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且向长安过暮春

塞外越家,这是个无计相回避的所在。

我一早便知道,但今时咀嚼一遍,才感到了痛楚。欧阳赶往越家的目的我再清楚不过,他是提亲去的,却不知何故,竟执意要带上我。

有什么比目睹心爱另娶他人更悲怆的事实呢?那日他身体略好转,站在草原上看落日时,我趴在虎泉边数鱼儿。六十七条鱼,九十七只虾,我一条条一只只都数得分明,混沌未解的不过是说不清亦道不明的心事。

他是在想事情,沉寂良久均无言,在这辰光,他是我满怀心事的江湖浪子。许久后,他走过来,在我身畔坐了,我侧头看着他,一时忽又无话可说,他静静地看着我,我也无声地看着他,过了半晌,都笑了。

“我不愿随你去越家。”我说。

他坐在草地上,扯了一根青草在手里转着,不在意地说:“那就不去吧,金叶子和夜明珠都是好东西,但钱总归不经用,撑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日月山庄欢迎你。”

我小心地问:“你为何不拒绝?”

夕阳如金,那人笑着说:“我从不强人所难,平生只好请君入瓮。”

“君若不入,你就由得他去?”他太好说话了,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站起身,立在虎泉边,水面上有银鱼穿梭,他看得很专注:“你可得给我当心些,留着这条命供我差遣。你若想走,我不留你,但我相信,你必会有自投罗网的那一天。”

我嚷道:“为何?”

他一笑:“因为你舍不得我,正如我舍不得你一样。”

所以,非要走出一个并肩同行不可?但欧阳公子,你莫忘了,你要我陪走一段的,是你的迎亲之旅。何其残忍啊,我、的、心、上、人。

后来他就走了,他脖子的伤还未好利索,仍很僵硬,我站在不远处看他召集风云帮三千铁骑开会,蓝天下,黑压压的一帮精兵强将,个个志气高昂。

刀光湛湛,令人悚然。我的公子他白衣如雪,环顾四众道:“拜托各位的时刻到了,前路坎坷难料,但在你们和苍天面前,我发誓,三千弟兄都将一起回家,照护我们的父母和妻儿。”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帮中成员一排排地传着他的话,脸上均露出士为知己者死的神情,举起兵器表态:“誓死效忠帮主!”

“我更希望你们活着。”他爽然而笑,“我贪生怕死,但愿你们也是。”

公子,人人都贪生怕死,谁为你卖命?我低下头,心里忽然有个冲动,几近压制不住,只想走过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抱住他抱住他,像这三千男儿一样,对他说一声,我愿誓死追随。

可我才甩出硬气话呢,我才不要自投罗网。见他们在商讨军机,我听不大明白,便去找阿白,这几日他日夜不眠地钻研着泽州的地形图,据说赶往那边将有好几场硬战要和死磕。

起先他惜才,不愿取严五常将军的性命,哪料此人不多念故国之情,所到之处力拔山兮,接连攻克了我朝好几座城池。虽并不和当地百姓过不去,但迫使天朝丧权辱国,此恨难消。眼见他的大军逼近了泽州,舒达密信飞至,请求射杀了他,阿白肯了。

严五常对泽州的地境颇熟,其人又甚骁勇,深知克敌之道,若他挺进泽州,局面将很被动。此人彻底留之不得,不可再顾念他曾为本朝立下赫赫战功,得斩立决。当晚,舒达一行快马利刀疾行九百里,意欲将其斩杀于睡梦间,但严五常毕竟老谋深算,舒达一行竟无论如何都近不了他身。

便是以倾覆一座小城的代价,他们收拾了叛将。云溪是距离泽州七百三十里的小城,严五常大军一路凯歌高奏,对此地亦是志在必得。舒达便扮作守城将军,在严军大军压境时,站在城门上百步穿杨,一箭射入了严将军的头盔。

那是一杆淬了毒液的箭,向来为武林中人所不齿,但在成王败寇的战场上,大侠舒达背弃了他向来遵循的道义,结束了金旗将军的性命。

严军的副将同样了得,在他的指挥下,群龙无首竟也迅速地稳住了军心,以哀兵必胜的姿态拿下了云溪。这也在阿白的算计中,他用诱敌深入的方式,使严军步步为营,走向了泽州。

泽州将是严军的葬身之地。阿白对我说:“这是天朝的南大门,他们若拿下了它,将长驱直入,但我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仰天一笑泪光寒,决一死战在泽州。夜风中,皇子殿下瘦得形销骨立,让我好想哭。他以抱病之躯、一己之力去挽救这个腐朽的帝国,而他的父亲甚至更宁愿将江山交给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是否可以不这样辛苦?可是他说,他已走投无路。帝国若亡,身为前皇族,他得殉国;帝国若不亡,那个七岁的小孩子登上大位,拥有了话语权,仍会设计诛杀他。他已染重疾,并不畏惧死亡,但若是后者,他将连累生死之交,所以他得选择战,换取一线生机。

我的心疼得厉害,情不自禁地轻唤道:“阿白,你不要死。”

他走过来,手指慢慢地摩挲着我的脸,慢慢地说:“石榴,我不会死,我得活得很强大,不让你被人伤害,一丁点儿也不行。”

“还有天朝的老百姓。”我忍住泪说,“他们当中有我的爹娘,也有无数个我这样的姑娘和她们的爹娘,都不要被战争隔开、失散,从此天各一方,再也见不着面。”

月朗星稀,他突然揽我入怀,把嘴唇贴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石榴,我答应你。你是一个未知的宝物,光彩夺目,像飞鸟一样自由自在。我会让你过上这种生活,一直过下去。”

他的举止让我不自在了,正要推开他,“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是欧阳。一袭白袍疾步走来,唇角勾起玩味的笑容,到了近旁,拧着眉头看着我:“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位的雅兴吧?”

他的语气有点酸呢,可你这又是何必呢欧阳公子,阿白是你的兄弟,我便待他如手足,你若误会我和他,就误会吧,反正不久后,你就要迎娶武林第一美人。

她生得那样美,像清灵之花。我呢,只是你萍水相逢的某某某,将被你随时随地如尘埃般拂去。我拉过阿白的手,和他并排坐在月光下,笑微微地看着欧阳:“公子娶妻心切,连伤势尚未大好就要赶路,真叫在下叹服。”

他的脖子上系着一块薄薄的白貂皮遮住创伤,冷冽的月光披拂他一身白裳。他坐下来,伸手捞过桌上的酒坛,仰脖就灌,我劈手夺下:“你伤还未好,不可饮酒!”

“要你管?”他斜眼看我,并未坚持。

“我是管不着,但你死了,我赚金叶子就没那么畅快了。”

他啧啧两声,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扶着下巴看看我,又看看阿白:“他日母仪天下,金山银山只怕都有了,哪会在乎几片金叶子?”

当着阿白的面,这玩笑可开大了,我白着一张脸:“蔷薇不做玫瑰的梦,你别瞎说。”

可我何曾是蔷薇,我只是长于绿湖一岁一枯荣的青青野草呀,不单是阿白,连你,也不该是草民小明的想头呢。我默默地想着,一任阿白伸过手抓住我的手腕,对欧阳说:“石榴若真有几分口彩,我问鼎天下也指日可待。”

欧阳笑了一声,又想拿酒,我抢过来,咕咚咕咚猛灌一气。我喝光了,他就没指望了,哼。他却又来笑我:“一杯上脸两杯上头三杯倒,充什么酒风浩荡?”

“要你管?”我眼一瞪。

他却笑开了花:“你我倒同仇敌忾。”

我不理他,兀自喝着,他们撇下我,又讨论起泽州之战了,我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皱着眉毛揉额头,不说话只喝酒,喝着喝着就见了底,搁下小坛子放在桌上,看月亮。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酒量低微的人很容易犯晕,我打了个呵欠,把头轻靠在一旁的阿白肩上,朦朦胧胧间听到欧阳说:“我把她扶回房间睡觉再来找你,我们三人当中,好歹得有个健康点的人吧。”

阿白道:“我帮你。”

“不了,你还是歇会儿吧,这几夜都未合眼,伤神。”

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已听不见了,月光在眼前支离破碎地晃动着,仿佛熄灭了一般。我只依稀听见房门吱呀一声,是他推开了门,我整个身体陷入了某个炽热的怀抱,我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轻,因为我听见朝思暮想的人对我说:“别动,你这个傻瓜。”

傻瓜没有动,但感受到滚烫的唇,有人收紧双臂抱住我,吻不够,这样热烈的有酒味的亲吻还是不够,他喃喃道:“真想把你一口吞了,骨头渣都不剩,你说,你是我的,你说,你是我的。”

我是醉得太狠了吧,竟失去思考意识,跟着他说:“……你是我的。”

他晃着我:“不,你说,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我被他晃得魂不守舍,他几乎是在咆哮了:“说!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这就对了嘛。”他亲亲我的唇,耳语般地说,“我不打算放过你了,你得跟我走。”

“跟我走……”

等我彻底醒转,已是深夜,心惊肉跳地发现自己正枕在欧阳的臂弯。我呵一口气,满口酒气,他就在这混浊的空气里睡着了,身子就贴着我,我却不敢搂上一搂。我替他脱去外袍,再拿薄毯给他盖好,很珍惜、很珍惜地看着他。

他睡熟了,呼吸声很恬静。我一忍忍住了,二忍忍住了,三忍没忍住,晚节不保,俯身在他唇上碰了碰,心火一热,直想把这个身子抱住,搂紧了。

——为什么不呢,你是北方的草原,我是南方的燕,只能短暂交会,终将分道扬镳。属于我的机会和时间都少得可怜了,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心一横,一把抱紧了他,继续睡。

老子爱占便宜人皆所知,这就坐实了它,占到底。

我抱着他,暗暗告诉自己,睡梦中的行为可以没完没了地抵赖。作好了心理建设,我放了心,松弛下来,还来不及体会甜蜜感,就又沉入梦乡,睡得撒手西去。

我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晨。那人已洗漱完毕,坐在窗前装模作样地看书。我直起身,揉着眼睛先发制人:“你怎么在我房间?我昨天又喝醉了?”

他无暇跟我周旋,直接道:“给你两柱香时辰收拾包袱,我们这就出发。”

我装傻:“去塞外?我不去的,况且你也答应了。”

他凶我:“你必须去。”

“君不欲入瓮。”

“那我就强拉一把。”他说着,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拉,我不由自主地朝前一跌,他立即将我揽住,腾空抱起。

“啊……”我刚叫出声,唇上已多了一股暖意,他将我的后脑勺摁住,双唇在我的唇上舔舐,很急促很快速,并不缠绵流连,浅尝辄止地放过我,贴着唇道:“昨夜你答应过我的,跟我走。”

“不跟。”

“那我就跟你走。”他嘻嘻一笑,拇指在我唇上一划,“你跑不了。”

我决定跟欧阳走,在于诸事宜一句话。他说塞外有种开在悬崖边的奇花含有解暗含尘之毒的功效,我质疑他:“你当日开出的药方并未提及它。”

神医一张老脸诚恳得天地可鉴:“它里面就含有那一味并不普通的血,姑娘可记得?”

“记得。”

“那就是了,它是药引,去吧。”神医摸了摸我的头,“半个月后,我们在泽州会合。你和殿下都得靠它续命哪。”

我本想说,让欧阳摘了送往泽州即可,又一想,他娶亲事大,哪有闲功夫顾念我的事,我不如自己动手,摘得奇花就走,眼不见为净。

泽州在南,塞外往西,我和阿白一行在胡杨林就分别了。到这会儿我才知道,这排胡杨林竟是阿白按照风后八阵布置的。此阵相传是黄帝与其大将风后研创,以此北清涿鹿,南平蚩尤,底定万国,寻常人根本就走不出,怪不得欧阳的风云帮在此聚集三千兵马也不为外人所知。我细细地看了一圈,竟发现了端倪:“阿白,顺着那些红线走就能走出去,是吧?但这么明显的记认,旁人却看不见?”

阿白这才跟我说了实话:“石榴,其实城堡内也无红线,此地也无……你之所以能看见,是你的眼力与众不同,知道么?”

“哎?”我没听懂。

“我和欧阳就数不出天上的鸽子和水里的鱼,这是你的天赋,善自珍摄吧。”阿白的身体还很虚,在阳光下,一张面容比白玉更透明,右手抚上我的头发,侧首瞧着我,“数日之后,我们必然再逢,石榴,你且保重。”

“殿下,你等我去找你。”我拉着缰绳,忍住泪,转身上了马,和欧阳这就出发。

世间这么大,可你只在那里。好吧,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学会了骑马,就和欧阳一人一骑,早知不学了,还能再捞着揽住他腰的机会。

心情很沉重,毕竟我此去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属于别人。但还有什么办法吗,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将来就把这一场相逢当成美梦,偶尔反刍,然后过自己的生活。

离开草原不久就来到了一处繁华小镇,想来他常有这条道,行事又素来张扬,认识他的人竟不少,连客栈小二都能叫出他的名字,给他留了朝南的厢房,看了我一眼,满脸堆笑道:“一间?”

欧阳笑:“依姑娘的意思办。”

姑娘我当然是说两间,由小二领上楼时,楼下的食客议论纷纷:“这就是三少爷新近独宠的女人?样子差了点意思啊。”

“他近来好山野风味也说不定。”

欧阳家三少爷的风流故事流传广泛,不想群芳谱中竟有在下的花名,真叫人回味无穷。我美滋滋地进屋睡觉,袖子一卷蒙住脸,睡得很香。

再劳累奔波,得以听着可爱的误会,还是很受用的。却不知过些时日,他如愿和越天蓝成亲,江湖舆论又会对我冠以怎样的评价?恐会说他言归正传吧,我不过是众多歧路桃花当中的一朵而已,无名无姓,不会再被提及。

此生多盼前方漫无尽头,可塞外竟比我想象中更近,到了第六日,我们就到了。这一路都乏善可陈,除了在第三天下午,我们在路边的小茶馆边吃东西边歇脚,欧阳忽附耳过来:“我们打个赌如何?都坐在此处不言不语,猜那边那个人几时会回头。”

茶馆一隅坐着一个穿绛色衣衫的小老头,正背对着我们和摊主说着话。我奇道:“我怎会知?”

欧阳诡谲地一笑,拍着桌子道:“计时开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老头的背影,盯得眼睛都疼起来,他还没回头的意思,再一看欧阳,他脖子上的伤还未痊愈,直直地伸着,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双眉蹙紧,良久,他叹气,挠着头说:“看来,靠意念不行。”

“什么?”

“我在心里念念有词:回头,回头,回头,但无济于事。”他歪着头问,“你没这样吗?”

“没。”我莫名其妙,还得这样?

他笑:“你用我的法子再来一次。”

我又试过,但还是不行,索性换了一个小伙子,默默地呼唤了十来声后,他背转身子,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我很激动,抡了欧阳一拳:“成功了!”

“是吗?”欧阳也很开心。我走过去问小伙子,“喂,你为何会回头,是有所感应吗?”

小伙子听不懂,瞧着我说:“哎呀,我渴了,然后回头倒水喝,有问题么?”

我闹了个大笑话,怏怏地回到座位,欧阳看了看我,又挠起了头,自言自语道:“只能那样么?”

“那样是哪样?”他在玩神秘,我很费解,缠着他问,但他不肯说。入夜后我们行至一片山岗,马困人乏,就地铺了几件长衫当床垫露宿,但都睡不着,就并排躺着看月亮。

古人的词里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近在咫尺,和我共享一轮好月光,但即将跟他长久的,是旁的人。所以,共了婵娟又能怎样呢?走这一遭,于他春风得意,于我是凌迟。越离得近些,我的情意就越没了指望,我像是一个侍卫,护送着暗慕的公主去异国他乡和亲,这真滑稽。

人们都只记住了公主是如何的深明大义,他国的国君是怎样的英武不凡,而侍卫的悲喜,无人关注。夜露深重,他靠过来,伸过手抱着说,若有所思地问:“月亮真圆……你可有心愿?”

我摇摇头。

我有心愿,理所当然。但我何必告诉他呢,既然他不能帮我实现。心里很清楚,他此去是为了迎娶另外的姑娘,我本不该和他亲近,但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推开他。

就这么苟延残喘吧,能有一时,便得一时。我想着,叹着,睡了。竟还是有梦呢,梦回那一日,我醉了酒,他把我抱回房间,一句句地和我说话,他说一句,我就学一句,他说:“跟我走。”

我答:“跟我走。”

跟我走。我跟你走。可我还是喜欢“带我走”三个字,你带我走,好不好?三公子,你说好不好?

即便是梦里,他也不愿说一句好。我心灰意冷地醒了,正看到明月照在暮春的山岗上,公子安静地睡着,他的手握着我的。

可他的人,不是我的。

并不太久,天光就亮了。太阳出落得清秀美好,他醒过来,眼睛又黑又亮,宝光璀璨地笑:“我梦见和你骑着高头大马,在天都的大街小巷耀武扬威。”

我压下悲凉,附和他:“等阿白登基就会有那么一天,万水千山只等闲。”

不是这样的,公子,采得神医说的奇花“袖里珍”之后,我就会赶往泽州,助阿白一臂之力。之后,我会独自归去。若暗含尘能拔除,就能做一个毫发无伤的人了,把跟你相识的种种都忘掉,我会去漠北,去南疆,去国土的尽头。

也许有一天,我能遇上一个对我好的人。他肯听我说话,收留我的任性,不计较我的虚弱,那么我会陪他爬山,看日出,做很多好吃的菜给他,将来有了孩儿,就给孩儿写一本神话故事。

故事里要有终年不化的雪山,要有白胡子老神仙,要有多情的仙女来报恩,要有腾云驾雾的法术。我会把它编得曲折离奇竭我所能,让自己再无想你的空隙,对,就这样。

你嘲笑我做不成的事,我要一件件地都做给你瞧。我自己也知道,依我的资质,做不了太好,可那又如何呢,连你的嘲笑声我都不会再听到了。

不知者不为过,我只管做事就够。

我想得兴起,竟忽略了欧阳的眼神。他就那样看着我神游太虚,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然后——

他大力地捏住我的胳膊,几乎是凌空地提着我,将我往马背上一丢。我心跳骤停,晃了一下,使劲抓住缰绳才勉强稳住身形,惊慌间,他狠狠捞过我的头,吻了下来。

可能是太急迫,接触在一起的不是嘴唇,而是牙齿,撞到一起,咯吱地响着,我哎哟了一声,他却不退让,发抖的唇带一丝血腥气味,盖在我的嘴唇上。

那是一种很恶意的存心让人疼痛的亲吻。

我疼得拉不住缰绳,腿一软就要跌下去,却被他的双臂卡在怀中,动弹不得。我被他的举动弄懵了,慌乱地推着他,他倏地松开手,眼中闪过很强烈的桀骜:“和我在一起,你有这么不情愿吗?”

我心跳得狠,喘着气问他:“什么?”

“终日恍恍惚惚,别别扭扭,有意思吗?”他气哼哼地丢开我,上了自己的马,鞭子一扬,上了路。

我翻了个白眼跟在后头,好一通无名火,公子,你有意思吗?若不是我不识路,早就跟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一气不歇地跑了几百里,我们停下来吃东西,背靠背,一只馒头一壶水。彼此之间的氛围还是很剑拔弩张,我打不过他,也说不赢他,就装聋作哑地吃着馒头,不吭声,他却又火了,馒头往地上一砸:“赶路!”

那就继续赶路,又过了两日就抵达了塞外。天晴云开,红日挂空,老远就望见了一大片宅子,定是越家无疑。欧阳眉头都展开了,抽了白马一鞭子,先我数十丈之远,跑到越家庄园门口。

这就要娶媳妇儿了,真沉不住气。我下了马,冷眼瞧着越家忠厚的老仆将他迎进去,然后又朝我拱手:“这位是?”

欧阳拉了我一下:“义妹石榴。”

呵呵,义妹。我口中苦涩,仍模仿着读书人之间做作的礼仪还了老仆一礼:“在下石榴随义兄登门拜访,敢问老伯如何称呼?”

老仆笑道:“石榴姑娘客气了,蒙庄中上下抬爱,老朽人称七伯。”

七伯是个很好的老人家,看得出在越家有点小地位,唤来了几名小厮将我们的马牵到西边的马厩,又将我们迎进大厅。

大厅已有人在候着了,欧阳此番是来提亲的,连越天蓝的父母都出动了,正襟危坐地恭候着,桌上摆着上好佳茗和精致小点。既是未来的岳父岳母,欧阳不敢怠慢,一扫平素的轻狂,极标准的长揖到底:“日前小婿修书一封寄往庄上,不知岳父可否收到?”

哟,这就“小婿”上了。我酸得直冒泡,别开脸去看墙上的字画,又听到越父越母和他寒暄着,问了欧阳老爷子的情况。据欧阳说,提亲事大,按礼数,应由其父和他一道前来,但他距离塞外更近,竟先到了三四日,礼节不周,还望岳父岳父见谅云云。

越老爷子是一家之主,武人的身形,面孔粗放,款派很足。说话威严中带着和气,我看着他暗想,他是这样的,我爹乐风起又是哪样?这时又听得一声笑:“我看三少爷是相思蚀骨,这才到得早了吧?舍妹倒颇有好福气。”

我闻声一望,从前门走进一人,身着青衫,宽广的额头,晶亮的圆眼睛,不如欧阳俊逸,仍然是个很出众的年轻人。见他来了,越父笑:“你这孩子,说话没大没小的,三少爷来了是客,哪能当着一厅堂的人乱说话?”又朝欧阳赔礼道,“青儿就是这副性子,三少爷莫怪罪才好。”

“又不是外人,你说是吧,三少爷,别来无恙乎?”来人是越天蓝的二哥越天青,亲亲热热地去揽欧阳的肩,“咦?脖子怎的?”

欧阳也不害臊,落落大方道:“骑快马,摔了。”

“哟!”越天青一挑剑眉,“你骑术颇佳,竟会摔了?”

说话间他已看到了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和他互换了姓名,他看着我,眼里带着几分思量:“我听说三少爷身边有一位红颜知己,就是姑娘你了?”

“正是。”我按照欧阳事先的吩咐,从容作答,“早在一个多月前,在下与越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深为她的风姿折服,至今能念念难忘。这次一听欧阳……听义兄说要前往越家庄提亲,就涎着脸跟过来了,一来是再次目睹武林第一美人的风采,二来也为见识广袤的塞外风光。”

又朝越父越母一礼:“还望庄主和庄主夫人恕在下冒昧之罪。”

我也不晓得欧阳的用意,但他让我怎样说,我就怎样说。我有样学样,这席话约莫并未出错,欧阳帮腔道:“我这义妹平生最好游历山水间,我将她带来,岳父岳母不怪吧?”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少爷和石榴姑娘太客气了。”越母说。她是个眉眼婉约的妇人,尽管人到中年,但保养得体,看起来竟像三十出头,青姑跟她一比就是天上人间了,唉。此刻她养尊处优地坐在雕花椅上饮着好茶,却不知我那苦命的爹娘正飘零何方?

我想得正难过,越天青已吩咐七伯给我和欧阳各准备一间厢房好生歇息:“姑娘家家的,长途跋涉,累了吧?家中已备好干净的毯子和垫子,姑娘先去小睡片刻,待筵席一开,再让七伯唤你可好?”

这位公子哥通身闲适,谈吐随和,帮衬凑趣十分可意,欧阳要是有他一半,我就不用成天把自己气得半死,还只能腹诽了。我跟他道了谢,随七伯走向后院的厢房。

欧阳一口一个“小婿”跟他们谈得正欢,想是要商讨婚礼大计。我心很酸,躺在柔软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说来也怪,同是中了暗含尘,阿白成天咳血,我却没事,饭照吃,醋照吃,半点没闲着。我盘算着明日就得央欧阳陪我去找寻奇花“袖里珍”,不晓得他在百忙之中可腾得出时间?

实在不行,我就去找越天青吧,塞外是他家的地盘,他熟得很,再说我瞧着人也怪和气的,找他准没错。我盘算来盘算去,还是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在院落里走一走。

这一走,就瞧见了越天蓝。

那位名动天下的丽人宛若天仙地坐在亭子间,正和欧阳闲话着。暮色将临,斜阳清浅,和风吹皱了一池春水,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天地凝固。好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相会在楼台,唉唉唉唉唉。我的心要多酸就有多酸,却自虐地挪不动脚步,定定地看着他们相对而坐,恰似皎月和明星,良田与暖玉,一双般配的璧人。

晚风轻柔,美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莫说欧阳看得如痴如醉了,连我也暗想武林第一美人名不虚传,再看几遍也还是尤物。可醋吃得再多,我也心知他们才是好马好鞍人间正道,便直愣愣地听他们说话。

“越姑娘。”欧阳的声音,隔着悠悠花香传来,“人生短短数十载,与其为俗事牵绊,不如寻一知己,美酒相伴,逍遥一世,才是美事,你认为呢?”

真是赤裸裸的表白,我都替他害臊。越天蓝瞧着他,嫣然道:“烽火连天月,江山无一乐土,怎会有美事可言?”

我瞧着这两人像是生错了性别,男人避世,女子却有直面惨淡的勇气:“他年江山太平,你我才能坐在青山绿水间,喝一盏清茶,却断然不是此时。”

江山虽美,也要看是在何人手中。欧阳静默片刻,开口了:“在下的见识竟不如越姑娘,真是惭愧万分。”

江山如画,觊觎者良多,究竟谁执牛耳,尚难分晓。这一对即将成婚的人,不顾念婚事,却在谈论政事,真蹊跷。我对战争知之甚少,也就是这一个月余在阿白和欧阳身边感受到了一些,却也觉出了险恶。稍微行将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阿白已为之冲锋陷阵,而时局不稳,我的公子不能轻言归去。他把右手放在书本上,洒然一笑:“越姑娘胸襟过人,倒衬得在下小鸡肚肠了。”

……他待她终是不同的,在我跟前不晓得多趾高气昂,在她跟前却尽捡了好话来说。我把头靠在树干,伤心不已。

大旱三年的村庄,尚能请来道士作法,呼风唤雨。但人呢,我终求不来命中那一场大雨。

你待她是不同的,公子。

这一幕是如此摧心肝,使我再不能够幻想,有朝一日,昂首阔步跟他回家。

欧阳似有所觉,转过头看到我,手一扬:“石榴,过来这边玩。”

我气得骂出声,是想让我只羡鸳鸯不羡仙吗?极缓慢地蹭过去,越天蓝还认得我,见了就问:“你的毒……好了吗?”

美人的嗓音如珠玉般好听,我生不来她的气,也放软了语气答:“竟没怎么发作过,那些天反倒是箭伤更疼些。”

她眼中一疑,欧阳笑:“这人皮糙肉厚的,疼的时候打几个滚,半死不活地混过去了。”

他以取笑我讨佳人欢心,我怒了:“欧阳阿三!你浑蛋!”

越天蓝抿嘴笑,欧阳还想说什么,越天青及时出现,唤我们过去用餐:“三少爷,石榴姑娘,小妹,这边请——”

我气咻咻,跟越天青跑路。你给我滚吧,欧阳公子,下辈子我要投胎去你家隔壁,跟你青梅竹马,直到柴米夫妻。这辈子哪儿幸福你就滚哪儿去,再别招惹我,我也不打扰你。

且让我们各安天命。

筵席很盛大,我从没吃过这样丰盛的菜,忍不住伸了好几筷子。阿白中了暗含尘,不可碰荤腥,那么我也不能碰,可欧阳却低声说:“没事,吃吧。”

“不是说不能吃吗?”

“那会儿是碍于你的箭伤,可现在早就好了,没事。”

“那暗含尘呢?”

他顾不上回答我,给自己斟满了酒,去敬他的泰山大人。我放了心,狼吞虎咽地吃着满汉全席,满口都是肉。冷不丁感觉有人在看我,抬眼一瞧,是越天蓝的大哥越天云。这个人我甫一照面就犯憷,身高八丈余,雄赳赳的身板,精亮的眼眸,气势很盛,比他老爹长得还粗豪。他往哪里一杵,哪里就象征了四个字“武林世家”。 跟他一比,越天青就显得太文雅了。

这个人长得太神气,像把塞外越家所有的派头都集于一身,他个头太高,令我错觉自己是从小人国来的,看到他直如看到了一家镖局,大旗猎猎,刀光锋利。所以他一看我,我就有点慌,吃软怕硬地朝他一笑,腮帮子鼓嘟嘟,样子很可笑。

他却不笑,始终带了一点探究的意思看着我。我不敢跟他对视,毛骨悚然地埋头苦吃,连欧阳和岳父岳母推敲婚事的具体细节也没听仔细。反正这堆人吃饭不是为着吃饭,席面上处处皆讲究,菜肴啊酒啊话啊全都有蕴意,我都替欧阳累。

这顿鸿门宴吃得我后背都汗湿了,饭后欧阳去找越天蓝下棋,小两口真是如胶似漆。我又落了单,双手抱膝窝在池子边看月亮,越看越烦乱。

我多想那双眼睛能多停留在我身上,不要只去看别人,眉目含情的。

可是,我抓不住风呀。

越家人都待我挺客气,尤其是越天青,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我还是嗅出了此地的阴森。月亮明晃晃,照得山庄如白银般透亮,但为何诡异感挥之不去?

约莫到了戌时,卒策马赶到。越天青将他引进门,他们应当也是相熟的:“你家三少爷未时才到,这会儿正和舍妹下棋呢,估计正杀得难分高下,我们就先不去打扰了,陪石榴姑娘小酌几杯可好?看得出来,这位石榴姑娘也是爽直之人,我们三人今晚不醉无归!”

多日不见,卒还是老样子,上次我是从他手中溜掉的,他见着我却并不怪我不告而别,双目闪过惊喜,叫我心头一暖,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虽然其实我们并不熟,但偌大的越家庄,除了欧阳也就是他了。欧阳分身乏术,我又害怕得紧,武功还很差,可要起劲儿靠一把卒才对。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明可不傻。连喝酒都留了分寸,再不敢酒风浩荡了,跟品茶似的,一小口一小口,惹得越天青笑话:“我听说石榴姑娘胆识过人,不想饮起酒来忒斯文。”

我假笑:“被天蓝姑娘的气质所折服,想学上一二,不想画虎不成反类犬,见笑,见笑。”

他便拿杯和我一碰:“乐莫乐兮新相知,我和石榴姑娘投缘得很,不如干了这杯?”

“我先干为敬吧。”我这人有个毛病,谁待我友善,我就会跟谁亲近些。两杯下肚,我就和越天青称兄道弟起来,倒把自己人卒冷落在一旁。不过这不怪我,他话太少,我跟他交流不来。他呢,以酒代言,一杯杯地和越天青碰着,不一会儿就下去了两大坛。

卒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越天青已有醉意了,他却越喝越精神,一双虎目亮得可怕。越天青一喝多就爱说话,扯着我谈名山大川风土人情,我只在绿湖和苍平草原待过,见识短浅,便搜肠刮肚地寻了道听途说和他胡扯着。

早在当渔娘时,就时有食客给我讲故事,我统统卖给他听,他听得津津有味,叹息几声:“你瞧瞧我,痴长你三岁,竟不如你懂得多。”

“那可说不准,人各有所长。比方说,你们塞外有一种长在悬崖上的奇花,叫作‘袖里珍’的,你准知道,我却认不得。”

越天青很迷惑:“袖里珍?我却从未听说过。”

“不会吧?”我大着舌头比划给他,“枝条有食指般粗细,开红花,有异香,形状如狼毫,你可见过?”

他想了半天:“没见过。”

我差点要拍案而起了:“你喝醉了,头脑不清明,明日再想。怎么会没见过呢,神医明明说得好好的,我就是为它——”

话收不住了,我说漏了馅。越天青却自然然地接下去:“你是为寻它而来?那恐怕会失望了,我生于斯长于斯,却不曾听过有这么一种花。”

卒敲着桌面,雪上加霜道:“……我也没。”

我的心疾速沉下去,沉下去。临行前,诸事宜笃定的神色仍浮现在我眼前,他说袖里珍是治疗暗含尘的奇药,我和阿白的命就靠它了,我对它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怎会不存在?怎会不存在?!

我不信这是真的,抱着不死的期待又问:“或者是不同的名字?我明日要去找一找。”

越天青笑了:“塞北苦寒,寸草不生,莫说花卉了,就连野草都不多见。若非家父下了大力气从江南运来泥土和种子,这儿将看不着春色。”

我这才信了,怪不得我此行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呢,原是司空见惯的绿色在这里全都落了空。越家花费了不晓得多少心血,才在宅子里培育了一派春色,我还道是塞外冷些,春天来得迟呢,不想真相竟是这样!

我不死心,执意说:“我明日一早出门瞧瞧去,神医不会骗我。”

越天青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扬起眉毛对我纯善地笑:“明日我陪你同去。”

离近了细细看,越家二公子样貌气度很儒雅,跟他的大哥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一双干干净净的眼,一笑就笑到人心里去。他会让我想到处在烽火中的阿白,他若好起来,也该是越天青这样吧,像秋日暖阳。

阿白,为了你我,我也要找到袖里珍,你等着我。我又喝了一大口酒,神志不大清明了,头一歪,砰的一声栽倒在桌上。

朦胧中似是越天青在说话:“人说病来如山倒,她却是醉来如山倒,前一刻还好端端地说着话,这就判若两人了。”

酒是个好东西,它让人浑然忘忧,也忘却了危险。

很久后我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而我竟都侥幸躲过。当时我只知道,醒时已是丑时,披衣起床一看,院落已空无一人,卒和越天青大约都去睡了。返回房间时,我特意听了听欧阳那间,悄无声息,就大着胆子推开门,借着月光一瞧,床上并没有人。

顿时心就轰的一声,着了。

月亮你告诉我,他还在和她在一起吗?哦,他和她在一起才是天经地义呢,我只是、只是他的义妹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义妹。

想起欧阳义兄,义妹石榴苦巴巴地笑了笑。你是在和她在一起吧?今夜星光灿烂,今夜无人入睡,今夜香汗淋漓,今夜娇喘连连。

呸,我滚还不行吗?!

我折回院里,在池水边坐了许久。他和心尖上的越姑娘如鱼得水,可我呢,我呢。曾经我说,他是月亮,我就要当莲花,不与任何人有染,才能配得起他的明亮。可事实哪是这样?我的内心车水马龙,他却在跟别人花月春风。

我撑着额,泪不可抑。却忽见柔白月光下,一道黑影从空中由远而近掠来,落上屋顶,然后猫着腰在瓦片上疾行。

我认出是卒。咦?这样晚了,他在搞什么名堂?我的后背贴在柱子上,大气不出地眯眼观察着他,他像是在找人,不时翻起几片瓦,朝身下的房子里瞧一瞧,再轻手轻脚地将瓦片放回去,继续找寻。

他在找什么?他的主子是越家的座上宾,照理说,要什么只管开口就是了。莫非这处大宅子里,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越家院落很大,我越待越心慌,见卒的身影消失在檐角,赶忙溜回房间。第二日我起来时,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敲欧阳的房门,里头竟有动静。没一会儿,他来开门,睡脸惺忪,扶着门很倦地说:“早啊石榴,我再睡会儿,你自己去玩吧。”

昨晚他明明是不在的,几时回来的?他和卒在做什么?我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连越天青找我喝茶我都在走神,本是想请他陪我去找袖里珍的,但雨下了起来,我们只好窝在庄园里玩。有钱人的生活也很无聊,除了喝茶、品酒、下棋和弹琴,似乎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哪有在草原上好玩。那时我至少能数数鸽子摸摸鱼,还能和阿白谈天说地,嘿,我又在想他了,我同病相怜的殿下,你在泽州怎么样?

茶再好喝也只是茶,偏生这位雅人还要给我说禅机。他说两年前,庄中来了一个僧人小住了数月,他们赏着雪,喝着清酒,在火炉上蒸了一块白玉豆腐下酒。我说:“就一块豆腐?那多寡淡啊。”

越天青笑道:“这就是禅的意境了,小可倒甚喜欢这种雪夜清谈的趣味。”

我可不敢苟同:“豆腐再好吃也就是一些大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才是大快活。”

一阵风来,沾了雨意的袍角在我跟前站定,头顶少年的声音道:“男人再好看也就是一些骨头和肉,你却是喜不喜欢?”

是欧阳,我不看他,兀自说:“那得看是什么样的男人了,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跟的是意中人,够是不够?”

越天青看看我,又看看欧阳,眼里弯出了粼粼的光,没说话。欧阳大咧咧地坐下来,手中食盒往桌上一顿:“香菇鸡丝面,吃不吃?我可喜欢吃了。”

我晨间是用过餐的,但才巳时,闻到面香,我又饿了。他有备而来,递给我一只食盒和一双筷子:“吃。”

他自己也吃着一份,看样子是饿坏了,囫囵吃着,视越天青为无物。我被他的吃相感染,心知肯定很香,忙打开盖子也吃了起来。他夹了一朵香菇吃了,对越天青说:“我还记得幼年时到你家做客,最爱的就是一碗鸡丝面,天蓝还笑过我是叫花子投胎。”

话里话外明白无误地宣告了他们是一家人的事实,我心里堵,胡乱吃了几根面条,就再也吃不下去。见他连面带汤吃得喷香,气不打一处出来,拿了筷子挑着香菇和肉丝,活活地在碗里拼出了一张乱七八糟的人脸。

欧阳连面汤都喝了个精光,反过头来看我,咦道:“这是什么?”

“你。”我存心丑化他,用了大小明显不一的两只香菇给他当眼睛,尤其是右眼,大得惊人,看上去颇像一只独眼龙,很邪恶地瞧着人。

“龇牙咧嘴的,我瞧着倒像你。”他伸过筷子,移过当成眉毛的鸡丝,又把葱花鼻子和辣椒嘴巴换了位置,笑眯眯地说,“多像你发脾气的脸。”

画面被他改得很狰狞,半点儿都不喜庆,我扔了筷子拉长了脸:“我是不如别人好看,多谢提醒。”

啪地站起来转身就走,身后还传来欧阳和越天青说话的声音:“这人老爱闹别扭,哈哈哈哈哈。”

哈你个大头鬼,你义妹我不玩了,找袖里珍去。

塞外正如越天青所言,别说花朵了,连青草都见得少。我待过绿湖和草原,无一不是满眼的葱绿,但这边真叫人失望,所有的绿都被越家抓去养在自家院子里了。我冒着雨四下走出老远,既没见着悬崖,也没找着奇花,闷闷不乐地回了越家庄。

神医是在撒谎,何故?欧阳并非头一次来到此地,他早该知道世上并无这种奇花,不拆穿是为带我前来,有何用意?还有,昨夜卒是在探查什么?我坐回亭子间,头痛欲裂地想着,只觉谜团越来越多,却无从开解。

午饭和晚饭又是在一张大桌子上吃的,欧阳是乘龙快婿,越家上上下下都很殷勤,准备的菜肴也都是他喜欢的。他吃到可口的,就给我夹几筷子,还不忘向越母献媚:“岳母大人做的这道雪梅娘就像十多年前的好吃,那年我就惊为天人,呵呵。”

“三少爷是性情中人,越某只怕招待得不精致。”越天云说。

我埋头吃菜,浑然不觉越天青和越天云兄弟俩都在打量我。无意一抬头,几道眼神如刀射过来,我如坐针毡,吃得半饱就停住筷子,和越天青对了一个眼色,双双离席去下棋。

我压根儿坐不住,很烦下棋,但比坐在筵席要好得多。连自己都知道提前撤退很失礼节,但越天青帮了我:“爹娘,我手痒,又难得棋逢对手,想找石榴姑娘再切磋切磋,先下去了。”又看着我,“不知石榴姑娘可吃好了?”

“吃好了,吃好了。”我冲这一家子人赔笑脸,嘴角扯得有点深,自己都觉得太谄媚,受不了,连滚带爬地逃走了。越家也是武人出身,会计较我行为不合规矩,太过粗野吗?管它呢,要当女婿的人又不是我。欧阳有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义妹不是光彩事,但他不吭声,我就乐得装无辜。

礼教就是教人理智和无趣,不要也罢。我和越天青下着棋,直抒胸臆:“你们家就数你最可亲,你大哥长得像个大人物,我都不敢看他。”

越天青落下一粒白子,小鹿一样的圆眼睛看着我:“你说话总是这么直接吗?”

“因人而异。”

“我猜也是。”他面色柔静平和,“你和欧阳就不好好说话。”

我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他老惹我。”

越天青的笑纹很淡:“你和他是一样的人,明明在意对方,却只会用最别扭笨拙的方式来表达温柔。”风吹得一旁的树叶哗啦啦地响,他又说,“……坦白说我很好奇,他喜欢的人分明是你,为何又上越家提亲,并且还肆无忌惮地带上你?”

一盆雪水,兜头冰凉,我强笑:“他爱慕的是越姑娘,和我说话时从未有过好声气。”越天蓝那么美,欧阳若舍她选我,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说,“二公子,你说笑了。”

越天青又笑了笑:“石榴姑娘,人只有对不熟的人才会万分客气,你却不懂?”他的神色间有些担忧,“欧阳太大胆妄为了,情难自禁时疏于掩饰,想必我大哥和我爹爹都看得出来。想想也是,他不过十六七,要心机老练,还欠了火候。”

我听不懂越天青在说什么,他猛地握住我的手腕,急切地说:“石榴,你很危险,听我说……”

素昧平生却古道热肠,我刚想问,越天云过来了,老远就是他声如洪钟的亮嗓门:“二弟可让为兄好找。”双目如电,扫到我和越天青交握的手,眼中含意不言自明,“石榴姑娘豪气过人,在下欣赏得很,不知酒量如何?正巧前阵子别人给我送了几坛二十年女儿红,想和姑娘借了酒进一步说话。”

我啥也没做,除了吃相粗鲁,倒无甚“豪气”之处。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送我一顶高帽,必有盘算。可他既拿酒来,我喝便是,刻意东扯西拉的,我喝得很少。而越天青像是在帮我,才喝了几杯,他就说:“石榴,你不是答应我明日一早去西边散心么?时候不早了,该回屋休息了。”

越天云瞪他一眼,他假装没看到,径直执了我的手就向房屋走去,回过头对他哥说:“大哥,石榴姑娘大病初愈,身子还很弱,不若明日打些野味来再喝不迟。”

“你……”越天云跺了跺脚。

越天青揽着我,我浑身发毛,他着意凑近,我猜从越天云的角度一看,只当我们在耳鬓厮磨,无怪乎他一拳砸在桌面上,长叹道:“二弟啊二弟,你可……”

我竖起耳朵,他却没再说下去。倒是越天青,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石榴,夜里千万别睡得太沉,留个心眼。”

说话间我们已走到门口,房门是虚掩的,亮着一盏小小的灯。我一推门,就看见欧阳坐在窗前,拧着眉古怪地瞧着我们。越天青的手还搭在我肩上呢,我一慌,拂下他的手,欧阳见了,笑着说:“石榴裙下百花杀,义妹和二公子情投意合,可喜可贺。”

越天青微一拱手:“石榴姑娘天真而内秀,不可多得,确实令在下心生爱慕。”

这二位又在消遣我了,我没好气,自顾自地抖着薄毯:“我要睡觉了,你们还在么?”

“好好好,走走走。”欧阳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携越天青出门了。

我记着越天青的话,躺在床上睁大眼。不过片刻,风声萧瑟,窗外有黑影经过,我一骨碌坐起来,往床下一躲,手中握着一只烛台虎视眈眈地等着来人。

门栓三两下就被拨开了,门缝悄然无声地闪开一条缝,夜风漏了进来。我在黑暗中蜷成一小团,只能看见来人的脚背。他潜入房内,靠近窗前,轻唤:“石榴,石榴……”

是欧阳。我的心落回原地,从床底下爬出来,埋怨道:“你敲敲门进来不好么?吓死我了!”他眼疾手快地捂住我的嘴,压低声,“小声点。”

“你钻床底,贼人就不会察觉么?弄得满头灰。”他抬手,替我把头发顺顺,拂掉衣服上的灰,递过一件物事,“石榴,这个给你防身。”

是一支银簪,样式朴素如青草,一灯如豆,我模糊地瞧着,簪身铸着梅花,欧阳将它放在我手上,叮嘱道:“如遭人暗算,可用它杀人。”

银簪看似普通,但能杀人于无形,其内部中空,藏了毒液,我只需轻轻刺破谁的皮肉,那人的命留不到第二天早晨。联想起越天青说过“你很危险”,我打了个冷战,问:“到底要发生何事?”

欧阳不答,认认真真地看了我一回,整了整我的衣领,伸手抚了抚我的脸:“石榴,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然后他走了。

我木呆呆地看着他声息全无地出得门去,将银簪贴身藏好,抱着枕头睡下了。近三更时,我又听到了窗前有动静,一道亮而薄的刀尖伸了进来,挑动着我的门栓,我弃了枕头,一闪身躲在门后,手中攥紧银簪。

脑子很乱,反应也比平时慢半拍,我这都否极了,泰咋还没来?竟又被人追杀了?一句话还未想完,迎头就遇到了一棒,肩头一痛,脊背一闷——

泰不仅没来,还被人一棒子敲晕过去了。