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折柳成殇(一)

魔宫血池畔,洛曲悠悠弹着一方琴,琴音高昂,清澈泠泠,身前蓦然现出一道身影,却是多时不见的冷面心。

洛曲专注抚弄着琴,眼皮抬也不抬,淡漠道:“何事?”

冷面心跪禀道:“魔尊,属下依照您的吩咐,带画皮捷一道潜入仙门,现在广常山那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知道了。”洛曲的声调不起波澜。

冷面心迟疑道:“魔尊,为何不直接痛下杀手,解决了秦华辉等人?”

洛曲道:“仙门三尊,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们早料到是本尊的主意,早已做好防范,接下来你们就做自己的事吧。噢,画皮捷而今在做什么?”

冷面心如实答道:“他每日晨起绘画,基本都是连城霜的画像。”说着,又顿了顿。

洛曲冷笑道:“他满心仇恨,哪还有正道之人的影子?可惜,他付出着许多牺牲,却也不过是个孤独的人。”

冷面心迟疑片刻,说:“魔尊,如何不见殿下、”

洛曲眼眸中泛起柔和的水光,语调却依旧清冷和平静:“她有她的事要做。我也乏了,你没什么事,可以先走了。”

冷面心目光闪了闪,欲言又止,终是拱手说:“属下遵命。”

光芒一闪,人已不见。

洛曲停下手,轻轻一叹,手指在琴弦上拂了拂,抬头凝望着虚空,回忆起了一段往事。

遥想他出生的时节,魔界下了三天三夜腥风血雨,黑气不断。

魔尊和魔后都大为欣喜,常说小孩生下来哭得越凶越聪明,小魔童这般啼哭,将来肯定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然而,魔童这一哭就是六个月,长久没有止歇,饶是魔尊和魔后耐性最好,也有点受不住了。

身为天之子的玉槿微前来,俯身含笑道:“莫哭莫哭,我弹首曲子给你听。”手下出现一面冰琴,手指一挑,琴声高亢,如裂石穿云,垂珠碎玉。

他不哭了。

洛典道:“殿下是大贵人,可否给我小儿取个名字,沾沾福气?”

玉槿微微笑道:“不敢,不敢。”推辞一番,她想了想,说:“不如叫洛曲吧。”

洛典大喜:“正和鄙名相似,且听了殿下之曲才止住哭声,真是个好名字!”

魔后欢喜地抱着孩儿:“洛曲,阿曲。”

他在母后的怀里撒娇,在父尊的膝下承欢,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谐,共享天伦。然而好景不长,魔后的陪嫁丫头晴淰背着其他人与魔尊私通,这个女人左眼下方有一颗血红的泪痣,宛如一颗红豆。

那一年,魔后薨逝,他最伤心的时候,玉槿微来了。

魔后去世的第二天,魔界又有了喜讯:魔尊洛典要纳新的妃子。

魔界有个规矩,一个魔尊只能立一个魔后,不管那魔后出了什么意外,发生了何事,永远都是魔尊的魔后,即便是魔族妃子,也不能扶正。

所以,魔后还是魔后,只是不在了。

而洛典,居然在自己爱妻离世的第二天,就要纳妃,而且那人还是魔后的陪嫁丫头,并要举办一场较小的婚礼。

洛曲听说后,心情大坏,一个人偷偷躲到树林里哭。他哭得撕心裂肺,嗓子沙哑,漆黑如墨的长发散乱不堪,他不停地用手捶着树,不停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苍白如纸的脸上,带着几分惨厉的笑容,苦涩在喉间漫延,不知过了多久,他念诀,恢复了原先高贵优雅的样子,缓步走出树林。

那些身穿红衣、浓妆艳抹的魔女在排练舞蹈,一个魔女唱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呵呵,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只听新人笑,谁闻旧人哭?父尊,你这样对得起母后吗?

歌声空灵婉转,这《蝶恋花》不太适合在新婚之夜唱。不过,这与他何干?

他的眉眼渐渐清朗,略有一丝哀色,内敛的,无情的,自私的。

红底金字的喜帖,每个魔都有一张。洛曲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他躺在凉榻上,翻来覆去地看,大红的纸上印着蘸满金漆的吉祥并蒂莲,洛曲伸出一根手指,摩挲,轻轻描着那凹凸不平的轮廓。

洛曲嘻嘻吟道:“阑珊玉佩罢霓裳,相对绾红妆。”

“……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嘻嘻,哈哈。”殊不知,鸳鸯止则相耦,飞则成双。鸳鸯在配偶死后,又会去找新的。

他正笑着,妙子弦却进了来,见他这副样貌,柳眉一蹙,道:“少尊,你没事吧?”

洛曲哈哈大笑:“好!怎么会不好,好得很!那个老东西,给我找了新的母亲,新旧都有,怎么会不好?!”

妙子弦樱唇微动,好半晌,才说:“要不要去请殿下?”

洛曲笑声戛然而止,笑容渐渐收敛,换成一脸迷惘与深沉:“你上哪去请她?”

妙子弦一噎。

洛曲却是弯起了唇,带着几分真诚,几分喜悦:“她说忙来忙去,其实也闲的很,若不提醒她,也许她还不来呢,也许,她还不知道今晚的婚……”

“少尊!”冷面心也进来,“时辰近了。”

妙子弦缓缓转头看冷面心。洛曲冷冷一笑:“知道了。”

妙子弦和冷面心离开了,洛曲从榻上翻身而起,脱下外跑,换上一件崭新的鲜红正服,对着铜镜,稍稍打理。金冠摘下,用一根普通的木发簪插上。

他脸上看不出悲喜,一甩袍袖,走过回廊,望着那周围的树上都挂满红绸与喜灯,更有一块长长的红地毯一路铺向深处,那是婚礼的大堂。

两名梳著碧螺髻的丫鬟手挽花篮,见着他,深深一福:“少尊。”

洛曲“嗯”了一声,负手踩上红地毯,慢慢走过去,两名丫鬟在身后紧紧跟随。

大堂上,已经站满了魔,皆是红衣,金绣,两名丫鬟相侍在洛曲的后面。随着喜乐奏起,远处一座二十二抬大轿,顺着朱红色的地毯走来,众宾客跪倒在地,洛曲也不例外。

一个纤弱袅娜的女子,盖着红喜帕,凤冠霞帔,无不奢侈。这哪是纳妾,娶正房都无可厚非!

洛曲脸色极为难看。

洛典站在她的身边,女子朝他伸出一只光洁白皙的手,洛典低低垂睫,与那只手交握,同心扣。

十指相扣,心有灵犀,相约而行。

二人相对,共同正视大堂,两排丫鬟抛撒篮中的玫瑰花瓣,二人一步一步走在上面,喜烛高燃,金雕玉饰,夜气醇醇。

洛曲微微勾唇,节制而又温和。众魔平身,火红的衣摆被吹动,袖口兜风。妙子弦、冷面心等魔面色冷漠,段诸高声宣布仪式。

这是纳妾还是娶妻?

至少,没有拜堂这一程序。

洛典身着暗红色的喜服,面对众魔的纷纷道喜,他邪笑谢了宾客,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洛曲处于一种模糊状态,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摇晃地走出了大堂,恍惚间,红浪掀翻,离开了那繁华喜庆,告别了恭贺道喜。

夜深露重,冷风轻轻吹,他手中抱着一坛酒。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他独自在黑暗中,抬头望了一棵高大的树木,红袖翻飞,步子一旋,腰身转下,坐于枝干。喜酒带着奇异的苦味,灌进喉头,如同一把火,朱衫湿透,酒坛高举,喝得尽兴,眉目也变得生动起来。红霞染双颊,却平添了三分妩媚,一份妖娆。这两个词用在男子身上,却对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

他咯咯笑着,打破黑夜死一般的沉寂。他是谁?魔界少尊,终有一天会登上君位,整个魔界归他所有,为他所用。

轻轻的脚步声,“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洛曲心头一跳,移开酒坛,半眯着醉眼,打量树下那道清丽出尘的倩影。

“我有点事忙了,无意掐算得知就赶来。你怎么独自在这,服侍你的丫鬟呢?”玉槿微走近,抬头纹。

“她成亲了。”洛曲饮了一口酒。

玉槿微略垂头:“她活不长的。”

洛曲一笑:“是啊,我怎么会让她好过?”

玉槿微轻身跃到他的身旁,坐下:“喝酒伤身。”

洛曲迷迷糊糊地笑起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可是你看,我没掉一滴眼泪吧?哈哈哈,哈哈。”

“阿曲,过于仇恨会伤身子的。别因为你一个讨厌的人,让自己不舒服。”玉槿微凰说。

洛曲楞了一下,笑道:“好像你很关心我?”

玉槿微不答:“你酒里放了合欢花。”

“是吗,合欢好啊,合欢好啊。”洛曲哈哈笑道。他把酒坛塞进怀里,却是两只眼睛斜睨凤凰,带了一丝惆怅与惬意,甚至……还有迷恋。

凤凰叹一口气,拿开他的酒坛,放在自己的旁边:“不要再喝了。”

洛曲嘻嘻笑着:“殿下,小槿,小槿……”

凤凰不动声色,劈手袭向他的天灵盖。洛曲凤眸一眯,带着醺醺的醉意,在风中翻过一个优美的弧度,站在几丈外的地上,迎着凤凰转回来的脸。

凤凰含笑,手中多了一支木发簪。

洛曲也笑了,笑得特别开怀,满头黑发,散落在肩头,却待了分暧昧与诱惑。半空中抛下一件物什,洛曲不假思索地一手接住,正是方才的木发簪。

他重新束起长发,动作熟稔,却刻意放慢了节奏,手指间多了一种轻柔与挑逗。他抬起脸,用那双氤氲着暧昧的眼眸,看向凤凰,尾音儿拔高:“还来么?”

玉槿微神色不变,看了他些许,笑了笑;“好啊。”

洛曲感觉有风拂动,嘴角更是上扬了几许,脚步错开,一错再错。

黑夜里的大树,有两个身影,在每一个树杈上、枝干间,追逐打闹,却不同孩戏,但有树叶沙沙的动响,两个身影一离一合,又相聚在一起。

洛曲的凤眼一挑,带着明亮的水雾,湿润,妩媚,任凭玉槿微施法将他身上的汗渍与味道一同消除。

“小槿,你嫁给我好不好?”洛曲歪着头,笑道。

玉槿微不置可否:“你还有事要做。”

“能有什么事,反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洛曲偏头,含笑望着远处火红灯明。

呼吸渐渐急促,内心生出了渴盼已久的欲望。玉槿微笑容一顿,忽的抬手,洛曲下意识地要把头凑过去蹭,玉槿微不知为何,嘴里带着一分苦涩与无奈,化掌为刀,劈在他的后颈。

洛曲眼前一黑,顺势倒在了她的怀里。

玉槿微叹气,作法将他的酒意驱散,神志清醒。

“怎么没人担心他呢。”

第二天酒醒,他急急奔去大殿,却得知玉槿微要回天界的消息。

玉槿微转身就要走,洛曲哪里敢放,扑通一下双腿跪在地上,身体前倾,两只手紧紧抱住凤凰,俊美的脸庞贴在上面,传递出一分暖意:“小槿,别走。”

“好,我不走。”

洛曲这才转悲为喜,抱着玉槿微的右臂,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慢慢的,在她的肩上歪头靠着,睡着了。

有一回,洛曲歪着身子,枕在玉槿微的双腿上,勾唇一笑:“洛曲最喜欢小槿了。”

玉槿微没有抗议和反感,倒是进来的晴淰吓了一跳,皱眉说:“洛曲,你这孩子是不是又不听话了?”

玉槿微微笑道:“无碍,我会照顾好他的。”

“可是长雁在世时他都……”晴淰欲言又止。

玉槿微眼色一厉:“晴淰,不论魔后在世还是亡否,她都还是魔尊的魔后,不是你一个魔妃能够直呼其名的。”

晴淰嗫喏着:“我知道了。”手里攥了攥帕子,指关节隐隐颤抖。

洛曲闭着眼睛,却将方才那一段话听了个仔细,有殿下在,没有人敢伤他,可是总有一天,他自己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他不是那个永远躲在殿下身后的洛曲,他也可以站在她的面前,保护她。

一年后,他杀了那个谋篡母后之位的女子,谨慎地望向斜倚在榻上的洛典,嘴角还残留着丝丝血迹,似乎在回味着刚刚嗜血般的场景。

“你胆子挺大,还敢弑母,下一个要杀的是我了吗?”洛典脸色阴沉道。

“她不是我的母亲。”洛曲义正辞严道。

洛曲没有深究,反而转移了话题:“那你为何纠缠殿下?”

“因为她出现了,我也有人疼,有人爱了。”洛曲落寞道。

这一年,她的陪伴给予了他希望,帮他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光。因此,他为她做了许多盏凤凰灯,火红火红,如一片火海蔓延。他想向她表白爱意,可是,父尊在。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父尊也不在了,他还是没有那么多的勇气。

“我从不近女色,唯有你除外。”

洛曲长长叹出一口气,道:“都说我无情,谁知我是太有情了呢?”他仰起头,掐了一个法诀,足底踏一柄银光闪闪的追月剑,长长的广袖随着风一上一下起伏,笑容浅淡,如云影掠过,气势迫人。

他仍是身穿那件淡黄色的衣袍,领口微开,露出雪白色的衬衣,腰间金环玉佩叮咚作响。鬓如刀裁,凤目狭长,薄唇微抿,面情清冷如冰,挺拔修长,行动沉稳。

御剑而飞,风声猎猎。

向远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玉槿微待前者与别人有一丝不同。向远但凭知道这一点不同,便是死,也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