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戏恶霸(一)

迷迷糊糊,朦朦胧胧,恍惚间,向远步入了一片迷蒙之境,步伐轻飘飘的,如踩在云端上。他望了一眼陌生的环境,微微有些诧异,不知今昔何年。

只见一束阳光投在水面上,折射出鳞鳞的波光。湖面倒映着一树桃花的影子,粉痕在微波中轻轻荡漾。若是在水底从上望,定能见到浅泛白色的骄日。二人脚下的是一片沙地,一片淡蓝色的沙地。细小的沙粒居然是罕见的淡蓝色,恐怕也只能在妖界亲眼目睹吧。

而记忆深处、好久未见面的女孩——玉槿微侧躺在一片桃瓣的花海中,身影,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一阵风起,花瓣被吹乱,更又有一种超脱的美感。

向远右手端起一只盛了水的碗,正要喝,一瓣粉色飘落在无色的水上,惹人怜爱。

玉槿微似有所觉,眉梢一动。

向远一转身,长发飘飞,清洒风中。他一只脚踩上玉槿微铺的花海,注视着徐徐落花,缓缓转过头,背后的长发再一次被风吹起,飘逸在这美景中。

“向弟,向弟……”

“唔!”向远疲惫地张开双眼,一张放大的脸近在眼前。

“向弟,我们不是要赶路吗?都日上三竿了,快起来吧。”武游祥说。

“啊?!”向远慌忙爬起,迅速穿衣,“我怎么睡这么迟了,天哪,太阳都晒屁股了!”

武游祥微笑地说:“昨晚你醉酒,我还听见你唱《将进酒》呢。”

向远有点尴尬:“你不是还唱《十八摸》了吗?”

武游祥俊脸一红,啐道:“你个小兔崽子!”

向远哈哈笑道:“壮士也跪在石榴裙下啊。”

武游祥鼻子哼气,不说了。

二人搭上行李,走在街上。

向远指着一人道:“祥哥,你看那人。”

武游祥果真看过去,见是一个书生,龙章凤姿,行为端庄,衣衫素简,倒不像无名之辈,有心想与他认识。二人点头会意,向远最先到那书生跟前,抬袖道:“兄台请了。”

那书生见二人,也作揖回礼。

武游祥问:“兄台可是今年的试子么?”

“正是。”书生说。

向远看着书生,还算眉清目秀,不太文弱,有些满意,便说:“在下向远,来自广常山。这是武林榜上第二十一名,武游祥。”

“不知兄台高姓大名?”武游祥问。

“小生王……”书生还未说完,却听身后一阵吆喝,吓得浑身一颤。

向远和武游祥望去,是一顶大轿,跟随着许多家仆。

为首的一个家仆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胡大人让道!”

胡大人?

向远和武游祥对视一眼,好像是听说这里有个姓胡的恶霸,是工部侍郎胡伟的嫡子,大名胡志冲,混号胡大虫,为非作歹,霸占良妻,欺压百姓,难道就是他吗?

三人让开,轿子就要过去,王书生的一个书简突然掉了下来,高大的阴影一过,他来不及去捡,就有“哎哟”一声。

王书生吓出了冷汗,把滚到一边的书简小心揣回去。

家仆们簇拥着轿子,轿帘一掀,一个肥肥胖胖的财主走了下来,膀大腰圆,他掂着胡须,愤怒道:“是哪个不想活的欲谋害本大人?”

一个家仆道:“胡大人息怒,是这个臭小子,想要害大人。”

书生忙道:“没有没有,我这书简子自己掉下来的,我没有想害大人。”

胡志冲粗眉一皱。

那家仆喝道:“书简明明在你手里,怎么会好端端的掉下来,分明你意图不轨……”

“胡大人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外来的耍戏法的,没有什么恶念。”向远走上前,解释道。

胡志冲一听“耍戏法”,心里乐了下,正眼看向远:“你们会耍戏法?”

“是啊。”向远点头道。

胡志冲指着王书生说:“他也是?”

向远道:“这是王大哥,上京赶考的,我和这位兄弟与他一同前来,每路一地耍戏一场,给王大哥做上京的盘缠。”

胡志冲点头道:“想不到你们还讲义气的。”

王书生垂着头,不发一言。

向远笑道:“那是,我们可是在桃园三结义的。”

胡志冲一只手支着下巴,在三人之间来回打量,最后目光停留在向远的身上,手一挥,说道:“既然这样,正好我今日设宴,你们就随我回府,变些好看的戏法,让王县令、齐尚书开心开心。”

“这……大人,我们不远千里来京都,为的是王大哥赶考,顺便在这里挣点钱。大人请客抬举草民,这是草民的荣幸,只是我兄弟三人靠戏谋生……”向远故作为难道。

胡志冲听了,哈哈一笑:“你们若真变出个好看的戏法,本大人自然有赏。”

向远故意大喜道:“那就谢过大人了。”又一面给武游祥和王书生使眼色。

胡志冲嗯了声,重新上轿,三人跟在家仆的后面,来至胡府。门前两只石狮子,还站着一个老头儿。

向远打量一下府邸,果真比自家的奢侈。他们走过一个个小园林,绕过一座座凉亭,走过一条条廊,才到大厅上。那里坐的都是些达官贵人,还有一些女眷隔在屏风后。胡志冲跟众人说了自己花重金请了三位变戏法的,博众位一笑。

胡志冲又小声在向远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如果好,我就黄金十两为谢,若搞砸了,就休怪我无情了……”

向远点头,轻声道:“大人放心。”

胡志冲便到位子上,手中接过小厮递来的一盏茶,抿了几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向远身上,连武游祥都有点为他紧张,只有王书生从一开始就沉默不语,无精打采的。

向远微微一笑,想到刚才胡志冲一路坐着轿子,自己三人却要跟着走在后面,手指当空一划,一乘轿子出现在大堂上。所有人一惊,包括胡志冲,他瞪大眼睛,茶都忘了喝,这不正是自己方才坐到家的那顶吗?

向远吹了一声口哨,轿子立马活蹦乱跳,像舞狮子那样,引得堂上之人哄然大笑。

王书生抬起了头,幽深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胡志冲目不转睛地盯着轿子,自己确认这真是自己的。

向远手一扬,轿子停下。

满座皆是喝彩声。给胡志冲递茶的小厮看不过,满脸骄横道:“不过就是耍戏法的,有什么了不起。”

向远眼风一扫,右手的食指现出荧荧的淡蓝色光芒,他一指那个小厮。小厮身后出现一个两人高的石像,石像裤裆处射出一股水,不断淋到小厮的头上。

小厮大叫一声,慌忙躲开,浑身已经湿透。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拍案叫绝。

胡志冲一脸惊奇地地看着旁边停了水的石像,又不可思议地看向远。武游祥满是喜悦的神情,王书生怔怔地望着向远。

“妙哉!妙哉!简直神人也!”一名官员赞叹道。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也是发自内心的赞美。

胡志冲勉强挤出微笑,掩饰内心的震惊和得意,对向远说:“先生还有什么好手段?还请教开开眼界。”

向远笑道:“这有何难。”

一人突然道:“戏是不错,酒也好喝,若能再请仙女来为列为舞上一曲,那是更好了。”

也有几个好色之徒点头称是。

向远正中心怀,笑道:“这是拿手好戏。”

向远向胡志冲借了一支毛笔,在墙上画了一朵大大的牡丹花苞,吹了一口气,牡丹缓缓有了颜色,随后花瓣绽放,花蕊上坐着一个花容月貌的大美人,身着薄纱接近透明,能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与完美的轮廓,盈盈浅笑,姿态诱人。许多官员更是盯着那高耸丰软处,涎水直流,恨不得一口就把那美人吞下。

王书生忙撇开视线,武游祥倒是淡然着,没有一丝邪念。

美人浅浅颦蛾眉,却是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的那种。许多人看得心神一荡,胡志冲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心里早乐开了花。

美人深深一福,从墙上走出,便摆帛动裙而舞。歌声宛如天籁,从她口中轻轻吟出。

向远加了几笔,一朵海棠,一朵杜鹃。闻得香风阵阵,两个美女也活动着出来,一个藕红色裙装,绿云高耸,足下莲钩三寸;另一个粉嫩色宫装,梳堆云髻,珠环坠耳,冉冉而来。真如广寒仙子,天上素娥。

却说这些宾客多是好色之徒,一见这等美貌,早个个魂不附体,涎水直流,唾沫咽个不住,坐不好,站起来也不好,真是急煞了猴。

向远又画了不同的花苞,走下不同的美人,个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确实有不同的气质与姿色。

有个官员忍不住,一把搂住了离身边最近的美人,握足咂舌,那美人在他怀里依偎着调笑,眉眼妩媚,勾起一段风流,那官员要求美人给他倒酒。那美人娇嗔一笑,把其他官员的魂儿都勾了去。美人喝了一口酒,亲自贴着那官员的嘴唇喂给他。

其他官员见状,也顾不得什么体统礼数,个个抱着美人,大堂上皆是男人的淫笑与美人的呻吟。

向远退后数步,拉着武游祥和王书生上了那顶轿子。三人坐在轿内,武游祥掀开帘子,王书生也忍不住看着外面,又把目光缩回去。武游祥说:“接下来怎么办?”

向远笑道:“你们看。”

胡志冲骑在第一个出来的牡丹美人身上,美人的玉手拽着他的胡须,胡志冲不以为意,俯身要亲上去。忽然美人一用力,硬生生扯下一把胡子,胡志冲疼得大叫,下巴被血水浸染,只能看清几根残留的胡渣。奇怪的是,那么大的惨叫声,周围的官员没有听见,淫笑声依旧回荡在大堂间。

待胡志冲低头再看那美人,美人又给了他十来下掌掴。胡志冲气得浓眉倒竖,正要给美人好看,眼神一变,被骑在身下的美人面貌比先时差了不少,有衰老的趋势。

虽如此,他当时气愤而挥下的巴掌未停止,那美人很快鼻青脸肿,但依稀能辨认出容颜,却让胡志冲觉得眼熟。

胡志冲再看其他人,这一看得不得了,几乎气个半死。那些官员怀里抱着的分明都是他的爱妻美妾!听见身下的呜咽声,胡志冲低头一看,魂差点飞了,哪里是什么牡丹走出来的美人,居然是他的老母!

胡志冲忙扶她起来,好言劝抚。

胡志冲再看看那些妻妾,心碎如渣,不由大吼了一声。这一吼,妻妾们清醒过来,惊愕地看着那些官人,惨叫一声。那些官员还未察觉,依旧调笑非礼。而旁边的石像,也有了颜色,变小,变回了门房的模样,他一脸迷茫,不知发生了什么。

胡志冲恼羞成怒,再找那三人算账,轿子却在他的眼皮底下无人驾驶,自己飞走了。

胡志冲气得哇呀呀大叫,自己先办了一跤,爬起灰头土脸地要追上去,反被一个正行云雨的官员脱掉了的靴子绊倒。

三人在轿内哈哈大笑。

出了胡府,轿子在一处安全地儿停下,三人下轿。

王书生对向远拜倒行礼,向远和武游祥忙把他扶起:“兄台,这是怎么说?”

“兄台真神人也!请受王某一拜。”王书生说着,又拜了下去。

向远含笑着,等王书生拜完,将轿子空运回胡府,和武游祥、王书生到一茶馆闲聊。

三人聊了一下午,相互间也有了了解。

向远说:“我们还要赶路,即日启程,预祝王兄金榜题名。”

王书生忙道:“那王某谢向大师吉言了。”

武游祥忍不住笑出声。

向远道:“你不必见外,叫我向远就行了。”

街市上熙熙攘攘,摩肩擦踵,许多人光顾店面,采购着各式各样的礼品,往来不绝。向远忍不住感慨说:“这里可真热闹啊!”

王书生说:“今日是彩灯节,相当于正月的元宵节。”

“彩灯节?”向远歪着头,一副不理解的样子。

王书生一笑:“京城有些风俗和其他地方不同,彩灯节和元宵节也差不多,晚上挂灯笼猜灯谜。”

“这有什么来历吗?”向远头一回听说有这个节日。

武游祥说:“据我所知,先皇与先皇后恩爱情深,先皇后极爱彩灯,却于某日被火魔捉去,先皇带上神龙弓要与火魔决一死战,却不料遭到奸臣出卖落入火魔的圈套。多亏先皇后趁乱踢翻了火魔的三昧灯盏,三昧真火烧毁了火魔的老巢,也烧死了奸臣。先皇射出一支水灵箭,火魔中箭而亡,但先皇后也死于三昧真火的炼烧下。先皇为了纪念先皇,把这一日定位了彩灯节,家家挂起彩灯,希望先皇后的灵魂会在这一日返还人间,看到先皇为她布置的一片美景。“

“而且,每年皇宫会摆出猜谜台,台上坐着一位公公,人们根据他的话猜出谜底,可以得到精美的奖品。猜对数量最多的人,有机会上台在一盏灯上绘画或题诗,送给有缘的人。所以,不少男女会在今日大显身手,希望有机会把自己动笔过的灯盏送给有情人。”王书生说。

“听起来好像很好玩的,我也想去看看。”向远说。

武游祥和王书生点点头。

当晚,这三人结伴行走在水泄不通的街上,摩肩接踵,黑乎乎的,一望皆是人头。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点灯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在那一刻停顿下来,个个抬头望去,只见一串串彩灯由近及远,一字陆续亮起,漆黑的夜空下亮起了数不胜数的花灯。沿着长街的一头,一直到另一头,如繁星流坠,璀璨明亮,晃入眼。

众人喜悦的欢呼声四处响起。

人们的身上映照着五彩的光线,看上去没有怪异,反而更添一分热闹与欣喜,有种光怪陆离之感。

大多数人群向着中央而去。

“猜谜台在那吗?”向远指着问,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王书生点头,提防旁边挤来的人,大声说:“应该是了。”

人真的很多,若不注意安全,可能还会发生踩踏事故。

向远欣喜若狂,和武游祥、王书生一块儿顺着人流而去。

“猜灯谜大会马上要开始了!奖品还是和去年一样,猜对几个灯谜,就拿几个花灯,我们这儿有专门的计数宫人,猜对数量最多的便可成为我们这一届彩灯节的灯谜佳人了!灯谜佳人可以在这空白的花灯上提字或绘画,送给在场的任何有缘人…

…”一位小太监说道。

一是觉得好玩,凑个热闹,二是有机会追个才名,没准还能撞着姻缘。人越聚越多,嘈杂声不断。

一位坐在台上正中央的老太监咳嗽一声,小太监咧着嘴高声道:“猜谜会现在开始!”

全场肃静,几乎每个人都竖起耳朵。

“列为听好了,大雨下在横山上,打一字!”老太监道。

向远还没想透,就听旁边有一人喊:“雪!”

老太监点头,一位宫装美人提着一盏粉红色的莲花灯送到那人手中,那人受宠若惊地道谢,并接过。

老太监又道:“夫一日之变,打一字!”

“春!”有人高叫,同样获得了奖励,是一盏橙色的橘子灯。

向远有些急了,不由静下心,仔细聆听并思考。

“有意无心,打一字!”

“音!”向远脱口而出,那位宫装美人递给了他一盏紫色的睡莲灯。向远把玩着,不留神老太监又说了一个,被别人抢先去。他忙把心思重新放在台上,睡莲灯挂在自己的一只手臂上。

“因小失大,打一字!”

“口!”向远大声说。

接下来,基本都是他喊出了答案。

“欲要清谈请出去,打一字!”

“淡!”

“里根上台,打一字!”

“云!”

“一朝一夕,打一字!”

“暮!”

……

老太监喝了一口热茶,道:“主动一点,打一字!”

“是……玉!”向远激动道。

玉儿!玉儿!玉槿微,你还好吗?

老太监又念道:“最后一个了,广培桃李心无愧,打一字!”

向远正玩着刚才宫装美人又送来的一盏兰花灯,闻言一愣。

有人道:“魔!”

魔之一字,放在这佳节上,做灯谜谜底,恐怕不太合适……

王书生看出向远的想法,说:“我听人无意中说过,每年的灯谜谜底都是‘魔’,为的就是纪念先皇后,这个京城人都知道的。你没答上来也没关系,反正赢了这么多,灯谜佳人肯定非你莫属。”

“是啊。”武游祥说。

向远想的却不止这个,但又不好说,便点点头。

果然,老太监邀请向远上台,向远便央人把自己赢来的彩灯都挂到一棵大树上,匆匆跑上台。宫装美人奉上一盏空白的花灯,小太监捧来笔砚。

向远看着这花灯,琢磨了会儿,飞快地写了几个字。旁边有人凑近看,见龙飞凤舞的笔墨,但入眼又有些模糊,竟辨不出是何字。这是向远悄悄使的障眼法,写好后,他捧起彩灯,满意地观赏了下。他径自走到武游祥的身前,有些紧张。

周围没什么认识的人,只好靠祥哥了。

他微笑把花灯递到武游祥面前,朗声笑道:“祥哥。”

周围的人看她们的神色有些古怪,也有些是好奇。

武游祥瞄了几眼,淡淡说:“走吧。”竟头也不回地走了,蓝袖轻扬。

向远望着那挺拔的背影,微微一笑,把彩灯交给王书生,自己抬脚追去。

人们也都望着那两个背影,心中感慨万千,有的姑娘甚至叹息,也有感到遗憾的。王书生愣住了,低头看到手中的彩灯,猛地回神,惊见写在上面的字,轻念出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王书生一抬腿,早看不见人影,但他还是提着长长的袍摆,冲着那两个背影离去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追去。留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