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君绝路(一)

武游祥醒来时,自己是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小黑蛇不见了,只有魔枝用冷冰冰的眼神打量着他。

武游祥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望了一眼四周:“这是哪?你把小黑蛇弄哪去了?”

魔枝冷冷地看着他:“她为了救你,放弃了自己的心智,现在不记得你了,你也已经复活,可以离开了。”

“她在哪?”武游祥急切道。

魔枝漠然道:“你没有资格知道她在哪。”无视武游祥的目光,径自化为黑光离开了。

武游祥怔怔地望着这陌生的环境,头脑隐隐作痛,努力回忆着自己昏迷前的事情,心口大为痛苦。

回到我们开始认识的那个地点,我那些赖吃赖喝的行为,却不想去被你监视在眼里。还记得那一天是个多云,却因你们打架变成了阴天。还记得在荒山那晚,我紧紧地把你抱在怀里,说会一直喜欢你。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人魔绝恋不是没有先例,不是不容,就算被看成异类,我们也能十指相扣。有段时间,真想和你私奔,抛下一切。

听魔枝说你为了救我,付出了那些代价,我的确想与你相忘于江湖,但又改变了主意。我没有亲人,难得遇上喜欢的对象,你又为我做出这些,即便你真是一条蛇,我也认了。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娘,好久没回去看您了,您还好吗?当初是我的错,我不想再失去小黑蛇。一腔热血,终究不会冷血无情。我还没参透,所以还是愿意去找回小黑蛇。

不过目前,我还要等向远。

向远会有办法的,他是仙。他不是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师姐吗?

小黑蛇一定有救的。

向远被吸卷进了一个异境,全然陌生的地方,他环顾四周,只见到处都是冰蓝色的虚空,不论走到哪里,都没有实处,神乎其神,玄而又玄。忽然,他瞧见不远处有一朵硕大的冰玉莲花,散发着淡淡的清光,美丽的弧度光线摇晃,带来那么几分的不真实和梦幻。

那朵透明的冰玉莲花静静绽放,仿若某个人美丽的睡颜。那上面,躺着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儿,模样依稀有些熟悉。

银色的光辉下,她的长发随意披散,优美的线条勾勒成绝世的轮廓。那眉眼紧闭,看上去有些冰冷,高不可侵。清华出尘的气势中又带了分明的入骨的魅惑,仿若千年的相思。肤色是那样透明,仿佛脆弱到极点,如冰,又如美玉。

向远越看,心头跳得越快。

终于找到她了,终于找到她了!向远几乎要滴下泪来。

安能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可是,她好像比原先的还要虚弱。是寂灭咒的副作用吗?向远不敢多想,自己能找到已经不错了。

他赶忙释放出自己的仙气,化为朵朵圣洁的莲花,飞向沉睡的少女。仙气源源不断注入,可对方似乎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向远眉心一蹙,正要拉起玉槿微的一只手,却见那人影流光闪烁,裙裾边的银色冰花链子玲玲作响。

向远的脸上又震惊、狂喜,几丝情绪混杂,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玉槿微,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潋滟的水光。

冰莲上的人睫毛微微颤动,仿佛有醒来的趋势,蓦然,紧闭的两条弧线悄然睁开。

“玉儿!太好了,你总算醒了!”向远欣喜若狂,若不是顾忌着男女礼节,恨不得拉住玉槿微的手好好叙旧。

玉槿微的眼里有些迷惘,慢慢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漠,她略带狐疑地看了眼四周,目光集中在向远的身上:“你是……”

“玉儿,你不记得我了吗?”向远大吃一惊。

玉槿微神情淡漠,看着他:“我应该认识你吗?”

向远怔怔的,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会,怎么会……”他如同在腊月寒冬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冰寒彻骨,眼里再没有了喜悦之色,仅剩无限的哀伤,他背过身抹去眼角一滴晶莹的水珠,回过身来,道:“没事,玉儿,我是向远,我……来带你回家。”

他心念道:尽管你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可我既然开始,就不悔未来的结局。

“回什么家?”玉槿微道。

“你……我……”向远支吾着,踌躇了半天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等等,”玉槿微转过头,“你说你叫向远?”

那个时候,向远的心仿佛爆开了一朵火花,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点点头:“是啊。你……想起什么了吗?”

玉槿微轻轻颔首,莞尔一笑,那面容,仿佛颠倒了众生:“向远。”

向远一愣,旋即笑得开怀:“欸!”

“可是我不认识你。”一句冷冰冰的话,来了个大逆转,让向远情绪跌宕起伏,错愕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玉槿微不理会向远出乎意料的表情,望了下四周,一只手揉了揉额心:“奇怪,那玩意儿出去了吗?”

“什么玩意儿?”向远问道。

“就是鬼魔啊。”玉槿微说。

“鬼魔?他……不是被你放了出来,而后用寂灭咒消灭了吗?”向远歪着头,她既然知道鬼魔,为何却想不起自己?难道,她是故意装失忆的?不太像。

“寂灭咒……”玉槿微低垂着眸,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隐约带了分狡黠的味道,她挑起眉梢,转而细细打量了一下向远,心里默默猜到了三分。

“既然鬼魔都不在了,那我们就出去吧。”在这儿睡得久了,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玉槿微双手交叉作兰花状,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周围空气流动,卷起翩翩的衣袂。

向远惊呼道:“玉儿,你在做什么?”

玉槿微不答,手指当空一划,一道金光将两人罩住,“嗖”的一声消失不见。

向远身子踉跄了下,睁眼看到方才那片冰蓝色的异境不见了,取之而代的是一地绿草,他正在惊疑之际,忽有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迎面冲来,险些吓了一跳。

“向弟!”武游祥激动道,差点扑上去。

向远愣了一瞬,旋即与之拥抱,泫然欲泣:“祥哥!”

玉槿微在一旁冷眼看着,默默无言。

二人分开,武游祥缓过神,发现旁边那美丽的女子,心中模糊有个印象,说:“她是……”

向远点头,微笑道:“她就是我的师姐玉槿微。”他一转头:“师姐,这是我祥哥,武游祥,武林榜第二十一名。”

玉槿微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向远有点尴尬。

武游祥感觉出他们气氛的怪异,简单说了几句,又把话题绕到上次分别,把后来的事讲述了一遍,又求向远救救小黑蛇。

“这……工程太大了。她是为救你而如此,所以她是自愿的,你也别自责了。”向远委婉地说。

“可我想救她,带她离开。”武游祥在讲述时已经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向远叹气:“可是我也没办法啊。”他一想到,扭头问玉槿微:“玉槿微,你能不能救小黑蛇?”

在攀爬蜀天道,遇上火兽并得知佛珠的作用,他已经大概猜出玉槿微是什么人了。通过天地宝镜,到了冰蓝异境,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

玉槿微和凤凰,应该是一类人。

她们带给他的感觉,都有一些熟悉。

如此相似,如此熟悉。

玉槿微冷冷道:“我为何要救。”

武游祥一听以为有希望,忙拽了下向远的衣角,向远反应过来,与武游祥一齐低声下气地恳求。

玉槿微伸出右手,掐指一算,说:“这是她的命数,你以后会在遇到她的。”

“她还能记起我吗?”武游祥问。

玉槿微偏头。

武游祥怒视向远,向远擦了一把汗,说:“息怒,息怒,真的不关我事。”

武游祥也发现除不对劲,疑惑地说:“你们两个,是怎么了?”

“我也想知道怎么了啊。”向远苦恼地说。

“她不是你师姐吗?”

“嗯。”

“怎么比你说的还怪。”

“我也觉得她比以前怪了。”

“那我的小黑蛇怎么办?”

“魔蛇多得是,多一只不多,少一只她不少,再养一条吧。”向远赔笑道。

“滚!”武游祥怒发冲冠道。

“祥哥,你别生气,玉师姐很厉害的,一定会救小黑蛇的。不过……”向远回头望了望玉槿微,“你还是过一段日子吧。

武游祥低头:“我想回老家一趟,看看我娘的坟。”

“你要走了?”向远瞪大眼,有些不舍。

武游祥勉强为笑,抱拳道:“向弟,你多保重。”

“哦,祥哥,你永远是我祥哥,我们好兄弟,时时刻刻记在心。”向远与他作别。

武游祥又对玉槿微作礼:“玉姑娘,武某告辞。”

玉槿微突然说了一句:“你在刘家堡,三日后必须离开。”

武游祥暗暗吃惊,出了小黑蛇,自己再没和任何人说过“刘家堡”三个字,这个女子是从何知晓?他马上想到向远常跟他说的:“我这师姐可厉害了。”他又想起玉槿微在说那句话前再次掐指算了一下,他郑重点头,满心佩服道:“武某记住了,多谢玉姑娘。”

玉槿微面无表情,浑不在意。

武游祥走后,向远才问:“玉儿,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命了?”

“哼!”玉槿微偏头,倨傲地不理他。

向远无奈地蔫着脑袋。

玉槿微跟着向远来到一个河边,玉槿微蹙眉道:“此处妖气泛滥,田地荒芜,定有不祥之兆。”

向远说道:“那我们且打听一下,或者能帮帮这里的人。”

玉槿微不置可否。

河边有几个浣纱女,手边各放着一个木盆,里头装了各种纱布,却各个都三十来岁光景,脸色蜡黄,身姿瘦弱。向远走过去,择了一个青色包头的慈眉善目农妇,作礼道:“在下广常山向某,打扰一下前辈,敢问此地名甚?”

那个农妇一脸怀疑道:“俺这是川山村。”

向远好声道:“在下看这里人烟稀少,田地荒废,不知是否遇上了什么困难?”

农妇说:“还不是陈老三死活不嫁女,惹得龙王发怒了,旱了三个月,今儿个是说什么也不能不送去了。”

“龙王?”向远诧异道。

农妇严肃地点头:“龙王,河里水晶宫的龙王,控制着俺们的川山村。每三年龙王都要娶媳妇,不给他送去,就要淹死俺村子。上次多亏巫师下河去说好话,才旱了三个月,要不然,俺川山村可就没日子过喽。”

“巫师是谁?”向远问。

农妇说:“巫师是龙王的朋友,十二年前从河里走出来,专给俺村治灾。”

“那这个巫师现在在哪里?”向远问道。

农妇摇头说:“巫师有事回水里了,今晚一定要把新娘给送去,不然龙王生气会把川山村淹没的。”

玉槿微注意到有一个洗衣服的妇人红了眼圈,偷偷抹眼泪,端起洗衣盆,狼狈地走了。

向远也留意到了。

农妇啧啧道:“那是陈老三家的,都怪他们两口子,只想着自己,害得俺们整个村都遭殃!”

“你们要把他们家的女儿嫁过去?”向远问。

农妇说:“那可不是。俺们每送一次新娘都抽一次签,今年轮到他们了,不送他们还送谁。”

“所以人越来越少了,可是陈老三他们为什么不搬家?”向远问道。

农妇冷笑道:“抽到就跑?哪那么容易。知道内情的只在少数乡绅那儿,等到了嫁娶的日子才公布出来。而且,俺川山村周围都是山,离最近的葛麻村还有三百公里的样子,他们村子比俺川山村还穷哩。”

向远望望河面:“是谁告诉你们龙王要娶新娘的?”

“巫师。”农妇回答道。

向远目光一敛:“那龙王要怎么个娶亲法呢?”

农妇指了指河头,说:“看到了吗?新娘要独坐小船,度过漩涡,进入水晶宫。”

“这哪有水晶宫啊?”向远道。

农妇嫌恶道:“水晶宫自然在水底下,着可是龙王的皇宫,你们这些粗俗的人怎么会知道。”

向远撇撇嘴,拿手肘碰碰玉槿微,悄声说:“这船避都避不及,还要撞上漩涡,没被卷成木板就不错了。”

玉槿微道:“此地文化尚落后,村民被不良之人利用。”

向远摇摇头,叹道:“迷信啊。”

玉槿微对向远道:“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探探虚实。”

向远颔首,二人一起进了村庄,寻了一户面相和善的人家,草草借宿一晚。

向远低着头,寂寥,在空荡荡的回廊走着路。

月明,粉红花开满枝头。有人起相思,无法回避,却不能面对她。再道前尘的往事,差不多如过眼烟云,她,记忆不知去了哪里。人间恨极了,仙门也不给立足之地。忧愁多了,才发现今晚的夜也是寒冷的。

当时的一份痴情,付诸了流水,本就不求回报,本就是心甘情愿,哪有什么不乐意,即便浪费了时间,也不后悔,因为我曾经争取过,奋斗过了。

重逢半生迟了,赠我的长相思,必当还报。为我才这样,我多少也要负责。我会想你,能找回你,自然要维护。

也好,她不记得,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不再伤心,不再痛苦,不再难过,好好的过另一生,成全又不难。

千般思无用,谁人能阻止,这本是一腔情愿,为你痴。

迎面有一个淡影,衬着亮亮的月色更加寒。向远停住脚:“玉儿?”

玉槿微漠然道:“村民们马上要送新娘了。”

向远愣了愣,好半晌反应过来,却见玉槿微仍在等着他,没走动。

他看向她的眼睛,带着纯善无私的亮光,眼前的那蓝衣女子,冰花装饰发髻,却又似置身水雾中,缥缈,空灵,神秘,又像极了他心底的那个人。

当晚,众村民举着火把,目送一个黄绣红衣裹着、被绑在船上的女子,嫁衣布料粗糙,但做工还算细致。漂在河面上,渐行渐远。那艘小船还算精致,船头上有一盏蜡烛,照出满头珠翠的新娘苍白的脸,满面泪水。没有红盖头,人人都能看到她那张双深邃的大眼睛,带上楚楚可怜的模样。河流有一处漩涡,想绕开难于登天,更何况那女子的手脚被缚,嘴巴也被堵着。

光线昏暗,村民们只能望到远远的一个小黑点,那是新娘乘坐的船。快要近了,村民们异口同声,高唱着一首《龙之歌》,呼唤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