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得住气(二)

由于玉槿微古怪的性格和不太讨人喜欢的脾气,广常山里没有多少女弟子愿意与她玩耍,倒是一些男弟子觊觎她的美色,偶尔会搭讪几句话的,但无不是被玉槿微一番冷嘲热讽后臊了一鼻子灰回来。因此,日子一长,玉槿微更是直接独来独往,身边鲜少有人作伴。

她自己也不以为意,只是每每看到东邪的时候,心中会一虚。

白云苍狗,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岁去弦吐箭。如今的东邪长得越发出挑,比初见时更为挺拔清秀,可谓丰神毓秀,引得不少女弟子看见红了脸。但他经常与关若锦、向远等人研习功法,几人每日聚一块儿练功,玩耍,日子倒是过得愉快。

有一天,东邪捧着一本从向远那儿借来的武侠话本子,趁无人注意,偷偷跑到后山去看。哪知他还未进林子,就在外面看到了玉槿微的身影,对面还站着一人。

那人十分陌生,浑身瘦得像是一根细竹竿,着一身土黄色道衣,宽袍缓袖,乌发不簪,面皮白净,三缕长须随风飘撒,约有三十年旬,手抱着一把沉甸甸的宝剑。

只听那人懒懒散散道:“仙门子弟不过如此,连结界都如此薄弱,也难怪我能轻易进来了。瞧你这个小女娃乳臭未干,胎毛未退,想来没多大点本事,不如早早束手就擒,乖乖地将藏望仙筝所在地如实招来,也好免受皮肉之苦。”

东邪一听话头不对,果断地弃了话本子,拔出宝剑,一步移了位,护在玉槿微身前,神色冷厉,眼中露出凶光:“你想干什么?”

段诸冷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东邪:“你在向我示威?”

东邪以剑指他:“总之,想偷望仙筝,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笑话!”段诸面色阴沉,袖袍一甩。

东邪只觉有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周围狂风大作,自己连脚都站不稳,眼看重心不稳,整个身子仿佛随时就会被吹去。而身后的玉槿微,不知什么时候,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风定。东邪诧异地转头看玉槿微。

段诸却是发出不屑:“还有点两下子,那再让你们见识一下这个!”

段诸的沉枭剑上裹了道道狰狞青光,东邪心头一跳,忙将宝剑横在胸前。

段诸冷笑道:“就凭你们,也想对付我?”他的沉枭剑发出耀眼的强光,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东邪面如寒霜,话不多说,紧握醉梅剑。

赤光与青光相撞在一起,爆开三丈之波,隐有紫色。

东邪五脏六腑如受重创,好似严重摧损,咳了声,提起醉梅剑,使了个障眼法,转动追风戒指,偷身御剑载着玉槿微飞往天际,打不赢就跑,而且在追风戒指的帮助下应该能很快脱离虎口。

哪只这段诸的道行不低,在后面穷追不舍,竟有险些要追上的趋势。东邪急得冒出汗,段诸又连发几个光球,东邪与玉槿微左躲右闪,避开不及。玉槿微一个不小心,从剑上栽了下去。

“啊——”

东邪吓得忙驱剑往下接住。玉槿微抱住东邪的腰,气喘吁吁。东邪的身子在那一瞬间绷得僵直,待玉槿微放手后,才渐渐放松。可是,方诸已经追上了,东邪无奈,和玉槿微一起脚踏地面,握住醉梅剑,又做出随时应战的姿势。

玉槿微一皱眉,神色未变。

段诸持剑腾起自上而下对他们凌空一斩,破空之声尖锐得几乎要击破人的耳膜,东邪和玉槿微左右跳开。霎时间,又一声尖锐响起,红芒大盛,东邪会心提剑诀,在段诸的一次次破空剑锋下,护着玉槿微连退几步。他一边走,一边念诀,片刻前,他二人身前已结了十道厚厚的赤障。

可惜,“砰、砰、砰!”,连续几声,段诸的沉枭剑势如破竹,顷刻间就将东邪设下的所有赤障一律击得粉碎。沉枭剑的剑气分毫未减,反而更嚣张的朝二人冲了过来。

东邪面色苍白,只得聚起全力,驾起醉梅剑,勉强那近乎势不可挡的沉枭剑抵了下来,此时他眼前只看得到一片青光,头有些晕,啸声凛冽,直教人惊悚。

沉枭剑发出的青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强,东邪的脸色由白转青,呼吸急促,双脚仿佛没了知觉,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他大叫一声,终于撑不住,醉梅剑的赤光渐渐暗淡,一点一点,像即将要熄灭的火苗,微弱如斯。

只见青光仍来势汹汹的冲了上来,东邪冒出冷汗,难道,今日真要死在这人手中?他索性两眼一闭。

“铮!”剑落地的声音。

没有预想的疼痛,东邪睁开眼,一切很安静。沉枭剑,躺在他们近咫尺的地方,没有任何青光。段诸后退一步,面如金纸,抚着胸口,好像哪里不对劲,他目光深沉的看着东邪,东邪却感觉段诸的目光不像是对着他,倒更像是他身后的某处。段诸冷淡地说了一声:“今日给你们一点小教训。哼,下次,可就没这么便宜了!”抬手,沉枭剑飞入他手中。然后,段诸头也不回的飞走了。

东邪愣愣地看着发生的场景,说:“这什么跟什么啊?”回头看玉槿微。

玉槿微摇摇头。

好不容易虎口脱险,东邪和玉槿微如蒙大赦,跑得那叫一个快。

大约有一段距离了,他们才停下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刚刚你打不过干嘛不用追风戒指逃啊?”玉槿微开口说。

东邪一拍脑门,说:“对啊,我忘了!”那场仙剑大会上,他赢来的追风戒指,只要轻轻一转,便能行之如风,到时他抓着玉槿微一起飞奔不就行了?也不用绕这么大弯。这一点他立刻没想到,可能真是被方才的人吓得半条命都没了吧。

别看东邪平时很能打,身怀独家绝技“螳螂拳”,其实遇到修炼万年的凶魔,对付起来还是有点难度。

两人正说着,忽然红光照路,一只庞大的蜥蜴卷着长长的舌头,冲着二人袭来。

二人一惊,连忙撒腿又跑。他们慌不择路,一时不察居然跑出了广常山的结界,来到了陌生的地方。

二人急速狂奔,眼看道路越来越窄,玉槿微猛然刹住脚,赫然发现前面是一座悬崖,而且此时的东邪已经没力气御剑了,即便用追风戒指一跳,对面的山峰也太高太远,遥不可及,等于没路了。玉槿微一个趔趄,脚底一滑,不慎栽了下去。

“玉槿微!”东邪奋不顾身,急忙抓住一只手,自己的身子慢慢被拖向崖口,眼看临死死亡的边涯,也不松手,他咬咬牙,更加握紧那只白皙的手。

“东邪,不要管我,你快走!”玉槿微叫道,想挣脱那温润的手,无奈东邪死活不放,用力甚紧。

“别傻了,我不会松手的!”东邪急切道,面上有一丝不耐烦。

崖口的岩石碎裂,东邪和玉槿微一同掉下万丈深渊。风急身悬,东邪仰首望着蓝天,心道:吾命休矣!

两人跌落了下去,耳边生风,呼啸徘徊在身侧。是什么带来的陌抑感觉?他和她,两张脸相对着,互相凝视着对方。心跳,在这时砰砰跳得更剧烈。东邪忽觉疲乏,不知不觉合上眼,竟昏了过去。玉槿微忙抓住东邪的手,将他甩到自己的身上。

随即,她身生火苗,化作一只烈焰火凰,载着东邪展翅飞稳。东邪脚一落地,大口喘气,没发觉身旁的凤凰,视线越来越模糊,不过片刻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玉槿微恢复了人身,看他一眼,眸中流光一转,有了主意。

夜色朦胧,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玉槿微望着洞外那哗哗如柱的雨水,神情平淡而又镇定。腰侧有窸窣的声响,她低头,东邪闭目枕在石上,一脸紧张,应是做了梦,嘴里还喃喃道:“玉槿微,我会保护你的。”

玉槿微一怔,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盖在了东邪的身上。

空气潮湿,还有点冷,不过没关系。

玉槿微端坐,运功养气。

寒夜有你陪伴,自然不怕了。哥哥,莫怪我私心,只是想多陪陪你罢了。

晨曦照晓,东邪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玉槿微坐在自己旁边,闭目打坐。她坐了一夜吗?东邪皱眉,注意到身上的外套,吃了一惊,犹豫片刻,走到玉槿微的身边,悄悄把她的衣服盖上。

过了一会儿,玉槿微醒来,看到东邪捧着一片大叶子,小跑步进入洞中,叶上堆满了新鲜的果实。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却心有灵犀地对坐,隐隐有一种默契,随意吃了一些果子,便向洞口走去。

微风徐徐,一片翠竹青林随之一起摇动,沙沙的竹涛之声宛如天籁,教人心神安宁。昨夜一场大雨,将天地都浣洗了一遍,清新的空气拂面而来,与二人撞了个满怀,山水如画,宁静。脚下的幽幽的草地还是湿的,踩在上面,有一分水意,偶尔的缝隙里,还有昨夜暴雨留下的积水,再往前走,石径之上,道路两旁,掉落了许多竹叶。石径两侧,翠竹高高摇晃,叶子上还有未干的露珠,静静地在上面滑过,也有几滴水珠慢慢聚在一起,落下大地。竹影斑驳,照着地上的一块大岩石。

“这里是哪儿啊?”东邪四处望。

玉槿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摔下来的时候我们挂在一棵树上,保了性命。这里,我也才第一次来,昨晚下了大雨,我就找了个山洞躲进去了。”

东邪不疑有她地点点头,昨日的事醒来后有些模糊,记不大清了。

玉槿微茫然地东张西望:“你知道怎么走吗?”

夜晚尚且可以根据紫微帝星辨别位置,然而现在是白天。

东邪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应该管向远借迷谷花的。”

玉槿微忽然说:“我们可以看年轮的啊。”

东邪苦笑道:“这里都是竹子,空心的,哪来的年轮。”

玉槿微挠挠头,又指着一处蚁穴:“你看这。”

东邪眼睛一亮,说:“对啊!蚂蚁的洞口大都是朝南的,在岩石众多的位置,也能够找一块醒目的岩石来察看,岩石上布满苍苔的一面是北侧,枯燥光秃的一面为南侧。所以,这里是南,北在这。”

“呛啷”一声,醉梅剑出鞘。淡淡赤光,一时四射,照亮了这竹林小路。长剑如秋水,倒影着他的丰神俊朗。

东邪比划了几下,醉梅剑的剑柄在指尖转了几圈,飞到他的双足下,他回头道:“玉槿微,我们回去吧。”

“好。”玉槿微伸手轻轻将被风吹落的一缕黑发拢到耳后,声音也放轻了不少。

她走到东邪的身后,正要走上剑面,忽听一声难听的嘶叫,带动着林中的焦躁不安,二人神色一紧,玉槿微迅速上剑,掌式夹风,击得一根光影斑驳的竹子摇摇晃晃,叶子纷纷落下。

东邪掐诀,醉梅剑载着二人直往云宵。

好半晌,那根竹子才变做一个人,却是段玮彤。她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冰凝着脸,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东邪和玉槿微回到了广常山,互相客气地道了下别,便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玉槿微越走越快,步伐轻盈,心中的情绪却有些复杂,她虽然和东邪关系不浅,但照如今的情况来看,他们这样子未免过于突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摇摇头,把一些烦乱的想法抛诸脑后,走向一间屋子,伸手正要触们的把手。

“向远,你好瘦啊,这里好硬。”房间里,传出了司徒莉的声音。

“这是腹肌。”向远语气里带了分无奈。

“没有,我刚才碰了下,只有骨头,硬硬的。”

“都说了是腹肌。”

“我不信,你让我再摸摸。”

“你这人疯了。”

……

玉槿微伸在虚空中的手缓缓垂下,仿似没了力气,而后瞄了一下房门,径直转了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返回。

山崖之巅,再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云雾遮蔽了视野,弥漫,茫茫。

玉槿微静默良久,缓慢地从袖口中取出一面紫晶缀成的镜子,一照影儿,镜中的美人楚楚可怜。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松开手,紫晶镜脱手而落,跌入了缭绕云气间。

镜子直线掉落,下方,一只宛若凝玉的手轻而易举地接住。

凤凰抚摸着镜面,感慨道:“她还没有狠下心,若真的放下,她会把镜子毁掉。”

“毕竟是当初的努力想送给他,可惜他没有领情,也不稀罕。”

“我倒是想起一首曾学过的《有所思》,哥,你别多想,不过随心谈谈,哪真的认真了。”凤凰道,望了望上方背转身回去的人影,吟道: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

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

天涯娟娟常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

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

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那道陪伴了她很久的声音微微嘲笑道:“醉月迷花,终有代谢;红颜白首,已成古今。”

其实你还是在乎向远的。

相比于玉槿微的落寞,东邪一路顺畅,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的居所,脱下鞋袜,就在炕上随便一躺。许是昨日一顿劳累,今早又急匆匆赶回,倦意十分,很快沉入梦乡。

迷迷糊糊中,白烟缭绕,一座红瓦赤璃的院落,暖风和煦,他着一身白衣慵懒地躺在竹榻上,手边斜放着一本泛了黄的书籍,双眼闭上,呼吸均匀,显然睡得正香。

不过片刻,脚步声传了过来,一个仙童模样的女孩跪在他面前:“启禀东皇,天之子求见。”

他眉目微动,睁开眼,悠悠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看了眼外面的门,手豪爽一挥:“让她进来吧。”

“是。”那女孩去复命了。

而他却晃荡着一条腿,兀自嘟囔:“什么时候宫里能出一个美人服侍啊。”

画风一转,眼前一片朦胧,看不清虚实,唯有一道声音清晰地传入耳里:“无缘劫,证无缘。两个人成为对方的无缘劫,那即便两人关系有多好,中间总有一道陌生的隔阂,攻不破,打不灭。时间一长,会形同陌路,无情反目。如果一人帮助了另一人,那两人的灵力同时会受到反噬,且加重双方的劫数。”

画风一变,乌云密布,雷霆万钧,万千邪气全部刺向同一人。

他大吼:“玉槿微!”而后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挡在她面前,用自身的力量堪堪抵住,但脚下一软,向后倒去。

世界,彻底黑了。又是一个声音,在高空里旋旋回荡着:“他用身体替你挡下天毒邪气,无缘劫与邪气相冲,得到了一定时间的缓解,但这终非长远之计,你必须找到法子破开劫难,想办法救醒他。”

东邪平静地睁开眼,看向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了。他梦中的事忘了大半,其中少许的,也就视为平时想得太多了而产生的荒唐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