨头。”

梅花下历了一劫,她活下来了。

然而席银并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挨这一顿打,又为什么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