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彼岸花海(二)

向忆微匆忙闯进了屋,气喘吁吁,脸色有着与平时大不一样的苍白:“我拿到镜子了。”

“那真是太好了。”叶疏影不动声色地从琴旁起身,走过去。

向忆微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等等,在给你之前,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叶疏影眸中闪过一道精光,眉眼一弯,嘴角上扬:“当然可以。”

向忆微深吸口气:“你要用这面镜子伤害我父亲吗?”

叶疏影一愣,旋即笑道:“不会。”

向忆微松了一口气,她靠近他,唇畔几乎贴到了他的耳朵。叶疏影眼睛眨了眨,偏过头,看见向忆微小声说道:“其实这面镜子……”

“向忆微!”一声大喝。

向忆微眼神慌乱一闪,转头一眼就看到向远气急败坏地出现在门前,她惊呼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向远怒道:“把紫晶镜还我!”

向忆微忙低头,掏出那镶嵌着紫水晶的镜子,正要说话,却被旁边的叶疏影一手夺过,面对着向忆微一脸错愕的眼神,叶疏影哈哈大笑:“我终于拿到神镜了,以后整个天下就都是我的了!”

“哼,做梦!”向远低声念了一句咒,只见紫水晶的光芒闪烁,叶疏影的笑声戛然而止,喉咙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咕噜咕噜发出一阵怪响,而后只听得一声爆破,他的整个身躯化为一股黑烟,在紫光照射下无处可逃,逐渐消散。

“啊,叶郎!”向忆微大惊失色,伸手痛呼。

“丫头,他在骗你,你不知道吗?!”向远又气又急,紫晶镜自动飞回到了他手上,“竟敢私自盗取我的紫晶镜,你可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再严重也没有你杀死阎王之子可怕,你怕还不知道,叶疏影是阎王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被视为掌上明珠,娇生惯养,你杀了他,可是闯下了大祸。”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从地下冒出来。

“你就是土地?”向远扬眉问道。

土地捻着胡须,说道:“不错,你刚才那道紫光惊动我了,似乎不是凡间之物。”

向远沉默着,片刻后,说:“你知道怎么寻找它的主人吗?”

土地打了打哈欠,漫不经心道:“谁知道,物各有主,你能操纵它,还不知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吗?”

向远一怔:“可这是故人所赠,本非我之所有……”

土地摇了摇头,又缩回地底下去了:“能使用就是你的了,哪还管原来的主人。”

风拂乱,空中飘荡的一缕晴丝被他伸手握住,指尖绕动,缠绕紧贴。

一日后,阎王之子被凡人害死之事传遍了整个冥界,鬼族怒火滔天,恨不得改了生死簿让向远偿命。但是人有人法,天有天规,生死簿不能轻易改动。无奈之下,阎王决意加重向远一生的磨难,刻意安插了许多杀手,让他造下的杀孽越来越多,罪业越来越重,到最后不得不下十八层地狱,剥皮抽筋,忍受常鬼难以承受之痛,来报叶疏影一命之仇。

而叶疏影原本在凡间布置的一个小屋子里,房梁上挂了一条三尺白绫,一个生无可恋的女子上吊自尽。

生命即将结束了,这样也好。

她闭上眼之前,最后望了一次藻井,这次不恨那个玉姓女子了,也不怨父亲,要怪只怪这世道无情。

向不忆微,何昔之浅,徒伤悲!

一年后,江湖动荡不安,一个侍卫匆匆来报:“教主,仙门那边打过来了!”

原来向远自杀了叶疏影后,得罪了鬼族,每晚睡觉都有鬼来捣乱。而他每每将紫晶镜高悬,将那些魂魄射杀于无形,就连一些普通的凡间刺客,也被紫晶镜的紫光打中,气绝身亡。神镜沾染了血腥,也带了杀气。而向远每天都为它擦洗,身上或多或少积累了不少杀孽,杀气覆盖在身。不久前,一个仙门弟子来跟他将和,劝其放下这面魔镜,不要再杀害无辜了。向远冷冷一笑,并不作答。而那弟子也是个冲动的,见言语不和,便隐有一些怒气,到后来两人不知怎的吵了起来,那弟子先动的手,却被紫晶镜的光芒打中,死于非命。

如此,向远不光扰乱了人间,得罪了冥界,连带着仙门都纠缠不清了。

向远抚摸着紫晶镜,对外面的动向充耳不闻,眼神无比温柔,仿佛对着的不是一面没有感情的镜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恋人。

向远抬起头:“我犯罪,我伏法。”

天数如此,无可回转,罢了。

他握紧了紫晶镜:“你若不离不弃,我定生死相依。”

是日,仙门攻打魔教宫,带来降魔杵等镇山仙器,向远大败。

“我死后,让紫晶镜与我同葬。”

人的死不是终结,而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我会带着回忆继续走下一个旅程,也许下一段路程会很美,我会认识更多的人,可我也知道,风景再美,也没有那个女子来得重要,我不愿忘记过去。人的一生,真的不要遇见太美好的人,否则会误了终生。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

他戴着镣铐,锁链穿透琵琶骨,在鬼卒的重重看押下,走在黄泉路上,留下了眼泪,抱拳哽咽道:“求上天,让小玉回到我身边,我愿付出一切代价,只求能重新拥有她。”

若有一日你大驾黄泉路,看到路边只开不谢的彼岸花,会不会想起我?

本来,我可以不死的,那些仙门中人未必是紫晶镜的对手,若是我真心想要,谁也夺不走。但到最后,我还是放了手,不愿再这样下去了。

彼岸花,独泣幽冥。

幽明隔两界,冷暖总凄凄。

人死途经三生河,一世岁月太蹉跎,前生过往菩提下,花开不见夜问佛。泪珠凝结许真诺,世间情苦谁看破,三生三世三惜诺,只为前世我来过。

传说但凡人的阳寿到了就会死,这是正常的死亡,正常死亡的人首先要过鬼门关,过了这一关人的魂魄就变成了鬼,接下来就是黄泉路,也就是接引之路。在黄泉路上还有很多孤魂野鬼,他们是那些阳寿未尽而非正常死亡的,他们既不能上天,也不能投胎,更不能到幽间,只能在黄泉路上游荡,等待阳寿到了后才能到九幽报到,听候阎罗王的发落。而黄泉路上有许多火红的彼岸花,彼岸花是凡人一般认为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在那儿大批大批的开着的彼岸花,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铺成的地毯,又因其橙的似火而被喻为“火照之路”,也是这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人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而且这花具有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的作用。故有一《黄泉路》 诗曰:

奈何桥上道奈何,

是非不渡忘川河。

三生石前无对错,

望乡台边会孟婆。

凤凰垂眸,仅仅停息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不多时,屹立在彼岸花海中,神情漠然。

身边忽然现出一个白发苍苍,面容慈祥的老人。慈祥老人叹道:“有一种花叫彼岸花,有一种草叫断肠草,有一种水叫忘情水,有一种泪叫相思泪,有一种汤叫孟婆汤,有一种桥叫奈何桥,有一种河叫忘川河,有一种石叫三生石,有一种人叫意中人,有一种爱,叫放手。”

“非也,执念乃世间最可靠亦最顽固之物,它能改变一切。”凤凰不为所惑,淡淡道。

她望向了那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的彼岸花,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呆傻笑意的男孩。向远这个人,头脑迟钝,粗枝大叶,行事不够细心,孟婆汤一喝,准把前世的记忆忘得影儿都不剩。也难为他,这一世居然还会遇到她。

这些花朵,红如初升之日,盛开的伞状花瓣中间有一花柱从内伸出,随着风轻轻摇动。

这个傻小子,即使到了冥间,也不明死生地等着她。而她,终于不负所望,找到了他。

“只是,向远究竟是何人呢?”凤凰疑惑道。

慈祥老人放声一笑:“问我黄泉老人就对了,这世上,没有谁的身份能够瞒得了老夫。”他手指朝虚空一划,顿时现出一面前世因果镜,镜中浮现出一副千百年前神界的光景画面。

原来千百年前,神界广信夫人最喜外出游历,有一日在修罗山上遇见了一个误闯禁制的仙人,对方身受重伤,广信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出手相助。

那仙人原是广常山的一个普通夫子,为了破除自己和女儿的诅咒,不惜闯入修罗山欲取普元石。广信夫人心疼之下,道:

“修罗山自古便有禁制,无一人可进入,即便是神族也无能为力。”

仙人道:“我听说神族的心能破除一切禁制,那如果我找到了神族,是不是可以……”

广信夫人虽然同情仙人和他女儿的遭遇,却深知天命不可违的道理,便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再帮仙人:“修罗山危险重重,你修为不精,怕是徒劳无功,不如就此放弃,趁着还有些时日,多和令爱好好相处。”

不想那仙人固执得很,硬要闯入修罗山,直到有一天天降暴雨,广信夫人在山脚下看到了仙人的尸身,不由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伤心,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十分怅惘。

涉世未深的她以为,或许这就是凡人常说的爱。

所以,她找到了那位仙人的来世,和他结为夫妻。这一世,他是凡人,没有诅咒,也没有修仙。本以为会这样安安分分地过下去,不想,广信夫人被天界西王看中,西王欲强抢她为妻。广信夫人执意不肯,西王便亲手了结那仙人的转世,绑着广信夫人回宫。

那一段日子对广信夫人来说,是平生最为黑暗的。

人生不在初相逢,洗尽铅华也从容,年少都有凌云志,平凡一生也英雄!

广信夫人生前就是一个美人胚子,铅华不施,就独步十里春风,胜却羞花无数。含颦带娇,清润透香。传闻那麟儿出生时,满殿降起漫天的水珠,久久不散,轻烟缭绕九日,如此盛况。即便囚禁在西王宫中,日日以泪洗面,也依旧不减她的美艳动人。

“怎么会是……广信夫人?”凤凰皱了皱眉,身上光华一闪,虚影出现在她的旁边,同样看着画面:“修罗山藏有一颗能破除一切诅咒的普元石,却自古以来就被设了禁制,那个时候,似乎即便是仙,也不得进入。而神族的心虽说可以破除任何禁制,但谁会傻傻的放弃自己的性命,没了心,还能活吗?”

凤凰看向虚影:“哥哥,还别说,广信夫人和项皇后还真的有七分相似。”

虚影嘴角抽了抽:“可是广信夫人和后两世的向远仅有三分相似。”

黄泉老人眯眼道:“向远就是广信夫人之子,广信夫人之子就是向远。”

凤凰愣道:“广信夫人的儿子,那他怎么会沦落到凡间?”她看向画面,托着下巴道:“我就奇怪,神的基因不好么?广信夫人一个美人儿,怎么生出向远这副皮相,真是一代变化一代啊。”

“这不是重点好么?我们先看看向远到底是怎么来的吧。”虚影说。

那再看看前世因果镜,悄悄它怎么说的吧。

一座剔透琉璃铺成的大殿,清光如碎了一地的玉,苍凉拂过,紫藤萝伴着绿叶吊挂在顶上,仍掩不住那伤到心的哀。殿中央,一床冰玉莲,水色帐帘轻轻晃动,里面的人气息愈加微弱起伏。

那人容貌惊为天人,雪肤淡眉,眉心有一点水滴的神印,眼尾迤逦,清冷而又美艳。可惜此刻的她,呼吸猛的急促起来,强撑着身体,双手运起法力,蓝光乍现,闪烁不定。帘内人手一颤,蓝光黯淡下去。

“夫人!”有个宫女打扮的跑了进来,见着这情景,倒吸一口冷气,“不好了,夫人要生了!”

随着几个匆匆的脚步声,又有数名宫女进了殿。

帘内人感受到负担越来越重,简直喘不过气来。那些宫女见此景象,非但没有帮忙,凡在旁边对着那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帘内之人越发虚弱,似乎快要撑不过去了。

好在,一袭红袍出现了。

那群宫女一个个势利眼,忙纷纷下跪:“东皇太一!”

东皇毫不顾男女之嫌,一把拉开帘帐,看见里面的人,二话不说,灌注许多灵力。帘内人好受了些,也拼着命使出神术,一盏茶工夫,总算有一滴晶莹透明的水珠从她的身体里分离出来,吸纳四方灵气,渐渐聚拢成形,变成一个粉嫩嫩的婴儿。

那人眯着眼,瞅了那啼哭不止的婴孩,泪落颊畔,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重重地倒了下去。

东皇抱起那个孩子,面情沉重:“传吾令,广信夫人与凡人苟合诞子,而今不幸耗尽元神,本一律严惩,念稚子无辜,便将幼子断神脉,抽出魂魄,赶入人间,尝受生老病死之苦。”

凤凰无比震惊地盯着那副画面的红衣人影,盯着那个红衣人影怀中的襁褓,盯着那襁褓里粉嫩嫩的婴儿,怔怔说不出话来。

寒风起,萧瑟几人别。扬鞭拍马,泪已湿,侠骨柔情肠百转。前世缘未尽,只求今生再续。轻易的转眼回首间,总有几点勇气在心上。可惜了,情不解,君何时再见。

凤凰站了许久,才转过身,缓缓走出花海,衣裳飘动,清逸空灵,却无甚心情,反而更显得阴暗沉重。

恕我冒昧,你是已故神女广信夫人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